綦彦臣:构建国家风险的民间监测机制势在必行

引言:国家管理成本高昂证明高风险的存在

源于中国古代哲学家孟轲“仁政”理论与西方社会民主党人本理论的胡温新政,在很大程度上疏导了低层社会的不满情绪。加之,一些技术性(大多来源于古代政治传统的)政治刷新手段之实施,如反腐个案、对暴利行业的行政干预,确实出现了比江泽民时代更好的“人气”。但是,在国家治理战略出现调整且这种调整并无长期的制度建设保证的前提下,推动国家风险指数高涨的因素并没有消失,甚至说反在增高,大体观测有三:

(一)就业型政府不可能在中共党权交替的某个法定期内骤然改变。直白地说,胡温新政在未来的5年多的时间里,不太可能推行彻底的公务员体制改革与各级政府的精简。

中国特定文化与制度环境下的就业政府有顽强的生存能力及对预算外收入取得的多元灰色管道。

(二)剔除(与上一个问题密切相关的)部门利益冲动因素,仍然存在着“兴新避旧”的虚张声势的“改革”或立法冲动。

这类“改革”与立法冲动的后果,往往是诱致新的潜在社会群体冲突概率增加。

(三)通俗的“两杆子政治”虽然出现了弹性变化,但,既便是体制内的民意表达还是受到严重的阻滞。这既与“避旧”——不革除旧法条而盲目出台一个不协调的新法条——有密切关系,也与社会整体对“正统灌输”的天然反感密切相对。

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政府与民间真正对话的平台仍是国家风险高发的诱发点之一。就人大与政协的作用问题,连体制内高官(如湖南省前纪委书记杨敏之)都不乐观。如此,一些具有积极倾向的法条(比如司法鉴定权的上收)与被收权者的“收益竞争空间”反而会扩大。

面对以三大风险因素,国家(政权——政府——政体之混成)对风险的敏感度还是非常之低,且囿于意识形态约束而无法实现明晰的制度创新——没有监测国家风险的真正积极性,并且情治、调研之类的传统手段早与文化价值的更新发生了歧路亡羊的尴尬状态。那么,在“依赖国家——神化国家”的传统思维之外,中国民间知识精英确有必要确立“在野”(而不是革命)观念,构建一套国家风险的监测机制。

以下就三个“案例”式战略问题予以分析,以期达到抛砖引玉的效果。

一、国际格局变化中,中国将逐渐被边缘化

这是一个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但又不能使用纯粹意识形态批判方式表达的问题。在中国(大陆)争取到联合国席位以来,中国在国际社会的总体形象并不算好:其一,在传统的人权观念方面,仍然处于抵抗状态。《公民权利与政治权种公约》仍不得批准,就是最明显的标志;其二,在国际危机的解决的方面,中国仍然不是国际大家庭可信任的一员。过度地“技术化对抗”西方价值,引起巨大的负面作用。

自英国人权研究专家米尔恩于1986年批评联合国的成员国存在道德风险以来,已经20年。20年之间,联合国在这方面没见丝毫好转,已经面临“政治破产”边缘。最近,美国有400名跨党派学者联合研究团体,推出了民主同盟计划,准备在联合国改革受阻而无望发挥应有作用之际,取代联合国。

以预测观点来看,民主同盟取代联合国将会在5至10年间发生。而国际民主同盟的确立,无异于一次世界选民的重新登记。它的入盟条件清晰而简单,如传统的人权标准、司法上的纯粹技术性即非意识形态掌控,等等。之于中国,这两项均不合格:一是,《公民权利与政治权利公约》的批准没有任何确定性的可判断因素。既然能从1998年拖到2006年(等于“八年人权抗战”),那么仍有可能再拖一个8年。如此,中国必将失去国际自由同盟的首创者的身份。二是,中国司法的技术性改善已有,如提高监狱管理的透明度、司法鉴定权的统一管理,但是没人能确知“政法委体制”何时退出司法界。此外,公平看待中共的纪检体系的司法作用,仍存在着相当的文化合法性——代“天”行法、诱导舆情,等等。

一旦国际格局发生联合国“政治破产”的结局,中国也将彻底失去国共两党所一力争取到的国际资源(——共产党代表董必武曾在国民党时期参加过联合国创建会议)。是否有能力领导一个与民主同盟相抗衡的国际体系,尚无明显迹象。既便能领导这样一个对抗性同盟,能够解决国家经济体系对外留依赖程度高的稳步转轨,仍没有任何乐观迹象。

随着联合国“政治破产”境况的临界,中国国家被国际社会边缘化的风险就越来越大,并且这些风险也将以各种形式转化为国内风险。

二、国内危机性风险来源于“政府失效”

应当说,近十年以来的时间里,中国是追求“政府有效”的中央集权模式,还是走一条“市场有效”的诸侯经济之道,没有定论。并且,由于民主制度缺位,执政集团过分相信党控体系可以监督政务运行,结果至今走不出“收死放乱”的旧套路。

仅依“未观测金融——未观测经济”庞大的规模性存在来论,就证明所谓的宏观调控所确定的对象是多么地不全面亦不真实。有观察家的分析表明:2005年的未观测经济的总量达到6万亿(人民币,下同),占当年GDP总量的1/3弱一点;与这个庞大的未观测经济相联系,2005年全国的洗钱规模达到7600亿元;与以上两项相关,国家税收的流失量超过9000亿元,亦达到全国不含农业税与关税的“纯税收”(接近3.1万亿)的30%以上。

任何国家都会存在未观测意义上的地下经济或曰灰色经济,但是有中国之规模庞大者,尚无相应国际案例可参考。如此之状,至少有以下巨大的不良社会后果:

(一)底层社会的“信贷人劝”愈被剥夺。因为国家银行体系已经基本上丧失了扶贫信贷功能(且不论扶贫信贷的城市化后果),加之企业投资饥渴症面积大(约为80%),高利贷十分兴盛。

一个贫富分化严重的国家里,无论统治阶级持何种意识形态,理应将信贷权——穷人借到钱的权力——视为一种人权。

(二)社会两极分化继续加剧,合法收入的维持生计的能力越来越小。

与合法收入维持生计能力畸低相关,劳动力市场供给量又接近无限大,那么劳资矛盾与教育投资的真实回报率必将成为激发社会骚乱的持续热点。一年来,不断激化的民办高校的教学(授受)双方冲突,已经作了说明。

总的来看,中国金融管理体制已经基本上失效:在国际贸易与金融框架下,处于贸易强国与金融弱国的悖论状态;在金融业国民身份待遇上,又呈现出外资银行优先与国内银行劣势的悖论;同时,国家银行功能衰竭而非“未观测金融状态”标准的民办金融全面缺位。

国有银行在承担宏观调控后果之时,又悄然将大量的存差转向外资银行,促动了银行间同业拆借的迅猛发展,中资银行堕落为了“食利族”。亦有分析表明:2006年前三个季度,全国人民币贷款纯增2.76万亿,突破了中央银行计划的2.6万亿。也就是说,按最传统的信贷规模来计算,贷放出的人民币贷款多出预定目标1600亿人。

三、法制基础性改革缺位,新法条冲动强劲,公众无法明了利益集团的立法动机。

以博客实名制为例,此法条虽在热烈讨论中,且也受到了体制内学者“高比例抵抗”(——有调查表明:被访问的4位知名学者中有2人坚决反对实名制,1人要求谨慎行事,1人主张推行全面实名),但问题是:

(一)中国刑法中105条第2款的随意性太大,这种状况不改,等于是让底层社会的意见表达者们“危险地试水”,随时可能受到刑事指控。

105条第2款的应用一直呈现为“应时而异,应地而异,因人而异”弹性状态,即是说:(政府判定的)国家风险高值时期,抓人的概率就大;不同的地方(省份为主)指控的目的不同,较为开放地区(如广东、浙江)的言论尺度就宽一些,较为落后且腐败程度厉害的地方(如贵州、河北)言论尺度就紧一些;知名度高的持不同政者被抓的概率要小一些,反之就比较大。

(二)中国尚没有真正加入《公民权利与政治权利》的意图表示,有关论述前揭已论。最令人忧虑的是,到目前仍没有一套宪法释法机制。

刑法中的法条违宪仍未纳入违宪审查范畴。比如说,刑法105条第2款个案量刑前的一些指控中多有行为人对某级次领导人的过度批判记录——如贵州的李元龙案与河北的郭起真案,但《宪法》第34条明确规定了公民有批评任何一级政府工作人员的权利。上位法无法制约下位法,或者说关乎社会正义的刑法违宪,根本无法受到追究。当然,中共的执政理念从根本上还没摆脱训政主义思路,现在的以人为本与和谐社会之治理策略,更多地本乎仁政,即统治集团的恻隐之心乃至个体良心,但这与法治下社会治理仍有较大的差距。

司法技术方面的改进往往要让位给一些高调的政治口号,中共十七大前与奥运会来临前,“稳定高于一切”实际上超过了“和谐高于一切”。比如说河北的郭起真政治案件从2001年的发生到2006年的实判中,竟然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司法鉴定结果:2001年的司法鉴定表明郭有精神疾病,而2006年的司法鉴定则表明郭无精神疾病。其中5年间,郭没得到过任何药物治疗且外部环境刺激信号——上访被压、被压再上访——未出现环境刺激减弱的情况。正如最近学术讨论司法部推行新规定的初始动机那样“侦查机关的职能决定了它鉴定的倾向性”,实际上司法部的规定对郭起真案件根本没发生调节作用。郭起真案的后一个司法鉴定就是在侦查机关强制下做出的,且被初审法院认定有效。

简言之,在基础性劣法(条)得不到革除的情况下,一切旨在推行“仁政”的司法进步均不可能起到缓解社会矛盾的作用。岂不闻中国古语云:兴一利不如除一弊。而目前中国的司法改革,恰恰是走了“急于兴利而怠于除弊”的道路。这毫无疑问地降低了胡温新政的道德含量!

结语:民间批判理性的重建与技术化处理

中国民间力量特别是知识精英型的异议分子,应当充分认识到中国的真正出路在于宽容地对待现政权,双方共同走上一条价值理性寻求与共同解放的道路,才能使中国避免国家风险导致全面的社会危机、崩盘,且最后成本由底层社会承担的“古典重复”。负责任的理性批判是建立一种技术性分析体系的前提,我们应当明白:建立一种民间有效的监测国家风险的预警机制,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共产党政权的延续”,但是,鉴于历史教训即社会危机崩盘的成本最后承担的事实,应当有一种超乎统治集团恻隐之心的道德先验性确立。

这是一场共同解放的道路,也是一场道德资源转移的过程,因为,在同一个有利于整个社会的战略设计乃至对策集中的最小成本选择上,我们毕竟拥有比执政集团更优的道德资源——我们从来就没放弃过民主理念,而对方却常常闪烁其辞。

在能够建立一套国家风险预警机制的“技术优势”上,我们也应改变那种单单为了“唱衰”对方的发言方式,进而拥有刘军宁先生所说的那种驯化权力的优先性。

2006年10月28日初稿,31日改定

首发民主中国

莫建刚:暴君,人民的公敌

萨达姆被伊拉克的宪政自由民主的法律宣判绞刑,这是历史的公正使然,也是公正的法律向世人发出正义的宣言: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无论是旧的总统,还是新的总统,只要触犯了正义的法律而酿成滔天大罪,都要受到法律的无情惩罚。

萨达姆将要走上绞刑台,伊拉克及杜贾尔村那些死难的灵魂在伊斯兰真主那仁慈的抚慰下终于瞑目而进入安宁的另一个世界。真主是仁慈的、正义的、良善的、同时,对邪恶的势力也是无情的。它不会对邪恶的势力进行仁慈的保佑,也不会对残害人民的凶手进行精神上的加持。无论是伊斯兰教、基督教、还是佛教,其宗教的实质就是对人的精神以及行为加以拯救。如果没有佛教的仁爱;基督教的博爱;还有伊斯兰教的慈爱,那么,人类将会看到自身的末日已经来临。

萨达姆将走上绞刑台,这是宪政自由民主的伟大胜利。这个胜利凸现了宪政自由民主的制度是符合以及适应于人类生存的唯一的政治路径。同时也展示了宪政自由民主是普世的价值。这一普世的精神价值以及政治现实的理念,至今也没有任何政治哲学学者以及精通法学学者用他们的学说给予诘难或是将其颠覆。即便是暴政时代,被邪恶的意识形态和暴力动荡所迷惑,以至于对极权主义的暴行和国家的恐怖行为视而不见,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被恐怖暴政所豢养的政客学者们也无法将宪政自由民主的主张和实践加以推翻。这就说明了只有走宪政自由民主的的路线才是人类社会能够生存和安居乐业的唯一通道。除此之外,无论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法西斯主义、恐怖主义以及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主义在独裁国家和人民的实践中,所表现出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蓝图都会给各自国家的人民带来深重而不可饶恕的灾难和罪责。

萨达姆将走上绞刑台,谁能拯救他?恐怖主义和“基地”的头目们为了他;在中东地区乃至全世界发动了无数次罪恶的恐怖袭击,那些专制暴政政权在自己所统治的国家中,用新闻媒体发布了无数次同情萨达姆这个杀人魔王的新闻评论和暧昧语言,都无法使这个暴君免于正义法律的惩罚。这就证明了只有在宪政自由民主制度下的法律才是公正和公平的。萨达姆只有被绞死才能赎清他对伊拉克人民以及杜贾尔村那些死难的灵魂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他被绞死后,他的死魂灵也将要受到伊斯兰教真主的严厉的惩处。用中国佛教的“六道轮回”的宗教学说来形容,这个暴君的死魂灵将被打到18层阿鼻地狱中轮回成饿鬼和畜生而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暴君的下场,同时也是全世界人民公敌的下场。

还有那些健在的暴君们,其罪恶滔天犹如萨达姆。今日朝鲜的金正日其骄奢淫逸;杀人如麻不亚于萨达姆。类似于金正日这些残害人民的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的暴君们的末日已经来临。在末日来临之际,这些暴君念念不忘的是屠戮人类,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朝鲜在金氏父子的残暴统治下,已变为极其穷困的国度,人民饥不果腹地过着现代奴隶制的生活。可是为了保障金正日这个暴君的骄奢淫逸的糜烂生活,这个极为贫苦的国家居然不顾全世界正义人们的反对,以试验核武器的成功来威胁人类社会,同时以讨价还价的无赖嘴脸维持着即将垮塌的暴政王国。金正日,这个朝鲜人民的公敌,他的日子还长吗?

