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被民主”的悲剧

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因信仰和言论受到3位同胞的指控,由500个雅典公民组成的陪审法院,以360票对140票,决定对苏格拉底处以死刑。4月6日,河南洛阳孟津西霞院初级中学初一学生雷梦佳因与同学打架,班主任组织全班同学投票,决定是让雷梦佳留下学习还是请家长将其带走家庭教育一周,以26票对12票决定将雷梦佳带走。4月7日,雷梦佳投渠自尽。

苏格拉底和雷梦佳“被民主”的悲剧,并非民主的失败,而是人们对民主的功用认识不清,对民主与自由的关系产生了重大误解。雅典城邦认为民主投票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信仰和言论是否有罪,而雷梦佳的班主任显然认为:一个学生的人格尊严,及其受教育权,可以由同学们投票来决定。

他们错误地认为民主是终极价值,将民主凌驾于自由等基本人权之上。事实上,在任何团体和国家,民主都只是保障和捍卫自由的不最坏的工具。因为,国家、社会、民主、法治、道德、市场、科学、责任、义务,都应当是为了最终实现、保障、捍卫、扩大人的自由权利而发展起来的体系或概念,以服务于自由为最终目的。

生命权、财产权、自由权、人格尊严权,这些让自由得以实现的最基本的人权产生于社会或国家出现之前,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非人间法律所赋予,亦不能以法律、民主投票等形式加以禁锢、剥夺或限制。比如,一个超级富豪的财产来自合法收入的积累,就不能以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是否剥夺其财产,否则,不仅有违正义,还会导致一个恶果:因为财富随时会被选票夺走,人们将丧失创造财富的动力。

所谓天赋人权,并非谁“口衔天宪,说这是天赋,那是天赋”,而是指人之为人的自由的属性,没有这一基本属性或基本权利,我们就不配称之为人,而必须另加一个确切的定义,如:奴隶。若问人权凭何天赋,就好比问眼睛、鼻子为何与生俱来,为什么我们是人,而它们是老鼠、猴子、猪?正因为与生俱来、不言而喻的自由权利,才最终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

人们已充分地认识到,民主(选票)的权力是有限的,不能凌驾于自由之上,损害少数人或利益相关者的天赋人权。民主、法律若伤害了自由本身,即违背、扭曲了建立并执行民主和法律的初衷,沦为“多数人的暴政”。1930年代,即便纳粹德国每个人都同意灭绝犹太人,这种行为亦属犯罪行为;同样,就算日本人全体赞同“大东亚圣战”,也还是一种犯罪行为。

相反,苏格拉底、鲁迅、遇罗克、麻原彰晃或本·拉登的信仰和言论再不可理喻,令人反感,只要未对他人构成实际伤害,没有刑事意义上的犯罪,就无法对其治罪。

而班主任组织全体同学投票,所能决定的议题,无非是课外活动的内容或春游地点之类,不应包含有损学生人格尊严的内容。无论决定雷梦佳去留的投票结果为何,这样的投票首先就侵犯了她的人格尊严。更何况,受教育权是其法定权利,以选票作取舍,实在荒唐。

苏格拉底的悲剧发生2千多年之后,雷梦佳的悲剧再一次表明:我们的学校严重缺乏与民主有关的公民教育的内容。学生“被民主”,有苦说不出,不知道自己的权利何在及怎样主张自己的权利,以死相抗,令人扼腕。最可悲的是,还有人以此质疑民主。归根结底,民主只是一个工具,好坏全在于如何运用,是捍卫和保障自由,还是伤害自由?

书生论政误尽苍生——评《中国梦》

国防大学军队建设研究所所长刘明福撰写《中国梦》一书,出版后在美国引起颇大的反响。不少从事中国安全和发展战略研究的美国学者,对此书感到非常有兴趣。(相关链接:春峰:热议中的《中国梦》2010-4-6)

笔者浏览了《中国梦》,觉得该书文字流畅,举例翔实,具有相当可读性。作者在行文层层铺开评述其基本观点时,立场不趋极端,姿态平实无华。若干人抨击该书时说,作者在书中声称中国为了实现在新世纪跃居世界头等强国的目的,将不惜与美国打一场战争之类的语句,在书中倒是没有发现。可见,有的人写书评时并没有仔细阅读﹐或許是人云亦云。

然而,作者在该书第259、260页中,表示认同关于“地球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和平崛起”的论断,同时又指出“中国的和平崛起并不排斥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反遏制战争中崛起”的可能性,还强调“没有军事崛起的经济崛起是危险的崛起”的前景;加上他在此书不少章节中,也流露出大汉沙文主义的情绪(譬如在第80页中说“中国有做世界领导者的优秀文化基因”),则此书留给外国战略家心目中的印象,同“不惜与美国打一场战争”的说法也相去无几了。

刘明福在书中阐释其对于后美国时代大国思维的理解时指出,中国必须谋求“军事崛起”,才能在新世纪跃居世界头等强国。他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强调,他在书中表达的个人观点,在中国军政界“具有一定广泛性”。

在太平洋彼岸,《中国梦》“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美国学界、军政界频频激起不小的回响。在西方国家,由此引起的有关中国深层次战略意图的问题,见仁见智。假如美国战略家得出共识,《中国梦》揭示的日后中国,必然要把美国从龙头老大的席位上拉下马的观点,确实在中国军政界少壮派中“具有一定广泛性”,西方国家难免迟早会结成“统一战线”,倾力对中国实行全面围堵,殆无疑义。

善战者不言战

刘明福等军界人士主张在现阶段即视美国为最大敌人,其观点在中国不乏附和者。他们大多数是政工出身或者是纯然从事文字工作者。他们可能对国际关系史甚至中国历史都不甚了了,遑论军事战略和政治外交方略,却在敏感时刻,就敏感话题,在中国政治中心侈谈全球战略观点。

中国有一句格言说,“善战者不言战”。历代名将都不好战,往往回避夸耀他们在军事学上的造诣,并且尽最大努力引导国家避免一场战争。一旦战争爆发,他们却会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立场,义无反顾地去争取打赢这场战争,因为他们早就在政治上、心理上和军事上对这场无法避免的战争作好了周全的准备。

刘伯承元帅是中共战神。据秘书生前回忆,平日他在家中电视观看战争影片时,却不屑或者不忍观看战斗场面。1959年,彭德怀元帅访问东欧诸国,当地人民夹道高呼:“英雄,彭德怀!”彭德怀却反复表示,不要喊他英雄,受欢迎的应该是那些在战场上丧生的军人及其亲属。此即二例。

笔者根据长期从事战略研究的经验,对《中国梦》的评断是“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或者用现代文字评断为“在战术上正确而在战略上谬误”。读者查阅一下中外历史,有哪个大国在崛起过程中,在战略研究领域中,任由如此论调得一时风气之先?

相反,回顾中外历史,若干国家确实发生过同类情况,可是这些国家的崛起过程往往以失败告终。不但客观效果同主观愿望南辕北辙,而且国家和民族都创巨痛深。诚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远的不说,仅观中国近代史,就可以发现一条规律,即在敏感的历史时刻,讨论国家大战略,若任由“书生论政”,得一时风气之先,向来不是国家之福。试举两例。

清朝平定了太平军、捻军掀起的内乱,沿海各省锐意兴办洋务,近代工业开始在中国蓬勃发展。李鸿章等人从欧洲进口了不少铁甲炮舰。单从硬件评估,北洋舰队似乎比日本舰队更为强大。当时,中国百业兴旺,远非前阶段半壁江山沦于内乱的情况可比,史称“同光(同治、光绪)中兴”。中国朝野,甚至不少西方人都认为中国正在崛起矣。

1884年至1885年,中法战争爆发。在中国尚未作好战争准备的情况下,以书生张佩伦为代表的清议派却侈谈用兵。张佩伦承认本人“不知兵”,却腆颜挂帅前往福建坐镇,指挥当地军事,结果料敌失误,损失惨重。要不是老将冯子材亲率子弟兵,在广西、越南边境前线冒险奋战,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战局,中法战争的后果对中国更加不利。冯子材此举可谓“挽狂澜于既倒”,就维护国家利益的意义而言,在中国近代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1894年至1895年,甲午战争爆发。当时内外大员中,在中枢通筹全局,于国际纵横捭阖,并急于洽购弹药修缮战备者,惟少数老成者而已;京城中清议派则惟高调主战,竞作纸上谈兵。及至北洋水师覆灭,日本陆军直逼京畿,京城一夕数惊,主战派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哑口无言者有之,销声匿迹者有之。尤其是甲午战败,给予晚清盛世以致命的一击,也是清廷十数年以后一朝崩溃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今,正值北京需要打点精神,在国内外应付全方位的挑战之际,岂能由纯然的政工干部或者文字工作者,在大战略的论坛上掌舵?他们固然有一腔爱国的热血,也肯费神考虑大思路,对之不能求全责备。不过,对这些言论应该纳入大战略领域予以专业性的考量。

作者是斯坦福大学国际安全和合作中心研究员

五岳散人:我们很能忍耐:掌权者的“砧板”上躺着谁?

