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朗:布达佩斯河畔(诗四首)

布达佩斯河畔(诗四首)

马  朗   


 

[编者按] 今年是一九五六年匈牙利人民起义五十周年,本刊特发表前辈诗人马朗先生的近作一组,以志纪念。

马朗,原名马博良,生于美国。一九四〇年代晚叶在上海从事独立的文学和出版活动;中共执政后不久移居香港,一九五六年创办《文艺新潮》杂志,致力于译介和推动现代主义文学与思潮,系北京中国共产党政权与台北中国国民党政权对峙时期最早在中文世界倡导和践行自由写作的先驱作家和知识分子之一。 



布达佩斯河畔


1

中古的幻魅之中,
忽来绮梦,
渗透布达和佩斯
两副玉体
升沉起伏的环抱。
在那奇异姊妹的
臂湾里,
蓝色多瑙河上
自由了的春风
吹起满城笙乐,
李斯特在云端齐鸣。

2

释缚的桥畔古堡
褪去半肩霓裳,
袒露
半天的胭脂色。
掩映着
故垒窗后
高髻的倩影
抚奏出塞的哀曲,
远远地,
我在觅路拾级登楼,
她转眼低问:
是你吗?
当年策骑驰援的马革旗兵?

(千禧年六月匈牙利初稿
〇五年九月改成)

春回布拉格

 

二千五堡垒围绕,
许多广场飘来
阵阵波希米亚的绮罗香,
红红白白的魔术屋
依偎成堆
斜躺在七山十三桥之间,
娇慵欠伸,
显示了世上最堂皇
冠冕上宝石的光采。

烟薰的圆石子街头,
总有星期日的朝阳,
扮演着卡夫卡斯
浪漫气息书斋的谜语。
窗前太阳伞下,
一群群里尔克的军旗手
不停竞赛爱情与命运。

钟楼鸣响,不料
那娇慵欠伸的
这时便卷住我,
把我化成了三个,
昨日的我,今日的我,明日的我。
迷茫地
去追求
生命不能承受的轻。

(千禧年六月六于布拉格构思
〇五年九月廿二午完笔) 


二〇〇二年六月巴黎Bastille街头

 

忡忡之间
爬上,半醉的
龙钟的街车
彷佛便穿过重重岁月
洋溢着喜怒哀乐
昏沉沉的时光隧道
忽然彩霞一闪
Rue de La Bastille街口到了
我拖曳了命运,踉跄举步
迎面
新的一阵时光的涟漪
浮泛着斜阳的笑靥 
溶入一盏又一盏
初上的华灯
渐渐移前
褪除了林立橱窗的霓裳
温香软玉的琉璃
转成依偎的胴体
那些年来所有爱我的人
列道
环抱了我和她
在那里
开展什么都不再想的
香槟之夜

(千禧〇二年初稿
〇五年改成)



圣彼得堡一夕谈

 

在Borsalino吧廊,超世纪的黑暗之中,有人持杯对坐,用明白的语言,背着几经烽烟的残壁,慢慢地诉说他从彼得大帝的金马玉堂投身地下革命,首创自由颂,被流放高加索,写成了高加索的囚徒和尤金 · 奥涅根,还有青铜的骑士;接着又叙述那最后对他的一击,为什么命运的魔障总要腐蚀我们。然后,他解释他难以翻译的幻想和期待,这世界怎样还没有快乐起来。他很激动,他站起来,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了,墙上一个个历史洞穴化成的朱颜漂浮过来,遮住了他,于是,他离开了。他是谁呀?他就是圣彼得堡的灵魂,他就是诗人普希金。

(千禧年六月在彼得堡构思
〇五年九月完成)

 

《自由写作》首发

 

陈奎德:从裂缝撕开铁幕(随笔)

从裂缝撕开铁幕(随笔)

陈奎德    

 

如果说共产主义运动的的历史轨迹是抛物线,那么,半个纪前的1956年,特别是当年的匈牙利革命,就是共产主义由盛至衰的转折点。 

1953年,赤色沙皇斯大林去世,共产世界遽失不容挑战的主宰性帝王。犹如狂暴的弥天沙尘骤然止息,这个由意识形态和军事力量绑捆起来的横跨苏联、东欧、亚洲的大帝国、这台庞大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机器,其引擎失却了原动力,发条已然松动。于是,暗潮汹涌,变动之机悄然降临。特别是在苏联红军刺刀下建立起来的东欧各国,则纷纷呈现离心倾向。一股股求变的岩浆正在地底喷涌、汇聚,寻找破土而出的火山口。 

首先,在大帝国的心脏——苏联,王储们窥测方向,审时度势,殚思竭虑,频频出手。其中,赫鲁晓夫技高一筹,纵横捭阖,战胜对手,在权力斗争中赢得最高权位。 

尘埃落定之后,赫鲁晓夫开始向斯大林发起了历史性挑战。其第一个战役,便是1956年2 月24日在苏共二十大上发表的《关于个人迷信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这个令全球震惊的报告,清算了斯大林时期个人迷信、血腥统治、残酷迫害的种种罪恶,石破天惊,打响了了非斯大林化的第一炮。接着,赫鲁晓夫开始了大规模的平反,他释放了几乎全部政治犯,为 1935-1955年死于集中营和监狱的绝大多数人恢复了名誉。接着,文艺界也出现了所谓“解冻”时期。 

赫鲁晓夫的“解冻”努力,不久就在外交领域反映了出来。1955年 5月,苏联抛弃斯大林的方针,与持独立立场的南斯拉夫领袖铁托的重新和好。共产主义“叛徒”铁托的平反,营造了东欧国家的某种宽松的政治氛围。

1956年3月,在波兰,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冲破了被历史禁锢的禁区,原来被打成铁托分子的哥穆尔卡及其同伴获得平反昭雪,大批领导层中的斯大林主义者被迫辞职。新闻界与民众获得了公开表达自己不满的机会。于是, 1956年6月,在波兹南市,成千上万的工人走上街头,举行罢工,要求面包、自由以及终结苏联的支配。 10月19日,波兰联合工人党政治局会议决定结束苏联控制。会议期间,苏共赫鲁晓夫带了六人从莫斯科飞抵波兰,要求把亲苏的波兰党与军队的头目保留在政治局中。但是,波兰党顶住了苏俄压力,开除了亲苏头目,并选举哥穆尔卡为党的领袖。后来,哥穆尔卡以保留苏驻军为条件同莫斯科达成了妥协,延续了其温和政策的寿命。 

