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瀚:世纪中国网与劫机喻

余英时先生有个著名的“劫机喻”,大意是:几个劫机犯劫持了一架飞机,把飞行员全部枪毙掉,然而告诉乘客说,你们现在要杀了我,飞机就会掉下去,机毁人亡。

时至今日,这架飞机依然在电闪雷鸣的高空中飞行,机上乘客无不恐惧,劫机犯们自己也很恐惧。

但是双方解决恐惧心理所用的方法却很难形成共识,原因是多方面的,主因当然是劫机犯顾虑重重,恐惧心理几乎压垮了自己。

乘客们出于恐惧,也议论纷纷,认为要改变现状,主流声音逐渐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建立一套规则,在乘客中推举真正会开飞机的人到驾驶室开飞机,而且驾驶室机关很多,应该分成三块独立的空间,并且让专业的飞机驾驶人员加入,这样飞机就不会掉下来;还有一派认为,首先要对飞机当前的危险状态不断发出预警,提醒劫机犯们,同时也不必非要立刻替下劫机犯,而应该在飞机尚未掉下来之前,教会劫机犯驾驶飞机,并且逼着他们按照正常驾驶的方法驾驶飞机,逐渐地完成这个过程,到最后水到渠成,机会成熟了再另行推举驾驶员。

面对这样的形势,劫机犯们拿着枪来到乘客舱,将那些认为应该推举新驾驶员的人以“阴谋劫持航空器罪”统统扔下飞机,对那些教他们开飞机的人则有所区别。

劫机犯们对豪华舱的那些乘客比较客气,因为这些人基本上认为劫机犯们飞机开得很好,即使驾驶技术上需要一些改进,也都是白璧微瑕的问题,经济舱里有些乘客也认为劫机犯驾驶飞机很不错,并且认为他们的驾驶技术十分科学,只是需要一点小改进,甚至不改进也没什么关系,因此也被请到豪华舱。

经济舱里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劫机犯驾驶的飞机已经非常危险,所以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向机上的乘客预警,并且不时地指出驾驶飞机的一些技术性失误,劫机犯们很恼火,虽然心中知道这些预警是对的,但认为这些预警的人对他们不敬,制造不稳定因素,所以对于那些经常性发出预警的人实行监控,由于飞机老化,一些窗子关不上,所以即使用麻布、毛毡等遮上,心明眼亮的人还是能够看到窗外,并且拿着麦克风频频预警,劫机犯们一时心神不宁。

最后,劫机犯们经过商量,一致认为,关窗子之类的方法并不是釜底抽薪之计,本来最好的办法是用胶条将乘客们的嘴贴上,但考虑到成本太高,而且嘴除了说话,还有吃饭和接吻两个功能,所以得想其他办法。最后的一致意见是飞机上的麦克风太多,以前对这些麦克风的管制不够,现在应该加大力度。由于这些麦克风大部分都是飞机共同财产,已经全部被劫机犯们据为己有,控制起来还比较容易,有些土制的麦克风是发出预警声音的主要渠道,因此劫机犯们规定,如果要留着这些麦克风,必须取掉电池。最后,那些拿着麦克风的人承诺以后麦克风一般都会取掉电池,如果装了电池,也只用来演唱“飞机开得好”这首飞机主题曲,绝不做其他活动用。但劫机犯们考虑到人们的烦闷不利于机内稳定,因此另加一条,麦克风还可以偶尔唱一唱:“何日君再来”,于是飞机上再也没有预警的声音了,那些能够看见窗外飞行状况恶劣的人,最多只能告诉身边的乘客实际情况。劫机犯们同时在麦克风上向乘客们演说,介绍飞机的状况,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飞机,现在天气也很好,偶尔大家感到有点颠簸,那是驾驶员怕大家呆在平稳的飞机里太单调,而临时发挥的小恶作剧,不要担心,飞机开得很稳。

预警者对着飞机大喊,飞机快要掉下去了,但大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有些预警者甚至因此被关进了飞机上临时设置的疯人室。人们只听见麦克风里在唱:“飞机开得好,开得好,开得好,开得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世纪中国网站,原本是一个麦克风预警专区,开头说要这个土制的麦克风必须取下了电池,后来索性没收直接扔出飞机。现在,劫机犯们正在加紧速度取掉所有土制麦克风的电池,或者搜缴扔掉。

于是,飞机乘着“飞机开得好”这歌声的翅膀掉进了大海。

                        2006年7月25日世纪中国被关闭当日于追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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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资讯

经管
  

  《卧底经济学》

  (英)蒂姆·哈福德著,中信出版社2006年7月版,29.80元。

  为什么咖啡店都设在街道一角?为什么同一家超市,有人觉得哗众取宠有人觉得物超所值?为什么老买不到一处位置好价钱便宜的好房子?交通拥堵的背后有什么经济原因?为什么富国与穷国差距如此之大?《卧底经济学》由问题开始,为读者解惑,“它不会告诉你有关汇率或商业周期的专业问题,但会帮你解开日常生活之谜”,该书教会读者如何运用经济学家的各种调查工具,以理解和解决日常生活中的问题。同时,作者指出,日常生活不过是谈判中的复杂博弈,以及体力的角逐和智力的较量。本书最深刻的用意在于启发它的读者如何成为精明的消费者:在消费时,不要放弃自己的博弈权。
  

  《突破》

  邵雨著,中国铁道出版社2006年6月版,28.00元。

  中国企业面临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跟近期媒体报道的亿万富翁的不安全感没什么两样,这种不安全感都是来自于对财富持有的恐慌、对增长持续的恐慌。本书作者提出了一些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多数中国企业的扩张是失败的、中国企业如何走出目前的增长困境、随着国际企业的大举进入中国企业将如何面对日益激烈的竞争等。确实,当科龙、德隆在高速增长中轰然倒下时,当TCL、联想面临增长困境而举步维艰时,增长困境似乎已经成为中国企业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作者邵雨通过对大量企业的观察与分析,深入阐述了困境产生的原因,以及解决的思路,有一定的启发性。
  
  随笔
  

  《莲花次第开放》

  程 然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6月版,26.00元。

  这本书是作者十年以来日记的一部分,记录了作者成长过程中“一颗心的历练”。十年,不算短暂的岁月,“这十年来,我独自走了很多路,到每一个地方,都会去寺庙。那儿,仿佛能涤荡浪子心怀,能让狂心暂歇”,自觉靠拢佛的人,内心不仅有沙漠,也一定有绿洲。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悟:“要知道,莲花的开放,都是经历了风霜雨电的洗礼,淤泥河塘的锻造,才次第展露笑颜的啊,又有哪一朵,会是拔苗助长、偷工减料地蓦然开放的呢?”时间是恒河的沙,无法捉摸;遥望来时路,上善若水;命只在呼吸之间,而灵却绵延不绝……看得出,程然与佛学渊源深厚,当然,也不忘红尘,细读《莲花次第开放》,定有收获。
  

  《遍地药香》

  谢宗玉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6月 版 ,18.00元。

  对故乡的情感,是散文这种文体无法回避的对象,散文集《遍地药香》也不例外。药香是引子,故乡瑶山是《遍地药香》的叙述基点,药方是《遍地药香》的点缀,作者借写植物来写自己,写自己的成长、成长的环境以及自己的心灵世界,“《遍地药香》不完全是写药,也不是完全是写植物,其实是写人,写人与植物的关系,并由此放大到一种宇宙精神,这种精神常常被我们忽视”(叶梦)。这是比较奇特的写法,我们看到的目录是臭牡丹、七叶樟、枸杞子、鸡公朵子、铁扫帚、蓖麻子、玉兰、冬茅、柳枝、马兰、苦瓜……可是打开书的内页来看,却发现,“药香”后面是“人生”,人生的灵感,来自对故乡瑶山的记忆。
  
  人物
  

  《黄永玉八十》

  陈履生编著,漓江出版社2006年6月版,38.00元。

  黄永玉自述:余年过七十,称雄板犟,撒恶霸腰,双眼茫茫,早就歇手;喊号吹哨,顶书过河,气力既衰,自觉下台。而人到八十,又如何呢?黄永玉自嘲:脸皮太厚,刀枪不入。黄先生虽自嘲残年,却于年届八十之际,在深圳、北京、长沙、广州、香港五地举办了“黄永玉八十艺展”,“工作就是一件最快乐的事情”,《黄永玉八十》的编著者陈履生,全程参与了黄永玉先生五次艺展活动,该书就是以黄永玉五次艺展为主线,通过图文以及画展背后发生的一些有趣小故事,全面记录这位大师一年的艺术行旅,书中所附录的五十余幅作品,均为难得一见的作品。《黄永玉八十》一书,也见证了黄永玉的传奇人生。
  