生活在我们这里如同穿行于雷阵雨之中,不时就能听见一声惊雷自空而下。久而久之,大家的忍耐力已经变得相对比较坚强,一般性的雷声已经很难撼动我等那颗“勇敢的心”。但有时候过于惊悚的话,还是能够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过于奇妙了。

报载,温州鹿城区计生局一位戴姓女副局长在做计划生育工作的时候说出了一句:“你现在就是我板针刀(温州话‘砧板’)上的肉,我想怎么剁就怎么剁”的话,这话出台的背景也很奇特,是在对某人进行超生罚款、收取社会抚养费的时候说的。而这笔社会抚养费的数额高达86万,后来又升级为110万。于此同时,该副局长还声称,今天是86万,你叫板的话明天就是160万。

话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以为这句把被处罚人放在自己砧板上的话就算是惊雷了吧?您错了,这句话大致也就是跟“你是为党说话,还是为老百姓说话”一个档次,这两年听得太多之后,此话最多也就是个毛毛雨。真正雷人的话是在这位副局长因此事接受采访时的辩护:这是站在当事人角度,做对方工作引用温州“俗语”所说的话。

您看,砧板站在那块鱼肉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是何其令人感动的景象啊!原来我写过一个东西,叫做《一条赞颂油锅的鱼》,从题目看就知道这是什么口味的文章,但那毕竟是“被赞颂”的表达,这次是油锅与砧板主动去替鱼肉考虑,这个世道真是不同了。

这种善良的想法之外,另外一种想法就比较黑色。在我看来,这确实是站在了鱼肉的角度来替他们考虑的,但并非是告诉他们不成为鱼肉的妙法——这本来也不是砧板应该做的事——而是“善意”的提醒鱼肉们所处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是为鱼肉们考虑,要是你们不捣乱而是让我一刀剁了你,你也少点痛苦、我也少操点闲心。

关于计生工作的是非功过不好评说,但这种拿着权力就可以把自己等同于砧板的人倒是很可以说上两句。

权力者,天下人赋予之权也,按照现代的说法叫做“公器”,公器私用固然不好,但公器本身确实具有把天下人当做鱼肉的能力,只要它想这么做。但权力本身是没有思想的,而只是一种聚合在一起的能力,这种能力的运用则要靠人来具体实施。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相信没有人会如此明目张胆展现自己能力的,哪怕是他心中对此有着绝对的自信,也不会这么公开的说出来。

但凡是可以如此说出来的地方,必然是权力的使用与监督出了大问题。最近两年,这样的事例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公开了砧板的身份,这已经有了某种肆无忌惮、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去做的迹象。而这种状态证明,很多官员已经真正有了一种做主的心态,其价值观正式成为了一块砧板。还有比生活在一块自觉、自律的砧板上更可怕的事情么?老实说,我是想不出来了。

梁文道:波兰国宝级作家如何看待前苏联

凤凰卫视4月26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随着波兰前总统在俄罗斯的领空上面坠机,后来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波兰的历史尤其是它跟俄罗斯关系的这段历史,又再一次地让大家开始注意了。

我发现很奇怪,这段历史里面有很多迷题,一般中国人都并不太了解。比如说当年斯大林下令处决了两万多个波兰军官,著名的这场卡廷大屠杀,我在网上居然看到,有一些中国网民说,这纯粹是西方国家的阴谋。也许他们应该看一看波兰人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关于波兰人怎么样看它跟俄罗斯的关系,或者从一个波兰人的角度去阅读俄罗斯或者前苏维埃联盟共和国,苏联这个国家?

我今天给大家解释一本好书,这本书就叫做《帝国》俄罗斯五十年,作者就是我曾经在这里介绍过的波兰的国宝级的记者,瑞斯扎德·卡普钦斯基。卡普钦斯基在前两年已经去世了,他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记者之一。

他的写作非常有特点,他不是那种会拿着笔记本到处去问着被访者,然后把他的话全部记录下来的人。他常常用他的眼睛跟耳朵,代替他的嘴巴,去不断地倾听别人对话,去不断地观察。而他的眼睛跟耳朵背后那种观察的能力,那种聆听的能力非常地强,乃至于他常常都能够很快地就抓住一个地方,一群人、一个国家的某种本质,然后把它用非常漂亮的文笔写出来。比如说我们看看这本《帝国》,它叫帝国,当然是把俄罗斯或者是前苏联形容为一个帝国。这本书里面他怎么写他跟苏联的关系呢?身为一个波兰人。

他第一章就讲到,他跟帝国的初次相遇是在1939年,也就是当时苏联跟希特勒结盟,挥军瓜分波兰时候的事,他就说到他小时候从小在学校,在苏联的统治下开始学俄文了。上学的时候从一年级开始我们便得学习俄罗斯字母,从S这个字母开始学起。班上的同学就问了,为什么不是从A开始学,而是从S开始学这是什么道理呢?孩子们,波兰籍的老师用一种丧气声音说,看我们书的封面,第一个字母是什么?是S。为什么是S呢?因为他们读的那本课本叫做研读列宁主义,是当时他们波兰的小孩学俄文唯一的一本课本。而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斯大林,斯大林的名字斯大林就是以开头的,所他们连学俄文字母都要先从S开始。

然后在这样荒谬、奇怪的情况底下,他就开始描述他童年生活在苏联的军队,跟秘密警察控制下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日子。没多久,他就写道,在学校里下课的时候,或者是我们结伴回家的时候,谈的都是驱逐出境,现在没有比这个更有趣的话题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身边有太多人被驱逐出境了。所以他说他们现在都算是驱逐出境的行家了。而且他就慢慢发现连学校里面,哪怕是小学都开始受到影响,班上率先不见得是帕维,因为冬天快来了,老师说帕维可能感冒了在家休息,可是隔天或隔周他都没有来,这时候我们开始明白他永远不会再来了。

不久之后,我们看到杰内和日比卡坐的第一排座位空了,我们很难过,因为他们两个开的玩笑最好笑,所以老师才会安排他们两个坐在最前面,以便就近看管。其他班级的孩子一样消息不见,后来学校变得空空荡荡,放学后,我们依然玩球,可是球变得沉重,玩捉迷藏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要跑得快一些了。有天我们的老师不见了,大家一如往常的八点以前到校,钟声响过后,在我们都坐到座位上时,校长出现在教室门口。跟我们说孩子们,回家去明天再来,你们会有位新老师。

这就是他童年第一次跟他眼中这个帝国遭遇的情况。后来他成为了波兰有名的记者之后,他开始四处采访,可是,他对于他们这个苏联老大哥中央地区不感兴趣,比如说像莫斯科、圣彼得堡。他反而比较喜欢去一些第三世界模样的地方,拉丁美洲、亚洲其他地方,真的要去苏联,他就去西伯利亚,去它的边境中亚或者外高加索地区。当时他曾经有一趟非常有名的中国之旅,他到了中国,这段旅程在他前一本书曾经介绍过叫做《与希罗多德旅行》,我之前曾经介绍过这本书。这里面就说道他当时离开北京,搭铁路要去苏联的时候呢,就要经过西伯利亚。在西伯利亚铁路上面有一大堆的保安、警察,到处来搜查这些你从外国。比如说中国入境的这些人,看你们的行李,看你带了些什么。

