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观察]“怨恨是心灵的自我毒害”

 

如果作家一开始就认为他所面对的所有人群毫无忏悔、自省的习惯,那么,他永远写不出奥古斯丁、托尔斯泰式的忏悔录;如果作家始终认为自己身处的社会只有现世意识没有来世焦虑,那么,作家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彼岸摆进自己的作品。

有多少人怀疑过那些根深蒂固的思想前提?我只知道,面对最为荒芜的烦嚣现世,屈原留下绝望的呼告,曹雪芹写出林黛玉的还泪意识,张爱玲写出天荒地老后的拥有,鲁迅站在忏悔的门槛边,高行健道出“逃亡”背后的“自救”,王小波看到陈清扬的真实罪孽,张炜记录地主的内心折磨……这些,都是我们自己语言开辟出来的,最有大爱精神的心灵剖白、最深沉的对俗世经验的拷问。

语言既能通往过去,也能联系未来,那些貌似真理的前提,在我看来,非常可疑。大而化之的人生观,降低了很多作家的视力,单向的一己经验描述,使作家们失去考查人与人之间差异的耐心。那些被现世得失严严裹住,缺乏超验超现实之想的重复诉说,沦落为一种令人生厌的话痨,这种文字唠叨,很容易沉溺于一己之私,而失却关切肉体与灵魂如何发生联系的勇气与能力,更不用指望他们探讨人如何由无到有再由有到无的问题。

或许国外一些作家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2007年第4期的《小说选刊》收入村上春树的两个短篇小说:《天天移动的肾形石》、《偶然的旅人》。正如译者林少华所说,国内“小资”更倾心于村上春树个性化的写作风格,而他对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担当意识却难以引起读者的注意。

你在《天天移动的肾形石》里可以看到,石头在说话,风在说话,人也在说话。淳平的父亲说:“男人一生遇上的人当中,真正有意义的女人只有三个。”女人让淳平触摸到灵魂的信息、意志的力量,那么,“三个女人”的故事如果放到中国作家笔下,会成个什么样?大抵是彩旗飘飘、红旗不倒、丰乳肥臀之类,太多的轻薄猥琐文例,随处可见。

而《偶然的旅人》呢,钢琴调琴师是同性恋者,他因性向而与家人失和,但只有自己亲手打开自己的心结,彼此遥不可及的事物才能完成和解,那些轻灵飘浮又贴心及肉的语言,可以让读者感受到,理解了善的动因,人间幸福,就真的能得到神灵的庇佑。假如《偶然的旅人》放在当下的汉语写作中,又会是怎么样?家变,抑或是互相诅咒、以死亡绑架他人的生命?都有可能。

当然,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作家,对俗世的仿真描写异常热诚,甚至可以说技术娴熟。荆歌的短篇小说《梅雨》(《收获》2007年第2期)如果放在中国当代小说的范畴去看,技术层面不算差,但小说略带恶意的窥探性文字,将一己之私的恶劣无限放大,这样写,对文中那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讲,无比残忍。如果作家的内心存不下仁慈、无法自我珍重,那么,他的作品也必将缺乏对人性教养的基本尊重,他笔下的感官世界也缺乏最基本的尊严。

温亚军的中篇小说《桃花落》(《人民文学》,2007年第4期),篇尾这样写道,“我现在除了钱,什么都不相信”,但是,作者在为什么庄晓然会彻底走向钱这个问题上缺乏充分说服力,因为,作者虽然立足于现世,但没有足够坚硬的身体细节去说明人在钱面前是如何陷入绝望的,作者只不过是很粗糙地略带嘲笑意味地看着一个女人掉进“钱”的陷阱,他看不到“钱”对现世人心的残酷摧残。

那么,假如周边的生活陷入道德绝望、假如抢钞票的声音试图盖过所有善的呼唤、假如心房真的感受不到一点点人间温热,作家该怎么办?在作品里喋喋不休地怨叹,我们“穷得只剩下钱”?躲在书房里,看着报纸影碟电视,娴熟地编造出那些苦苦计较一己得失、漏洞百出的文字,做那道德绝望下所有感觉被冻结的冷漠看客?!还是对所见事物作小心翼翼的分辨,用自己的感官与信念去反驳一成不变的偏见与先入为主的看法?

哲学家舍勒说:“怨恨是一种有明确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怨恨左右了很多作家的写作,以至于,他们只看到同,只看到恶。

文学没有承载道德的义务,文学家并不比一般人更道德,文学家只是应该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歇斯底里,因为,如果他能尝到痛,也必能品到爱;如果他能深悟绝望,也必能体恤希望。造物主馈赠给文学家的先天品质,是痛苦而敏感的仁慈心灵。即便在最为不堪的恶俗丛林中,我想,目光高远的作家也能找出一些既硬朗又温软的安慰。因为,即便是拥有共同集体无意识的族群里,人与人也是有差异的,而幸福与痛楚的每一副面容也各自相异,正是这些差异,为不同语种的文学提供了不同的通道。

但如果作家缺乏对差异的起码敏感,如果我们不自觉反省精神与肉体之间抽象又具体的问题,那么,无论在哪一层面谈“文艺复兴”(“2007年中国文艺复兴元年”专号,见《诗歌月刊·下半月》2007年1/2期),都是虚妄。

 

[期刊观察]文学期刊

  幽闭的天才诗人

  《译文》,2007年第2期,双月刊

  《埃米莉·迪金森的闺阁情缘》勾勒出美国诗人埃米莉的经历,她是“一位在世时默默无闻却在死后影响了整个美国诗界的文坛奇女”。整整三十年,她足不出户,但她以无与伦比的内心与艺术素养,描绘出诗歌最为纯粹的本心。她的生平神秘莫测,但她的内心却随着那些得以幸存下来并流传于世的诗歌渐渐明朗。

  口号背后的虚妄

  《诗歌月刊·下半月》,2007年1/2期

  这一期的主打关键词是“2007年中国文艺复兴元年”。崔卫平认为,“我们的尊严在于拥有价值理想”,既然人性免不了要被锻造与刷新,那么,是不是也该“清点我们人性的财富”?!“文艺复兴”在表述上的空洞与不能指,容易陷入心理膨胀,它对真正个人意义上的成长未必有启发。口号本无罪,但它的确有舆论诱惑力。

  伤感恍惚的诗意

  《星星》诗刊,2007年4月

  本期收入汤养宗《住在危楼》、《花地》、《散失》等五首诗。《住在危楼》里,诗人的语气,就像诗坛的“钉子户”,他写道,在枕边,“放一条绳子,以使情况最危急时,可以从窗口直接溜到地面”,滑稽中还带着无边的忧伤。《花地》则隐晦地显示出语言在生活现实、身体感觉面前的无能为力。略带悲伤的诗意,让时光变得恍惚。

  诗歌民刊的现状

  《诗歌月刊》,2007年第4期

  这一期为“2007年中国民刊社团专号”,精选湖北《或者》、江苏《南京评论诗年刊》、广西《自行车》、浙江《九龙诗刊》、广东《诗歌现场》等民刊收入的诗作。对关心诗歌民间创作动向的人来讲,这种民刊专号值得收藏。因为,“诗歌民刊,不仅仅意味它的存在形式,它是一种姿态、一种立场,甚至是一种灵魂的倔强的前倾姿势”。

[期刊观察]文化期刊

  塔可夫斯基的内心煎熬

  《万象》,2007年第4期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伊万的童年》、《镜子》、《牺牲》等电影为世界留下了最为奇特的人性印象。但,他的国家难以接纳他。在巴黎,他内心对自由的所有渴求更为安全可及。这一期《万象》登载塔氏日记选《时光中的时光》,译者为周成林。塔可夫斯基的日记与他的电影一样,有勇敢人性的光泽,能赋人勇气,也“能烛照心灵”。

  生命自由两难全

  《书屋》,2007年第4期

  《自由与“生命”之间的取舍》一文,描述了美国堕胎问题所引发的自由与“生命”之间的矛盾。1973年美国最高法院所判决的“罗伊案”,拉开了自由与“生命”的矛盾:生命是上帝的恩赐,自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但妇女到底有没有权利控制自己的身体,这些问题,三十多年来,一直困扰着美国人的伦理道德与法理精神。

  特立独行王小波

  《三联生活周刊》,2007年第14期

  封面故事回顾了王小波生命中的重要时期,包括“被淹没的工人生涯”、在美国留学时的尴尬岁月等。采写者采访了大量与王小波有直接接触的当事人,由力图还原的琐碎情节,可以看出王小波之特立独行是如何被“捶”成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被捶的过程”(王小波语)。下一个十年开始了,人们真的能够意识到王小波的重要性吗?