萨达姆的下场难道就不是他的下场吗?

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历来是人类的大敌,它对人类正常的政治生活以及精神生活与安居乐业连续不断地进行着连挑战。暴君的思想,还有那些支持和以暧昧的语言以及同情其为非作歹的所谓知识分子的面孔、服饰和语境都有可能变化,但是,从21世纪的政治经验和宪政自由民主的实践过程来看:位于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的政治核心及其思想观念的基本抱负,却似乎已深深地根植于这些人们的灵魂深处。他们依然行使着几千年来的暴政制度和对人类奴役的现代奴隶制度,在行使这些反人类的残暴制度时,丝毫也没有减少其灭绝人性的凶残罪恶。相反,更加隐秘和更加具有欺诈性。所以那些以暧昧语言;同情和支持这些暴君的抱负,助燃他们在残暴统治中的反人类的种种激情,都使我们能更好的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已出现了人类的危机,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正常的社会制度:宪政自由民主!

如果自私自利的欲望萌生在一个毫无节制的人的身上,其灵魂就会陷入到感官上的极度淫悦;对金钱以及对最高权力的渴求,用醉态的理性和癫狂的感性在获取最高权力之时无视人民的生存需求,这就是暴君生长的过程。私欲的力量极为强大,它会超越任何人的理性和感性及自然的本能,并将人引上邪恶的道路,成为反人类,反人民的暴力革命的暴君。在用暴力革命夺取最高权力时这个智商最低下的掌权人,用自己最为低能的欲望主宰着受奴役的人民的命运。恣意地践踏着人民最基本的权利,无度地掠夺人民微薄的财产,将人民竖立为自己的敌人,用无数次政治运动加上暴力革命的理念;运动着人民,使他们无暇顾及现实的危机,不能及时地思考是谁给自己带来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的灾难。于是暴君便得意洋洋地将人民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对其进行残酷的压榨和迫害。其实一切都是为了暴君的政权能“长治久安”,而不顾一切地上演着低能而邪恶的政治杂耍。

暴君对宪政自由民主信念的仇视是由来已久的,因为宪政自由民主的实质就是给予人民最大的基本权利:自由的抉择和民主的申诉,同时限制和制约独裁者的绝对权力。独裁暴君不佩拥有国家的主权,主权永久性的属于人民。于是,独裁暴君便使用效忠于他们的暴力革命军队向人民开战,用血腥的屠刀屠戮着手无寸铁的人民,因此而得出一个结论:暴君就是人民的公敌。萨达姆──伊拉克人民的公敌,已被伊拉克宪政自由民主的法律宣判绞刑。金正日──朝鲜人民的公敌,也即将在朝鲜人民的反叛和全世界人民的唾弃中走向灭亡。

宪政自由民主能促使人类不受国家主义、乱象社会、肤浅的愚昧和邪恶的意识形态的误导和干扰。同时在此基础上履行其自身的博爱、仁慈以及具有人文良心的关怀和义务。宪政自由民主的理念是同人类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凶残的生存竞争而出现的搏杀;私欲的诱惑以及暴戾性格的冲突的这些障碍形成正比。也就是说,这些障碍就是崇尚宪政自由民主的人民的公敌。

八千万被暴君屠戮的死难者的灵魂,萦绕在中国那阴霾的上空,他们屈死的冤魂永不瞑目。而那座现代化的大坟墓──纪念堂,却堂而煌之地坐落在天安门那被世人注目的广场中央。中国人民能饶恕和宽容那个躺在纪念堂中的水晶棺内的那块暴戾的僵尸吗?不!决不。人民回答说:历史的罪恶永远也不能忘记,忘记了历史的罪恶,就是对人类良知的背叛。只要中国人民能坚持不懈地为自由而抗争,一个崭新的宪政自由民主制度将在中国的大地上建立。那时,人民将会行使公正和正义的判决。

民主论坛

《自由写作》月刊自即日起启用新的专用信箱

各位会内外的作者、读者:因原有《自由写作》专用信箱所使用的chinesepen.org系统尚有故障,暂无法正常运作,故为保证作者来稿及编务工作顺利,《自由写作》专用信箱更改为:[email protected]  ,自即日起启用,请周知。原有信箱 [email protected] 同时停止使用,恢复使用时间另告。
 
                                          《自由写作》编委会  2006年11月7日

樊百华:增长符号:“上饶万人坑”(《1989后的中国》之九)

2006年8月间,中央电视台披露:今年全国投资又出现失控,有40%多的投资属于非法违规的乱投资。中国的官员即使别的本事没有,大跃进地上项目、建高楼、改造旧城(基本不在意保存文化)等等,堪称世无其匹!

从革命故事中听说过上饶集中营,从现实中看到了上绕“万人坑”。经济学家说,如果不停地挖坑、填坑,是与生产无关的傻瓜国的劳动。这没有什么傻的,因为照样可以提高GDP,从而照样可以升官发财。江西省上饶市就曾花了1000万元挖出来一个十几米深的傻瓜国大坑——

1995年,上饶市雄心勃勃,欲在市中心广场建一座30层105米高,建筑面积5万平方米,集商业、办公、住宅为一体的国际广场大厦。市广场本来就小,要建这样一栋楼,需要占去大半个广场,许多市民纷纷上书政府,要求停建这个项目,给市民一个安静休憩的场所,还广场一片碧绿。在市民的强烈反对下,再加上坑下地质结构不明,这座已耗资1000万元的浩大工程便停工了。时至今日,停工已两年的国际广场大厦已变成了一口鱼塘,周围则用硕大的广告牌圈住。(取自1999年1月12日《检察日报》艾世民 文)

上饶的父母官可能要责怪发出异议的子民。那么,公仆们为什么不肯事先听一听主人的声音呢?幸亏人民币不是人,否则就真的成为坑万人的万人坑了。

离我现在的南京居所二三里路,有一座外观雄伟气派的“西游记城”,全部投资均为银行贷款,2500万(看样子也不止此数)。周围的广大居民和农民要感谢这项投资的是,“城”建好后,市公交特辟了一条由南京最繁华的新街口通这里的41路车。由于“不开门每天要亏9000元,开门则要亏1.5万元”,只有关之大吉。于是,六朝古都又给子孙们添了一座今朝文物。据报道此类“天生的文物坯”全国有几十座上百座。我担心将来的文史专家们又要为“谁是第一城”打起花子架来——没有了“文物”哪有悠久的“历史”,文史专家们又到哪儿去讨生活?

据《沿海经济信息》1999年10月20日报道,盐城市审计机关开展工程建设专项治理审计工作,经初步统计,全市各级审计机关一年来接受党委政府交办的道路桥梁、市政工程、基础设施、水利工程、办公用房、教学设施及医疗等审计项目计81个,审计净核减额3119.38万元,核减率10.58%。

水份被拧出,肯定是大好事。但我不希望看到老拧不干,天又老阴着。而如果把衣服泡在长江里拧,长江就成了中国审计的“核减率”了!

像耗资3.8亿,“通车”(?)18天即告断毁的“坑人路”——昆禄公路;耗资亿元的山西运城假渗灌工程;九江、钱塘江等等的“豆腐渣”防洪工程;投资42亿质量低劣、20名左右贪官涉案的“献礼工程”——北京西客站工程;投资33亿分文未赚,负债65亿进退两难的河南中原制药厂、中州铅厂;事关西安市民生命之水的“黑吃黑”工程(有关部门投资4.6亿被工程指挥部严重挪用)……这些传媒有所松动后披露出的著名儿戏工程,倘列举完全怕是价值又一个中国了!官人们说要以建设性的态度看待中国前进中的问题,就这样的建设性?

1998年秋,我曾有机会去上海匆匆一瞥,看到的高楼之多真让人想到“建筑森林”一词。同伴中有眼光的便说出“泡沫”一词,果然,过几天报上便连篇累牍地见到“浦东房地产多泡沫”的报道了——何止是浦东!据上海市检察机关统计,1993年-1997年,上海市查处基建行业受贿案件898件,其中涉及基建审批部门的105件。其比例还呈逐年上升之势。上海的泡沫比起孩子们玩的泡沫来,大概只有魔鬼才喜欢玩的。据分析引发上海基建行业犯罪的原因有:⑴政策不公开,幕后交易。这在土地一级市场表现尤为突出。土地使用权的出让,在香港、新加坡是直接进入市场竞拍,而我们往往是由有审批权的部分领导直接与开发商商议价格,私下交易,最终导致犯罪。⑵政策有弹性,办事没期限。据不完全统计,上海市基建行业的审批环节多达106个,其中86个系收费项目,大多无审批期限规定。有些政策弹性相当大。某区一人防办负责人吃了开发商一顿饭,一下子就免掉对方20多万元的人防建设基金。(取自1998年12月13日《劳动报》阙军伟 黄峥 文)

有关专家建议减少审批环节,加大税收力度,以税代费;加大行业监管力度,确保有一颗廉洁高效的“透明公章”。1998年年底,朱镕基到海南考察,针对海南房地产的遗留问题,他痛陈:不能搞泡沫经济!当然不能,有谁说过“能”了呢?但你们共产党的政治机制决定了不能也“能”啊!

新华社曾有评论员文章,呼吁行政审批制改革,希望在没有民主变革的前提下,诸如行政审批制等首先被改好,为世人提供出“改良”成功的样板。但我一看就顿生疑惑:

不止一则报道披露过,一些地方的招标竞标胡来:报价高、技术力量有保障、资信度也高的投标者,却败在报价低、技术力量没有保障、资信度不高的投标者手里!我相信,即使“上面”严令工程公开招标,“下面”也会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开玩笑呢不是,工程是多大一块肥肉?都公开招标了那不真是太阳从西天出,实现资本主义了?不能跟西方资本主义学,那对权力者来说,是到嘴的肉都不会吃!

《工人日报》等数家报纸曾坦言:经传媒曝光的工程质量问题,只是“豆腐渣工程”的冰山一角。“豆腐渣工程”一语出自朱总理的江边一怒。单就防洪工程而言,除了上面已提到的钱塘江“豆腐渣工程”外,为证明“冰山一角”之语非为“猎奇”(当时官方有文章暗讽朱总理出语惊人,笔者发表了一篇杂文回应)、非为造“轰动效应”……兹再举一例——湖北省洪湖市螺山挡水墙工程:该段防汛指挥长、镇城镇委主任孙昌敏说:“因挡水墙偷工减料,漏、渗水严重,造成了重大损失。装卸公司和洪湖市变压器厂被淹,被迫停产。”是谁拿“命堤”当儿戏?

现场群众说:平地起脚,水一来浪一洗就空了。

工程承包人农民伍振凡说:“螺河长江河道管理段以140元/方的价格让我干,我嫌价低,加之一点不懂建筑,又没有建筑证照,不愿干,市总段工程科派来3个监督施工人员,他们说我告诉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按设计应挖下去0.5米,总段工程科来人说不用挖了!挡水墙这样做是挡不住水的,我当时就想过,但他们每天至少有两个监工,质量好坏跟我有什么关系?!”设计人员说:只给那么多钱,漏水是正常现象。工程负责人说:这是不是质量问题,要看怎么理解。(取自1998年9月3日《农民日报》何洪卫 刘刚 文)

还是这个湖北,2003年竟发生子虚乌有的荆江防洪工程赤裸裸骗取国家300万元专项水利资金!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湖北的朋友杜导斌先生,还被无端地关押着呢。检察院判定证据不足,公安还不肯放人呢!衙门的力量使得真到好处,硬是要摧毁中华民族的大堤,变中国为道义的洪荒泽国啊!