他说当时也一些秘密警察就开始来搜索一些人,从中国带过来荞麦片,除了书之外,荞麦片是最受怀疑的东西。里面明显地有所玄机,是某种暧昧不明,具有邪恶狡猾的特性,某种欺骗,某种双面的东西,为什么?荞麦片太容易可能是掩饰毒品了。然后他说呢,当时那个警察在这些成千上万的谷粒中,把只是普通荞麦便的普通小谷粒挑出来,是因为不寻常的奇形怪状,某种经过模式之后的粗糙结果歪曲不平,所以并非违禁品,没有轨迹,检察员的脑袋做了这个结论,还是不放弃,又下令手指头继续过滤,继续检验,继续感觉,还是要马上继续。这就是他在西伯利亚的感觉。

但是西伯利亚最重要的事情,当然不是在铁路内部发生,而是铁路之外那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大旷野、大冰原。他说事实上许多地方都有冰冻的领土,也那么大半的时间都解冻的土地,比如说像加拿大,或者丹麦的格陵兰,或者美国的阿拉斯加。不过来不会有那些国家的小孩会被大人恐吓去洗手,否则他们把你送到加拿大,或者乖乖的和那个女孩玩,否则把你放逐到美国阿拉斯加去。没有,只有西伯利亚才会成为这种恐吓的地点。

为什么呢?他说一月份的西伯利亚有着制服、压抑、震惊的特质,更重要的是它的巨大深远,无垠无尽,他海洋般的毫无界限,这种大家没有劲头,人类并不适用于这样无穷无尽的空间。他说由于是这样的空间,所以你要形容俄罗斯人的性格里面,最强大的一点就是他们顺从的特性。

他说如果事实上有国家个性这回事,那么俄罗斯国家的个性,除了别的就表现在这句格言上头。“哦,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后来他比较过两个当时在俄罗斯被流放的共产党员,一个是俄罗斯,一个是澳洲来投奔革命的人。西方来的,也就是那个澳洲人,老是觉得他进了一个疯人院什么事没道理。但是另外那个俄罗斯人却觉得很自然,被人流放,被人整肃,全家人被人侵袭,就像被大自然的力量来压迫你、淘汰你一样。苏联就像西伯利亚一样自然、原始,如旷野一般,你无所逃于天地间。

余地:萧瀚不要孩子的哀痛

1975年,意大利著名记者法拉奇向未出生的孩子倾诉心声:“你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有一天你会不会带着责备的心情冲着我大声哭 喊:‘是谁赋予你权利,让我降临在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为什么?’”(《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对于这个问题,民谣歌手周云蓬用《中国孩子》做出了回答:“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因“在思想上加入美国国籍”而获刑两年的记者李元龙,2007年出狱之后,为不让儿子生活在这个罪恶的国度,毅然卖房送儿子赴美留学,不求他大富大贵、光宗耀祖,只为他可以享有人的尊严,不用担心写几篇文章就会入狱,更不用溜须拍马、蝇营狗苟,而是凭真本事吃饭。李元龙承认:“如果我们国家的学校办得比外国人的差不了多少,如果我们的社会能让我的儿子学到应该学到手的和平、仁爱、自由、平等、法治等等理念,我无论如何不会叫儿子去留学。”多么平凡而伟大的父爱!

因停课事件处于舆论焦点的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萧瀚,2月16日写下交织着爱意和激愤的《给不可能的孩子的信》,因为“耻于做个中国人”,不想让孩子“生来就是个奴隶”,他坚决不要自己的下一代来到这个世界。萧瀚告诉“不可能的孩子”:“让你去共产党的学校,爸爸会感到很恐惧,爸爸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把你教成啥样,教你背诵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在不要孩子的背后,萧瀚有着刻骨的哀痛:“孩子,不要怪罪爸爸,虽然是爸爸不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但是爸爸至少不会让你抱怨我们让你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好玩,可是中国很不好玩儿。”

生活在大陆的人们,除了面临毒奶粉、毒大米、毒面粉、毒疫苗和汗牛充栋的贪官污吏,以及环境污染日甚一日的威胁,最可怕的是从小就要接受愚民教育的洗脑,在一个充满谎言、背信弃义、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成长。没有干净的水和空气,没有独立、公正的司法,没有人之为人最起码的言论自由的权利,如萧瀚所言:“这个国度是如此邪恶,一切的伤害都等在你的四周”,“这是个逼人做骗子做混蛋的国度,如果你不合作,你就会很惨,像(刘)晓波叔叔一样。”

“六四”大屠杀之后,中国当局严格管控教育机构,将愚民进行到底,培养热爱党国的屁民和思想侏儒,是为教育的最终目的。知识分子要么被收买,要么被施行逆淘汰的教育体制排除在外,卢雪松、焦国标、肖雪慧、萧瀚等有良心、才华的教师,一律被非法剥夺授课的权利。华裔诺贝尔奖获得者钱永健强调:“言论自由和不受监察是启发创造力的基本条件。”缺失自由的土壤,中共建政60年培养不出一个世界级的大师,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相信有很多下决心不要孩子的人,也如萧瀚一般,不忍心让如此卑劣的环境摧残、毒化孩子幼小的灵魂,在教会他爱的同时,让他戴上虚伪、胆怯的面具,把尊严踩在脚下,经历人格分裂的痛苦。

去年绵延至今的西南大旱,前水利部长钱正英认为原因主要在于对水资源“粗放管理,过度开发”,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这样的人祸何其多也!形同陷阱的上访、愈演愈烈的矿难、肆无忌惮的强制拆迁、无法无天地打压和迫害异议人士、对子孙后代的生存资源和环境 的疯狂掠夺与破坏,未来注定还要遭到大自然更加凶猛的报复。

不幸生在中国,既不能出国,又不愿同流合污,该如何是好?为摆脱奴隶之身,萧瀚愿“用一生的时间和不懈怠地努力去完成这个关于自由的宿命”,亲爱的朋友,你呢?

人怕老,文怕嫩

经常看央5,前段时间一则插播频率很高的跑鞋广告,广告词中有一句:“不再承受重量、闷气、花俏。”书面上这么表达,完全没问题,可是广告中念完“不再承受重量”之后有一段颇长的停顿,于是“闷气”和“花俏”这两个词听起来不再是“承受”的宾语,而独立成了两个形容词短句,这段广告词的本意也因此被颠覆三分之二。

第一次听到它,有点诧异,过一会想通了,以后每次听到,都心痒难耐,很想跟广告公司联系,告诉他们句子有歧义。忍耐一段时间之后,前两天再看,欣慰地发现他们终于改了,变成了“不再承受重量,不再××闷气,不再××花俏”,不能算完美,不过歧义终于消除了。一则广告通共十几秒,留在观众脑海里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一分钟,一般谁会去细想?所以写作广告词务求有的放矢、明确无误,在此基础上再求出奇制胜,否则钱都白花了。

这则广告要是被董桥看到,说不定也会被写进专栏,照他和朋友的戏称,这叫“捉字虱”。《文字是肉做的》这本书,就是辑录董桥上世纪九十年代在香港报纸上所写《英华沉浮录》专栏中的文章而成。当时正值香港回归前夕,普及普通话和提高汉语写作水平都成了当务之急,因此“捉字虱”的工作虽琐碎,却能从细节着手,找出一些容易被忽视的书写和表达错漏,而且,凭着董桥的博览群书和妙笔生花,这些几百上千字的小文都写得趣味盎然。所以时过境迁,不是港人也能读得津津有味。

大概不少人都和我一样问过,写写文字真的要如驾车上路那般谨小慎微,遵守一套准则而不能越矩半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绝妙的文字常常是最不守规矩的,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中的“绿”字,妙到足以载入史册。

但孔子都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讲的虽然是修为,其实道理与作文相通,总得有一番修炼,才能从心所欲,才能达到不守规矩亦作出绝妙好文的境界。这就好比武林高手在自立门户、开创新武学之前,总得苦练一门或数门武艺,然后下山走遍江湖,行侠仗义,扬名天下吧!不然,您辛辛苦苦搞出了一项发明,兴冲冲地去申请专利,结果人甩过来一句,这东西几百年前就有了,那岂不扫兴?