在东欧,特别突出的是匈牙利,由于外国苏联军队的驻扎,匈牙利变成苏联的附庸;没有民主自由,变成极权政体,因此社会上一直怀有强烈的不满和抗拒苏联的情绪。以十九世纪匈牙利抵抗俄国沙皇的大诗人裴多菲命名的“裴多菲俱乐部”,就是这种情绪的典型代表。 

组成裴多菲俱乐部的,有作家、新闻记者、科学家、大学生以及党的干部等,年轻的精英人物占了相当的比例。它原初目标仅仅是为了给数百名因斯大林式恐怖政策打成“资产阶级报人”的知识分子恢复名誉和职业; 其宗旨同时也是成为便于党政当局掌控“自由言论” 一个聚会形式,但后来自己却变成了一个旨在争取民主自由的团体,发展成为民主改革的论坛。从1956 年3月成立以来,它多次组织召开群众大会,采取各种形式,对亲苏的极左的匈共领导人拉科西的政治路线进行批判。拉科西的下台,拉伊克的平反,纳吉的上台;尤其是对斯大林模式的思考和批判,冤假错案的平反, 对社会主义民主、改革的争取等,在思想与文艺领域,裴多菲俱乐部都起了巨大的作用。在俱乐部里, 年轻的精英们,慷慨演说,指点时政;吟诗著文,抨击弊端;生
气勃勃,摧枯拉朽;成为匈牙利社会引人注目的舆论重镇。 

有一事例典型的反映了裴多菲俱乐部的众望所归的社会声誉:一位叫佐尔坦·多哈尼的国安警察中校,行为粗野,国安部军官身上所有的专横、优越感他身上都有。他曾说,一个国安部的下级军官胜过一个警察局长,甚至一个部长。1956年春天,多哈尼中校和另外几位国安部军官被派到裴多菲俱乐部,参加各种集会,并要求他们将那些演讲者的思想言论记录下来,向国安部汇报。然而,他们参与的讨论次数越多,受新思想的影响就越大。最后,他和另外被派往裴多菲俱乐部的国安部军官共同写了一份备忘录,表示赞同裴多菲俱乐部的观点,赞同党内改革派的主张。 共党头子拉科西为此事大发雷霆。在拉科西的责令下,国安部要这些人选择:要么撤回签名,要么受到审判。 许多人屈服了,只有佐尔坦·多哈尼拒不认错,我行我素。他被撤销职
务并开除军籍,仍不变初衷。 

这就是裴多菲俱乐部,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在波兰的波兹南事件鼓舞下, 在裴多菲俱乐部的热情激荡下,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从1956年10 月21日开始,爆发了大规模学生与工人的示威。裴多菲俱乐部提出了十项要求, 呼吁威望很高的纳吉 (Imre Nagy)上台组织政府,并强烈要求苏军撤出匈牙利。10月23 日,原共党头目请求驻扎在匈牙利的苏军出面恢复秩序,于是,苏军在第二天进攻示威者并在之后对匈牙利人民发动了强大的袭击。 

但是,为了安抚民情,匈牙利工人党于10月24日提名纳吉出任总理,卡达尔为党的第一书记。在随后几天里,纳吉的新政府对街头反叛者的要求作出了更多的让步。 

10月30日,纳吉宣布放弃一党制度,实行自由选举;同时,他还要求苏联自匈牙利撤军。 31日,苏军开始撤离布达佩斯和其他城市,11月2日,纳吉谴责了东欧共产国家的军事防御体系 ——华沙条约,并宣布匈牙利中立。

这就超出了苏共赫鲁晓夫改革所能容忍的限度。11月4日,赫鲁晓夫在毛泽东、周恩来等支持下,悍然派遣苏联装甲部队开入布达佩斯和其他大城市,严酷地镇压了匈牙利的独立运动。当天,纳吉就被赶出政府,先进入南斯拉夫驻匈大使馆,后来在苏军的包围和压力下,被驱逐到了罗马尼亚。在苏军刺刀下成立的以卡达尔为总理的新政府,虽然继续了纳吉的一些政策,但卡达尔明确宣布:他的党将保证一党制度,匈牙利将保持与苏联结盟,苏军将留驻匈牙利直至秩序恢复。 

匈牙利起义者虽然只有简陋的轻武器,但是仍然进行了可歌可泣的英勇抵抗。在力量极其悬殊的战斗中,布达佩斯人一直到11月14 日才被迫放下武器。但即使如此,后方仍有游击活动此起彼伏,并有连续不断的总罢工,直至12月中旬才告大体平息。随后,数千游击队员及其家属逃亡到奥地利。这一绵延悲恸凄恻壮丽的“ 出埃及记”,歌哭生死,连续上演了了好几个星期,在抵抗共产主义历史上留下了浓笔重彩的一页。

不久,从1957年1月起,卡达尔政府改变了温和政策,转向血腥镇压。于是,大逮捕大清洗大屠杀开始了。罢工与革命的许多领导者被逮捕; 2月18日,布达佩斯开始了一系列公审;5 月,42人被当局处死。同时,成千上万的年轻匈牙利人被关押进强迫劳动的集中营。当局拒绝了联合国派人前往调查该国事态发展的要求。1958 年6月17日,匈牙利政府宣布,纳吉以及另外三名1956年「叛乱」的领导人已经被执行死刑。

发生在所谓“社会主义阵营”内的一场悲壮的要求民主自由和国家独立的革命,就这样被镇压下去了。匈牙利事件惊醒了世界上对社会主义心存幻想的人们,斯大林主义的铁幕天空开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腥裂缝,从裂缝撕开铁幕,五彩斑斓的共产天穹背后,露出了其骇人听闻的黑暗血腥内幕。于是,共产世界的所谓“先进性”、“人民性” ……的光环全部破产,它的历史道义性失去了合法依据。从此,它遁入了衰微没落的历史流程。而1956年的匈牙利革命,正是鸣响这一下坠历程的第一声嘹亮的号角。这场史诗般的革命,已经无可争辩地载入人类为自由而奋斗的巨大史册上了。

 

《自由写作》首发

 

加缪:匈牙利的血(译文)

匈牙利的血(译文)

 

加 缪(法国)著   

王一梁 译   


我不是那种希望看到匈牙利人民在世界各国众目睽睽之下,面对必然的失败,再一次拿起武器举行起义的人。这种人并不吝啬他们的掌声和虔诚的眼泪,但这种人与星期天晚上看完一场足球决赛后,回到家里立即在火炉旁趿着拖鞋的观众并没有什么两样。