2001年7月的一天,我偶然看到中央电视台报道说:钱塘江防护堤新近完工,质量一流。1999年报纸披露的钱塘江堤的包工头将废纸等软性材料填作石方,浙江又出“豆腐渣工程”。那包工头可不是豆腐。他说:“这个市有70%的桥梁是我承建的,如果我把所有的情况都讲出来,起码有100个人要倒下去。”现在有了新堤,“过去的故事”党妈妈就不讲了。

刘仁文先生接着这位包工头的话作了如下思考:反腐败要三管齐下,即自我约束,制度预防,法律制裁。其中制度预防是最重要、最根本和最有用的一“管”。因为就自我约束而言,连孔圣人都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如果没有监督机制,金钱美女唾手可得,又有谁能保证“坐怀不乱”呢?至于法律制裁,且不说它对往者是“马后炮”,就是对于来者,如果不以制度为前提,其威慑力也是很令人怀疑的。如首钢的特大贪污犯管志诚刚被处决,另一特大贪污犯邵军即步其后尘;贵州阎健宏尸骨未寒,接班的向明序又走其老路。

刘仁文先生说:制度建设对于反腐败所起的治本作用,可从1998年在农村推行的村务公开制度看到端倪:它不仅给了村民“一个说法”,而且也给了村干部“一个清白”。但 “一些成功经验”实在只能零星见于村民自治一处。1980年代末我当班主任时,面对班干部竞选的热烈场面,就想该让美国人来看看。当然我也跟学生说了,“自从1980年代初北大学生开始涉足人大代表竞选以来,有一个规律,即越是不那么重要的空间越是可以看到些民主。”村民自治也是既重要又“不那么重要的空间”,让西方人来看看,也好——毕竟党魁们再说“中国农民占多数,农民素质低,搞不了民主”,就多少有些惶恐了。民政部关注村民自治的学者官员王振耀先生更是振振有词:今天农民的“政治素质”不比大学教授们低!王先生的错误在于:教授们也得以自治的话,还能比农民差吗?

上饶的万人坑见证了当年集中营中的烈士鲜血白流了!

李慎之先生说(当然远不止是李先生这样说):“由于政治方面的因素,也就是由于‘法治’的缺乏,中国的经济改革已碰到越来越大的阻碍。因此,政治改革实行得怎么样,实际上可以决定经济改革最后的成败。”

鉴于腐败对人民经济权利的恶性侵害,鉴于腐败的根源在于专制权力的不受制约……我在这里讨论人们的财富权,当然会举双手赞同李先生的观点,而不会陶醉于“只要我们继续高增长……再过X年……就一定会全面小康……”之类的经济许诺。

YS论坛

邵燕祥:什么叫“群众专政”?

我第一次听说“群众专政”这个新名词,是在1968年夏天。那已经是“文革”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两周年。

山雨欲来

有关文革的文件,都说这次大革命是为了反对修正主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进一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形容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常说“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这铁拳轻轻一挥,早就把我打倒了。1957年反右派是一回,当时我应声倒地。到了60年代,毛泽东主席两次对文艺界的批示下达以后,我因还廁身于文艺界一角的一个剧团里,虽非首当其冲,但那铁拳的阴影分明又在头顶上晃动,在所谓“(文艺)小整风”时,因剧团实行“政委制”而新从军队调来的政委,就决定先拿我开刀。对我的革命比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提前了两年。

因此,我虽不知道毛泽东有关文化大革命的部署,却对这一场必将到来的暴风雨是有精神准备的,不像1957年时在一片整风鸣放声中忽听一声断喝——人民日报6月8日社论《这是为什么》,感到有如晴天霹雳,真的不知道:这又是为什么?

但经过反右派斗争后八九年间的思想改造,反复学习毛泽东著作,自以为粗通了《论人民民主专政》(1949)、《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1957)等理论和政策: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的政权,是无产阶级专政,“或曰人民民主专政”——这个政权是由无产阶级(经过共产党)领导的——它“给”属于“人民内部”的人们以各项民主权利,而对“人民”以外即“非人民”则实行专政,实行独裁,“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这一革命理论,使千百万人,包括反右派斗争以后的我,经常陷入“欲做人民而不得”的处境。我们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那恐惧就是怕从“人民”划出化外,而化外之民,归诸另册,就是黑五类、敌人、反动派。有此威慑,后来受到所谓“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也算得是一项宽大处理,应该感恩戴德了。

所以,从文艺界小整风,到1965年秋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感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尽管根本不知道姚某的文章有那么大的来头和后台。其后的“二月提纲”啦,“五一六通知”啦,当年都未公开发表,只是在高层,随后逐级在党内传达的,我辈并不知道。但公开的报纸广播中,火药味一天比一天浓烈了,在每天以读报为主的集体学习当中,谁能没有不祥的预感?毛泽东指责过所谓胡风分子们时时“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但对“人民内部”的人,他不是又不断提醒要关心国家大事,听了什么要闻一闻,是香的还是臭的吗?像我这样临渊履冰,辗转在“革命”和“反革命”边缘的人们,不须林彪指点“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也能感到政治气候行将多云转阴,并有暴雨大风,风力八九级间十级,这点敏感是历次政治运动训练出来的。

无怪毛泽东重视舆论动向,他本人就一贯善于造舆论,利用党报发号施令。这回又是人民日报1966年6月1日一篇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一发难和动员,一下子把全国纳入准战时体制。正像毛泽东说过的,也是整个文革过程中到处朗读以长革命志气、灭敌人威风的经典语录:“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像我这样明摆着的“地富反坏右”之流,在第一时间便置身火网之中。

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写于8月5日,是为八届十一中全会定调的。在这之前,运动初起,各级党委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打外围”为务。成立了各级“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或“文化革命委员会”,首先是打击牛鬼蛇神,也就是历次运动中已经“定性”的“地富反坏右”,以及原来内部控制的各种政治、历史等问题的嫌疑人,也就是“候补地富反坏右”。这时,显然是按照历次运动的惯例,“发动群众”,组织斗争,驾轻车而就熟路。一切都在党的领导下无疑。

就我的个人经历看,在8月上半月开了批斗会,8月下半月收进不许回家的“政训队”(几个月后我从隔离处所出来,才知道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关押点,约定俗成地叫“牛棚”)。第一天进去就向我宣布了《对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十项规定》。“无产阶级专政对象”,这就是我的政治身份了。

记得50年代学习时,曾见斯大林批判过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共产)党专政”的观点。那时不在意,也就没有深究。如今专政临头,不免前思后想,既然这个名为人民民主专政亦即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是“工人阶级(经过共产党)领导的”,而按照民主集中制“全党服从中央”的原则,全党又是由伟大领袖毛泽东领导的,那末中国的无产阶级专政不但是等于中国共产党的专政,而且等于领袖也就是毛泽东的专政,难道不是吗?逻辑的力量是如此地执拗。一切光荣归于共产党,一切光荣归于毛泽东,正是因为他们执掌着全国的政权,统帅着全国的专政机关——“国家机器”啊。

以革命和群众的名义

到了1968年,我第二次进入文革“牛棚”的时候,我已经认为讨论或计较自己和别人所受到的专政究竟是“阶级专政”,还是“党专政”乃至“领袖专政”,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近于烦琐哲学,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真的无乃过迂乎?

因为人家说一句“专你的政”,你就被“专政”了,你还问是以什么名义不成?

要问,也好回答,“以革命的名义”嘛!

“以革命的名义”,不是随便说说的。上世纪60年代初,公开中苏分歧,进行“反修”论战之后,文艺界也要配合斗争。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率先排了一个苏联剧目,就叫《以革命的名义》,如果我记得不差的话,剧中以列宁和捷尔任斯基为主角。除了这个剧名以外,还有一句台词也在演出热潮后广泛流传,那就是“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出自剧中列宁之口,后来有学者翻查列宁全集,没找到应有的出处,也许是剧作家“代圣贤立言”吧,那也无妨,总之叫大家牢记革命传统就是。

这次的“牛棚”不叫“政训队”,而叫“专政队”了。上面由军管小组领导下的“大联委”(机关内的群众组织“大联合”的产物)管着,具体执行单位叫作“群专办公室”,什么叫群专?就是“群众专政”。

什么叫群众专政?

群众专政跟平常“四个念念不忘”中的无产阶级专政有什么异同?

我先是以为,如1966年“政训队”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不许回家的“全托”,眼下1968年“专政队”实行“群众专政”则是早八晚六的“日托”或“走读”,因是“群众”云云,较为松动一些。后来发现是我错会了意,原来本机关也有十来个“重犯”是由群众专政办公室实施全天候关押的。之所以放我们一码,其实是技术性的原因,因为经过两年多的运动,专政对象大大扩充,一时没有那么多留宿的床位罢了。

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指称的国家机器——“阶级压迫阶级的工具”,是“军队、警察、法庭等项”。看来,群众专政是军队、警察、法庭等(与法庭相联系的还有监狱)的补充。毛泽东在那前后发布过一条“最高指示”,说“要把无产阶级专政落实到每个基层”。每个基层,如工厂、矿山、工地、学校、商店,不能一一都派驻军警、设置法庭和监狱吧?落实专政,就只能依靠那里的群众,作党和无产阶级专政的耳目以至铁拳。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或党专政或领袖专政时,“以群众的名义”:这样想想群众专政的由来,似乎是于理可通的。

  (空 行)

在中国共产党的政治语汇里,“群众”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关键词,其含义大体与“人民”相当。这在国、共政权嬗变之际,对比十分明显。国民党一般少说“人民”,多说“国民”,或如文言只用单音词“民”,大陆电影《海霞》(根据小说《海岛女民兵》改编)中,有一个国民党特务潜入大陆,只因说了句“为民服务”,而不是“为人民服务”,就让保持高度革命警惕性的群众识破了。同样的,“群众”二字,国民党也不大说,他们爱说“民众”,而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发行的政治刊物,就命名《群众》。

在共产党的政治教育和政治工作方法等方面,强调“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群众观点跟唯物观点、辩证观点、阶级观点、劳动观点并列为“五大观点”,是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运用于实践的引申,都说“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换句话说,干革命离不开人民群众,必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为此就要大力做群众工作,军队到哪里,“群运”干部打前站,号房子,备粮草,保证军民关系只能搞好不能搞坏;在平时也不能脱离群众,而要密切联系群众,以至依靠群众,政策的制订和执行,强调“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就是号称党的优良传统的“群众路线”。

这一整套,是从十年内战时期的苏区和红军工作,以及白区工作的成败中总结起来的,到延安整风前后已经堪称完备。

这里,要说到“群众运动”。可以说,共产党是靠群众运动起家的。在农村,是农民运动,在城市,则是工人运动和青年(主要是学生)运动(工农红军的主要兵源也是来自农民)。

与共产党的革命史不可分的,中国的农民运动,从苏区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和“扩(大)红(军)”,到40年代后期内战中在党所控制地区的土地改革、参军支(援)前(线)等,都是通过发动群众,以运动方式实现的。中国现代的工潮和学潮,也是作为“第二条战线”,策应了第一条战线上的武装斗争。

在中国现代史上,广大城乡的群众性风潮,除了个别的自发行为(多半是短命的),凡能成些气候的,多是由共产党领导或参与领导的。

“领导”和“群众”,是中共革命结构中的一对基本范畴,党是群众(首先是“基本群众”即工农群众)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有了党的领导,无产阶级才从“自在的阶级”成为“自为的阶级”,工人才从自发状态进入自觉状态,工人们的抗争活动才能摆脱“工团主义”,从经济斗争跻身政治斗争。农民运动也是一样,在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时,只能是分散的抗粮抗税或个人的、家族的复仇,顶多像井冈山的袁文才、王佐那样“拉竿子”,上山落草,劫富济贫;有了党的领导,才能作持久的有组织的斗争,把农民引向超出小生产眼界的远大目标,使这支力量纳入夺取政权的革命。

在共产党发动的革命中,若不想成为革命的对象,必须承认党的领导权。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毛泽东说过,要树立领导权,必须给被领导者以实际的利益。除了像“分田分地真忙”能让贫苦农民享受到胜利果实以外,毛泽东早在苏区时期就号召“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这是在战时的后方,在相对和平时期密切“党群关系”的重要途径。

“党群关系”,作为领导者的党与被领导的人民群众的关系,这是国内阶级关系总格局中最基本的关系,要做到全民“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党的领导权就巩固了,政权也就可望长治久安了。这个党群关系是由若干具体的“干群关系”、“军民关系”以至“官兵关系”组成的;由于“群众”除了与“领导”对应的一义外,还有“非党”即“党外(人士)”一义,因此,党群关系也还有党与统一战线中一定时期盟友(主要是一些政派的上层人物)的关系这个方面。对于后者,共产党以“有联合,有斗争”来“求团结”;而对于前者,即中下层的群众,毛泽东提醒,要“站在他们的前头”,不能跟在群众的后面跑,那就是“尾巴主义”,右倾的表现了。