扯远了,其实归结起来就是董桥的那三个字“文怕嫩”,既怕见识短浅以偏概全,又怕下笔苍白青涩,不不不,不是害怕的那个怕,是写完之后从头到尾检阅,发现自己的以偏概全和苍白青涩,然后沮丧、迷惘。因为以自己的阅读经验来看,“嫩”文有的索性读不通,有的读起来不费脑力却无甚审美和思考的快感,都不能把人牢牢吸在书桌旁。具体到文字细节上,如果表述不严谨,有明显的漏洞,或者词汇量过小,行文苍白,再或者句式单一,毫无张力,又或者下笔苦涩,不够圆润,则文章即使再有想法再有内涵,也不免显得寒伧,端不上台面,所以董桥说“不要经典要经读”,不要求新闻稿也写成传世的经典散文,但至少能吸引人读下去。

想起当年毕业论文答辩,一位老师指着我论文上自认为很诗意的小标题问:“这是什么?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那时已经被迫读了三年的学院八股,满腔造×反的热情,几乎没脱口而出:“谁规定论文一定要写成陈腔滥调?”其实回想,当时我太嫩了,人和文都是,论文表述不严谨,是致命伤,如果我当时没法写出新意,至少应该努力让它在形式上是一篇值得信赖的论文。

文章要“老”,有嚼头,当然下的功夫不能少,而且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它细熬慢煎。这等的空档儿,常给自己捉捉“字虱”吧。

张博树:我与中国社科院——用行动书写思想自由的历史(之六)

出访日、美的前前后后

这一年的夏、秋,本人再次“未经批准”,出访日本和美国,这是后来哲学所发布“限期调离决定”的表面理由,也是当局判断我的行为越加“出格”乃至“改变性质”的重要根据,值得在此详述。

早在3月份,我就接到了日本庆应大学东亚研究所打来的电话,邀请7月份去东京,出席庆应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关于中国政治转型的学术研讨会。4月份收到正式邀请信。由于办理赴日签证也需要单位开具证明信,5月5日,我把日方邀请函交所人事处,要求所里开具职业证明。5月7日,吴尚民、余涌约谈,老吴还是先“履行职责”,告知最近本人在香港出版的新著《解构与建设:中国民主转型纵横谈》再次违规。关于去日本,老吴亦表示所里不能批准。 我明确回应:因政治观点不同而被剥夺出国学术交流的权利是不可接受的。去年已经发生去德国未批准弄个“不称职”的事情,今年会有更多的出访邀请,不仅是日本,还有一家美国大学也会很快寄邀请信来,此类事情必须找到解决办法。老吴说,现行规章制度规定得很清楚,所里只能执行这些规定。我答,规章制度都是人定的,规章制度也是可以改变的。在这样一个转型年代,院方应该转变思路,除旧布新,即便是某些规矩不能一下子全改,也应该创造一些“灰色地带”,给改革提供空间。我还把刚刚出版的《胡耀邦与中国政治改革》送给所里一本,“你们都是中共党员”,我对吴尚民说,“希望你们都来作党内民主派,作中国宪政改革的促进派”。

过了3天,5月10日,北京知识界一群朋友在香山召开研讨会,纪念“六四”民主运动20周年。这个会筹备得很周密,没有走漏风声,会议整整开了一天,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骚扰。我为这个会特意写了篇文章《论敌对思维》,文章指出:“敌对思维”是极权主义政治文化的一种表现。发生于20年前的党国当局对1989公民维宪爱国运动的镇压,从镇压者一方来说,即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敌对思维”逻辑。它把对当政者的善意批评,解读为居心叵测的“阴谋”;把对现存体制的质疑、分析,解释为对现存政权的恶意否定。这是邓小平等中共领导人铸成历史大错的开始。可怕的是,这种“敌对思维”逻辑至今还阴魂不散,阻碍着我们这个民族走向民主、走向光明,阻碍中华民族真正迈入现代政治文明。文章强调,中国的宪政转型是一个伟大的、正在进行中的事业。它正在呼唤一种新的原则作为转型自身的根基,这就是建设性对话的原则,宽容的原则,真相、正义与和解并重的原则,把一切个体生命体都视为有限存在、只有在人类整体的发展中追求无限的原则,严肃、审慎地面对过去又满怀信心地争取未来的原则。这个原则体现了人性中更加美好的东西,代表着更高水平的人类道德,是一种广布于宇宙人间的大爱。它是“敌对思维”逻辑完全不能比拟的一种道德精神状态。

7月13日,我动身飞赴日本。赴日签证也是采用去德国的办法,由日本邀请方帮助联系解决的。到东京后,先是受独立中文笔会的委托出席了在这里举行的国际笔会亚太地区会议,这是一件临时加给我的任务。本人是独立中文笔会会员,笔会参加这个国际会议需要一位国内会员出席,于是找到了我。这个会开完后,我住进庆应大学为我预定好的宾馆,继续参加这个学校有关中国转型问题的学术研讨活动。同时受邀出席研讨会的还有北京世界与中国研究所所长、我的老朋友李凡。我在研讨会上的主题发言是“中国宪政改革的动力问题”,李凡介绍了中国民间基督教的发展情况。研讨会开得很热烈,也很成功。据邀请方讲,这是他们首次邀请中国大陆独立学者参与这种学术交流,充分体会到了说真话的感觉和力量。

正是在日本开会这几天,我们从互联网上看到公盟组织被政府强力取缔的消息,不禁感慨万千。老李和我与公盟的小伙子们都很熟,知道他们干的事情充满阳光和建设性。前不久北京的一些维权律师被打压,有关部门不给他们换发执照,我还写了篇文章声援他们。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情,足以说明2009寒流有多么肆虐!

7月20日庆应大学的会开完后,我又从东京赶往香港,出席中欧论坛在香港理工大学召开的民族主义问题学术讨论会。由于前不久刚刚发生了新疆7?5事件,我在这次会议的主题发言中专门谈了对新疆问题的看法。这个发言后来被整理成文字,以“威权政体语境内的民族冲突”为题,在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的中文网站上发表。文章强调,新疆问题有其历史与国际地缘政治的复杂性,但这些年来民族冲突加剧,政治体制的不合理仍然是根本原因。西藏、新疆问题已经成为中国政治转型的重要“瓶颈”。藏、疆问题不解决,中国的政治转型不可能最终完成;反过来说,没有宪政改革的实质性启动和深入,民族地区的体制矛盾和被这种矛盾强化、深化的民族矛盾也不可能真的化解。无论对执政者还是对民间反对派来说,这都是巨大的考验。这篇文章特别对民间反对派提出以下建议:第一、“独立”不可取,虽然少数民族公民的民族自决权应该得到充分尊重,但政治是一件非常复杂又非常现实的事情。民族自决权的实施有两个基本前提,一个是“自决”必须出自公民意愿的真实表达,再一个是公众的判断能力和理性化水平要成熟到足以支撑这样的“自决”,使它在整体上是一个理性的、而非情绪化的过程。无论在西藏还是新疆,目前乃至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具备实施这样的民族自决的条件。更重要的是,经过60年的演变,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和中原、沿海汉人聚居区在经济上已经成为一个紧密联系的整体。“独立”既违背绝大多数汉族民众的意愿,也不符合藏、疆等少数民族的根本利益。第二、“暴力”也不可取。暴力造成普通公众的生命、财产损失。针对平民的暴力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受到谴责。第三,还是要强调以建设性的态度推动中国的宪政改革,在整体性的体制转型进程中谋求藏、疆问题的解决。文章强调,反对派人士对政府遇到的“麻烦”不要抱着“看笑话”甚至幸灾乐祸的心理,不要轻言放弃与对方对话的努力。这既是反对派政治道德的应有高度,也是转型战略的需要。

从香港返回北京后,我马上投入美国之行的准备。早在6月份,我已经收到美国罗杰?威廉姆斯大学的邀请函,8月底去美国访问6周。6月16日,我正式向所里提出赴美申请,一直没有答复。从香港返京后的7月28日,才得到回音:人事处长小许转达所里意见,鉴于出访涉及政治问题,太敏感,所里从关心角度提出意见,美国还是不要去了。我说:好吧,我知道所里的意见了,能否给我出一个文字上的东西,记录所里的这个决定?小许表示需要请示。过了几天,小许告知,所里已经研究过,不能出文字东西,“过去无此先例”。看来,人家也知此事不光彩,不愿意白纸黑字留个存照。但这样的连字据都不敢留下的“意见”能挡住我出访美国么?

