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首届高尔基奖中国10位俄文翻译家获奖

昨天上午,高莽、张建华、蓝英年等10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被俄罗斯作协授予了首届高尔基奖章和荣誉证书。俄罗斯作家协会主席加尼切夫表示,高尔基奖章是颁给国外的俄罗斯文学专家,以表彰专家们在俄罗斯文学翻译、研究方面做出的贡献。由于今年是中国-俄罗斯文化年,因此首届高尔基奖章和荣誉证书颁发给了中国的专家们。

  加尼切夫带领的俄罗斯作家代表团此次访问中国,是中国-俄罗斯文化年的重要活动之

一。加尼切夫在昨日的颁奖仪式上表示,中俄文学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都要依靠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如果没有翻译家们对俄罗斯文学的介绍,俄罗斯文学就不可能在中国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因此,俄罗斯作协决定将首届高尔基奖章和荣誉证书颁发给为介绍俄罗斯文学做出了贡献的中国翻译家。

  昨日,高莽、张建华以及任光宣三人获得了首届高尔基奖章,李明滨、蓝英年、张捷等七位翻译家则被授予了荣誉证书。高莽在接受颁奖后表示,从事俄罗斯文学翻译的有大学里的教授,有出版社的编辑,有俄罗斯文学研究者,也有普通的文学爱好者。“虽然我们有各种的不同,但我们的共同点就是热爱俄罗斯文学。”正是因为热爱,所以他们才会希望把它介绍给中国的读者。让读者们从俄罗斯文学中了解俄罗斯。

  加尼切夫表示,在全世界中,中国是对俄罗斯文学介绍最多的国家之一。以后他们也还希望继续为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颁奖。“俄罗斯文学还需要不断地介绍到中国,我们希望中国翻译家和俄罗斯作家一起进一步普及俄罗斯文学。”加尼切夫说。

  据悉,俄罗斯作协一行人还将前往上海,为身在上海的草婴等五位翻译家颁发奖章和荣誉证书。

谢有顺:许多作家的良知是昏暗的

中国作家与物质的关系过于暧昧
             ——答《南都周刊》黄兆晖问
   
    记者:有些学者指责当下中国文学脱离真切的社会现实、脱离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你怎么看?文学与现实存在、与中国人的生存状况应该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谢有顺:类似的议论其实由来已久。不仅思想界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指责,文学界内部同样也在反思这个问题。当下的中国文学的确面临回避现实矛盾、无法对当下的生存境况作出有力、准确的表达这一困境,许多的作家,成了消费文化的俘虏,甚至被屈辱的现实所奴役,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由此就推断出中国文学是没有希望的,恐怕还为时尚早。在任何时代,真正承担现实苦难、面对心灵责任的作家,总是少数——奢望所有的作家都成为勇敢的精神战士,从而“直面惨淡的人生”,不仅不可能,而且也未必合理。拿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来说,固然有以鲁迅、茅盾、巴金等人为代表的以心灵直接对抗现实的作家,但张爱玲写“阿妈她们的事”,梁实秋等人写闲适小品,沈从文写湘西风情,这些难道就不是文学?文学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它和现实、和人类生存状况的关系,也是多种多样的。面对现实,它既可能是一种直接、有力的介入,也可能是一种秘密、个人的表达,两种方式都能产生伟大的文学——以一种文学来贬抑另一种文学的悲剧,在意识形态做主导的时代里是很常见的,今天我们重新讨论文学的现实责任的时候,仍需警惕这种简化文学的思维方式。
    记者:有些学者指责当下中国文学回避尖锐的社会矛盾,缺乏良知和勇气,缺乏承担,你怎么看?
    谢有顺:这的确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我赞赏这些学者对当代文学的基本判断,也认为这样的棒喝对很多作家是一个必要的提醒。确实,越来越多的作家,躲在书斋里,无视业已沸腾的当代生活,无视日益尖锐的现实苦难,而只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玩弄文字和技巧,他们的写作,普遍充满了精神软弱带来的屈服性,以致文学正在沦为小圈子的自娱自乐、自言自语,使得更为广大的社会生活、精神危机,得不到有效的表达。许多作家的良知是昏暗的,心灵是软弱的,他们的写作没有承担,更没有力量。文学的总体状况不容乐观。出名的渴望,版税利益的最大化,正在成为支配文学写作的主要力量;文学正在丧失理想和激情,一个苍白、无力的写作时代已经来临。
    尽管如此,但我仍对文学存有希望,因为上面所说的,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我相信,主流之外总会有另类,必然之中也还会有例外。今天,有太多的喧嚣、太多的炒作,太多消费文化的影响,在左右着整个的文学传播,以致很多人的文学口味都被这些喧嚣和泡沫弄坏了,他们都不知道何为真正的文学了。在这个消费文化一统天下的时代,一提起文学,很多人以为就是那些面上的东西,就是当下炒得最热的那些作家和作品,其实不是。相反,还有很多创造性的文学,因为寂寞就被喧嚣遮蔽了。我们在批判一种软弱、无力的文学的同时,不要忘记还有很多有良知、有力量的文字沉潜在暗处,等待我们去发现——它们同样是这个时代的文学之一种。
    记者:有些人认为现在的作家缺乏社会责任感,缺乏对社会发言的个人立场,这首先背离了五四以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的传统;其次也与世界文学的趋势相悖,诸如托尔斯泰、加谬以及近来的苏珊·桑塔格,既以自己的作品展现社会的变迁与丰富,又直接介入社会运动,对社会发言。
    谢有顺:一切写作危机的根由,说到底还是出在作家本人身上。一个作家,之所以无法面对现实发言,以至于被屈辱的现实所奴役,原因在于,作家对现在的境遇失去了愤怒,也丧失了反抗的立场。如同一个作家对过去失去了记忆,对未来失去了想象,会将存在带进暗昧之中一样,作家对现在若失去了愤怒,则会将写作带进软弱之中。愤怒,就是对现在的存在境遇表示不满,是一种拒绝与现实和解的姿态。在愤怒中,作家将看到现实的局限、苦难以及它所包含的内在危险性,由此,心灵就渴望向新的高地攀援,并渴望存在的幸福出现,以平息这种怒气,这也是鲁迅、卡夫卡等作家一贯表达的立场。当下的许多中国作家与生活中的日常性和物质主义建立起了过于亲密、暧昧的关系,以致他们的作品中失去了批判性和理想品格——由此而派生出来的文学必定是软弱的文学,没有勇气的文学。鉴于此,重申一种直面现实苦难、背负精神重担的写作传统,就显得迫在眉睫了。
    记者:有人认为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时代的局限,你怎么看?
    谢有顺: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把无法进行一种理想写作的原因归罪于时代,不过是一种巧妙的托词。有些人,永远在想象一个写作的黄金时代,以为在那个“黄金时代”里,他就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写作的黄金时代永远不是在远方,在未来,真正的黄金时代,就是当下——只有当下才是真实的。你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你此刻写不了就永远都写不了。一些人总是迷信“生活在别处”,写作也在别处,好像写作仅仅和外部环境发生关系,而无关心灵。他们为写作预设了条件,比如说自由发表和出版呀,物质环境变好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等等,他们虚拟了许多写作的条件,一旦现实不能提供这个条件给他,他就不写了,或者有理由胡写。但真正的写作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写作遵从内心的召唤,捍卫语言的尊严。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说:“我们同时代的作家们所以使我们感到苦恼,乃是因为他们不再坚持信念。”——没有信念,何尝不是今天的文学所面临的最大的精神困境?
    记者:现在不少作家回避责任的同时,投入市场的怀抱,你怎么看?
    谢有顺:市场并不是生来就是罪恶的,文学进入市场,也不一定就会损害文学的品质。但今天的问题是,市场成了决断一切的标准和力量,市场的权力被许多人夸大了。一些成名作家,轻易就被市场的喧嚣和热闹所迷惑,甚至用市场的份额、图书的印数来反证自己作品的价值所在,这不是笑话么?我知道,在许多文学同行之间,充斥着关于印数、版税之间的比较和议论,但文学内在的品质却少有人谈及,这个时候,市场就有可能成为作家的断头台——市场对作家来说,永远是双刃剑,每个作家都需要谨慎地面对。
    记者:长久以来中国文学一直占据思想的前端,比如五四比如八十年代,而今天的作家却被指责为“没有思想”,你怎么看?又有人认为强调思想就是文以载道会伤害文学,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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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作家在社会上扮演重要角色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在“五四”时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们普遍走在时代的前列,文学是思想的先声,许多的文化、思想争论,也从文学界发端,进而波及到其他领域。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作家日益从主流现实中退场,日益丧失思想创新的能力,到现在,作家已经成了一个平庸者的群体,在许多关键时刻,作家的声音往往都是缺席的。用韩少功的话说,“民众关心的,他们不关心。民众高兴的,他们不高兴的。民众都看明白了的,他们还看不明白,总是别扭着。……以至现在,最平庸的人没法在公司里干,但可以在作家协会里混。最愚蠢的话不是出自文盲的口,但可能出自作家之口。”这是事实。因此,作家必须提高自身的思考能力,必须获得洞察世界的深邃眼光,否则,怎能改变文学界这种垂死的局面?不要担心文以载道会伤害文学,“文以载道”也要看载的是什么“道”,若是人生大“道”,世界大“道”,载得好,就是文学的幸事。
    记者:有人认为“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才重要”,你怎么看?
    谢有顺:都重要。当我们在“怎么写”这个问题上走得太远了的时候,重新强调“写什么”,这对救治一种脱离具体现实情境的、空洞的写作,是有益的。
    记者:对于脱离现实的责问,一些作家和批评家提出和实践了所谓的“底层写作”,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的生存,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和评价?
    谢有顺:提出了“底层写作”,并不等于因此就有了道德的优先权。底层是需要关怀的,但底层也可能是需要批判的;底层有许多值得尊敬的人与事,底层也肯定藏污纳垢、鱼龙混杂,需要认真分辨和审视。今天,提出任何整体性的口号和判断,其实都不能拯救文学——文学永恒的魅力,只是在于探索人类精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记者:有人认为过于强调与现实关系将伤害文学性,“写作是个人的事”,你如何看待一个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的社会责任,尤其在当下中国?
    谢有顺:“写作是个人的事”,这是一句很好的话,但今天已经成了作家们放纵自己的借口。个人的事,如果不联于一个更为广阔、深远的精神空间,它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写作是个人的,但写作作为一种精神的事业,也是面对公共世界发言的。这二者并不矛盾。萨特在《文学是什么?》一书里说:“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了某种社会作用。”当萨特说他是一个“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的作家时,他强调的就是一种个人的创造性,这是萨特得以存在的基础;在这种存在之上,萨特没有忘记他还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他还有一个面对公共世界该如何担负责任、如何发言的问题,如他自己所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这个说法比较平衡。个人创造是基础,然后,在个人创造的基础上面对世界发言,这是一个作家的理想境界。尤其是在当下的中国,苦难和眼泪还如此普遍,恶势力还如此强大,一个作家和文学批评家如果一味地沉默,拒绝担负写作在道义上的责任,这是悲哀的。应该记得,写作不仅是用智慧来证明一些生活的经验和遭遇,更是要用作家内心的勇气去证明存在的不幸、残缺和死亡的意义,以及人里面还可能有的良知和希望。(载2006年5月26日《南都周刊》)
 