  《下棋的女人》

  谢军著,中信出版社2006年7月版,28.00元。

  在当今中国,除了谢军,谁还敢自称“下棋的女人”?!她于1991年、1993年、1999年、2000年4次获得国际象棋世界女子个人世界冠军,她创造了中国奇迹。《下棋的女人》是谢军的自传体随笔集,书中分为三部分:棋人、棋事、下棋的女人,谈及她如何成为棋人,以及她自己难忘的下棋经历,最后,她谈及自己的日常生活。第二部分的棋事,当然比较惊心动魄:历史性突破、轻松卫冕、遭遇滑铁卢、收复失地、称霸新赛制、重披战袍。第三部分则讲述了这个在象棋“战场”上呼风唤雨的女人如何回归平静、享受生活。全书语言平实有趣,作者的经历则动人心魄。对于象棋爱好者来讲,也许是一个偷师学艺的绝好机会。
  
  小说
  

  《最后一个匈奴》

  高建群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7月版,28.80元。

  《最后一个匈奴》1993年推出首版,时隔十余年再版,关于新版之“新”,据作者高建群自己介绍,修订版《最后一个匈奴》中,为了“抹掉一切有可能容易引起‘对号入座’的痕迹”,自己重写了第二十七章的部分文字。除修订部分文字外,高建群又新创作了两个章节,即《楔子·阿提拉羊皮书》和《尾声·赫连城的婚礼》,并认为“这样历史感更深厚一些”。此外,修订版中新增加的十余幅充满陕北黄土高原浓郁风情的插图也均出自高建群之手。《最后一个匈奴》讲述了三个家族两代人波澜壮阔的人生传奇,以此再现陕北这块匈奴曾留下深深足迹的特殊地域的沧桑历史。《最后一个匈奴》虽为小说,但有历史的痕迹。
  

  《给我一刹那宠爱》

  霍艳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6年6月版,20.00元。

  应该说,霍艳写出了一刹那的真。不可敷衍的宠爱,也许只发生一瞬间,“我们能够伤害的都是深爱我们的人”,看得出,作者很透彻,对感觉的捕捉也很敏锐。《给我一刹那宠爱》是作者的中篇小说集,收入《逃之夭夭》、《花与爱丽丝》、《亲切的金子》、《她比烟花寂寞》、《那年夏天、宁静的海》等。当然,这些小说都很“爱情”——一个叫昂风的小男人和一个命犯桃花的女子继续登山越水,过树穿花;两个女孩子,成长,情感纠缠,与此相伴的是,男人,暴力;借《亲切的金子》之名,寄托一种情感,记录一种离别;借《她比烟花寂寞》之名,描述爱情中必然的死亡。霍艳笔下的宠爱,时尚、妖娆,还有点煽情。
  
  生活
  

  《营养革命》

  西木、金玮著,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6年4月版,12.50元。

  本书试图改变读者的健康观,当然,他的说法不无道理,比如说,富贵病正在威胁人类健康、传统饮食存在着误区、肥胖“性”命攸关。基于这样的认识,作者认为我们有必要进行一场从维生素到露卡素的营养革命。据作者介绍,露卡素健康膳食是一种营养食疗方法,倡导低(无)糖低碳和营养补养的健康饮食,与传统的以低脂肪高碳水化合物为主的膳食有本质的不同。在作者看来,露卡素是健康的福音、构筑健康的基石、征服糖尿病的利器,能带来营养食疗的新概念、能带来营养瘦身的新方法。虽一切为了健康,但选择饮食乃至健康指南,须验明正身,方可做出决定。
  

  《乖乖不哭》

  (英)艾琳·海斯著,广东旅游出版社2006年4月版,15.00元。

  《乖乖不哭》是“育婴系列”丛书之一,该丛书还包括有《宝贝自己来》、《宝宝长牙了》等。宝宝的大哭大闹经常让年轻家长们非常头痛,“有一个真理其实很明显,却常给忽略了:孩子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会发脾气的,小孩发脾气是需要观众的,通常他们会向家长或者是在他觉得安全和熟悉的人面前表现。发脾气这个行为需要至少两个人才能显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发脾气是一种互动的行为,而不是纯粹的反应性举动。”真知灼见!相信作者的这些话一下子就可以抓住读者的心。在作者看来,你要了解你的小孩,要知道孩子为什么会发脾气。这是非常实用的丛书,可以帮助父母解决许多具体问题。

刘晓波:孔子跑官与娼优人文

孔子跑官与娼优人文

——狱中重读孔子行迹

刘晓波

 

 当满朝文武皆迎合汉武帝的好恶、齐声指责李陵之时,唯有正直的司马迁独排众议而为李陵辩护。尽管司马迁说得合情合理,但只要臣下敢于冒犯龙颜,汉武帝才不管他说得是否在理,先割了司马迁的屌才说。荒谬的是,根据今日中国的御用史学评价,在满朝文武官员的圣殿上,一个小小史官居然敢于顶撞一言九鼎的汉武帝,罪当必死;而汉武帝只阉不杀,该有多么宽大胸怀啊!

司马迁的屌被割了,但他的精神生殖器却勃起了。这一割,不仅使他下决心“发愤著书”,写出了“藏之名山、传之千古”的“无韵之《离骚》”;这一割,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卑贱地位,写出那封泣血的《报任安书》。他在仰天悲叹“腐刑极矣”的同时,历数自己在皇家政治中的无能,坦陈自己的地位不过是“娼优所蓄”。

好一个“娼优所蓄”!既是太史公的肺腑之言,又道出了中国文人在皇权政治中的可怜地位。

在皇家宫廷中,中国文人“娼优所蓄”的地位并非始于汉代,而是始于诸侯国纷争之春秋战国时代。孔子周游列国,首开了文人的“跑官之风”;王公贵族的大量“养士”,奠定了“娼优所蓄”的传统。在先秦的狼烟四起中,几个被后代儒生大书特书的君王,皆为善于养士之人。而权势者“养士”,如同养家妓或养好马。

春秋战国的纷争时期,各国间的结盟和分裂不断变更,既没有稳定的朋友,也没有长期的敌人,正所谓:“只有永远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敌友”。这种分分合合,史称“合纵”与“连横”。

在那个硝烟弥漫、血溅权杖、生灵涂炭的时代,君王们的“朝三暮四”与士大夫的“朝秦暮楚”,可谓珠联璧合。君王们急需人才,文人士大夫们有了周游列国跑官的便利,也有了在不同的君王之间进行选择的机会,可以凭借其纵横之术游说于各国,不必非看一个君王的脸色,正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历史上著名的纵横家有张仪、公孙衍、苏秦等人,全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周旋于各国君王之间。说是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实质上是价值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政治无规则,统治者无信誉,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人格无操守,纵横家无忠诚,奉行“有奶便是娘”的机会主义。

比如,著名纵横家张仪乃魏国贵族的后代。他曾求见魏惠王献策,但没有得到重用。一气之下,张仪前往楚国求见楚威王,但楚威王也不见他。好在令尹昭阳收留了他,他也只好委屈地做个门客。

某日,令尹昭阳宴宾客,门客张仪自然在场。酒酣耳热之时,昭阳忘乎所以,拿出楚国的无价之宝“和氏壁”,向满座宾客炫耀。国宝在众人的惊奇中、赞叹中传来传去,但传着传着,国宝不翼而飞。昭阳怀疑是张仪偷的,因为他是外国人且穷愁潦倒。昭阳把张仪抓起来审问。张仪蒙此不白之冤,当然不招,遂遭酷刑逼供。张仪被打得几乎昏死,奄奄一息地回到家中。

张仪回家后,不让妻子抚慰他的遍体伤痕,而是张口让妻子看他的舌头。他庆幸自己的舌头还在并对妻子说:只要三寸不烂之舌还在,官运就没有完结,就可凭借如簧之舌游说各国、谋取官职。果然,张仪在公元前329年跑到秦国去摇唇鼓舌,还真说服了秦王,被任命为大良造。魏国不用他,他就怂恿秦国攻打魏国。秦王听信了张仪,兴兵攻魏,占领了曲沃、平周两地。张仪越发受宠,将另一名嘴公孙衍挤出秦国。

后来,当齐国和楚国结盟对付日益强大的秦国时,秦王派张仪前往楚国,任务是离间齐楚。张仪首先收买了楚国贵族靳尚等人,然后去见楚怀王,以奉献600里土地打动了楚怀王,导致齐楚联盟破裂。楚国背叛了齐国,愤怒的齐王与秦国结盟,共同对付楚国,使楚国遭到重创。最为戏剧性的是,当楚怀王向秦国讨取600里土地时,张仪居然翻脸不认帐,硬说秦国献给楚国的土地只有6里而非600里。于是,愤怒的楚怀王发兵攻秦,兵败丹阳,楚国的汉中郡被秦军占领。

前面曾提到,首开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跑官的人,不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而是被奉为至圣先师的孔老夫子。只不过,纵横家们大都有点“政绩”,而孔子跑烂鞋底却一事无成。