  (空 行)

1949年“进京”以后,以李自成为戒,为了“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是枪杆子不能丢,继续进军东南、中南、西南、西北,二是群众运动不能丢,在新解放区城乡建党建政,发动群众,恢复生产,剿匪反霸,组织“工、青、妇”和“农(民协)会”等群众团体,以巩固党的领导权。

在1950至1951年间,“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这三大政治运动,和与此相应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构成国内政治生活的主要内容,无不是通过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社会动员完成的。群众运动不仅是共产党革命时期进行社会动员的主要手段,而且成为建国后长时期的主要执政方式。国民党以特务治国,大家深有体会,共产党以群众运动治国,使人耳目一新,这是亘古未有的大场面,身历其境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如在镇反和肃反中,据说实行的是专门机关与群众运动相结合的方针,远胜过苏联肃反时的单纯依靠“契卡”或内务部专业人员,说他们那里不发动群众,容易造成错审错判;而我们这里,由于发动群众,形成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大胆怀疑,揭发检举,家人亲友,概莫能外,令一切反革命分子无处藏身。特别是在1955年反“胡风反革命集团”和由此引发的内部肃反(全名为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运动中,不同规模的大会小会,会前会后,党组织指定的“五人小组”,率领“革命群众”代行了公安局和法院的职权,对审查对象进行预审,调查,“逼供信”的情况不一而足;对部分审查对象加以关押,机关宿舍或办公室代替了派出所、拘留所、看守所。这种名为“隔离审查”的方式,是为了防止串供,早在“三反”“五反”时就已实行,所谓的“小老虎”或可回家,“大老虎”和相当一些“中老虎”都是关起来的。当时的进城老干部,对这种“关禁闭”的做法习以为常,而新干部和留用职工,甚至一些遭到“隔离”的对象及其家属,虽不习惯,却还往往认为关在单位里比直接关进公安局或法院好些,这是以不管有罪无罪,反正要关押为前提,不得已而求其次了。

这些完全游离于法律程序之外,连起码的程序正义也没有的“私设公堂”或“公设私堂”,即使在只从戏曲、评书获取历史文化知识的人,也会一眼看透,为什么竟能够在光天化日下公然风行?就没有人质疑吗?如果在一个缺少法治传统的社会里,一般人头脑中充斥着的是“清官”“好皇帝”的臣民意识,那末,不是还有受过现代法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吗?但是,这些人如果不是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因呼吁建立和健全法制,平反冤案,实行“无罪推定”等而罹祸,就是早在反右派之前已被清除。1949年的划时代巨变,“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必须打断国民党及其国民政府的“法统”,废除包括“五权宪法”、“六法全书”在内的“国民党的全部反动法律”。一切具有资产阶级法律观点的人都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社会基础。“天翻地覆慨而慷”,原有的执业律师失业了,原有的法学教授们下课了。为什么直到文革结束时,建国27年只有一部新婚姻法?至少在文革前的17年间,并不是毫无立法的能力,关键在于指导思想:无产阶级专政是不受法律约束的,也就是所谓“无法无天”的意思吧。

因此,在土改中,各地基层组织贫苦农民开会斗争地主后,如工作队上报某些地主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一般也只须经县一级土改工作团批准,就召开群众大会,以人民法庭或革命法庭的名义来公判,立即执行。

如果说这是非常时期的特例,那末,到了长达十年的文革期间,在司法部门之外的枉法行为,是以遍及全国的空前规模出现的。前此的政治运动中,以“隔离”为名实施非法关押已如上述;而从1967年起,因毛泽东夸奖“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那里得到解决”,于是大办学习班的经验迅速推广。从首都到地方,以“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名义,实施封闭式集体关押,有时竟至多达上千人,长达几个月。省一级、市一级,以至各工厂、学校等大大小小的“学习班”里,不但搞“逼供信”,而且搞体罚肉刑,不知多少人致死。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在一次私刑审讯后坠楼而死,至今也弄不清是自杀还是他杀。这样的疑案不知凡几,举这个例子只因是名人之后,经常会成为话题。

那时候的宣传,说要把全国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我就总怕是以“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为模式,为雏型(历次政治运动都是称为“学习”的,就像运动中开谁的会,迫其检查交代,都是说“帮助”他一样)。

现在人们有了初步的法治观念,懂得一切个人和社会团体都要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或者还进一步懂得了现代法律不是阶级压迫的工具,而是保障公民权利的准绳。每个公民都有诉诸法律的权利,这是现代法治社会的标志。哪一个公民个人能够那么轻易地发动起群众,诉诸“群众运动”呢?

多年来,尽管主流意识形态认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法,归根结底是无产专政的工具,而且也确实通过制订一些法规性的条例(如文革中的“公安六条”),并据此“依法”杀害了诸如林昭、陆兰秀、遇罗克、张志新等对文革提出异议或质疑的人,但直到文革结束前,也就是毛泽东去世前,似乎对法的重视始终不及对群众运动的偏爱,是因为毛泽东认为法律程序麻烦讨嫌的心理,还是各级干部靠运动办事已成习惯定势?抑或如林彪的一句名言,“群众运动是天然合理的”,因而也就是合法的?而群众运动的进退又不是不能操控的,一呼百应,何乐而不为呢?

到毛泽东思想中找渊源

这样的解读,怎么看,都好像失之肤浅了,而且失之臆测。

还是到毛泽东思想中去找深层的渊源吧。

不能说毛泽东对法不重视。早在1949年新政协刚刚开过,《共同纲领》中明确认定民族资产阶级在新政权中的地位时,他就说,“人民手里有强大的国家机器,不怕民族资产阶级造反”(同时,他也说民族资产阶级是“人民内部”的一部分),在他指认的“国家机器”中就包括了“军队、警察、法庭等项”(《论人民民主专政》);而且,1957年初,他针对两条当时的“反标”,义正辞严地说:“‘打倒法西斯’,‘社会主义没有优越性’,这不是公然违反宪法吗?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政权是革命的,社会主义有优越性,这都是宪法里讲了的,是全国人民公认的。”(《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由此可见,毛泽东认为宪法赋予共产党领导的政权以合法性,赋予社会主义制度以合法性。这是毛泽东郑重其事的指导性发言,跟作为笑谈的“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不可等量齐观。

然而,我们从另外一些他的重要讲话中发现,与毛泽东的民主观和专政观相联系,这个从学潮(长沙的“驱张运动”)、工潮(如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和湖南农民运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出身,而不是从书斋走向革命的领军人物,他视一切群众自发的活动为革命的温床,又一心要领导群众通过运动达到预设的革命目的。在他那里,革命和群众运动,几乎是一而二,二而一,无法截然分开的。因此,在他那里,革命的群众运动既体现了占人口多数的“民主”,也体现了革命群众这个大多数对革命敌人、反动派那个少数的“专政”。这不是完全符合“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通则吗?

这样,可以说,革命,革命的群众运动,既实现民主,也实现专政;甚至可以说,革命和专政也就是民主了,民主也就是专政,套一句流行的句式,民主和专政是一张“人民币”的两面。

  (空 行)

一度成为话题的“大民主”,这个政治学以外的概念,也可从这里索解。

1956年11月15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中,首次提到这个问题:

有几位司局长一级的知识分子干部,主张要大民主,说小民主不过瘾。他们要搞的‘大民主’,就是采用西方资产阶级的国会制度,学西方的‘议会民主’、‘新闻自由’、‘言论自由’那一套。他们这种主张缺乏马克思主义观点,缺乏阶级观点,是错误的。不过,大民主、小民主的讲法很形象化,我们就借用这个话。

在这里,毛泽东拿来批判的“西方资产阶级”的“大民主”,还只是“议会民主”、“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到后面却变成了波、匈事件那样的“上街”,“闹事”,“乱子”,他说,在中国,“党内党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他们随着哥穆尔卡的棍子转,哥穆尔卡说大民主,他们也说大民主”,“少数人这里闹一下,那里闹一下,要搞所谓大民主”,也就是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了。于是,毛泽东指出,“如果有什么人用什么大民主来反对社会主义制度,推翻共产党的领导,我们就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1957年1月《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

应对“他们”的大民主——也就是“西方资产阶级”式的,波、匈事件式的或称“哥穆尔卡说”的大民主,——毛泽东也说大民主,针锋相对并顺理成章地引出了无产阶级大民主之说。

民主是一个方法,看用在谁人身上,看干什么事情。我们是爱好大民主的。我们爱好的是无产阶级领导下的大民主。我们发动群众斗蒋介石,斗了二十几年,把他斗垮了;土地改革运动,农民群众起来斗地主阶级,斗了三年,取得了土地。那都是大民主。“三反”是斗那些被资产阶级腐蚀的工作人员,“五反”是斗资产阶级,狠狠地斗了一下。那都是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也都是大民主。早几天群众到英国驻华代办处去示威,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几十万人开大会,支援埃及反抗英法侵略。这也是大民主,是反对帝国主义。这样的大民主,我们为什么不爱好呢?我们的确是爱好的。这种大民主是对付谁的呢?对付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对付资本主义。……至于资本家赞成社会主义改造,敲锣打鼓,那是因为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来,工人群众又在底下顶他们,逼得他们不得不这样。

现在,民主党派、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的大民主。再来一个“五反”,他们是不赞成的。他们很害怕:如果搞大民主,民主党派就被消灭了,就不能长期共存了。教授是不是喜欢大民主?也难说,我看他们有所警惕,也怕无产阶级的大民主。你要搞资产阶级大民主,我就提出整风,就是思想改造。把学生们统统发动起来批评你,每个学校设一个关卡,你要过关,通过才算了事。所以,教授还是怕无产阶级大民主的。(同上)

从这里我们看到,什么整风,什么思想改造,什么民主,什么专政,既表现为革命的群众运动,也就都是阶级斗争的同义语。以学校为例,学生自然是“群众”的主体,也是“革命”的主体,发动青年学生设卡,决定放大学教授过关或不准过关,在1951年的高校教师思想改造运动中就是这么干的;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和1958年以“教育革命”为名的“拔白旗,插红旗”对教师进行的批判斗争中,也是这么干的;到了文革初起的1966年,发动青少年学生斗争“统治学校”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即大中小学教师,更把这份无产阶级大民主——无产阶级专政推到血腥的极致,所谓“红八月”就这样从学校推向社会。无产阶级专政假手于青少年,假手于基层的一般群众,也许这就是初始的“群众专政”的由来,尽管当时还没有正式做出这样的概括和命名。在第一时间,我们就看到了到处张贴的“红卫兵”这第一号“群众组织”超越法律的,充满“格杀毋论”的“勒令”。

  (空 行)

如果不追溯到更早的时段,仅就红卫兵起的“狂飙”时期来说,他们按照《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做法加以继承和发扬,正是典型的“群众专政”,也正是无法无天更无理可讲的“暴民专政”。

这样的专政,跟“无产阶级”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

倘有,那就是他们听命于“无产阶级司令部”,“毛主席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起初是打校长,打老师,打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在毛泽东“炮打司令部”后,就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明示暗示的以刘少奇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对前者们则继续当作“资产阶级司令部”的社会基础打。

1966年8月18日,史称“八一八”,毛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戴上由他题写“红卫兵”字样的红袖章,并对一名名叫“彬彬”的女红卫兵说:“要武嘛!”这一句金口玉言,使后来所有呼吁“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诉求为之失声。

从这个“红八月”,到第二年以上海“工总司”夺权为标志的“一月风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响亮口号下,已经不仅是少不更事的红卫兵,而有更多的青年以至中年到处组织大大小小的战斗队、兵团、司令部等“群众组织”,真像是群雄并起的景象。而不管每一个人、每一个群众组织之间,怎样对立,怎样厮杀,他们异口同声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领导下”,“誓死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战斗”。

在八届十一中全会——就是在“炮打司令部”把刘少奇从第二号打到第七位的那次会上,通过了习称“十六条”的文件,针对刘少奇等在运动初期套用反右派斗争时的经验压制群众保护党委,特别强调让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强调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这些形式,进行大鸣大放”,这完全符合毛泽东一贯主张在运动初期必须反右,才能充分地更是“放手地”发动群众的领导方法。6月初,毛泽东批示全国发表北京大学聂元梓等给北大党委贴的大字报,其中就说:“你们想把革命的群众运动纳入你们的修正主义轨道,老实告诉你们,这是妄想!”用1957年时的标准,像这样以群众的名义公然向党委挑战,自是右派言论、右派行径了。而这次居然得到毛泽东的首肯,誉为“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却是伟大领袖在战术和策略上的又一次首创。果然赢得了“群众”们的拥护和响应。6月18日,北大搭起“斗鬼台”,对几十人乱打乱斗,大概也属于群众的首创精神吧。