  理想与恐怖结盟

  《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第10期

  《“女魔头”归来》一文,提醒人们重新审视对那些正迅速被遗忘的诡异历史。3月25日凌晨3点,在监狱里呆了24年的“女魔头”莫恩豪普特被假释,这个学哲学的女人在20世纪60年代加入“红军旅”,随之成为领军人物,杀人无数,获刑后从未道歉。她的假释,再度撕开历史旧创,人们难以释怀。

[期刊观察]域外

剖析身体

《伦敦书评》(2007年4月26日)

科姆·托宾近日撰文评论伊安·麦克尤恩的最新小说《在切瑟尔浅滩上》。他写道:在当代小说中,阴茎愈来愈突出地成为重量级的主题。这是一本关于英国的性和阶级的小说,与劳伦斯和福斯特的作品遥相呼应,小说暗示了女主角佛洛伦斯的冷感,部分地源于其阶级。小说发生于一对年轻夫妇的蜜月初夜,伴有许多闪回,结尾处有一个大闪进,核心部分则是巨大的误解。

小说以英国及其近代史和公共生活作为叙事的基点,探讨了个人和国家过一种没有历史感的生活之危险。小说的语言风格类似于《赎罪》,即小心翼翼地创造着距离和讽刺,又不使其中一项过多。这就像为一个热汽球充入恰好的空气,令其既能飞起,又能降落。

伟大的腹语者

《泰晤士报》(2007年4月21日)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是位伟大的腹语术家,他利用其角色的叙事声音编织关于家庭秘密、隐密历史和错过时机的黑色故事,几乎从不改变地以第一人称叙述。所以他的最新小说《明天》完全由一位角色的视角来讲述一点都不意外;不同的是,小说里的胡克斯一家是个极其快乐的家庭。

麦克和保拉结婚25年,有一对16岁的双胞胎。但在斯威夫特的小说世界里,即使在阳光明媚的高地,一个家庭也不可能毫无秘密。双胞胎16岁生日那夜,保拉醒着躺在床上,说明天他们即将知道一些将彻底改变他们生活的事情。亲子关系和血源是这位小说家反复出现的主题,斯威夫特正确地领会了新科技将根本性地改变这两个主题。

文学天赋可以继承吗?

《纽约时报杂志》(2007年4月22日)

英国剧作家本·琼生曾说:“父亲的盛名常常不能帮助、反而压制孩子,他们彼此太过接近。影子扼杀了成长。”但查尔斯·麦克格瑞斯在《纽约时报杂志》上撰文指出:这个俄狄浦斯式的规律适用了大部分职业,却不适用于文学。史蒂芬·金的两个儿子都是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一个儿子也是。阿尼塔·德赛的女儿基兰的第二本小说还赢得了布克奖。

但作家的后代们不像医生或律师的后代们那样频繁地继承家族事业,代代相传抑或青出于蓝的情形更是少见。如今,只有艾米斯父子是个例外——刚出版了第十本小说的57岁作家马丁·艾米斯比其父亲金斯利·艾米斯在同样年龄时写得更好。他更大胆,更有创造力,不惧怕书写“伦敦领域”,大量使用了后现代的小说技巧。 

英国最重量级文学奖萨缪尔杰克逊奖候选名单出炉

政治题材图书成候选名单的主流

英国最重量级的文学奖萨缪尔杰克逊奖(Samuel Johnson)出了候选名单,包括先锋女性建筑师和驻伊美军肖像图的小说位列六本候选书单之中,政治题材的图书成了候选名单的主流。

六本候选书中,一本关于一名从来没在金融行业工作过的美国年轻人在巴格达股票交易市场的传记列位其中,争夺3万英镑的奖金,此外,还有《华盛顿时报》前驻巴格达分社社长拉吉夫·产德拉斯卡兰(Rajiv Chandrasekaran)写的《翡翠城的皇家生活》(Imperial  Lifein the Emerald City),该书同样讲述了美军在占领巴格达之后,使用美国马里兰州的交通法规后发生的故事,书里有着上百份采访和内部资料。评委表示,这本书对战争的分析可以与当年的越战相比,是“政治动机引发灾难性冲突的经典描绘”。

此外,入选候选名单的还有乔治尼亚豪威尔(Georgina Howell)写的传记《沙漠之女》(Daughter of  the Desert),传记的主人公是吉图德·贝尔(Gertude Bell),毕业于牛津的贝尔曾经做过攀登队员、考古学家和间谍,而他最大的经历还是从新德里前往美索布达米亚平原之后,接过沙特的费瑟国王的事业,对伊拉克的边境进行规划。

对于如此重量级政治题材图书的入围,评委主席表示这些书“很好地表现了我们居住的社会的精神,也帮助我们更加认识到当今世界在历史长河中占了多么关键的一个地位。”(

龙应台:孟子和小科员

 

傲慢

一九九九年七月,我正在筹划一趟单车旅行,带两个孩子去走莱茵河岸。五天单骑,一天二十公里,大概可以沿河百里。正在研究地图的时候,接到台北马英九市长的秘书来电,大意是说,因为马市长希望邀请龙教授回台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请龙老师把履历寄到台北。”

我记得自己当时不假思索地答复:“要履历?我又不跟你们求职,干嘛要寄履历给你们?需要认识我的话,去书店买我的书啊!”

没几天,接到马市长自己的越洋电话。从电话的交谈中,我知道,这个人,还真的读过那些没什么意思的书了。

又过了几个礼拜,接到市长贴身秘书的电话:市长将亲自到法兰克福来,晚上八点多到,“龙老师能不能到他下榻的酒店一谈?”

我也记得自己当时三分玩笑、七分认真地答复:“只有‘王’来见‘士’,哪有‘士’去见‘王’的道理?欢迎市长来我家一谈。”

于是市长风尘仆仆从台北飞到罗马,在罗马密集而繁琐的公务行程之后,只身与秘书一人,摆脱了记者团,悄悄飞到法兰克福机场,再从机场搭出租车,在德国的暗夜中寻找我离城二十里路乡下的家。

是在进入了政府的公务系统之后,在长达近四年的公务生涯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高压后,在受尽了政治的折磨和实务的历练之后,回想到当初的“跨星际”接触,我才认识到自己身上“知识分子的傲慢”是多么的不食人间烟火,多么的自视清高。

我不是个高傲的人;曾经有记者观察到,在签名售书的场合里,当我坐着为排队的读者签名时,如果年长的读者出现,我一定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为他签名。但是面对代表“权势”的市长,却表现得如此傲慢,傲慢到不尽情理。于是在思索自己的思想和人格养成过程时,不禁自问:这种对权势的“傲慢”,究竟其来何自?

立正

从记忆深处第一个浮上来的,竟然是孟子。十三岁的时候读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虽然还不知道何谓富贵、威武和贫贱,也不懂“淫”、“屈”,和“移”,作为动词,里头有多少层次的意义,但是句子的斩钉截铁,以及那斩钉截铁的语言所释出的一种简单但绝对的力量,显然让年幼的我深深震动。高中时,读到《滕文公下二》的原文,才知道,孟子认为权倾一时、让王侯畏惧的强人都不是真正的“大丈夫”;真正顶天立地的君子品格,只有在富贵加以诱惑、威武加以震吓、贫贱加以压迫的情况之下,才测试得出来。

有一天,在乡下和几个同学在“民众服务社”打乒乓球。突然听见很大声的“立正”的命令。声音那样熟悉,原来是父亲,穿着一身整齐的警官制服,带着几个警察,向前来视察的分局长敬礼。我正要继续打球,球才举起,就看见父亲吓阻的眼神;立正在他身后的警员更是一个箭步过来,把我们几个穿着拖鞋短裤的初中生连推带拉排成一列,挺身站直,让我们举起右手抵着额头,做出军警的敬礼姿势。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觉得受到了此生未曾有的侮辱。晚上,十五岁的我拿出孟子《尽心篇》,走到父亲面前,说,“你看!”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我想对他大叫的是,“你为什么要我们立正敬礼?你为什么不知道‘说大人必藐之’?那个分局长是什么咚咚,凭什么要我跟他立正敬礼?”

父亲正在一盏昏昏的灯下剪他的脚指甲,腿翘在一张竹凳上。他放下小剪刀,坐好,接过我的书,还真仔细地把古文吟哦了一遍,明白了我的抗议,把书还给我,说,“你把孟子最有名的那一章背来听听。”一眼瞄到弟弟正在一旁无所事事,说,“来,一起背。”

姊弟两个,一高一矮,就立在那破旧的警察宿舍昏昏的灯光下,开始背《告子下》: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背到这里,我嚅嚅诺诺背不下去了,比我会读书的弟弟一个人朗声继续: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怎么“动心忍性”,如何“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没有印象;但是“说大人必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倒在我心里深深印刻,不可磨灭。

在那一天,十五岁的我──不知道人世的艰辛,不知道生活的磨难,不知道自然法则的残酷,不知道人性的脆弱和黑暗;十五岁的我心中暗暗发誓:长大以后做什么都可以,但绝不做那必须向人立正敬礼的人,也不做那被别人立正敬礼的人。

等到后来读到《公孙丑下》孟子引述曾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而对齐王表达“士”与“王”分庭抗礼的独立位置时,我大概已经被孟子熏陶得差不多了。

独立

没想到自己在一九九九年真的去“做官”,进入了一个等级分明、令出必行的体系。我发现自己一方面做决策,发出指令,一方面努力在培养官员的独立意识,也就是说,当上位的决策者给出错误的指令时,做为下属的人,如何能够不盲从。下属对于上司,如何保持一种独立判断的能力?如何保持直指上司错误的勇气?在培养官员的独立意识上,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教育的机会。

有一天,一份盖满了章的公文一路旅行到了我桌上。盖了那么多章,表示下面一串官员全同意了。仔细读,却看得我直皱眉头。原来这是市长室下来的公文。某月某日某经济园区落成,市长要去剪彩了。为了剪彩的风光,市长室的官员请文化局责成下属美术馆配合剪彩时段,在该园区办一个美术展,同时,请文化局安排开幕时现场表演节目。