如果野史上记载孔子生于野合是真的,那他就是个出身卑微、大逆不道的私生子了。按照他后来为中国人定的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血统论规矩,以他的出身而论,他变成乱臣贼子或泼皮无赖才对,而断断成不了历代君王的万圣师表和民族的精神象征。但他怎么就成了诲人不倦的正人君子,史书上毫无记载。大概是在旷野上偶遇老子,闲聊中从老子的玄谈中悟出了为人处世的道道儿。《庄子》一书把这段传说改造为孔子向老子“问道于野”,以证明儒家鼻祖乃道家门徒,孔子只不过把老子那套阴柔的自然之道,应用于人世和官场而已。

再看信史的介绍。孔子早年丧父,家境衰落,他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但他从“志于学”的少年时代开始,就致力于“学而优则仕”的人生目标。青年时代,孔子做过季氏家族的“委吏”,也就是帮人家管理仓廪和畜牧的家臣。按照现在的说法,也算个高级打工仔。

“三十而立”后,孔子已经有了博学之名,自然不甘于继续做别人的家臣,而要从事“经国”之大业。他以办私学谋生,以周游列国谋官。鲁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鲁国内乱,崇尚“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孔子自然逃离。他离鲁至齐,齐景公曾慕名而问政于孔子,他说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言。这成了孔子日后炫耀的一大资本,后又演变为“三纲五常”。

但请教归请教,启用归启用。齐景公虽然爱听孔子进言,却没有启用他做官。从“而立”的30岁到“知天命”的50岁,二十年间,孔子没有谋得一官半职。直到51岁,孔子才被启用、走上仕途。他从基层县长做起,最高职位是部级官员,即由中都宰升为司空,再升为大司寇,相当于鲁国的司法部长。但孔子的仕途仅四年就结束了。孔子的政见不为高层采纳, 其政治抱负也就难以施展。于是,他在55岁时愤而弃官出走,辗转于卫、曹、宋、郑、陈、蔡、叶、楚等地,均未获重用。

孔子先去卫国跑官,受到卫灵公礼遇,但君王多疑,派人监视孔子,孔子受惊,害怕获罪,不辞而别。孔子本想去陈国,但在过匡地时被困五天。解围后又想去晋国,但正值晋国内乱,孔子不得不再返卫国。孔子此举,不但引起多方的猜疑,而且沉湎酒色的卫灵公也不用孔子。后来卫国也发生内乱,孔子又离开卫国,途经曹国,前往宋国。宋国司马桓魁想杀了孔子,孔子只能偷偷逃出宋国,经过曹国抵达陈国。之后,孔子多次往返陈、蔡之间。期间,楚昭王派人来请孔子,陈、蔡两国的士大夫围追孔子,致使他“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解围后,孔子到了楚国,但孔子的官运实在不好,他到楚国不久,恩主楚昭王死了。之后,孔子再次至卫,虽有卫国君主给予的“养贤”之礼,但无重用之实,还是无官可做。直到年近七十,孔子才被季康子派人接回鲁国,但仍未获鲁哀公的任用。

孔子从五十五岁开始周游列国跑官,但他颠沛流离十四载却一无所获。正统史家对孔子的评价是:胸有宏图大略却终生不得志。但在我看来,孔子是个罕见的官迷,甚至痴迷到虽有千难万险而不辞的程度,几近于屈原的“虽九死而犹未悔”。正如他在《论语》中愤愤地说:“天下莫能容”,“惶惶然犹丧家之犬!”《列子》中这样描述孔子的周游列国:“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但孔子依然不屈不饶,“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

孔子的官迷嗜好为后代读书人指出了“学而优则仕”的人生之路;他对自己失败的跑官经历的总结变成从政哲学:“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遇明主则入,遇昏君则拂袖而去。”由此,孔子成了历代中国读书人的榜样,大凡著名文人墨客,几乎都有过不愉快的从政经历。通俗地讲,这是教人“逢好就上而逢坏就跑”,“得便宜就进而吃亏就退”。如此缺乏担当的机会主义,不仅是中国文人的从政哲学,也是中国人的处世哲学。

孔子从跑官挫折中总结出的那些劝世名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从道不从君;邦有道,贫,耻也;邦无道,贵,耻也;杀身以成仁。”不但他自己从未践行过,后来士大夫中也罕有践行者。

孔子万万没有想到,他总结跑官失败的经验之谈,却被后来的统治者变成帝制时代的正统意识形态,且是独尊的意识形态。他本人也被奉为“万世师表”和“至圣先师”。

秦灭六国成就了霸业,政治上的统一结束了战国纷争,也结束了百家争鸣,从此知识分子就踏上了只能从一而忠的不归路。中国的帝王无力称霸之时,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容忍言论自由,而一旦称霸,首先要灭绝的就是言论自由及其喜欢说话的知识人。从秦始皇到毛泽东莫不如此。

中国文化最大的悲剧,还不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而是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过董仲舒改造的儒家学说,把靠暴力建立和维系的帝制秩序描绘为天道的体现,“天不变道亦不变”作为帝制合法性的本体论根据,不仅为人间皇权的永世不变提供了宇宙论证明,而且为赤裸裸的暴力统治披上了一件怀柔的意识形态外衣。聪明的皇帝看得出来这件外衣对其政权的劝诱作用,遂确立为独尊的官方意识形态。从此儒术便成为中国社会普遍接受的关于公平和正义的基本标准,成为主流读书人安身立命的“道统”。从先秦的孔孟到宋明理学的程朱,道统乃一线单传。

儒术作为先秦百家争鸣中的一家,被统治者钦定为凌驾于诸家之上的权威,思想变成了执政的工具,孔子周游列国时没有实现的理想——为帝王师——由汉代大儒董仲舒完成了。从此,孔子成了不能置疑的圣人,儒术成了不允许挑战的正统意识形态(道统)。卫道士要用它,造反者也要用它;君王拜为先师,轼君者也拜为先师;汉人尊为精神支柱,异族征服者也尊为立国之本;正人君子信奉它,佞臣小人也利用它;贞女烈夫遵从它,优伶娼妇也卖弄它;在中国,它放之于四海皆准,其原因无非它是统治者的“法统”,是儒生官僚集团制约皇帝及其家族的“道统”,更是放牧民众的得心应手之工具。

然而,儒术作为统治工具只能说而不能用,只能在伦理上约束君子和愚弄百姓,而在现实政治中无法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对于惟我独尊的皇帝和搞宫廷阴谋政变的逆臣来说,也对于走投无路时揭竿的暴民和怠工避税逃亡的刁民来说,真正具有威慑力的统治工具还是心狠手辣的法家。三从四德是儒家戒律,但对触犯三从四德者的惩罚,决不能只向违反者宣讲三从四德之礼,而是要动用剜眼剁手割屌车裂等酷刑。换言之,如果儒术所倡导的伦理“德政”没有法家力主的“暴政”来支撑,就一天也存在不下去。

历史上的文人士大夫,大都把“法家”作为暴政的代表,把“儒家”作为仁政的代表,并将两者对立以来。其实,孔子说的那点类似“攻心术”的道理,法家韩非子们也照样门儿清。韩非在强调严刑峻法的同时也说:“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牧人和羊群之间的关系和谐,最终取决于对人心的彻底征服。但是,人作为会思考的芦苇,“禁其心”难乎其难,在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精明的独裁者也无法做到。正所谓:“你可以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你可以在所有时间欺骗有的人,但你无法在所有时间欺骗所有人。”

所以,“禁其心”的“德治”不成,就只能用“禁其言”和“禁其事”的“暴政”,主要依靠牧人手中的鞭子和开办屠宰场。即便在独裁统治的和平时期,意识形态的人心控制,也只是暴力的身体控制的辅助手段,是执政者为降低统治成本而采用的劝诱策略。何况,官方意识形态的独尊地位,在本质上并不是靠其本身的道义凝聚力来维系的,而是靠暴力的国家机器来支撑的。是选择意识形态的说服,还是选择暴力镇压,其决定权都在执政者手中,根据不同情况而选择不同的统治手段。如果运气不错,偶尔碰上所谓的“明君贤臣”的合作,最好的可能也仅仅是把攻心术用尽之后再动用暴力;而在经常性的“昏君佞臣”或“暴君酷吏”的统治时期,连统治者自己也不相信儒家的说教,而只相信最有效的统治手段——暴力。在中国漫长的帝制历史上,又有几个“明君贤臣”的合作期呢?我们这代人经历过“人民大救星”的毛泽东时代,毛的权威可谓如日中天,毛思想的劝诱力可谓入脑入心,但这种万众匍匐并没有带来“仁政德治”,反而是史无前例的残暴统治。

儒外法内的传统,当然也适用于满嘴仁政的孔子。孔子大半生用在跑官上,鞋也不知道磨碎了多少双,脚底板也不知道打了多厚的老茧,可惜只当了一次鲁国的大司寇,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炒了鱿鱼。但是,他也珍惜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力,在那么短的为官生涯中也没有闲着,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的最大政绩就是不讲仁义理智信,不用攻心怀柔术,而是大开杀戒,诛了少正卯,过过手握暴力的瘾。由此可见,中国文化的外儒内法的虚伪和残忍,早就由孔子当权时实践过了。正如鲁迅所说,从满篇仁义道德的儒家遗产的字缝里,只有“吃人”二字是真实的。