8月27日,我和妻子乘美国大陆航空公司的班机,从北京直飞纽约,开始了50天的美国之行。罗杰?威廉姆斯大学位于美国罗得岛州的Bristol小镇,我们住的宾馆濒临海湾,景色优美。妻子自从嫁给我,穷日子过了几十年,还要担惊受怕,这次带她出来走走,也略微减少一点我对爱妻的愧疚之情。

邀请方罗杰?威廉姆斯大学的讲学安排,内容相当“中性”。我在该校进行了两次学术讲演,一次谈“全球化语境中的中国”,另一次的题目是“如何理解中国的崛起”。当然,既然到了美国,总免不了见见朋友,包括一些海外异议人士。大家都关心中国的转型和未来,就这些问题进行讨论是正常的,我也很想听听海外朋友们的意见,并和他们交换看法。在接触中,我深深感到海外朋友们坚持民主诉求的艰难,他们远在异国他乡,很多人回不了国,有些朋友甚至连基本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长期脱离本土这块土壤,他们的一些判断未必客观,但他们的忧国忧民之心日月可鉴。当政者往往把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划入“敌对势力”范畴,认为他们充当了“西方反华势力的走狗、代言人”,这是极不公正的。即便这些朋友中的某些人严厉批评共产党,但他们对祖国、对我们这个民族仍然抱着一颗赤诚的心,希望我们的国家通过改革走向进步。

在华盛顿,我还接受海外华人NGO“公民力量”的邀请,出席了这个组织和美国传统基金会合办的“中国族群问题研讨会”。参会之前,我曾接到会议组织者的电话,告知维吾尔海外流亡人士热比娅女士也将出席研讨会并发言,问我参会是否有困难。我当即表示没有问题,热比娅女士也是我的同胞,我们有什么不可以同台参会的?过去,中国人习惯于“划清界限”,谁要是被指责为“敌对分子”或“分裂势力”,最好躲得远远的,少招惹是非。说穿了,这还是敌对思维逻辑在作祟。其实,在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在中国民族问题凸显、宪政改革遭遇困难的这样一个时刻,正需要不同族群、不同政治主张的人士和组织之间加强对话,加强相互之间的了解,这对化解矛盾、走向未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参会那天,我在会上作了“中国的宪政改革与民族问题”的主题讲演。热比娅女士也发表了讲演,在讲演中,她一方面批评政府民族政策存在的某些问题,另一方面也表示自己作为非汉族的中国人,并不希望国家分裂。

这里还可以告诉读者一个并非故事的事实:在随后两天“公民力量”组织的“各族青年领袖研习营”的研讨活动中,的确有些少数民族与会人士持有较极端的观点。在这样的场合,反倒是大陆去的一些朋友平心静气地和他们对话,强调国家不能分裂,我们应该通过积极的政治改革,改掉国家政治结构中不合理的那些部分,为各民族和睦相处创造真正的政治基础。这样的场面是令人感动的。遗憾且叫人愤怒的是,恰恰是这些大陆来的朋友,有人刚刚回到北京,就遭到警方的无端骚扰,似乎这些“异议分子”都是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居心叵测的“敌人”!

在美逗留期间是短暂的。由于这段时间正逢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周年,海外各大媒体都组织了相关的时事或回顾类节目。我在罗得岛Bristol的海滨宾馆中,就再次接受了BBC记者的电话采访,从人权和民主建设角度回顾“60年”,此外又应德国之声广播电台之约,写了一篇短文,强调从新的史观重看“60年”的必要。事实上,在飞赴美国以前,我已经开始动笔写另一篇长文《“共和”60年:关于几个基本问题的梳理》,它可以视为《权力语境内认知逻辑与利益逻辑的双重嬗变:也谈改革开放30年》的姊妹篇。文章在美国期间没有写完,是回到北京之后才最后杀青的。在美国写的另一篇文章,是应“中国人权”之约而作的《中国需要什么样的软实力?》一文。当时刚刚发生了著名的“法兰克福书展风波”,风波主角之一的诗人贝岭就住美国波士顿,临去德国前还和我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尽管我们并没有见过面。这些事情促使我更深入地思考“软实力”问题的复杂,并把思考结果融入到那篇文章中。

10月18日,我和妻子结束访美行程,回到北京。休息两天,我又乘火车去深圳、进香港,从香港飞赴台湾,出席台湾中华大学召开的“地方政府与公共治理学术研讨会”。这是我第一次去台湾,8天行程,非常紧张。除了开会,还结识了蓝、绿两界的一些朋友,参观了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和台北殷海光故居,走访了台湾老兵住的“眷村”,甚至在台湾中央警察大学给警官们讲了一次课。台湾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美好的。从宪政转型角度看,这个地方值得进行更深入的探究和考察。

“限期调离”:驱除令来自更高层?

2009夏、秋的这些密集“活动”,自然都在社科院和“有关机构”的“关注”和“视野”之内。按照官方的惯常思维,张某人的行为似乎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不但有“言论”,而且还开始有“行动”。须知,在美国和那些异议人士接触,是完全可以被解释为“与境外反华势力和敌对势力相勾结”的!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变化。当然,没有人公开和我讲过这样的话,但社科院的“调查”证明了这一点。从美国回到北京的第二天,10月19日,书记吴尚民和副所长孙伟平就把我约到所里,了解美国之行的细节。我很坦率地把和热比娅女士同台讲演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从台湾返回后的11月24日,孙伟平和人事处长小许再次找我谈话,了解赴台情况,并问我是不是要写一部有关西藏问题的书,并且“由藏人作序”。我笑道:看来你们的“消息”有误,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这些谈话从侧面反映了当局正在抓紧动作,结局已经日益明朗。在这之前的11月5日,网上已经爆出社科院法学所副研究员范亚峰被除名的消息。我和小范通了个电话,得知法学所的正式决定是“限期调离”,3个月以后不再保留档案。亚峰是青年法学家,中国“政法系”的领军人物,也是家庭教会和民间基督教发展的积极推动者。亚峰被“铲除”,说明社科院开始动真格的了。果不其然,12月21日,也就是范亚峰被“限调”一个半月以后,我接到了哲学所同样的“限调决定”。这就是本文开头描述的那一幕。

在对我宣读那份“红头文件”时,余涌和孙伟平曾反复强调这是哲学所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我想,它有两层意思:第一、明确告诉我,社科院“高层”与这个决定无关。第二、这是个“集体决定”,也就是说,哲学所“所长办公会议”的所有参加人都对这个决定负有“集体责任”,而不是哪一个单独的人负责。

作为“组织处理”,程序上这个决定确实要由所一级单位做出。但这仍然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谁都明白,决定发布这个驱除令,不可能是哲学所本身,哲学所只是个执行者;它甚至非社科院一家所能定,而有更多的权力部门和更高的权力层级介入、乃至最后“拍板”。后来得到的一些非正式消息至少间接地支持这个判断。

这个文件的拙劣还在于,它不敢公开以我的言论或“行动”定“罪”,而要假手“行政违规”。因言治罪毕竟有损社科院和当局的声誉,这和他们希望塑造的自己在国人和世界面前的形象是不符的。然而,用“旷工”界定一位学者的学术出访,仍然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文件的发布者强调“集体决定”,恰恰暴露了他们在历史的大是大非面前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心态。在强权面前,他们既不敢坚持真理,担当道义,生怕丢了自己的乌纱帽,又不愿坦坦白白地做小人,“集体责任”就成了他们自以为可以躲避、洗刷心灵之罪的庇护所。但是,既然做了,就已经钉在历史上,逃也逃不掉。

我在事发当天发表的《声明》中明确宣布:为了推动社科院的改革,为了中国的言论和学术自由,为了免除更多人遭受专制之害,本人特把哲学所的《决定》和这个“声明”公之于互联网,同时公布一年前本人写给哲学所领导的两封信,以便公众评论。我相信,在今天这样一个大变革的年代,没有人愿意做历史丑角和恶人。毕竟,我们都要接受历史的检验,承担历史的责任,不管这个责任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