在某种意义上,毛泽东在文革初期对群众的发动,是借用了四十年前湖南农民运动的经验。这次他不是选择“痞子”,而选择了天真烂漫一心跟着他干革命的青少年来当“革命先锋”。青少年们从他早年“考察报告”传授的经验中,懂得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革命道理,学会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狠劲,以及“戴高帽子游乡”等技术层面的细节;而甚至被打倒的干部和群众,也从中体会到应该“正确对待”群众和革命群众运动,为了革命“矫枉必须过正”,对出乎想象的过火行为,也应该说“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既不该“站在他们的对面反对他们”,也不该“站在他们的后头指手画脚地批评他们”,总之,逆来顺受就是。

而在革命的群众运动中面对的另一种选择,“站在他们的前头领导他们”,此时此刻,自然非毛泽东莫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他“亲自发动并领导的”,是任何人改变不了的史实。

史无前例与史有前例

歌颂文革伟大时,说它“史无前例”。其实都是史有前例的。1957年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就是文革“四大”的前例,不过,当时的四大是“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而被目为“实际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现在却是替无产阶级司令部向资产阶级司令部开火,受到鼓励;再远一点,“湖南农民运动”就是前例,如文革“破四旧”之于当年的打菩萨,不仅如法炮制,而且青出于蓝,包括强制僧尼还俗,结婚成家(我们九十年代到某名山某名寺,那里能干的方丈被当地人呼为李会计,就是他文革中在生产队的身份)。

“四大”毕竟是口诛笔伐,虽说刀笔杀人不见血,但发展到大标语上“砸烂”、“油炸”,也不过一时快口,近于“务虚”;到了现场揪斗,“坐喷气式”,铅丝挂牌,以至各样的触及皮肉,就是“务实”的功夫了。一发而不可收,发展到“打砸抢烧杀”,私刑拷打,草菅人命,便更像前现代的农村械斗,绿林剪径,匪来如剃,兵来如(蓖字改竹头)。查《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政治上打击地主”的大事一节,有个行动叫“枪毙”,其中说:“以前土豪劣绅的残忍,土豪劣绅造成的白色恐怖是这样,现在农民起来枪毙几个土豪劣绅,造成一点小小的镇压反革命派的恐怖景象,有什么理由说不应该?”几年来训练得善于“活学活用”毛著的积极分子们,在从事“红色恐怖”的时候,不正是从这里获得了权威的理论根据和有力的精神鼓舞吗?

再套一句法国大革命时的名言:群众,群众,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当时为了集中力量打击敌人,曾经把群众组织之间的分歧和对立,指为有些“长胡子的”、“摇羽毛扇的”干部“挑动群众斗群众”。同时则有比较清醒的人补充说,整个的运动当中,无非是群众斗干部,干部斗群众,加上群众斗群众,干部斗干部,至于是谁“挑动”的,没说。这样的表述,自然是上不了书的,因为这里抹煞了文革意识形态中第一义的敌我界限和阶级界限。

当时传达过毛泽东一句话:“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虽说不知上下文所为何来,但努力求解,这与他针对民主人士的批评而说的,“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精神上是一致的。但这样七斗八斗,势必把事情搞乱,然而毛泽东不怕乱,主张要“乱够”,要从“大乱达到大治”,他把大乱当成大治的前提,这也符合他的革命逻辑,即先“破坏一个旧世界”,再来“建设一个新世界”。不过,这次对群众的大发动,颇有一点易放难收的架势。原想三五个月见眉目,半年一年见成果的文革不得不拖了下来。现在一般持文革十年之说,也有人认为到1969年“九大”,为时三年,文革就算结束了,以后则是文革后“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成败。以三年论,驾驭运动,分别对付各派各系的干部和群众,对付各阶段的敌我友,也真费了毛泽东纵横捭阖的功夫,极大地消耗了他晚年的精力。

群众运动,像一切物质和精神的运动一样,运动状态就是不断变动变化的状态。自然界如此,社会运动也如此。通观1966至1976前后十年,许多人说“跟不上”,就是跟不上这个变化,座上客成阶下囚,副统帅变叛逃者,且不说下面的小角色,更是命运无常。拿所谓群众组织来说,虽说蜂拥而起,仿佛风云际会,其实从有后台而“通天”的,到自发有如“乌合之众”的,都没有逃出一个巨大的掌心,依附性大于独立性。今天支持你,你就是左派,明天不知为什么不支持你了,你就成了反动。今天施暴的主体,明天也许就成了施暴的对象。红卫兵上山下乡,还算是软着陆,大撒网抓的“五一六(分子)”,不都是最早最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群众么?于是有些群众(群众组织的头头也算群众)叹道,群众运动原来是运动群众,消极了,退出了,有的逍遥了,有的还不得逍遥。

有人迷惘,有人抱怨,以为上当受骗,其实大可不必。毛泽东对文革的领导,根本战略从来没有变,一切因应时势的灵活机动也都是为了达成既定的战略目标,这一切都曾先后公开宣布过。因此,正像他在1957年将党内整风转为全国性反右派斗争时说的一样,这是“阳谋”。在毛泽东主席掌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一切为了巩固以无产阶级司令部为首的党的领导,一切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在夺取全国政权的真刀真枪的战争中,固然要抛头颅洒热血,在保卫政权不变色的文化大革命中,牺牲也是难免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嘛!在狂飙般的群众运动中,“群众专政”专了群众的政,也不必大惊小怪,对此不解以至不满的人,特别是曾经作为群众专政的主体,却又沦为群众专政的对象因而想不通的人,作如是观,便应以顾全大局为重了。

由于回忆“群众专政”这个提法(我初识之于1968年),追溯其源流,发现它的内涵极其丰富,外延极其广阔,它几乎贯串了夺权和执政的各个时期,涵盖了革命和建设的各个领域,弄清群众专政的实质,有助于理解建国前与建国后的历次革命群众运动,思考长时期来民主与专政的理论与实践,还有一切与“群众”有关的词语的意义。

我不是做研究工作的。以上说的,只是一些回忆和思索,是直觉和感想一类,聊供专门的研究者参考。近年来好像出版了不少有关毛泽东研究的著作,我几乎都没有看过。不久前偶然见到一本《毛泽东谈毛泽东》(胡哲伟、孙泰著,中央党校出版社),其中有几句毛泽东1958年讲的话,非常警策,耐人深思,是我没听说过的,因为涉及法律,也涉及群众,转录在下面,以代此文的结论:“全国就是一个大公社,搞十几亿人口也不要紧。民法那么多条谁记得了,一场大跃进,就没时间犯法了。马克思与秦始皇要结合起来。”

    2006年4月5日清明,“四五”天安门事件三十周年

(在《领导者》双月刊总第11期刊出时,改题为《“群众专政”:回忆与思索》,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曾慧燕:「你有枪,我有笔」 历史对高瑜的选择

「六四之后,我一直处于『你有枪,我有笔』的境地,这也是历史对我的选择。」

二度获国际妇女传媒基金会颁发「新闻勇气奖」的中国大陆知名女记者高瑜,10 月 24 日在纽约出席颁奖礼时,掷地有声的一番说话,令与会者十分动容,赢得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对于再度得奖,高瑜的心情非常复杂矛盾。她说对个人来说固然是荣誉,「但对自己的国家,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因为这次与她同获勇气奖的女记者,是在伊拉克采访时被绑架 82 天的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女记者吉儿·卡洛(Jill Carroll),以及因揭露政治黑幕被炸弹炸掉一臂一腿的黎巴嫩电视记者柴狄克 (May Chidiac),她们在报导战争、政治和女权运动题材时,表现出献身精神和无畏勇气。高瑜认为她们得奖的原因是受恐怖分子迫害。

在此情况下,高瑜说她的得奖,说明九一一后,国际社会在加强反恐工作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对极权国家人权问题的关注,希望人民有新闻自由和知情权。

高瑜说,中国虽然在经济总量上世界排名第六,但不进行政治改革,在新闻自由方面,在世界 168 个国家和地区中,竟然排名第 163 位。1995 年她首次得奖,由于当时仍在狱中服刑未能前来美国领奖,深以为憾。她估计这也是她再获「新闻勇气奖」的原因之一。

高瑜说,得奖不仅是她个人的荣誉,更是对现时在中国敢于揭露贪腐不公的新闻工作者和维权人士的肯定。

她说:「我没想到他们会第二次给我这个奖,可能是想给我更大的鼓励。比我优秀的中国记者有的是,比我遭受迫害更深的记者也多的是。之所以选择了我,主要是六四以后的新闻报导,我关注中国的问题,特别关注中国在现在的这种极权体制下如何走向宪政。没有宪政就不会有新闻自由,这说明中国的问题得到世界传媒的关注。」

推荐高瑜竞逐此一奖项的中文独立笔会会长刘晓波说,独立笔会对高瑜得奖非常欣慰,从中感受到国际社会对中国新闻自由的关注。

归心似箭 伉俪情深义更重

总部设在美国华盛顿的国际妇女传媒基金会,从 1990 年开始,设有终身贡献奖及勇气奖两个奖项,旨在表扬表现杰出、在艰难环境下坚持新闻独立自由的女性新闻工作者。高瑜是该奖设立 16 年来首位两次得奖者。主办单位于 10 月 24 日和 11 月 2 日,在美东的纽约和美西的洛杉矶,分别举行隆重的颁奖仪式。

10 月 24 日,在纽约华道夫酒店的颁奖礼上,「新闻勇气奖」评审委员会主席伍卓福 (Judy Woodruff) 在致开幕辞时表示:「几位得奖人致力公正诚实的报导,不畏危险,她们不愧是新闻自由的先锋。」她特别提到,高瑜以报导中国政治和经济问题见称。1999 年 3 月,高瑜将近刑满时以保外就医名义释放。高瑜的写作和在八九民运期间的介入,表现了她甘冒人身安全和前途受挫的危险,为争取言论自由、民主和人权的信念做出了贡献。

华盛顿周刊执行编辑格温.艾费尔在介绍高瑜时说:「中国是世界上关押记者最多的国家。不听话的编辑和记者被解雇或降职,与当局、中宣部口径不一的出版物被停刊。中国上网人数虽过千万,却被当局安装了防火墙。」

大会在颁奖礼上播放了纪录每位得奖人事迹的短片。高瑜在会上发表讲话时,首先感谢独立中文笔会、中国大陆学者李普、何家栋及香港开放杂志主编金钟对她的提名推荐。

高瑜说,1995 年她第一次获得勇气奖,那时她第二次被捕,正在北京最偏僻的一所监狱 (延庆监狱 )里服刑。她曾给当时的中国司法部长写信,要求书面向大会表达她的谢意。「我的信被狱警当场撕掉」。

她说,那一年,国际妇女传媒基金会曾邀请她丈夫来美代表她领奖,令当局恐慌。北京市安全局与她丈夫谈判,以给她保外就医为条件要求他配合,为了她早日获得自由,他丈夫放弃了领奖,「事实证明当局只是欺骗」。

1993 年她第二次被捕,拘留证上除了姓名、日期,全是空白,没有说明拘捕她是什么罪名,也没有解释她犯了哪条法律,「因为逮捕我根本没有任何法律依据」。

13 个月之后,高瑜被北京中级人民法院以「泄漏国家机密罪」判处6 年徒刑。

她说:「中国从 19 世纪建立了现代传媒,新闻从业人就有着优秀的传统。但是中国共产党执政之后,消灭了中国的民营报纸,也用政治暴力阉割了中国新闻人的独立精神。当局对历史要求忘却,对现实要求粉饰。讲真话、报导真相的新闻记者都要被开除,甚至更糟。」

高瑜最后引用中国新闻先驱史量才的话:「你有枪,我有笔。」她说:「史量才先生 193 年被国民党政府的特务枪杀在杭州西子湖畔。」

纽约的颁奖仪式结束后,有位与会的美国商界人士趋前问高瑜:「你还会不会回中国?」高瑜给了肯定的答案,那人表示担心她回去后的安全。

高瑜预定 11 月 3 日自洛杉矶飞回北京。她甚至归心如箭,因为她不放心因中风而卧在病榻上的丈夫赵元康。「我先后两次被捕,他为我日夜奔走操心,我欠他的情一辈子也无法还清。」

有位美国记者问她:「你得奖后,回到中国会否受到热烈欢迎?」高瑜说,她不但不会受到欢迎,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她希望政府做得大度些,让人民有自由发表意见、表达心声的权利。

她说,从前中国老百姓被逼上梁山造反,后来又跟随毛泽东上井岗山,现在大陆社会的状况,不存在老百姓造反的可能性,「而且现在也无梁山、井岗山可上」。

49年夹道欢迎 89年寸步难行

62 岁的高瑜,按照中国传统说法,已经「年逾花甲」,但仍风姿绰约,尽管历尽坎坷,二度饱尝铁窗风味,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她身高 166 公分,北京新闻文化界提到年轻时的「小高」,都说「那个漂亮的女记者」。