1996年11月于大连教养院

2006年7月23日整理于北京家中

首发民主中国

王怡:球场上的奔跑和荣耀

  从足球的逻辑说,所谓偷渡就是在国家和国家之间,成功的造一次越位。桑地亚哥小时候从墨西哥偷渡美国,他心爱的足球滚落在铁丝网下。爸爸焦急的喊道:别管那只球。十年后,在进军欧洲杯的赛事中,足球被新秀桑地亚哥一脚踢飞,滚进龙门。
    
  《一球成名》是为今年世界杯量身订做的电影。银幕上的足球故事,往往比世界杯严重。或说世界上的越位,比世界杯惊心动魄得多。从足球到电影,从革命到信仰。人们向着标杆直跑,却又不断回头。球和球门的暧昧关系,激发了人们眼目的情欲。禁区和越位,两个术语就把人这一生描写殆尽。所以伊朗的穆斯林们在地震过后,第一件事就是搭建卫星天线,坐在颓垣败瓦上收看巴西队的比赛。这是阿巴斯的电影《生生长流》。另一个伊朗少女为了混进球场看球,在脸上贴满胡子,结果还是被雪亮的眼睛挡获了。这是今年柏林电影节上获得银熊奖的《越位》,这种越位比偷渡更不可接受,因为不穿制服的警察,比有制服可穿的更不宽容。
    
  从导演们的偏见看,这个世界折腾了两千年,只剩下足球使全人类高歌。同时吸引了基督徒、穆斯林和佛教徒的光荣与梦想。拥抱了贫富不均的三个世界,为公有制和私有制提供了一个甘心情愿的PK台。在不丹电影《高山上的世界杯》中,当小喇嘛爱上足球,他竟然在寺庙中非法集资,把电视机扛上了喜马拉雅山。
    
  去年的《激情》是一部关乎足球与革命的电影。1917年的俄罗斯,几个年轻人在两种政权之间踢球。他们的激情在布尔什维克面前显得特别庸俗,在穷街陋巷到处拉场子,偶尔也和东正教的神甫们来一场,赢几个卢布。直到把圣彼得堡踢成了彼得格勒,又把彼得格勒踢成了列宁格勒。直到把耶稣基督的门徒踢成了马克思的学生。
    
  足球的严重性是毋庸置疑的,这边的荀子说,“足寒伤身,民寒伤国”。那边犹太人的先知但以理,预言说罗马帝国是一个强大的铁巨人,唯一弱点就是不能踢球,因为它的脚是半铁半泥的。当足球踢中罗马,如勇士射出的箭,罗马就崩溃了。
    
  看过周星驰《少林足球》的,大概还记得那句怪怪的腔调:“球不是这样踢的”。其实球不是拿来踢的,是拿来填充梦想的。但球门是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空洞,像我们内心涨痛的部分。球也不是拿来成名的,球是拿来成全的。1961年的《胜利大逃亡》也许是历史上最经典的足球电影,因为没有比在纳粹集中营中更值得被踢起来的球。最后一球代替了最后一枪,足球像圣灵的鸽子,住在它所喜悦的人身上。就像风随着意思吹,一些人在足球场上奔跑,另一些人的目光不知道该随着运动员移动,还是随着足球移动。随着前者跑的,成了无神论者,随着后者跑的,成了有神论者。一些人信仰,一些人崇拜那些有信仰的人。
    
  当革命的浪潮退走,列宁格勒又成为圣彼得堡。踢球的人就向着两个极端分化。一部分人走进去年的另一部电影《足球流氓》,他们认为世界上没有裁判,也没有越位可言。人做什么都可以,谁吹谁就是黑哨。另一部分人开始学会祷告。电影中,桑地亚哥踢出成名的一球之前,如世界杯上一些球员那样,众目睽睽之下掏出十字架,开始亲吻。桑地亚哥的故事像极了巴西队的球星卡卡。卡卡幼年折断腿骨,医生告诉他终生不能踢球。几年后他奇迹般的重返赛场,摇身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进球之后必双手举天,绕场高呼耶稣基督的名字。四年之后,韩国队的基督徒也从6人增加到12人。当终场哨声吹响,一大串韩国球星依次跪在绿茵场上,低头或举目祷告。这一幕猝不及防,来不及拍成电影,令众多铁杆球迷、电影工作者和倡导“疯狗精神”的教练,感到尴尬。
    
  连伊朗队也开始越位了,不但上回看台上出现了女穆斯林,2006年的首发阵容中,更有一名基督徒穿上了伊朗的国家队服。在乐观人看来,这个世界,离巴勒斯坦人冲进奥运村枪杀8名以色列运动员的慕尼黑惨案,就像过去了300年。但在悲观人眼里,意识形态的战火已烧到了球场。我们的一生怎样才能不被偶然性所威胁?足球至少给了看它的人两个答案,一是赌博,一是信仰。
    
  巴西队的7名基督徒赛前的祷告,比他们所有的比赛更感人。他们说上帝啊,哪一支球队最愿意将荣耀归给你,你就让哪一支球队赢世界杯吧。在1954年的伯尔尼世界杯上,很多德国人也是这样祷告的。给这个战败国一个奇迹吧,如果下雨,我们也许可以战胜世界最强队匈牙利,虽然它刚以8比2狂胜我们。结果那天真下雨了,德国队奇迹般的赢得了第一个世界杯冠军。整个国家被这场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们的经济和自信心就像浪子和亡羊,这样白白的失去,又白白的回来了。
    
  2003年,德国人忘了希特勒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他们不再革命,也不大去教堂。他们把这个故事拍成了一部浪漫的足球电影,《伯尔尼的奇迹》。多美好的世界杯啊,足球和电影都越来越像一个童话。在漫长的世界杯之夜,我把这些电影看了两遍,然后想不通:在中国,足球和奇迹是怎么成为一对反义词的呢?

管党生:天气突然凉快(10首)

《北京国贸大厦》
旁边是空
空空的
一个经济帝国
建立在沙漠上面
经过那里
总觉得别样

《实在人》
英雄总是发出来
英雄的言论
只有一次
我听见英雄叹气
说
搞一套象样的房子
真不容易
才发现英雄的实在

《小招》
他上车
立即往后面跑
他告诉我
是
因为
要和动物保持距离

《夏天突然凉快》
让人误以为是秋天
睡觉舒服
只是也没有进入天堂

《博克时代》
博克就是博克
为什么要说博克时代
这个时代那个时代
大词后面
掩盖着空虚

《名言》
我的老母亲
有许多名言
她最厉害的一句
是哪一句
我暂时想不起来了

《去拉萨》
火车通了
想去拉萨
一定要去
想在秋天到来前

《SB》
SB在我旁边唱歌
SB唱的不好听
SB还在唱
SB之所以成为SB
就是因为他不知道
他唱的不好听

《可口可乐》
没有西湖龙井好喝
在有时喝一下也可以
特别是在上网时
易拉罐的
两块钱

《又死了一个》
我的朋友
又死了一个
又是一个想成为英雄的人
这些年
死去的理想主义朋友
共同的特点
就是没有钱

京不特:审美的貌似道德的状态:基督在十字架上。

 

一般在我们看见他人陷于苦难、陷于悲惨状态时,我们会感到一种“不忍”,我们会有怜悯。这种“不忍”情感来自我们的恻隐。然而,在我们被一些他人的(乃至被我们自己的)“道德行为”感动而流泪的时候,在我们心中启动这泪水的情感却不是道德情感,而是审美情感。

在人们讨论美学或者讨论宗教情感时,常常会谈到“升华”这个概念。升华是怎么一回事?