不需多想,我在已经盖了好多“拟办”章的公文上,写下推翻一切的局长批示:

1.美术馆展览属艺术专业范围,自有其严格规定之专业流程,不宜配合市长剪彩“演出”。

2.文化局对市民负责,非市长幕僚。安排表演活动目的在培养市民美学则可,在“配合”市长剪彩则不可。以上事宜由新闻处幕僚单位出面作业较妥。

公文批好之后,再把科员、股长、专员、科长一路到主秘、副局长都请来局长室,拿着白纸黑字的批示跟同仁沟通观念:文化局是台北市的文化决策机构,独立行使职权,对市民负责,它不是市长的幕僚或“化妆师”。文化官员应该有这样的基本认识,从最微小处就不容许文化为政治服务,不容许文化局沦为市长的辅选活动局。官员本身有文化独立的意识,就可以避免将来的掌权者公私不分,职权滥用。

“以后市长室再来这种指令,比照办理。”

谈完后,同仁一一离去,主秘却不走,面有难色,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他极坦诚地告诉我这孟子的学生:“局长,您的理念我完全了解,而且赞成,但是,能不能不要形诸文字,因为公文复阅,回流的一路上每一个官员都会读到,给市长室的人难堪,就是给市长难堪,不太好。官场还是有官场文化的。您还是让我去用电话表达比较好,原批示可以擦掉。”

我默默看着这资深公务员大约足足两分钟之久,心中深深感动,他如此细致而诚恳地卫护一个“误闯”官场的人,怕她受伤害。思索片刻之后,我说,“明白你的细心,但是,如果不落文字,这一路上旧观念的公务员不会认识到文化行政独立的重要。有白纸黑字,才能让公务员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吧,包括市长室的公务员。”

主秘无奈地拿着公文起身离去,“而且,”我说,“我有信心市长自己也会支持这个立场。”

我其实并不知道市长会怎么反应,但这是个很好的测试吧。当天晚上,跟市长通电话,我把这个批示原原本本道来。他静静听完,轻松地说,“对啊,本来就应该这样啊。这种观念是要建立的,很好。”然后开始谈别的公事。以后,文化局再也没有接到过类似的指令。

教训

不见得总是成功,但是我努力维持自己的独立,也要求属下官员培养独立意识。三年后,有这么一个下午,我在视察一个剧院工程时,看见工地上一排被拆卸一半的楼房露出一整面难看的墙壁;准备上油漆暂时遮丑的鹰架已经搭设完成。黄昏迟迟的阳光,刚好把鹰架那横七竖八的竹影,淡淡地,错错落落地,斜斜洒在那颓废斑驳的墙上。

我被那刹那间发现的美,惊呆了。站着不动,好像听见阳光在那墙上悠悠移动的声音。

从美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我交代随行的高级官员:不要上油漆了。就请艺术家把阳光自然投射的鹰架的影子,淡淡地画在墙上,就是最美的公共艺术了。

高级官员说,马上办。

过了两个星期,我问专管公共艺术的承办人,那面墙做好了吗?

那是个讲话娇滴滴、十分腼腼的科员,大学毕业,管的事情庞大复杂。公共艺术牵涉到城市景观和艺术的环境。台湾任何一栋公共建筑工程款的百分之一,必须用在公共艺术上;当公共艺术被界定为艺术家与公共空间,尤其是与市民大众,之间的情感互动时,它的创作本身以及与市民对话的过程,就变成艺术作品的主体,处理起来非常繁复。

她说“还没”。又过了两周,仍是“还没”。过了一个月,仍是“还没”时,我准备发火了。把科长和科员请到面前,板着脸质问延宕原因。这个娇滴滴、十分腼腼的科员,轻声地说:

“局长,公共艺术,您不是说,‘公共’的意义就是,它必须来自艺术家的创作,而艺术家的创作还要经过一个和市民互动,得到市民响应、接受的过程。您不是说,过程比艺术品本身还重要。那一面墙,尽管只是划上一点影子,其实都是公共艺术的范畴,就应该经过那整个艺术家创作和市民互动的流程。局长说画什么,就画上去,可能违背了公共艺术的基本精神。我觉得不太妥。”

她静静地陈述。我静静地听。

那面墙,没有处理。

真的,除了孟子,小科员也给我上过课。

04-25-2007

北 岛:远行——献给蔡其矫


已故诗人蔡其矫(1918.12.12–2007.1.3)

作者:北岛 诗人、评论家,现居美国

元月2日晚,家中来客,一起包饺子过年。电话铃响,是《香港文学》主编陶然,他说:“蔡老今天凌晨去世了。”我顿时呆住,妻子询问,复述时不禁泪如泉涌。又接到蔡三强的电话,说起他父亲一向打鼾,半夜鼾声一停人就走了。他还说找到很多照片,与《今天》及“星星画展”有关。不想扫客人的兴,我步入院中。女儿随即送来大衣,关切地盯着我,我摆摆手让她进屋,兀自坐在暗中。

去年7月,在香港与陶然等人相聚,席间说起关于蔡老的传记《少女万岁》。我要来电话号码,当晚打过去。蔡老听到是我,甚喜。我约他到香港相见,他长叹道:“恐怕不行了,我88岁,老喽。”东拉西扯,从朋友到海洋。谁成想,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满天星斗连成一片,璀璨迷离。看来总得有最后一次,否则人生更轻更贱。我们都走在这路上,谁都没有免于死亡的特权。也许重要的是,你与谁相识相伴相行,与谁分享生命苦乐,与谁共有某些重要的时刻,包括最后一次。

(一)

1975年冬,我在艾青家认识蔡其矫,那年我26岁,他57岁,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艾青到北京治眼疾,住白塔寺附近的王府仓4号,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屋。家中陈设简陋,一目了然。由于地面不平,每次开饭,艾青都要亲自过问折叠桌是否放稳——颠沛流离,吃顿踏实饭至关重要。家徒四壁,但有满满一箱子齐白石的画,那是艾青刚进城当中央美院军代表时买下来的。

那时候说串门名副其实:走动之间,把国事家事天下事都给“串”到一起了。没电话,除非事先约好,只能撞大运——应声而至,沏茶倒水备酒留饭,取决于友情深浅。

那天上午,有人敲门后高声通报:“艾青同志在家吗?我是蔡其矫。”只见他一头卷发,满面春风;说话底气足,南腔北调。一见面,他就夸我诗写得好,让我口讷而窃喜,手足无措。

第二天蔡其矫就来我家串门。惟一的皮沙发像烂桔子般陷落,只好把客人请上床。我们背靠墙并肩而坐,腿翘到床沿外。他引导话题,从诗到政治到性。他单刀直入,问我是否有过性经验,弄得我大红脸。接着他坦言对爱情及性的看法,我只好跟进,讲述了失败的爱情故事。他告诉我,他译过惠特曼的《伐木者,醒来》和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答应下次带给我。

我和蔡其矫成了忘年之交。相比之下,和艾青认识要早些,但关系很淡。他有点儿公子落难的意味,自视高,身份感强,让人敬而远之。蔡其矫命途多舛,却毫不世故,喜笑怒骂,如赤子般坦荡。

凭借华侨的特殊渠道,他搞到不少港台版文学书籍,再加上他手抄功夫了得,密密麻麻,如纳鞋底一般。说来也巧,自1964年因所谓“破坏军婚”罪锒铛入狱,直到1978年底他的三首诗发表在《今天》创刊号上,其间15年,蔡其矫跟我们一样处于地下,摸黑走路,靠手抄本借光。如今说到地下文学,看来界定要宽泛得多,且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1962年他写下的《波浪》一诗。

在阳光普照的大墙后,有一窄门通向北京离经叛道的地下世界,那儿有各式各样的沙龙,热闹得很。创作是私下的事,大家凑到一起则变着法儿玩——聚会郊游酗酒吟唱谈情说爱。我把蔡其矫领了进去,这地下世界,连带出没其中的漂亮女孩儿,让他激动不已。他的老式莱卡相机,镜头跟主人的眼睛一起永远忠实于她们。大家当面恭敬,一口一个“蔡老”,背后叫他“蔡求蜜”。

单位与老家在福建,夫人住北京,随“文革”风暴远去,行动自由的限制少了,他来北京的机会多了,后来每年像候鸟,春去秋来。而那窄门后面的北京,让他时不时改变行程。

我们常去的地方有圆明园、香山、樱桃沟、沟崖、八大处、十三陵水库、丁家滩和云水洞。便携录音机的出现把郊游推向高潮——野外舞会应运而生。最早上市的板儿砖式录音机细如蚊声,动辄卷带,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兴致。音乐响起,只见蔡其矫独领风骚,他腰板笔直,昂首含颌,带着女孩儿旋转。霎时间,节奏骤变,从舞曲转成摇滚乐,慌乱中他踩不上点儿,于是激流勇退,继续搞好摄影师的本职工作。这一切都写进他诗中,诸如《雨后樱桃沟》、《湖上黄昏》、《十渡》和《女中音歌手》,后者副标题还特地注明“为今天玩伴而作”。

久别重逢,我提起当年那些女孩儿,他全都忘光了,令我惊讶。其实他记住的名字是青春,总有青春的代表进入他的生活。

他与舒婷1975年结识。《橡树》这首诗就是他转抄给艾青,艾青大为赞赏,又推荐给我。在蔡其矫引荐下,我和舒婷自1977年8月开始通信,她的《这也是一切》随意抄在信中,是对我的《一切》的答和。

1976年是中国当代史的转折点。“四五事件”发生时蔡其矫在福建泉州,9月18日回到北京,马上去天安门广场凭吊,写下长诗《丙辰清明》:“啊,祖国!/我忧心如焚/到处在寻找你的踪影:/那些鸽子哪儿去了?”