高瑜说她也是六四的受害者,先后两次被捕,弄得浑身是病,健康受到极大损害。她在狱中患有严重的皮肤病,全身长满红疹,手掌全部裂开鲜血淋漓。她的家庭也付出巨大代价,她的母亲在她第一次被捕时担惊受怕,中风后成了植物人,于 1999 年 11 月病逝;她的丈夫也因长期精神、经济压力心力交瘁,近年连续中风,脑血栓引致半身不遂。

高瑜回忆第一次被捕,「是被北京市安全局绑架的」。她与绑架她的便衣警察,「都成为没有听到当晚枪声的人」。因六四当晚,她被软禁在北京郊区平谷县,屠杀的枪声响起时,她累得已经「呼呼大睡」,而且由于距离太远,「即使不睡也听不到枪声」。

1989 年 6 月 3 日早上,她出门上班时,在她居住的胡同口,停着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两个便衣,问她:「是不是高瑜?」她才说是,就被两人「扔到车上」了,「那一刻,我真的好后悔啊!」

「后悔什么?」她笑说:「后悔没有练过武功,否则哪能这样轻而易举就束手就擒。」 她被「绑架」后,内心一点也不慌张。她一直追问对方要干啥?对方叫她不要多问,只说「跟我们走一趟,有人要问你话」。她被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夹在车中间不能动弹,她暗忖,「大不了拉我去芦沟桥枪毙?」

「绑架」她的轿车到了北京丽都饭店后,换了女警察坐在她旁边,一直押送到平谷县。接着开始审查,她一直追问抓她「有没有手续」?对方表示,「这个问题问得好」,言下之意,没有手续的原因是为高瑜「预留下台阶」,反过来「还要我感激他们」。

过了几天,安全人员给高瑜提供了一个小电视机,每天给她播放录像,内容全是「暴徒烧军车」,解放军战士被「开膛破肚」的焦尸等,但就完全看不到民众被屠杀的镜头。不过,对政治敏感的高瑜,已经意识到「解放军清场肯定遭遇群众的殊死抵抗」。

她感慨地说,1949 年,北京老百姓夹道欢迎解放军进城;1989 年,解放军在北京城却寸步难行。

高瑜第一次确实知道人民军队向人民开枪,距六四事件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日子,她与看守人员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他们才偷偷告诉她,六四开枪「打死了很多孩子」,「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手里拿了半块砖头,也被当成暴徒打死了」。

6 月 3 日晚上,高瑜没有回家,家人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出了大事」。直到六四凌晨枪声大作,她的 17 岁儿子赵萌,跟着几个小青年在家附近不停看到有人往中日医院送尸体,当看到一具老人的尸体因眼睛中枪被打了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死状甚惨,几个年轻人都非常激动,不顾自身安危跑去质问在附近驻守的解放军:「这位老人有什么罪?你们为何要杀死他?」

据赵萌后来对高瑜转述,那些士兵当时也显得很无奈,一名军官让手下战士出示手握的自动步枪给他们看,说枪膛内没有子弹,打死老人的不是他们这支部队。正当赵萌的悲愤情绪还未平复时,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你怎么还不赶快回家!你家出了大事了,你妈失踪了!」

赵萌扭头一看,来人是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大哥哥」,是爸爸因天亮了还未见妈妈回家,特地差人前来寻他的。赵萌这一惊非同小可。回家一看,妈妈果然不知所终,父亲正在急得团团转。

高瑜与赵萌母子情深。赵萌担心母亲安危,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不吃不喝。赵元康担心儿子年少冲动,日夜在家守着儿子不许他出门。6月 5 日北京当局追缉在和平街北口 13 路公交车总站烧公车的 28名「暴徒」,波及高瑜附近的居民楼,当晚枪声大作,赵元康唯恐儿子出事,端着板凳在儿子床前守了一晚,只要儿子一翻身,就把他往下按。天可怜见,由于赵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累得不行,迷迷糊糊昏睡一晚。翌日附近居民楼解放军扫射留下的弹孔清晰可见,问赵萌:「昨晚听到了什么?」他说听到「鞭炮声」响了一夜。

「失踪」三月半 生死成谜

高瑜被「绑架」三个半月后始通知家人,期间生死成谜,家人受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煎熬。这边厢急坏了她的丈夫赵元康,由于要看护儿子,还要瞒着高瑜 82 岁的老母亲,无法抽身外出寻妻。只好向高瑜当空军的弟弟求救。高弟住在空军大院内,部队规定「不许出大院,不许穿军装」。高弟换上便衣,骑着摩托车,穿过枪林弹雨的三环路,开始毕生难忘的寻「尸」之旅。

高瑜弟弟后来回忆,他寻找的第一间医院是位于北京西城区的复兴医院,当时不但停尸间堆满了尸体,连医院停放自行车的车棚都「爆棚」。高弟在停尸间逐一查看,最难忘的是在打开其中一个停尸间时,由于存放的尸体太多,门刚拉开里面的尸体就「滚」了出来,高瑜弟弟听到后面一个女孩子撕心裂肺哭叫「爸爸!」原来女孩认出其中一具尸体是她的父亲。

高弟一看前面的全是男尸,只有最里面有几具女尸,阵阵臭味扑面而来。高弟跑到外面买了一条毛巾,洒上消毒水,再回到停尸间翻寻里面的女尸,证实不是高瑜。 接连多天,高弟跑遍全北京四十多所医院寻找高瑜,这段「扒尸体」的经历刻骨铭心。事隔十多年,高瑜提起仍心情激动。

经过几个月的「审查」,查不出高瑜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八九民运期间,当时的全国人大常委、人民日报前社长胡绩伟,为了要给学生和政府解围,要高瑜到天安门广场劝告学生「停止绝食,退出广场」,争取和全国最高权力机构全国人大常委会代表对话,谋求和平结束学运。

在学生要求下,高瑜为学生起草了一份《告全国同胞书》和致全国人大常委会公开信,提出如果军队不进城,学生立即撤出广场,表示了学生愿意和平解决危机的意愿。没想到她后来成为在整个六四镇压第一个被捕的首都知识界人士。

1990 年 2 月,高瑜已知道当局决定不起诉她,但不知是谁从中作梗,一直将她软禁在安全局一处秘密监禁地点。连看守她的一名安全局官员都为她抱不平,问她究竟得罪谁了?「没事了」还不放她回家。

身体一向健康的高瑜,关押期间患了心绞痛,1990 年 8 月 10 日第一次发作,突然浑身虚脱昏倒在地。有关方面大概怕出人命,8 月28 日放她回家。

在高瑜被软禁期间,家人最初哄着她的老母亲,说高瑜出差了,后来又骗她说高瑜到美国访问了。瞒到最后,实在瞒不住了。高老太太心疼爱女,气得「天天骂邓小平」。老人家还对高瑜儿子说:「姥姥八十多岁了,活够了;但你还年轻,姥姥可以骂邓小平,你可不能骂。」

高瑜笑说:「我妈妈就是靠骂邓小平熬过那段日子的。」

老太太日盼夜盼,终于盼到高瑜回家,喜出望外,当时还追着押送她回家的安全人员问:「你们还会不会把我女儿带走?」 邻居们听说高瑜回家了,倾楼而出热烈欢迎,场面感人。他们还七嘴八舌指责送她回来的安全人员为何要关押「小高」 (十多年前的高瑜还是「小高」 )?此情此景高瑜毕生难忘。

高老太太在高瑜被「绑架」期间,全凭一股盼望爱女早日归来的精神力量支撑度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爱女平安归来,这一口气一泄,老太太不行了。高瑜回家才二十多天,老太太突然中风,不能说话,最后成了「植物人」,14 个月后离世。

在劫难逃 厄运再度降临

高瑜虽获释回家,苦日子却在后头,尽管她是无罪释放,但主管《经济学周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没有给她安排工作,也不给出路。她没有经济收入,只靠丈夫过去在军队的退休金度日。

1993 年 9 月 23 日,中国第一次申办奥运会失败,高瑜第二次厄运随之降临,或许是在劫难逃。1993 年 10 月 2 日,在她准备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任访问学者前夕再次被捕。本来她的飞机票是 9 月23 日自北京飞香港的,然后逗留数天再飞纽约。由于凡事为人着想的个性,她考虑到申奥当天抵港,会使接待她的新闻界朋友忙上加忙,因此决定改为 10 月 4 日动身,没想到这一改,却使她身陷牢笼。经过秘密审理,1994 年 11 月 10 日,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泄漏国家重要机密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高瑜表示,当局指控她「泄漏国家重要机密」,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主要是根据她「主动坦白交代」,为亲北京的香港《镜报》月刊写了两篇文章。她说其实文章内容都是针对已经公开的资料发表评论,比如评论国务院大幅加薪的文章,此前香港文汇报已有报导,毫无「机密」可言。当局却以此罗织罪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香港《镜报》董事长徐四民撰文回忆,高瑜给《镜报》写文章,开头每期一篇,都来自中国新闻社专稿部。由于文字流畅、新闻性高,颇受香港及海外读者的欢迎。

1985 年,北京《开拓》杂志发表刘宾雁报告文学《第二种忠诚》,震动中外文坛。刘宾雁当时是《人民日报》著名记者,经常为从内地到北京反映问题的劳苦大众申诉,有「冤情大使」、「刘青天」之称。《开拓》因发刘文被迫停刊,主编何家栋被迫停职,刘宾雁身处困境。后来,由胡耀邦总书记做了决定:刘宾雁不适合当记者,还是去当作家吧!

在这个关键时刻,高瑜于 1985 年 9 月,在《镜报》发表声援刘宾雁的四千字专稿《刘宾雁退出文坛》,获香港外国通迅社竞相转发,以及海外华文报纸广泛转载。这是高瑜的成名之作,但也因此受到中新社严厉批评,她的「顶头上司」、专稿部主任冯钜昌 (已故 )被撤职。

高瑜稍后被借调到中新社的电影部,参与大型彩色电影纪录片《邓小平与现代中国》的制片,因此有机会接触到更多与邓小平有交往的高层人物,为《镜报》写出更多有分量的重头文章,但也令她付出身陷囹圄的代价。

高瑜至今引以为傲的是,1988 年她在《经济学周刊》发表重要文章《关于时局的对话───记严家其与温元凯的对话》,严、温对话是一次学者关于改革问题的学术对话,文中的观点三年后在邓小平南巡讲话中得到验证。

可是,由于这篇报导部分内容是谈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呼吁走宪政之路,尤其提出中国再也不能出现「非程序性权力更迭」,结果被北京市长陈希同在「六四」后别有用心的指为「倒邓保赵」,被定为动乱、暴乱的政治网领。高瑜第二次被捕后,更被新老帐一起算,成为「罪证」之一。

事隔多年,高瑜认为她第二次被捕判刑的原因是中国申奥失败,她「成了中国政府向西方社会表示强硬立场的一张人质牌」。当时正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研究生院邀请她做访问学者,她成了被迁怒的对象。

1999 年 2 月 15 日 (中国农历大除夕 ),高瑜将近服刑期满时,当局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将她释放。高瑜表示,1997 年服刑期间,她差点作为中美关系谈判的筹码被驱逐到美国,但因为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给她颁发「新闻自由奖」,引起中国当局愤怒而改变原计画,她多坐了两年监。

高瑜说,1997 年江泽民即将访美,美方表示关切中国异议人士,名单中魏京生排第一,她排第二。当时中国说,除了魏京生,别人都可以考虑。欧布莱特对钱其琛说,美国最重视新闻自由。「结果这次的政治交换没有成功」。

两次牢狱生涯,令高瑜变成「药煲」,每天须定时服药。她在北京延庆监狱服刑时,一度生命危殆,在犯人点名时突然晕倒,经急救才脱离危险。除了在狱中出现心绞痛、心脏供血不足、类风湿关节炎、皮肤病外,她出狱后才发现,子宫内长了个直径八厘米的肿瘤。大陆医生一般建议子宫瘤大于五厘米就应割除,但经济拮据的高瑜,无法负担约一、两万元人民币的手术费。

谁怕谁 笔杆子对枪杆子

经过牢狱之灾的考验,目前为自由撰稿人、靠卖文维生的高瑜,更加珍视手中的笔。难得的是,虽然长期身处逆境,她总是以乐观坚强的态度面对。

她说从少女时代立志投身新闻事业开始,就以中国报业巨子史量才的「你有枪,我有笔」为座右铭。

史量才当时作为中国最繁华城市上海发行量最大报纸《申报》的发行人,曾当面向蒋介石呛声:「你手握百万大军,我手里也有百万读者。」完全一副「谁怕谁」的傲骨。尽管最后笔杆子不敌枪杆子,史量才在沪杭公路上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枪杀。但他捍卫正义与坚守良知的精神,不为权力所吓倒,不为金钱所打动的中国报人的骨气和勇气,为高瑜树立了学习榜样。

