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笔的力量在于站在弱者一边

鲁迅有言:“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胜兆”往往是非常态,“败兆”才是常态,所以“逃亡”的时候远多于“聚集”的时候,或许一辈子也难得遇到一次“胜兆”。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中国人来说,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甚至全部时间所要面对的,免不了都是失败、挫折和屈辱,如何应对“败兆”?如何正视失败?如何看待失败者?这个时候,笔的力量在哪里?如果笔只是跟在胜利者的背后诠释胜利的英明神武,随着胜利者翩翩起舞,把胜利者奉上神坛,这样的笔是没有光彩的,它不会给历史增添任何有价值的记录,它只是卑躬屈膝者苟且求生的工具,它只是胜利者呼来喝去的奴仆,它只是世俗人间可有可无的娱乐,它没有精神质地,没有自己的支点,充其量不过是面向权势摇尾乞怜的附属物,是金钱的装饰品。编织出一个个精致而廉价的花环,来歌颂现成的胜利,那是多么容易,“历史的天空”已成定局。难的是为失败者喝彩,那些也许永远都没有胜利可以期待的失败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失败者,挣扎在污泥浊水中却一心仰望星空的失败者,谁能站在他们的一边,为他们说话,为他们立传树碑,为他们评功摆好,为他们编织粗糙而珍贵的花环。包括鲁迅在内,许许多多的执笔者都选择了“站在失败者一边”,一个失败的范爱农,一个被杀害的刘和珍,一群被杀害的青年柔石们,都因此而永生,这就是笔的力量。我们可以看到有缺点的范爱农,他不是什么道德上的完人,他不是智力上的超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是失败者,他生的不伟大,死得不光荣,他的死或许轻如鸿毛,但在鲁迅的笔下,他活着。这就是笔的力量。

笔的力量在哪里?笔的力量决不在势利的眼中,笔的力量不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笔的力量不是为强者、富者、赢者服务,笔只有在站在失败者一边,站在一切被求告无门的底层、民间、边缘人一边,站在一无所有的普通人一边,为他们的命运而歌哭,为他们的血汗与眼泪而起伏时,才会显示出真实的力量。

笔是独立的,它一旦摆脱了依附性,而挺立在星空之下,它就会找到自己的方向。在一个权力不受制约的地方,权力会变成权势,那是一种附加在权力之上,同时超越权力,可以凌驾众生、颐指气使、肆意妄为的威力,是一种看上去似乎无形、实际上无所不在如同空气般笼罩世俗社会的力量。即便面对这样的权势,笔也不能屈从,放弃批评、监督、记录的责任。古往今来,一个没有宗教的民族,正是靠笔的力量见证了一切人间是非,焚书坑儒的秦始皇生前显赫无比,也难逃身前的被腹诽、身后的千夫所指,多少不可一世的帝王权贵免不了化为粪土,但他们的恶名、污名永远被钉在片片竹简上,大大小小的帮凶、走卒也不例外。刘少奇临死前知道“宪法”保护不了他、党章保护不了他,他只有相信历史,“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没有神灵,没有救世主,只有笔的力量,能够穿透时间的通道,真正替天行道……

北村:我竟然到了西沙

                         流水西沙

                                                        

西沙的记忆来自浩然的《西沙儿女》,儿童的我曾以为这是世界名著,后来才发觉上当;南海的印象则来自课本对曾母暗沙的记载,我以为这是一个岛,后来也发觉上当了,它只是一个礁,就是一般不露出水面的东西。要在一个偶而才露出水面的地方呆上两个月,就难以想象。此次随南海渔政巡航南海,才知道他们就干这个。临行吴壮局长分析南海局势,叱咤风云,我对这位帅哥局长产生军队首长的幻觉,后来才知他们干的事果与打仗无异:在复杂多变的南海上守礁,外国的炮艇围绕,飞机盘旋,一旦擦枪走火,小命不保。说小命是因为渔政人的命并不值钱:在机声隆隆高温高盐高湿的船上忍受数月噪音折磨中,有着连船上养的狗都终于跳海自杀的烦躁,连丢弃一块冬瓜都要开会讨论的饮食,连上船慰问女生的短裤都要收藏的孤独,连洗澡也要等着下雨的缺水环境,几乎相当于把人放到铁板上生煎,也就每月几千元的工资。而且付出这样的代价居然无人知晓,来之前我就不知道渔政为何物,无名英雄当得憋屈,怎么想也不公平。我历来相信拿钱的警察比拿奖状的警察更能抓小偷。现在明白:过去我头脑中的领土概念曾母暗沙,只有在这些人的守卫下才有实际意义。

我们出发。遇上台风。相信是上帝要考验我们。虽然刘添荣总队长心细如发,部署让我们不断避开风头小心往西沙挪移,我仍然重度晕船,并晕到最后一刻。302船上的船员据说为晕船者倒了几十桶呕物。出发前吴局长称大海对渔民来说也是灾难,我以作家的心情暗笑,今方觉此话深刻。更发现包括吴局长在内的渔政人并非天生对晕船免疫,吴据说呕吐时东西从鼻孔窜出。我们的区别在于:他们呕完了得继续干活,我们上岸则可溜之大吉。就发生联想:作家写作出良心之作应如他们晕船得继续工作一样,属于一种基本的职业操守,在承受各种压力时不应溜之大吉。

终于到西沙。细沙如雪,水明似镜。美到好像眼泪要掉下来。人迹罕至的南海,是上帝的原创,我知道,只要人一介入就要出事。与神创造的东西相处有幸福,与人制造的东西呆着就烦躁。上帝创造天是为着地,地是为着人,人又是为着上帝。为天地间美好大循环。圣经上有一个故事,说到上帝赐人吗哪吃,一天有规定的量,足够人需要,不得过度贮藏,有人囤积到次日,吗哪就发臭了。故事很深刻:今天我们基本上在吃发臭的东西,真是不可救药。

南海渔政人是真正的爱国者。国家这个词实际上有三层含义:领土、人民或民族、以及政府。爱前两者就如爱故土爱邻居一样好理解,但一般人理解不会如南海渔政人那样深刻;至于政府是公仆,主要不是说到爱的,而是要监督其做好行政的。南海渔政人看来深谙这个道理,作为政府派出机构,是公仆的榜样,否则很难老老实实在孤独的礁上守上十年之久。

一个守礁人对我说,有一次强台风他驾小艇驱逐非法闯入的外国小渔船,看到对方在白浪中逃遁几乎失去生命时心情复杂。看来人类只有找到普世价值,才能超越领土争端,弥合这种历史的伤口,抚平这种难过的心情。

简昭惠:手指和头发相遇的故事【一】【二】

手指和头发相遇的故事【一】

墨尔本七月寒冷。我开着车,经过笔直广阔四季都美丽的Mont Albert Road
湿冷的空气凝结在树梢,阳光流晃叶间如倒吊水晶灯饰。
路旁高筑围墙内是一幢幢造型特殊庭园深深的欧式建筑。

从我家到Box Hill绕了些路,将车窗摇下、天窗开启,让蓝色晴空下干净的阳光洒进来
浓郁的气息自泥土表面迎风而来。寒气沾着花香。追随着我疾驰的敞蓬车。

城东南区Shopping Center内有一家香港人经营的发廊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购完物,顺便进去喝杯奶茶,坐着读一本书或翻阅当期的时尚杂志.躺下来洗头、剪发、整修仪容…..
在那儿,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放松。
早上,通常没什么客人,发廊通敞明亮。
不忙的时候,有个长得像木村拓栽英俊的男孩子会跑过来帮我洗头。
高壮、安静、微微忧郁的气质。是那种会让人忍不住定晴凝视;好看的一张脸。
但大部份时间我在看书、躺在冲水槽区则闭着眼休息。
即使很多时候我如此不经心,我仍然无法不感受到他手指的修长触感….那手指传递着这个孩子的仔细和耐心。

我的头发很长,这让他花比一般人更多的时间去处理,冲完水他花很长时间在头皮和颈部的按摩上。
闭着眼时,我可以感觉他的手在太阳穴和耳后部份轻触着,有一次当他的手指伸入我长发深处温柔按摩时我忽然止不住这样想:
这样长的手指弹钢琴有多好?