附一:
 
我们不该肆意曲解张颐武的原意
             ——答《南方日报》蒲荔子问
    蒲荔子:你对最近张颐武说的“一个姚明,一个章子怡,比一万本孔子都有效果”这话所引发的争议怎么看?
    谢有顺:我想,张颐武更多地是从传播的有效性来比较孔子和章子怡。对美国这样的强势文化来说,你要想传播自己的文化,必须借助其喜欢的形式、认知度更大的符号。毋庸置疑,姚明、章子怡在美国的影响力非常之大,据说,姚明的年广告收入达到一亿多美元,比当年的乔丹还要多。而孔子是一个更为艰深的话题,他不可能有他们这样的世俗影响力。
    在今天的环境下,文化传播需要一定的形式,需要借助现代媒介。张颐武先生这样说,其实代表了知识分子在全球化背景下对本土文化的一种焦虑,这样的用心,这样的理想,某种程度上说,是值得赞许的,我们不该肆意地去曲解他的真实意思。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张颐武先生没有说的,是文化传播方式并不能代表文化品质。中国的文化传统历经“五四”和多次运动,在精神血脉上已经被切断,不要说美国人,就是中国人自己,又有多少人了解?在这种情况下,让李安、姚明、章子怡这些当红的明星来代表中国文化,只能是一个有亲和力的符号。这种传播,肯定是片面的、表浅的;也就是说,这种了解,其实也只比一点也不了解好一点。
    其实,这种符号式的传播,也未必就是好事,它可能对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方面进行简化。中国在文化的传承方面,做得远远不够,因为要传承,首先要了解她。但明星们又了解多少,每个中国人又了解多少?
    我觉得,中国人自己了解、认同中国文化才是最重要的,才是传承中国文化的光明大道。但现在的现实,是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文化。别的国家很难想象,中国有这么悠久的文化,在中学、大学的基本教育里却没有一门关于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中国思想的专门课程。无论你是什么文化,连这种基本了解都没有的话,就谈不上传承。
  现在对中国文化传承是否有前景,有一个不可思议的误区,就是总要参照别的国家对我们的认同。但如果我们自己都不了解、不认同中国文化,美国人了解、认同了又有什么用?如果我们自己了解、认同了,美国人不了解、不认同又有何妨?而且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完全不同,思维方式也有着天壤之别,他们认同不认同我们,有着复杂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孰优孰劣。从这种意义上说,所谓“打通东西文化”的说法,是很可疑的观点。(载2006年5月12日《南方日报》)
 
附二:
 
文学的读者是不可预测的
                        ——答《生活新报》余地问
 
 
中国需要“普利策奖”吗?
 
    新报人文:近年来,文学奖的影响力逐渐减弱。一些获得国内重要文学奖的作品在图书市场上的反响也不如以前。国内目前的文学奖,主要还是对纯文学作品进行奖励。一些西方国家如美国,对通俗文学作品也设立了相关奖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汉语文学奖也许应该分化或者改革。
    谢有顺:中国由于还没有成熟的通俗文学市场,大家对通俗文学也还缺乏清醒的认识,因此,“文学”概念的沿用,在专业界和文学评奖界,更多的还是如你所说,“是对纯文学作品进行奖励”。这样的状况肯定还要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最为重要、最有才华的写作力量还是在所谓的纯文学界。那些有了一些写作历史的作家们,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他们看重专业界和文学史对他的评价,过于看重自己的作品是否获得市场的认可。假如你把他定义为通俗文学作家,他甚至会勃然大怒。可见,在观念上,大家对通俗文学还有很深的误解。但我相信通俗文学的市场正在发育,假以时日,它必将形成自身的写作秩序和传播方式,进而逐渐从纯文学的圈子中分离出来——只是,这样一个分离的工作,并不能用文学奖的方式来完成,而只能靠市场和读者自身的选择。只是,真正的通俗文学,一旦获得了广大的读者认同之后,任何的奖项于它都是多余的,就如金庸的小说,它的影响力如此巨大,文学奖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新报人文:由于图书市场的分化,文学奖的奖金对作家来说,吸引力也不如以前。“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作为一种荣誉,对作家的工作是一种承认,但是它对作家的刺激仍然是有限的。
    谢有顺:话是这么说,但真正落实在具体的作家身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据我所知,“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多数作家还是很看重的,一旦获得我们这个奖项,至少相当长一段时间,会受到文学界广泛关注。获奖图书随之再版的事情,也相当普遍。比如获得第一届史铁生的《病隙碎笔》、获得第三届格非的《人面桃花》,获得大奖之后,都迅速再版并在销售上有了很大的改观。而这个奖的总奖金每年达20万元,尤其是大奖,个人实得10万元,这对很多作家也不是没有吸引力,因为10万元相当于一部作品销售5万册的版税收入——在中国,一本书能销售到5万册的作家,有几个呢?
    新报人文:作为一个带有民间色彩的奖项,“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汉语文学领域的影响力有目共睹。这种由专家提名,然后由评委会终评的程序的确体现了一定程度的权威性。应该来说,这一奖项更着重的是专家的意见而非读者的意见。
    谢有顺:文学评价是相当专业的事情。有时,专家的评价和读者的评价是重合的,有时,二者也会出现巨大的差异。但专家是可见的,具体的,而读者是不可见的,隐匿的——我们不能过分迷信所谓的读者意见。读者在哪里?一本书,销售了几万册甚至几十万册,这几万或几十万的读者意见如何统计?即便你统计了,这几万或几十万读者对于诺大的中国而言,又具有多大的代表性?现在的一些作家,以为自己的书多卖几册,就获得了读者的欢迎,这里其实有一个巨大的误区:你怎么知道,买了书的读者都喜欢你的作品?一个读者买一本书,是有多种原因的,其中媒体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并非每个人都是喜欢这部作品才去买书的;把书买回家,读不下去,甚至读了就扔的情况也很多,这部分的读者意见又怎么统计?因此,我在策划这个“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时候,并不假想一个读者群,而只是以专业的态度,出示我们对文学的年度评价,甚至,那些被读者忽略的优秀之作,反而是我们特别要表彰和举荐的。
    新报人文:普利策奖是美国一种多项的新闻、文化奖金,在世界文坛的影响力极大。“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与普利策奖的文艺类奖项有一些相似之处。对于汉语文学来说,像普利策奖这样的奖项是需要的。
    谢有顺:很多人都觉得现在的文学奖太多了,但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真正有价值的文学奖还是太少。“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只举办了四届,便获得了这么广泛的认同,再过几年,只要它还在坚持,它是最有希望成为汉语文学界的“普利策奖”的。
 