那年夏天,我妹妹在湖北游泳救人时死去,我痛不欲生。10月上旬,蔡其矫约我去香山散心。霜染红叶,如大地的血迹。我们沿后山小路攀登,在茶室小憩,凭栏望去,无限江山无限愁。

骑车回家的路上,街有异动——中国人的嗅觉比狗还灵。拐进某大院(据他回忆是海军大院),得到的消息难以置信。我们张着大嘴在夜色中前进,经王府井,终于得到证实。街上有人在吆喝:“卖螃蟹喽,三公一母!”他甩出一张“大团结”,不等找钱,拎起螃蟹飞身上车说:“到我家喝酒吃螃蟹去。”

那夜,我们喝黄酒吃螃蟹论天下事。我只记得他满脸通红,眼神有点儿疯狂,恐怕也折射了我的疯狂。对,我们就是荒原狼,在长夜将尽时朝天袄嗥叫。

我自选了二十多首诗,抄在十六开蓝色笔记本上,赠给蔡其矫。在扉页我写下题诗:“在长风不安的歌声中,/请免去这最后的祝福。/白色的道路上,/只有翅膀和天空。”

(二)

蔡其矫在中国当代文人中绝对是个异数。

他1918年12月12日生于福建晋江园坂村。六岁读私塾,八岁随家人侨居印尼泗水。1929年回国,在泉州教会学校初中毕业,在上海读高中参加抗日爱国运动。1938年早春,他离开印尼辗转抵延安,先进鲁艺学习,后到晋察冀边区,在华北联大任教。1941年他开始发表诗作。1945年当随军记者。自1948年起从事情报研究工作。50年代初他放弃仕途,调到中央文学研究所……

我常在琢磨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一个华侨富商之子投身革命,往往是想通过救亡,通过对社会不公正的集体反抗以实现个人理想——个人与革命之间不免有互相需求与误解的成分。应该看到,在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苦难历程中,这场基本上是农民造反运动的革命,有着必然的合理性的同时,也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悲剧性。它混合着各种动机诉求与欲望,如同没有河床的洪流,冲决一切羁绊的同时带有自毁倾向。

与参加革命的农民不同,蔡其矫渴望的是某种精神回报,在这一点上,至少在革命胜利以前,他如愿以偿。他在2000年口述时如是说:“延安在1938年到1942年之间,是非常自由的……那时,上课是自由的,唱歌是自由的,贴墙报是自由的,搞创作也是自由的……”

夺取政权后,革命转而成为自身的敌人。和大多数文人一样,蔡其矫经历的痛苦可想而知。他也曾试图随大流跟形势——歌功颂德,写检查,与各种反党集团及思潮划清界限。

但最终发现,革命与他所向往的个人自由早已分道扬镳。当人们彻底放弃自我时,他做了反向的选择,毅然决然站起来歌唱:“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谁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统治……/波浪啊!对水藻是细语,/对巨风是抗争,/生活正应像你这样充满音响,/波浪啊!”这就是他写于1962年的《波浪》。

那是精神脊梁骨被打断的一代。即使有少数挑战者,也往往受限于二元对立的格局,成为统治者的镜像——正反不同,可长得一模一样。由于被镜子夺去了灵魂,即使幸存下来,往往变得枯燥而无趣。

从今年初起,我在美国印地安那州一个叫南弯(South Bend)的小镇教书。这里大雪茫茫,铲雪车到处奔忙,在路面刮出刺耳的声音。蔡其矫仿佛和我肩并肩,在雪中趔趄而行。他离开这世界一个多月了。这是个洁净的日子,充满明亮忧伤的日子,纪念逝者的日子。

王柄根《少女万岁》一书中的某些章节让我哑然失笑。“文革”期间,蔡其矫不仅不认罪,还公然贴大字报和造反派辩论。比如,说他是黄色诗人,他就举出唐宋诗词中的例子反驳。退一步,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接受,因为他皮肤是黄色的。但接着他又说,皮肤并不能决定诗人的品质,比如,普希金的祖父是黑人,不能说他是黑色诗人……嘿,他还挺矫情。

与此相应的是宁折不弯的刚烈。在一次批斗会上,福建作协别的头头都被迫跪下,只有蔡其矫,怎么推搡他硬是不跪。造反派小头目一扳子砸过来,闪过去,又是一扳子,头破血流,他连血也不擦。最后造反派害怕了,把他送进医院。

也许最让人叹服的还是他惊世骇俗的爱情观:“为了一次快乐的亲吻,/不惜粉碎我自己。”纵然一生风流,蔡其矫有自己的原则。他在笔记本上写道:“爱情的存在不是为了使我们幸福,而是为了向我们表明在忍受上我们能有多么坚强。世界上没有比无言的爱更高贵、更令人幸福的了。以无欲念的爱克服愁苦,也许这是迷途的爱、沉睡的爱。肉体有限度的满足,是人的最低权利。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

依我看,在一个“阶级仇民族恨”的时代,正是爱与艺术让他超越了反抗的局限。也只有爱与艺术,才会破解权力的因果链条,挣脱官方话语的无形桎梏;才会让人心变得柔软,复原万物的质感,使灵魂自由青春永驻。

1964年4月13日,他因“破坏军婚罪”被开除党籍,锒铛入狱,关了近两年。多年后,蔡其矫和艾青在天安门广场散步。艾青问,你为女人坐过牢,后不后悔?蔡其矫说,无悔,这里有代价,但也得教益。这个教益就是当面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时,你要勇敢。艾青说,蔡其矫,你是真正的男人……

(三)

1978年深秋,我着手编辑《今天》创刊号,在桌上摊开蔡其矫和舒婷的诗稿,逐一推敲。我发现在老一代诗人中,蔡其矫竟与我们精神上如此之近。于是我选了他的三首诗《风景画》、《给——》和《思念》,排在首位,接下来是舒婷的《致橡树》和《啊,母亲》。其中那首《橡树》,我根据上下文把题目改为《致橡树》。为安全起见,我给蔡其矫取了个笔名“乔加”。

我事先写信去福建试探,他竟满口答应,还另抄了几首新作。要知道那年月这可是胆大包天的决定,弄不好是要坐牢的。那年他整满六十,本应安度晚年,却跟我们这帮混不吝的小子借《今天》浮出地表。

舒婷加入《今天》文学团体,始作俑者蔡其矫。在他催促下,1979年秋舒婷第一次来到北京,与《今天》同仁聚首。某日,天高气爽,蔡其矫、艾未未和我陪舒婷游长城。那天蔡老兴致格外好,端着照相机冲锋陷阵;舒婷胆大艺高,爬到城垛上徘徊远眺;我晕高,看不得这壮举,把头转开;艾未未还是个大男孩儿,一开口脸就红……

10月21日上午,《今天》在玉渊潭公园举办第二届露天朗诵会,蔡其矫和舒婷也来了。以灰蓝色调为主的听众,点缀着花花绿绿的外国人和白制服警察。风雨欲来,朗诵会开得凝重悲壮。朗诵者向这两位最早加盟《今天》的南方人致敬。与整个基调形成反差,他们的诗句让人想到黎明时分的热带雨林。

《今天》问世后我们越玩越疯,郊游规模越来越大。蔡其矫是积极倡导者,乐此不疲。1979年深秋,一行百十余人,浩浩荡荡,前往云水洞和十渡。在云水洞前空地上的舞会,如庆祝胜利的狂欢节。这下可忙坏了蔡其矫——跳舞摄影,二者不可兼得。只见他上窜下跳,进退两难,连那些照片都拍得气喘吁吁的。爬山路上,他突然惊呼:“哎呀,这下糟糕了!”等大家围过来他才说:“我的面包都破了!”原来是他带的面包被压碎了。一个南方人的“破”字当头,把北方人全逗乐了。

后来,他与《今天》渐行渐远,但友情依旧。只要有美食美景美女,他从不拒绝。

(四)

1980年10月下旬,我和前妻从山东度蜜月回来。第二天一早,有人拍门大叫:“我是蔡其矫。还活着,快,快点儿生火。”原来他拎着一串螃蟹。在朋友中,他是头一个来贺喜的。

按他的话来说,天下好吃莫过于螃蟹。看他吃螃蟹是一种享受:不用任何工具,咬啃咂嘬,全靠嘴上功夫,关键还得牙口好。一般来说,美食家全都热爱生活,没听说哪个美食家得抑郁症自杀的。我吃螃蟹毫无耐心,很快就在残渣余孽前投降了。他从牙缝挤出的评论准确有力:“笨,懒,浪费,可惜。”