我不是个勤于说话的人,即使曾经有过什么想法大概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你看的书,很多都是我也爱看的」。有一次他一边擦干我的头发一边对我这样说。
那天我正在看的是村上春树的「国境之南、太阳之西」。

「你看过这一本?」我将书阖起,将封面捧起来让他看清楚。

他对我点点头。

「高中的时候,那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我还记得里面的一段话『我的人生,空空的缺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而那个部份一直饥饿着,干渴着。』
他接着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个。跟你在一起,我才感觉到那个部份满足了。而且满足之后,我才第一次发现,过去的漫长岁月,自己是多么饥饿、多么干渴。我再也没办法回到那样的世界去了。」

我讶异地由镜子内注视这一个比儿子大概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听他熟练地背出书中的文字……
他看着镜子,双眼深邃明亮。【待续】

 

手指和头发相遇的故事【二】

 

每星期我大约会到发廊一到两次,几乎每一次木村拓栽男孩都会过来替我洗头。
有天清晨客人少,冲水区只他和我,我忽然听见他对着我说:「我把你弄疼了吗」?
那时候我正神游太虚….躺在那儿以为是家里的床。胡里胡涂昏睡过去。
「啊;是太舒服了刚刚,我恐怕是睡着了,还作了一会儿梦」。被他唤醒后不久,我这样回答他。
「我看你皱着眉头,以为我太大力;喜欢我替你洗头吗?」他的语气温和。
他这样说令我感动,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细心善待过我的头发。

专业的洗头方式是用指背去按揉头皮而不是用指甲去刮搔,否则会伤害发根和头皮表层。他很专业也很敬业,除此之外他在按摩头部穴道和脸颈部位时他的指尖透出力道,既柔软又温厚,女性洗发师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做到这样。
我为自己没有及早特别向他表达谢意而自责。而且,我发现,他几乎花比别的客人多一倍的时间替我服务。
「你对我太照顾了….我非常希望每一次都让你洗我的头」。我由衷地告诉他。
「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轮得到替你洗,是我和别人换的….」。像个孩子一样老实。
「你让我受宠若惊,为什么?」我特别抬起头很开心地问他。
「因为我喜欢跟你说话….我常记着你对我说过的话,睡着前都还反复想着」。
我不太记得自已说过什么,倒是记得他告诉过我许多有关他的梦想,为什么到澳洲来,为什么上发型设计学院、和到这儿来的经过。
如果我没记错,他说他的第一梦想是演舞台剧;第二梦想则是画画。

我问他为什么不念影剧学校而是发型设计学院?他说他喜欢看电影却不爱念莎士比亚「那种英文实在很难记….」。
他还邀我有空去看他画的作品。他说他的作品在香港得过奖。
我答应他有空一定。在这之前他问我:「听说你是作家?」
「不是的,我只是个爱看书和写字的人」

离开那个店前,他体贴地替我穿上外套。「我有机会看你写的故事吗?」

「有一天,我让你看我为你写的故事」我笑着对木村拓栽男孩说。

待续….

邹洪复:生活是旧的,我们是新的

  一个一个的生命就是一堆一堆正燃烧的火,这些火焰手与手相牵,和日月同辉,营造了天地之间的光明和热烈、旷远和澄澈、活泼和生气、希望、梦想和抵达。也有生命鬼鬼祟祟,发出黑暗光线,带有邪恶倾向,因满足自己欲望,掠夺着光明,最终被光明所感化而获得新生。
  光明生生不熄,黑暗亦如影相随,自然造化,在涤洗着这一切。合唱、独唱、跳舞或沉默。融化、沸腾或结冰。这岂是能用善恶、美丑来概括?生长、变化、向上、向下、向前、向后,然后一直是生长。
  倾听生命的韵致和舞蹈,无怒无怨,无忧无虑,无喜无悲,一切生命都发出灵魂的声音,这声音是:“珍惜这机缘,生命神圣!丢了这争斗,生命神圣!尊重这一切的一切,生命神圣!”
  和这世界已经是认识好久好久了的亲切,说的每一句话和想法都如和知音倾诉。温暖弥漫,真切入心,沉静安宁,微笑如花。
  你说,感情过剩就是感情丰富啊,比如看电影,听音乐都会流泪,白痴兮兮的。而我特别喜欢听那些少尘息的音乐,尘气太重了就不喜欢。或许感情丰富的人善良细腻,内心是流淌艺术气质的。让艺术贴近群众或许就是商业化或政治化的代名词。不喜欢商业和政治,觉得商业和政治在好多时候太扭曲人性。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生活方式,别人无权怎样,尊重就好。艺术却是不能俗了,俗了就会误导。
  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接近优美。绝对或许才是美的及至,或许伤心至无声就是凄凉的美了,而内心只自知。形式或许就是属于那虚张声势的东西,或许是创造力的外显?或许形式仅是喜新厌旧的一个托词,而习惯那时与习惯新鲜或许只是重与轻、深与浅、质量的对比罢了。回忆只是那片刻的安慰,又有什么意义?此刻已埋掉了忧伤。
  或许,现在的人啊,都不会爱,他们是孤独、孤单的孩子,需要温暖。你说,没人陪我说话了,生活好枯寂。而我喜欢内心的顺其自然,该发芽就发芽,该结果就结果。我说,给你个月亮抱着,美即不俗。
  而清高这个词语是多么好啊,盈满清气、旷达高远。虽然一些感觉、气味和思想并不是文字所能抵达的。而文章要像花一样自然开放,花朵外面的空气自然会受花朵沾染,布满花朵的味。你说,我不喜欢一切现实里的形式,有时觉得人穿衣服都是多余。而总是有一篇文章,我觉得好像有一生没见了似的,感觉自己如流年,它如流水,我们如影随形,无论往前看还是往后看,都觉得离不开它。
  罗伯特•弗罗斯特说:“诗永远都是语言的新生,诗就是那种使我们永不疲惫的东西,诗就是那种使世界永不衰老的东西。”或许,诗不是容器,诗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
  而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这艺术问题很多,这社会问题很多,就等于没有问题罢了。所以,觉得无知是盲信的源泉,真知才是勇气的真正源泉。
  目前的中国是一个商业力量从所有的伦理、政治、文化束缚中摆脱出来的中国,一个不顾一切要生产与消费的中国。我们特别需要值得称道的远见卓识。因为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也不一定是天使,妈妈说,那是鸟人。
  素来,我畏天命,不看重形式,喜欢纯真清澈的朋友和社会。我看见了那个固守天堂的男子,他的眼神如此清澈俊美,像是真理。他说:“生活是旧的,我们是新的,人生是旧的,我们是新的。”

廖亦武:锈蚀的歌谣

在为丁子霖所著《寻访六四死难者》写自由写作奖推荐词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叫“阿音珂”的地名,这是南疆阿克苏附近的维吾尔人村落,以疆独分子经常出没而著名。

我是2005年8月初抵达的,本来是要追访一个流放者,可待我自几千里之外赶到阿克苏,那吃尽苦头的老人已躺进了坟墓。沮丧之余,我就在当地晃荡了几天,去了塔里木河与阿克苏河两岸的好几个城市、团场。也去了白杨树遮蔽下的贫瘠的阿音珂。

在我看来,南疆的主要特征是辽阔和死寂,无遮拦的沙漠、戈壁之间,人类比蚂蚁更渺小。可正是这些蚁民,开垦了可与沙漠、戈壁相媲美的棉花地和劳改农场,将成千上万劳改犯丢进去,就如向太空中抛了一把沙子,转眼什么都没了。

那天,我与一位熟悉维族风俗的朋友结伴,包了一辆出租车,正午时分离开了街面空荡荡的阿克苏,沿南面的国道下行。接着又偏离国道,顺着一条新水渠走。再接着,在棉花地边颠了半个多钟头,才拐上村庄与村庄之间的狭窄土路,不大一会儿,就进入了阿音珂。

正是下午两点半,阳光猛烈如子弹。可格外高大的白杨林是悬在天空的屏风,抬头看,叶子鱼群般闪烁着。村口有几个维族小孩在玩泥巴,一见有车,就站起来。我探头朝他们做了个讨好的鬼脸,车就直驱村头了。

车熄火了。现在我们站在十字土梗上,不时有叮叮当当的马拉车擦身而过。我注意到一个包花头巾的小姑娘,坐在车头,从白杨林深处摇摇晃晃地过来,感觉很美,就要从背包里掏相机。我的朋友马上抓住我的手腕制止。我们退至一边,等近了,才看见小姑娘的马车上躺着一位老大妈。她们继续摇晃了十几米,才在一堵划着红十字的土墙根停住。小姑娘下车栓好马,就扶起老大妈进门了。

一大堆维族人在我们左边,站或蹲着,目光鹰一般犀利。而右边的槽形烤炉上,羊肉串散发出阵阵香味。“5毛1个,”摊主的汉话极其生硬,于是我们一人要了一大把肉串和肠串,扯得呲牙咧嘴。我的朋友边嚼边与周围的维族人搭话,用的是有许多弹音的维语,我一个字不懂。不过据我旁观,维族人交流的方式相当含蓄,表情少,哪怕是赞许,也只是嘴角微笑一下,而鹰眼的犀利照旧。

用罢肉串餐,我们在村子里闲逛了一会儿,却总觉得不自在,似乎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国度。到处是挂着厚门帘的低矮土屋,到处是鹰眼的逼视。除了我们的鞋底摩擦路面的轧轧声,周围一片寂静。连给这块地方添些情趣的马拉车也不来往了。我明显地感到,汉族人要融进来,比沙子要融入生铁更难。“走吧,”我说。

朋友也无可奈何地笑了。可正当我们回头,却突然从身边响起一声呐喊,接着是停顿,再接着,才是一阵比奔马还急的琴声。我一下子就傻了,犹如寂静的大地裂开了嘴,朋友后来说,那声喊炸起时,我起码蹦了一尺多高。

我却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被琴声吸引过去。朋友在背后跟着喊着,直到我一把掀开10米开外的一间土屋的帘子,朋友才一头从我的怀里挤到前面,用维语高叫:“打搅了!”

我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朋友忙不迭地道歉,我却忙不迭地赞美。里面沉默了一分钟,终于传出生硬的汉语:“请进吧。”

昏暗的屋里,羊膻味令人窒息。我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只手立即递上一碗茶。眼下,我们坐在了四个维族人中间,臀下是铺着毡子的大通炕。我的朋友以极快的语速和他们交谈。我乘机观测,见两个维族青年戴着圆帽子,中间横着一把冬不拉琴;另一个宽肩,方脸,显得很有派头,手边立着一只鼓,还有一个是小老头,垂着脑袋。

我的朋友大约比较聪明,因为他们交谈了五、六分钟以后,气氛缓和下来,叫阿不都的方脸伸出大手将我连腕子握住,还笑着说了句维语,我的朋友也笑着翻译道:“汉族还有艺人吗?”

