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西藏,被扼住的喉咙

媒体没有抵达的偏僻乡下,救援也没有抵达!而这样的面子工程,居然发生在大劫难中的玉树地震灾区!!

要不是那些玉树的流亡藏人在达兰萨拉的大街上拦住我,要不是我和相关人员进行了多次沟通,确凿无疑地证实了这个消息,无论如何,我不会相信!毕竟,胡锦涛、温家宝都到了现场,中国甚至下半旗举国哀悼,这样轰轰烈烈的救灾,难道仅仅停留在树立形象上?!于是,我在藏人文化网我的博客上,发出了《紧急呼吁》,呼吁人们关注那些性命悠关中的偏远地区的灾民。

我的博客上,几乎立刻,出现了大量的跟贴,都是报道救援大队怎么开向我提到的那几个偏远的乡村,包括,灾民们感激涕零的话语。

我糊涂了,难道我的信息是假的?我又进行了追问、调查,这才发现,我的信息不仅是真的,而现实更加严重。于是,我又发了两个贴子:《请关注通天河两岸的灾民》和《请关注通天河北岸的拉布乡!》

像遇到蝗灾一样,我的博客上,跟贴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次,不仅包括虚假的信息,还夹杂着五花八门的谩骂,很有中国特色,都是国外忌讳谈论的内容:政治,宗教,以及个人隐私。这些毫无顾及的造谣和污言秽语,让人毛骨悚然。还口口声声地代表“十几亿中国人民”。那么,究竟是谁,给予这些丧失了最起码的道义,猥琐、阴暗、不可救药的一群流氓以权力随意诽谤他人?是谁允许他们在这里扼杀真相、强奸民意?难道,中共政权所控之处,真的成了作恶的天堂?显然,“这些中国人民”的代表,是有计划、有目的而来的。

我真正地理解了,五十多年来,西藏问题被扭曲、肢解、玷污、掩盖的程度,也理解了,为什么在中国,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关于西藏问题的色盲和瞎子。

于是,我在我的博客上转载了冉云飞的《五毛使社会人为分裂》和韩寒的《五毛党的惨痛》。然而,这两篇文章的标题下面,显示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此日志需要管理审核后才可浏览。看来,“五毛”已升级为敏感词。于是,我把这些对“五毛”的评论,摘到一起,发表了《与“网络评论员”相关的论述》,可是,仍然显示:此日志需要管理审核后才可浏览。毫无疑问,“网络评论员”,在藏人文化网,也荣幸地成了敏感词。

同时,五毛们,更加肆无忌惮,对我的谩骂,不仅发生在我的博客上,甚至蔓延到了读者较多的其它博客上。藏人文化网,悄然地成了五毛们随意排泻的地方。有趣的是,没有一个五毛,敢露出真名实姓,大概,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形象恶劣,害怕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人现眼,再没有了做人的机会。然而,这些无名无姓的精神垃圾,却在藏人文化网上,倍受款待,也许,从后门进去的,总要受到特殊照顾吧,也算是中共的老传统了。

但是,藏人忍不无可忍了,有人主张把这些满嘴喷粪的东西诉诸法律!有人质问,藏人文化网,本是个风花雪月网,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的毛毛?更有人说,这些毛毛没来时,我们这里也有汉人,大家都是相敬如宾的。现在,毛毛们搅得这里尘土飞扬!

五毛们尽管财不大,气却粗,立刻扑了上去,质问,“你说的汉人是不是朱瑞?”

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昨天,我尝试着打开我的博客时,居然出现的是“The page cannot be found”。我又尝试着输入我的名字和密码,而出现的是:“用户名或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无需怀疑,我的博客被密秘关闭了!不仅如此,连后台也进不去了,我丢失了所有的信息!

连声招呼都没有,是不是招安得过于彻底了?!我在藏人文化网开博六年,看到他们三起三落,实属不易。在这里,真应了那句话:“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如今,为了继续开张,连一个通知都省略了。不过,我也理解,谁让这里带了一个“藏”字!我们本该清楚,凡是和西藏关联的一切,都可能引起中共神经衰弱,暴露出做贼心虚的本色。

深深地理解,唯色的博客为什么取名“看不见的西藏”。五十多年来,不管什么恶语,泼在藏人身上,对方都无法发声——有一双巨大而暴虐的魔爪,一直在死死扼住西藏的喉咙。

完稿于2010年5月20日

许倬云:蒋经国很平民化,也很聪明

蒋经国(1910-1988)按照中国传统算法今年正好是其百年冥寿。1989年创立的蒋经国基金会也经历了二十年的历程。这位信仰过共产主义又为三民主义服务终生的人,这位继承了“总统”职位又开启了台湾民主进程的人,这位威权时代的掌权者又是最受台湾人民爱戴的领导者究竟是怎样的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怎样将中国学术普及到全球?本报记者采访了与蒋经国有过直接接触的著名学者许倬云,为读者展示一个学者眼中的蒋经国。

著名学者许倬云先生是蒋经国基金会的美洲办事处人文组召集人。2004年,美国亚洲研究学会颁给许倬云“终身贡献奖”。许倬云表示,这个奖是属于蒋经国基金会的:“如果要颁奖给我,要说明这是因为许倬云主持基金会在美国的事务而得奖。”

早在上世纪60年代,许倬云就多次和蒋经国面谈,这段因缘促使二十年来许倬云乐于为蒋经国基金会服务。谈到台湾的政治人物时,许倬云说:“台湾人民评价几个‘总统’:蒋经国八十多分,蒋介石六十分,李登辉四十分,陈水扁二十分。”

属于被斯大林打击的托派

时代周报:在上世纪60年代,你回到台湾后,如何开始了解蒋经国的办事风格?

许倬云:我从美国一回台湾,老朋友胡佛、李亦园就找我,大家成立了“思言社”。这个社宗旨是替中国找一条路。我们第一次成立大会,来了二十多个人,都是中坚分子,是当时三十来岁的各大学教授。国民党一看慌了。第二次大会,一下进来四十多人,进来的都是国民党有关教授,我们是开放的团体,不能拒绝有意入会的人。好在我们没有不可告人的事。

我当时在台湾大学和“中央研究院”工作。“中央研究院”是“总统府”直属单位,凡是学术涉外事项,“院长”王世杰自己不愿办,就让我去办。60年代时,蒋介石已经把权力交给儿子了,王世杰不愿意跟蒋介石谈话,也不愿意跟蒋经国谈话,他跟蒋介石闹翻了,又觉得蒋经国是小辈,不愿意屈尊见蒋经国。据道理就派我们总干事去办,当时总干事是我的好朋友李亦园,王世杰说涉外事项不用李亦园管,由我来代表他。所以,我这个副研究员,去和“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蒋经国打交道,怪不怪?后来蒋经国的位置逐步升高,我还是跟他打交道。这也有好处,后来特务单位攻讦我很厉害。特务报告都到蒋经国桌子上了,蒋经国说:“这个人我常常接触,他不是你们讲的那样。”

时代周报:在面对面的接触当中,你觉得蒋经国是什么样的人?

许倬云:老实讲,我佩服蒋经国。这个人在当时苏联的管辖之下,读了许多书,对苏联共产党的情况很清楚。但他是托派,属于被斯大林打击的对象。所以他被贬到西伯利亚的工厂里,从小工做起,做到副厂长。他太太是女工。他一个中国青年,在西伯利亚工厂里可以组织报纸,组织小集团。斯大林很气他,但不敢杀他,因为杀了他,会得罪蒋介石。后来,他回到中国,思想里还有不少社会主义的成分,自由民主思想是没有的,可是有为人民服务的观念。

蒋经国的生活非常平民化,人很聪明。他跟你讲话,两手交握,眼睛看着你,不插嘴,听了一段,问:“还有呢?”他有时候会反驳:“我不是这么想,我有不同的意见。我跟你讲吧……”他讲不同的意见反驳我,可他也听我的意见。除了公事之外,我跟他讨论的问题相当杂,他问我民主制度好处在哪里,坏处在哪里;民主的意义,自由的意义。关于民主、党外运动,我们也谈过。我解释,一个水坝,拼命往上筑高,坝堤一决,水一冲击,谁也受不了。坝降低,水流缓下来,松弛堤后面的压力,这个是好事情。

至于海峡两岸的事情,开放老兵探亲,是他自己的主意。这一招相当高明,一方面开放台湾内部的党禁,一方面跟大陆重新建立联系。蒋经国开放报禁党禁,可是顽固分子跟特务一次一次上呈,请他同意抓人和阻挡,他一言不发,一字不批。

蒋经国跟我的几次谈话,在某种程度上增进了互相了解。蒋经国不大相信书本,我不能同意他的很多意见,他也不同意我的很多意见,能谈谈话已是很不错了。所以,我在他死了以后,愿意在蒋经国基金会服务,纪念这一位有弹性的人物。

对“东厂”渐渐有了警觉

时代周报:台湾开放党禁,有什么样的社会背景?

许倬云:蒋介石统治时期是白色恐怖时代。上世纪60年代末,白色恐怖还没结束。另一方面,民主的呼声从不断绝,像《自由中国》一直在倡导民主自由。到了70年代,台湾经济逐渐好转,可依旧是管制经济与自由经济并存。“中央研究院”的五个院士劝告政府,不实行自由经济的话就没有发展的可能。那时候是管制汇率,两个汇率,一个是官价,一个是牌价。待遇也不平等,公务人员和学生有配给的粮食,一般百姓却必须按市价买粮。经过五个院士的劝导,蒋介石接受了。经济立竿见影,立刻好转了。

当年提出改革的口号是废止万年国会。不能有国民选举的代表,哪能算是国会?我也曾经写文章谈论:国家的寿命跟人的寿命不是旗鼓相当的。人寿有限,国祚无疆,怎么能让国命依附在人的寿命上面呢?这种情形,必须要改变。

时代周报:蒋经国在开放党禁上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许倬云:蒋介石晚年不管事情,由蒋经国来管。蒋经国慢慢就放松了压制。可是,动乱却应声而起。美丽岛事件的动乱,规模跟1946年至1949年间大陆的学生运动不能比,可是草根性很强。我们也呼吁政府,应该放手,开放政权,争取经济发展,社会安定。国民党当局也认为只要社会稳定,许多要求都可商量解决。

在蒋经国生病时,成立了一个代号“刘少康办公室”的机构,就由王升带头,不单是查民间叛乱,也意在夺取权力。不到半年,蒋经国警觉了,这不就是“东厂”吗?于是,蒋经国废除了“刘少康办公室”,把王升外放到乌拉圭做大使,不让他呆在台湾。这个转折,使特务的力量一下子垮下去了。

台湾海外留学生很多,保钓运动号称保护国土,实际上向左转。不少台湾留美的学生,都参加过钓鱼台运动,尤其外省籍的学生更多。这些声音传回台湾去,逼得国民政府手忙脚乱。学生们爱国,国民党不能不爱国,手忙脚乱之余,也给了当地族群斗争内外呼应的机会,逼迫政府改革开放。

时代周报:在开放报禁方面,蒋经国时代又有什么样的发展趋势?

许倬云:当时,舆论不用政府培养,他们单单靠商业广告,就够过日子了。《中国时报》余纪忠与《联合报》王惕吾不是一无所用的老板。

两家报纸的篇幅有限。经济起飞,需要多一点市场和经济的消息,报纸立刻就起来了。而且他们言论的尺度宽,敢冒险,开始接受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稿件。他们跟当年《大公报》一样,从小骂大帮忙开始,到大批大骂。台湾几家报纸大了,政府不能不让他们存在。第一步是开放副刊,第二步是开放社会新闻的篇幅,然后到没有限制。当时大家对台湾的民主开放非常期待,非常兴奋。我怀念那个时代。

这两家报纸太强大了,把台湾《中央日报》也挤出了市场。这么一来,国民党就把《中国时报》和《联合报》两家老板邀请到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做“中常委”,让他们在里面有发言权。

对他最好纪念是办基金会

时代周报:在台湾办一个学术基金会的想法,是怎么酝酿而来的?

许倬云:1983年,“行政院长”孙运璇跟我谈台湾该做的事,我就跟他建议:现在台湾慢慢经费宽裕了,应该回馈世界。我们应该办一个学术基金会,使得海外和中国的学术界可以连接在一起,有合作,有交流。他同意了。

1984年夏天,我们开院士会议,蒋经国就约我个别谈话,了解这个情况,我就解释给他听:这个事情跟政治脱钩的,不能跟你们的外交工作配合在一起,让纯粹的学术界自己交流。他同意了,就交代秘书:这个事情你们记住要怎么办。当时,他的秘书是宋楚瑜。

时代周报:蒋经国基金会是如何运作的?