田野上已经有太多的尸体,我们所能献出的唯有自己的血。匈牙利再一次流出的血对欧洲、对自由太珍贵,让我们不得不珍惜最后的一滴血。

而我也不是那种认为可以与恐怖政权进行妥协、哪怕是做暂时的、屈从的人。这种恐怖政权有权自称为社会主义,就像宗教裁判所的刽子手有权自称是基督徒一样。 

在这个自由周年纪念日里,我衷心希望匈牙利人民的沉默抵抗将会持续下去,将会变得更加强大,并且在我们所有可以聚集起来的、代表着他们声音的援助下,唤起国际舆论对于压迫者的联合抵制。

假如世界舆论太软弱了,太自我中心了,它们无法将正义带给殉难的人民,假如我们的声音也是虚弱的,那么我希望匈牙利的抵抗将会持续下去,直到反革命政府不堪自身的谎言和矛盾在东方全面崩溃为止。

匈牙利的被征服与被奴役,比二十年来任何人给予自由和正义的东西都要多得多。为了唤醒那些麻木的西方人,这一课是必须的。但它却无法使我们感到安慰,因为匈牙利人民流出的无数的血,已经在我们的记忆中干涸了。

在今天孤立无援的欧洲,我们对匈牙利只存在一种真实的方式,这就是在我们自己身上、在每一个地方,永不背叛匈牙利英雄们为此而死去的东西。在我们自己身上、在每一个地方,永不宽恕那些杀死、乃至间接杀死他们的人。

对我们说来,做出这种应有的牺牲确实是有难度的,但在最终统一的欧洲,通过忘记我们的争吵、纠正我们自己的错误,通过提高我们的创造性、加强我们的团结,我们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与抹黑我们历史的压迫势力和死亡相比,我们始终相信信仰的力量和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发展,相信文明的、源自于自由的创造和工作的、巨大的解放运动在这个世界上的发展。

比起我们今天所承受的、如此虚弱的悲哀来,那些匈牙利工人和知识分子们明白这一点,并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假如他们的灾难是我们的,那么他们的希望也是我们的。尽管他们不幸,被奴役,被迫流放,但他们已经留下了一份我们不得不去接受的光荣遗产:这就是自由——一份他们没有赢得,但终有一天必将归还我们的自由。

(1957年10月23日)

 

《自由写作》首发

 

一平:故城 ( 诗五首 )

故城 ( 诗五首 )

一  平   

 


——致X


1

你熟悉的乡音浮起那座城市,恍惚看到你闪出的泪水。你早已离开,在异域,有了另外的姓氏 。哦,异域,飞鸟展向天空。但是,那座身后的城市,像母亲恋恋的目光久久相依。哦,兴起的城市,掩埋的城市,记忆中的思念和焚毁。琉璃的檐顶,石榴的庭院,钟楼暮鼓,杨柳依依,清清荷岸……

久远的古城,安抚大地的古城。我们看着它碎为尘土,毁于世纪的叫喊和进军。

2

那个夜晚,枪弹再次打碎了城市,鲜血覆盖了星辰。哦,那个夜晚,你的愤怒,你的颤栗,你的泪水,尸体默默走过我们的悲恸。从此我们黯哑,从此它在我们心中死去。绝望飞扬灰烬,鸦群扑向腐烂的日子。失散的棋子,四处奔逃。
我们遗弃了她,也背叛了她,在灾难的时候。哦,那些死者,那些魂灵 ,奔走呼嚎的母亲……。怯懦啊,消失在没有名字的路途;悲哀啊,掩住我们的目光,也阻止那些记忆。消失吧,像那座辉煌的城市,让灰尘熄灭远方的黄昏。

3

在悲哀中眺望,在无望中期待,母亲在朦胧中抬起面容。哦,庞杂的人流,呼叫的索求,怨愤淤堵了大地。垂首默言。但愿是悲哀,而不是诅咒;是忧虑,而不是叫嚣。原谅吧,故乡—古老的皇城,用你消逝的伟大灵魂。

02年四月于纽约上州

 

等待

 

那是寂寞中的等待,是时光降临的秘密。是字痕,是神的契约。哦,伟大的许诺,无限的星辰,天穹的静寂。等待,它们,此时。

02年四月于纽约上州

 

昨天

 

它们无法愈合,溃烂隐藏在黑夜。疾病的王国,伤残的拐杖。语言在开始的时候阻止,在飞翔的时候跌落。灾难的鸦群扯着黄昏盘旋在大地。无论是出逃,或是祈祷,昨天总是在深夜喊叫,用铁掌折磨梦境,像那个暴君毁灭辉煌的古城。

它们已经无法退去,和岁月一起生长。它们盘踞大地,吸吮鲜血,也吸吮时光。它们蔓延,在必定的时辰,索取和讨还。看吧,幽魂贴行地面,在废墟的尽头又燃起火焰。哦,灾难的大地,什幺能阻止你的不幸;什幺能治愈,什幺能修复?什幺时候是你劫难的终止?大地仿佛在等待最后的毁灭。

哦,大地,神的光芒如此暗淡,坠毁的天空—-母亲斑驳的泪水。

02年三月于纽约上州



阴郁之雨

 

阴郁的雨覆没了天空,像祖国的灾难永无完结。我在灯火里了望,在屋檐下等待。而我在阴雨的天空看到了母亲的弥留。覆盖大地的泪水啊,我们如何清理你的懮郁和危难。在异域、北方,我在雨中望到昨天。那些劫难、悲哀,打碎的天空倾泄悲愤和雨水。

隔绝的路途,隔绝了愿望,而你凶猛的泥淖吞噬善良和灯光。枪弹流曳天穹,死亡准备明天的灾难。哦远方,黯然的大地,阴雨纠缠袭击我逃避的屋顶。四月,淅沥的雨线在期望中抽碎惨淡的春天。

阴郁的雨,积蓄的幽魂,你带回我的忧郁。我的忧郁——无尽的雨吹向灾难的祖国。

零二年四月雨日


追寻

 

为了再生,为了证实,为了恒久的天空。在大地孤零行走,苦涩的行曩问询高翔的飞雁。沙丘、落日、倾倒的古城。漫漫路途,响着往古的脚步。

捧起水撒向时光,时光之匙–钻石闪烁。哦,空旷的赐予,孤零的赐予,艰辛的赐予。言语之光,在寂寞中光华烁烁,剑刃劈岩,指问苍茫云雾。

在旷古的风尘中,在毁灭的遗迹间。言辞打开断绝之门,开启石头上的神话。血迹玛瑙般晃动,灰烬敲动火焰。先人的魂灵在残简上讲述,弓箭鸣响战争的鼓乐。辉煌的往昔,敞开大门。