我曾卖过艺,当然懂顺水推舟,就从背包里抽出折叠的洞箫,拼接成完整的一支。维族人将手在衣角擦了擦,接过去观赏了一圈,又转了回来,示意我表演。我就随便吹了一曲。观众们兴奋起来,拍罢巴掌,还递过一茶碗伊梨白酒,我仰脖灌下,很辛辣。

维族人又接着唱了一首古歌,一人主唱,三人弹琴与击掌相和,意境非常深远。我被迷住了,就开始一口接一口吞白酒,搞得脸红筋胀。当歌声嘎然而止,我的目光正转向透入小窗的一线阳光。“该你了。”我的朋友轻声提醒。我将竹管凑拢嘴边,手指温柔地触摸着,《天安门母亲》的旋律流淌出来……

不知吹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真有从1989年6月4日到2005年8月这么长。恍惚之间,我觉得隐隐的鼓声从时间长廊的底部响起,犹如冤魂的脚步。在不断增多的游魂的围困中,我不得不张开了喉咙——

孩子啊,

你在阴间还冷吗?

大雪纷飞,

染白了母亲的头发,

枪声已远血已枯,

孩子啊,

你在阴间孤独吗?

鼓声剧烈起来,又像是渲泄,又像是控诉。悄声细语的冬不拉渗透进来,如女性内心的哭泣,葡萄一般,一粒接一粒。我的脸上也铺满葡萄似的泪,我抽搐着唱——

母亲啊,

你在窗下对谁说话?

长明的灯,

留给孩子取暖吧。

人世茫茫墓园青青,

母亲啊,

你的叫喊有用吗?

最后两句歌词我反复了三遍,维族人的喉咙也发出了哦哦的呻吟,鼓声止息了,箫声又起,游丝一般,在另一个我们迟早都得去的世界穿行。然而活着的时候,我们却尽可能地远离那个世界,虽然那儿有我们的亲人,有弹痕累累的星星和月亮,血已经生锈了,一片片剥落了。

我把酒气全唱没了,而灵魂却还在天边醉着。它借我的口,向四个维族人倾诉。16年前发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那场屠杀,坦克一辆接一辆地进来,夜幕之下,鸦群般一大片一大片的钢盔。“30多万军队,”我舌头有些打卷,我的朋友此刻也是诗人,他情绪激动地同步翻译。“与军队对峙的,不知多少万市民和学生。”

“后来呢?”

“后来的北京城,变成了一座大兵营。老百姓叫杀怕了,都躲在家里。再后来,秩序在刺刀下恢复,街上又出现了行人。屠杀变成了风波,老百姓被组织起来学习中央文件,与政府保持一致。不愿一致的,就关起来。我也被关起来了。”

“你不是在唱歌吗?”维族人不太理解。

“这个歌是后来唱的。是为一位失去孩子的妈妈而唱。这位妈妈叫丁子霖,她唯一的孩子才17岁,就被军队给枪杀了。所以她不想活了。可她还是从不想活中活了下来,要为死去的孩子讨一个公道。十几年,她联络了100多个不幸的妈妈和爸爸,搜集刽子手的罪证,将这些血的见证写成书,留给后代。”

“有很多孩子被杀吗?”维族人的问题有些天真。阿不都还补充道:“那年我去乌鲁木齐,看见大街上学生游行呢。我还知道维族学生吾尔开西,他爸爸是当官的。”

“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杀。不过,丁子霖妈妈的书里,已记载了一百八十多个死难者名字,及遇难的经过。这非常了不起,所以我为她,也为100多个和她站一块
的妈妈写了这个曲子。”

“这么难过的歌子,有多少人愿意唱呢?”

“至今为止,就我一个人唱。大家都不愿意难过,大家都愿意在阳光下活着。”

“我今年28岁,我也愿意活在阳光里。”阿不都沉吟道。“如果我今天与黑暗一块,也是为了我的孩子明天活在阳光里。”

“你在吟诗吗?”

“没有。那么好吧,我唱一首我们维族的诗。你们的妈妈失去了孩子,你听听我们又失去了什么。”

阿不都闭上了眼睛,手指如细微的波纹,在鼓面颤动了几分钟,喉头的啜泣才切入,扯得我们的心尖也一颤一颤的。他终于启唇低吟——

我的祖国在哪儿?

我的故乡在哪儿?

我的情人在哪儿?

他每唱一句,都拖出哦哦哦的尾音,那种维族人特有的、被压在戈壁下几十年的郁闷,如苦涩的咸水,缓缓漫了上来……

我的祖国在流淌中。

我的故乡在流淌中。

我的情人在流淌中。

他还在“流淌中”恋恋不舍,我却早已沉入塔里木河任性的波涛了。我想,这是南疆维族版的《天安门母亲》,因为那场大屠杀,我们汉族人的祖国、故乡、情人又何尚不在流淌中?我曾随刘晓波去丁子霖家拜访,当谈到大家梦寐以求的民主社会有一天果真降临,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时,刘晓波说,他还是做撰稿人,或者去教书,他喜欢教书。而丁子霖却盯着墙上的孩子遗像说,到那时,我和你们蒋老师就隐居了,把北京这块名利场留给那些想做英雄的人。我问为什么,丁子霖说,或许那时的人们就不再需要痛苦的记忆了。

阿不都还在继续低吟——

我没有祖国……

我没有故乡……

我没有情人……

我不禁拿起箫来。我这个汉族人,要用这个流传了几千年的乐器,为坐在我身边的呜咽的维族人添一点点安慰。当无边的岁月淌过这支竹管,我希望这些与我们一样经历过屠杀、改造、迁徙、灭绝或连根拔起的异族兄弟,能够歇下来,凝视月亮在水中的影子,或者苍茫大地在宇宙中的影子。我希望大家忘掉汉语和维语,都相对无言,这时,彼岸就会如云如风,迎面拂来,就会感觉到死去亲人的再次吻别。

我和我的朋友也应和着阿不都,祈祷一般唱道——

我的祖国在哪儿?

我的故乡在哪儿?

我的情人在哪儿?

我还添了一句“我的真主在哪儿”,阿不都居然听懂了,眼睛一亮,倾过身子问:“你也信我们的真主?”我想起了圣雄甘地的箴言,也为了不让他失望,就点头。阿不都笑了。

接着他凑到我身边,低声说自己是潜在的疆独分子。我的朋友吓了一跳。阿不都连说没关系,每个南疆维族人都是潜在的疆独分子,或许有一天,他手里的鼓和琴,会换成枪和子弹,眼泪会换成鲜血。于是我的朋友受不了,与他争论。阿不都说,我知道你是农一师的子弟,你的爸爸,或者爷爷,是跟王震进疆的。你的爸爸,或者爷爷,跟王震一样,是刽子手。你们把我们世世代代繁衍的地方给占了,你们连戈壁滩也不放过,我们不同意。我们一个人起来反抗,你们就杀全家;十个人反抗,你们就杀全村子。还一个村接一个村,用小钢炮狂轰滥炸。王胡子的兵都是土匪,杀红了眼,妇孺老幼都不放过。我的朋友嚷道,我承认我的老一辈手上沾过维族人的血,但他们受的是共产党的教育,解放全中国,新疆也是中国的一部分。他们也是远离故土,到这不毛之地上来,凭什么,就凭的是戍边守土的理想。如今他们都老了,可一听 “新疆独立”,也会马上拿起枪来。阿不都冷笑道,你的枪呢?我的朋友悲哀地回答,我没有枪,军人的后代不一定是军人。我补充道,土匪的后代也不一定做土匪。

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太浓了,我就换话题道:“阿不都,你刚才唱的是一首古歌吗?”

阿不都摇头:“是我创作的歌。”

“有多少人会唱?”

“不知道。”

旁边一直沉默的小老头此时插话道:“阿不都的歌传得可开啦,沙漠边的维族人会唱,外国的穆斯林也会唱。”

我点头道:“我还以为是《天安门母亲》的维族版呢,却没料到你们维族比我们汉族更长记性。”

“什么意思?”

“你们的历史在歌谣里面,你才20几岁,就通过自己创作的曲子,牢牢记住了50几年前的血和泪;而在内地城市长大的汉族年轻人,已差不多如独裁政府所愿,淡忘了16年前的血和泪。由于信息的封锁,一般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丁子霖,不知道100多个妈妈年复一年的叫魂。”

我的朋友不愧为诗人,他说:“什么维族汉族?什么你们我们?上次屠杀与这次屠杀真有区别吗?新血迹掩盖了旧血迹,人们就只记住了新血迹。更大规模的惨案发生了,人们马上就忘了零星的、区域内的惨案。”

我却在心里问:“刚才那场音乐的意义何在呢?只是徒然增添无根无国无家的痛楚吗?”

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接着,厚布帘被掀开了,一个罩着碎花袍子的维族少妇领着两个孩子钻进来,与客人寒暄后,就上大炕坐下。我还没弄清谁是这屋子的主人,就明白告别的时候到了。

出于民间艺人的礼貌,我与我的异族同行们紧紧拥抱。阿不都从他的兄弟头顶摘下圆帽子,扣住我的脑袋。

出了门,斜阳如瀑布浇遍全身。我眯缝着眼,朝不远处的出租车走去。我知道阿不都等人还立在背后,但我没有回头。在这个曾经充满敌意的维族村庄里,我感觉亲切,甚至有些伤感。四周的鹰眼还是那么犀利,但是一切都变了。我终于明白塔里木河为什么每年都在改变河道,明白了在这块面积相当于整个欧洲的大地上,人和飞禽走兽都极度渴望自由。

而阿不都们,也许第一次通过一个汉族艺人,聆听到天安门母亲那地老天荒的声音——

人世茫茫墓草青青,

母亲啊,

你的叫喊有用吗?