许倬云:1987年蒋经国死了,他们在讨论该怎么纪念他。“教育部长”李焕经手这个事情,他说:纪念蒋经国最好的办法不是建纪念馆,不是建大学,不是建雕像,应该是他自己同意的事情—办大规模的国际学术基金会。这就成了“蒋经国基金会”。一个亿的美元,由民间捐了一半,政府给了一半,这钱就做母金,成立了基金会,董事长是李国鼎,执行长是李亦园。这件事情1988年开始运作。

我做美国的召集人,海外董事的代表。基金会的组织、章程、运作方式,基本上都是我和李亦园先生磋商出来的,到现在我们磋商的办法基本上没有太大改变。到了第三年,工作从美国延伸到欧洲,也延伸到太平洋地区,此外还有岛内一小部分的运作。

2009年,蒋经国基金会庆祝二十周年纪念,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大厅里,展览我们的成果:我们资助研究的书、文章或者田野报告。还举行一次讨论会,很多重要人物聚集在一起。我预测二十一世纪人类价值的界定要改变,中国学术研究应该融合中国文化的要素,参与到未来世界文明的铸造工作中去。

张铭山:2010年青岛记行

2010年4月8日,我又踏上了一年一度青岛之行的行程。青岛之行,是我自1998年以来每年必修的功课。见一见一年不见面的朋友,向他们倾诉一下一年中的酸甜苦辣,已成为我调节生命的一个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所以,春节前后,每每盼着春节放假,每每为早一天完成走亲访友的程序焦虑,心情急迫的就如临近结婚捏着指头算日子的新郎,心里火烧火燎,急不可待。

今年的青岛之行有点例外。例外的原因有二:一是打算写写小说,把久在心头攒动的写写民运朋友的冲动,早一天落实在纸上后,再去青岛让青岛朋友们提提意见;二是我的身体情况。自去年年底以来,因长期政治上的压抑,以及经济上的窘迫,导致身患焦虑症,需经药物治疗稳定一个时期才好成行。但身体一有好转,去青岛的急迫,就压着我恍恍惚惚地坐上直达青岛的长途汽车,急匆匆的去见一年未曾谋面的青岛朋友们。

一路在似睡非睡的迷蒙中度过,心绪不宁,看着晴朗的天空都有灰色的色调。一路上思虑着汽车在那个车站停车。我知道这是我的病症——前瞻性焦虑症的症状——心里也是这样宽慰自己,但依旧难以克服心神不宁沮丧的心情。这与往年前往青岛的欢快急迫的心情,是何等的差异。

还好,汽车还是经过以前的路线。我依旧在青岛罐头厂下车,步行三、二百米,到姜福祯先生经营的书店。姜福祯先生的气色不如去年,以前红润的脸庞现在有点青灰。姜先生介绍自己的情况时说,长年在阴冷的书店里,寒气在身上积累,现在肾脾等方面的功能都衰退。姜先生腿上虚肿,脚腕及脚上呈黑色,据医生诊断为静脉曲张、气血两亏所致。看到姜先生的样子,我本就沮丧的心情,更加郁闷。

姜福祯是我在北墅劳改支队结识的民运朋友,他不只是我在北墅劳改支队服刑时形影不离的“联号”,也是我“监狱大学”的老师。姜先生是老民运,1979年就参与孙维邦的《海浪花》、《人》等民刊的编辑发行,为这被开除职业大学学籍,管制使用;其后,姜先生自学法律,但因政治原因,中共当局拒绝发给律师证。1989年,姜先生因积极参与青岛的“八九”民运,被判刑8年。1998年参与中国民主党筹组,是上递山东省民政厅审批的3位签名人之一。姜福祯这些年来一直经营图书,近几年图书受电子图书影响,只能是惨淡经营。

朋友们一年不见了,酒还是要喝的。虽然医生嘱咐我戒酒,但没有酒,怎能尽兴一年的思念?就喝点啤酒罢,有那个意思就行。姜春源听说我来了,拎着包啤酒过来了。都是八九民运的参与者,都因八九民运坐过牢,也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姜春源原是青岛味精厂一车间工人,中共“六?四”大屠杀后,他基于义愤率领全车间职工罢工,导致全厂停工,并在街头演讲,被中共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判刑5年。姜春源刑满释放后,靠做小商贩维持家用。

酒喝起来,话就海阔天空了。互相询问了共同的一些民运朋友,令人欣慰的少,令人心情沉重的多。王在京、陈延忠(因参与“八九”民运,被中共分别判刑8年、17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牛天民(被判刑7年)身体不好,史晓东(被判刑5年)还是整天的萎靡不振,张宵旭(被判刑15年)为家庭疲于奔命,张杰音讯全无……,哦,也有令人欣慰的消息,陈兰涛到加拿大后情况不错。

健谈的姜春源谈起他的生活经历。“从北墅劳改队回来后,我先是拖着车子走街串巷的卖水果蔬菜,其后又卖花卖狗,起早贪黑的挣钱。我尽量的不花钱,衣服拣人家扔的,吃药也是吃人家过了期扔了的,人家的馒头扔了,我看看还干净,就捡回来蒸一蒸吃,菜一般也是从菜市场拣。这些年我过的就是垃圾箱的日子。”姜春源说着这些一脸的黯然,“这两年省吃俭用积攒了两个钱,年龄大了,想到劳动局把我间断的养老保险续上,一问才知道,我的工龄也被共产党贪污了。退休退不成了,自己这两个钱更得算计着花。孩子大学还没毕业,还得花钱。如果能出国还好,如果在国内还得给他买房结婚。一想这些头都大了。”

姜春源这些牢骚话,冲散了我们久别重逢的喜悦,三人本来融洽的酒局,也笼罩着淡淡的愁云惨雾。

“唉,想想死去的王在京、陈延忠,想想神经失常的王芙蓉,我们还勉强能混着。好好活着,等着‘六?四’有说法的那一天吧。我们还能等得到。”姜春源在妻子电话的催促下,结束谈话回家。走前再三让我到他家玩,我因行程太紧推辞了。其后拜访了牟传珩先生。其他朋友因联系不便,支好放弃拜访。

当年参与“八九”民运的朋友,大都境况艰难。但他们有的一直在追求民主、自由的道路上前行,有的虽然没有参与后来的民运活动,却仍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

2010-4-24

余英时:我为什么写陈寅恪?

这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在我个人的生命史中具有非常独特的意义。现在第三次增订刊行,我想略述书成的经过,并对先后关心过它的朋友——包括相识与不相识的——表示我的感谢。

⊙我为什麽写陈寅恪?

首先我要说明,我从来没有过研究陈寅恪的打算,这本书从萌芽到成长都是意外。而且除了一九五八年刊布的〈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书后〉第一篇文字外,其余都不是我主动撰写的,而是由各种客观因缘逼出来的。所以我想交代一下我为什么会写〈书后〉这篇文字。

我在书中已说过,一九五八年秋天我在哈佛大学偶然读到《论再生缘》的油印稿本,引起精神上极大的震荡。现在我愿意补充一点,即这一精神震荡和自己当时的处境很有关系。那时我在美国的法律身份是所谓“无国籍之人”(“AST—ATELESSPERSON”),因为我未持有任何国家颁发的“护照”。最初我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因为我一向认为没有“国籍”并不能阻止我在文化上仍然做一个“中国人”。但终一夕之力细读《论再生缘》之后,我不禁深为其中所流露的无限沉哀所激动。这首为中国文化而写的挽歌在以后几天之中都萦回在我的胸际,挥之不去。我在香港住了五、六年,对于当时大陆上摧残文化、侮辱知识分子的种种报道早已耳熟能详。但在那个冷战高潮的时期,报章上的文字都无可避免的受到政治意识的侵蚀。我平时读这些文字,终不能无所存疑。《论再生缘》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直接来自大陆内部的声音,而发言的人则是我完全可以信任的陈寅恪。他一生与政治毫无牵涉,但就其为中国文化所化而言,则可以说是王国维以来一人而已。《论再生缘》中并无一语及于现实,然而弦外之音,清晰可闻: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正在迅速地随风逝去。

顾亭林曾有亡国与亡天下之辨,用现代的话说,即是国家与文化之见的区别。我已失去国家,现在又知道即将失去文化,这是我读《论再生缘》所触发的一种最深刻的失落感。“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燕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王国维这几句词恰好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亡天下”的惶恐也牵动了“亡国”的实感。一个“无国籍之人”想要在自己的文化中安身立命似乎只是一种幻觉。

⊙我怎么变成“无国籍之人”?

说的这里,我不能不顺便解释一下:我怎么会变成了“无国籍之人”?一九五五年春天哈佛燕京学社接受了新亚书院的推荐,让我到哈佛大学访问一年。但从三月到九月,台湾国民党政府一直拒绝发给我“中华民国护照”。据说这是因为我在香港刊物上写过不少提倡民主、自由的文字,属于所谓“第三势力”。钱宾四师虽曾出面说明我其实只是新亚书院一名“助教”,但仍未发生效力。最后由友人介绍,得到亚洲协会(ASIAFOUNDATION)驻港代表艾维(JAMESIVY)先生的说项,美国领事馆允许我到律师事务所取得一种临时旅行文书(“AFFIDAVITINLIEUOFPASSPORT”),以“无国籍之人”的身份发给签证。所以我一直迟至十月初才抵达哈佛大学,已在开学两个星期之后了。

我提起这一段往事并不表示我今天对此还耿耿于怀,而是因为叙事中无法省略。在“党”高于一切的现代中国,“护照”不是公民的权利,而是政府控制人民的手段,原是一种常态。而且事后来看,我早年没有“国家”,因此思想也不受“国家”的限制,其中得失正未易言。不过当时“无国籍之人”的法律身份确曾使我每年受美国移民局的困扰,他们很难决定是不是应该延长我的居留权。这个身份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好象是很少见的。

现在回想,当年“亡国”而兼“亡天下”的奇异感受也许正是使我读《论再生缘》而能别有会心的重要背景。无论如何,这个背景和《论再生缘》中所谓“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是恰好能够交融的。我情不自禁地写下那篇〈书后〉,并将《论再生缘》稿本寄交香港友联出版社刊行,其根本动力也出于我个人所经历的一种深刻的文化危机感。

⊙研究明遗民的政治动向

但是我的认同危机不久便经过自我调整而化解了。此后我渐渐淡忘了这篇〈书后〉,更不曾动过研究陈寅恪的念头。一九七零年初,陈寅恪的死讯初传到海外,一时掀起了悼念的热潮。这年三月俞大维〈怀念陈寅恪先生〉一文对学术界的影响尤大。连向来不大写通俗文字的杨莲生师也写了一篇〈陈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讲笔记引言〉。杨先生撰文的那天晚上还打电话要我代查所引《资治通鉴》中的一段文字。俞大维先生当时希望在哈佛的中国学人都能以文字参加纪念。所以我也收到了他的文章的单行本。杨先生更鼓励我加入纪念的行列。但我自问既未受教于陈寅恪,又无新资料可凭,更不想重复十几年前在〈书后〉中说过的话。所以始终未著一字。甚至我也没有接受杨先生的建议,把〈书后〉寄给《谈陈寅恪》一书的台北编辑委员会。在整个悼念期间,我一直保持缄默,因为借题发挥不但毫无疑义,而且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再度提笔写陈寅恪是一九八二年底,上距〈书后〉已整整二十四年之久。这次完全是出于偶然,而且不是由我主动的。其时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寒柳堂集》等已出版了一年多,我也曾反复读过多次,只是为了想进一步了解他晚年的史学取向,但毫无见猎心喜、以他本人为研究对象之意。理由很简单:我的专业是十八世纪以前的中国史,不是现代史,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研究陈寅恪的“晚年遭遇”。我细读《柳如是别传》主要还是为了研究明遗民的政治动向。一九七二年我出版了《方以智晚节考》一部专题研究,指出方氏逃禅以后并未真与政治绝缘,最后在惶恐滩自沉而死。八十年代初大陆上有几位学人专就此一断案和我争论,文字往复不少。《柳如是别传》所研究的恰好是同一时代、同一范围。我曾在其中找到不少可以助证我的论点的材料。

一九八二年友人金恒炜先生旅居美国,主编《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我们偶尔见面,也曾谈到陈寅恪和他的晚年著作。恒炜对我的一些看法极感兴趣,一再怂恿我把这些意见正式写出来,《人间副刊》愿意为我提供发表的园地,而且篇幅不加限制。我经不起他的盛情鼓舞,终于写出了那篇惹祸的长文——〈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当时董桥先生主编香港的《明报月刊》,对我的文字也有偏好,要求同时刊出此文,这才流入了中国大陆。生平文字闯祸,事已多有,而未有甚于此者,尚在红楼梦争议之上。但我有自知之明,并不是这篇文字涵有特别的价值或特别的荒谬,而是由于其中道破了一些历史疑点,为人人心中所已有,适逢其时,竟酿成一大公案,至今未了。这正应了陈寅恪“人事终变,天道能还”的预言。现在我必须趁增订本出版的机会向金恒炜和董桥两位老朋友致最诚挚的谢意。无论是功是罪,他们两位恐怕都不能不和我共同承当。