附庸风雅的博客书
 
    新报人文:博客书应该是文学的通俗化泛滥的一种结果。这种现象一方面是经济利益的驱动,另一方面也说明,“文化”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不少人以搭上“文化”的顺风车为荣。
    谢有顺:中国文化正在走向复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文化又是混杂的,多面的,尤其是在消费文化的操纵和影响下,固有的文化形态会发生很大的变异。比如,博客本是电子日记,是带有私人性质的自我表达,如今一旦被公众化,“私人日记”的色彩就几乎荡然无存了,写作博客的人,没写之前,已经假想了一群读者——它不再是面对自身的写作,而成了面对公众的公共写作。这样的公共写作,到底有多少个人的真实在里面,是相当可疑的。因此,我对很多人都说,我的博客,其实就是我的稿库,读者可以通过它,读到我的文章,但我已违背博客的原意,因为我的博客里,没有任何的私生活,为此,我很抱歉。
    新报人文:对于作家来说,写博客是一种很好的与读者沟通的方式,比如您的博客。目前,也有一些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很少去考虑读者,因此造成作家和读者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个现象令人忧虑。
    谢有顺:把一种写作未能广受欢迎,就归罪于没有考虑读者的需要,这样的观点我一直不赞同。真正的写作只能忠诚于自己的内心,作家自己才是第一读者。连自己都不相信、不愿意阅读的作品,怎能奢望其他读者喜欢呢?写作时过分考虑读者并不等于就能获得读者的欢迎,正如一个作家为了获奖而写作不一定会获奖一样。现在很多畅销的文学作品,有几部是因为考虑了读者才获得成功的?恰恰相反,有不少畅销作品,最初连出版都很困难,没想到,出版之后,却广受欢迎,因此,读者永远是在暗处,是不可预测的。号称自己为读者写作的作家,最终一定会遭遇失败。
    新报人文:尽管纯文学不一定要通俗化,但是纯文学作品也没有必要和博客书势不两立。怎样结合这两者各自的优势,对作家是一种考验,对读者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
    谢有顺:把文学分为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两类,这本身就是不科学,也是不合理的。文学只有好坏之分,此外,不该有任何其他标准。文学写作的方式是无穷的,博客书未尝不是其中一种。写作还是自由些好,大家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写,有些人是甘愿小众的,有些人却希望获得广大的读者,这都无可厚非。就写作而言,每个人只能有一种或两种方式是最适合自己的,背叛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盲目“结合”别的方式的“优势”,这未必是好事,因为写作是一种创造,它不是一种拼接。盲目的“结合”只会是死路一条。你想,鲁迅和周星驰怎么“结合”?沈从文和莫言怎么“结合”?任何一种方式写得好,都可以成功,并非方式越多就越成功。
 
新世纪的文学精神
 
    新报人文:在《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一文中,您强调了“叙事伦理”的重要性。对一个作家来说,一种精神上的宏大视野是很难建立的。这种“宏大”却又是写出伟大作品的前提。在当代,这种精神建设对作家来说,非常不易。
    谢有顺:精神肯定是文学变化最为重要的核心词。不回答精神问题的作家,不可能在这个时代获得影响读者的力量。现在看来,那些细小的、技术性的变化,显然已经无法改变文学低迷的事实,真正的文学革命,必须重获一种“文学整体观”,以期在叙事和精神上,都建立起新的、广阔的视野。遗憾的是,当代文学界的大多数作家,都已经不在整体的维度上思考问题了,他们更多的是关心具体的细节,比如一部作品的印数和反响——这种写作上的鼠目寸光正在统治着整个文坛。这个时候,如果有作家仍然执着于存在,执着于时代精神的辨析,执着于叙事伦理的整体建立,他就很可能会在这样的混乱境遇里重新出发,写出真正重要的作品。
    新报人文:对人的存在进行追问和反思,当然是一个严肃作家从事写作的前提。在一个新的世纪,文学的手法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比如,余华新作《兄弟》中一些“荒诞化”的写法。“狂欢式的写作”是否会成为一种潮流?
    谢有顺:有可能。语言的狂欢和欲望的狂欢,正在成为新的写作潮流。但真实的作家,应该对任何潮流保持足够的警惕。历史记住的往往不是潮流的制造者,而是记着那些潮流过后、洪水过后,依然沉潜在河床里的那些石头。你要想成为真正的创造者,那就得拒绝和消费文化合唱,因为消费文化是今天的主流价值,你只有确保自己在里面不成功,你才能继续前行。但我知道这很难,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种苛求。而这正是我想说的:大多数的人意见,对文学常常是无效的,作为一种创造的文学,它永远只站在少数人这边。当大多数人都在复制欲望和经验的时候,你是否有勇气独自离开?当大多数人都在渴望成功的时候,你是否愿意在世界的另一端独自享受自己的“不成功”?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或许已经走在创造的途中了——需要强调的是,在任何时候,创造都是写作独一的使命。(载2006年4月15日云南《生活新报》)

贺卫方:香港的法庭

此次在香港讲课,一个很大的收获是到香港的高等法院旁听了一次审判。感谢北大毕业生、香港信报月刊记者廖美香女士的热心安排和陪同,在与高等法院司法常务官(Registrar)陈爵先生午宴之后,能够有这样一次机会亲历香港司法。

 

按照“一国两制”的安排,香港的司法保持了既有的模式。这种模式也许还包括旁听者可以自由地进入法庭。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进入法庭居然连安检都不需要,更不必说门卫了。那天审理的是一个杀人案,被告有好几位年轻人。法官是一位女性,但是大名我却忘记了。印象很深的是检察官和律师中有不少外籍法律人。法官、律师以及检察官都戴着假发,他们前面的桌子上和脚边卷宗成堆,令人感到一种浓厚的工作气氛。

 

法庭的语言是英文,但是询问被告和证人时却有广东话传译。检察官或律师询问对答时都要依赖翻译。当然,如果律师或检察官是香港本地人,他对于被告或证人的广东话是理解无碍的。不过,还是要严格地翻译为英文,因为那是法庭记录——以及最终判决——所使用的语言。

 

半个小时里,法官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审判程序似乎是按照一种法律人约定俗成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那位女法官席高高在上,案几上也是堆满文件,还有一台电脑供法官查询资料。

 

英式的审判是出奇地细致,耗时费力,因为还有其他事情,很遗憾只是听了半个小时,呼吸一下法庭的空气而已。

 

贺卫方

2006-5-23

缅怀八十年代之四:“王朔主义”的诞生

 
“王朔主义”的诞生
 
作为流氓小说的先驱者的徐星在89年以后基本终止了写作。他唯一的小说集《无主题变奏》在喧嚣了一阵之后逐渐被人淡忘。取代他的是王朔的大红大紫。似乎只有王朔的小说才真正支配了民众的流行趣味。他的第一部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居然发表在以宣传国家法制为目标的公安部所属文学杂志《啄木鸟》上,这个事件本身就是一次耐人寻味的反讽。小说中一半是流氓主义的反叛,而另一半则在为此作道德忏悔。尽管主题相当暧昧,但北京流氓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此后,他发表了一系列主题更加明确的流氓小说,完成了流氓主义形象的文学塑造:精神分裂、行为恍惚无力,言语粗鄙而又聒噪,戏谑与反讽层出不穷,充满自虐和他虐倾向;玩世不恭和扭曲的道德痛苦互相交织在一起。王朔笔下的流氓就是那个畸形年代的生物。
 