当我们在武侠小说中读到某得道高僧为了拯救许多人的生命而听任烈火吞噬自身,或者,在我们看梅尔·吉布森的电影《基督的激情》因基督的献身而感动流泪时,在我们心中起作用的并不是前面所说的恻隐驱动,那感动我们的是一种审美的直觉情感。

因为在我们看见别人受苦而想要去帮助别人时,我们在受苦者那里感受到的是生命中的负值(用尼尔斯·托马森在《共处与团结》中的话说,道德现象出现,就是对作为必要性在生存中匮乏之表现的反应)。但是,在别人的道德行为感动我们时,那震撼我们的是一种必要性在生存中解决方式的盈余,是一种审美的感染力而不再是道德感应(恻隐)本身在起作用。那是生命中的一种正值,比我们自己原有正值更大的正值。所以在我们看见火中的高僧或者十字架上的基督时,虽然在苦难中受煎熬的是他们,但在我们心中起着呼唤作用的却不是恻隐,而是敬仰,因为在这种状态之下,受难的他们占据了施舍恻隐的位置,而没有受难的我们却成了这恻隐的受者。我们感受到“崇高”渗透进我们。

但是,在这种“崇高”的审美力量起着压倒性的作用时,它也有可能淹没人们内心中的恻隐情感,这时,——比如说这种审美力量体现在一种宗教情感中,有可能使一个人身上的原有道德情感力量彻底瘫痪。于是人们为东方红而感动得流泪,为爱国主义、为上帝的使命愿意献出生命。它能够使人成为虔诚的传教士,也能够使人成为人肉炸弹,成为战场上奋不顾身的钢铁战士。

崇高的本质不是道德的,而是审美的。

在人的恻隐之心驱动人去做出道德行为时,就有道德现象。而所有道德行为,对观察者而言,唤起的却恰恰不是道德情感,而是审美情感(崇高感)。同样,各种“美德”对人的感动也是审美的感动,而不是道德现象。

对于观察者,道德行为是有着美学意义的。

这样,我们就看见了这一处在审美与道德的边界上的细节:那使得我们去做出道德行为的是一种生存中的负值,但是道德行为本身是一种正值,这一正值唤醒我们的审美情感。正因此,我们的恻隐之心反而面临了被“由外在道德行为在我们心中唤起的审美情感”压倒和淹没的危险。

余世存:人有那么多工作要做是可耻的

据说在某个时代,我们中国人的问候语,第一是“吃了吗”,第二是“今天天气”一类;而在今天,我们的问候语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有人说,今天国人的寒喧语是“最近在忙什么”。我同意这个说法,我经常会为这样的问候搞得不胜其烦。

有人说,这种问候反映了中国人的窥视心理,中国人无能自主,也因此总想知道别人此时在干什么,打听到了,自己也就似乎心安一些了,似乎对生活的边界有把握一些了;如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可能他睡觉都不踏实。据说,统治者们就不愿意别人在一旁为他所不知地生活,“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酣睡。”有一段日子,街道、生产队也承担了这种窥视的任务,有一些问题分子被命令,需要按时向街道等组织汇报他的活动情况。

这种问候是否反映大家都有窥私欲不论,我知道,希望自己的亲友忙起来是很多中国人的真实心理。在他们眼里,忙意味着生活正常,意味着衣食有着落,而不是坐吃山空,不是失业待业。有些下岗工人听到别人忙甚至羡慕得不得了。这当然情有可原。生存不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民众希望能忙起来太正常了。

有忙就有碌,就有利禄。但在精英们那里,忙碌却是另外一种东西,是他们存在的借口,是他们的合法性说辞。我听过不少名流明星们说,他们没有时间,他们太忙了。

在精英忙碌的故事里,我以为最可笑的故事就是关于改革速度的故事。九十年代初以来,我就看见不少精英们响应政治家的呼吁,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大家忙起来。他们忙什么呢,就是要保证改革带来的经济发展速度。他们用形象的比喻,就像骑自行车,必须快速地骑下去,否则就车倒人翻了。这种忙当然是忙乱,是游戏社会游戏民众的借口了。一方面,他们反对革命手段、激进思潮,他们说要温和的、渐进的改革;一方面,他们要表现出忙得很,要日理万机地表示他们的合法性,他们以自己的忙碌、激进手段对社会民众进行了革命。出租价格匆匆听证了就上调了,油价不用听证就宣布半年内调整若干次了,房价在他们的忙碌中也居高不下了……这是何等有趣的忙碌。

有人说,在忙碌的社会里,最伤感的故事是关于情感的故事。忙碌让我们忘乎所以,让我们罔顾性命,让我们失去了性情。在人类的情感表达中,缘是我们每一个体进入群体或另一个体的“运”。有缘,就是因为有人想起你的时候,你能呼应,你能参与。但忙碌让人们无缘无运,纵然他有情感,他已经身不由己,他已经无能表达自己。有情无缘的结果,是情感的枯萎,是一夜情的泛滥。

福克纳说:“人有那么多工作要做是可耻的。”如果看看我们身边人的忙碌,我们多半会同意他的见解。

一平:黑暗之河中的界石

黑暗之河中的界石

——读王友琴《文革受难者》,兼纪念文革四十年

一 平

 
 
             1

友琴邮来她刚出版的书《文革受难者》。打开邮件,有敬畏之感,凝视许久没敢触碰。黑色封面,倾斜隐印着密密麻麻的姓名,如蒙难的碑石——那无数的死者、冤魂,在时间与大地的深处,微微显映,绝不瞑目。标题,竖版白字,肃穆而苍然。其旁有小字副标题“关于迫害、监禁与杀戮的寻访实录”,殷红,像束束黑暗中的血滴。那些年代,那些时间,那些疯狂,那些死难,那些暴行……,历历在目。

我得承认,我的敬畏首先是恐惧,因为这部书每一页,每一章都是残酷的,这是一部暴行的历史。小时候,听过十八层地狱的故事,但那毕竟是想象,在遥远之境。而这部书记述的则是真实,我们亲身所经历。有朋友说,就人的残酷,只有想象不到的,而没有做不出的。一九九一年,我参观了奥斯威辛集中营,觉得中国的事情比这里残酷(当然这可能与个人经历有关)。起码这里还有浴室,有营规,杀人用煤气,而不是活活打死,用开水浇烫、铡刀铡……。

我生平头次见到尸体,是在我的母校。一个男子撂在担架上,面色焌青,一群军装男女红卫兵簇拥着,把他抬过音乐阶梯教室。据说他先被打,后跳楼。而那一端,教务小楼外的走廊上,一群红卫兵正追打一位外校女教师,她剃了“阴阳头”,小小的个子,黄黑大方格夹衫。她跑到走廊的的尽头,终于被扭住……

我的母校北京三十一中,原是教会学校,有个好名字:“崇德中学”,杨振宁、邓稼先曾在此就学。那座音乐教室原是学校的小教堂,老同学说其上尖顶原有十字架,过去每日清晨学生都要到这里祈祷。“崇德”与“上帝”该是中西文明最好的结合了。六五年,我从小学升入初中,感受最深的是称老师为“先生”,不论男女。这让我感到自己一下就大了,进入了成年礼仪。

“崇德”与“上帝”怎么就成为暴行之所?一些批斗、殴打就发生在那座废弃的教堂内。这座建筑的山墙正对校大门,文革后, 画上了巨幅毛招手像。他取代了“上帝”,暴行也就自然取代了“崇德”,而那些十几岁的学生就成了暴徒,顺理成章。作者记:“一九六六年十月召开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发了个‘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的文件,其中列为红卫兵功绩之一的,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至九月底,北京有1772人被打死。”

《文革受难者》卷前有幅照片,北京六中“监狱”墙壁上,鲜血涂抹的“红色恐怖万岁”,我见过原迹。那所学校——西纠发源地——在中南海隔壁,离我家不远,我不只一次去看过那座“监狱”,满墙叙述王光华和老工友迫害致死的大字报、教室改建的牢房,也见到了那行恐怖血字。这所学校的“监狱”、血字、及开水浇烫的酷刑,集中了我对文革的记忆,一生都没逃脱其阴影。
《文革受难者》所记叙的只是受难大地击碎的一角,至今中国没有文革蒙难者统计数字,王友琴所录的六百五十九人只是个小小尾数。即使如此,这已足够让我们震惊和铭记。

                                                                 2
任何社会都有凶杀,包括学生杀老师、儿子害父母,但凶手要制裁,并受舆论谴责,特别是后二者。这是正常社会。反之,如果学生害老师、儿子杀了父母,全社会都鼓掌叫好,那就很可恐怖了。按说这该是小说,但这是文革,文革是毛革命的缩影。

文革由学校开始,公然倡导学生残害老师,颇具象征:革文明之命。它摧毁了文明的底线,颠覆了其基本规范;它鼓励暴行,并确立为价值。“彬彬” 更改为“要武”,标志人类文明秩序的颠倒。文明之本在维护人,因此有仁爱精神,有尊长爱幼的道德,有制约暴力的戒律,有尊严与美的价值,及尚文化重教育的传统等等。而这些都是文革要消灭的。文革的要害是反文明,倡导仇恨与暴行,与人为敌。反省文革,这是基点。

文革历经十年,千头万绪,异常复杂,需要由各层面角度分析研究;人们对文革有许多主义、思想、理论之争,这些也都应探讨。但是,我们首先面对的是:文明;还是反文明?我们需要维护文明的基本规范,人类自古以来的生活常识:仁爱、友善、不害人、抵制暴行、尊重人、保护家庭、讲礼仪道德、重知识等等。这些是人类生存的基础;是所有的思想、主义、政治、制度、乃至各种宗教所要遵从的;也是世事变幻中,我们判断抉择的依赖和尺度。常识是简单的真理,而简单的真理是大真理。

那年“八一八”后,我在近郊姨母家接到返校通知,于是乘车回城。汽车中途被截,上来一伙红卫兵查四旧。我的前座是个中年妇女,端庄文静,漂亮的卷发,烫得蓬松大方,她抱着孩子,还有个别致的挎包。几个小将走过去,说烫发是资产阶级,不由分说,按住她的头,大剪刀呱呱地剪下去,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哭。那伙人离去后,她煞白的脸上才浮出羞涩和愤怒。当时,我庆幸自己没有尖皮鞋、花格衫,同时也为那个女人难过,她那一头凹凸不平的头发,怎么下车、过街、见家人呢?