2006年7月20-21日于云南某地

──《观察》首发  

崔永元的冷眼:我们的电视台,是全世界最脏的

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能做到洁身自好就相当不错了。哪一次商业炒作,哪一次对消费者、读者、公众的欺骗,后头没有学者、科学家、甚至院士帮忙?哪一次没有?这是中国文化的悲哀。

如果我们的电视台都是公共电视台的话,那我们的电视台就是全世界最脏的公共电视台;如果我们的电视台都是商业电视台的话,那我们的电视台就是全世界最差的商业电视台,又不好看,又挣不着钱

如果我做商业电视,我做的节目会比他们庸俗得多,我有好多招呢

《超级女声》的那些评委一塌糊涂

人物周刊:先求证一下,“收视率是万恶之源”这句话确实是你说的吗?

崔永元:那天通知我去开一个播音员和主持人的会,去了后看到标题,才知道是《抵制庸俗化》。这个会我可以参加,我有话要说,我也想听听别人的说法。

“收视率是万恶之源”这个话不是我说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的时统宇说的,他是很有名的媒介研究者。他讲这话时,既有前提,又有论据,而不是喊口号。我说不是我说的,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我是坚决同意他的这一说法的,我今天可以在这个场合正式说这话:收视率是万恶之源,没有问题。

时统宇准确的意思是片面追求收视率会造成很坏很坏的影响,他说之所以出现电视节目低俗化,是收视率闹的鬼,所以“收视率是万恶之源”,表述得非常清楚。他说这话时,我注意到现场有很多记者,大概20多家媒体,他们在那儿聊天,发短信,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听,当时我就想,可能会出问题。

那天两个人的发言最精彩,一个是时统宇,一个是清华大学的尹鸿,他们的发言对我们从业者是最有帮助的,但是后来的报道几乎没有他们的声音,都是我和李咏、朱军的。这就是媒体的问题了。多万恶啊你说,一个很好的学术研讨活动,那么多明确的、清晰的、真实的观点,最后给描述成一个批判会、批斗会,这不万恶吗?非常万恶。

人物周刊:你觉得《超级女声》庸俗吗?

崔永元:那天时统宇也只说了一句:《超级女声》这样庸俗的节目,对电视节目的健康发展是不利的。我记得大意如此。为什么不利,他没有解释,因为当时会议快结束了。在我、朱军、李咏3个人的发言中,好像我跟朱军提了,李咏没有提。我提的是,比如央视十套《人物》、《探索。发现》这样的节目,它的收视率是没法跟《超级女声》比较的,在那之前我还有很长的铺垫,讲什么是公共电视,什么是商业电视。我认为我那天的发言真的非常好,是我人生发言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笑),但是都给写成那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大概过了五六天,好几个朋友问我,你为什么老攻击《超级女声》呀?我就回想我怎么攻击《超级女声》了,可能性很小啊,因为我都没有看过《超级女声》,我从来没有看过《超级女声》。

人物周刊:你没说过《超级女声》庸俗?

崔永元 :我当时就是说,像《人物》、《探索。发现》跟《超级女声》这样的娱乐节目做收视率比较是不公平的。《超级女声》无疑是娱乐节目,严肃节目和娱乐节目是没法比收视率的。

有很多因素会影响节目收视率的。比如《焦点访谈》和《新闻联播》。对全世界的电视台而言,晚间7点到9点档,都是高收视率时间(中央台的广告收入绝大部分是7点到9点挣的,而且都是一套节目挣的,其他那么多频道,那么多时间挣不了几个钱)。如果你把《焦点访谈》安排到凌晨1点半,它再尖锐也没有现在这个收视率,这是毫无疑问的。离黄金时间越近,你的收视率就越高。

人物周刊:你后来仔细看过《超级女声》吗?

崔永元:人家老说我骂《超级女声》,后来我就看了10分钟。这个时候不能退,男人不能退啊,不能说“我没骂过《超级女声》,对不起我特别喜欢《超级女声》”,我才不是那种人呢。我看了10分钟,确实不好,节目不好,就可以骂,没有问题。

我觉得那些女孩想唱歌想表演,青春活力,特别可爱,但那些评委一塌糊涂,我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坐在那儿指手划脚。如果你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你可以告诉她们应该怎样;为了活跃气氛,你也可以开些善意的玩笑,作为娱乐节目都是可以的。但是他们在说什么呢?我认为一定程度上他们是在侮辱人家,甚至有评委说你多看她两眼就会爱上她。下面观众哄声四起,我认为非常恶心。你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话呢!

又回到了我在会上发言的话题:什么叫公共电视?什么叫商业电视?我认为目前中国所有的电视都是公共电视。公共电视就是一个公共平台,收看不受限制,任何人、任何时间都可以看。电视机前还有很多不接受《超级女声》理念的人,包括孩子,他会问为什么看两眼就会爱上这个姐姐呢,爱上是什么意思呢。

国外这种纯商业节目,都有个告知的义务,你愿不愿意参加?如果愿意,你可能遇到如下问题,这个节目将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参与者要有知情权,甚至要签合同。在做《实话实说》时,我们也没有规范,不签文本什么的,但是我们都会告知。很多人第一次上电视,可能不清楚媒介的力量。在国外,这是用法律界定的,比如BBC,我们国内是靠道德。显而易见,《超级女声》连这个都没做,那些评委想说什么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人物周刊:一定要在区分了商业电视和公共电视之后,才能讨论《超级女声》吗?

崔永元:一定要这样,否则《超级女声》的事儿永远说不明白。公共电视,它有非常严格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教育。我们看到“教育”这两个字时很刺眼,因为中国观众现在最烦的就是 “教育”,说你教育谁啊,你就让我们高兴就行了。但是国外的公共电视起的就是教育作用,宣传民族传统、民族文化,表述各党派政策,不做评论,他就干这个事,服务人民。

我们这儿没人研究商业电视,为什么?因为商业电视不用研究,商业电视和任何商品的销售都是一样的,就算投入产出,就算利益最大化,只要能多挣到钱,又不被人抓到尾巴,那就是商业上最大的成功。卖衬衫是这样,卖袜子是这样,卖电视节目也是这样。回过头来说《超级女声》,如果它是商业电视台的一个商业节目,任何人都不要说三道四,管得着吗?卖得好就是好;如果它是公共电视平台播出的一个节目,那就不止骂,必须要封掉。

人物周刊:我们国家现在没有这样的区分。

崔永元:对,那天讨论会我说的就是这个事:为什么严肃节目收视率低会被攻击?娱乐节目收视率高会被攻击?弄得电视人没法做。我认为我们首要的工作是把电视台划分出来,分清楚谁是公共电视台,谁是商业电视台。我们有没有公共电视台?有没有商业电视台?比如中央电视台,我们都认为它是公共电视台,但是它的资金来源是广告收入,这叫什么公共电视台呢?你说它是商业电视台,我们想做很多挣钱的节目,没人同意我们做,得台里立项,上级批准才可以,哪有商业电视台是这样运行的呢?在体制不理清的情况下,无论你是做严肃节目,还是做娱乐节目,都会面临种种困惑。我当时希望解决的是这个问题,被媒体描述成我攻击《超级女声》。

人物周刊:你不承认《超级女声》有非常高的收视率?

崔永元:我不承认。如果说它收视率高,你一定要把最科学的数据拿给我。我去过日本,我专门看过它的调查公司,日本人口1亿多,它的收视仪有一万一千个,一万一千个收视仪!我们也做过测试。而我们的样本采集少则500个,多则2000个,用这么少的采集量来推论十几亿人口的收视口味和收视率!既然大家觉得收视率重要,就要花力气去做,一边觉得它重要,一边又不用科学态度,对不起电视制作人,也对不起观众啊!

人物周刊:好像有数不清的人在看《超级女声》,你不怕你这样的批评是“站到人民的对立面”吗?

崔永元:我不怕,首先我不觉得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是件坏事。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党代会表决开除刘少奇党籍,只有一个人投了反对票,只有这个人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后来的历史证明他是正确的。我对公共电视和商业电视的评述,将来终有一天会证明我说的是对的,这不是《超级女声》节目本身的问题,而是我们的体制问题。其实我也为《超级女声》的操作者鸣不平,因为在本土将一个外来的商业概念实验成功是非常不容易的。

人物周刊:不容置疑的是大家都在谈论《超级女声》。大众的喜好有那么可恨吗?

崔永元:我认为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超级女声》很好看,所以街谈巷议都是这个话题;第二,是《超级女声》操作过程中出现的事情多,议题操作得多。

比如说我投资5万块钱,就可以让《电影传奇》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为什么?只要崔永元在拍摄《电影传奇》的过程中,每两天出一个绯闻,那《电影传奇》就是街谈巷议的议题。这些东西是可以操作的,没有问题。

人物周刊:现在央视栏目的生存是否也是靠收视率决定?

崔永元:如果你问主管领导,他们都说不是,有观众评价,领导评价,还有成本回收是否成比例等等。他们说很多,但是节目制作者感受到的,只是收视率。收视率低,你就没有什么资格说话。

我反对的是公共电视庸俗化

人物周刊:你是否给电视赋予了太多的社会责任?也许大家今天更需要的是开心和娱乐。

崔永元:我女儿快9岁了,看到我天天这么难受,她也不是很开心。我不在家时,她在看美国、日本动画片,我回家了,她说,哎呀爸爸回来了,咱们看爸爸喜欢的节目吧。那天晚上国家地理频道连续播放了两个纪录片,其中一个讲海洛因,讲美国毒品市场的演变过程。这是个非常严肃的节目,又用了非常好看的方式,但看这个节目时,我女儿又说爸爸咱们不看这个行吗?为什么呢?因为里面有很多血腥场面,贩毒、杀人、毒瘾发作,她受不了。一个严肃电视台的严肃节目里都有孩子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镜头,何况商业电视,那种无节制的所谓娱乐?