1、“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王朔主义无非就是北京街痞文化的一种文学表述。我已经说过,它是破落的满清没落贵族传统、大杂院的街痞流氓习气和“军队大院”痞子风格和这三种不同亚文化类型互相堆叠而成的文化构形。满清贵族破落后的终日无所事事的慵懒气息、大杂院出身的街痞的油滑的贫嘴、军区大院干部子弟的政治优越感,所有这些都成为王朔主义的基本元素。它们奇妙地聚结起来,向现存的话语制度发出嚣张的挑战。
 
大院身份及其瓦解
 
但在上述因素中,只有大院文化才是王朔的真正的精神源泉。“大院”是一些外地进京的军队干部的聚居地,其间弥漫着无尽的“阳光”。在王朔们成长的时代,军人在中国政治权力结构中拥有至尊的地位。身份的优越感、地位的傲慢、家族的自负、对政治权力游戏的敏感和洞悉,所有这些元素都滋养着大院少年。在色调灰暗的大街上,军装显著地标定了他们的显赫身份,令这些 “动物”显示了“凶猛”的表情,并在人民中散发出鹤立鸡群的气息。
 
但这种良辰美景似乎过于短暂。八十年代以来,邓小平进行了军队大裁减和军官大换班,老干部纷纷离休,交出手中的权力。军队大院迅速失去了毛时代的活力,军人宿舍的灰砖建筑风雨飘摇,逐渐散发出陈旧和腐烂的气味。它们不是变得腐朽,就是早已在推土机下化废墟,继而成了新权贵的华丽庭院。往昔的光荣已经烟消云散。这种国家武官阶层的身份丧失,正是王朔主义的痛苦根源。
对于大院少年而言,他们因为家族优势而获得参军的机会,这在毛时代是一种何等的荣耀,但邓时代修正了这种状态。知识神话和学历崇拜卷土重来,大学的校门重新对全体平民开放,军人子弟作为社会中坚份子的时代一去不返。身份的优势崩溃了,军人子弟在社会变迁中遭受了重创。他们的敌手是学院、大学生和知识份子,这个新兴群体从大院青年手中夺走了最好的职业、薪金、生活方式以及社会升迁的机会。而旧军官子弟则在节节败退,弄得遍体鳞伤。他们完全没有可以匹敌的武器。最终,除了一身军用大衣,来自大院的旧军人子弟跟大杂院子弟已经没有多少差别。
 
在八十年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一个语义互相缠绕的对偶命题。这组来自东欧共产主义国家的政治命题,成了描述中国红色贵族“身份创伤”的最好的语句。大院子弟突然在政治上失重了,像一介草叶那样被“改革开放”的风吹向了时代的边缘。这种身份归零令他们感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轻”就是对身份真空状态的借喻,而只有“重”才真正触及了由此产生的内在痛苦。这由“身份创伤”引发的苦痛是何等沉重,它沉积了半个世纪的灾难和伤害,并且要在这代人的灵魂中留下深刻而久远的压痕。
 
2、话语的复仇
 
王朔的履历正是八十年代社会转型过程的一个写照:他从一个骄傲的士兵,复员后成了国营公司的职员,继而辞职成为小贩,游荡在中国这个庞大的交易市场,他的身份在不断转移与变换,正是这种大院的败落、身份创伤和尊严的流走,诱发“身份过敏-焦虑综合症”,并点燃了王朔们的焦虑、怒气和仇恨。
 
身份性仇恨是流氓赖以生存的首席秘密。没有这种内在的仇恨,流氓一天都活不下去。但仇恨的种子却意外地长出了一棵小树,那就是痞子小说。耐人寻味的是,只有像王朔和徐星这样的少数人才投身于他们所“憎恨”的事业――文学(因为它原本是传统知识体系的一部分),并利用写作来展开话语复仇。
 
学院敌视者
 
这种话语复仇可以从他们的作品中得到证实。王朔和徐星都是学院的仇视者,他们的主人公不是被学院开除,就是勾引学院女生并玩弄她们的高手。王朔在这种刻意的作践中尝到了复仇的快感。他那种咬牙切齿的笑声,回荡在了那些小说的缝隙里,以后又不断闪现在他嘲笑和抨击“知识分子”的现场。王朔的话语复仇源泉来自他的“身份仇恨”,它成了文学和影视写作的内在动力。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实,它改变了正谕文学体系的色彩,令其散发出反讽的刻毒气息。它带着全部的“大院情结”和“身份仇恨”,像一群破落户流氓的生活纪事,却又洋溢着反叛、戏谑、互相作践又自我作践的病态光辉。这是“大院综合症”在新时代的悠久回音。他们最终成了一群“痞子”和“顽主”,挥动着反讽的武器,一脸坏笑地向传统社会发出宣战。从大院的废墟上卷起了黑色修辞的风暴。
 
3、王朔式反讽
 
是的,反讽就是痞子的灵魂,或者就是痞子话语的核心秘密。我们习惯上说一个人很“痞”,这意味着在指陈这个对象具有强烈的反讽特征。这种特征融解在他的全部言说和行为里,仿佛是一种令人不快的胎记。但痞子的反讽与知识份子截然不同,它是建立在对正谕话语体系的践踏上的。它像一个大院父辈那样言说着正谕话语,却又像不肖子弟那样对这种官方用语大肆嘲弄。痞子的事业就是挥霍并颠覆着他的话语祖业,并且要在这种颠覆中获得复仇的快感。
 
情感反讽
 
“过把瘾就死”是王朔“大院纪事”的样板,也展示了王朔式的精神分裂。男主人公石岜和女主人公杜梅的婚恋喜剧,一方面嬉笑怒骂、玩世不恭,一方面又满含着被反讽话语精心掩饰起来的感伤和爱欲。男女双方的游戏性贫嘴,戏剧性地反讽了各自的心灵苦痛,也就是令这种苦痛获得了一个貌似快乐的话语面具――
 
那之后不久,我去外地为政府办点事。在长江边一个旅馆的小房间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那梦境不堪人目,她躺在我上司的怀里,似乎比那天躺在我怀里还心甘情愿,看见我出现在床边上也无动于衷。在梦里我就很心酸,醒来仍在流泪。
 
我们看到,在王朔的小说里,更大的苦痛总是埋伏在话语狂欢的终点,伺机给主人公以致命的一击。尽管面临“犬儒主义”的指责,王朔并未逃脱痛苦的追击。恰恰相反,就其本质而言,他最终只能是一个伪犬儒主义者,在痛苦里辗转反侧,并且竭力要从眼角皱纹的缝隙里挤出欢笑。然而,这种环绕着哭泣和眼泪的孤独、渴望和激情,却要被掩藏在冷漠、潇洒、漫不经心的彼此调侃之中,仿佛是一些街头和卧室里的日常演剧――
 
她(杜梅)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像是一只鹤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河。
 
她一看见我就笑了。当时天凉了,我穿着一身扣子指到脖颈的深色中山装,挟着个皮包,活像一个道貌岸然的国民党市党都委员。
“本来就是小职员么。”我笑说,“办公室我还戴套神呢!”
 
她仍是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副嘴脸。”
 
街头剧的主角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对坠入情网的恋人,倒像是两个邂逅的路人,在一脸坏笑中开始了爱情的话语嬉戏。这种把嘲弄、揶揄、反讽之类的话语推进到生活的深处,甚至推进到情感的最深处,成为构筑婚姻生涯的基本作料。在一个人本主义匮乏、生命营养不良的时代,这种自虐和他虐的病态爱情成了常态。正如小说所昭示的那样,它最终只能导致婚姻的破裂。知识份子对王朔的误读完全来自他的这种情感反讽,也即来自他对于情语的技术掩蔽。    
 
基于现代犬儒主义的大规模入侵,在王朔的流利的贫嘴背后,正是他的情感失语。王朔日益陷入当代社会的话语叙事的病态。他和所有当代人一样,为自己身上的那些在“信仰危机”之后残剩下来的爱情、信念和道德操守而感到羞耻,仿佛那是些在光滑的头顶上蠢动的虱子。这种“叙事自闭症”日益吞噬着他的书写,阻断了情感的正常表意。反讽的功能就是对情感叙事进行修辞转换,以便那些“情语”能够在这种似是而非的叙事存留下来。
 
道德反讽
 
情感反讽并不能解决“话语的半身不遂”危机,并且注定要进一步扩张到道德领域,在那里引发更大的颠覆事件。王朔的成就在于他把北京街痞的言说转换成了书写文本,并且在小说叙事中完成了对这种街痞话语的全面整合。但他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正谕话语。他的人物大多使用这种话语,却由于语境的滑稽性而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反讽。
 