在毁灭后复生,在复生中萌发。消亡是为了时间的奇迹。

言辞,神的力量,顺着河流使时间逆转。在远方,在起点,在开始的时候。时光拉开悲壮的剧目,角声在另一处鸣响起。

02年四月于纽约上州

 

《自由写作》首发

 

冈拉梅朵:碗(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冈拉梅朵   

 

家里老是这么乱,妈妈的针线、算命书乱七八糟地散放在沙发上。平时和周末也没什么变化。她现在还把自己当成七十年代老毛时代的人,开心了就唱革命歌曲,不开心了也唱革命歌曲。一副江青的鬼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江青是谁,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说江青可凶了,根本不像女人。

“妈,你骂人的时候就像江青!”我学她的样子,翘起二郎腿,一边看书一边说话。

“我?!你敢说你妈是江青!”话音刚落,妈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了。她说:

“妈比她漂亮多了。”

我撇了撇嘴表示同意。

说着她从厨房里端了很多好吃的菜出来,有我最喜欢吃的酸甜京都排骨、炒豆苗。

“别先吃饭,饭前先喝汤。”妈吼我。我还没抓稳筷子的手被迫缩了回去。

“不嘛,苦!”当归汤真不是人喝的东西,又臭又苦。

“女人都得喝当归汤!”她没有一次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小孩儿呢!你才是女人!”我傻傻地望着妈那张傻瓜一样的圆脸,可怜巴巴的期待一种无形的力量来拯救我,神仙或者武艺高超的侠女来阻止妈妈的恶行。

妈把我的大公鸡碗拿了出来。这个碗简直就不是吃饭的碗,它看上去像是艺术品。比一般的汤碗还要大,能装三、四碗饭。碗的外边有一只很漂亮的花公鸡,周边是些小草,景泰蓝色的。很好看。妈知道我喜欢这个碗,每次去亲戚家做客,也帮我带上它。亲戚都感到奇怪,妈妈会养一个这么古怪的女儿,非得这个碗装的饭才吃。

“你真的以为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会有神仙搭救吗?”妈的眼眶湿湿的,此时她倒不像那位丑八怪扒牙江青了。我看她有时候倒像香港明星冯宝宝,有一双童稚的大眼睛。

“嗯,当然了。你不是说神仙都是好心的吗?”我挟了一块酸甜京都排骨,趁机放进嘴里。

妈终于大发慈悲地说:“那好吧,就喝半碗。”

“不是不用喝吗?”

“听话。妈妈说的话你敢不听?!”看,又吼我了。

“听。”

我闭着眼,一鼓作气把半碗汤喝了。接着妈帮我承了满满的饭。

“娘亲,为什么咱们家会有大公鸡碗呀?”

“啊?呵呵,你叫我娘亲?!古装片里学的?”妈经常被我这些古怪的新鲜用词逗乐了。她说:

“谁也不知道,你们家族的人从盘古开天起就有这个碗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爹当年哄我开心才这么说的。”

“盘古开天是什么时候啊?”

“嘿嘿,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啰。我想呢,十之八九都是你爹哄我的。”

妈的个子真高,她其实是一米七,但是她总是想隐瞒自己的身高。她跟别人说她才一米六五。隔壁那些女人们都长得又矮又胖。唯她又高又瘦。女人们问我,你妈是不是蒙古人啊?我总是被弄得云里雾里的,弄不清楚为什么她们老是问我这么古怪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我问妈:“她们说我是你在河边捡回来的。我又不是你和爸爸的女儿,不应该要这个碗。她们希望我把碗扔掉呢。”

“哪个兔崽子说的?!就喜欢胡说八道!”她反问我:“那你是不是相信了?!”

我点点头。她们怀疑妈妈是蒙古人,是新疆人,是其他连名字都让我无法记住的外族人,她们还说,你妈妈如果不是什么莫名其妙地方来的人,怎么以前一直没有户口,你是捡回来的,就更没资格报户口了。

还有的说爸爸是个反革命,爸爸以前是老师,妈妈是他的学生,他俩因为私通才在一起,所以就被他们的校长开除了。

这些,妈妈都不承认,但我偏偏相信了。因为那些故事激活了我的想象。使我觉得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我为此在孩子们中间成了一个特殊人物。不过,她们不喜欢与我为伍,她们也学着她们的妈妈那样说我,说我爸爸是个反革命,反革命的后代就没有户口。有的也说,我是在河边被妈妈捡回去的,没有父母的孩子也不应该有户口。

妈妈含着眼泪告诉我,她和爸爸阴阳相隔,就是她们给害的。当年啊,她们胡说八道说妈妈因为长得漂亮,勾引了爸爸去。使得爸爸反革命了。从此,爸爸就一直没好日子过。

不管爸爸是不是反革命,爸爸始终是我的爸爸。这个碗妈说爸爸用过,爷爷也用过。据说之前的爷爷也用过它。我们家好几代人都传下这个碗。妈还说,我是爸爸家族唯一的传人,这个碗就归我管了。我有责任保护我们家族的传世之宝。

我想,这个碗肯定别有来头。但是,连妈妈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我一天到晚都在观察大公鸡碗里是不是藏着武功秘笈,就像武打片里的剑鞘藏着武功秘笈一样神秘。或者藏宝图,像《雪山飞狐》里说的,因为一张图纸,就能找到堆满了珍奇珠宝的山洞,金条啊钱币啊到处都是。我连做梦都嚷着要妈带我去寻宝。

可是,有一天妈说“其实这碗是个不祥之物,爷爷因为拥有这个碗,爷爷就去造国民党的反,加入了共党,结果在国民党的牢里坐了整整半辈子。什么破烂革命精神,谋财害命才是真的。而你死鬼爸爸,就保留了爷爷的碗,成了共党的反革命,结果也死在监狱里。你说,是不是不祥之物呀?”
我吓死了,说:“那我要了这个碗,会不会也成了‘反革命’啊?我也可能会死在监狱里的!”

听了这话,没想到妈吓得手抖脚抖起来。她把我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妈说:“我就你一个宝贝,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呀?!你什么都不要管,见鬼去吧国家大事。好好读书,知道吗?!”