人物周刊:前几年你就开始炮轰中国电视节目的庸俗化了,现在看来,我们的电视节目是更庸俗了,还是相反?

崔永元:越来越多了,不可抑制,庸俗到头了,要复苏了,很可能向严肃这个方向复苏,如果复苏不了,就会往荒诞这个方向走了,已经到头了。我没反对庸俗化,大家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再明确表述一下,我是反对公共电视庸俗化。现在大家都不界定清楚,所以老瞎争,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我做商业电视,我做的节目会比他们庸俗得多,我有好多招呢。做商业电视,我只会考虑市场效应,不会考虑其他事情的。如果这个前提不解释清楚,我觉得大家永远是乱打一气,一点意义都没有,对谁都不公平。

人物周刊:你觉得电视节目的庸俗到头了,你能举个例子吗?《超级女声》可以作为例子吗?

崔永元:说实在的,我就看了10分钟,我还不敢说它是最庸俗的。我们台一个主持人在做谈话节目,采访一个艺术家,这个艺术家很投入,很忘情,主持人也在现场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出来后他跟我说,这傻B真配合今天。我说过,有些人根本不配当主持人,他们没有这样的人格。但是观众看不到这些,比如,策划会上有人会说,这丫呢,挺聪明的,咱们得找点招,弄弄丫,设点圈套,这叫策划会。讨论会上又有人说,这种傻B以后不要让他来了,找他又费劲又不讨好,还不如做做流行歌星什么的呢。做流行歌星时,会跟他的经纪人谈,经纪人说你能不能这样,能不能那样,他说行,那你能不能给我们点钱,如果你给我们节目组5万块钱,我们还可以在现场推销一下你的唱片。好多好多,我下次再乱说时,我就给你揭行业黑幕:一个电视节目是怎么做出来的!一部电影的票房是怎么统计出来的!我都有数据和证据。我在看这个节目时,他(那个主持人)在哭,我就呕吐。真恶心,太恶心了!观众不知道,全蒙在鼓里,大家所说的人民,被他们像傻B一样对待,你知道吗?我们心里怎么能踏实呢?

人物周刊:这是你绝对不能容忍的?

崔永元: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尤其是谈话节目主持人,他的节目的人格,节目组的人格和这个主持人的人格应该是统一的。尤其是节目是好的人格,他是坏的人格,这是不能接受的。

人物周刊:可以用你的这个标准衡量央视吗?

崔永元:在央视就不要提这样的要求,奢望。

人物周刊:在哪儿能用这样的标准呢?

崔永元:到哪也不要提这样的要求。BBC,NHK,也许可以,但他们也有问题,只是比我们好得多。科学家贩卖人口,博士剽窃别人的论文……我确实是悲观的,我已经无数次重复我的悲观了。

人物周刊:节目是否低俗,标准是什么?应该由谁来制定这个标准呢?

崔永元:如果是公共电视,这个标准是可以制定的,我给你准备了些资料,你可以看,非常清楚,什么是低俗,制定得非常明确。商业电视的标准无法界定,比如花花公子台,我们怎么能评价哪个节目好呢?做爱时间长,姿势多,就是好节目吗?《超级女声》该用哪个标准呢?不知道,我们根本不知道湖南卫视是商业电视台,还是公共电视台。

人物周刊:我们经常听到一种逻辑,说一个孩子因为看了电视,开始学做坏事了,这是电视人的某种自大吗?

崔永元:绝对不是。以低级趣味博取收视率,绝对不是公共电视的发展方向,势必会造成恶果,如果我们假定国内所有的电视台都是公共电视的话。因为已经有一些案例出现了。即便在公共场合讨论这个问题,也有人反驳我,说那只是极个别的现象,整个社会还是平稳的,没有因为电视受那么大的影响。我非常反对这种说法。我知道对社会来说,它只是极个别现象,但对这个家庭这个人来说却是灭顶之灾。中国的看客太多了。很多人都说,不就是一个孩子自杀吗,那又怎样?你想没想过,如果他是你的孩子呢?你不会觉得问题非常大吗?所以对公共电视应该有极高的要求。

不光影射我,还影射和晶,怎么不让人愤怒呢?

人物周刊:《手机》“事件”后,你一直没有接受媒体采访?

崔永元:大概一年了吧,我把手机什么的全换了,所以现在几乎没有媒体知道我的手机号,大概只有三个记者知道吧,即使这样,还是经常看到对我的“采访”:情况可能分两种,一是他(她)从别人的采访里编一些,这个还说得过去,起码是你的意思;有的就是瞎编,根本没这事儿,也没给我打过电话,没提过这问题,我也没有回答过,就编出一整篇“报道”来。

人物周刊:你说的公共电视和商业电视的区分,是不是有点像电影的分级制?

崔永元:当时我批评冯小刚的《手机》,也是类似的讨论,我认为是一次非常平心静气的讨论,最后就被媒体渲染成人身攻击,当时我真是焦头烂额,非常难受,因为我的意思被无限曲解了,完全变成一个小心眼的人,特别没有意思。我以前也说过这个看法,作为3级片来看,《手机》太差了,该脱不脱,该上床也不上床,那叫什么玩意?作为无限制级播放的电影,它也有问题,里面已经有性暗示等等,那是不行的。我是在探讨这个问题。现在电影局在酝酿电影分级制,这就是进步。到那时候,我会大摇大摆地到电影院去看三级片了,你谁也说不着我什么,社会允许。

人物周刊:即使过去这么久,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当时那么愤怒是因为“严守一”影射了你吗?

崔永元:那次我主要针对的是电影的分级制度。我当时说了,崔永元的生活可以比这个更糜烂,可以比这个更龌龊,但是艺术家没有权利把它搬上银幕,这是我的原话。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活品性可以是堕落的,但是影视作品、公共作品,要对受众负责,尤其是电影还没有分级,男女老少都买票去看的时候,不能这样做。我觉得那部电影是在美化婚外恋。

人物周刊:你还是认为《手机》对你来说是个凶险的圈套?

崔永元:起码让我看到冯小刚的为人。我后来就跟他没有接触,我对他的评价还停留在《手机》之前跟他的接触上。比如他请我到他家,给我包饺子,说想拍一个主持人题材的电影,不知道主持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希望我给他提供一些好素材。我问他拍的是什么电影,他说是喜剧片。后来我把自己工作中的一些苦恼啊什么的都讲给他了,他当时咬着手指头听,上映前一周我们俩还坐一块吃饭,他说你看吧,你肯定喜欢这个电影。他给我讲了这个电影的故事,把脏的部分去掉了。为什么?他心虚,没说。等到电影出来我才看到,连那个主持人的接班人,都是他的情人。所以不光影射我,还影射和晶,怎么不让人愤怒呢?和晶是个弱女子,我好歹还是个男子汉啊,我不拍案而起,谁拍案而起呢?既然说了,就说个明白,所以冯小刚的为人,电影分级制度,影视文化的价值取向全谈了,但是后来媒体描述出来的是一场人身攻击。

人物周刊:之后你没有和冯小刚再聊过?

崔永元:没有,他在报纸上说过一段话,但是我不记恨他,因为我不相信报纸。我说文艺作品起码要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孩子,你不管其他的人,你得管自己家里的人吧。然后冯小刚说,崔永元说,一个作品要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孩子,这不是我对作品的要求。我说,MD,这人禽兽不如,连自己父母孩子都不顾忌,哪还能顾忌别人!真是禽兽不如!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对此发表言论?我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有可能是记者杜撰的,对吧。

人物周刊:当时大家都很明显地感觉到你的愤怒。

崔永元:愤怒,非常愤怒。后来我还看了一些影片,比这个还要脏,还要恶心,特别特别恶心。社会在进步,为什么影视却不断堕落呢?社会往前走,他们往后走,我当然愤怒了。可以说,如果我们的电视台都是公共电视台的话,那我们的电视台就是全世界最脏的公共电视台;如果我们的电视台都是商业电视台的话,那我们的电视台就是全世界最差的商业电视台,又不好看,又挣不着钱。《手机》也吃了没有分级的亏,如果有分级制,就敢拍露骨的镜头了,对票房大有好处。

人物周刊:国外影视作品也有影射或者直接批评名人甚至总统的,比如《9.11》,你怎么看?

崔永元:要看有没有法律保障。在那之前我还打过一个官司,维护自己的名誉权和肖像权,那官司打得也是一塌糊涂,让我体验到了司法的腐败。

人物周刊:名誉权的案子你赢了吗?

崔永元:赢了。但是他们挣了3000万,赔了我10万,你觉得我赢了吗?这个案子一个礼拜就可以结案,用了3年,你认为我赢了吗?

我们不能容忍在《实话实说》里说假话

人物周刊:你离开《实话实说》,和失眠抑郁有关,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节目话题面临瓶颈,越来越脱离现实、不痛不痒吧?

崔永元:对,非常对。这说明我们当时多么浅薄,认为我们已经引领了时代话语的风潮。我做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自己退下来。

人物周刊: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崔永元:对,根本不是实话实说,这里有政策和制度的原因,个人能力微不足道,无法逆转,我们可以容忍《实话实说》说得不是那么精彩,但是我们不能容忍在《实话实说》里说假话。

人物周刊:你离开《实话实说》后,收视率一路下跌,仅仅是因为主持人的原因?