王朔是利用“身份记忆”和正谕体系展开反讽的高手。这也是其作品引发广泛误读的主要原因。他策划和编剧的电视剧《渴望》就是一个范例,那些浮动在表层的正谕话语,引发了观众的大规模误读,以为该剧在放声讴歌女主人公刘慧芳,弘扬一种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的受虐型道德,而事实上它不过是一场机智的反讽游戏,刘慧芳只是他尽情揶揄和施虐的对象而已。他同时也在据此揶揄了沉浸于误读的道德快感中的电视观众。王朔就此玩弄着全体中国人民。他在这个意义上成了正谕话语体系的最阴险的敌人。
 
以国家主义为内核的大院话语,无疑就是王朔话语的语法根源,但王朔却反叛了他成长时代的语境。他的颠覆策略不是直接摒弃这种话语,而是利用“身份记忆”在反讽的层面上放肆地使用它,最大限度地榨取它的剩余价值,令其产生滑稽的语效。国家主义话语就这样悄然崩溃了,成了一堆荒谬的日常话语垃圾,在小说的闭抑空间里无力地挣动和喘息。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文学是道德忏悔者的天下。他们是一群中年或即将步入中年以及尚未抵达老年的知识分子作家,曾经遭受毛时代的政治风暴的电击,并由此获得了大量苦难经验。我已经说过,张贤亮的小说是受虐型道德的一个样本。作为王朔小说的支柱,道德反讽成了颠覆知识份子的道德书写的犀利武器。在某种意义上,刘慧芳就是张贤亮人格的一个底层民间翻版。王朔的嘲笑声越过了那个柔弱的女人,回荡在中年知识份子的头顶上,令他们感到了正在逼近的尖锐的道德危机。
 
叙事性反讽
 
王朔的流氓主义样板是《顽主》。这部最具争议的电视肥皂剧脚本式的小说,蕴含着大量流氓话语,并且成为九十年代前期文学反讽的最大的集中营。故事缘起于一群“正派的生意人”开了家叫做“‘三T’的公司”(三T’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的简称),目的是在社会服务方面拾遗补缺,例如派个替身去替人谈情说爱,替老公当老婆的出气筒、跟人聊天、 替人组织作家颁奖大会以满足其当作家的虚荣,如此等等。但这个超现实主义故事却具有惊人的现世感。借助那些破碎的电视剪辑段落中,他要放肆地展览北京街痞的精神气质和话语魅力――
 
马青和杨重坐在花房般镶着通体玻璃窗的咖啡厅的临窗座位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一位老兄胡砍:
 
“想想吧,万人大餐厅,多么壮观!多么令人激动!就要在中华大地矗立起来!不要总说外国的月亮圆嘛,我们也有一些世界之最。我豁出来了,工作也辞了,不惜一切要把这件事促成,咱不就为了把事办成吗?不惜糜费!长城当时不也是劳民伤财么,现在怎么样?全指着它抖份了。干就干史诗性的东西!”
 
“可能骗来那么多老外么?”

 
“能,官能!你以为老外们一天到晚在干吗?不就憋着到咱们中国来大快朵颐嘛。”
 
这是利用正谕话语进行多重反讽的范例,同时也是叙事的精神分裂的样本。其中第一重反讽指涉了北京侃爷的劣习,而第二重反讽则指涉了国家主义的政治谎言。这是发生在叙事层面上的精神分裂。王朔和北京街痞的关系是暧昧的,他一方面借助反讽与之保持距离,一方面又要利用这种流行的痞子叙事游戏来完成文学书写;他在流氓话语和对流氓话语的反省中出出进进,他们在侦探游戏的现场贫嘴,纵论国家大事,与警察们爱恨交织地周旋,不停地打牌和搓麻将,展开天桥式的话语杂耍,模仿并激赏着流氓的骇世警句,同时又企图保持一种超然的“间离”语效。
 
这其实就是对上述痞子式反讽的第二度反讽。王朔在叙事上的不动声色导致了二度反讽的透明化。它是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存在。这种第二度反讽的透明性引发一个灾难性后果,那就是它招致来自知识界的激烈批评,认为王朔就是痞子的化身,也就是流氓的代言人。在知识份子的视域里,流氓的影像和王朔的身影发生了戏剧性的叠合。
 
王朔的叙事本身是“洁净的”,他的所有街痞话语仅仅出现在他的人物对话之中。这是一种机智的叙事策略。街痞话语被限定在一个对话框里,拥有一条清晰可辨的界线。它从那里大声嘲讽(自嘲与互嘲)着威权主义的世界。
 
王朔的精神分裂还在于,他时而也加入到知识分子作家的书写游戏中去。小说《玩的就是心跳》15,就是一个“警察抓强盗”儿童游戏的话语再现。在谋杀、死亡、和逃亡的诡异气氛,出现了一个类似于马原、北村和余华式的结构迷宫:反复、重叠、回旋,精神恍惚,颠三倒四,像一场没有出路的梦魇。但越过凶杀的危机四伏的表面,它逐渐露出了虚构的游戏本性。
 
这部“玩的小说”是王朔试图“自我超越”的一种尝试,尽管他的人物对话继续保持痞子特征,但其结构却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他所憎恨的知识份子气味。他的反知识份子写作出现了戏剧性的动摇。尽管如此,王朔的语言姿态还是激怒了正谕体系的支持者(政府官员和经院知识分子),使他在受民间欢迎的同时也成为最富争议的人物。
 
王朔利用北京市井口语来颠覆毛语的权威。由于王朔的缘故,民间的流氓话语大规模涌入文学,成为推进俚语叙事和修筑胡同美学的基石。王朔的“顽主”主要不是道德的叛徒,而是话语的叛徒,利用反讽瓦解了道貌岸然的毛语,并且宣判了国家主义威权的死亡。从此,在中国的街头巷尾,到处走动着王朔式的反讽性人物,言说着王朔式的反讽性话语。“痞子”成为最流行的公共形象。这是流氓美学对国家美学的一次重大胜利。痞子精神经过作家的界定和弘扬,最终成了普适的流氓话语。这是流氓主义弹冠相庆的时刻。
 
知识界对王朔主义保持了长期的沉默,直到王朔涉入文坛十年后的1995年,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发起者们才开始撰文弹劾流氓。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代表的朱学勤发表文章,尖锐批评王朔主义,指责其本质是“大院父辈消灭的市民社会,大院子弟再来冒充平民。”朱学勤的抨击显然指涉了王朔主义的某种要害:“不能因为虚假说教与虚伪崇高曾经结伴而行,就有理由从此躲避一切崇高,粉碎一切信念。”朱学勤为此提供了“第三出路”:“在虚假于真实粗鄙之外,还有第三种精神状态值得追求,那就是:既不虚伪,也不痞子,维护人的起码尊严;既不受横暴侵犯,也不受伪君子的欺骗,同时也不与真小人同流合污。”朱学勤的批评代表了知识分子对王朔的基本判断,它同时也意味着知识界和王朔主义的道德决裂。
 
但我们已经看到,知识界对王朔文本的读解存在着严重误读,它夸大了王朔主义的对文化、信仰、道德理念等古典价值系统的颠覆作用,并且无视其在反讽话语方面所获得的创造性成果。朱学勤所倡导的“第三出路”,就是企图表明除了国家主义和流氓主义,还有启蒙主义、人文精神等由五四-新文化运动缔造的各种知识信仰的存在,而这是比前两种都远为正确的出路。在中年知识分子的传统信仰和新生流氓的价值反叛之间,爆发了经久不息的话语冷战。(选自《流氓的夜宴》)
 