那时候都在家待客,最多去搞点儿散装啤酒凉菜什么的。一个物质匮乏时代的好处是,朋友聚在一起,粗茶淡饭,能多说说知心话。有时也争得脸红脖子粗,但不往心里去。

有一天,蔡其矫云游四海归来,我应声而至。那时他住东单大雅宝胡同,人民美术出版社宿舍,两间小屋昏黑,堆满书和他收集的贝壳。他留我吃午饭,得意地展示一路上的新作。

我对那些“旅游诗”不以为然,半开玩笑说:“你怎么跟出笼的母鸡一样,到哪儿都下个蛋?”他脸一沉嘴倒弓,下了逐客令:“饭吃好了,你该回家了。”我为自己口无遮拦后悔,晚矣,只好悻悻离去。几天后他老人家骑车来找我,照样乐呵呵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1981年秋,在兰州教书的“九叶派”诗人唐祈筹备“兰州诗会”,请了舒婷、江河、杨炼和我。未在受邀之列的蔡其矫,闻舒婷途中被窃,赶去救援;舒婷败兴回家,他却意犹未尽,直奔兰州。我们在招待所撞见,不禁欢呼起来。“兰州诗会”后来被取消。于是我们封蔡其矫为“头头”,结伴而行。他将军般威风,摊开地图,为进军大西北制定路线。

我们一路穷开心。他最喜欢给美女照相,投其所好,我们仨就像选妃子一般,四处寻觅,把稍有姿色的女孩儿一网打尽。我们声称,这位是作家协会的老革命,为写作收集素材,关键是江山得有美人配。那年月彩色照片稀罕,再听说是作家兼老革命,几乎没碰过钉子。只见女孩子搔首弄姿,风情万种。拍照后留下地址,他事后评论道:“这个蛮不错,有味道。”我们开始犯坏,专挑那些相貌平平甚至丑的,蔡其矫照旧乐得屁颠屁颠的,殷勤备至,但多少有些保留:“还可以,马马虎虎。”他准心里纳闷:江山依旧,可怎地,一夜间,“六宫粉黛无颜色”。

夜宿青海湖边。蔡其矫早起去照相,回来大骂“懒虫”,把我们从床上赶下来。探头窗外,青海湖碧蓝如海,令人怦然心动。我们嗷嗷叫喊向湖边冲去,蔡其矫不甘落后,跟我们一起冲啊喊啊……

辞青海湖,过西宁,再返张掖,宿酒泉,登嘉峪关,抵敦煌。我们持私人介绍信找到敦煌研究所所长,受到特别礼遇,安排在招待所下榻,吃住便宜。在导游引领下,一连四天,参观了几乎所有重要的洞窟,有些从不对外开放。借助户外微光或手电筒,那奇异的造型与色彩,把我们全都震住了,屏息凝神,神魂颠倒。最让蔡其矫着魔的是飞天与乐伎。他认为,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宗教,而宗教的最高境界是美。

最后一站柳园。三名小卒入川返京,而光杆司令继续西行,向新疆挺进。那是蔡其矫云游四海的开端。我们在小旅社告别,为他发现更多的维族美女干杯。收拾行李时才发现,不约而同,每人都带了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这影响显然来自蔡其矫。

(五)

蔡其矫第一次读《草叶集》是1940年,在晋察冀边区。

他当时是华北联大文学院教员,院长是在法国留过学的沙可夫。在一个星空灿烂的夏夜,他和沙可夫从法国作家纪德说起,探讨文学艺术的自由观。沙可夫提到惠特曼,并把从苏联带回的英文版《草叶集》借给蔡其矫。

是夜,在煤油灯下,他几乎通读了《草叶集》,为惠特曼的风格所慑服。那来自美洲大陆动荡不安的声音,好像开关,一下打开他天性中未知的暗道——那与革命缘起息息相关,但又与铁血纪律格格不入的流浪精神。他大声用英文朗诵着《啊,船长,我的船长》,激动不已。在华北平原,在残酷的战争岁月,美国的惠特曼与中国的蔡其矫相遇,带有某种宿命色彩。

很多年后,他回首往事说:“任何企图进入艺术王国的人,都应该有大师引路,让自己的大师领着走进那个精神王国。没有大师的引路是不行的。第一位引我走进诗歌王国的大师就是惠特曼,第二位是聂鲁达……”

惠特曼于蔡其矫,绝不仅仅意味着文学表达方式,也是生活方式、对世界的感知方式。对惠特曼来说,性是人体的能源,是世界物质生命——男女、动物、植物——的关键。他认为肉体与精神同样重要,相辅相成。从这一点出发,就比较容易理解蔡其矫的感情世界和爱情观。

在我看来,蔡其矫的诗歌成就终究有限,说来原因很多,包括与中国现代诗歌史的短暂与断裂有关。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重要性,因为他展现了更为宝贵的生命价值。

在这一点上,蔡其矫比安贫乐道的惠特曼走得远得多,他用自己一生穿越近百年中国的苦难,九死而不悔。他对任何形式的权力结构保持警惕,毫不妥协,从而跨越一个个历史陷阱:在金钱万能的印尼,他离家出走;在革命走向胜利时,他弃官从文;在歌舞升平的时代,他书写民众疾苦;在禁欲主义的重围下,他以身试法;在万马齐喑的岁月,他高歌自由;在物质主义的昏梦中,他走遍大地……

他的反抗是个人的,他相信任何形式的集体反抗最终必与权力结盟,任何以自由为名的造反都将走向奴役之路。1986年5月在福州召开的“蔡其矫作品讨论会”上,他在发言中总结了自己的一生:“我并不重要,我自认为是一块跳板,一层台阶,踏着它是为跃向对岸或走向高处……所有的诗人艺术家,无不历尽坎坷,屡经寂寞,不被窒息而死就是最大的幸运了!生命即使是伟大而勇敢,也难以达到成功!没有谁保护我们,只有靠自己支持到最后一息……”

自1981年秋,即我们西北之行以来,他云游四海,足迹几乎遍及中国。这一壮举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个谜。他是为了继承徐霞客的传统,还是为了用脚在大地上书写,追赶青春穿透生命的迷雾?他曾在《自画像》一诗中自问:“从黄昏到垂暮,他还能在眷恋中远行吗?”眷恋与远行,方向相反,却彼此激荡有如持久的钟声。

他是一面光芒涌动的镜子,与黑暗对立,却并非为了折射黑暗。它似乎提醒我们一个阴郁时刻的到来: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男盗女娼、画地为牢——这一切可能成为我们文化的主流。

(六)

2001年冬,因父亲病重,我回到阔别13年的北京。除了尽孝,头等大事就是去看望那些忘年之交——岁数不饶人。我从保嘉那儿得知蔡老在京,大喜过望。

保嘉开车带我先去接牛汉。事先瞒着,牛汉下楼迎候时看见我,惊得竟蹦了起来。他快八十的人,仍像棵擎天老树那么壮实。再去东堂子胡同接蔡老。他老人家性急,不断打电话催问,早早到楼下等候。与他紧紧握手那瞬间,我的眼角湿了。他引我们回家,他夫人徐竞辞很热情,沏茶倒水。蔡老明显见老了,但还硬朗。想当年大家就管他叫蔡老,叫了30年,终于给叫老了。他告诉我,几年前被摩托车撞翻,脊椎骨短了一截,行动大不如从前,但他还是骑车到处跑。

牛汉和蔡老执意先去看望我父亲,于是到我家小坐,再去附近“山水间”餐厅吃晚饭。那天给蔡老点了狗肉煲,他大赞,称天下第一美味。俩老头儿在一起总是斗嘴,嗓门大,还打打闹闹。说来他们还是通过我相识的,那是“四人帮”倒台后不久,我带蔡老拜访牛汉。

蔡老要去参加作代会,我请他约上舒婷和王安忆一起小聚。那晚,保嘉开车去奥林匹克饭店接上他们,来到后海河沿的“孔乙己”饭店。没事先订位,五个人围住一张小桌,好像烤火取暖。我给蔡老点了只大闸蟹,他大赞,称天下第一美味。

临走前,我借朋友的美意,在其属下一家名叫“湘君府”的湖南餐厅,宴请牛汉、谢冕、邵燕祥、吴思敬和蔡其矫,由几位同辈人作陪。所谓“总统套间”金碧辉煌,那华丽的装饰和闪光灯让人分神。蔡老坐我对面,话不多,专注于那精美的头盘——凉拌龙虾。我劝他多吃,最后连龙虾头也由他包了。在座的文学所的刘福春跟我抱怨说,他每次陪蔡老骑车,蔡老总是逆行,直冲着警察骑过去,他只好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跑。

酒后有点儿恍惚了:生活继续,友情依旧,只是由于我的缺席,过去与现在之间出现某种断裂,如拼图中缺失了某些部分。

次年冬,又在北京见到蔡老。一切似乎又回到过去的轨道中。

那晚,我请他和牛汉在一家大众饭馆吃涮羊肉,俩老头儿又斗上嘴了,好像双方为此等了一年。仔细听去,他们提及的名字大都不在人世了。

蔡老告诉我,他用积蓄在老家建了座花园,为了留给年轻人——让他们谈情说爱,诵读诗文。“我年纪大了,得考虑身后的事了,人都有这么一天。”这话还是让我一愣:年龄于他,似乎只是追逐青春的距离参数,与死亡无关。