以后,我又见到许多残酷的事情,但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女人、她漂亮的头发和惊哭的孩子。我渐渐有个想法:“抵制暴行。任何人、任何时候、以任何理由,都不能强按女人的头,剪扯她的头发,上帝也不行。”文革首先是暴行,无论其为了什么精神、理想、主义……。看看这部书的记载:“陈葆昆被打昏迷过去以后,……把他的身体脸朝下扔进喷水池。”“后来红卫兵把陈葆昆的尸体从水池里拖上来,……命令其他‘牛鬼蛇神’打陈葆昆尸体的嘴巴。”(P.28)把左奶奶和马大娘“绑在葡萄架上,用铜头军用皮带抽打”,“还多次用桶提沸水,从头上浇下去。”“她们凄厉的惨叫声,像杀猪一样”。以后,拉尸体的车来了。(P.508)为了读者,我不多引了。

我强调一句,如本书所记,文革暴行并非只在学校,只限红卫兵,其席卷社会,挟裹全民。北京大兴乡,六六年八月短短几日,杀三百二十五人,二十二户人家被杀绝。某贫协主席,一人用铡刀铡了十六人。湖南道县,六七年八月至十月,杀四千一百九十三人,逼迫自杀三百二十六人。郑义先生调查的广西吃人更残酷,那是十万冤魂。他最后说:“我们都堕落为丧失人性的群兽!中国人,请想想吧”,“我的苦难深重却又罪孽深重的民族!”

《文革受难者》的卷前题辞是:“谨以此书,献给所有文革受难者。愿你们的惨剧,不再被隐瞒、遗忘,而成为永久的警示:抵制一切暴行,尤其是以革命名义进行的群体性迫害。” 记住这句话吧,其来于无数的残害、冤魂与鲜血:“抵制一切暴行”。

                                                                       3
值得注意,文革中人们多是满怀热情理想投入暴力, 为“革命”“真理”“理想”“人民”“领袖”“主义”等施虐杀人。作者说:“以革命名义进行的群体性迫害”,其实不仅是革命。

我记得,文革暴行中,人群总是不断地高呼:“毛万岁”,“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以后我明白,人们是要克服恐惧,为施暴确立理由。就天性,人没有那么残忍;人性不仅有暴力,也有对暴力的否定和抵制。因此必须有“神圣”的理由,人才会消除障碍,让暴行更“英勇”。而于操纵者,也只有让暴行“合法” 、有意义有价值、“光彩照人”,才能鼓动民众参与。前者格调越高,后者就更残酷越有规模。天真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狼群?这是原因。记住这个教训:人类大规模屠杀,多有“神圣”之名,今天的恐怖主义也同样。

《文革受难者》并不复杂,作者只是不懈地寻找受难者,采访,如实地记录。她做这事,不是由于职业——她称自己是历史义工,也并非有高深思想。原因很简单: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经历了那场暴行,眼见校长被打死,及无数残酷,震惊、恐惧、哀痛、悲悯,进而心底升起召唤:阻止暴行。如果我们明白这部书,读懂她的献辞,就会听到那升于心底之渊的神圣呼唤, 那声音之源,就是对生命的敬与爱。诚如她所说:“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尊重,于是每一个死亡也应该被尊重。”

在此,我想到王维林,“六四”那个只身阻挡坦克车队的青年。他以微弱个人,为身后的生命和道义,阻止黑暗中一个国家的庞然暴力。怎么能想象一个人有如此的勇气和力量?在这个世界,什么是人的依据与源泉?那一瞬成为文明的永久象征。王友琴所做与之相同,她在历史黑暗之河中,立下一块界石,由那里抵制暴行。一个女子,持续二十七年,在血泊、死亡、暴行间默默寻找、采访、记录,可以想象她的承负。她为 死者洗刷耻辱、恢复尊严。我还想到丁子霖,“六四”后,她顶着何等的悲痛、恐怖和压力,逐一寻找那些受难者?一个母亲用胸脯迎向黑暗,为了倒下的儿子和青年,维护他们的清洁和荣誉。

不能说那些红卫兵没有美好希望,但什么是文明的基点呢?又为什么希望、理想成为了暴行?王维林、王友琴、丁子霖,他们所为并非出于高远思想,而基于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抗拒暴行维护生命,它是具体的经验的,根于人性深处之爱源。当然,这不是文明的全部,但是基点,是任何智慧、思想、进步、主义、偶像所不能取代的。如果其动摇,人即迷乱,那些美好的辞语,乃至 “进步”、“科学”也会迈进黑暗,加入杀戮。文明是困难的、脆弱的,而人性是危险的,恨与爱、善于恶在一步之间。一部文明,那个小小的、简单的、微弱而温暖的基点是数千年来由无数生命所侍奉所祭奠的,可以说基督也是一个表征。

四九年之后,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国家、民族陷入疯狂、一场又一场灾难?即使战争、异国入侵也莫甚于此。因为“仁”的基点颠覆了,权力倡导仇恨、暴力,必须清查消灭各种“敌人”,才有“光明”未来。如果国家以此为宗,那么孩子们又怎么不成为暴徒?而王维林、王友琴、丁子霖,他们迎向暴行,在血泊处重奠那个基点。这是他们的意义,而我们的目光也只有回到这点,才能重建文明大厦。

                                                                    4
八十年代,巴金老人提出建文革纪念馆 ,我为之感动,但毕竟那只是个建议,寄希望社会和国家。而在此数年前,王友琴身体力行,已默默开始记录、寻访,没有任何资助,孤身一人,持续不已。是出于什么信念和精神? 她说:“两千年前,他(司马迁)清楚地记录了在西元前二一四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于咸阳……。”“作为对比,文革中的受难者,……未被记载也未被报告。受难者的生命被彻底摧毁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骨灰,连一张被害者的名单都没有留下来”,这“是对他们被剥夺生命之后的进一层的蔑视、侮辱和惩罚。”(P. 16-17)为此,才有“纪念每一位受难者”的信念与意志。

数年前,我曾撰文称王友琴所做是“伟大的工作”。伟大,是说其精神,一个女子,以微弱个人之生命,承付天下之重负;而她所做也确是伟大之事,在不准不许之下,她以生命,为那座博物馆——中国文革记忆,奠下了坚实的基石。在民族的遗忘及崩溃般的腐败中,我们对脚下的死难和血迹,终于有了一块墓碑,无数蒙难的冤魂多少可以有些慰籍,起码有六百五十九位可以归宿“墓园”,有个暂居的落脚。

文革过去三十年了,但中国仍禁止纪念。二零零零年,王友琴建立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但在中国被封锁;如今《文革受难者》也不能在中国出版。即使她在美国,也为记录受难者遭受诋毁。显而易见,纪念威胁迫害者和权力,而他们力图掩盖。但祭奠是文明的第一个仪式,遗忘苦难,必被灾祸所吞噬。无墓地,必无家园。中国眼下泛滥的腐败就是惩罚。如果认可暴行,人就不会再有敬畏;没有敬畏,人还会有什么意义?道义和规则也随之消解。一个国家只有贪婪、不义,会走向哪里?中国的腐败实是民族的腐烂,因为我们抛弃死难。静听吧,不祥的脚步,惩罚并不就此为止。

文革不仅被稀释,而且也涂改。王友琴记:“邓榕在《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一书中,把邓小平接见女附中工作组并讲话的日子,…… 由七月五日提前到六月四日,……这样改动日期,可以除去邓小平对卞仲耘这样一大批中学教育工作者被划成‘四类干部’并遭斗争的责任。”(P.11)宋彬彬在《八九点钟的太阳》中说:“破四旧呀,抄家呀,我一次都没参加过。……因为我一直是反对打人,反对武斗的。”当然,她可能确实没打过人抄过家,但是毛一生也没亲自杀过人。六六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报》刊登宋要武文章:“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我给毛主席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主席还给我取了个有伟大意义的名字。……毛主席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起来造反了,我们要武了!”这是一声号角。不在我们曾经做过什么,而在我们如何看待它,因为其标志未来和文明的指向。