“知道了。”

妈又接着说:“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人人都在挣钱,等妈把钱挣够了,就送你去英国留学。永生永世都不要回来。”

“如果你挣不到那么多钱,那咱们就看看碗里头是不是藏着宝藏?”其实,我也不知道英国究竟在哪里。从此,我对英国便充满了幻想。英国一定是个满是宝藏的地方,那里肯定有很多大侠,他们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我终于在电视里看到金发碧眼的贩卖鸦片的英国人了。他们真凶,他们到处持着枪杀害中国人。

妈解释说以前的英国人才贩卖鸦片。现在哪有人卖鸦片,中国人刚有饭吃哪有闲情吸鸦片。

我上学的时候,开始到处观察是否有人吸鸦片。吸鸦片的人肯定像电视里的鸦片鬼一样,手脚无力,双眼无神,脸色煞白。

同学的妈妈,也就是说我是反革命的同学的妈妈,有一天像个鸦片鬼那样走在街上,手上拎着一大包中药。我立刻回家告诉妈,我说我终于发现有人吸鸦片了。

妈说,这世道的中国人比十年前的中国人好多了,起码精神上不大像鸦片鬼了。人都只顾着挣钱。

我问她,十年前他们是手脚无力,双眼无神,脸色煞白吗?

“不是,相反。人人凶神恶煞,你杀我我杀你,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放过。连家里一只碗都不放过。”

那我的这只碗怎么保留下来的?

她说,唉,你什么时候才懂得妈妈的意思呀。

我是不全懂,可我有点儿懂。不就是连一只碗都想砸烂它吗?

那个生病的同学的妈妈恢复健康了。她仍然每天走在大街上说三道四。她们喜欢躲在一处讨论我们家为什么都是反革命,说我们家成了反革命集团了。说我爸爸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里出来的,所以政府剥夺他的户籍,我妈妈因为长得高也长得漂亮,所以,她也是不知道哪个莫名其妙地方里出来的人,也被国家剥夺了户籍。我是我父母在河边捡回来的,样子怪怪的。所以也没有户籍。这个反革命集团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是非法居民。黑户。

我背着书包回来,心里难过。为什么我们家里的人都如她们说的,长得像非法居民?

妈妈流着泪,把我们家祖传的大公鸡碗一气之下砸烂了。我心疼不已。我哭闹着要妈妈陪!妈妈说,我陪你碗,谁陪给我丈夫?谁陪给你爸爸?

我在碎瓷片堆里寻找是否有藏宝图或者什么秘笈。

什么都没找到。

这个传世之宝没什么稀奇。可那毕竟是我从小酷爱的碗,是我连去亲戚家做客也带上的碗。我的心爱之物,从此离开这个世界了。和我爸爸离开我一样,永远不可能使我失而复得。

我趴在沙发上哭得死去活来。

我好些天都不肯吃饭。我开始吼我妈,我长大了不去英国读书。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妈妈没理我,也不再唱革命歌曲了。更不许我提那个扒牙江青。

有时候为了报仇气她,我故意说她的牙齿像江青,眼睛像老毛。她就气得把我看着的电视关掉,那天我就没午饭吃。

我饿着肚子准备上学,我离开家门的时候,朝妈妈说了一句:“你不让我吃饭,我就吸鸦片去!”

2006-3-12 

《自由写作》首发

 

张慈:喷泉(长篇小说节选)

喷泉

师涛诗选

旅行报告(诗四首)

师  涛   


太原

 

夕阳之城,唐诗之城
我怀揣着
帝国长安车站的车票
踏进又一座阴暗的城堡
夕阳已不是昨天的
夕阳,唐诗依旧被传诵
只不过要乘坐电梯
冲上一座伪造的古塔顶端
对着白茫茫的人群
大声说“好”
否则—
就会有一片古城墙上
剥落的砖皮
砸你一身灰白的印记
让你终生难忘
这文化暴力的滋味

 

银川

 

向日葵,秋天的果实
你把一行诗句
引进了诗人海子的墓地

像童话中的教堂
人群中间,一双眼睛
朝圣另一双眼睛

今夜,寂静的长空
将同我一道
怀念一个死去的亲人

 

上海

 

从小丑的眼睛里
进入一座人体的宫殿
寂静的枯草,欲望的盐
街道从季节的高烧中
冷却下来

我从一本厚厚的美术杂志上
抵达梦中的上海
梦境中的涂鸦
已变成人手一册的景观
我用诗歌书写一份长达六年的

旅行报告。多年之后
我把自己强行变成一座
记忆的货场,
“私人的、重复的、漫长的”
像小蜜蜂渴望分享大象的幸福

 

南京

 

破旧的日子像沦陷的古城
城墙上衰草的清香
也羡慕我满身怀旧的气息

我的故事
曾经打动一个漫长的黑夜
沉默的激情为打开的酒瓶盖而忧伤

我的日子里有甲壳虫
有明星之梦,有南京城
和一双埋葬废墟的手

2004/10/18

作者简介:自由撰稿人、新闻工作者兼诗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澳洲悉尼、德国、加拿大、美国西部笔会荣誉会员;1968年7月25日出生于宁夏盐池,1991年获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学士,1992年开始从事新闻工作,曾担任记者、编辑、编辑部主任、常务副主编;2004年11月24日在太原市住处附近被国安人员拘捕,2005年4月30日被长沙市中级法院以“非法向境外提供国家机密罪”判刑10年,现被关押在湖南省沅江市赤山监狱;2005年获保护记者委员会“新闻自由奖”,2006年获美国新英格兰笔会“瓦西尔·斯图斯自由写作奖”(Vasyl Stus Award )。

《自由写作》首发

 

傅国涌:重写历史的可能性

 

  《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 作者:张宏杰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年1月 定价:28.00元

    大约在2004年冬天,张宏杰从遥远的葫芦岛寄来他的新书《另一面:历史人物的另类传记》,当时我就写过一篇小文《历史人物的“另一面”》,就文学想象与历史的关系等提出了一些看法。从那以后,我便留意他的文字,过去的这一年,陆续在杂志上读到他重新解读历史的系列文章,感觉他进一步靠近了历史,而不是滑向散文的路子。如今他的新书《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已然引起读者的关注。老实说,这七张面孔,我们并不陌生———朱元璋、朱棣、海瑞、魏忠贤、张献忠、吴三桂、郑成功,这些文章大部分我都已读过,其中四篇先前也曾收入《另一面》中,但是将这七张同属一个朝代的面孔放在一起,感觉竟然就大不一样了。一个开国皇帝,一个建功立业的篡位皇帝,一个名动青史的清官,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一个杀人如麻的造反枭雄,一个留下千古骂名的“贰臣”,一个无意中成了民族英雄的末代忠臣,七张面孔合在一起,就是一幅清晰的王朝剪影,兴衰荣辱、是非成败,尽在其中。