他还告诉我,他如今志在海洋,研究写作均与此有关。他认为,中国的强大和航海有关。从根儿上说,他是个海洋性格的人。生于海边,长在印尼,随舰队远航,而他那自由不羁的灵魂,更是属于大海的。看来他在大地上走累了,开始寻找归宿——想象与灵魂的归宿。

此刻,我坐在大学宿舍的书桌前,窗外风雪肆虐。我极力回想我们间的最后一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沉入我关于故乡的混乱驳杂的印象中;而早年交往的细节,像雨后蟾蜍一个个蹦出来,似乎为了展示时光倒错的意义。是的,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徐友渔:安乐死—-无法回避的问题

 

虽然安乐死的立法看来还距离遥远,但在实际上,不论在医院中还是在家里,悄悄实施的情况一直在进行。我们的立法不能装作没有看见、不知道这种情况,不能长期脱离和落后于社会生活

安乐死问题,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都是近年来经久辩论的热点。宁夏女孩李燕不久前在网上公布“安乐死申请”,并请求人大代表提交安乐死议案,再次使安乐死立法问题处于不容回避的位置。

在我国,对安乐死问题的注意要比西方发达国家晚得多,但从一开始就以尖锐的形式出现,观点截然对立。1986年6月,陕西汉中某医院发生一起安乐死事件,并成为司法案件;1987年12月,国家领导人邓颖超赞成安乐死的信件被公布;1988年7月,在上海举行了一个大型的安乐死社会、伦理、法律学术研讨会;1991年5月,汉中法院宣判我国首例安乐死案件被告无罪;进入新世纪以来,在“两会”上提出关于开展安乐死合法化试点的提议和立法建议一直不断。

近年来,我从周围许多朋友中陆续听到一种说法:生平最大的愿望,是能看到安乐死的立法在中国实现,从而使得自己可以享受没有痛苦折磨的、有尊严的“善终”。我也有这个愿望,我认为,不论从情还是从理出发,都应该满足这个愿望。

有人从哲学上说,安乐死问题的核心,是一个人的生命是否完全属于他(或她)自己,即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有没有完全的支配权。如果说谁都无权对于人的生命做出规定或者安排,那么也可以说安乐死的合法性或合理性是不存在的。

这是偷换了概念,或者说误解了安乐死的性质。安乐死的本质不在于在生与死之间进行选择,而是在死亡的方式上进行选择。准确地说,这个问题是,当一个人身患绝症,面临无可挽回、即将到来的死亡时,有没有权利做出选择:在不堪忍受的、极度的痛苦中挣扎因而丧失尊严,还是在平静、安宁、祥和的心境和气氛中离世?如果我们不能绝对地说,人的生命完全属于自己,因此可以任由自己处置;那么绝对不能否认的是,一个人的肉体痛苦完全属于自己,对于一个处在剧痛中而且毫无好转可能的重症病人来说,抽象地大谈什么生命的普遍性和不可终结性,使病人备受折磨,处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是没有心肝的。反对安乐死固然有许多道理,但那是在一旁轻飘飘地讲那些大道理,却没有分享别人的痛苦,也没有减轻别人的痛苦。

我们每人都有身体上痛苦的经验,如果这种痛苦极其厉害且无法中止,我们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的代价来求得解脱。我认为,反对安乐死的人需要设想自己处于这种病痛中再来发表意见。

在反对安乐死的意见中,一些重要的论据是从一些不那么合适的观念或意识形态中推演出来。比如其一:“允许实施安乐死明显违背革命的人道主义原则,革命人道主义以保障人的生命为最基本的准则”;又如其二:“允许安乐死是同我国的医疗工作的基本方针相违背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所要求的是对一切患者都要进行积极的抢救、治疗,只要病患者还没有死亡,只要还有一丝生的希望,就不能放弃努力。”这些原则或意识形态当然很好,但明显是在安乐死问题还没有出现之前提出的,没有涉及到安乐死问题的复杂性和特殊性。

虽然不少人严厉谴责安乐死,虽然安乐死的立法看来还距离遥远,但在实际上,不论在医院中还是在家里,悄悄实施的情况一直在进行,而且比较普遍。主要是被动的安乐死,但主动安乐死的情况也并非罕见。我们的立法不能装作没有看见、不知道这种情况,不能长期脱离和落后于社会生活。

美国有一项研究,说整个医疗经费的70%被用在临终病人昂贵的、意义不大的最后3个月的拖延生命之上。可能这个结论有局限性和夸大,但类似的情况肯定存在。在我国,有的单位(包括医疗经费相对充足的中央级单位)因为一个毫无救治希望并忍受痛苦的病人占用巨额费用而使得其他人在接近年底甚至在下半年就无法报销医药费。也许有人会说,比起金钱,生命无价,但这么说无济于事。这个人的命是命,另一个人的命也是命,如果大家的生命是平等的,那么功利主义计算就免不了。

当然,安乐死涉及到法律问题,弄不好会发生草菅人命的事。但我们可以从严规定,使安乐死只能在生命确实无可挽救,病人极其痛苦,且有事前自愿、明确、多次表示的情况下才能施行。

曾慧燕:时代风暴一羽毛--巫氏父女的悲惨世界

 

生在动乱的年代,走过文革的死亡阴影,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现居加州矽谷的华裔女作家巫一毛(Emily Wu),继去年10月由美国兰灯书屋(Random House)出版她在中国悲惨岁月的英文自传《暴风雨中一羽毛──动乱中失去的童年》(Feather in the Storm – A Childhood Lost in Chaos)后,最近再在香港推出中文版。

此书是巫一毛的处女作,她的父亲巫宁坤是英美文学翻译家,曾翻译《了不起的盖茨比》。1993年他在纽约出版英文回忆录《一滴泪》(A Single Tear),轰动西方世界。此书回顾了1951年他从美国回国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首当其冲受尽折磨屈辱、九死一生的血泪史,“贫归故里生无计,病卧他乡死亦难。”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两代写历史大巫小巫落玉盘

时隔14年,巫宁坤之女、原职加州矽谷多家电脑公司高级主管的巫一毛回忆录《暴风雨中一羽毛》(下面简称“一羽毛”)英、中文版先后问世。父女俩各自以自己的笔,我手写我心,将两代人经历过的时代风暴呈现世人面前,为历史存真。两代人不堪回首的个人劫难,也涵盖了半世纪的家国之痛,是对“悲惨世界”痛定思痛活生生的见证。难怪有人形容巫氏父女两本书是“两代人抢救历史,大巫小巫落玉盘”

巫一毛这本“带有史诗色彩的自传”,以独特视角展示了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天真无邪女孩,在中国当代反右、大跃进、文革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政治运动中,令人心酸、心碎、震撼的的成长历程,透过作者精神与肉体遭受的双重苦难,刻画人性的丑恶,令人更进一步了解那个“大革命时代”的灭绝人性。

“一羽毛”中文版封面设计是一根象徵作者命运的白色羽毛,“就像革命暴风雨中一根羽毛,在每次运动中被吹来吹去,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一点选择”。左侧是充满童稚的作者5岁时穿一袭连衣裙摆出可爱舞姿的照片。全书360页,另外还有18幅珍贵的黑白照片,这是无数次搬家、抄家、动乱年代倖存下来的,“它们以残缺的影像述说着那个畸形的时代”。这本书拿在手上,不仅书的分量沉甸甸的,也因为“叫右派太沉重”,读完久久不能自已。

巫一毛自传从1961年三岁生日去劳改农场和病危的父亲第一次见面开始,到1977年考上大学结束。

巫一毛甫出生就跟着她的家庭受迫害。1966年,文革开始,本来应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却因受到父亲株连,过早开始没有童年的童年,受尽欺淩、污辱,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同学甚至恶作剧将粪便或死老鼠、死青蛙放到她的书桌抽屉内;八、九岁就先后遭“解放军叔叔”和父亲在安徽大学的同事强暴……;她目睹父亲被人羞辱、蹂躏,眼睁睁看着父亲头戴高帽、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挨批斗、掏茅坑、焚烧自己的书籍等。她还被学生把着手、强迫写批判父亲的大字报“打倒牛鬼蛇神、笑面虎巫宁坤”。

1968年10月,中共“清理阶级队伍”,全国进入新一轮恐怖高潮,任何人都能以清队名义滥打乱杀。父母被迫与稚龄子女分离到农村搞“清队运动”,年仅10岁的巫一毛成了“小妈妈”,要照顾5岁的小弟弟,住进孤儿院一样的临时收容所。她最要好的朋友小兰的母亲被人奸杀;也目睹许多人不堪折磨或为了维护尊严而自杀;她因病得不到及时医治险死还生。而她几个儿时好友就没有她幸运,因各种原因悲惨死去。

1969年,好不容易全家团聚,又被下放到安徽一个穷困落后的村庄,历尽艰辛。文革后期,她随父母回到安徽芜湖市念高中。高中毕业后,适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她又到深山老林“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直到1977年考上大学,苦难才告一段落。

1981年,巫一毛自费来美留学后,开始动笔写回忆录。由於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许多部分难以下笔,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写到伤心的往事、好朋友的惨死,“我往往坐在电脑前,泣不成声,许多天失魂落魄,不能再碰那块心上永远流血的伤疤。写书的过程,也是疗伤的过程,写出来得到一种解脱。”

在此期间,巫一毛先后获圣母大学英美文学学士、金门大学企业管理硕士学位,毕业后曾任矽谷数家电脑公司高级主管,并结婚、生儿育女,然后离婚。她的写作也因此断断续续,写写停停。