⊙陈寅恪说:“作者知我”

今天我们已确知寅恪先生当年是熟悉我的〈书后〉的内容的。那么他自己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反应?答案在十年前便已揭晓了。现在我既已决心告别陈寅恪研究,经过再三的考虑,我认为不应该再继续让这样的事实埋没下去。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学的李玉梅博士写了一封信给我,兹摘抄其中最有关系的部分于下:

“晚正研究史家陈寅恪,因于八月下旬结识陈老二女儿陈小彭、林启汉夫妇,畅谈陈老事,至为投契。小彭夫妇于一九五四年调返中山大学,据称此乃周恩来之意,好便照顾陈老云云。今则居港七、八年矣。于细读教授有关大作后,小彭命我告知教授数事如下:

[一]陈老当年于读过教授〈陈寅恪论再生缘书后〉一文后,曾说:“作者知我”。

[二]教授《释证》页七十(按:此指一九八六年新版)有“陈先生是否真有一枝云南藤杖”之疑,答案是肯定的。

[三]陈老夫妇确曾有为去留而争执之事。

小彭夫妇对教授之注陈老思想,能得其精神,深觉大慰,特命余来信告之。“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读到寅恪先生“作者知我”四字的评语,心中的感动真是莫可言宣。我觉得无论我化多少工夫为他“代下注脚,发皇心曲”,无论我因此遭到多少诬毁和攻讦,有此一语,我所获得的酬报都已远远超过我所付出的代价了。这次增订版加写了〈儒学实践〉和〈史学三变〉两篇研究性的长文,也是为了想对得住寅恪先生“作者知我”这句评语。

但是当时我的〈晚年心境〉、〈诗文释证〉都在遭受质疑的阶段。如果我用任何方式公开了这封信的内容,都等于拖人下水,硬把陈小彭女士和李玉梅博士划入我这一边,也许因此给她们制造意想不到的困扰。那便适成其为“以怨报德”了。此信“留中不发”(一笑)至十年之久,其故端在于是。小彭女士长期侍奉老父于侧,吴宓《日记》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条至有“小彭搀扶盲目之寅恪兄至,如昔之ANTIGONE”的记载。(《吴宓与陈寅恪》,页一四五)我读了十分感动。我相信她一定愿意寅恪先生晚年的一言一行都留在历史纪录上,否则她便不会郑重托人向我传话了。李玉梅博士也早已治学有成,我最近读到了她〈《柳如是别传》与诠释学〉一文,发表在《柳如是别传与国学研究》(一九九六)上面。现在事过境迁,当年的种种顾虑早已不复存在,如果我再不公开此信,则未免埋没了小彭女士的苦心和孝思。小彭女士和我从无一面之雅,但她当年传其父语,曾对我发生了极大的鼓舞作用,至今感念不忘。所以我宁可不避自炫之嫌,也要坦白说明:寅恪先生“作者知我”一语是本书增订版问世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动力。

⊙消解陈寅恪的新论说最后,我要谈一谈今天大陆上所谓“陈寅恪热”和本书的交涉。从一开始大陆官方宣传人员及其海外的附和者便对本书采取了一种先声夺人的栽赃策略。其具体运作的方法则是先给我带上一顶政治帽子,然后再顺理成章地给本书贴上一条政治标签。而这顶“帽子”和这条“标签”则早在大陆上丑化了好几十年,是大陆上老、中辈知识分子一见即义愤填膺或鄙夷不屑的。这样一来,我对陈寅恪晚年诗文所做的一切解释便都成为“别有用心”而不足采信了。政治栽赃本是国际共产党人的一贯手法,但中共继承衣钵以后又加以“名教化”,因此更是妙用无穷。在马家店的新名教之下,“帽子”和“标签”形成了一套一套的“名”的系统,一般人只要看见某种“名”便习惯成自然地发出某种条件反射。这当然是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的状况,尤以所谓“文化大革命”时期为然。由于种种原因,马家店的新名教今天确已渐渐失灵了。但不可否认的,只要极权的政治体制不变,新名教的余威便不可能完全消失,“帽子”和“标签”也依然会继续发生一定的效用。我对此有切身体验,深信不疑。⊙陈寅恪的“爱国主义”?[下]余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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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我在〈书后〉中早已指出陈寅恪对极权统治是深恶痛绝的。任何人对他的价值意识稍有所知都必然会得到同样的论断。无论就个人或民族言,他都以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最高的原则。马家店的极权体制不但是从外面移植过来,强加于中国民族之上,而且对个人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摧残压制更超过古今中外的一切专制统治。陈寅恪绝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彻底否定他的价值系统的政治制度。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仍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改变原有的观点。相反的,由于史料的大量出现,我的观点只有更强化了。

大陆官方学术界和我的争执主要便集中在这个观点上面。他们加给我的“帽子”和“标签”一直未收回,但持以驳斥我的具体说法则因时势的推移而屡有变易。一九七八年广州《学术研究》复刊号说陈寅恪“曾多次表示对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感激。”一九八五年胡乔木的写手“冯衣北”已不得不稍稍降低调门,改说陈寅恪在一九五零年的诗中表达了“不意共产党待我如此之厚”的意思。一九九五年《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出版了。这似乎表示官方也不想或无法再阻止陈寅恪“晚年遭遇”的问题曝光了。至少它已默认了陈寅恪在中共统治下受尽践踏和侮弄这一事实。但在这一事实的基础上却出现了下面这个新论说:不错,陈寅恪最后二十年确实遭遇了一波接一波的苦难,并终于“迫害至死”。(《最后二十年》,页二十七)然而政治是俗人之事,对于高雅出尘的陈寅恪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陈寅恪对中国文化是那样的一往情深,他最后二十年的生命已完全托付了给它,一切著述也都是为了阐发它的最深刻的涵义。不但如此,他的文化痴情又和他的土地苦恋是那样紧密的连成一体,以至他无论怎样也不肯“去父母之邦”。所以一九四九年他在人生旅途中已作出了最有智慧的抉择。即使他在当时能预知以下二十年的一切遭遇,他的决定也不会两样。为了文化,他“虽九死其犹未悔。”中国文化传统中过去曾有一条绝对的“孝道”原理,叫做“天下无不是父母”。陈寅恪则创造性的发展了这一绝对原理,使之成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之邦”。陈寅恪这位超群绝伦的文化大师的全部伟大便在这里。所以今天谈陈寅恪绝不应再涉及政治,因为一说到政治,便会害得他在九泉之下仍不能安稳。怎么谈陈寅恪呢?我们只需反复不断地说:文化、文化、文化……。

以上可以算是今天大陆上为了消解陈寅恪“最后二十年”而发展出来的最新论说的一个基本模型。这个模型自然是由我模拟而成,不能指实为某一个人或某一部著作的特有观点。而且在模拟的过程中,我把一些紧要的潜台词也点破了。用西方学术界的术语说,这是建立一个“理想型”(“IDEALTYPE”);这种“理想型”是为分析和讨论的便利而设,在方法论上是必要的。就我阅览所及,上面所拟的论说模型可以适用于近来大陆上许多关于陈寅恪的讨论文字。我绝不敢说,上面试建的“理想型”已达到了恰如其分的地步,因此我欢迎别人肯加以指摘和改进。但是我相信,以整体的意向而言,它大概可以说是虽不中亦不甚远。

这一套最新的论说即使不是完全针对着我的《诗文释证》一书而发,意中也必有我所提出的“晚年心境”在,这是毫无可疑的。冷眼旁观的人也看出了这一点。(见程兆奇〈也谈陈寅恪〉,《中国研究》,一九九六年九月号,页五十至那么对于当前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新论说,我究竟应该怎样看待呢?

⊙陈寅恪的“爱国主义”?

这里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对它作系统而全面的回应。但是我愿意指出它的几点特色:

第一、上面所拟的模型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出,这一新论说其实是企图提出另一种“陈寅恪的晚年心境”来取代我的看法。但持论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史学工作——重建陈寅恪晚年的生活和思想世界。历史重建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是通过文献研究所得到的证据(EVIDENCE)和经过谨严推理所建立的论辩(ARGUMENT)。两者缺一不可。相反地,他们好象是陈寅恪亲自授权的发言人,可以随时随处告诉读者陈寅恪晚年在一切问题上是怎样思考、怎样判断、怎样感受的。他们不但对一个历史人物的内心隐曲畅所欲言,而且出之以如数家珍的方式。他们似乎假定读者都像天真无知的儿童听成人讲故事或神话一样,一个个张开嘴巴、睁大眼睛,完全信以为真,绝不会发生半点疑问。

第二、新论说的另一个特色是把政权隐藏在中国大陆这块土地的后面,来加以维护。这是对于“投鼠忌器”的心理的一种巧妙运用。“感谢共产党”“共产党待我如此之厚”之类的话当然消失了。甚至党内的“极左派”和“文化大革命的疯狂”曾对陈寅恪造成严重伤害,现在也不妨直认不讳,因为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何况“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正迫切需要对“极左”和“史无前例”展开猛烈的批判?

陈寅恪与中共政权“认同”的问题今天自然已无从谈起,而且也失去了政治上的重要性。在国家社会主义(即“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新意识形态之下,大陆上研究陈寅恪的基调已明显地转换为“爱国主义”。(一九九四年季羡林在广州中山大学召开的关于《柳如是别传》的讨论会上的主题讲演词便是明证。见〈陈寅恪先生的爱国主义〉,收在《柳如是别传与国学研究》中,页一至七)陈寅恪可以不认同政权,但绝不可能不认同国家。依照大陆官方的逻辑,只要你承认了陈寅恪“爱国”这个前提,你就不能不接受下面这个必然的结论:“难道祖国是抽象的吗?不爱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的新中国,爱什么呢?”(见《邓小平文选》,页三四七)当然,在陈寅恪研究中,这句话只是潜台词,不必说破,也不能说破。如果你说陈寅恪爱的是中国文化,逻辑的结论也还是一样。季羡林说得很透彻:文化必然依托国家,然后才能表现,依托者没有所依托者不能表现,因此文化与国家成为了同意词。(前引文,页四)

因此在新论说中,一九四九年陈寅恪的“去”“留”问题仍所必争。但所争已不在政权认同,而在“留在大陆”还是“出走海外”。爱国或不爱国、人品识见之或高或下、道德意识之或强或弱,无不由“留”或“去”而判。如果有人引《诗经》“逝将去汝,适彼乐园”、《论语》“乘桴浮于海”、或曾子“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之类的典据与之争议,企图说明儒家文化未尝不允许陈寅恪当年离开大陆,那就未免“书生气”到了可笑而又可怜的地步了。陈寅恪今天之所以被描写成一个神秘不可思议的“恋土情结”的精神病患者,有如胎儿之不能须臾离开母体,正是因为“去”、“留”问题不仅具有历史意义,而且更取得了新的现实意义。试看季羡林在上引讲词中开头的几句话:

“陈寅恪先生一家是爱国之家,从祖父陈宝箴先生、其父散原老人到陈先生都是爱国的,第四代流求、美延和他们的下一代,我想也是爱国的。”(页一)

我初读时大惑不解,陈寅恪的二女儿小彭在父亲晚年侍奉最力,有蒋天枢《编年事辑》与吴宓《日记》可证,为什么竟被排斥在“爱国之家”以外了呢?稍一寻思,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小彭女士早已于八十年代前后移居香港,她已失去爱国之家的资格了。现在香港已“回归祖国”,我盼望她能恢复陈寅恪女儿的自然身份。

第三、新论说中以文化取消政治也是一个极其显著的特色。这一点我在前面所拟的模型中已有所说明。新论说与旧论说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它明白承认陈寅恪在政治上备受折磨,但却坚持政治丝毫不影响他的文化追求。他们好象想藉着政治与文化一刀切的办法来推崇陈寅恪的高洁。一九四九年以后陈寅恪能留在“父母之邦”,胎息于中国文化之中,那已是生命的最大充实。其他一切不幸,虽也不免令人叹息,却已不值得计较了。所以在新论说中,陈寅恪对于折磨他二十年以至于死的政治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看法。他的许多感事诗,当时他的朋友已看出是“谤诗”,甚至党委书记也说是“讽刺我们”,现在都被解释成为“文化苦吟”。他在一九五三年《对科学院的答复》,在我们俗人看来明明是“痛斥极权统治者箝制思想”,竟在新论说家的笔下变成了“文化苦痛”的一种表现。不用说,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终于活活给吓死了”(《最后二十年》,页四八零),那也只好怨他自己经不起“文化恐怖”。

⊙大陆上流行的“政治文化”

不过真要把陈寅恪说成一个只有“文化”概念而无“政治”概念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经过“文化大革命”以后,我曾读到许多老学人引用赵元任先生的名言:“说有容易说无难”。不知为什么新论说家竟那样健忘?陈寅恪晚年诗文中的反证太多,但这里不能涉及。现在姑引吴宓《日记》中一句话以概括之。吴宓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记陈寅恪的谈话有一条说他“坚信并力持:必须保有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后可言政治与文化。”(《吴宓与陈寅恪》,页一四五)这里他明明把“政治”和“文化”划分为两个互相独立的领域,而且“政治”还置于“文化”之前。他怎么可能对日日身受其苦的政治没有一个明确的整体概念呢?如果真对政治全无概念,他又如何能大谈清谈与政治的关系?更如何能写出《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呢?