  “冲冠一怒为红颜”,1644年的吴三桂不过三十出头,“这是一个充满激情、欲望、才华和能量的生命”,张宏杰的笔墨没有停留在多少世代以来人们早已形成的思维定式之中,对一个被唾骂了6个甲子的吴三桂给予了“同情之理解”,并力图从人性的、特别是心理的角度去重新解读吴三桂当年的选择。对于两个注定被后世记住的皇帝,年轻的张宏杰察觉了“历史的惯性”,也看到了“权力的奥秘”,正是朱元璋、朱棣父子塑造了朱家王朝的性格,当然,历史的巨大惯性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王朝的命运,尽管绵延几百年之久,毕竟走不出那种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仿佛像一个圆圈般,绕来绕去,总是在原地踏步。宫廷权力的故事总是重复着血的轮回,篡位的阴谋,武力的后盾,堂皇的装饰,这一切都被高高的宫墙挡住了。

  作者没有把目光过多地停留在对制度缺陷的关注上面,而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人性深处,试图揭示人性的复杂性,特别是人性的幽暗面,飞扬跋扈的张献忠连自己有时候都对难以抑制的嗜血欲望无法理解,只好以所谓“收人”的使命来自我安慰,他对没有抵抗能力的平民、文人以及投降者大开杀戒,为四川留下了浓重的血的记忆。令人谈虎色变的魏忠贤,不过一个弄权的太监,却能挟天子令天下,他身材高大、性格开朗、重感情,也有一肚子的抱负宏愿,他容不下任何对他的专横跋扈不满的声音,对于不服者毫不留情,在面对政敌的时候,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杀气。就连那个在历史上留下了好名声的大清官海瑞,在人性、人格的层面也并不是那么完美,作者从史料判断这位清官是个“偏执症患者”,所谓清官也不过是中国发达的贪渎文化中一朵病态的奇葩,开得越艳丽,我们的民族就越可悲。

  无论怎么说,《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只提供了一家之言。历史总是在许多人不断努力、不断重构的过程中逐渐接近真相,正如作者说的,“关心历史其实是关心自己”,毕竟我们还拥有重写历史的可能性。

女人、紫罗兰和扇子

  我的诗句犹如从敞开的窗户被轻风吹进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在手掌里,生怕碰掉它们完整无损的春天的花粉。               ——赛弗尔特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是当代捷克最伟大的民族诗人。他共出版了39部诗集,其作品主题往往围绕着爱情、艺术和对祖国的热爱。1984年,由于他的诗作展现了“人类不屈不挠的解放形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世界美如斯》是他晚年的回忆录,其中所有的篇章,都是静默的怀想。一些人名和地名,一些艺术的趣味,一些声音如同幻觉,全都闪烁着钻石的光彩,散发着四季林间草地的馨香。

《世界美如斯》,[捷]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著,杨乐云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1月第一版,42.00元

  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这道“光”为我们照亮了捷克诗人赛弗尔特。在此之前,中国读者中,大概还很少有人知道他。这道“光”太强了,以至于我们阅读他时带着太高的期待。但坦率地说,最初读他的诗,从艺术角度而言,我并没有太深的感受。在读过赛弗尔特的数百首诗后,我甚至觉得瑞典皇家学院所看重的他的那种“有生气的独创性”显得有些勉强,起码在我所看到的译诗中没有很好地体现出来。也许是隔着一种语言的缘故。也许他诗歌中那些最艺术最特别最动人的东西恰恰是捷克语所特有的,根本无法用另一种语言传达。捷克语其实是一门极为丰富极为细腻的语言。这种丰富和细腻有时反而会变成一种不利和障碍,比如在文学作品传播方面。这恐怕也是昆德拉最终放弃母语直接用法语写作的原因之一吧。

  再度读到赛弗尔特,已是上世纪90年代的事了。杨乐云先生将她翻译的《世界美如斯》的手稿交给我。这一回,不是诗歌,而是散文。可那些散文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一些短小的篇章,一些温和的文字,一些娓娓的述说。记人,谈事,抒怀,一切都是那么从容,不紧不慢;一切又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回忆,淡淡的惆怅,淡淡的忧伤。那是一种饱经沧桑后才会有的从容和平淡。那是一种蕴涵着无限诗意的从容和平淡。只要你静静地读,你就会感到字里行间溢出的温度、味道和气息。而所有这些构成的艺术氛围自然会让你的阅读变得愉悦、感动和幸福。在很大程度上,这些散文又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贴近他的诗歌。

回忆和微笑:往事一件比一件更美好

  赛弗尔特反复强调,《世界美如斯》并不是一部回忆录。“我不会去写回忆录。我家里没有片纸只字的记录和数字资料。写这样的回忆录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惟有回忆。还有微笑!”回忆和微笑,就是一些久久停留在心头的片段和瞬间。那些最动人最温暖的片段和瞬间。诗人自有诗人的角度。这一角度让他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写作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寂静时当我回首前尘,特别是当我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只要稍一转念,就会看到一张张那么多好人的面孔。在人生路途中,我同他们不期而遇,同他们中的许多人结下了亲密的友情,往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比一件更美好。我仿佛觉得,同他们的交谈还是昨天的事情。他们递过来的手上的温暖我还感觉得到。”诗人在回望,在引领,将我们带回过去的岁月,带到一个个如此生动的人物和场景面前。还有那么多或诗意或有趣或意味深长的细节。