她说:“1993年初,我的父亲写了《一滴泪》,是他的自传,从他的角度说那一段历史,也是我们一家的故事,对我是一个潜移默化的榜样。书中用了我的一篇文章《鞋》,说的是我为了上学,如何用两条心爱的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换一双鞋的故事。父亲的书出版后,好几篇书评都提到我的《鞋》,这对我有鼓舞作用,更坚定我的决心,要把书写出来。”

住在纽约上州的女作家王渝是巫一毛的表姐。她感慨地说,有一个传记电视节目,每次播放前都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一个独特又难以想像的故事。”在这之前她觉得“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未免太夸张”。来自台湾的王渝自从开始接触到中国大陆人士后,“我的感觉改变了,每次听他们、特别是作家朋友谈过去,我都觉得每个人的遭遇都是一本现成的长篇:曲折、苦涩,处处留下时代的烙印。”

由於考虑到“一羽毛”此书是英文写作,读者群在美国。2000年,巫一毛认识美国作家拉里??殷戈曼(Larry Engelmann),两人一拍即合,巫一毛将故事写出来后,殷戈曼为她的书进行修改、润色。几经曲折,终於在去年10月出版。

巫一毛说:“英文版幸运地找到兰灯书屋出版,他们认为书的内容很完美,没有作出什么改动。”

她开心地说,兰灯书屋对此书非常重视,在各大报刊杂志登广告,还安排她在华盛顿、纽约、芝加哥、洛杉矶、西雅图和旧金山等地,举行新书发表会及巡回演讲,接受电视、电台、杂志、报纸採访等新书促销活动。

“一羽毛”的法文、德文和丹麦文的版权,已经分别出售给法国、德国和丹麦的三家出版社。

一泪一羽毛回忆令人心碎

巫一毛说,在美国生活后,在“人性的环境”中,看着她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健康成长,她终於有足够勇气,挖掘埋葬在心底坟墓深处的隐痛。

“这本书,是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时代,也是用一个小女孩的眼睛看动乱的中国。我尽量用平和的口吻,讲一个真实故事,主角是在逆境中顽强地存活下来的女孩子。书中每一章节,都像一篇短篇小说,充满戏剧性和细节描述。”

作家张慈指出,巫一毛勇敢地写出自己的身世,令她佩服。“这部作品的整个叙述都反映了作者对自己长大过程的痛苦,其中包含的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心灵上的泪水,而是整个民族的泪水。”

她说:“十几万字,怎么可能容得下那个荒诞的大时代。怎能容得下大时代中的辛酸、残暴、黑色幽默般的荒谬,怎能容得下大红包裹的纯黑?我只能说,是作者的那些惊心动魄、令人心碎的回忆,是一个小女孩的眼睛看动乱世界的奇特角度,是作者简洁如诗的语言,是人在逆境中顽强地存活下来的真实人性故事,使此书有了意义。”

巫一毛在接受《世界周刊》专访时,强调书中叙述的全是真人真事,不是小说的小说。她说,“一羽毛”是她的故事,也是成千上万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中国人的故事。“这是我的第一本书,但又何止是一本书。”

经历革命暴风雨的冲击,侥倖存活的巫一毛说:“数千万受难者,包括许多孩子,没能逃过厄运,那些天真无辜的孩子中,有好几个我的朋友。”她希望透过此书来解读人性,透过一个女孩、一个家庭的命运来瞭解那段惨痛的历史,“记住那些在动乱中失去童年乃至生命的孩子们”,“也是我对那些早逝的儿时同伴的心祭”。

往事难忘过去从坟墓爬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终於明白人们关於你可以埋葬过去的说法是错误的,因为过去会自己从坟墓中慢慢爬出来。”这是现居加州的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刻画人性的成名小说《追风筝的孩子》(The Kite Runner)书中一段说话,被巫一毛在自传的“前言”引用。

《暴风雨中一羽毛》书名源自巫一毛本人的名字。早在娘胎里,厄运就已降临到她头上,1958年她在北京出生,出世前七周,当时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任英美文学教授的父亲,因“极右分子”罪名,被发配到北大荒劳改农场,自此开始全家长达20年的苦难。

巫一毛父亲1940年代在西南联大师从文学家沈从文、卞之琳等人,1943年赴美担任中国在美受训空军师的翻译;1948年3月,他从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毕业后,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曾与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李政道、杨振宁同学。

1951年,巫宁坤博士学位尚未到手,燕京大学校长急电邀请他回国任教英语系。对於年轻而富於理想的巫宁坤来说,投身一个崭新的世界,过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的诱惑力,远胜过博士学位和在异国做学问的吸引。临行时,李政道帮他整顿行装,还在行李上用白漆端端正正写上“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的大字。

巫宁坤最初回国被待如上宾,但好景不长,在燕京大学只教了一年,燕大并入北京大学,巫宁坤因“历史不清楚”,被贬到天津南开大学。

1957年“五一”劳动节,中共党中央号召在全党开展“整风运动”,带来全国性的“大鸣大放”。一名当年在延安经过“整风”洗礼的副院长,接连三个晚上到巫宁坤家,动员他带头在即将召开的“鸣放会”上发言,向党提意见。副院长还反覆交代毛泽东和党中央制定的政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巫宁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就在会上发言了。他首先提到“肃反运动”中,他在南开大学遭到无辜迫害的情况,要求南大党委向他们全家赔礼道歉。接着他讚扬“双百方针”,说共产党要求知识分子向党提意见,对言论自由是极大鼓舞。谁知“和风细雨”的“整风运动”,变成暴风骤雨的“反右运动”。千千万万知识菁英掉进“阳谋”的陷阱。据说巫宁坤在“鸣放会”上的发言,再加上他的“三反”罪行,“可以枪毙,但党是宽大的,不但不枪毙,而且不定为”现行反革命“,只划为”极右分子“,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

这是对右派最严厉的处分。接着,巫宁坤被送进半步桥北京市第一监狱内新建的劳动教养所。

万古云霄一羽毛柳暗花明又一村

1958年6月初,他正在翻看《杜甫诗选》,接到妻子从北京海淀医院寄来的明信片,“恭喜我6月3日凌晨得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并要我给孩子取个名字”。他刚读过杜甫称讚孔明的名句“万古云霄一羽毛”,心想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身系罗网,连女儿出世都不让见,只得托诗圣的福给她取名“一毛”,“祝愿我家生於忧患的女儿有朝一日翱翔云霄”。

巫宁坤有二子一女,三个子女的名字都大有“讲究”,长子取名“一丁”,是为了“祝愿他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当个普通人”;幼子取名“一村”,希望他出生后一切都好起来,“柳暗花明又一村”。

巫一毛说:“”一毛“是爸爸在劳改时给我的礼物,希望我以后有所作为,建功立业。”

她出生后父亲长年缺席,直到三岁生日那天,因父亲病危,父女才第一次在天津与唐山之间的清河劳改农场见面。

巫一毛的自传,就以三岁生日第一次探监见到父亲为“引子”,可惜却写得有点时空错乱,人物角色颠倒。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在后面,越看越打动人。

巫宁坤被打成“极右分子”,全家都受牵连遭罪。他后来被押送到与西伯利亚为邻的兴凯湖国营劳改农场(通称北大荒)。“上面”要他的妻子李怡楷与他离婚,李怡楷不从,全家被赶出北京,不许她教书,下放到安徽大学作打字员。那时,巫一毛才六个月大,哥哥也只三岁。接着,他们经历了三年“大跃进”人祸造成的“自然灾害”。

巫一毛说:“说是天灾实是人祸,安徽是重灾区,那几年饿死了九百万人,特别是农村,整村整村的人都饿死了,有的成了绝户。在这种情况下,妈妈被迫把我送到天津外婆家,才逃过饿毙的命运。”

巫一毛的外婆特别疼她,宁可自己挨饿,把口粮省下来喂她,她的舅舅心疼自己的母亲,眼看这样“要把娘饿死”,硬把巫一毛送回合肥。她的童年在多灾多难中度过。

巫宁坤在北大荒三年劳改后回到合肥。还未过上好日子,“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1966年爆发,他首当其冲成为“老运动员”,全家命运再次坠入黑暗深渊。

巫一毛终生不能忘怀,父母被双双关进“牛棚”时,作为右派子女,她受尽污辱和殴打,有次病得差点死去,独自一人病倒在房间内不知多少天,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送院急救,医生说没救了,通知家属办后事吧,幸而她命不该绝,只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毛像章为饵8岁遭强暴

巫一毛为了真实记录历史,将八岁时被一个解放军以象徵荣誉的“毛主席像章”引诱、在树林中遭强暴的事情写出来。

文革那年,巫一毛8岁,小小年纪已非常懂事。为了不增加父母的烦恼,牙痛了好几天的她,独自去医院拔牙,但她只有八分钱,五分钱挂号,余下三分钱只能坐一趟车。拔完牙只好走路回家。由於下雨,就抄近路在树林走,结果一个解放军士兵以一个铝制的“毛主席像章”为饵,趁四周无人将她硬拽入林中强暴,她欲反抗时几乎被掐死,以致脖子上留下斑斑瘀血痕迹……。

当时解放军是全国人民崇拜的对象,没想到禽兽不如。巫一毛在自传中写到,事情发生后,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可是,我常常在噩梦中听见”解放军叔叔“的声音,看见他的眼睛,感到他掐在我脖子上的双手,他压在我胸口的身体。醒来,我躲在黑暗中,流着泪坐等天亮。……”

她又回忆,在被奸污后的一段日子,老师照常在课堂上讲“解放军叔叔的革命故事,讚扬他们英勇无私的为人民服务”,“我照常听着,跟着朗诵唱歌。每当穿绿军装的人走近,我彷彿都能看到那张伤害过我的脸在眼前晃动,浑身就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

巫一毛的惨痛经历,让合着者殷戈曼觉得不可思议,此后她又一次被强暴,对方是父亲在安徽大学朋友兼同事。殷戈曼认为第一次被强暴已够惨了,再写第二次强暴,担心读者认为缺乏可信度,所以没有写进书中。后来巫一毛到安徽泾县西阳公社罗村大队下乡时,也险些被生产队长强暴。

巫一毛被二度强暴后,也一直不敢告知父母。事隔多年,她终於鼓起勇气“知会”父亲,准备写出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父亲的反应是“不可能”,自己的好朋友怎么会强暴女儿?是不是女儿记忆有误?