我很理解新论说家的苦心孤诣。他们是为了要驳斥我的“谬说”而不得不然。但其实这是由于胡乔木及其写手们有意栽赃而引出的。我从来便认定陈寅恪的终极关怀是文化而不是政治。不过我同时也指出他出身于近代变法的世家,对政治既敏感也关心。因此在他的思想中政治与文化是互相关涉的。由于中共官方的刻意歪曲,大陆学人中颇多相信我的《晚年诗文释证》一书只是为了证明陈寅恪“认同于国民党政权”,他们也相信我曾提出“陈寅恪最初准备追随国民党去台湾”之说。事实上这两点恰好都是适得其反。大陆学人对于本书大概耳闻者多,目见者寡。他们能读到的也是“冯衣北”《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他》的〈附录〉,已先经过了一道“批判”程序。而且“冯衣北”与我“商榷”时,其口吻简直是在和一个国民党的宣传人员作“阶级斗争”。其意显然是为了要给我扣上一顶“帽子”,以达到“斗垮”“斗臭”的目的。

今天新论说家文明多了,但仍然一口咬定我用“政治”污染了陈寅恪的“文化”。所以他们反其道而行之,专以“文化”来消灭我的“政治”。他们甚至不惜弃车保帅,推出“冯衣北”与我同斩,说双方“都无法抹掉『弦箭文章』的色彩。”(见《最后二十年》,页五零一)我已考出陈寅恪用“弦箭文章”之典出于汪中〈吊马守真文〉,意指代“府主”作文章,说的是“府主”腹中之语。“冯衣北”的“府主”是胡乔木已有明证,不成问题。那么我的“府主”又是谁呢?

图穷匕首见,新论说家原来是在暗中为我补行加冕礼。这样看来,他们的“文化”也并不那么“纯”,它消灭了我的“政治”,却又以走私的方式挟带进自己的“政治”。这与以国土认同掩护政权认同的手段不但异曲同工,而且殊途同,它的立足点恰恰是今天在大陆上流行的“政治文化”(POLITICALCUL—TURE)。

我这本书大概短期内还不可能在中国大陆流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它所受到的种种曲解和诬毁则仍在扩散之中。但这一层全不在我的心上。我以偶然的机缘,竟能在先后四十年间为陈寅恪的晚年诗文“代下注脚,发皇心曲,”而今天终于亲见“陈寅恪热”的出现,这是我在一九五八年写〈论再生缘书后〉时所根本不敢想像的。我在精神上所得到的满足已足够补偿我所化费的时间与精力而有余。更重要的是通过陈寅恪我进入了古人思想、情感、价值、意欲等交织而成的精神世界,因而于中国文化传统及其流变获得了较亲切的认识。这使我真正理解到历史研究并不是从史料中搜寻字面的证据以证成一己的假说,而是运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在已凝固的文字中,窥测当时曾贯注于其间的生命跃动,包括个体的和集体的。这和陈寅恪所说藉史料的“残余片断以窥测其全部结构”(《金明馆丛稿二编》,页二四七),虽不尽同而实相通。如果我当时从他的劫余诗文中所窥见的暗码系统和晚年心境,居然与历史真相大体吻合,那么上面所提示的方法论至少已显示了它的有效性。在中国现代史学家中,陈寅恪是运用这一方法论最为圆熟的一位先行者。我曾一再说过,我尽量试着师法他的取径,他怎样解读古人的作品,我便怎样解读他的作品。从这一点说,这本书不能算是我的著作,不过是陈寅恪假我之手解读他自己的晚年诗文而已。

但我不否认我对此书有一种情感上的偏向。因为他已不是外在于我的一个客观存在,而是我的生命中一个有机部分。它不但涉及历史的陈迹,而且也涉及现实的人生;不但是知识的寻求,而且更是价值的抉择。此书不是我的著作,然而已变成我的自传之一章。因此在告别陈寅恪研究之际,特写这一篇〈自述〉,叙书成因缘,作为我个人生命史的一种纪念。

潘嘉伟:连环校园血案突显社会矛盾

自今年3月以来,内地连续发生多宗校园凶案,举国震惊,家长们都人心惶惶。由於事态严重,公安部门与教育部都不敢怠慢,甚至总理温家宝亦开腔表示,要解决造成这些问题的“一些深层次的原因,包括处理一些社会矛盾,化解纠纷。”

短短两个月以来共发生6宗校园血案,造成近百人伤亡,内地舆论与温总理的看法一致,认为事件反映社会深层疾病问题.最近一次是5月12日在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县农村一间幼儿园发生的凶案,造成9人死亡(5名男童、两名女童、一名老师和她的母亲),11人受伤,据公安表示,疑凶吴焕明事后自杀身亡,其动机非常扑朔迷离,公安的说法是指疑凶患有多种疾病及极度恐慌,因迷信而产生报复心理,并曾两度企图自杀,但有报道指其实疑凶与幼儿园校长曾因校园房产问题多次发生纠纷。

我们不禁要问,疑凶何以如此狠心伤害小孩?若是真的如公安的说法,为何突然在两个月内,全国多个地方出现那么多攻击性的精神病患者,那么巧合地在校园里伤害稚童?据报道,最近发生在几个不同省份的校园血案的背景原因,其实都是差不多,疑凶都是不满地方官员贪腐或被无理强迫拆迁,长期有冤无路诉,最终被迫走上绝路。

一如以往,内地政府惧怕事件被媒体大肆报道后,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很快中宣部便下令内地媒体对校园血案的报道,只能採用新华社的通稿,各网站也接到指令,有关报道不得放在重要位置,并关闭新闻跟帖。为了使媒体不能对事件作深入採访,或许是害怕记者的深入调查和採访会揭露更多背后引证这些校园凶案的原因,官方居然把舆论指向为如果有太多媒体报道和渲染,可能会导致更多人模仿凶徒犯案,使校园袭击不断增加。

面对如此论调,我们或须小心观察媒体是否为了吸引读者而把事件渲染或夸大事件的严重性,但问题是内地媒体能够对事件取得的资料已相当有限,动辄需要自我审查才能发表报道,若再进一步限制媒体採访事件的背景问题,只会使公众更没有办法明暸深层的问题所在,受害者家属更是无法得知儿女被杀害的原因,无法为死者取回公道,最终只会进一步激化社会矛盾。

因此,内地政府若真的如温总理所说,要解决深层次的问题,那就绝对不能重操故技,控制媒体的报道,而是要对事件的调查及公布的资料更具透明度,并必须切实制定和严格执行反贪腐的法律与政策,这样才能依法解决因经济急促发展带来的官商勾结和贫富悬殊的根本问题,保障人民的具体权益,减少社会矛盾。

参考资料:

为消除校园惨案的社会起因致社会各界的紧急呼籲书签名名单

http://crd-net.org/Article/Class71/201005/20100522215838_21337.html

余  杰:没有愿景的胡温可能“不折腾”吗?

中共有过“不折腾”的时候吗?

胡锦涛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大会上,以“不折腾”一说赢得了与会者不少的掌声和笑声。在此类“严肃庄重”的大会上,听众难得开心一笑。一向言语乏味、照本宣科的胡锦涛,缺乏让听众发笑的本事。据我所知,这大概是胡总书记登基六年之后,第一次让大家发笑的时刻吧。

在中共的历届党魁当中,胡锦涛无疑是才华最平庸、性情最拘谨、心思最隐秘的一位。毛太祖熟读史书,说话随心所欲,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老毛喜欢引用经史子集中的典故,常常让党内的大老粗和外国人摸不着头脑。如与尼克松谈话时,一句“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让翻译目瞪口呆,灵机一动,创造性地将这句话译为“我是一个打伞的孤独的僧人”。美帝头子尼克松不禁为毛太祖东方哲学的深不可测而叹为观止。

邓高宗虽然读书不多,却颇有四川人天生的幽默感。老邓的“摸着石头过河”、“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等说法,都是来自民间的口语和智慧。而一旦成为“邓小平理论”,便神圣不可侵犯了。学者余世存将“邓小平理论”概括为“摸猫论”,结果就这一句并无不敬的概括,被中宣部的审读组发现,下令将发表此文的《方法》杂志停刊。

从江泽民到温家宝,更是喜欢引用古典诗词及西方文学名著,以此向公众显示其饱读诗书的一面。江泽民在一九八九年的时候,面对游行的大学生,用英文背诵美国的独立宣言,倒也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而温家宝在雪灾、地震及经济危机的重重压力之中,仍然不忘“仰望星空”,也颇有点古罗马沉思者的风度。

与他们相比,胡锦涛的胸中没有半点墨水,要想讲点有文化的典故确实也为难他了。在访问俄罗斯时,被问及喜欢什么俄国文学名著,胡锦涛老老实实地说,他最喜欢《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那是斯大林时代流行的一本儿童读物,就像毛泽东时代的《雷锋日记》一样,与文学无关,更非名著。结果,这个幼稚园水平的答案在国际媒体上沦为一个笑柄。

然而,在中共的权力体系之内,一个人再没有文化、再没有理论水平,一旦当上党魁,就得炮制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学说来。胡锦涛执政以来,他命令智囊们搜肠刮肚、苦心经营,总结出一系列的口号来。但是,无论是“科学发展观”,还是“和谐社会”、“以人为本”,都被老百姓嗤之以鼻,根本无法成为流行语。当了六年的“今上”,却未能留下一句“胡说八道”的“胡式语录”,胡锦涛当然心有不甘。于是,“不折腾”三个字脱口而出,果然一炮走红,连外国记者也在国务院新闻办的新闻发布会上,就此说法好奇地提出询问。

“折腾”是老毛的本性,亦是中共的本质。三反五反、土改、反右、大跃进、文革,老毛一辈子没有一天停止过折腾。他一折腾,百姓便遭殃,数千万中国人被其折腾至死。今天,胡郑重承诺说,中共今后“不折腾”了,是否表明中共要停止暴政、停止虐民、改旗易帜、还政于民呢?