  “世界美如斯”,实际上是赛弗尔特1923年出版的诗集《全是爱》中最后一首诗的标题。时隔半个多世纪,诗人仍将它用来作为自己晚年回忆文集的书名,可以看出他对那段岁月的留恋和怀念。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捷克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主要是诗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那也正是赛弗尔特作为诗人成长的关键时刻。在那样的关键时刻,他有幸结识了一批当时捷克文坛最活跃最优秀的诗人、评论家和艺术家,一些“很杰出、很有趣的人”:沙尔达,托曼,霍拉,兹尔扎维,奈兹瓦尔,泰格,万楚拉,等等等等。在那被他称为“充满歌声的岁月里”,这些年轻的诗人和艺术家几乎每天都要聚在一起,通宵达旦地泡在酒馆里,饮酒,诵诗,切磋诗歌技艺,寻求生命的快乐。布拉格,这座曾孕育出德沃夏克,卡夫卡,里尔克等杰出人物的神奇城市,为他们提供了无限的创造空间。他们还如饥似渴地阅读和翻译西欧,尤其是法国的文学作品。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是他们的偶像。这些整天追求艺术创新的诗人,甚至到了巴黎,都不屑去参观卢浮宫,而宁愿把目光投向街上款款而行的美丽女郎。而在这群诗人中,赛弗尔特又是最年轻的一位。这个连中学都没读完的年轻人,接受起新事物新观念来,似乎比任何人都要迅捷,都要坚决。那时,赛弗尔特借用法国作家加缪的话说:“我们没有时间孤独,我们惟有欢乐的时间。”

诗歌主义:写尽世上一切的美

  旋覆花社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泰格、奈兹瓦尔和赛弗尔特共同提出的诗歌主义成为旋覆花社的艺术纲领。泰格的一段话说出了诗歌主义的要点:“新艺术的美来源于我们这个世界。艺术的任务就是创造出可以与一切世间之美相比拟的美,用令人目眩神迷的画面和奇妙的诗的韵律展示世界美如斯。”显然,诗歌主义注重想象力,注重内心感受,要求诗歌展示世界的美和人生的欢乐。奈兹瓦尔的《电话》一诗就是诗歌主义的典范。赛弗尔特在那段时期写出的大量诗作,虽然没有奈兹瓦尔那么极端,但也带有浓厚的诗歌主义色彩。比如《咖啡馆的夜晚》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一名戴着光亮的玫瑰面具的黑人,/含笑站在塑料棕榈树下;/在这片刻我抑制住了心中伟大的爱情,/她的影子却伴随我在黑暗中前行。/穿过黑夜,这星星隐没的空中花园,/正当那贪睡的人儿和美的冒险家/靠在暖洋洋的美国式的炉火旁,/似欲永久长睡,/我却想起了冰冻菠萝。

  可以说,诗歌主义的部分主张影响并贯穿了赛弗尔特整个一生的生活和创作。了解了诗歌主义,我们便很容易进入他的诗歌世界和内心世界。正是在诗歌主义的直接影响下,赛弗尔特很早就确定了这样的诗歌野心:要写尽世上一切的美。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对某些主题的特殊偏爱了,比如女人,比如紫罗兰,比如扇子。

歌颂女性:诗意的温柔和温柔的诗意

  诗人承认,“从孩提时候起,女性的发香对我就有吸引力。我还没有开始接触拼音课本便已渴望抚摩小姑娘的头发。仅仅由于羞怯,唉,那该死的、我长期未能摆脱的羞怯,才使我于最后时刻却步不前。”上小学时,他就“狂热地、昏头昏脑地爱上了教师小姐……我朗读拼音课本,从头到尾一次也没结巴,她便摸摸我的脑袋。这时我的心就一阵阵颤栗,热血直往脸上涌。”还在上中学时,他就觉得“女人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神秘”。即便进入耄耋之年,他依然不允许“任何人毁坏我心中的女人的神话,自古以来男人们就用这个神话为自己编织女性美的花环”。他表示,“无论是年老体衰还是疾病,也无论是痛苦还是最可怕的失望,都不会夺走我这双昏花老眼看到的女人的美好形象”。显然,他是把女人当作美的代表和美的化身了。他的无数吟诵紫罗兰和扇子的诗,也都同女人紧紧连在一起:

  遮住姑娘的朱唇,/卖俏的眼睛,深深的叹息,/还有那,一脸苦笑和皱纹。/停在胸上的蝴蝶,/爱情的调色板,/上面涂满往昔回忆的五颜六色。(《扇子》,星灿、劳白译)

  读完《世界美如斯》,再读他的诗歌,我们会发现,除了早期和战争时期的一些诗歌外,赛弗尔特的大多数诗都充满了诗意的温柔和温柔的诗意。一个对以女性为代表的世上所有美怀有特殊敏感和热爱的诗人只能唱出温柔的歌。我们不妨来看看一次美丽的邂逅对他的冲击:“这个女学生一出场就迷住了我。她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我相信,在捷克王冠的辖区之内,这是最美丽的一双眼睛。闪烁着如此诱人的光芒。”于是,诗句就从心中流淌了出来:

  哦,青春!天啊,那是丰腴的曲线/勾勒出来的温柔,细腻如绸。/少女们深信,这个秘密/还应该保留。/再看,那双眼!凝望着你的/那双眸,美丽的双眸,/泪水决不会使之减色,/闪烁着宝石的光泽。(杨乐云译)

  赛弗尔特曾将自己的诗同哈拉斯的诗做过形象的比较:“如果说弗朗基谢克·哈拉斯写诗是揪着他的诗句不放,连捶带打,仿佛要拧断它的脖子,非要它交出更多的东西,不容它像初见或初听到的时候那样有所隐藏,我写诗却与他截然不同。我的诗句犹如从敞开的窗户被轻风吹进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在手掌里,生怕碰掉它们完整无损的春天的花粉。”哈拉斯批评他的诗不该“写得这样甜,富有麻醉性”。可赛弗尔特坦言:他做不到。美已深入他的血液。美已成为他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美对他还是种保护,成为他抗衡艰难时世的最有力的武器。

  捷克是个幽默的民族。几乎所有捷克作家的作品都会散发出幽默的气息。但他们的幽默又是那么的不同。哈谢克的幽默中藏着嘲弄。昆德拉的幽默中具有冷峻。哈维尔的幽默中包含荒诞。赫拉巴尔的幽默中有着极富艺术性的“走火入魔”。克里玛的幽默往往最终同悲哀连在一道。赛弗尔特也充满了幽默。但在他的幽默中,我们感受到的只是亲切、自然和情趣。而这些都出自温柔。温柔的幽默。一颗温柔的心必定会偏向歌颂的,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所说的那样:“他歌颂鲜花盛开的布拉格和春天。他歌颂爱情。他是我们时代中一位真正伟大的爱情诗人。他歌颂所有的女性——姑娘、学生、有名的和无名的,年轻的和年老的,包括他的母亲——世上他最爱的人。”

  读《世界美如斯》时,我一直有种感觉:书中的有些细节很有可能仅仅是诗人诗意想象的产物。我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也婉转地说过:那些美好的往事在他的笔下仿佛变得更美好了。但细细想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关于奈兹瓦尔的回忆录《我的一生》,赛弗尔特说过这样的话:“他有时候把朴素平淡的事实提高到诗歌的光辉水平,他做得很对。”这句话其实也适用于他自己,适用于他的《世界美如斯》。他做得很对。我们只要觉得美就行了。我们只要能感受到心灵和文字的光辉就行了。因此,把这些篇章当作美文而非回忆来读,你兴许会得到更大的享受,你兴许也会情不自禁地说:世界真的美如斯!