苏晓康的在该书序言中记:“一位大学教授当面拒绝我采访他的受难者妻子,和盘托出他的恐惧:‘当年打她的学生里头,有人今天已经坐在很高的位子上,我们怎么敢说话?请你们不要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安度余年好不好?’当时,我只看到他妻子的一个背影,坐在轮椅上。” 王友琴也记述了类似的事情。怎么可以想象呢?不仅是受难,而且不敢说出,而且是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人悲惨屈辱到了什么地步?中国啊,中国,你只属于暴行和权力吗?那场暴行的后面是权力,而那个权力正来于暴行,它们是一回事,是同一部历史,千万别以为文革是偶然。不错,中国有变化、有改革、有进步,但权力是一个,且而完成了血缘接交。昔日小将已为大员,“理想”成为了利益,“革命”变成腐败,但国家仍属于他们。明此就知道中国何以要禁止纪念文革。

禁止本来是强制的,但由于人们的恐惧和顺从,就成为民族“自觉”的集体遗忘。今天,中国人不能、不愿,甚至不屑提及文革,新一代更是对此茫然不知。但需明白,遗忘实际是放弃:道义、公正、人所不容侵犯的生命、权利与尊严;而那强制的遗忘恰恰就是另一重剥夺。那位“怎么敢说话”的教授,他们的另一重悲哀是什么呢?这种悲哀不更悲惨吗?中国一次次的灾难、杀戮即来于此。为此,我们纪念文革,除了垂首死难,也还有新的意义:抵制权力与遗忘,恢复道义、公正、人的权利与尊严。

                                                                      5
人类存在需要一定的暴力,比如军队和监狱。但是暴力的使用,必须有规则和程序,有人道精神的看守,及公共伦理的底线,将暴力限制于最低程度和最小范畴。否则暴力即成为暴行。反省文革,就是抵制暴行,无论其来于权力——比如“六四”、还是民众;也无论其以什么名义,理想、主义、未来、革命,或国家、种族、宗族等等。

仇恨和残暴是人性的一部分,人类集体暴行从来存在,也将会以各种方式和名称再来。上个世纪初,中国“新青年”欢呼“新曙光”,却没想到后来接连不断的灾难;二十年前,苏俄解体,冷战结束,世界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又来了“九一一”。文明是人和自身黑暗的作战。人性不仅有残暴;也有对生命的维护和爱。尽管在黑暗中,它们似乎微弱,但由此也就更坚韧和广阔,王维林、王友琴、丁子霖是例证。当我们呼吁自由、个人,不要忘记的责任,那是生命深处的底蕴。

《文革受难者》为我们奠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感谢作者,她激励我们在废墟和血泊间重建文明之厦。

                                                                                    二零零六年六月     于伊萨卡
 

浦志强:痛心疾首:世纪中国论坛,今天壮烈关闭

2006年7月25日,世纪中国网站上有一则远比上市公司年报简洁凝炼的通知:“接管理部门的通知,从即日起关闭世纪中国论坛”。意料之中这越发黑暗的一天,终于到了。没有了论坛的世纪中国,像散了摊儿的《21世纪环球报道》,再不会让人寝食难安了。

事实上,世纪中国论坛的从生到死,与一塌糊涂、水木清华、燕南社区,轨迹可谓相去不远。唇亡齿寒,坊间早就有“世纪中国论坛”即将关闭的谣传,近来挽歌也愈发唱得言之凿凿。虽说它到底能坚持多久,本来就是个明摆着的问题,作为知识分子仅存的精神家园,本身就预示了这一天迟早要来。世纪中国论坛,虽说关得平平淡淡,但也说得上是壮怀激烈。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自从有了互联网,这种境界对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来说,都有些轻而易举了。据说总理大臣阁下也有上网潜水体察民情的习惯,这不仅能免去他微服私访的鞍马劳顿,而且少了下边儿迎来送往的鸡犬不宁,何况与国际接轨是有面子的时髦儿事,只是不知除了新华网之外,他是否有光临世纪中国论坛的兴趣和闲暇,世纪中国有没有论坛,对他来说似乎也不重要。

  但对我们却大有不同,又少了一个交流的平台。有了互联网,好事能出门坏事照样能传千里,无论欢呼雀跃抑或气急败坏,不论身边发生的是屁大的事儿还是天大的事儿,即使《人民日报》顾不上,只要鼠标一点弹指间即可传檄天下。“环球同此凉热”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或许我们可以说,对南丹矿难、萨斯瘟疫、孙志刚的不幸的披露,对聂树彬的冤情和佘祥林的昭雪,互联网论坛可谓功莫大焉。

但论坛在中国却越发难以立足,没有新闻采访权的互联网,表达自由几乎完全体现在论坛上。虽说不清楚对互联网的推推打打,究竟哪只手上的力度更大,但可以猜想封锁和打压,的确成了管理部门的首要目标。可以想象,论坛的存在和“屡教不改”,一定惹恼了“六扇门”,否则难以想象会出此下策。

  只是这种封锁和打压,究竟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假如我是一名黑客,面对中国这个隐身在巨大的“防火墙”背后的局域网,一定会斗志倍增苦思破解之法。跟全世界的黑客为敌,除了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看来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世纪中国论坛之后,下一个会轮到谁呢?别是新华网吧,那样岂不是连总理都能知道了?

浦志强 2006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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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贞:勞改隊里的瘋子們(二)

勞改隊里的瘋子們(二)
—— ——歐文芳、楊朝林
齐家贞
歐文芳從我六三年六月到二監起,一直在蹲小監,直到六五年末上面放她到了我們小組。
歐文芳約四十出頭,是我們中隊唯一一個留披肩長髮的犯人(這樣的長髮,當時社會上也很少見)。她個子高起碼一米七,不胖但骨架子大,腰身板直,走路硬挺,一付雄糾糾的架式。歐文芳臉長鼻窄,眼神凝固,多肉的上眼皮使眼睛看起來很凶,寒光四射,無人接近她。

有人說歐文芳是特務、歷史反革命,解放前是“裕豐紗廠”的工會負責人和婦女主席什麼的。已經入獄幾年?刑期總共多長?無人知曉,無從查考,只知道她在獄中的資格很老,說不定解放不久,她就進來了。
在當了這麼多年的階下囚之後,歐文芳身上仍然浸透了盛氣凌人的威風,可以猜想出她當年確實是個當官的而且來頭不小。她從來不屑與小組任何人講話,從不看人,目空一切。來到我們小組后,她根本不理睬或者根本就不知道“五固定”的監規,一個人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害得她的前后“五固定”屁滾尿流地攆著跟她,一旦歐文芳出事,要拿她的“五固定”是問。

歐文芳那種滿身長刺與眾格格不入的德性,沒人能同她講話,更別提講理了。我曾經試過一次想同她交談,一來她四季豆不進油鹽根本不聽,二來就算她回話,講出來的話同她寫的東西一樣,沒人能懂。中國人聽不懂中國話,這是很奇怪的。我經常在猜想,歐文芳可能自己發明了一套語言系統,我們聽不懂她的,她也聽不懂我們的。
歐文芳屬于另外一種犯人,她從未在小組政治學習時發過言,隊長似乎也奈何不了她。

她并非完全不講話,通常是星期天下午,大家都在監房里忙自己的私事,歐文芳坐在床上一個人同她身邊我們看不見的人們,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聊天,聊得挺熱鬧,時而她還爆發出由衷的大笑,眼睛朝四下里張望,好像在征求她友人們的意見。不過,歐文芳即使在笑,臉上也從未露出過溫存。我有點怕她,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那年冬天,歐文芳用她一床桃紅色的化纖鋪蓋面子給自己做了一件新棉襖。這床被面,是她每月存的零花錢請事務長買的。她坐在床上,裁剪時完全不用剪刀,用牙齒咬,用手撕,撕咬出了樣份后再用針線縫制。我看她瞪著眼睛咬緊牙關撕咬被面的模樣,內心里的恨意一目了然。

新棉衣除了尺寸稍小,穿在身上有點緊繃繃之外,整體看來很是像模像樣,在整齊劃一籃黑色的犯人群裡,歐文芳的紅棉襖走到哪裡哪裡亮,熠熠生輝。她是不是想借喜紅色除掉霉氣,這我無從證實,從她的眼神和她的行動看,我相信,她早就瘋了。

一天,隊長交給我三四張歐文芳寫的東西,要我翻譯出來。寫的是中文,卻要人用中文翻譯,這很奇怪。
我不是沒見過歐文芳寫的東西,從來認為那是她在信手亂畫。這次隊長叫我翻譯,我才第一次用了心。
歐文芳的字寫得不好,可能只有小學文化。但筆劃工整清晰,行矩規格,也打有標點符號,個個字我都認得,就是不懂她在講什麼。我遞給小組幾個識字的犯人看,大家都搖頭。

星期日得空,我坐下來靜讀,數遍之後豁然開通,我讀懂了它。

原來,它除了嚴重的文句不通外還夾雜了超乎尋常之多的錯別字、同音字、近形字,這就把本來難以讀懂的文章攪得更加一塌糊涂。要不是打有標點符號,沒有人會認為它表達任何意思,只是文字的隨機排列而已。詳細內容我已記憶不清,主要的是在謳歌她的家鄉──大巴山。