崔永元:没有人能证明它的收视率一路下跌,我主持时用的是日历卡调查方式,现在是收视仪,两种不同的统计方式,无法比较。

人物周刊:但总体的印象是,《实话实说》不怎么好看了。

崔永元:一方面,这样评价和晶、阿忆非常不公平。现在的《实话实说》是在近200个同类型的节目里竞争,而我主持时,只有一两个;另一方面,我也认为他们做得确实不如我。昨天我还跟和晶讨论这个问题,她说有一个观点认为崔永元做的《实话实说》就是有意思,和晶的呢,则过分强调意义,所以就不好看了,没意思了。她问我,“你是这么做的吗?”我说,“不对,和晶。用‘有意思’的方式表达‘意义’,当然是最完美的方式,如果我们只能选择一个,应该把意义放在前面,把有意思放在后面。”她说她明白了,也接受了。和晶目前的节目可能在“意思”方面欠缺一些,但“意义”方面肯定没有什么减弱。

人物周刊:能具体评价一下和晶的表现吗?

崔永元:女主持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矫揉造作,辽宁的黑龙江的,都说香港话,和晶没有,不浓妆艳抹,得体,值得赞赏。还有一点,她的心理素质特别好,跟我不一样,我那时像惊弓之鸟,听到非议会紧张,她应对自如,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声音,她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这是她的优点,是我不具备的。

人物周刊:缺点呢?

崔永元:她生活中就是个比较中规中矩的、严肃的人,不爱开玩笑,可能大家会觉得没什么意思。大家习惯了在《实话实说》中有意思地探讨话题,如果不叫《实话实说》,改个名字,大家可能一下就接受了。

人物周刊:你给她的主持打多少分?

崔永元:在女主持人里可以打80分以上。

人物周刊:在《实话实说》里呢?

崔永元:勉强及格。

人物周刊:你怎么评价阿忆?

崔永元:阿忆不及格。阿忆是个特别好的人,我们很熟悉,他的文笔非常好,学识比我高,我很喜欢看他的文章,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阿忆的学识在主持节目时显露不了呢?阿忆可能不适合做主持人,他就适合做学者,写文章,做学问,给学生讲课,当他面对镜头,还要化妆吹头发,这些可能彻底摧毁他的自信心。我觉得生活中的阿忆是100分,镜头前30分都不到,差异很大。

我跟阿忆开玩笑说,你看这本书我看3页,我能发挥出5页的内容,你看100页,但你连个前言都说不上来。人和人有区别,他在口头表达能力上可能有点欠缺。还有一点不好,就是他极力希望做到有意思。生活中他不是个特别爱开玩笑的人,很严谨,电视机前非要开玩笑,可能节奏就很难掌握。

人物周刊:你现在做的《电影传奇》很接近你的理想吗?

崔永元:《电影传奇》特别近,它离我的理想特别近,只是不被市场认可,大家不觉得它是个好节目,这是个问题。《实话实说》人民认为它是个好节目,但是我觉得它离人民越来越远,我每做一期就觉得离我的理想又远了一步,这也是我自己不能接受的。

《电影传奇》就是干事,因为没有人愿意干这个,费力不讨好。中国电影100年,我们有多少关于100年的资料呢?我们采访了1000多位电影人,其中几十位现在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再也没有他们自己的影像资料了,等到中国电影150年、200年时,只能到我们这儿来找到他们的资料了。我跟我的伙伴们说,咱们不功利,咱们做一个资料收集,采访每个人都是从他记事开始谈起的,说的跟电影毫无关系,但是我们把它完整记录下来,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对整个中国电影史是有意义的。但是把自己累得半死,也挣不了钱,不盈利,也没人说这个节目受欢迎。我也可以做《超级女声》呀,我要去做主持比他们主持棒多了,我有这份自信。

现在这个节目已经被中国电影博物馆收为馆藏作品了。据我所知,这是电影博物馆惟一的电视作品,这就说明了它的史料价值。现在,起码电影圈的老人,天天都在鼓励我,每次我见到他们,都像摸自己儿子似的摸我的脑袋,说小崔,你干了一件好事,你帮我们干了一件好事,这应该是我们电影人自己干的,让你给做了,我们得感谢你。他们对我特别好,还给我寄吃的,寄治病的药,我特别感动。

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在《电影传奇》里的演技如何?

崔永元:我很敬业,但演技根本不值一提,我哪有什么演技呀?

人物周刊:《实话实说》、《小崔说事》、《电影传奇》,你怎样评价自己在3个节目中的表现?

崔永元 :《小崔说事》就不评价了,不值一提,挺随手的,好像少年时候练过武,老年了再比划两下,这么回事。《电影传奇》非常伟大,将来总会有人写它一笔的,它为百年电影做出了贡献,真的可以这么说,一点都不觉得脸红,也不愧疚。

《实话实说》了不起,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谈话节目方式,但是美中不足的,它是模仿,实际上学的是美国《脱口秀》。《电影传奇》全世界没有第二个,是我们自己的发明。《实话实说》顶峰时,我特别有成就感,觉得自己真了不起,我是中国第一号男主持人,后来才发现这个想法非常非常愚蠢,那只是在我们通往理想的过程中非常艰难地迈了一步,就误以为自己成功了,现在想来真幼稚,还没到青春期呢。实话说,《电影传奇》真是让我有成就感。

人物周刊:你说过希望自己心态调整好了后,再杀回去做个严肃节目,是什么类型的节目?

崔永元:读书节目。《电影传奇》很严肃,准备做4年,现在已经做好3年的量了,很快就可以全部完成。我们还打算做《歌曲传奇》系列,但也不一定能延续下去,因为这是个商业项目,台里不投资的,很有可能没有人愿意投资,或者没有人愿意购买,就夭折了。

人物周刊:这个读书节目做成的可能性大吗?

崔永元:现在几乎都没有可能了,因为那时候严肃节目还有生存空间,有人喜欢看娱乐的,有人喜欢看严肃的,尤其是40岁以上的受众群。现在是娱乐节目通吃,上到99,下到刚会走,大家都喜欢了,全民娱乐。

人物周刊:你希望自己做主持人做到什么时候?你会以什么方式告别这个舞台?

崔永元:随时可以不做。我希望我做的永远是高品位、高格调的节目。但是如果电视台不需要,那我掉头便走。

人物周刊:人民可能不答应啊?

崔永元:做《实话实说》时人民把我捧上了天,我也没乐晕了头,对吧,现在又有人说我“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所以我就从来没在意“人民”这个概念,哪有人民呀,没有人民呀,只有甲、乙、丙、丁,张三、李四这些具体个体,我希望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我是难得一见的优秀主持人

人物周刊:你听到过的对你最恶毒的评价是什么?

崔永元:骂我的很多,最恶毒的评价是,这小子会玩,既炒作自己,还不露痕迹,显得很有学问,很有修养,很宽容,这是对我最大的伤害。真的,骂别的,比如他长得难看,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他早点死,死得越早越好,他怎么还不死,他老说自己要自杀,怎么还不自杀啊,快点啊——这些我经常听到,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刚才那个评论,我认为是最狠的,也可能说到了我的痛处吧。(笑)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是一个优秀主持人吗?

崔永元:是,难得一见的优秀主持人。

徐友渔:共和主义冲击波

由应奇、刘训练编译的《公民共和主义》、《第三种自由》,以及刘训练翻译的《共和主义》最近出版,这是中国学术界、出版界和读书界的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一定会增加人们对于了解和研究共和主义的兴趣。

应奇在为《共和主义》中译本而作的序言中写道:“毫不夸张地说,共和主义的复兴已经成了当代西方学术中最为引人注目的现象之一,也是我们把握政治哲学发展方向和西方历史传统的自我理解问题的最重要途径之一。”刘训练在“共和主义的复兴”一文中以下面的话作为结束:“新共和主义在西方学术界如今已是蔚为大观,并且其势头方兴未艾,相关的探讨已在历史、理论和实践诸层面全方位展开。我们有理由相信,它很可能取代社群主义,成为今后一段时期内西方政治理论的主导性话语之一。”显然,编译者是怀抱着很大的雄心工作的,他们想在中国研究西方政治哲学的学者中掀起一股共和主义的冲击波,使得学界的主流关注从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转移到共和主义,这和当代西方共和主义者的抱负是一致的。虽然,共和主义在当代西方社会和学术界的重要性到底如何是见仁见智的事,共和主义的未来前途如何还待观察,但认真研究共和主义理论的必要性则是无疑的,当前的翻译出版成绩和学术界的热烈关注,是我国学者把握国际思想潮流越来越广泛、深入的表现。

什么是共和主义?这实在是一个说来话长,各家解说不一的事情。许多共和主义者说,它的首要价值是自由,认为国家不能支配公民,相反,应该给公民提供保护;因此,国家的形式应该是与君主专制相对立的、宪政式的共和国;自由是与公共服务、公共参与密切相关的,因此,有必要强调整体利益和公共善,强调并培养公民的美德。它涉及的问题几乎涵盖政治理论的各个方面,主要有自由、平等、民主、自治、善和美德、政治参与以及协商和对话、公民身份,等等。

共和主义是西方源远流长的政治思想传统,有人将其发源追溯到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有人则强调它来源与罗马共和国,在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表现为公民人文主义,著名的政治思想家马基雅维利将其作了雄辩的阐发;17世纪英国涌现出一些杰出的共和主义者,比如哈林顿,西德尼;在美国革命和建国初期,共和主义的理念发挥了意识形态的作用。但在18和19世纪,它被更强有力的自由主义和契约论的政治思想潮流淹没。由于这个传统一度中断,曾经沉寂多时,所以影响了人们对它的重视和重要性的评价,直到20世纪重新冒头,被视为传统的复兴。在20世纪50年代,汉娜??阿伦特是共和主义的重要代表,在80年代大成气候,在今天,它的主要发言人有约翰??波考克、昆廷??斯金纳、菲利普??佩迪特等。