本文题图:方力均《1991-92系列二》

吴思:探究雷锋

        我想探究雷锋做好事的动机,便重读了雷锋日记。
    《雷锋日记摘抄》中记载的第一件好事,是1959年11月14日的“抢救水泥”。那天晚上,雷锋正在屋里看书,突然下雨了。他想起了工地上露天堆放者七千多袋水泥。“这时”,雷锋写道,“我猛然想到了党的教导,要我们爱护国家的财产,又想到了我是一个共青团员。想到这些,一种无穷的力量鼓舞着我,跑到宿舍,发动了20多个小伙子,组织了一个抢救水泥的突击队……”
    “党”提出了要求,“共青团员”的身份提出了要求,雷锋便热诚地满足了这种要求。1961年农历正月初一,他抵抗住看戏的诱惑,背着粪筐给人民公社拣了三百斤粪。三百斤不是一个小数。请想象一下,雷锋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粪筐,在大年初一走在冬日的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如果不是由于他后来死于非命,不是由于他的日记公开发表,他在这一天的行为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他不会得到任何外来的东西,除了他自己内心的奖励。那么,在这位年轻人的心里,究竟萦绕着什么样的思想?第二天,1961年正月初二,雷锋把舍不得吃的一斤苹果送给了素不相识的住院病人。我们知道,那是一场夺去了二三千万人性命的大饥荒的最困难的年头。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在火车上送水扫地,他在半夜三更冒雨送妇女儿童回家。对这一切,雷锋记载下来的内心活动都有一个共同的模式:“我心想,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我立刻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
    真正的问题在于:雷锋为什么会以如此异乎寻常的热情实践党提出的行为规范呢?
    在雷锋的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共产党的感恩戴德之情,可以发现他对荣誉的珍视和向往,也可以发现他的敏感的同情心。这些因素都可以解释他的热情,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雷锋日记表达出来的最强烈的渴望,是做一个高尚完美的人,是追求生命的意义。他的日记里充满了关于怎样做人的思考。有一次他学习毛主席著作,读《纪念白求恩》,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矮个子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高尚的人的时候,竟感动得热泪盈眶。
    雷锋是毛泽东门下的贤人,就如同孔子门下的颜回,只是寿命更短。
    那么,做一个毛泽东的战士,一个理想中的共产党员,对雷锋和他的同时代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一种宣扬了数十年的信念:如果你投身到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之中,成为一名完美的共产主义战士,你就会体验到最广大最深刻的幸福,你的生命就充满了意义,你就能克服个体生命的渺小和有限,进入不朽的无限境界,即使你死了,也死得重于泰山。
    在我的眼界里,这就是雷锋所追求的最深层的东西。颇有点像一种古老的寻宝的神话——如此这般地克服了障碍,从此就幸福地生活着。
    雷锋在记日记的时候,几乎还是一个孩子。他的日记摘抄起于18岁,止于22岁。他记载下来的是一种青春期自我塑造人格的努力,一种如何度过人生,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最初的尝试。雷锋没有机会继续往下走,没有机会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时光对人格的作用就像对醇酒的作用一样重要,即使圣贤也不能例外。
    如果雷锋有机会继续走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没人能够断言。不过我相信,他会遇到许多困惑,比如他决心热爱的人民在他热心信奉的人民公社的土地上偷懒,他热爱的党组织竟成为贪官污吏的温床,等等。同时我也相信他的眼界会像我们一样开阔许多。他会发现,关于人生根本问题的答案有很多种,他自己信奉的只是其中之一。从佛陀到耶稣,从孔子到毛泽东,人类的圣贤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答案,这种寻找至今仍在继续。
    应当说,如今比雷锋生活的时代有了更好的寻找条件。35年过去,人类又积累了巨量的经验教训和各种知识。这些知识可以帮助我们更透彻地了解人类和万物之间的关系,帮助我们找到自己的根本和归宿,帮助我们进入更成熟更高明的境界。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雷锋那样的真诚和热情。

在中国,议会政治是可能的吗?

  《市民》杂志20064月刊“观察”栏中庄礼伟先生与昝爱宗先生的两篇短文连起来读很有意思。

针对泰国首相他信辞职事件,庄礼伟先生在题为《首相遇杯葛 辞职保名节》的文章中评述道:“他信终于放弃了实施强人政治的冲动,做出实质性妥协,使街头政治回复为议会政治”,然后,庄先生表达了自己的疑虑:“泰国能否经由此事件,在东南亚率先建立稳定的两党制,实现健康的政党竞争?”应当说,与其说这是庄先生的疑虑,莫如说是庄先生的希望。庄先生希望泰国能率先建立稳定健康的两党制,为亚洲各国的政党政治作出表率。

而昝爱宗先生在题为《总理遭恶搞 污水泼中国》的短文中则针对不久前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在公开场合放言“在19491976年之间,中国曾经把婴儿煮了做肥料”的事件指出,贝氏可能是因为在国内遭到反对派对手的“胡戈式恶搞”无可奈何而企图通过脏水泼到外国去的行为转移国内民众集中在反对派对其“胡戈式恶搞”的注意力。

昝先生对贝氏针对中国大放獗词动机的分析当然有理,但我看昝先生的文章却有三个疑问。其一,贝氏为什么唯独选择了中国作为其转移民众视线的对象?为什么是中国?其二,贝氏为什么面对国内反对派的恶搞无可奈何,而只能求助于转移民众视线的做法?其三,昝先生的文章为什么着眼于对贝氏动机的分析,而不是从以上两问切入?

庄先生的文章尽管是在说泰国,但我们不能不感觉到庄先生实在是借泰国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希望中国也能建立起健康的政党竞争体制,最终走向议会政治。什么是议会政治呢?借用傅国涌先生在其近著《主角与配角》中的说法,所谓议会政治,也就是政治舞台上的各种角色——主角、配角、群角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宪法的统摄下享有同样的权利、自由、尊严,他们的义务则是在法治的框架下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合力打造健康的议会政治戏剧。而所谓主角,当然是指执政党,配角是指在野反对党,群角则是指手握神圣选票,决定执政党与反对党命运的公民社会。这三种角色互为依存,其目的在于共同推动社会的良性进步。如若不然,则会发生角色大变换,配角变主角,主角变配角,进入新一轮的戏剧表演。也就是说,主角不是绝对的,群角才是戏剧得以正常上演的核心。作为表演者,群角的职责就是扮演好职业观众,或者说是扮演好裁判,在议会政治戏剧中,认真观看感受主角与配角的表演,给他们公正客观的评价,从而投出自己手中的神圣选票,决定主角与配角的命运,而主角与配角的表演自始至终都是围绕着群角进行的,群角的身心愉悦是他们的终极目的。

于此可见,贝卢斯科尼和他的恶搞反对派对手就是在表演议会政治,为了转移群角——意大利公民社会的注意力,贝氏借辱骂中国以求消解配角——反对派恶搞者对其造成的尴尬印象,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不想束手待毙,而在议会政治的制约下他又不能借助暴力,他只能如此。当然,这种表演显然是拙劣的,所以,他欺骗不了他的职业观众即裁判——意大利公民社会这一素质良好的群角,他只能下台——前几天,他便辞职了。毫无疑问,意大利政治舞台上上演的是一出纯正的议会政治戏剧,身心欢愉的是意大利公民。应当说,泰国政治舞台上上演的还不是纯正的议会政治戏剧,所以,庄先生才会心存疑虑。但他信的表演却又使人有理由高兴——毕竟,他信辞职的绝唱是亚洲政治舞台上罕见的一幕,这一幕是纯正的议会政治戏剧上演的前奏。他信之所以能迈出这一步,固然与其人格品行有关,但我以为,关键的原因还在于泰国较为理性平和的街头政治,在于泰国人民正在成长成熟中的群角意识,否则,道德人品是不足以确保他信做出这种让人感佩与庆幸的表演的。议会政治的感召力擢升了政治人物的道德高度。

事实上,所有的主角,总是想着独霸舞台;所有的主角,总是想着挥霍一切舞台资源,以求自娱自乐,而不是娱乐社会。在中国传统政治舞台上,几千年里,不就是这种主角在尽情的自娱自乐而丝毫不顾台下人的感受吗?不仅如此,这种主角还规定了台下人的唯一允许的反应,那就是,台下人只能欢呼鼓掌以表明对他的绝对服从、仰望、迷恋、崇拜、歌颂。所以,所有的主角都不想交出舞台,都如始皇帝那样想着二世、三世以至千秋万代,永无穷尽。这种永久支配一切的主角意识彻底消灭了理性健康的配角意识产生的可能性,更没有留下丝毫的群角意识的生长空间。如是,台下人心中萌生的就只能也是主角意识。可以这样说,在主角独霸舞台的政治空间里,所有的人只可能萌发主角意识。于是,台下人便总是在对主角的仰望中想着“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了。一旦机会来临,他们就揭竿而起,在疯狂的破坏与杀戮中,登上舞台,享受绝对主角的殊荣。这就是东方大陆几千年里长期上演的政治戏剧。他不是和平理性的议会政治戏剧,而是非理性的丛林政治戏剧。明乎此,也就不难理解贝氏为什么要拿中国(19491976)而不是其他国家说事了,作为议会政治戏剧舞台上的一员,他对一直上演着丛林政治戏剧的东方大陆有一种文明面对野蛮的优越感,这是可以理解的。昝先生不从这个角度考虑,显然与置身丛林政治戏剧氛围中太久,没有正常的群角意识有关,这是深为遗憾的。当然,应当说,现在,这种丛林政治戏剧的剧本有所改动的迹象,这从当局和谐执政的理念与不断完善法律的行动是可以看出来的。然而,主角独霸舞台,配角阙如,群角隐迹的舞台表演格局还是没有根本改变,所以,才有唐昊先生在《市民》20064月刊卷首语中的感慨:垄断不息,民生多艰。然而,如何改变这一千百年来不变的可怕格局,消弥这种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一再发出的感叹呢?还是指望台下看客的揭竿而起吗?历史的循环已证明了这是一条死胡同。那么怎么办呢?我想,唯一切实可行的思路就是培养民众的群角意识。如果能激发起民众的群角意识,让民众首先走上街头,但不是手拿竹竿而是赤手空拳,“温文尔雅”,促使主角的护卫——警察,手拿鲜花,那么,群角意识的成长与成熟就不远矣,议会政治时代的来临,亦当不远矣。