“在这个世界上我留着”
[捷]赛弗尔特

               在这个世界上我留着
               为了做你的百合花,玛丽
               它们比小羊的脚爪更害羞
               并惧怕每一次风暴

               当我想睡去的时候
               青草可以闭上我的眼睛
               并对着那上面的你
               再见,再见

               柔软而安慰的雨洗去你脸上的光辉
               明天的醒来会很美
               在棺材那么黑的天空下
               躺着。

                    (贾佩琳、欧阳江河译)

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片段

  他(赛弗尔特)的诗清通、简洁,朴实无华,融进了民歌、平凡的谈话和日常生活的场景。他拒绝那种严肃的风格和早期的形式主义。他用词的特点是笔触轻盈,给人以感官快乐,有音乐性和韵律,那是一种有生气的独创性与怜悯甚至悲怆互相交错着的幽然。

  许多人认为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就是捷克斯洛伐克诗人的化身。他代表着自由、热情和创造性,并被视为这个国家丰富的文化和传统在这一代人之中的旗手。他歌颂鲜花盛开的布拉格和春天。他歌颂爱情,而且确实是我们时代中一位真正伟大的爱情诗人。温柔、忧愁、快感、幽默、欲望以及所有那些人们之间的爱产生的和含有的感情,都是他的诗的主题。

为“后朋克”立传

                                             一音乐记者讲述1978年到1984年“后朋克时代”史

  《1978-1984年后朋克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RipItUpandStartAgain:Postpunk1978-1984)

  作者:西蒙·雷诺兹(Simon Reynolds)

  版本:FaberandFaber  出版时间:2005年4月

  版本:Penguin  出版时间:2006年2月

  对一名流行乐的铁杆爱好者来说,这是一本至关重要且期待已久的著作。这也是第一本为“后朋克”作传的著作,它完整地描述了1978年到1984年整个“后朋克时代”的历史。

  对一名流行乐的铁杆爱好者来说,这是一本至关重要且期待已久的著作。这也是第一本为“后朋克”作传的著作,它完整地描述了1978年到1984年整个“后朋克时代”的历史。作者从性手枪乐队的解散和约翰尼·罗顿的名为“公共形象”的新乐队写起,重点写了“后朋克”时代的音乐组合如“快乐分裂”、“传声头像”、“伏尔泰咖啡酒馆”等乐队,其中穿插着大量“后朋克”乐队的奇闻趣事,也闪烁着作者对流行乐的不少灼见。这些光辉的乐队支撑起了“后朋克”时代的天空,也正是他们承继了朋克时代未完成的音乐事业。

  熟悉朋克的读者都可以想象这本书的写作难度。任何一支朋克乐队的经历都显得支离破碎:从不明朗地开始到中期依然混乱,最后以让人唏嘘不已的方式收尾。“后朋克”长期被流行文化史家回避就再正常不过了。现在好了,纽约的音乐文化评论家西蒙·雷诺兹填补了这项空白。他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书名代“后朋克”立言。这位出生在伦敦的中年音乐记者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绅士。“如果谁敢说自己读过5本比这更好的谈流行音乐的书,那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个骗子。”

  “我会尽量保持客观的立场,依我之见,朋克时代的精神在后朋克时代得到了完好的保存,后朋克时代的音乐甚至超越了朋克辉煌的1976年和1977年”,他在书中这样写道。回想起20世纪60年代那些左倾的摇滚歌,他继续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后朋克时代与摇滚的黄金时代十分相似,同样鼓励冒险和理想主义,而这个时代的音乐又积极地关注政治和社会问题。”作者笔下的时代像“后朋克”音乐一样充斥着巨大的混乱和紧张。极右翼复苏了,撒切尔夫人和里根都执政了,冷战也只剩最后苟延残喘。

  随着像“地下交易”、“工厂”、“静音”和SST这样独立唱片公司的诞生,以及DIY精神的散布,后朋克族们也试图打造出另一种文化。“永远的变化”是那个时代的口号,不仅仅是纯音乐上出现了很多了不起的革新,歌词、表演风格和设计上都有了很多创意。这种精神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新的流行音乐的出现一直延续着并发生了突变,那些新流行音乐家们都是从朋克族中衍生出来的,但他们却很调皮地接受了魔力、舞蹈节奏、影像,这样做就是想把他们聪明的想法灌输到主流音乐中。

  然而事实证明“后朋克”更像一枝单薄的文化标签,对那些乐队来说这样的标签似乎无关紧要。他在着手这项研究之前也许没有意识到这点,因此当他与“后朋克”时代的音乐家交谈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当我在他们面前提起‘后朋克’这个词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却一脸的茫然。”他自己在一篇访谈中也坦承:“非常奇怪的是,我的研究成果是用音乐论文的形式做成的,而那时人们已经在普遍使用这个词语了,这并不是我发明的概念啊。”但对新概念这种独特的嗜好也许只属于知识分子。这位精力充沛的作家发明了数量惊人的新鲜名词,诸如“臭味朋克”、“朋克臭味”、“焦虑摇滚”、“死亡摇滚”等大约20多个。它们显得很晦涩古怪,但又容易被读者理解。但让人困惑的是,真的需要这么多生涩的概念吗?

  这本书非常容易招来批评家的攻击。雷诺兹在写作过程中沉溺于自己对音乐的热爱的激情之中而不能自拔,在很多时候忽略了某些材料是否适合这本书,比如他对某些浅薄的乐队花费笔墨太多,以至于在阅读过程中你恨不得直接跳到下一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对秋天乐队着墨太少,激起了不少读者的不满甚至抗议。但不管怎么说,对广大的热爱音乐的朋友来说,他营造的流行音乐中的理想主义气质,像“后朋克”音乐一样打动人心甚至让人上瘾。

  最后需要提醒读者的是,这本书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去年4月推出的英国版,另一个是今年2月由企鹅出版公司推出的美国版,前者比后者大约厚200页。所以建议大家还是找英国版的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