对此,国新办主任王晨的解释是,“不折腾”是指中共要“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打着“不折腾”的旗号继续“折腾”。于是,中共当局拘押了讨要赔偿的毒奶粉受害婴孩的父母,拘押了要求惩办贪官奸商的四川地震中死于豆腐渣校舍的学子的父母,拘押了《零八宪章》发起人之一刘晓波先生。看来,中共非得折腾至死了。

胡锦涛先生,落实“不折腾”的豪言,请从鞠躬下台。

胡温的幸福指数与查天赐的幸福指数

对于胡锦涛和温家宝而言,今天的中国大陆乃是和谐社会、太平盛世;对于查天赐而言,今天的中国大陆乃是人间地狱、生不如死。胡锦涛和温家宝是中国公民,查天赐也是中国公民,为什么他们对于中国现实的感受会有如此天壤之别呢?因为胡锦涛和温家宝是权倾天下的皇帝和丞相,查天赐则是不名一文的奴隶矿工。

查天赐的悲惨遭遇催人泪下:当记者来到陕西蒲城县医院内三科病房时,发现由于几个月没有洗澡、刮胡子,加之伤口散发着恶臭,躺在病床上的查天赐宛如一个叫花子。他的双脚外面裹着两块破烂的塑料布,里面不断地向外溢出血水和脓水。据医生介绍,病人被人送来时病情非常严重,体内严重脱水,两只脚也因为腐烂完全脱落,伤口大面积感染。目前,查天赐双脚从脚腕部向上十五公分的肢体均已坏死,需要作截肢手术。

查天赐为何沦落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境地?查天赐是一名矿工,在一次煤矿爆炸事故中被炸伤了双腿。当天,煤矿上找来当地的医生给他做了包扎,“就是把腿简单包一下,也没清理伤口,下半身还是没有感觉。”开始两天,他被安置在矿工的宿舍里,还有人给他送饭。到了第三天凌晨,他就被一辆人力三轮车拉到公路边扔掉。“当时迷迷糊糊地被几个不认识的人抬上车带走了,跟来的时候一样,但来的时候腿还能动弹,走的时候已经根本动不了了。”他一连好几天都在公路旁趴着,幸好有附近好心村民帮助,才不至于饿死。“他们对我很好,看我怪可怜的就送些水果、吃剩的饭菜来。”

一月的渭南是最冷的时候,平均气温在零下三度左右,靠着一卷破棉被查天赐才未被冻死。在野外待了几天后,矿主派人来观看,发现他居然还活着,又让人将他弄到蒲城县高阳镇公路旁,“偷偷摸摸把我扔了两次,这次把我扔得更远”。据公安人员事后检测,查天赐指认的煤矿与他最后被遗弃的地点,约十公里之远。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远赴非洲为黑人治病的史怀哲博士曾经说过:“我们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的生命意志。”中共的当权者们不会听从这样的劝诫。黑心矿主下令遗弃被炸断双腿的查天赐,他为何能毫无怜悯之心地做此伤天害理之事?原来在黑心矿主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加黑心的政府。中共当局肆无忌惮地封锁新闻、阻拦救助,让萨斯和艾滋病四处肆虐。与之相比,黑心矿主的遗弃行为岂不是小巫见大巫?我曾用三个词语来形容今天的中国:“太监中国”、“优孟中国”和“流氓中国”。查天赐事件让中国坐实了这三个“美名”。若用名声卓著的中国科学院何祚庥院士的话来说,那就是“谁让你生在中国呢?”

日理万机的胡锦涛和温家宝当然不会知晓查天赐的悲惨命运。胡锦涛和温家宝的幸福指数与查天赐的幸福指数相比,落差甚至超过了喜马拉雅山与马里亚纳海沟之间的落差。查天赐不过是千千万万奴隶民工中微不足道的一名,他毕竟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了,比他遭遇的一切更可怕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北京建筑工地上的一名农民工,被搅拌机扫入混凝土之中。数天之后,当他被发现时,尸体已经成为凝固的混凝土当中的一具“木乃伊”。没有人知道死难者的姓名和籍贯。

这是一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时代,这是一个谁的心肠最黑谁就能爬得越高的时代。这是谁的幸福,这又是谁的苦难?这是谁的光荣,这又是谁的耻辱?

看胡温如何分裂别人的家庭

在中共眼里,热比娅是仅次于达赖喇嘛的“麻烦制造者”。这样的人不让之身败名裂,他们是于心不甘的。于是,为了声讨热比娅的罪恶,新华社全文发表了热比娅的亲属的一封表达“不满和气愤”的信件。信中说:“您一出狱就去了美国,新疆的变化您不知道。现在群众的生活特别好,只要努力、勤奋,各族群众之间就没有任何差别。简单地说,现在乌鲁木齐的维吾尔族中出现了很多百万富翁,盖了数不完的高楼大厦,我们政府给了他们各种优惠的政策。这些不都是好政策的结果吗?”

这样的文字怎么读都不像是普通老百姓的由衷之言,怎么看都带有党八股的那种“阴沟里的气味”。尤其是“我们政府”与“他们”之间人称的转换,显示出撰稿者必定另有其人。这封信在何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稍有判断力的读者都会猜出一二。新疆事件之后,新疆被切断网络、通讯和邮政,至今仍然不能畅通,每一个新疆人都成为“人质”,热比娅的家人更是如此。

引起我更多的注意的,不是这封信的内容,而是最后签名者的名单。在这个签名者的名单当中,除了热比娅的姐姐、弟弟、儿子、女儿等成年人外,还有她的作为未成年人的孙子、孙女、外孙等人。将家人变成敌人,连孩子也要被迫表态,难道不是“文革”暴行的卷土重来吗?

不,不是“文革”卷土重来,而是“文革”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结束过。“文革”的制度模式和思维方式,已经内化到中共的统治模式之中,仍然在左右着现今的当政者。胡温都是在毛太祖统治的时代成长起来的“革命接班人”,他们堪称“文革之子”。所以,他们一旦遇到危机与挑战,他们本能的反应,不是疏导和反省,而是堵塞和高压。

“文革”中最邪恶的做法便是“挑动群众都群众”,在一家当中人制造出不同的派别来,以便展开“阶级斗争”。用历史学者袁腾飞的说法就是:“毛这个人治国无方,扰民有术,狗屁不懂的东西。毛肯定是不懂马克思主义的,他又不懂英文,不懂德文,俄语也不懂,你看过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吗?没有。他看得最多的是《资治通鉴》,怎么整人啊,怎么玩人啊,中国古代的帝王的阴谋之术,他这个玩得炉火纯青。”在毛泽东时代,为了向“党妈妈”表达忠心,未成年的孩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殴打自己的父母和祖父祖母。作家老舍之所以投湖自杀,不仅是因为在外边受到红卫兵的凌辱,更是因为回到家里也得不到丝毫的温暖——他的妻子和儿子对他的态度,并比红卫兵好不了多少。

血缘纽带和家庭关系,是人类社会最后的一道防线,若此道防线被突破,就表明极权主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个人都碎片化、原子化,成为被权力随意驱使、肆意虐待的刀俎上的鱼肉。中国专制传统中最恶劣的部分,便是“大义灭亲”的观念;在共产党时代,“大义灭亲”不仅成为成人必须遵循的生存法则,也被当作学童“思想品德”教育之重点。因为只有敢于“大义灭亲”的青少年,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这样让人恶心的信件,必然经过胡锦涛和温家宝的过目。他们欣赏这种宣传攻势。胡锦涛喜欢看苏俄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实际上他更感兴趣的是“奴才是怎样制造出来的”。若是每个孩子对党国的爱都超过对父母的爱,每个孩子都可以为党国的利益背叛自己的家庭和家人,那样的话,治大国真如烹小鲜一样简单!

然而,胡锦涛和温家宝却不知道,在民主人权观念日渐普及的今天,在《未成年人保护法》路人皆知的今天,动员孩子参与批判奶奶或姥姥的信件的署名,乃是弄巧成拙之举,显示出中共的本质乃是一个绑架孩童的政权。爱因斯坦说过:“国家主义是对军国主义和侵略的理想主义诠释,却起了一个有感染力的、但却被误用了的名字——爱国主义。……尽管这是一个已经陈腐的东西,但仍然压倒了共同幸福和正义的基本要求。”是的,多少罪恶,假爱国之名而行!一个监禁与羞辱母亲的政权,究竟是否值得去爱呢?而此种强迫或诱导孩子去羞辱母亲的爱国主义,乃是人的尊严与自由之敌。

胡温如何争取诺贝尔和平奖?

最近,《人民日报》旗下那份被誉为“戈培尔办的报纸”的《环球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诺贝尔和平奖,中国不应躲着走》的评论文章。这篇文章指出,随着每年一度的诺贝尔和平奖提名期的结束,“一些西方人士利用和平奖这块招牌向中国施压的游戏又开场了”。文章指名道姓地说:“被提名并被认可的几个中国籍人士,都是与中国政府作对的激进人士,包括刘晓波、胡佳、热比娅等。”

既然中国已经站起来了,对于西方的这些挑衅,就不能像缩头乌龟一样不作反应。针对这种“被动挨打”的情形,《环球时报》向中央献计献策说:“我们不反对言论自由、提名自由,但是西方某些人十几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为中国异见人士撑腰,让我们嗅出的是他们对中国人民的极大不尊重,以及对中国探索发展道路的全盘否定。”所以,中国民间应提出一些真正代表中国形象的候选人。

这是《环球时报》第一次说真话,第一次承认中国有“异见人士”,也是官方媒体上第一次出现刘晓波、胡佳和热比娅等“不可接触者”的名字。在此意义上,这篇文章算是给外交部发言人马朝旭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久之前,马朝旭在外交部例行的记者会上针对刘晓波案发表评论说:“中国不存在异议人士,只存在罪犯和非罪犯。”外交部和《人民日报》,究竟谁“代表”中央呢?或者中央根本就存在“两个司令部”?

那么,中国该提名谁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呢?是含泪劝说四川地震灾民维持和谐社会的余秋雨,还是安排地震死难者在坟墓中看奥运的王兆山?当然,按照等级森严的、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传统的中共体制,第一人选当然应当是作为国家元首和党魁的胡锦涛,第二人选则是“爱民如子”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近日,中国科学院公布了一份《全球“国家责任指数”排行榜》,中国名列第一,美国倒数第一!既然奥巴马作为最不负责任的美国的总统都可以获奖,那么胡锦涛作为最负责任的中国的领袖,为什么不能获奖呢?如果胡锦涛要继续谦虚下去,温家宝还可以出面替代他参与角逐。

然而,胡锦涛不得不面对一份对他不利的“排行榜”:二零零九年年末,《华盛顿邮报》评选出“世界最恶十大独裁者排名”。列在第一位的是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紧随其后的是苏丹总统巴希尔、朝鲜领导人金正日、缅甸军政最高领导人丹瑞大将和沙特国王阿卜杜拉。胡锦涛因限制言论、宗教自由以及在西藏和新疆等地镇压少数民族而被列在第六位。而胡锦涛的这些作为,没有温家宝的配合是无法完成的,就如同当年毛泽东的暴政,没有周恩来的贯彻效果肯定大打折扣。

当然,如果胡锦涛想让自己的名字从独裁者排行榜转移到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名单上,如果温家宝想将奥斯卡影帝的奖项换成诺贝尔和平奖的奖项,他们还是有机会的。我的建议是:第一,拆除对准台湾的上千颗导弹并承诺不使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第二,允许达赖喇嘛回到西藏,允许热比娅回到新疆,并在西藏、新疆和其他少数民族地区实现真正的高度自治;第三,为“六四”屠杀公开道歉并启动真相调查和国家赔偿程序;第四,释放刘晓波、陈光诚、师涛、胡佳、谭作人等良心犯,并承诺中国从此不再有良心犯。如是,就像当年南非总统德克勒克与曼德拉共享诺贝尔和平奖一样,胡锦涛、温家宝或许有机会与刘晓波共享诺贝尔和平奖。

綦彦臣:两岸三党未来趋势蠡测——中国民主化外部因素之战略学解析(1)

小引:微妙的“预设立场”

五月初,鉴于国共两党推动的两岸关系更上新台阶,作为台湾本土党的民进党公开表态:“不排除在不预设政治前提的情况下,与中国进行直接并实质的对话。”[1]出自民进党主席蔡英文之口的表态并非没有预设政治前提,而是旨在防止大陆一方预先设定前提。

于是,民共两党关系就出现了一个悖论性博弈格局:(一)胡锦涛坚称“只要民进党改变台独立场,大陆愿正面响应”,是为预设了非台独立场;(二)蔡英文曾强调“民进党要走向世界,再和世界一起走向中国”[2],是为预设了民主化立场。

一、民进党进入本土褪色阶段

民进党为了与国民党竞争政权,必然会修正以往的陈水扁深绿路线,设法在台独战略上实施模糊对策,尽管战略在本质上是不允许模糊的。之于民进党现任主席蔡英文本身讲,她若争取民进党主席的第二个任期,进而与马英九在大选上一拼高低,至少是为民进党拉回些许政治资源,也必须面对两大问题。其为:(一)如何在岛内顶住国民党保持现状的不统、不独、不武之“三不原则”压力,因为这是马英九在陈水扁任满前研判两岸民意与国际格局之后,采取最高明的政策手腕;(二)中共方面不太考虑民进党在两岸经贸问题上的态度,一直在纵深推进“依靠台湾人民”的策略——让更多的岛内商人得到好处,进而将利益通过涓流方式传导给民众。

作为台湾本土党,民进党正处于一个必然的转折期,即:本土色彩应当淡化,经由世界而中国的路径对大陆民主化进程予以推动。这当然要经过激烈的党内斗争,并且此前曾任行政院长的苏贞昌因主张较为开放的大陆政策受到了党内台独中坚派的严厉批判。深绿派引用大陆文革时术语,称之为“苏修路线”[3]。然而,不管民进党党内斗争如何激烈,为了拿到政权,都要对马英九的凌厉政策组合给出应对,特别是在放弃“街头政治”方式之“绅士化”后的应对。因为马英九通过一句经过公示的英文原话[4]得窥诺贝尔和平奖之路径,更给了民进党领袖人物以“巧实力”式的压力。