如何才能培养起民众的群角意识呢?这应当依靠三方面的协同努力。即,处在舞台中心的主角要有顺应世界民主潮流,打造议会民主政治的勇气与历史使命感;知识分子要有《市民》杂志质疑中国能源巨头“他们暴利,我们埋单?”的道义感与良知;民众要有积极参与政治决策的热忱与维护自身权益的努力。

如果越来越多的人心怀议会政治,一点一滴的去争取自身的合法权利,群角意识的觉醒与成长也许并不是遥不可期的吧?到那时,东方大陆上的一个新时代该是可以期待的吧?

傅国涌:细节的魅力

前些年,朱竞在《文艺争鸣》双月刊上开过一个访谈栏目,每篇访谈后面还有她的印象记,后来结集成《世纪印象——百名学者论中国文化》。我常常想到她印象记的一些片断:专注地看着茶叶在水杯中一根根立起的李新宇、有着刀片一样目光的王彬彬和摩罗、在上海地铁站遭遇尴尬的谢泳、伸手将同行者一个个搀扶下来的徐岱……,这是活的文字,是一个个细节构成的,正是这些细节让我看到了学术专著、讲坛论坛之外有血肉、有创造力的个体生命。我甚至不无偏颇地认为,与他们的思想、学问相比,这些细节也许有着更强的生命力。

在朱竞笔下,李新宇既“是个极其懒惰的人”,“也是个严肃而认真的人”,在“一脸的大胡子”和“深深的忧郁”之外,他还是“一个极其讲究的人”。他的午觉一般要睡到3点,这段时间他家的电话打不进去。“起床之后,便与夫人一本正经地坐下来,透明的玻璃杯里泡一杯上等的龙井,两眼很专注地看着杯子里的茶叶一根一根竖起来,悬浮游荡,这时他的眼中就会放出很亮的光。这杯茶一喝就是一两个小时,静静地品味,很专注地喝。他对茶叶也很挑剔,总是在春天的3月底、4月初买好一年的茶叶,用铁筒装了,透明胶封好,整齐地排放在冰箱里,以备一年之用。”

我过去读过李新宇那些早已超越了文学本身的现代文学论文,也曾听说过,上世纪90年代最初的几年,他曾埋头用毛笔在木简上抄写经典。在一个普遍热衷于追逐功利的时代,每天能化时间专注地喝茶的人恐怕也已越来越少了。

文学批评家王彬彬曾因“二王”之争名噪一时,“当他听到有不顺耳的话语时,他就会把头转向另一侧,刀片一样锋利的目光就会无声地飞来飞去,没有一定的自信心恐怕是受不住他这一瞥的,虽然王彬彬的眼睛很小。”朱竞说他除了会“在水里很不规范地胡乱游几下”,没有什么爱好,但“恶习却不少”,比如只要坐下来,他就会拿出烟来不停地吸,把自己埋藏在烟雾中。比如坐姿不正,“只要坐下来,他就会全身放松,七扭八歪地胡乱坐下”。就是在中央电视台录制节目时,他照旧是以半仰半卧的姿势和衣冠楚楚的金庸对话,“主持人小姐不得不时时提醒‘王先生,请您坐直一些’”。

说到“刀片一样”的目光,朱竞在《摩罗印象》中这么写:“在人多的时候摩罗很少讲话,只是听,看上去听得很认真。眼睛常常是眯成一条缝,透过眼镜片你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大还是小。当谈到一些比较深刻的话题的时候,只感觉他那双锐利得像刀片一样的目光时常飞过来。”只读过《耻辱者手记》的人能想象出摩罗“刀片一样的目光”吗?

有一次,朱竞和谢泳在上海相遇,夏中义邀请他们一起去看达利画展。“上海的地铁很先进,就连票也不是那种薄纸片,而是‘卡’,这张卡可是让谢泳出了笑话。在地铁站,我们每人买一张卡,朝地铁的入口处走去。顺着长长的队伍,我与夏教授很快就进去了,当我们回头找谢泳时,看见他还在那里看那张卡,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卡送进去,送了几次,都被吐了出来。卡送不进去,铁栏杆就不会打开。……这时谢泳转身朝售票处走去,又重新买了一张卡才顺利通过。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把这一张退回去?’他说:‘不是卡的毛病,是我不会用。’那一路上,我们就拿谢泳的‘笨’当了话题。而他总是憨憨地笑。”

朱竞笔下的这些知识分子“印象”,使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魏晋人物,《世说新语》之类书中的一个个生动的人物面孔,那都是有着强烈个性、鲜明追求和时代感的生命,不可避免,他们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是非好恶,不人云亦云、不唯上唯书、不向强权低头的人,在他们的畅快淋漓的诗文之外,在他们的满腹经纶之外,是他们生活中的故事使他们的人格得到升华,他们的可爱、可亲更多的存留于每一个细节中。当李新宇的眼睛“放出很亮的光”,当王彬彬的目光像“刀片一样”飞来飞去,当谢泳在上海地铁站“既着急又害怕别人看他”时,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个活的、真实的、可以触摸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文章、学问和这些细节实际上是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生活中的细节补充了、完整了他们的理想与追求,他们首先是人,有尊严、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的人,然后才是学者。

余世存:当官的难处

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的一位兄长,年轻时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但十几年来,不断转向,从最初蔑视官本位到逐渐计较职称进而官职的大小,这个渐变改良的过程充满了喜剧。他的兄长也从当年的热血可爱男儿改良为官场的良种,一种人格渐卑庸福近的“官人”。朋友曾经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他的兄长跟他有一次谈论天底下最难之事时,答案绝然相反,朋友的答案是,挣钱最难,他兄长的答案则是,不挣钱最难。我笑骂朋友,活该,你跟当官儿的谈什么挣钱,他们在那个位置上,当然是想不挣钱最难了。

朋友说,他当然知道当官有当官的难处,但难在想不挣钱,还要让他同情,未免太那个了吧。我笑说,太什么了,厚颜了,无耻了。比这还有更匪夷所思的说法儿,90年代中期以来,不就有作家同情官员,希望全社会体谅官员的难处,“分享艰难”吗?中国太大,国弱民贫,要管理这么大的国家,要处理这么多转型年代的人事,不容易啊。最近不也有经济学家说,官员是利益受损最大的阶层之一吗?朋友哑口无言,最后迸出一句,这个世界怎么得了啊。

我知道,我们触及到专制生活最本质的问题。那就是官员对资源的占有力度,他们在绝对腐败的权力运作中,对世界的看法跟我们的看法完全不一样。他们当然也有感叹做人做事难的时候,但那种感叹不是矫情就是无行。他们就像我们身边的暴发户哭穷,穷啊,他穷得没钱买汽油,他穷得没钱维修别墅的房顶……用恩格斯的语言,我们以人类最丰富的情感认知,也未能想到有大权在握却感叹不想挣钱的艰难,也未能想到人间有这群叫做人的生物。我在四五年前就不断引用他们的顺口溜:年年难过年年过,而且过得还不错。

其实,当官在专制生活中是投入最小收益最大的职业,几乎是古往今来的通例。只有专制时代的清官和民主社会的官员觉得这职业重大,徐九经有名言:“当官难,难当官。”“当官不为民做主,不若回家卖红薯。”除此以外,可能没有人觉得官员不好当,觉得不好当的要么是还不会当的履新官员,要么是自作多情却往往替罪的帮凶吏员。李鸿章甚至说下了名言:“一个人如果连当官都不会,这个人就实在太笨了。”李说,世上只有当官最容易,“连当官都不会,你还能干什么?”