各方反响和网络封杀

事情发生后,海外媒体的反响是迅速的、热烈的。除了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的新闻外,美国之音记者在当天晚上也打来电话,详细了解事情的原委,并迅速推出报道《中国敢言学者张博树遭社科院“扫地出门”》。自由亚洲电台记者丁小也在当晚进行了电话采访,他们的报道标题是《宪政学者张博树被社科院除名》。已经快到子夜,正准备休息,又接到《亚洲周刊》资深记者江迅从香港打来的电话。江迅是我的老朋友,早在《从五四到六四》(第一卷)和《中国宪政改革可行性研究报告》在香港出版时,江就专门做过采访。江迅对这次发生的事情深表遗憾,嘱我放平心态,并连夜赶出报道稿件《宪政学者张博树被打压》,称“北京学者张博树,因发表批评中国现存政治体制、主张推进中国宪政改革的文字,遭保守领导打压,被中国社科院哲学所‘扫地出门’”,“温和的建设者失去了研究岗位”。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台湾、香港、新加坡的一些通讯社、报纸和网络媒体也相继报道了我被社科院除名的消息,有关评论也开始出现。香港作家张成觉撰文,强调专制体制扼杀学术,扼杀人才。诗人孟浪也在台湾《旺报》发表时评,结合几乎同时发生的刘晓波被重判事件,指出“这显然是当局中的反改革势力、保守势力所刻意制造,与中国政府宣称‘构建和谐社会’的承诺与目标完全背道而驰,也污损中国政府近年来煞费苦心经营的‘大国’形象”。

国内网友的反应也很热烈,很多人对社科院的做法提出谴责。一位署名“细雨惊涛”的网友撰文《不许民众发声》,其中讲到:《调离决定》附带明确的限期:3个月走人,没商量。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中国社科院对待自己的科研人员竟然是如此的冷酷无情,着实令人愕然。再一琢磨,这也是在“情理”之中。否则,就称不上是具有“中国特色”了。张博树所从事的研究主题是“20世纪中国专制主义批判”,由此就可以明白社科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者说为什么上面有人强令社科院出面做出这样的决定。所谓“违反哲学所有关请假规定”只不过是个尽人皆知的借口,是个连几岁孩子也哄骗不了的拙劣把戏,竟由一个鼎鼎大名的科学殿堂—-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来主演,实在是对哲学研究以及所有研究者的一种极大的嘲弄与讽刺!先砸了你的饭碗,看你还写!至少“组织上”明确表达了这样一种态度:不抓你已经算是客气了,还会出钱供养你来研究揭露我的疮疤。这就是专制者的心态。

著名博客作者杨恒均在推特留言:“社科院张博树兄被勒令3个月自谋出路,理由竟然是没有请假而外出。不久前还有朋友说:你看,社科院能够容忍张博士,说明中国有希望。我就不明白,北京为啥就不能给这些人留一点‘希望’?社科院养了多少废物?难道不能养一个有用的人?”北京一位公民刘小平干脆写了封致社科院领导的公开信,警告社科院的掌权者不要“为虎作伥”:“张博树先生依照神圣不可侵犯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四十七条,自由前往国外参加学术研讨,犯了贵院‘家法’,贵院居然‘小儿科’地以‘旷工’为名责令张博树‘限期调离’,这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粗暴践踏!”

体制内不少老人也很关心我的情况。何方老先生和夫人宋以敏老师在事发不久就发来电子邮件,文字不多,但情感真挚,态度鲜明:

博树:

惊闻你遭到社科院极不合理的处理,我们感到非常震惊和愤慨,对你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慰问,祝愿你在推动宪政研究方面继续发挥作用。诸希珍重。

祝新年快乐!

何方 宋以敏

钟沛璋老先生也发了电子邮件,还特意打电话询问我的生活有什么困难没有。钟老是体制内著名的“两头真”老人,上个世纪80年代做过中宣部新闻局局长。2008年,我曾和钟老合作,发表呼吁推进中国新闻制度改革的文章。林京耀、周成启、何祚榕等先生也通过各种形式表示对事件的关注和对我的关心,有的数次打电话,另我备受感动。

另一位体制内老先生、国防大学退休教授辛子陵则公开写了篇批评社科院的重文《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有感于张博树被社科院开除》。该文强调:中国社会科学院应该是海纳百川的学术殿堂,不应该是唯我独尊、自私偏狭的官僚衙门。处理张博树,陈奎元院长躲在幕后,让哲学所出面,哲学所正所长还不出来,叫两个副所长出来跳加官,这本身就说明了他们的心虚胆怯。陈奎元同志也许是个不错的党的工作者,但让他当社会科学院院长实在是难为了他。凭他制定的那些规章制度和政治纪律,社科院将永远与诺贝尔奖项无缘。

河北科技大学副教授谢志浩也写了篇短文《中国最牛助理研究员张博树》,该文用讽刺笔调描述“张被调离之后的中国社科院,将会是一片和谐的大好局面。学者纷纷表示以张博树为鉴,坚持主流价值观,遵守考勤纪律,绝不无故旷工两个月;哲学所部分学者,余涌、孙伟平给社科院党组提出合理化建议,取消社科院不坐班的传统陋习,天天刷卡,这样才能体现社会主义学者的集体主义的主流价值观。上班第一件事情,在院长率领之下,宣读中央文件,学习《人民日报》。老一代学者,听说中国社科院的新举措,欢欣鼓舞。张先生的导师,社科院哲学所80高龄的徐崇温老先生,坚持乘坐和谐号地铁来到社科院参加政治学习。在徐崇温事迹报告会上,老先生激动地表示:别看我老头子不中用了,不能拼搏在学术研究的第一线了,身体零件运转还算正常,马克思不允许我提前报到,命令我坚守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阵地。所以,我就要在社科院发挥余热,争取把我不争气的弟子由于旷工耽误的工作弥补过来,听到这里,整个报告大厅回荡着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当然,网上也有不同声音。《博客中国》贴出辛子陵先生的文章后,两三天内就有近200个跟贴,大部分支持辛文观点,但也有反面的,比如“张博树一贯反动,早该开除”、“张博树反动买办文人应得下场”,听上去像是五毛党在奉命发言。这里就不必详述了。

现在看看网络封杀情况。毫无疑问,“限期调离”、我的《声明》和网络上到处可见的谴责声,是当权者不愿意让百姓听到、看到的。这个消息“出口转内销”没有几个小时,封杀行动就已经开始。在后来的几天里,封杀越来越严厉,《五柳村》网站就有这样一篇“日志锁定通知”:

Blogbus:日志锁定通知

2009-12-27 17:05:58

尊敬的用户:

您好!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日志“张博树发表声明不接受社科院哲学所‘限期调离决定’”已被我们设置为私有,您无法公开。我们知道您写日志时倾注了大量心血,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不得不将该篇日志隐藏。非常抱歉,望您谅解!

转帖这个“通知”的网友还特作如下说明:现实de中国、搜狐圈子和天涯博客发出的《张博树关于社科院哲学所“限期调离决定”的声明》也已被删除。

搜索引擎的变化更能说明问题。2010年1月9日,我曾尝试性地在“百度”上键入“张博树”3个字,结果显示只“找到相关网页28篇”,顶端则有一行明显的文字提示“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我换了一种方式,除名字外,又键入“中国”两个字,结果显示“找到相关网页约15800篇”,大大多于那个“28篇”。显然,“张博树”这3个字已经成为“有关部门”勒令实施网络过滤的对象。更有甚者,我继续在“百度”先后键入“张博树社科院”和“张博树 调离”这两组文字,得到的结果居然是“搜索结果可能不符合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未予显示”!

在“谷歌”上做相同的实验,同样验证了关键词过滤的存在。在中文“谷歌”上键入“张博树”,只显示234条结果;加上“中国”两个字,一下变成91200条结果。而在英文“谷歌”上搜索“张博树”,则显示有95100条结果!显然,中文“谷歌”也在执行中国有关机构的指令,搞这套网络封锁的把戏!难怪最近“谷歌”开始向中国政府说“不”,这种违背信息自由原则、违背人类文明基本准则的网络屏蔽行为,确实为任何正直的公司、厂商所不齿!