马英九的“单方面”表态确实减轻了美国的压力,但是,美国不会“单方面接受”,因为美国要为捍卫台湾民主政治尽道义责任。而其中最好的策略集是:第一,台湾方面没有主动挑起战争(特别是放弃“三不原则”中的“不独”);第二,大陆方面发起反台独以外的战争,比如国内骚乱导致民族情绪高涨,军方势力冒险,一如王力雄著作《黄祸》所预测。最极端的情况则是,两岸战争即便因台独而起,美国也会为台湾而战,至少会提供无保留的战略物资支援,或借助日本而介入。马英九目前的策略集基本上排除了“最极端的情况”出现之可能。

面对马英九的挤压,民进党只有两条道路:要么,坚持台独路线,并以长期(比如二十年)在野为代价;要么,主动淡化本土色彩,成为促进大陆民主化的一支力量,即由本党而世界、由世界而中国。

逻辑而论,一旦形成两岸三党的对话机制,台湾方面的政治意见选项则或是联邦制,或是邦联制。这类的选择早在陈水扁当选总统之前就存在,大陆涉台研究机构的专家称之为“非‘一国两制’的各种模式”[5]。所谓非一国两制模式在大陆也有深远影响,本文稍后专节论述,此处不再展开。

二、马英九的“间接自由化”战略

接续马英九的“never ask”之论,两岸执政党最高领导兼分治政治实体元首是否在2011年的APEC(亚洲经济合作组织)峰会上见面,也成了两岸关系的标志性事件,尽管为时尚有一年。马英九对此非常清楚地表示:“两岸领导人之间会面仍言之过早,两岸在求得政治共通点之前,仍有漫长路要走。”[6]并透露:中国在口头上搁置对统一的要求,台湾淡化独立主张,彼此致力于维持和平[7]。“中国在口头上搁置对统一的要求”之说,尚未能得到大陆官方的确认。此中缘故在于大陆政治信息透明度较低,尤其涉及两岸关系与疆藏两地的核心级信息当局不会向公众透露,只会传达到某个重要的级别(如省、部、军级)。

从战略学的角度讲,一方口头搁置议题、一方淡化原诉大大有利于一个政治道德竞争期的形成。在这个竞争期里,台湾民进党有时间进行基本意识形态调整。此种苗头正在出现,如台独理论大师、前立法委员林浊水日前表示:民进党从不排除与中国接触,做全方位的对话,这样的主张基本上没有间断,如果条件成熟,他当然赞成党主席访问中国[8]。林浊水作为台独资深人士是在挺现任民进党主席也罢,是为了回应马英九的战略压力也好,其中一个很特定的效果就是:民进党不会再是国民党“间接自由化”战略的绝对阻碍力量(——某种程度与特殊式的反对是可能的),也即“always say never”(逢中必反)的战略开始调整。

仍从战略学角度看问题:有否“马胡会”已经不绝对重要,关键之关键是两岸经济关系深化有助于推动大陆政治民主化,或言两岸关系以拖待变是中国民主化的一个低成本路径。正是基于此,马英九明确表示“把统独问题留给后代决定”[9],“同时也助于把大陆推往自由化”。[10]

不可否认,民主政治比非民主政治更精于战略措置,以及落实到更加准确的政治政策上。比较美中两个大国的政治纠错机制就不难发现这点,比如,美国的麦卡锡主义与中国的文革,在政治上同为“十年浩劫”,但是前者从机制上避免了悲剧的重现,而后者在文革结束的二十三年后还是掀起了一场绝不亚于美国麦卡锡主义的镇压运动,并且直至现在仍未得到纠正。所幸的是,按接班人体制(而非民选)的新一代领导人基于中国士大夫政治中的良心传统,降低了这一镇压的烈度。

同样,比较中国的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非传统性政治镇压(主要受苏共影响),区别仍然巨大:前者,纠正了“二•二八事件”;后者,对同质的“六•四事件”讳莫如深。

三、大陆民主的知识内生力量

有战略学素养的政治学者和时事观察家,完全可以通过历史的比较来认识:时间站在了民主的一边,历史也站在了民主的一边。大陆政治体制中反对普世价值的叫嚣,引用毛诗所指,不过“几个苍蝇嗡嗡在叫”!此外,由于马英九的“never ask”之表态,以及两岸维持现状以待来时的战略实施,若其能在任满前获诺贝尔和平奖,无疑将会大大推进中国大陆的民主进程。乐观地看待,近年内,两岸三党的领袖同获诺贝尔和平奖的机会也是存在的,尽管它是个小概率事件。历史充满了变数,但是没人能否认政治家们的最主要思维是在道德与利益之间做平衡的。黄文雄的返台[见图1]是最为微观和最为有效的说服性案例之一。

 

图1:转引自注[5]书载图片:1970年谋刺蒋经国的台独人士黄文雄(左),于1995年返回台湾,受到盛大欢迎。

马英九已经做到了一个良好的平衡,下一步就要看蔡英文的了!!

对于台湾民主政治的认可,在大陆民间知识精英与体制内良心分子那里,有着高度的不谋而合的一致性。有两个简单的案例,可作参考:

(一)民间思想家段振坤,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传统政治哲学路径全面阐释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总结出了“政治5原则”[11]。这种基于维新[12]政治哲学的阐发得到了应有的喝彩。中国文艺家协会会员李钦芳称该理论“为民福祉,阐发演绎千古不朽的三民主义”[13];浙江大学经济系主任叶航教授则言简意赅地说段振坤的努力“一定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业。”[14]

(二)中央党校一位叫韩云川的教授所撰文章《妨碍政体改革的认识误区》[见图2],十分明确地指出:“两岸统一不可能统一于哪个政党,而只能统一于民主。”[15]按着李家泉的“非‘一国两制’的各种模式”论述,韩云川的统一主张当然地是之。换言之,“非‘一国两制’的各种模式”在体制内有了一个的代表性回应,可以说它与刘晓波博士等体制外精英“一国良制”[16]的主张是高度一致的。韩云川的主张遭到左派网站《乌有之乡》的严厉批判,署名“奚兆永”的文章针对韩文所批评的“民主动乱论”与“民主分裂论”[17],说道:“如果像韩文那样,坚持错误的改革观,背离社会主义根本制度,背离四项基本原则,一切以资本主义为榜样,大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阶级对立势必就会加剧,民族矛盾也会加深,境外反动势力也必然会插手,社会动乱和分裂活动也就必须随之出现……”[18]

就中国出现高度腐败与炽热民族分离运动的经验事实而言,它们是政治制度不民主(至少是民主营养高度缺乏)所导致的。奚文倒果为因自然不值一驳,但它说明中共内部的分支利益集团始终以本身的政治安全为由来反对国家统一。

  
图2:2009年第8期《炎黄春秋》杂志封面,韩云川文章标题放在了首位。

结语:作为文化共同体的中国

中国作为文化共同体在先秦之前就已形成,而且它绝对不是指儒家怀柔招远的中心帝国意识。在那个尚未被完全认识的文化共同体里面,族裔与区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赋予的种种整合机会。秦帝国的匈奴因素与清帝国的带嫁入关,都应从更宏大的历史角度去认识。

台湾的民进党虽“小”,但她绝不是不强大。独立,是其政治选项;但是,台独主张更是她反对国民党独裁的斗争工具。换言之:在道德与利益的权衡之下,她应当具有“经营大中国”的资格。从“经营大台湾”到“经营大中国”,确实是一个具有街头斗争传统政党之意识形态的艰难转变过程。但是,随着国际战略环境的变化,两岸三党的竞局模式终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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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部分:
注[1]、[2]、[3]:均引自中央社台北(2010年)5月2日电:“小英抛与中国对话,两岸路线受瞩目”,大陆新华社《参考消息》据此改写的题目为:民进党两岸路线在开放与保守间难平衡。
注[4]:马的英文原话为:We will never ask the Americans to fight for Taiwan.台湾《中国时报》(2010年)5月2日的报道标题是:“马总统:永不要求美国为台湾而战”;大陆新华社《参考消息》据此改写的题目为:“美国会不会为台湾打仗?”
注[5]:参见李家泉《李登辉主政台湾之后》,P232-238。李著版本:中国言实出版社,1997。李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台湾研究所的研究员,另兼北京大学台湾研究会名誉会长等职。
注[6]、[7]:马的表达经由采访他的《华盛顿邮报》透出,台湾《中国时报》(2010年)5月9日的相关报道标题为:“马:两岸已达运作无碍现状,华邮专访提新解”;大陆新华社《参考消息》据此改写的标题为:“(眉题)接受美国《华盛顿邮报》专访;(主题)马英九对两岸现状提‘新解’”。
注[8]:参见台湾《中国时报》(2010年)5月3日报道(无标题),大陆新华社《参考消息》据此改写的标题为:“(眉题)声称‘不排除与中国实质对话’;(主题)蔡英文谈话恐引爆深绿火药库”。
注[9]、[10]:同[6]。
注[11]:参见《政治5原则》一书,该书系2006年段振坤自印本。按大陆官方的标准,是“非法出版物”,但没有消息证明该书受到了查禁,相反,该书得到了体制内外知识分子的赞赏(见注[13]、[14]所引)。
注[12]:非特定的政治运动如“百日维新”之意,其一般意义来自“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广泛诠释。对此,侯外庐先生的《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中有精辟论述,参见该书P80-81。周著版本:人民出版社,1957。
注[13]、[14]:见[11]指书后勒口所引网络评论语。
注[15]:韩云川文章载于《炎黄春秋》2009年8月号。
注[16]:参见独立中文笔会网站之《刘晓波文集》所载“一国良制:阿扁的明智选择”(2005年3月2日),原文首发于《民主中国》网站。
注[17]:韩的“只能统一于民主”之论述,在小标题<第五种:民主分裂论>之内。
注[18]:参见《乌有之乡》网站2009年9月19日,奚兆永文章:“驳韩云川‘认识误区’论”。

金  渝:大学回忆录——我独自一人去桂林串联

我们在石人嶂与“顽固坚持资反路线的人”林绿草的搏斗很是艰难。看来要准备打一场长期的攻坚战。当初在兰州制定长征计划时,我们把桂林作为从瑞金出发以后的第一个大站,准备在那里作休整(游览)。到瑞金后,长征队内部在激烈辩论后又“按既定方针办”,继续步行串联。当时大致计算路程,应该在二月初到达桂林。因此上,几个队友分别给自己家里写信,请家人赶二月份寄粮票和钱到桂林。信是在瑞金寄出去的。不料我们在石人嶂支持工人造反,情况变了。二月份我们能不能攻破林绿草这个顽固堡垒,谁也没有把握。再说毛已经明确发出号召,要求红卫兵下厂下乡和工人贫下中农结合,支持工农造反,夺走资派的权。我们理所当然必须贯彻执行最高指示。原先的长征计划不仅看来要无限延期,而且随着一天天时间的过去,大家越来越明白,继续长征已不可能,长征计划只能寿终正寝。

我站在梅子窝坑口的高处眺望。脚下满山遍野绿树丛生,矿区一排排的房屋,错错落落分布在山坡上下各处。远处山外有山,雾气在山坳间升腾,层层山峦由青黛,渐至淡灰。屈指算来,我们的长征,从长沙开始步行,走到这石人嶂,总共走了二千五百三十余华里的路程,恰好是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的十分之一。我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我扼腕长叹,心潮起伏!