有人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政治理论的主要争论是在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之间进行的,而共和主义则力图超越它们的对立,开辟出第三条道路。

共和主义是一种与自由主义既有联系,也有差别的思想。有人强调自由主义与共和主义的承袭关系,比如维罗里认为,自由主义借用了许多共和主义的基本原理,特别是对绝对权力的警惕和敌视,也继承了关于保护个人生命、自由与财产的思想。另一位共和主义代表人物森斯坦说,他所主张的共和主义并不与自由主义对立,他把自己的立场称为自由主义的共和主义,它包含了自由主义传统的核心特征。也有共和主义者认为,自由主义只承认个人自由和权利,只看重程序正义是不够的,整体的共同意义和公共目的也十分重要。另外,还有人主张,公共政策的合法性没有必要像自由主义主张的那样必须建基于人民的同意,只要有可以辩论的条件就足够了。

共和主义和社群主义有不少相似之处,以至于在一段时间内,有人对二者不加区分,但很多人更看重它们之间的不同。尤其是在当代很有影响的政治哲学家桑德尔,他常常被认为是社群主义者,但他本人则声明这个标签是不恰当的,说他的立场应该叫做公民共和主义。他不赞成社群主义的这个观点:流行于社群中的、为多数社群成员支持的观点就是正确的,他还认为,社群主义的“多数人至上”和道德相对主义的观点是不对的。一些共和主义者认为自由主义看重个人的自由和权利是对的,不赞成社群主义用整体的自主或自治来对抗权利理论;他们还认为,自由主义理论可以包含社会正义和公民身份的主张,并不是像社群主义者认为的那样,强调自由、权利就会排除这些价值。

对于自由的理解是共和主义内涵的核心之一。有人认为,当代共和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分歧出于共和主义者对自由主义者伯林关于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著名区分的不满与批评,菲利普??佩迪特等共和主义者把他们的整个政治理论都建基于超出“消极自由-积极自由”的二分法,提出自由不应该像自由主义那样理解为没有干预,而应该理解为不受支配。伯林认为,消极自由就是不受干预和没有外部障碍,积极自由就是自主,拥有自我实现和参与公共事务的能力;菲利普??佩迪特提出,在这样的对立之间,存在着第三种方式定义自由,共和主义的自由观既是消极的,又是积极的,因为它要求人不受支配,但不一定要求实现自主;另一方面,它不只是要求免于干涉,还要求得比这多一些,即要求有防止干涉的保障,也就是说,它不但要求实际的干涉不发生,而且要求不存在干涉的能力和可能性。可以设想一个非常仁慈的主人从不干涉和强迫他的仆人,但我们决不能说仆人是自由的。他还说,把自由定义为没有干涉使得自由主义不赞成分配的正义,反对实施再分配,而把自由定义为没有支配的共和主义支持再分配,认为再分配可以在公平法治之下进行。

共和主义者认为,他们的主张特别适应了当代社会趋于多元的现实,与环保主义、女性主义、社会主义、多元文化主义相一致。还有人把共和主义的理念推广到世界范围,认为全球化使得民族国家在公民身份认同方面的作用减弱了,全球化不断地产生不利于自由和平等的支配,提出一种世界主义的共和主义。

加拿大著名政治哲学家金里卡认为程序自由主义与公民共和主义是,或者说应该是盟友而不是敌人,夸大它们之间的分歧在哲学上站不住脚,在政治上则会起反作用。我认为这个观点是有见地的,对于远离当代共和主义故土北美洲的中国人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西方有学者说,二者之间的争论其实是同一个政治思想传统内部的争论,对于对两种理论都感到遥远和隔膜的中国人来说,情况更是如此。我们不能只看到双方争论得热闹而忽视它们的共同点,以为只存在一方反对另一方,一方取代另一方的关系。实际上,对于在思想和文化上完全不同的中国传统,它们的共同点远远多于对立,这些共同的价值正是我们缺乏的,应该追求的。10来年前,当中国学术界刚刚接触社群主义时,就发生过由于阅读有限和一相情愿而误读和误传的情况,有人把社群主义当成西方当前最新、最时髦因而最正确的思想学说,以为查尔斯??泰勒的“承认的政治”早已破解了权利的普遍性。我希望这一次对待共和主义的冲击波不会重蹈覆辙,我相信中国学术界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尤其是现在我们的材料比较充分,可以参照各家之言求得一个较为全面的掌握,不至于犯瞎子摸象的错误。

(《公民共和主义》、《第三种自由》,应奇、刘训练(编),东方岀版社,2006)

力虹:曾经的高标,今日的沦落──看看浙江文人(之1)

因为本人出生在浙江,有机会读书时──我指的是1977年以下乡知青的身份参加中断了整整10年的高考之后,才从书本上得知浙江文人实在了不起。特别是20世纪初中国文化/文学转型期以来,所出文人品质之高、数量之巨,乃中华之冠,无以匹敌。

 

前些年在北京参观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据在该馆当研究员的友人介绍,馆中所陈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文人当中,浙江文人竟然占了四分之三!当时,我为自己也是一个浙江人而自傲了一番。

 

19世纪末以来,随着甲午战争、鸦片战争的失败,清廷式微,西风东渐。东方帝国古老的国门在坚船利炮的轰炸下被迫打开,从东南沿海开始泛涌起来自太平洋与大西洋的“蓝色浪潮”。这是一次在文化史上堪与先秦相媲美的人才辈出、百家争鸣的伟大时代。浙江有幸居于中国文化发展的最前沿,走出来一批转型期的文化大师和更多数量的优秀文人,为浙江近现代史平添了至今不衰的光荣。

 

像王国维、章太炎、蔡元培、鲁迅这样的人物概属百年难遇,而鲁迅更以其超凡的艺术感受力和深邃的历史洞察力,成为世界级的文化巨人。同时,在文学、艺术、教育、出版、学术、新闻等诸多领域,浙江无不人才济济而傲视全国。如吴昌硕、潘天寿、周作人、茅盾、夏衍、郁达夫、夏丐尊、张元济、胡愈之、钱玄同、陈望道、邵飘萍、曹聚仁等等,皆可谓自成一家的文化巨擘。

 

我在人物随笔《华夏儿女简说》系列中,曾写到过吾乡秋瑾、徐锡麟、蒋梦麟、金岳霖、李叔同、郁达夫、张静江等彪炳史册的现代人物,他们中间有的并非属于纯粹意义上的“文人”,但他(她)大都读书出身,有文化人的底子,并皆有诗文存世,所以也几可归入文人的范围。

 

有一组统计数据耐人寻味,这是一张“近现代杰出文化名人籍贯地域分布

表,它用“省区 (民国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人物+《国学大师》丛书人物+20世纪13位杰出国画大师与10大书法家+6位公认的文学大师=合计)”这样的格式,对全中国这一时期的重要文人数量作了排列:

浙江 20+8+1+5+1=35,江苏 15+6+0+3+0=24,广东 8+2+0+2+0=12,四川 3+3+1+4+1=12,江西 7+2+0+1+0=10,福建 6+2+2+0+0=10,湖北 7+2+0+0+1=10,河南 5+1+0+2+0=8,安徽 1+2+0+2+0=5,河北 2+2+0+1+1=6 ……

 

曾经的高标,昔日的辉煌,甚至那些统计数字都已被“风吹雨打去”。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今天的浙江文人,在极权主义文化专制的重压下,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道德崩溃与良知沦丧,已全然找不到我们浙江文人前辈的骨气与名节。有的只是为苟安而犬儒,为名利而谄媚,甚至为富贵而卖身。这种大面积的文化堕落,在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之中显得特别的惹人侧目。

 

当然在1949年后,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所遭受的管制之严、束缚之紧、迫害之重、镇压之酷乃至屠戮之惨,都堪称史无前例。但是生命中的大是大非和正义与邪恶的选择,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来作出的。记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曾告戒世人,在中国你必须记住三个千万,其中一个就是“千万不要低估知识分子的无耻!”在我看来,这句过来人的经验与悟道之谈,放在当代浙江文人身上恰如其分。

 

当学者余秋雨油腔滑调地奔波于“文化江湖”,当画家陈逸飞灯红酒绿地行走在“时尚T型台”,当作家余华在国内告诉众人如何“活着”,一到美国就赞美文革和毛泽东时……我的心里是冰凉的。有好几次碰到外省文友,他们曾问过我:你们这些浙江文人都怎么啦?