(待续)

冉云飞:纪念林昭被杀42周年

林昭与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强暴的政权的对抗,不仅是中国人的精神资源,甚至可以说是人类共同的精神遗产。但对她抗暴的相关努力,由于至今尚未解档,官方的遮蔽掩盖,致使她的行止丰仪语焉不详,不为外界大多数人所知。与此同时,一些与她有过联络的人,或者同学们也由于这样或那样的顾虑,不愿接受采访,承担一点相应的作为朋友或者同学的责任,这岂止令人遗憾!虽然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正是这样的懦弱,造就了残暴的专制政权。再者,提篮桥监狱监管并虐待林昭的人,也不能完全用体制之罪来为自己的恶行推脱。只要档案不被毁,正义一定等得到审判邪恶的那一天,虽然迟来的正义其价值已经减弱,但不忘记邪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伸张正义。

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让人感动的细节不少,但最令我感动的是一位警察冒着危险将林昭的十多万字的文稿带出来,让我看到一点人性的光辉,不然我们今天对林昭的许多事情更是所知不多。同时另外一位不面对镜头的多病老人,曾与林昭同监狱,他指出狱方如何残害林昭的细节,可谓令人发指。这些都是难得的史料,让我们思考极权政府何以如此泯灭人性,何以如此无恶不作。我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力所能及地做些纪念和传播林昭事迹的事。

一:编纂《林昭年谱》(1932——现在),要把她本人的历程以及后人对她的纪念体现在其中,以昭其不死。

二:撰写《林昭传》,要把她的思想变化历程写透,要把她对自由精义的理解写透,同时要把其反抗纳入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来看,才能真正理解她所有的努力。

三:笺注林昭旧体诗,以使其精神得以为更多的人理解。

四:宣传纪念林昭的网站,收录所有与林昭有关的史料。

五:刻录复制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并赠送自己的亲朋好友。

六:忌日和生日,可以自行邀朋友前往墓地悼念。

七:尽量搜罗林昭彼时在报刊杂志(比如常州民报等)上发的文章及新闻报道,以便汇集在一起,使更多人认识立体丰富的林昭。

八:将彼时报刊杂志对林昭的批评搜罗起来,加以汇集,使后人明了其所处的大环境是如何的恶劣。

九:尽量寻找与林昭有关的健在的老人,做口述实录,或者请他们多把自己所知道的林昭记录下来,以便作为史料的一部分。

十:搜罗与林昭有关的影像资料、图书及电子资料。

 

2010年4月29日8:27分于成都

王德邦:什么在离散我们这个民族的互信?

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我,曾经对这个民族的友善、团结、互信、仗义之品质很少发生怀疑,虽然在现实中常常碰到冷漠、无情与不义的人事,但我骨子里总还顽强地存活着对这个民族文化中一再宣讲的那些优良品质的记忆。然而,最近几年因故出国几次后,我所亲身经历的一些情景,所碰到的一些人事,让我原本坚固于心的对这个民族热情、善良与互信的认识发生了动摇,并且深深困惑于这个民族怎么如此缺乏起码的互信,以至于相互的提防,甚至达到恐惧的程度。

我们一个原本豁达、包容、友善的民族,怎么到了如此冷漠、疏离、猜忌、提防的程度?这种完全丧失互信的习气,已经如毒瘤在侵袭着这个民族的肌体,已经使这个民族日益丧失应有的凝聚,从根基上在腐蚀这个民族赖以存续的基因。

记得2008年6月的一天,我到纽约曼哈顿岛南端可遥望自由女神的渡口游览,碰到几名说着汉语的青年,他们打扮入时,形情悠闲,在那里边散步边聊天地等着下一轮前往对面观赏自由女神的渡船。我听着乡音,顿生亲切,判定他们要么是从国内前去旅游的,要么刚移民到美国不久而前来观光的。从他们流利的汉语与熟识的长相及一些习惯性举止上,我可以肯定他们必是中国大陆人,或新移民美国的华人。于是我就踱过去,想跟他们聊几句。当我跟他们礼貌性地问“您们好”时,他们居然先是一惊,热烈的聊天一下停顿了下来。他们似乎对这种问好感到忽然,并且旋即在他们脸上浮起一种疑惑与提防的表情。他们审视的眼光,让我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被猜疑的感觉。我于是很不自在地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就赶紧转开去。当我走开几步,再回头看这几个人时,他们居然匆匆转入了人流中,没再悠闲地在那散步聊天了。

如果曼哈顿只是一次巧遇的尴尬,那么有一年我在瑞士日内瓦湖碰到的情况就不太能用偶然来解释了。那是个9月中旬,日内瓦湖清丽诱人,前往游玩的人也自然很多。我独自漫步在湖边,欣赏着湖光山色。忽然有一对年青男女,一路说着普通话走过我身边。那种乡音与熟识的面容,一下唤起我想前去聊几句的冲动。于是我紧赶几步,想前去搭讪。结果那对青年发现我靠近他们,先是一惊,继而警惕地打量起我。就在他们一惊之下,我友善地打招呼说“我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听你们的口音也是大陆过来的。你们是来旅游?”。结果那对青年没有等我问完,就抛下几声不知何意的“嗯、嗯”,而匆匆避开我。考虑可能是他们小两口新婚旅游,我这不知趣的人为乡音故而打扰他们,我就自我解释着继续独自继续散步。而当我漫步到日内瓦湖中的高射喷水柱下观赏时,碰到的一件事对我神经真有了点刺激。

日内瓦湖中的水柱高度号称是世界之最,其高度与壮观确实让人流连,到日内瓦的游人一般都会到这水柱下拍照。由于那水喷射太高后容易随风转动,洒下来时常将一些游人衣服淋湿。尽管如此,很多游人仍然到水柱下来拍照留影,甚至有人刻意前去享受被水柱淋湿的快感。

我与许多游人一样,也为水柱在阳光映照下呈现的五彩而动心,于是不知不觉中也漫步到水柱下,恰巧在那碰到有一家三口如我一样长相的华人准备拍照,那中年男人拿着相机环顾周围好一会,错过了一次水柱在阳光下出现彩虹的佳景。我看他的情形是想找个人帮照像,但他却又没有跟我说,似乎想等别人来。我当然也不便主动上去请求帮他们照相。可是这时正好在水柱下又没有别的游人到来。于是那一家又等了一会,终于那中年男人看看水柱又要转过来了,并且孩子的衣服已经有点湿了,只好才不得已地跟我打招呼,说能否请我帮拍个照。我慨然应允,上去帮他们拍了几张。在送还那人相机时,我听着他的谢谢,顺便就想跟他们拉拉家常。可是当我问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地方人?”时,那男人只口头说着谢谢,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并且匆匆带着他的家人离开了。

我颇为困惑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浮起了难以言表的滋味。而更让我有点不解的是,我看到他们一家在近似逃离我后,大概走出两百米外时,碰到了一队金发碧眼的白人,他们居然上去热情地跟这些外国人用手比划着交流起来,请那些外国人帮照像,又帮那些外国人照像,热情与健谈出乎我的想象。我当时就奇怪,那一家子怎么热衷于通过手势比画交流而不太愿意以母语跟我沟通交流呢?

这些原本是平常的生活小事,若在国内我就根本不当回事,会一笑了之。但是到国外虽然不说好不容易碰到个华人(当然华人到处都是,而要想找个不碰到华人的地方,那才不容易了),但毕竟已经打招呼了,怎么就如此冷谈,以至于到了明显回避的程度?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乡音不仅不能成为联系的纽带,反而变成一种提防的本能?这对于唱着《中国心》而成长起来的我,实在有些不太好理解。我曾带着这个困惑请教于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友人,他们似乎对此感受不深,但谈起来时又似乎有些类似的感触。我也曾问过一些出过国的人,他们听到我谈的情况时也多有同感,只是平日自己不在意这种情况而已。但他们的解释却是以中西文化有差异,在不同地方生活习性可能使人们对陌生人冒然打招呼产生提防。