我從歐文芳寫的文章裡,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她用極其直白朴素的語言,描述了大巴山美麗如畫的景色,她家的巨大的住宅和周圍的田園。記載了房間的佈局,傢俱的陳設,財產的豐厚,甚至帳房的帳本和記事薄都在她的文章里提及了。

透過這幾張紙,我感到了這位大巴山的女兒對家鄉的深情與懷念,我見到了一個和我們平時認定的冷漠凶悍截然不同的歐文芳,一個充滿柔情和人性的女人。

我把這幾張紙上所有的錯別字同音字近形字逐一糾正“翻譯”出來,交去了隊部,當時我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也滿意自己沒有辜負隊長的信任。

但是,很快我就後悔了。根據她寫的情況,歐文芳的家庭可能是個大地主或者大官僚。一個在這種家庭長大的女兒,懷念她的家園,把她的家產一一記在紙上,特別是帳本和記事薄在文革中都被認為是變天帳,都是在不甘心失去的天堂,期待有朝一日反攻倒算。

七零年八月下旬,我離開墊江東印農場回到四川省二監,對歐文芳後來的情況不清楚,似乎她並沒有公開加刑,但是一直關在牢裡。

由於歐文芳平時絕不與人交談,交談也無人能懂,她也絕口不說有罪無罪之類的反動話,很難抓住她反改造的把柄,因此,這篇“翻譯” 很可能被上面作為加她刑的根據。

歐文芳寫的這幾篇紙,我本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撒一個天衣無縫的小謊︰“我也看不懂”,既不損人也不害已,何樂而不為,我幹麼要逞能出風頭,討好隊長,加害歐文芳。每當我回憶監獄裡的日子,這件事就跳將出來要我面對。

下面我講楊朝林。

我到省二監勞改四隊不滿兩個月,那天,又來了一個新犯。韓明珍急急跑來,在第一時間里向我報導,你記得嗎,我在看守所提起的那個吃屎喝尿的瘋子楊朝林,今天送來勞改了。

“自然災害”時,韓明珍從農村流落到城市,以偷扒為生——重慶人叫三只手,與我在重慶石板坡看守所相遇,后來她給判了五年刑,比我先去勞改隊。

這個韓“三只手”好像特別愛讀書,經常請教我報上的生字,在她眼里,高中生就是高級知識分子,對我特別好。她有一手絕技,捉頭發里的虱子,經她清理,不僅頭虱掐死光,連虱蛋也一個不留,真的是斷子絕孫了。凡是從其它級別更低的薪風號、李家砣等看守所送來的女犯,幾乎個個頭上都有這種小動物。要不是韓明珍買我的賬,答應我的請求幫新犯花好幾小時捉虱子,我們房里的老犯新犯沒人會睡得清靜。

她告訴我,在薪風號,她可憐楊朝林,幫她抓過虱子,因為那里太臟太擠,今天抓完,明天又長。她說這個犯人楊朝林很扯(滑稽),她吃不飽飯,肚子餓就吃屎喝尿。如果那天的稀飯清,她就拉屎,把屎架成十字形,混在飯里吃,如果那天的稀飯黏(稠),她就拉尿和在稀飯里喝。

我親眼見韓明珍捉虱子的絕技,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吃屎喝尿的人。不要胡扯,我說。韓明珍急了,我是親眼見。好,你不相信?她和野男人一起把自己的老公殺死了,你肯定在勞改隊里看得到她!
大家都認為,我也和殺人犯一樣,是肯定要判刑進勞改隊的。真的,我和楊朝林在省二監勞改四隊碰了頭。

那個野男人已經槍斃,楊朝林是幫兇,判刑十年,也分配在我們打包組——包裝和搬運男犯生產出來的鍍鋅鋼絲。打包組活動的范圍三點一線,鍍鋅車間、打包房和庫房,適合新犯,難有機會逃跑。

我對楊朝林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付顯而易見的病容。她臉色很蒼白,蒼白得五官的線條都變得模糊,蒼白得嘴唇的唇線也看不出,連笑的時候露出的牙齦也是白色
,說她是一具行尸走肉,一點也不過分。楊朝林身體高而瘦薄,胸部平板無肉,穿着一件寬大的麻灰色外套,里面像是撐了個衣架。

楊朝林的麻灰色外套全隊出名,不但因為她從來不換洗,而且因為這件衣服與眾不同。衣服的左胸她繡了“楊朝林,女,二十九歲”三行字,右胸繡着“萬能勞動衣”、“私人的”兩行大字,整個衣服的下沿吊了一圈兩寸半長的纓子花邊。如果有人奇怪她的舉動,她就會耐心解釋,這是為了不忘努力勞動和防備衣服被盜竊。
楊朝林講的話與眾不同,既不是重慶話也并非國語,是南腔北調的夾沙話,你無法從口音上判斷她到底是四川省的哪里人。

這位穿“萬能勞動衣”的女犯,勞動真的非常賣力,而且一律詳細記錄。記錄方法從低級的褲腰帶打結,到扔紙團數數。由於解腰帶結太麻煩,而有的犯人又惡作劇,把她藏在角落里的紙團扔掉,抹煞了她的功勞,最后,楊朝林改為用鉛筆和紙作記錄,對此她非常有耐心。“揹一百斤重鋼絲,從打包室走出,直行二十五米,進庫房,左轉十二米,右轉三米,放下。”後面打正字,一包畫一槓,換了路徑方向,又換寫一行,“揹一百斤重鋼絲,從打包室走出……”。這些都是她打空手走回打包房的路上寫的,我們乘此透口氣,楊朝林乘此作記錄,邊走邊記她不影響跑的次數。

我們要看看她的“記功薄”,起初她像孩子偏偏身子表示不愿意,我們說看了好向隊長匯報你的勞動有多麼出色,她嘿嘿笑著拿了出來。我們夸獎她的字寫得好,這個說她寫的是仿宋體,那個說是楷書,她笑得很開朗地說:“你們沒看出筆畫都有點彎嗎?我寫的是飄浮體。”

平時,她是不會與我們攀談的,我們與她也聊不起天,只偶爾拿她取笑,她脾氣好,從不生氣。除了記錄勞動成果外,楊朝林就是不停地講話,是講給自己聽,見啥講啥。“太陽太陽你像個汽球,害得我三年沒得自由”,“鳥兒鳥兒我羨慕你,東飛西飛找吃的”……常常一個人嘰嘰咕咕不知所云,說得聲音嘶啞,說得嘴唇起乾皮。
楊朝林蒼白的臉色,使人相信她時時處於飢餓狀態,隨時可能暈倒。可她好像沒有頭腦,完全不懂得顧惜愛護自己,反而在盡其所能地自我消耗,她搶在每個人前面玩命地做事,利用每分每秒鐘作記錄,稍有空閑她就不停地自言自語,好像在抓緊時間摧殘自己……很難理解這一切是為的什麼。

我們犯人每天辛苦勞動之后,都是以喜悅的心情盼望着晚餐,無論如何,它總比早、中餐好,有菜還有湯。可是,吃過晚餐,飯、菜、湯一掃光之後,楊朝林的肚子還是同樣地朝里癟,好像什麼都沒裝進去。我發現她放下碗后,死盯住別人的碗,張着嘴專注地看別人吃飯,臉上布滿羨慕而失望的神態,由此,我猜想楊朝林或許是希望通過努力勞動,得到干部的優待。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六二年秋,官方宣布“自然災害”已經過去,其實它還在監獄裡繼續,像多米諾骨牌,最前面的已經倒下,最後面的還要站一陣。 大多數犯人生活上是沒有外援的,有的人起初有,時間長了也不會有了,所謂“久病無孝子”。有的家屬偶爾送點吃食,那點東西不夠沾牙齒,還是得靠監獄裡給,按國家規定給多少吃多少。每月每人菜金是死的,三元五角,米錢按定量發(當時米價每斤是一角四分二,乘以定量就是糧錢)。享受特殊待遇的犯人在四隊僅有二人,鍍鋅車間設計及運作的總工程師反革命犯陳新光和犯人醫生蘇傳璧,他們的零花錢是一般犯人的兩倍(普通犯人根據表現每月一至二元,女犯有五角錢草紙費),打牙祭他們吃雙份肉。這種好事絕對輪不上楊朝林,楊朝林的肚子永遠沒有鼓起來。

男女犯分開,我們搬到女犯三隊后,打包組撤消,楊朝林回到刑事犯小組同她們一起搞擔抬,我與她再也沒機會接觸。直到她與其他一百多名女犯一起調到苗溪茶場時,她的臉色還是驚人地像死人,還是穿着那件萬能勞動衣,還是窮盡己能地勞動、不停地自言自語,像在攆着自己快快把精力用完。
且不說楊朝林在看守所吃屎喝尿,就是到勞改隊,沒見她吃屎喝尿了,她的舉止言談都相當不正常。我更傾向於相信,她的神經已經出問題。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