这话引起了极为广大的共鸣。我就听官说过,也听吏说过,他们这一辈子只会当官吏,而且只愿意当中共的官吏。如果中共不要他们,他们会愁眉苦脸:他们能干什么呢?

这并不是说他们真有共产党人那种为人民服务的革命精神,他们那样说,是变着花样说,他们一辈子只想当官。流风所及,甚至有着革命完人之称的周恩来都坦承自己有“官瘾”,这一官瘾曾让当时与闻的革命干部们大吃一惊。他们革命一辈子,忽然间,心底里最隐秘的一块被总理的官瘾说撩拨出来了。

余世存:满街圣人

刘新平从商20多年。用她的话说,在中国做生意,要取之有道,“就只能挣点儿小钱过日子”。20多年的小钱累积让她也早已小康,她对自己最满意的是,在这样的世道里,她的人格还算纯净。但有一天,她忍不住跟朋友们说起了自己在欧洲旅行的事。

她们一行七、八人在德国某城市旅游,坐地铁时,刘的一个旅行包忘在车座下面了。她们一行出了地铁时才发现,只好认倒霉。大家一面劝她宽心,一面去逛当地最热闹的街。当她们走过几个街区,到了目的地时,一个法国人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她们,送上了刘的旅行包。大家感动不已。刘新平更是心里受了极强的震撼。

原来这个法国人在地铁里很快发现了刘的旅行包,他追了出去,没有看到中国人。就向当地人打听,还打听中国游客爱逛的街道,一路追赶,居然赶上。旅行包里有刘的几千美元现金、一件衣服。刘新平说,她自认为在中国人里是道德高尚之人,但在法国人面前,她的内心自许似乎显得脆弱了。那件衣服,从此挂在她的衣柜里,她不敢穿。她说,绝非矫情,跟欧洲人比,她的心灵是否纯净,绝对是一个问题。

这些话在朋友们中间引起了反响。很多人举例进行对比。有时候,问题不得不通过对比来说明。大量的事例说明,我们的心地是粗鄙的、幼稚的。我们的铁路官员坐车买票就会是新闻,我们的地铁家属坐车不买票也会是新闻,我们的厅局长当街宣誓还是新闻……新闻要强烈暗示的意思是,我们的生活在好起来。有人举例在丽江旅行的时候,泡温泉遇到一个泡温泉的老外没有洗面奶,就好意地把自己的洗面奶给她用,结果,老外一看洗面奶的牌子,就批评她说,你为什么用这么贵的牌子,这要花费一千多元,这笔钱可以使这个地方的贫民子弟交几年学费,你不觉得你应该帮你的同胞做点儿事吗?这个朋友说,她当时身心都赤裸得羞愧死了。有人还说,今天的中国人见面会问,你信了吗,你有信仰吗?似乎只有信了才是好人。就如同一些戴有色眼镜的人,觉得只有他们的党员才是好人,只有他们体制内的人才是同志……音乐家梁先生说,人家还用说吗,人家多数都是那么做的,还用说自己是信徒吗?

满街都是圣人,是宋明理学心向往之的境界。从朱熹到王阳明,都以为人心可以改变。但对怎么改变,他们的努力似乎失败了。何况在现代社会,人是通过政治来实现自我的。不经这一关键,而以为自己在专制生活里可以实现生存、安全、爱、承认和自我等需要,不是天真就是自欺欺人。

我后来一再说,圣贤,是传统中国最高的人性典范,但其实是现代文明社会公民最基本的道德人格。不傲无告,不废穷民,嘉孺子而哀妇人。这是圣人用心。早已在文明社会由制度设计和公民行动得到了双重的保证。像茅于轼先生那样,得几百元稿费要去交所得税,去帮助农民生产,这些行迹在西方社会似乎触目皆是,但先生被称为我们社会具有圣贤气象的人,不值得新儒家们反省吗?

事情还有另一方面,那就是我们有不少同胞,把这种圣人行迹看作傻。他们到欧美有如90年代初期的一句谜语:总理出国,打一现代文学名著,谜底是《虾逑传》。他们得了便宜卖乖说,老外个个傻得不得了,好骗极了。薛涌观察到这个现象,他写道:“到了我们中国人这里,一切都倒了过来。穷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会诚惶诚恐,精英得到别人的帮助会觉得天经地义。”那些到美国占了便宜或拿了奖金的读书人更是觉得那是人家欠着他的:“谁让我脑子长得好呢?”

王中陵:“正常渠道”与“不作为”

几日前过省政府,看到省政府信访办门前聚了不少老同事、老朋友,
还有两所学校的校长和书记。这些陕西省建筑工程总公司所属六所中
小学的退休教师,本是约好前一天来的,因省信访办告之要例行“学
习”,遂遵命改在今日来。他们中有的已年近80,每月只能拿到500
多元的退休金,连个感冒也害不起。为了解决与市属学校教师待遇不
同等问题,跑了无数次,前后也有好几年了。听说有几位同仁上访未
果身先死,不胜唏嘘。问及详情,说起最近一桩。去年,省上有关部
门答应年内把这六所学校移交西安市。责成六所学校又是登记,又是
造册,很是忙了一阵,后来却不见下文了。正说间,信访办里边传出
话来,只准选派五名代表,按事先安排好的顺序谈。代表进去具体如
何谈尚不得知,忽又听里边说六所学校之所以不能顺利移交,责任并
不在省政府,而是因为陕建总公司不肯出钱云云。于是,大家便蜂拥
着要到总公司去“理论”。君子可以欺以方,看他们如此信奉恪守
“正常渠道”,我不禁感慨万千。

央视《共同关注》栏日近日播出一件“新闻”,说是山西有位先生因
讨不到300万工程欠款,为避债,迫不得己与老婆离婚,隐姓埋名东
躲西藏达数年之久。幸遇央视记者(柴静?)采访,予以曝光,不数
日就收回了260多万欠款,方得回家与老伴重聚。我的这些同事并非
不知道可以诉之传媒,借助社会舆论。也并非不知道有游行、示威、
举标语牌的权利。但他们还是愿意走“正常渠道”。究其原因,一、
不相信西安会有敢采访报道这种事的媒体和记者。二、似乎行使宪法
赋予的权利就不是“正常渠道”。

他们要求与市属学校教师相同的待遇,完全合理,是正当的要求。但
他们完全按照“正常渠道”申诉,却为什么数年不果,竟被有关部门
朝三暮四,戏弄于股掌之上?

按1986年颁布实施的《义务教育法》第二条:“ 国家实行九年制义
务教育。”第十条:“国家对接受义务教育的学生免收学费。”学校
的经费理应由国家划拨,为什么要转嫁给学生家长?义务教育是国家
的义务,不是企业的义务。众所周知,西安建筑市场由于多年来不正
当的无序竞争,陕西建筑工程总公司所属各公司均生存维艰,总公司
钱从何来?

《义务教育法》第16条:“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侵占、破坏学校的
场地、房屋和设备。”这些情况在陕西省建筑工程总公司六所中小学
中程度不同都存在。但以陕建一小最惨:30亩花园一般的校园被次第
“开发”肢解,直至失“身”无立锥之地,被迫与省建二中合作一
处。至今无人追究责任。

经今春两会修订后的义务教育法更是明确强调了义务教育经费由政府
财政投入。政府真的缺钱吗?有目共睹:黄帝陵之类假文物一掷数十
亿;大雁塔建亚洲第一广场;西安市人行道几年间数次变“脸”,一
次比一次有“面子”……。大兴土木,大片大片的拆迁使农民失去土
地。商品楼若雨后春笋般竞相拔地而起,云蒸霞蔚势欲接天,直令秦
之阿房宫望之失色。“房事”兴隆,花银子流水一般,为什么偏没有
落实“义务教育”的钱?依我看,问题的全部症结都在政府的“不作
为”。官人们“八荣八耻”固然学得响亮、扎实,却还不知“义务教
育”是谁的“义务”!省委书记李建国主陕多少年了?“三年不
叫”,未免不够。雁过留声,离陕之前怎么也得“叫”一声才好。

“正常渠道”云云,不过是政府有司“不作为”的障眼法罢了。中国
举世第一的上访人群,正是“不作为”的地方官员用“正常渠道”制
造堆积出来的。看来,如何才能把循规蹈矩的“师表”们通过“正常
渠道”也逼上梁山,官人们倒是颇有“作为”的。

(2006-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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