 

所以,在一段时间中,人们提起浙江,第一个概念就是“浙江人会做生意、有钱”!好像八十年代提起广东人。我在这里试图写一写浙江文人的今昔,感觉犹如一名家道破落的世家子弟,言及祖上荣耀不禁神飞色舞,提起目下景况简直无地自容了。

 

2006.7.22.宁波

 

—–首发《民主论坛》

 

京不特: 个人主义世界观一种:不自由、个人、平等

世上有我,世上有非我,所以我不可能为所欲为,所以我不可能绝对自由。由此我认识到我与世界的关系是这样一种“不自由主义”的关系。
世上有作为个人的我,有作为个人的他人;所以我认为他人不能为所欲为,至少不能自由地来侵犯作为个人的我,正如我不能为所欲为,至少不该自由地去侵犯作为个人的他人。否则就是冲突、敌对、乃至战争。所以在和平共处的状态中我和他人都不可能“绝对自以为是”地自由,不得不考虑到每一个个人。因此,在一个不自由主义关系的人际世界中,我认识到人际世界中的这样一种“个人主义”的关系。
作为个人主义者,我认识到我的自由和他人的自由地都受到限制。如果我的有限自由侵犯别人的有限自由,别人不愿接受;而如果别人的有限自由侵犯到我的有限自由,我不愿接受。因此,不进入细节,要把“使人不接受”的程度减少到最小,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在这样一种个人的集合中(作为个人的我和众多的作为个人的他人所构成的集合),每个人都有平等的自由可能性。这样,在一个有着个人主义关系的世界中,我认识到对于“个人自由的可能性”的“平等主义”关系。
有人把每个人所平等地拥有的“个人自由的可能性”称作是一种个人正当权利。
在一个被众多个人所接受的国家中,国家的作用就是保障国家之中每个人所平等地拥有的“个人自由的可能性”,也就是保障国家所有成员个人正当权利。
我认为这是一种个人权利公正的社会民主主义。

有人把这样一种国家政治的形式称作“自由主义政治”,于是我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把国家保障每个成员平等地拥有的“个人自由的可能性”的政治观称作“自由主义”政治观。

政治哲学中的自由主义有很多不同的分类。
政治哲学中的社群主义不是自由主义。社群主义也有很多分类。
还有一些别的说法和分类。

余世存:为信仰问题致佳颐

      抱歉一直没有时间给你写信,信仰问题太过重要,它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我们的内心最深邃最隐秘或最柔软的,我不敢随便地谈论它。

        如果我们谈论教义,谈论基督教、佛教或儒教,我们可以去看一些书,那需要我们努力、勤奋、虔敬。我们会发现宗教的美好,它们对人心人性论述的完备周密,那些都是了不起的信仰逻辑。从很多方面看,宗教言说都堪称人性中最伟大的言说。只要我们任意选定一种教义,深入进去,我们都可以了解其博大精深的一面。基督教对唯一神的论证,佛教对空无的思辨,儒教对人伦的关怀,都很了不起。对于它们,不存在什么高低优劣的价值判断,如要从现代文明理性的角度判别,我们可以强分别出它们的不同,比如可以说佛教是人类思辨中最缜密的。但这种分别心没有太大的意义。

        重要的是,启蒙运动以来,传统宗教都不再具有”神圣的单纯”了。一个现代人不再像他的先人那样,有着单纯的信仰逻辑,因信,而产生得救或解脱的逻辑。各式各样的信仰逻辑,都在因果律的笼罩下,自我演绎,基督教是末日审判、因信获救的逻辑,佛教是色空、慈悲的因明逻辑,儒教是仁爱、伦理的中庸逻辑……我们今天看着圣母像仍可以流泪,看见释迦牟尼的庄严宝相而生欢喜,看见夫子而生温情,但我们再也不膜拜了。

        这是一个必然的祛魅过程。这个人类历史里的除魅世俗化,是以数百年甚或上千年的代价来实现的。用我的话说,人在人类发明创造的文明单位里,如血缘、家族、地缘、种族、宗教、国家、全球化、地球村,等等,得到了安置,又不断地向前突破,会跃进到新的文明单位里,而对前一种文明单位有所包容,这是一个人性、个体不断社会化的历史进程。人类的历史当然不是语言描述的那样轻巧,而是充满了血和泪、罪与苦。中国作家朱凌质问上帝时就说,上帝爱我们,但我们受了这么多苦,从西方到东方,不计其数的人惨遭杀戮,他忍心地看了千百年而不理我们吗?所以宗教也面临现代转化,会出现马丁 路德的宗教改革,佛教也有过宗教大讨论,至于儒教,不待革新,就在现实的挑战中化为灰烬……

        就是说,一方面,你看宗教教义,看信徒们的见证,你会感动;一方面,你看现实,你看那些伟大的宗教改革者或圣哲们的文字,比如罗素先生的名文《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你会对传统宗教抱有审慎的态度。实际上,一切宗教或人类文明的经典(宗教教义都堪称经典),用我的话说,都是历史叙事;用古人的话,六经皆史也。它们都是人群中的圣贤们因应当时的环境而作出的个人选择。今天,我们处于各类宗教渐失其进攻性或说普适性的时代,传统宗教日益需要学会如何自处并与其他宗教共处的时代,我们的宗教观念、信仰逻辑当然也需要我们做出个人的选择。

        对我来说,肯定的,我是个儒者,但我不是儒教徒;我是一个基督徒,但我不是基督教徒;我是一个佛徒,但我不是佛教徒。……上帝的名、受想行识的空、嘉孺子而哀妇人的圣贤用心 ,都是我所能接受的,都是我愿意记念、尊奉的。只是它们不能成就我,而是我能够弘扬它们。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是我多次说的,在现代社会,我们无能因名称义、因信称义,我们的义体现民生日用之中,体现在有待展开的人生路上。

        我在一篇博客文章里匆促地讨论”经典的救济功能”,其实也是希望朋友们明白,传统宗教更多是救心的。而现代社会,社会化程度空前地提升,人身的沦落坎陷是需要正视的。除非我们厌倦城邦生活、远离社会,那样的话,几乎任何一种宗教都可以帮助我们。但不幸的是,我们多数信徒仍在过尘世的生活,并没有把自己交给上帝。我们的很多信徒除了上帝、佛祖,仍在刻苦地学习知识,通过知识获得解放;仍要学习英语等工具,通过这些工具而获得身心的解脱。这样说,当然对伟大的宗教有些不敬。但显然,我们有缘亲证的世界跟宗教无所谓高低,不能说,宗教高于人,宗教高于今天的社会;可以说,那些伟大的宗教参与进来,成就了我们世界的美。

        古人有言,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可见,即使救心了,身仍是一个问题,因为外其身而后身存,如果不考虑身,那么存在的身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无数的身都依心成为信徒,但基督教仍得建立准社会组织,释迦牟尼仍得考虑法团建设,而这些问题,人类文明千百年的实践更值得参照、尊重。文明的制度实践比一切形式宗教都更保证了人身的自由、平等、博爱。

        今天的社会出现了很多声称有信仰的信徒,我尊重他们的个人选择。虽然在我看来,不少信徒之信,是他们面对日益社会化的文明进程,无能自主之际,本能地给自己设限的结果。人太渺小,当然需要给自己划定一个范围,在这范围中,世界确定、言行有矩、人生圆满。人既需要回向、也需要返乡,这个回向众生的路,这个返回个体灵魂的路,远不是一种确定的宗教所可以给予的。这个朝圣之旅,是圣徒、使徒之旅,信徒过于看重信了。这种充分社会化又充分个体化的路,是需要人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它需要我们现代人能够更 勇敢地明认,更诚实地努力,更愉快地相信,更热烈地爱,更坚定地抗争。

        去年我在三味书屋做讲座时,曾有听众问我当下中国的宗教热问题,我说过,任何一种传统宗教都不足以维系、保证今天中国人的善和正义。中国人有自己伟大的信仰情怀,那是一种更值得今人领受的人性完善之路,用孔子的话说,我欲仁,斯仁至矣;用王阳明的话,我心光明,夫复何言?虽然从其他形式宗教看来,这种信仰逻辑太骄傲,太不谦卑。但圣经里也说过,你求,就求得,你寻找,就能找到。圣经也承认人有言道身心不离不弃的好时光。太初有言,太初有道,言就是道。人的举手投足都是上帝所喜爱的。那种境界是人类多么美好的境界。而从基督教传统中走出来的艾略特写诗,我们的智慧乃谦卑的智慧;我也写诗说,我们唯一拥有的智慧是谦卑的智慧,唯谦卑无止境。我们的谦卑当然不止于上帝,也不止于佛祖,也不止于夫子。我们的谦卑有如浩然正气,赋形天地,上为日星,下为河岳。

        那些看重信的信徒总把别人看作异教徒,看作修持不够纯粹的信徒,他们爱玩味自己的信仰,他们极容易问你,你有信仰吗,你相信上帝是唯一的吗,你不信你以后怎么得救呢……这种信的时髦当然有可爱处,但是,它不足以参与社会的完善。甚至从思维的结构上说,这种信徒思维,极容易”出将入相”,脱下袈裟就能够戴上十字架,离开马克思主义就能够真善忍……他们的一生永远像失怙的孩子,需要自造或他造的父亲、上师。但是,我们知道,父亲、老师只是引路人;即使我们承认上帝,相信基督为我们受难,我们也应明白,上帝只是引路人,道成肉身,需要在我们这里活出来。而且,我一再说过,自律也好,听话也好,永远不足以解决社会化问题,社会性需要他律、需要参与规则 <!– Inject Script Filtered –> 、需要制度共识。

        我当然不反对你信教,也不会因你信教而远离你。其实,我说了那么多近乎诃佛骂祖的话,我们必须承认,能够真诚地信是很了不起的。信力乃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力量之一。它是我们立身处世得大圆满大成就大自在的基石。从信出发,我们能够从宇宙大化的深渊里现身,也能够回归造物流行。

        唉,我说得太多了。似乎可以永远地写下去。但是,现在的世界是多么分裂啊。言跟道分开了,身和心分离了。言语道断。每一句话都不足以表达我想向你传递的意思。甚至意也是靠不住的,需要把我们的心放下,放心,一切文明,求放心而已。它需要你的心接受天地间的消息,它需要你悲悯,需要你愤怒,需要你救赎。只有在那样的时刻,你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不写了。祝福。

2006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