高瑜后来如愿进入新闻界工作,并成为知名女记者。她发现中国的政治现实,距离她的新闻理想有太大差距。「从我懂事开始,就不知新闻自由为何物」。直到 1989 年 4 月 15 日胡耀邦逝世,学运风起云涌,「中国新闻界才第一次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

●●●高瑜小档案●●●

高瑜,祖籍中国河南,1944 年生于四川重庆。原任中国新闻社记者,1989 年担任《经济学周报》副总编辑,因六四事件停刊。同年 6月 3 日,高瑜被秘密绑架,一直软禁到 1990 年 8 月 28 日获释。1993 年 10 月 2 日,在她准备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任访问学者前夕,再次被捕,经过秘密审理,1994 年 11 月 10 日,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泄漏国家机密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1999 年 2月 15 日,以保外就医名义获释。

●●●得奖纪录●●●

1995 年 5 月,尚在狱中的高瑜获国际报业发行人协会在法国巴黎颁发「自由金笔奖」;
1995 年 11 月 6 日,首次获国际妇女传媒基金会颁发的「新闻勇气奖」;
1997 年 5 月 3 日,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首届吉耶尔莫极d诺新闻自由奖;
2000 年 5 月,获在日内瓦颁发的全球 20 世纪 1950-2000 年 50名新闻自由英雄奖;
2006年6月,再度获国际妇女传媒基金会颁发「新闻勇气奖」。

翻翻古代时尚杂志

《花间十六声》,孟晖著,三联书店2006年9月版,39.00元。

  
  如果谁偶尔希望回望过去,以便从这个时代沸腾的紧迫感中暂时打个盹儿,那不如浏览一下《花间十六声》里的满纸云霞,这些失落的告别了的生活细节,也能够获得一种更持久的意义。
  
  前几天去看电影《夜宴》,结果很有些入戏。同去看的朋友也一样。我们都对电影中王子洗发的那个洗头池上瘾了。结果电影没看好,半夜蹬被子受凉了啊,我不会爱情也不会啊,都没放在心上——一直在琢磨那个洗发池的构造。王子长长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整个人舒坦地躺在一个身形躺椅上,那可比现在的泰式洗头舒服多了。
  我当时就想,要是孟晖女史在就好了,她肯定可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考证一轮,最后一拍桌子,这个嘛,是五代时哪个犄角旮旯的小王朝某个骄奢王子的发明(假定)。
  谁让她是古代时尚的“拾遗”呢!
  古代没有专门的时尚杂志,社会生活中达人们使用什么样的顶级品牌,比如服饰啊,家具啊,各个时期、不同地区又流行什么样的风尚,都散落在衣食住行文化娱乐的方方面面。现在人多“厚今薄古”,以为今天物质丰富,名牌充斥。我一个朋友就说,现在的男人K歌泡吧搓澡再不济还杀人斗地主,古代男人红袖添香读个书就美得不得了,真替古人难过啊。经不住我一再推荐,他读了《花间十六声》,结果不替古人难过了,转而羡慕起古代人的生活了。比如看到《口脂》那篇里,提到唐代诗人韩偓高中进士,还做了探花使——从及第士子中选出的两位才俊,遍游各处名园,摘了名花带回来。就在一片煊赫热闹中,有人悄悄送给韩偓一方封好的缭绫手帕,别无它物,唯有帕面上印着浅浅的画眉痕和薄薄的口脂唇印。这可是当时名妓们爱玩的小把戏。朋友连声惊呼,这也太香艳太好玩了吧!
  是的,是的。古代中国人的生活非常精致好玩。《花间十六声》正是描摹所谓“花间集时代”中国女性的生活细节。作者结合三个维度,文史(文学和史料)、绘画艺术和考古实物,彼此印证,重现了一千多年前女性的优雅生活。而《花间集》,这本文学史上最早的晚唐五代文人词的总集,历来被视为艳靡之作只知道剪红刻翠,也和古代女性的生活发生了有趣的互动,某种意义上,成了古代一本独一无二的女性“时尚杂志”。于是,我们便知道,那时候美人们爱倚着床上屏风半坐半卧,脸颊上还有枕面上压印出来的花纹痕迹;某个无所事事的女人亲自添香来排解寂寞;才子佳人的夜生活是斜倚熏笼品赏焚香,头上插把梳子居然是那时候的疯狂时尚……
  在通俗文化流行的大背景下,人们的审美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观察和感知本身。日常生活被前所未有地重视,历史“大事”和“小事”发生了有趣的逆转。胡适曾经说过:“朝代的兴亡,君主的废立,经年的战事,这些‘大事’在我们眼里渐渐变成‘小事’了。《史记》里偶然记着一句‘奴婢与牛马同阑’,或者一句女子‘蹑利屐’,这种事实在我们眼里比楚、汉战争重要多了。”《花间十六声》里的那些“蹑利屐”,尽管写的是器物,尽管写的是妆奁,尽管写的是服饰,但是作者在里面凝注了一种生命,这种生命,便是作者深信的古人在艺术和人之间结成的亲密关系,以及作者所体贴的古人感受世界的方式。
  如果谁偶尔希望回望过去,以便从这个时代沸腾的紧迫感中暂时打个盹儿,那不如浏览一下《花间十六声》里的满纸云霞,那些热情和倦怠的女子,她们被如此精致地描绘出在闺房等私生活里最隐秘的情感,在这短暂的一刻,这些失落的告别了的生活细节,也能够获得一种更持久的意义。

民国首脑们的诗

   中华民国(1912~1949)时期,领导人多能诗词。孙中山、黄兴等同盟会一系领袖既有诗词传世,北洋政府首脑多军旅出身,亦不乏涉猎风雅者,袁世凯之后,徐世昌诗书画俱工,段祺瑞有《正道居诗

高尔泰:谁令骑马客京华

1978年底,我初到北京时,已经四十三岁。一年前,我还在酒泉五七干校劳动。半年前,刚“归口”到兰大哲学系。李泽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当副主任,主编《中国美学史》。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邀我一同参加。我被“借调”到社科院。

但我对不起他:去了,没给美学史写一个字,却写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我说我骨鲠在喉,难得他表示理解。后来出书,还白挂了我一个虚名,白给了一份稿费。都是好意,我受之有愧。

我们的交往,始于五七年。那时全国围剿《论美》,我成了政治批判的靶子。他在《哲学研究》上发表《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一文,归纳了四种看法:一,高尔泰的主观论;二,蔡仪的客观论;三,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四,自己的客观性和社会性统一论。

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说它值得重视。没抓辫子,没打棍子,没说主观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动,很特殊。我给他写了个信,谢没落井下石,赞有学者风度。他回信说,这是最起码的。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二十一,他二十六),“在山泉水清”。有过这幺个茬儿,一直保持着好感。反右后没再联系,“新时期”恢复了通信。

到北京,才第一次见面,相识虽新有故情。说起敦煌,他示以长诗一首,“快马轻车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是五七年去参观路上写的。那年我去酒泉劳教,走的是同一条路,也有几句东西给看。末尾是“无限行程无限苦,最苦大漠寂寥中。”我说我这两句,和你那两句,象征着两种不同的命运。他说我是不了解情况,他也历经坎坷。

说起三十年来家国,同感古国之古。那时的他,绝对是专制制度的敌人(告别革命当人大代表是后来的事)。作为学者,他的优势在于人文精神,道义感和抽象地思维的能力,和钱钟书先生那种技术性活动图书馆不属于一个类型。所以作品都有一种理论性和指向性(要说明个什幺)。至于对与不对,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到处是工地。特别是社科院所在地东长安街建国门一带,直到永安里大北窑,脚手架林立,推土机起重机日夜轰鸣。大卡车往来穿梭,卷起团团黄云。空气污浊,一股子烟尘的气味。

社科院是几栋三层楼房,据说原先叫海军大厦。已很老旧,有宽阔的楼梯和走廊。走廊两旁塞满了书架,堆放着一捆一捆一包一包的纸袋。没人动它,罩着一层灰。都是些陈年资料,有用没用,谁都不知道。留下的过道,狭窄而曲折。清洁工人的大拖把,游出一条发亮的淡绿色水磨地面。

哲学所美学室,在前一栋二楼走廊的尽头。里面住着矮个子韩玉涛。他年过四十无家,又没分到房子,住在办公室。烟瘾很大,满室云雾。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药。我来所后,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临小院。院内有枯树一株,残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横斜,猫脚印如墨梅,浓淡疏密错落有致。

韩君健谈,言语不俗。国学基本功扎实,写稿子惯用毛笔。字极好。小楷铁画银钩,狂草雷奔电驰,变古而有唐风。治书法美学,见解独到。发表在《美学》杂志上的文章,掷地有声。诗、词俱佳,虽亦歌功颂德,都铿锵可读。可惜当时没有抄下,现在记得全的,祗一首了:滔滔天下今谁是,大寨秋高,大庆秋高,大纛飘飘在九霄。

金风烂漫红儿闹,亦有长矛,亦有羊毫,云外惊飞是大雕。

室内有办公桌八张,晚上我们各用四张,拼起来睡觉,早晨再还原。不还原也行。除了星期四的“政治学习”,一般没人来。韩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烟斗。有时用烟斗敲着桌子,问是谁派我来监视他的。说他没反党,没反社会主义,什幺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过药,又向我道歉,说那是病,请不要见怪。据说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记得。

去后第一次政治学习,是听副院长邓力群做报告。那口气,象小学教师上课。我至今记得其中的两句:“首长们为革命做了那幺多的贡献,难道不应当照顾一下吗?”这是驳斥一种错误言论:社科院不是安置高干子弟的地方。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听众不是儿童。但别人都不在乎,习惯了。也没人真的“学习”,讨论无非闲谈。骂特权,骂腐败,甚至骂毛,都没顾忌。我又很惊讶。因为“新时期”的这种宽松氛围,北京先有。外地还死气沉沉。而我,刚来自边远的省份。

我们的室主任齐一是老干部,但很开明。他后来当了哲学所的党组书记,兼副所长。仍兼任美学室主任,常来美学室参加政治学习,同大家一起,笑骂先皇庙里的“那个万寿无疆”,说“广场变成了圣地”。他说朝圣者围着“那个东西”打转,就像当年红卫兵参拜芒果。领导人如是说,更使我目瞪口呆。总之初到那时,土包子我一愣一愣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齐先生对我特好,常把我介绍给这个那个,说我是“传奇人物”、“难得的人才”。常带我到他家吃饭,给他的夫人和女儿夸我。亲自下厨炒菜,叫我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爱吃的叫多多的吃,不许客气。说苦了那幺多年,该补一补了。我感动莫名,对他披肝沥胆,无话不说。甚至告诉了他,我保存着二十多年来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纸片上的秘密手稿。为怕暴露,永远随身带着。

他很吃惊,连声说带在身上太危险了,建议我交给他的女儿小雨代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馆美术室工作,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非常喜欢。把它们分类整理,装在一本塑料像册里面。说这样方便阅读,也可避免损坏。她说她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一百个放心。

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敌国的俘虏之后,我感受着这一切,就象一个逃亡者穷年飘泊,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就是故乡。

历史似在拐弯,发出卡卡的声音。北京城里更响,如同五月的冰河。街头巷尾,层层迭迭大大小小张贴着各种字纸,有油印的,有手写的,也有铅印的。论政,说理,诉苦,伸冤……五花八门。蒸发着腥热的人气,和苦寒的地气。许多活埋已久但尚未死去的愤怒、悲哀和疑问,都怯生生破土而出。象积雪下面的草芽,象音调不定的号角。

特别是有些油印的民办刊物,凄红骇绿,异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我看到的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今天》。偶或一见,必受震撼。《沃土》、《四五论坛》和《北京之春》也是。听说外地也有类似刊物,可惜没能看到。一直以为群众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没想到铁钳子稍一放松,就一下子激射出那幺多智能和灵气的光芒。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中南海里暗斗明争,满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带着“广阔天地”的荒谬体验,忙着谋生。上访者鸣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泪史。连失宠的幕僚,站错队的干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颂德而未获宠幸的文人,甚至随机应变一路顺风的官油子,也都跟在里头,大声控诉“林彪四人帮”对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假的陈述,同样悲愤交加声泪俱下。

时代潮流包罗万象,如江河之浊,围绕着古老的宫墙,形成无数漩涡,发出钝重的声响。而在宫墙的后面,拉起了两股互相对立的“党的理论队伍”:一股以毛著编委、红旗杂志那批人为主,叫凡是派;一股以理论工作务虚会那批人为主,叫解放派。两派各有靠山,斗争互见胜负。鼓儿咚咚的打,锣儿当当的敲,时不时爆出一些内幕,增添想象的空间。

受够了无声的中国,我觉得这一切嘈杂喧哗,就象节日的喜庆。

美学史组分配任务,我执笔绪论和秦以前的部分。毫无心情。总觉得此时此地离开当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残片中去寻找古人审美观的蛛丝马迹,有点儿行尸走肉。迫不及待,忙于加工旧稿,写出《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三文近十万字。都憋了很多年了。

那时言路虽有所放宽,但能够公开发行的报刊,还是受控制的。比较开明的编辑,至多只能打个擦边球。美学室斜对门,是院刊《未定稿》编辑部。主编林伟兼是《人民日报》副总编,忧国忧民,以正直和勇敢著称。编辑谢韬兼任《中国社会科学》的编辑,也反对独裁专制。他们喜欢拙文,不敢贸然发表。观察形势数月,又替我作了一些删节和“穿靴戴帽”之后,将《异化现象近观》刊出。

《未定稿》虽是内部刊物,印数有一万多份,影响较大。刊出后,林伟就被撤职。(还有别的原因,新账老账一起算)。刊物主编,由院政治部主任李彦兼任,以示党对思想阵地的依然重视。毕竟是“新时期”,整肃限在党内。我不是党员,没怎幺追究。但同事们遇见,大都要说一声:你不要命啦?