巫一毛说:“这种事怎么可能记错呢?殷戈曼说读者、特别是美国读者不可能相信,为什么所有倒楣事都让你碰上了,我也不知我为什么这么”黑“。其实我还算幸运,很多人都死了,我们全家除了奶奶都活过来了。我只是成千上万根羽毛中的一根小羽毛。”

她告诉殷戈曼,在当时的中国大陆,成千上万的家庭都有类似她家的经历。“可是,令人痛心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可怕的年代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为了让西方读者读起来“不那么毛骨悚然”,巫一毛忍痛删掉了一些细节。

初恋情缘逝往事只能回味

目前为单亲妈妈的巫一毛,曾试图与子女进行“历史的沟通”,“我跟儿子解释,他就说:Oh,that’s the past,that’s China,this is now(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是中国的事情,现在是现在),我不要听过去中国的事情。”

巫一毛说,两个孩子都在美国出生长大,不会说中文,也不大关心中国。令她更加觉得有责任“为历史存照,为那些在动乱中失去生命的孩子们立碑”。

她在自传“前言”中表示,“但愿讲出我的故事,我成长时代的故事,可以让同样的悲剧不再重演,让所有的孩子们尽情享受与生俱来的权利──童年和幸福”。

“一羽毛”对文革人性的扭曲颇多着墨。书中提到他们走投无路时,巫一毛母亲从安徽前往北京向巫宁坤的表姐求助,表姐的丈夫是毛泽东的私人医生李志绥,而这趟北京之行,还是表姐的亲爸、巫宁坤舅舅的主意。谁知即使递上她父亲的亲笔信,李志绥夫妇仍装着不认识以前见过多次面的表弟妹,甚至说“再不走就喊警卫”。巫母为节省公车费,大热天冒着烈日走了两小时路,临走时乞求一杯水都被无情拒绝……。

巫一毛回忆录写到1977年上大学、被迫与初恋情人分手为止。在尾声部分,她公开了埋藏心底多年的初恋和爱情。当年她与同为知青的朱一平在安徽泾县分手,一别28年,两人虽然纯情到连手都没有拉过,但巫一毛对这段柏拉图式的爱情似乎刻骨铭心。

2004年,巫一毛为了拍摄记录中国知青经历的英文纪录片《上山下乡》(Up to the Moun-tain,Down to the Village),重回当年插队的村庄,纪录片原汁原味呈现了她与初恋情人重逢时抱头痛哭的镜头,赚人热泪。

巫一毛六年多前已和白人丈夫离婚,再见到昔日恋人,虽然心情激动,但也明白“两人有缘无份”,往事只能回味,情缘已了。她不讳言48岁的女人,仍然憧憬爱情,前几年为了正值青春期的一双子女,无暇考虑个人问题。现在大儿子上大学了,小女儿也即将高中毕业,她希望命中真正的白马王子早日出现。

为历史作证哀而不伤感人肺腑

此书封底文字,是三位名家对“一羽毛”的评价:

历史学家、克鲁格奖得主余英时评论说,此书“透过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姑娘的长年受难,《暴风雨中一羽毛》真实而生动重现毛泽东统治时代史无前例的荒诞与残暴,为中国近代史作出独特的见证”。

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作家哈金说:“《暴风雨中一羽毛》热情洋溢,真诚坦率,哀而不伤。它讲述一个少女在狂暴的,被革命摧毁的中国成长的故事。它揭示了人民惨痛的受难,其中许多人暴死,其他人苟活下来。这篇丰富多彩,自成一格,令人心碎的故事涵盖人的残忍、愚蠢和善良。归根结柢,它是对百折不挠的人的坚韧和生命力的见证。”

《上海生与死》的作者郑念说:“这是一个文化大革命期间成长的勇敢的少女感人肺腑的回忆录。它充分反映出毛泽东假借进步的名义所犯下的种种残暴无比的罪行。”

香港《明报出版社》总编辑潘耀明认为巫一毛小说的成功,是因为她如实地记录了童年的血泪史,语言平实生动,不虚饰,所以能扣人心弦,赚人热泪。

文革结束已经超过30年,今年是反右50周年纪念。在中国,文革及反右依然属於敏感禁区,有关研究及出版依然受到有关部门严密控制。巫一毛认为,在这种大背景之下,保存历史纪录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她写回忆录的初衷之一。

她说:“过去的事情不能把它忘掉。因为像文革10年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如果我们再不把它写下来、记住,下一代人就不会记得,就不会知道。”

在海外,常常有些所谓的“爱国华侨”,凭主观信念不愿相信中共曾经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巫一毛自传出版后,有匿名网友在网上指责她“不要在国外诬衊我们的祖国,这和卖国没什么两样!”“巫一毛,你诬衊的不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而是我们的民族!是谁让我们站立起来,挺起了脊樑?又是谁让我们对洋人卑躬屈膝……?”

支持巫一毛的网友反驳,说这种话的人“不知是何年龄?如果是我们这代五?年代或之前出生的人,很多都有与巫一毛相似的童年经历,如实记述个人的经历、反映国家的历史,有何不可?倒是应该鼓励更多的人去回忆,去写出来,无论用什么语言,都是留给人类也是我们祖国的财富。”

也有网友说:“……对摮痕漫w论,难道还用说吗?经过那个年代的心中都有数。另外,不必把记述个人经历与”诬衊祖国“联系起来。历史是无法回避和掩饰的,还其真相才是对祖国的贡献。……一个民族只有勇於正视自己的历史,无论光辉还是有污点,才是值得敬佩的伟大民族。”

(来源:北美世界日报《世界周刊》日期:2007/05/06)

武宜三: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章诒和《顺长江,水流残月—-泪祭罗隆基》所摘引词曲完整版

 

吴洪森看了章诒和《一片青山了此身—-回忆罗隆基》之后说章大姐的初恋是罗隆基,章诒和笑骂胡说八道;但她又在《顺长江,水流残月—-泪祭罗隆基》中写道:“中国有几个像罗隆基这样杰出的政治家?有几个像他这样懂得女人的男人?于我而言,唯一的遗憾,那时岁数太小!”然则,“岁数不小”又当如何呢?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泪祭罗隆基》中所摘引的词曲无不哀艳凄绝、荡气回肠,我把这四首词曲完整版录出,供大家凭吊。


()、浪淘沙‧自题《庚子秋词》后

〔清〕王鹏运 

华发对山青,客梦零星,岁寒濡呴慰劳生。断尽愁肠谁会得?哀雁声声。

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留得悲秋残影在,分付旗亭。 

()、北南吕‧骂玉郎带过感皇恩采茶歌‧仕女图 

〔明〕黄峨 

[骂玉郎]一个摘蔷薇刺挽金钗落。一个拾翠羽,一个捻鲛绡,一个画屏侧畔身斜靠。一个竹影遮,一个柳色潜,一个槐阴罩。[感皇恩]一个绿写芭蕉,一个红摘樱桃。一个背湖山,一个临盆沼,一个步亭皋。一个管吹凤箫,一个弦抚鸾胶。一个倚阑凭,一个登楼眺,一个隔帘瞧。 
[采茶歌]一个愁眉雾锁,一个醉脸霞娇。一个映水匀红粉,一个偎花整翠翘。一个弄青梅攀折短墙梢,一个蹴起秋千出林杪,一个折回罗袖把做扇儿摇。 

()、双调‧庆东原‧京口夜泊 

〔元〕汤式  

故园一千里,孤帆数日程,倚篷窗自叹飘泊命。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 

()、双调‧寿阳曲  

〔元〕贯云石  

新秋至,人乍别,顺长江水流残月。悠悠画船东去也,这思量起头儿一夜。 

【附】 武宜三:二十八字令

——-读章诒和《顺长江,水流残月—-泪祭罗隆基》有感 

() 

英雄死去佳人老,

空有余恨泪长流;

爱情据说无价宝,

怎奈东风不自由。()

——————————

〔注〕《千家诗》:“不向东风怨未开”。 

() 

领袖御民有奇招,

御民更胜御牲口;

性欲食欲全铲净,

人性灭绝好领导。 

太平天国157年春三月月光如水之夜

写于流浮山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