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桂林去不成了,家人往那里寄的钱票怎么办?这么一想,我和另外两个队友着急了。必须派人去桂林跑一趟。我们三个人争相要求前去完成此项任务。最后商量的结果,由我一个人去。

正好梅子窝矿有车去韶关,我便乘这辆车去。这是元月三十一日,我从石人障到达韶关。在韶关车站等车时,我忽然发现街头有署名“甘肃师大小红军长征队”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我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大为奇怪。看了大字报,我才恍然大悟,是信丰分裂出去的那六个人,他们也在韶关。我按大字报里说的韶关挖掘机厂,一路打听过去,居然真的找到了分别十四天的那二男四女队友。异地相逢,前嫌尽弃。一问之下,得知原来他们坐车从江西信丰到广东韶关,也被韶关挖掘机厂的造反派请去“打开局面”。如此看来,当时广东的许多工厂,刚刚造反的工人群众,不约而同地请串连的红卫兵下凡,助他们一臂之力。估计大多数红卫兵倾心于周游世界,只有我们这种类型的狂热分子,才肯放弃游山玩水的大好机会,甘心情愿充当拿着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找地方呼风唤雨,兴风作浪。

此时这六位队友面临的情况与我们在石人嶂所遇大同小异,造反派很难抬头,走资派不动声色,多数群众作壁上观。这天晚上,我便宿在他们所在的厂里。夜不成寐,我哼了一首清平乐:韶关宿夜。

天低雾暗,微微地气暖,

南国风光别一番,家乡雪花定繁。

工友齐唤造反,会当红旗一片;

下定决心血战,听取篱外雨点。

“工友齐唤造反”,这是一九六七元月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的新趋势。半年前的一九六六年六月十日,伟大领袖毛在杭州召开的中央常委扩大会议上说,“全国各地学生要去北京,应该赞成,应该免费,到北京大闹一场才高兴呀!……不要如丧考妣,乱就乱他一阵子,我听说哪里乱了,我就高兴:这个乱是乱了敌人,乱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半年来,在毛的一手导演下,先是学校乱,再唆使红卫兵在社会上捣乱,使各级政权机关惶惶然不知所措,现在又要通过红卫兵把工厂农村搞乱。工农起来造反,全国全面大乱势不能免;毛追求的正是此种效果。

由于坐车难的缘故,我在韶关多呆了一天,就看这六位同学如何支持造反派。他们不但开大会,贴大标语,还给造反派表演造反舞,大唱“资产阶级反动派,破坏革命坏坏坏!罢罢罢,罢他娘的官,反反反,造他娘的反!滚滚滚,滚他妈的蛋!”四位女红卫兵,个个是跳舞能手,加上两位也能跳几下的男红卫兵,使整个造反舞跳得很威风,对走资派极具威慑力。我不由得暗自羡慕他们。

四位女队友听说我要去桂林,很是眼热。她们找到我,小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央求我带她们去桂林。我大吃一惊。这怎么能行呢?就算我心里乐意她们跟我去桂林,我也不敢带她们。否则我在那三位队友眼里成了什么人?须知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同走资派和执行反动路线的顽固分子作殊死斗争呢!我问她们:“男队友们能同意你们去么?”四个姑娘不吱声了。

事实上当时我心里还真希望和小魏结伴去桂林,可是我不敢单独邀请她。我的性格是腼腆、拘谨、迟钝、多疑,根本没有勇气勾引女性。我不仅担心男队友会因此耻笑我,也怕引起其他三位女性的不满。她们会把我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伪君子”、“想女人”、“好色”,种种我所忌讳的字眼就将加诸于我,那我会羞愧而死的。

心里虽然有带小魏去的贼心,却假装一本正经,希望她主动跟来,真是卑怯得可以。

二月二日中午我独自拼命挤上火车,离开韶关。这列车的拥挤已经超乎人们的想象。清一色的红卫兵,有大有小,亦有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统统戴绿军帽,红袖章,胸前挂满毛像章。车厢内行李架有好几处被压垮了,但没有跨下来的行李架上,仍坐满红卫兵。他们屈头弯腰,坐得很吃力。走道被挤得严严实实,打开的窗户上,也有人坐在窗框上。屁股悬在车外。座椅的靠背顶上,或站或坐也是人挤人。座椅底下,也躺满人。我从门口挤了几个小时,才挤到厕所门口。厕所里面至少挤着男男女女六七个人。有女红卫兵便急,涨红了脸,最后哭了,于是周围的人费了很大的劲让她蹲下去,男红卫兵一齐扭过头去,她才解了燃眉之急。车厢里噪杂异常,可以听到各地的方言七嘴八舌地为争夺一寸空间而斗嘴。吵得快要动手了。附近的红卫兵便大唱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等等。

三日中午到衡阳,下车转去桂林的车。衡阳车站乱糟糟的,可以看见湘江上的大桥,很高,像是悬在半空。站台上等车的学生也是摩肩接踵。我等了四五个小时。下午七时许一列闷罐子车去桂林,我拼命挤上去,吊在车门口。我在车门上挂了六七个小时,甚至还打了一会儿盹。居然没有从车上掉下去。

二月四日凌晨车抵桂林,我跟上一群红卫兵下车,又继续跟着他们到了一个接待站,倒头大睡。下午醒过来,先去邮局看,果然有我弟弟寄来的二十元钱和若干全国粮票,还有一位队友的钱票。凭学生证和石人嶂矿部的介绍信,我很顺利地取出钱票。来到大街上,这才发现桂林的大马路路面上,到处用石灰刷着一个个一米见方的大字标语:“革命造反派留下来!游山玩水的滚回去!”我的心立刻发虚,唯恐被人指认我来游山玩水,勒令我滚蛋!

其实到桂林来串联的红卫兵,有几个不是冲着“桂林山水甲天下”来的?由此可以想象桂林这座美丽的城市,在大串联期间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从马路上的触目惊心的巨字标语,足以说明桂林人对来游山玩水的红卫兵已经是忍无可忍了。然而有伟大领袖支持串联,桂林人还得硬起头皮接待红卫兵。据《桂林市志》及一些回忆录描述,一九六六年八月后,就有很多北京来的串联学生到桂林,桂林红卫兵组织当时为了接待这些学生,先后动用了广西师院、桂林中学等几十所院校,后来还是住不下,不得不把一些单位会议室腾出来,给学生打地铺。

一九六七年二月三日中共中央發出停止全國大串聯的通知,桂林立刻执行,但是红卫兵依旧源源不绝而来,我正是在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国务院中央军委通知下达的第二天到达桂林的。此后三月十九日,中共中央又發出停止全國大串聯的通知。三月和四月,中央四大家又两度发出停止大串联和要求红卫兵返校进行“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各地接待站陸續撤銷.在再三再四的命令和强力阻止下,大串聯逐漸減少以至結束,但其餘波一直延續到了一九六八年。

当时桂林名义上欢迎“革命造反派留下来!”然而此时让我一个人革命,我无此能耐。我最欠缺的,就是联络陌生人的本领。须知假洋鬼子去尼姑庵革命,还是拉了赵秀才同去的。我孤家寡人一个,来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情一样深啊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对多愁善感的我,魅力无穷啊!还是腆起脸皮游山玩水吧!反正那大马路上的标语要操作起来并不容易。

于是二月五日我登独秀峰。喔,原来此峰与陈独秀毫不不相干,乃是平地上突兀而生的一座美丽小山。下午我直奔七星岩,那里的地下,有一个可容纳千余人的溶洞,令人惊叹!在七星岩,我看见一群红卫兵,有男有女,他们指手画脚,挤眉弄眼,玩得开心极了,令我好生羡慕!但他们却不言不语,我观察了一会儿,断定他们是聋哑人,想必是某聋哑学校的红卫兵吧!我忽然感到孤独和悲凉,人家虽是聋哑人,却热热闹闹,用手语谈笑风生。我虽能说话,却是形影相吊、孤苦伶仃,真是一个可怜虫!人活着为什么?我在做什么?越来越多的问号,飞快地涌进我的头脑。

二月六日,在蒙蒙细雨中,我去芦笛岩游览。几天里,我耳朵里已经灌满了芦笛岩被接待站里的红卫兵赞不绝口的话语。桂林景色太美了,我觉得坐车简直太辜负了桂林的山水,于是在雨中步行,仔细观赏美丽的风景。有身披蓑衣的农民,在水田里犁地,拉犁的是北方少见的水牛。田野上,有的是一片嫩黄,有的是一片碧绿。但最为赏心悦目的是桂林那独特的小山,它们到处突兀而起,有的孤零零的,有的三五成群,在雨雾中朦朦胧胧。近处的能识其真面目,远处的影影绰绰,都在静静地接受细雨的沐浴。

走了一些时候,有些累了。这时后面来了一辆公交车,恰巧近旁就有车站,我跑过去搭乘。车上人也是挤得满满的。车上的售票员给我印象特深,那是一位很精明的男青年,普通话讲得还算不错。他在车厢内挤来挤去地卖票,这种方式是兰州不曾有的。兰州的票员,大抵是正襟危坐在车门口的专座上售票的。这男青年一边卖票,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顺口溜。那很可能是他自己编的,内容是讽刺挖苦不买车票的人的。言辞尖刻,油嘴滑舌。逗得乘客们一阵一阵的发出哄笑。小伙子愈加得意,更加把那插科打诨、哗众取宠的本事卖弄个不停。

芦笛岩的地下世界果真令我大开眼界,石笋钟乳石千姿百态,在彩灯的映照装饰下更加琳琅满目。造物主的神工鬼斧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芦笛岩是已经破四旧立四新了的。每个景观都有新的名目。原来在这里破旧立新很简单,给景点改个革命的名字就完事大吉。例如有一组石笋看上去极像两个人,据说原来被称作小两口入洞房,这是四旧。现在改成老两口学毛选,就成了四新,宣传了毛泽东思想。

无论是七星岩还是芦笛岩,或者桂林的其他景点,到处是郭沫若的题词。这老郭,我最是不齿,后来我得知香港文学界称郭沫若是中国的四大不要脸之一,足见其臭名远扬。但郭氏的字,的确堪称一流。就如秦桧,虽是大坏蛋,却是顶尖的书法家。

二月七日一早,我沿漓江而行。看伏波山、象鼻山。再看那如情似梦的漓江水,碧绿而清澈,我觉得那江水很温柔。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此温柔的水,人跳下去,不会淹死吧?串联以来,我见了长江,湘江,赣江,不久还要去见珠江,我发现每一条江河都有自己的性格。这漓江的性格就是温柔。一时之间,我情迷意乱。

漓江岸边有一座穿山,是二十多米高的小山上,有一个贯穿山峰的圆洞,故名穿山,我攀上山去,穿洞而过,洞的直径大约两三米,长有六七米,洞中风很大。出了洞,下山又到漓江岸边。江水无声无息地流着。江面上,渔民撑着竹筏,悠悠然漂流。竹筏上还有数只鱼鹰,东张西望,令人忍俊不禁。看对岸,便是月牙洞,那是一座与穿山相类似的的山,不过洞在山的下部,略似月牙,故名。再看漓江上的伏波山、象鼻山,又是另一番风景。而前天在伏波山看穿山,也与眼下的感觉不同。于是点头叹息:人是活宝,到处乱跑。所以能看到各种稀奇。然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青山不老,才是永恒的啊!

要离开桂林了,这天夜里,我又一次久久不能入睡,于是胡乱吟诗“半”首,记载我的桂林之行。这是我串联期间唯一的一首并没有写完的白话打油诗:

还是在小学里,在地理课本上,

我脑海里就深深地、深深地印下了桂林的名字;

我幻想着,有哪一天能亲眼看到这奇异之地,

我想着,盼着,啊!桂林!

想也没想到,就在今天,我来到了这里,

这是真的吗?这真是桂林吗?

夜风轻轻地吹起,

天上的明星静静地眨着眼睛可真调皮!

黑魆魆的石峰悄悄地挺立,

是的,这就是桂林,我们不骗你。

忽然,我隐约辨出了漓江的水声,

听,那一定是伏波将军的叹息!

一切都是真的,我脚下踩着的,正是桂林的土地,

满心的激动和一肚子的委屈,使我流下了喜悦和伤心的泪水。

啊!桂林,我要把你当最知心的朋友,多少话要讲给你!

太阳暖融融,我爬上独秀峰。

贪婪的眼睛四下里张望,怎么说好呢?我又不是诗人,

我只管想由着性子大喊大叫,

美丽奇妙!就是美丽奇妙!

竖起大拇指,咧着嘴巴,跺跺脚,

可是那么多人奇怪地向我瞪眼睛,我赶忙轻轻嘘口气,

咳,我这乡巴佬!

妩媚的漓江水,俊秀的伏波山,

你们是那样的缠绵哀怨,

又是怎样的触动我的心弦!

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画一般的江面,

还有江面上穿梭来往的竹筏,

再还有竹筏上忠实无比的鱼鸭。

贪婪的渴望使我产生了疯狂的热情,

我索性信步而行,去找七星岩、水月洞。

咦?那一群年轻人可真怪,

他们比比划划,像是有秘密。

他们看上去很快活,可又很沉默,

哦,原来是些聋哑人,怪可怜的。

他们在那儿拍照,正忙着选镜头。

照相的人正襟危坐,翻开语录,细心钻研,

拍照的人歪着脑袋,摆弄机子,

旁观的用各种动作交换意见,用眼色互相打趣。

有时还发出怪模怪样的笑声。

突然,我心里无限悲凉,

人家打伙儿够多痛快,

而我,孤孤零零,流浪汉一样,

我,连哑巴都不如……

聋哑人笑眯眯的离去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

扑楞一声,一只小鸟从我头上飞过,

咳,我怏怏不乐,强打精神胡逛乱摸。

就在这时我找到了七星岩,

方才的不快一古脑儿被驱散,

岩洞里满是人间奇观,

那低垂的石笋真够惊险,

地上微微凸起的钟乳石,

配着绿灯红光,

令人眼花缭乱……。

王  怡:白天不懂夜的黑:《弹道》

 

台北的仁爱路,转进一个弄巷。有一家“阿才的店”,是党外运动时名噪一时的窝子。施明德和陈水扁,当年都是熟客。1987年解禁时,老板阿华在这里开业,几十个平米,无数人在这里浇过胸中块垒。有新闻说,今年夏天,这家老字号就要被阿凡达了。

台湾20年的历史,有一半都从这里出发,充满了有理想、有预谋的荷尔蒙。几年前,我应邀去东吴大学。晚间,一群绿营的青年干部,拉扯与会者,到阿才的店。吃过的菜大多忘了,只有一道“常堕落”,不可能忘。就是大肠、四季豆加猪肉。这家店和川菜大概有渊源,就是下水用得很多。四川的火锅,喜欢吃“下水”,意思是各种动物内脏。我的痛风,就是早年内脏吃多了。但四川话骂人阴损毒辣,也说,你下水吃多了?