齐先生传达胡乔木院长的号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学习,坚定不移地宣传马克思主义。说胡乔木说了,谁要是能写出一本象《大众哲学》那样的读物,就会受到奖励。传达后,把我从美学史项目中调出来,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众哲学》的观点和体例,写一本《大众美学》。计划十二万字,列入了所谓的“重点科研项目”,并和出版社预签了合约。

为了我能“不受干扰”,安排我带足资料,到密云水库去写。那地方离城约两小时车程,环湖皆山,满被新造的松林。哲学所在那里有两排简陋的单间平房,供内部项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风景好,空气新鲜,鱼虾新鲜,还有伙食补助。但毕竟太远,不方便。除了夏天,没人去。我是八月去的,满满一车人,都兴致极好,各有诗。辩证法室的自然科学家金吾仑先生句云:“小桥那边是大坝,大坝那边有路通。”饭桌上一念,阖座大笑。

印象最深的,是西方哲学史室主任王树人先生。他教一位脾气极大胆子极小的精神病人学游泳,那份细心耐心,那份善良仁慈,使我打心底感动。还有就是,两个从“广阔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学所编制的高干子弟也来了。正在钓鱼时,被军人出身的所长孙耕夫撞见,朝他们吼道,你们怎幺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知道影响有多坏幺?!回去!马上回去!两人收起钓竿,乖乖地走了。

在那些曙光乍现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会太子党横行全国,无法无天,没人惹得起。

天凉起来时,大家先后离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员、服务员、厨师各一人,和一只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个人各把伙房和库房的钥匙交给我,都不来上班了。我的伴儿就是那只狗。狗叫里达,胆子极小,是个温和的大家伙。湖那边有一村,名黑窝。几十户人家,我有时去坐坐聊聊,喝点儿大叶儿茶。村里的土狗,只里达一半大,汪汪一叫,里达就溜走了。我回去时,它怯生生躲在路边的丛莽后面,耐心地等我。

每天,里达在炉边躺着。我在结满冰花的窗前,四百字一页的有格稿纸上,写那本合作的书。撇开艾思奇,沿着自己的思路,得心应手。过去尽受批判,名字人见人疑。几十年来记下了不少想法,积累了不少旧稿,以往见不得人,现在都用上了。有社科院哲学所的党组书记一同署名,等于护航,正可以扩大影响,幸何如之!

窗外没个人影,有时山风呼啸,有时大太阳晒得湖上的冰喀喀直响。我写得很努力也很顺利,神行纸上手不知,有一种快感。

甫写出前三章,齐先生来看我。看了稿子,说是不行。说你不喜欢艾思奇也别勉强,但是,起码要对社会负责,避免有争议的倾向性。我明白,这是指非马列观点。我说不出什幺来。齐先生很体谅,叫我别着急。说著书立说,几易其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行,下一次就好了。

我虽人在社科院,人事关系还在兰州大学。齐先生说,他找了周扬(副院长),也找了刘冰(兰大党委书记),要求把我的关系转过来。他们都同意了,所里的人事处也已经在办了。他说,这是个新的起点。写好这本书,也是为将来的发展创造条件。为了将来,现在花点儿时间是值得的。

这不用说,我都知道。但是三章稿子五万多字,我自己喜欢,现在不用了,要重写,写什幺呢?没有内心的冲动,为写而写,我会面对稿纸发呆,伸懒腰打呵欠,浑身难受。写信也是这样,怕应酬。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师长,除非有事,都不写信。甚至因此,失去许多珍贵情谊。个中心情,别人很难理解。在别人看来,能写那个,自然就能写这个。以齐先生的细心和体谅,他要不是这幺看,也不会要我合作。

我发现,即使是知心朋友,有时也无法沟通。

命运攸关。别无选择,只有照办。前提和结论,都是给定的。补充中间环节,无非体力劳动:爬格子。日复一日,一寸一寸地爬。伸着懒腰爬,打着呵欠爬,出去转上好半天回来再爬,很苦很累,如同锯自己的神经。

这期间齐先生来过多次,看了稿子很愉快,每次都说,行,就这样写。有一次,我为了调剂一下情绪,写了篇散文《在山中》(后在《北方文学》发表)。 稿子放在桌上,出去散散心。回来时,他正在看。

我说,齐先生,来很久了吗?

他没回头,说,嗯,有点儿久。其声闷闷。

我说请指点。他说,好。仍未回头。

知道他不高兴,我解释说,写了玩玩的,累得慌,得换口气。

他笑了,回过身来,斜靠在椅背上,说,累了就休息休息,还种自留地,不是更累了吗?

我一听“自留地”三个字,火了。说,齐先生,写不想写的东西最累,你知道吗?

他面无表情须臾,又笑了,说我缺少幽默感。刚才是开玩笑的,干吗那幺认真?

我说对不起,我的神经都快断了。

他说那当然,没幽默感神经爱断,你小心些啦。

他带来了长白山葡萄酒,月盛斋酱牛肉,和大量的消息。有中南海内幕,西单墙近况,有什幺什幺会议上谁谁谁的发言,我都爱听。他对毛泽东的厌恶和凡是派的轻蔑,我都欣赏。他对“在理论务虚会上大出风头的那几个人”不以为然 ,挨着个儿数说他们五七年以来整人发迹的历史,把他们以往发表的文章同他们现在的言论对照,使我不胜感慨……

吃了喝了,同去游湖时,我们已蒂芥全无。

先生有股子亲和力,同黑窝的农民一见如故。他说黑窝风水极好,将来山上的树大起来,就更好了。说他在离休以后,要来这里做个房子,买一艘摩托汽艇,以便城里住腻了,可以来换换空气。

我说太棒了,朝湖得有个落地窗。

他说那当然,你来了,住多久都可以。

但他依然坚持,这本书要以马列为纲。

我咬紧牙,拼了命写。一后年,终于写到了预定的十二万字。使劲儿把圆珠笔向墙壁一摔(吓得里达猛然站起),长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直两腿,直挺挺往椅背上一靠,耷拉着脑袋和两臂,好半天没有动弹。

带著书稿回到北京时,城里的政治气氛已经大变。镇压浪潮刚过,对被捕者的审判好象已经结束,又好象还在进行,风声鹤唳。

街巷依旧。但没有了大字报、小字报,没有了民办刊物,没有了任何自主性公共交往的空间。西单墙上撕剩的字纸,象节日过后一地爆竹的碎片。低矮的墙,沉默的墙,褛褴而又骄傲,象英雄纪念碑,倒卧在帝城的中央。

但熙熙攘攘的行人,已对它视而不见。只偶然地,有个把人,冷风里缩着脖子,袖着手,在墙前徘徊,寻找着残余的字迹,象寻找失去的希望。历史前线的风景,由于他们怅望的神色,而益增凄凉。

书稿,交给了齐先生。请他任意修改,全权处理。

把高林从江苏接来,送到玉泉路十一学校插班。在学校附近的石槽村租了一间小屋,搬去和她同住。石槽村是被城市包围的农村,小到只有几家,周遭车走雷声。每天步行五六分钟,送高林到学校,然后搭地铁,到所里的资料室写作。

把密云废稿三章,整理成三篇论文:《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幺?》《美是自由的象征》《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批评了李泽厚的观点。没指名。我想越是朋友,越是可以讨论分歧。能讨论,才是真朋友。

期间,齐先生看完了书稿。说,基本上可以了。但文字太粗糙,须要加工润饰一遍。我怕再锯神经,坚请他任意修改。他说他没时间,我说我也没时间。他说给你时间,我说我的时间你怎幺给。他晓以利害,我说他威胁,一下子闹僵了。一年苦功尽弃,朋友们无不骂我。

爬过了百里泥沼,临门只有一步,却硬是跨不过去。

《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幺》一文,给了《哲学研究》。主编陈筠泉先生很谨慎,考虑了八个月,才在八一年四月号刊出。我说美学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经验。论题是在对别人的批评中展开的,过后读之,颇悔口吻刻薄。后来两次出论文集,都没收入。自惭形秽之故。

但文章引起注意。《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哲学所编《中国哲学年鉴》“美学”条,将我提出此说写入。条稿送美学室征求意见,有人说,这个观点是李泽厚在《美学的对象和范围》一文中提出来的,应改高为李。条稿执笔人、《国内哲学动态》编辑室主任潘家森(潘知水)拒绝修改。理由是高文发表时间早于李文半年。僵持不下,科研处折中,两个名字并列刊出。

我后来才知道这事,觉得有点儿奇怪。以美感经验为中心,是主观论的必然。李主张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中心应是那决定美感的客观。忽持此说,不合逻辑。《年鉴》是没人看的书,僵持不下,至于的幺?更奇怪的是,不久以后,李在《美育》杂志上公开宣称,中国的美学讨论,从来没有过政治批判,只有他的、蔡仪的、朱光潜的“三种观点平等商榷”。

从朱光潜先生被迫反复检讨,到文革追究“为什幺审美的鼻子伸向了德彪西”,美学领域一直是政治批判的重灾区。重中之重,是主观论。这段历史很近,且为众所周知。我颇困惑:以李的聪明,不至于想要改写它吧?。但是不,紧接着,李在同台湾学者蒋勋的对话(也曾在大陆发表)中,又重复了这同一说法:“美学领域从未有过政治批判。”并补充说,“五十年代是三种观点,八十年代还是三种观点。”。十分明确。

我能死地生还,已很感激命运。心理状态离那种在乎历史定位、希冀被算数进去的境界,还很遥远。但因“主观论”所受的一切,伤口尚未愈合。读到“没有政治批判”和“只有三种观点”两句,有一种再次被伤害的感觉。当时很强烈,不久就淡漠了。受程维熙和张贤亮现象的吸引,写了些文学评论。后来被捕,逃亡,画起画来。自然而然地,也就从美学界和文学界出局了。本来幺,当年“入局”,也纯属偶然。

九九年,台湾南华大学校长龚鹏程先生送给我一本他的新著,叫《美学在台湾的发展》,开卷就说,四九年以后“大陆的所谓美学”,只有马列主义和政治批判,除了翻译西方和整理古典,“全部一片空白”。作为空白中的空白,我读之,已无感觉。

回想起北京三年,还是要感激命运。

若非齐先生,我无缘和小雨相逢。关系闹僵以后,齐先生要查我的秘密手稿,小雨拒绝交出,坚持说,她没见过,不知此事。那份惊险,回头后怕。想不到保护我的,竟会是一个弱小的女孩。结果比预料的要好:只是被赶出北京。

社科院许多朋友,特别是林伟、谢韬、卢玉、包遵信诸位,曾致力于帮助我留在北京。但哲学所不转档案,坚持要退回兰大,谁也没法。

在北京三年,没玩过一次。临走以前,小雨带我和高林,到城外潭柘寺、十三陵、圆明园等处走了一遭,又到城市深处那些曲折胡同里搭满窝棚的四合院作客。接触到不少古老方言和传统民俗,倍感这个城市的土厚水深。每到一处,我的心就低声地说,我爱北京。这期间不少院校邀我讲演,提问踊跃掌声热烈。每到一处,我的心就低声地说,我爱北京。

韩玉涛依旧住在美学室。纵横廿四史,静对十三经,烟雾深锁。一九八二年春天,一个风沙弥漫的黄昏,我去向他告别。他吧唧着他那个黑亮的乌木烟斗,在屋里走来走去很久。忽然把长发往脑后一甩,说,早就听说你要走了。又走了一圈儿,说,走就走吧。再一圈儿以后,他说,“世味年来薄似纱”呀,“谁令骑马客京华”呀。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封好了的信封给我,叫我到路上再拆开来看。里面是一首赠别的诗,他做的:书生夹策成何事,飘摇万里度龙沙。

钢筋铁骨风云后,却与胡僧话落花。

最后一句,当时不可索解。我想,假如“胡”是指外国的话,那幺,我后来被捕、逃亡﹑来到美国,最初的一年半,就是在佛教宗师星云上人所提供的西来寺满地可精舍落脚的。后来搬到纽约上州,住在鹿野苑,依然沙门丛林。不知道是神秘的预言,抑还是因缘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