下水,以往都是穷人的吃头。早年的民进党人,不富,所以吃下水。吃多了,就“常堕落”。这个悲剧,其实是全人类的。陈水扁的故事,如果只是半截的坏蛋,台湾就白出了个阿扁。施明德也在这里吃过下水,在政治哲学的意义上说,更在圣经世界观的眼光下看,其实陈水扁就是施明德,施明德就是陈水扁。

其实国民党就是民进党,民进党就是国民党。

再说下去,就要挨骂了:其实中国人就是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中国人。

那个晚上,我很奢侈的,回到了历史现场。墙上,贴着“小心匪谍”,“隔墙有耳”。对面,挂着民进党诸侯的题字。饭桌上,几个党中央的少壮派,朝气蓬勃,对时局挥斥方遒,对自己的党哀其不争,几至流泪。我仿佛看见青年陈水扁,坐在当年的同侪中,何等忧国忧民,痛心疾首。把酒一饮,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调查局密探,就在后面,悄悄拿笔记字,回去交差。

这是一幅怎样的图画,在过去一百年里,这个民族的精英分子,颠了多少次倒,翻了多少回梢,依然跳不出魔鬼的手掌心。民主的意思,是对独裁者的拦阻,却不是对反抗者的加冕。权利的意思,是阻拦国家用强制手段干预个人选择,不是赋予个人选择的德性。选择的意思,是要死要活都可以。从个人主义的价值出发,“权利”的结果,好像列侬唱的,“Let me be”(别管我啦)。但从普世主义的价值出发,“权利”的结果,往往也是“Go to hell”(下地狱吧)。

台湾之子,两颗子弹的故事,最大的教训,是叫人知道,民主是好东西,而好东西是更好的东西的敌人。制度一定有好坏,好制度通常可以减缓“常堕落”的速度。但民主和权利本身,在伦理上是一个中性概念。反对独裁,很可能是正确的。但自古以来,反抗独裁的人,却往往因为被反抗者在伦理上的破产,而在德性上被虚假注资,从一个仅仅有正当理由的反对者,升值为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伦理英雄”。

人类波动最大的股市,是在公共领域买壳上市的道德观。看一个人的道德行情,不是看他对妻子如何温存,是看他激扬文字的檄文。我在多年前,曾希望自己是小施明德,其实只是小陈水扁。当我无法抑制的、对最亲的人扔出冷言冷语;过后五分钟,我又不可抑制的,想起了整个国家的苦难。我忍不住想,刚才和我吵架的那个妇人,是多么庸俗啊。因她竟然不理解自己的丈夫,心里装的都是“中国怎么办”这种伟大命题。

按我菲薄的经验,我以为,吴淑珍女士在婚姻、人生中忍受的伤害有多深,她在第一夫人的地位上对金钱的贪心就有多深。其实她不是嫌钱少,而是嫌爱少。按我有限的洞见,陈水扁先生在婚姻、人生中遭遇的谎言有多深,他在寡人的宝座上对金钱的贪心也就有多深。他也不是嫌钱太少,是嫌真正的尊重太少。

政治心理学,可能比政治哲学更重要。有个牧师说,“男人需要尊重,女人需要爱”。这是当今世界的主要危机。民主的威力,只配打倒独裁。但缺乏爱与尊重的男女,却可能败坏整个政权。

我略为惆怅,因为影院里,看片的人竟然不多。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部国内公映的、民主制下的阴谋论影片,或者第一部关于民主选举的国语片。华人世界,要拍这样一部片子,代价之高,必须等一个政权垮台,等一个政权点头,还要等一个政权望风。这是倾国之片,胜过倾城之恋。对我们而言,甚至可以假惺惺的模仿张爱玲,说,“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要成全这部电影,所以一个陈水扁倾覆了”。

台湾不珍惜民主,刘家昌不珍惜台湾。我们不珍惜电影。一旦错过这片子,要等下一个政权的垮台,又不知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了。

2008年,陈水扁一倒,刘家昌就拍了此片。风格紧凑,中规中矩,社会纪实加香港电影的桥段,若不是少了几分两岸三地、周吴郑王的历史感,其实很像导演当年轰动一时的《五亿探长雷洛传》。但影片最大的肤浅,是忘了那家“阿才的店”。忘了这一票人,当年慷慨歌燕市的少年情怀。导演的党派与政治色彩过浓,将陈水扁的黑枪,一路简化为全然败坏的阴谋。国民党的道德形象,无形中又买壳上市。其实,电影描述“大老板”一路买凶杀人的凶残,并不像民进党,反像极了当年国民党对民进党人的所为。

其实,导演是把民主制下的贪渎,和威权制下的残忍,集中在一个品牌上了。历史一旦被简化,人性就必然被美化。因为历史的最低目的,就是为人性的复杂与堕落,提供一个细细展开的舞台。就像肥皂剧必须拍满一百集,让开始闹着看不懂的人无话可说。换言之,若不是人性的罪恶如此罄竹难书,历史就用不着这么漫长。

也可能,因为我在“阿才的店”吃过“常堕落”。所以剧中秉持正义的警察,末了“红衫军”天下围攻的宏伟场面,都不能使我像画外音一样,觉得人类有希望。因为比这些更勇敢的反抗,广场、法庭,监狱,绿岛的小夜曲,当年来“阿才的店”喝酒的人们,都一一承受过。这一切磨难,在公众眼里,通常是道德上的优良资产。事实证明,却成为受害者上台后堕落的加速器。

枪击案的吊诡意义,就在这里。为什么一旦有人挨了枪,就会成为“伦理英雄”?为什么蓝营必须咬定枪击是自导自演,为什么绿营的民众,非要把阿扁比作十字架上的耶稣?

对一个基督徒来说,答案很简单。如果基督没有为世人死过,那么谁为我们死一次,谁就是我们的救主;如果基督已经为世人死了。那么谁宣称他要为我们死,谁就是敌基督。

2010-4-19

章诒和:卫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中国有个大汉奸,叫汪精卫。中日战争期间,全国人民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抗战,唯独他投靠日本,出卖国家。蒋介石也是假抗战,真反共。那时的教科书都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宣传的。回到家中讲给父亲听,他哈哈大笑,说:“课本上写错了,老师也讲错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

“老师和书本怎么都错了?”我颇为惊异。

“错了。”父亲点点头,语气颇为肯定:“蒋介石反共,但他是抗日的,还是领导抗日的领袖。”

我说:“领导抗日的,不是毛主席吗?”

“那时没有毛主席,只有蒋委员长。在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还高呼蒋委员长万岁呢。这不是造谣,我在场。”

父亲的话,我听得发怵又发呆。

提及汪精卫,父亲是一讲再讲,尽管每次说的很零星。他称汪精卫为汪兆铭,说这才是他的姓名。对他的看法,父亲归纳为三点:漂亮,才情,人品。首先,汪兆铭是美男子,最美的是那带着侠气的一双眼睛。男人看着也动情,不是连胡适都说自己若是男人就一定要嫁他吗?

其次,是汪精卫的才情,写得一手好诗文。

“好到什么程度?”我问。

父亲说:“汪兆铭诗文可以选入教科书!台上是领袖,提笔是文人。”父亲多次向我背诵他狱中所作《被逮口占》:“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精卫在决定亲赴北京行刺清朝摄政王载澧前,曾写有一封《致南洋同志书》。书中慨然道:“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人都门也。”父亲说:“那时的汪兆铭和戊戌变法的谭嗣同相比,毫不逊色,一样的壮怀激烈。”父亲又告诉我,那篇人人熟读的孙中山《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实则由汪兆铭代笔,孙中山未写一字。

说汪精卫有人品,我有些不解:“汉奸有什么人品?”

父亲说:“政治上从慷慨赴死,到涕泪登场,到客死异国,汪兆铭是一路下坡。但人品上,可以说他一辈子无可挑剔。不贪钱财,不近女色,不抽不嫖不赌。他有政治欲望,若和老蒋、老毛相比,是个没有太大政治野心的人。”

后来,我还知道了“人心思汉”的典故。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向全国派遣接收人员,大家管他们叫“劫收”大员,个个“五子登科”。所谓“五子”就是指他们所“劫收”的房子、票子、金子、车子和女子。国民党的接收,弄得民怨沸腾,当时的报纸就有载有“人心思汉”之说,成语本意是想念家国,但这裹的“人心思汉”,是暗指人心思念汉奸汪精卫,思念他的人品。

我再次发呆又发怵。

父亲从书房里,拿出一本可能是香港刊印的《双照楼诗词稿》,翻到《金缕曲》一页。说:“这是汪兆铭在狱中写给陈璧君的情诗,你读读。和你学的那些散曲相比,我看也是不差的。”

汪精卫入狱后,陈璧君直奔京城设法营救,并以密函向汪示爱,原以终身相托。汪精卫看后万分感动,遂改清初顾梁汾寄吴兆骞之《金缕曲》“季子平安否”旧作而成。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

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

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

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

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偎俄。愧戴却头颅如旧。

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

肠已断,歌难又。

《金缕曲》中有报国之志,亦有男女之情,都写得至纯至性,令人感动。我才明白所谓的汉奸,绝非我们印象中的白鼻梁小丑。在《金缕曲》后面,汪精卫又用血写了五个字“勿留京贾祸”,叫陈璧君赶快离京。几天后,汪收到陈璧君的一封信,信中再次向汪示好,建议“两人从现在起,在心中宣誓结为夫妇。”汪精卫被陈璧君的真情打动:自己被判无期徒刑,毫无出狱的希望。即使有相见之日,彼此已为垂暮之人,遂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个“诺”字。陈璧君接到汪的血字,痛哭了三日。

汪精卫从政一生,诗词也伴随了一生。据说,他病重时曾表示:不要留存文章,可留的只有诗词稿。他的诗篇咏山河,哀民生,痛名节,弥漫着悲苦凄凉,萦绕着忧国情思。词学大家龙榆生称汪诗为哀国之音。学者叶嘉莹认为,汪诗中蕴涵着一个“精卫情结”,所谓“情结”,即指一个人的内心始终存有一个追求和执着的理念。汪精卫的名字缘自《山海经》“精卫填海”的典故。

他有“卫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的诗句。“卫石”指的就是填海的精卫鸟。一个小鸟,想衔着小石子去填那破败中国的沧海,填得了吗?出于“曲线救国”的政治路线与“主和”思想,在民族危亡时刻,汪精卫希望能保全沦陷区一部份民众和土地,他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了。为达到这个理想,他跟日本谈判。日本人把条件说得很好,一旦迈出脚步,条件马上变了。加上老蒋的打击排挤,上了船的汪兆铭无可奈何了,也永难回头了。叶嘉莹说,精卫填海填得了填不了是一回事情,有这种理念又是一回事。汪精卫所做,正是这种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于是才有一生的“卫石成痴绝”,才有一世的“沧波万里愁”。纵观汪诗,从壮怀激烈到一腔愁苦,这个“精卫情结”贯穿了始终。

二○○四年,汪氏幼子文悌内弟根据旧日“民信”“泽存”“永泰”诸本细加审定并附补遣重行刊印,成为目前最完善的版本。二○○五年九月,在美国工作的高伐林先生,受汪氏长女文惺之夫何文杰老人之托,携若干新本酌量赠予国内历史、文艺部门以供研究。高先生拿了两册,一册给我,一册赠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

当夜捧读新本,边读边落泪。负罪人带着他的心魂走了,不知他进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一往凄清,同诉飘零。无论灵魂停留于何处,我想,在夜的清幽裹,他也会显示出属于自己的魅力来。

“扫叶吞花足胜情,巨公难得此才清。”这是钱锺书的诗句。显然,他很感叹汪精卫——一个政坛人物有那么多的诗人的感情与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