然而我在国外碰到的西方人却并没有这种冷漠与提防的习性。我记得有一天早上,我在美国东部一个小镇上散步,当时天刚亮,小镇显得特别地安静而清新,我独自在小镇的公路边蹓跶,一会公路的另一边跑来一对晨练的夫妇,他们在离我大约10多米的路对面时,那个男人忽然对我轻举了一下手,说一声“good morning”。我当时就楞在了那里,以为他跟别人打招呼。当我看看周围,没有发现别人而确定那就是跟我问好时,那对夫妇已经跑去很远了。我当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感觉美国人不像自己曾经被教育的那样冷漠,并且恰恰相反,他们是很热情的人。于是我就想着等会再碰到人时不能再这样。果然一会儿公路对面又来了一对晨练夫妇,而他们也在离我较近时很自然地发出“good morning”的问好。我于是赶紧应和着也说了句“good morning”。当天早上在那个小镇我碰到几批晨练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向我象熟识的朋友一样问好。后来我发现,在西方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只要是人少的地方碰到西方人时,他们通常都会非常自然地打个招呼,问个好。如果说华人受西方文化或生活习惯影响,而对同样华人的我冒然打招呼有防范,可是从我切身的感受西方文化生活中却并没有这种冷漠与提防。显然这种文化生活习惯影响说是不成立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我们这个民族产生这种隔膜,这种互相提防、猜忌,以至于连打个招呼都回避呢?我带着对这问题的困惑,曾反复求教于方家,虽然他们有很多解释,但都使我难以感到满意。然而有一次在跟一个移民国外的友人交谈时,他说到爱国情结有一段话深深触动我的心思。我记得他说:在国外爱国情结比国内爱国愤青情绪要浓烈得多,许多国外的华人团体中,谈论中国存在的一些问题,那是要受到围攻的,是常常会被孤立的。在国外,虽说言论自由了,但批评中国政府遭到情感上的孤立肯定比国内还要厉害。所以真正所谓爱国那是在国外,国内那些愤青事实并不太知道什么是爱国。

为什么在一个言论自由的地方爱国就可以不允许批评政府呢?而这种不允许却不是权力行为而是一种爱国情感行为。这究竟是什么使这种情感上升为一种感情暴力呢?这个事从外在来看似乎与前面我所碰到的那种冷漠、缺乏互信无关,但当我深入了解这种爱国而孤立敢于批评政府者的现象之后的实质时,我发现事实上这种爱国的情感与前面我经受的尴尬居然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在根由上是可以追溯到一起。

当我与那个移民国外的朋友深入了解那些强烈爱国到不允许别人批评政府的华人时,发现他们主要是一些权贵家属,或与权贵有着言说不清关系的各种人。当然权贵亲属及其关系人是近十几年来中国移民国外的主体,这已经是个举世公认的事实了。虽然这些权贵家属们或关系人在海外华人总体人数中应该还没有占到绝对多数,但由于他们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关系资源,使他们在海外据有主导性的发言权与配置资源的主导权。所以他们可以凭借其优势选择性地左右华人在海外的整体形象与心声,也就是说他们利用海外的特殊性而占住了华人代表的位置,在无声中使整个华人心声被代表着。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所谓的华人社团自然就成为他们操控的对象,而那些试图在社团中表达点批评的人也自然成为无形中被孤立排斥的异类。在这里爱国成为颂扬政府,而相反地批评政府就被等同于不爱国。

我曾经困惑地问过几个在国外生活很久的华人:“那些近似狂热的爱国者是完全发自情感,还是有别的目的?”从他们的回答中可以看到那些爱国的情感是不容怀疑的,但问题是产生这种近似狂热的爱国情感的背后因素是什么?难道仅仅是种朴素的感情?从主导这种狂热爱国情感的主体我们大概可以清楚看到,那就是他们心中狂热所爱的这个国家是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供应地,而任何批评指向所带来的可能对现实的改变,都随时会威胁到他们已有生活的秩序,而那种可能的风险是他们绝对不愿意看到及不允许出现的。所以对一切批评的扼杀成为他们爱国的本能。

这种爱国到孤立、排斥批评的行为表现于他们不仅在资源上垄断、阻扰那些批评政府者,而且他们的社交也有严格的圈子意识,对任何不熟识的人有着天然的提防与抵触。这种提防与抵触表现于日常行止上就是对于陌生人的猜忌与不信任。

产生猜忌与不信任显然是为了自我保护,是因为自我的不安全感使人产生对外在的提防,而自我不安全感通常源自对生命财产可能威胁的预估。从中外历史考察,那些不义而获的财富拥有者是最害怕失去财富的。因为任何财富与权势只有在合法合理的阳光下,社会的法制与道义才会给它提供起最好的保护,也因此拥有财富与权势才会有安全感。而一切不合法、不合理的财富与权势都是得不到法律与道义的保护的,因而是没有安全可言,而拥有这种不合法、不合理财富与权势者,也就不会有平安。那些拥有非法与不义财富与权势的人,他们害怕失去财富与权势的恐惧占住了他们的全心。所以他们不信赖任何陌生人,甚至他们也不信赖那些熟识的人。在这种恐惧导致的不信赖下,他们提防一切可能接触到的人事,并且越可能亲近有关系的人与事,他们就越法恐惧与提防。当了解了这种心态,自然就可以理解我碰到的尴尬了,同时也理解海外爱国到不允许批评政府的狂热情况了。

一个社会,如果处在不义之中,那些不义而获的财富或者权势拥有者,他们除了整日提防可能失去的财富与权势外,别的什么都难以进入他们的视野与心思。而一个社会如果为不义、不法所主宰,那么产生的不仅仅是外在社会的分化、不公与矛盾,而且会使这个民族心理上产生恐惧、提防与互不信任。而恐惧、提防与互不信赖是会如瘟疫一样漫延、毒化整个人类的。所以,一个不义与非法充斥的社会,是不会建立起信赖、盼望与和谐的。而要想扭转一个民族那种恐惧、猜忌与不信任,就必须从根本上建立社会公平、正义与法治!

楚  寒:百年忧思(上篇)

一百年前的世界。

走过气象万千的十九世纪,时光来到二十世纪。这个新世纪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会是怎样的前景呢?二十世纪头几年的欧洲,在来自中国的政治流亡者康有为的眼睛里,是这样的一幅景况:

“罗马今为意新建国之都城,仅四十余年。楼阁仅高三四层,皆新净。道路以小石为砖铺之,甚洁,无奈波里之倾侧。人民衣服亦稍洁,乞丐亦少……

自华忒(瓦特)之后,机器日新;汽船铁路之交通,电、光、化、重之日出;于是器物宫室之精奇,礼乐歌舞之妙,盖突出大地万国数千年之所无,而驾而上之。……欧洲各国立法出自议院公众之论;民讼皆有陪审辩护之人。人民皆预闻国政,有选举议员之特权;国王皆隶于宪法,无以国土人民为私有。医院、公园、聋盲哑校、博物馆、藏书馆都邑相望,公馆壮丽,狱舍精洁,道路广净,为民之仁政备举周悉。”

可是二十世纪刚开始的巴黎,在法国人罗曼‧罗兰看来,却并不那么亮丽美好:

“十月的雾又浓又触鼻,有股说不出的巴黎味道,是近郊工厂里的气味和城中重浊的气味混合起来的。……巴黎是一个市容不整的旧城;……如今看到巴黎残破的市街,泥泞的路面,行人的拥挤,车马的混乱,……总而言之,克利斯朵夫看见这个受着民主洗礼而始终没有脱掉破烂衣衫的中世纪城市,不由得诧异不置。

豪华的表面,繁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巴黎是一个混乱的社会,被专制蛮横的官僚政治统治着;剧场庸俗呆板,充满旧的、形式主义的东西,精神卖淫的风气似乎到处弥漫着。……他已经尝够巴黎社会的味道,……”

让我们将目光转向东方,一个世纪之前的中国。光绪二十六年(一九00年)的天津,在晚清小说家王浚卿的笔下,是如此描述的:

“及至天津,已是满目荒凉,遍地设立神坛,昼伏夜动,紫竹林一带悉成焦土。津京车站,一夜数起拳匪拆毁之信,红巾露刃之徒,充塞道路。……京师连日炮声隆隆不绝。焚杀叫喊,以日继夜。……我此时不能再在家中躲避,只得大着胆走出去一探,见那路上逃难的男男女女实在不少。忽有一队兵勇走来,向难民抢劫牲口,洗剥衣服,那喊哭枪炮之声,映关城内一带火光,万分凄惨……中原王气从今尽,一望神京一惘然!”

也可以通过欧洲人的眼光来看中国,譬如法国作家皮埃尔‧绿蒂留下来的私人日记,里头记载了二十世纪初始的北京:

“没有一处院落,也没有一道行廊赶得上这里的闭塞和沉哑;多少世纪以来,这些庭院一直笼罩着中国皇帝那疑心重重、反复无常、随心所欲的脾性的阴影。那冷酷无情的楹联于此可谓恰如其分:凡入此地者,都须舍弃一切期望。

北京完了,威严扫地,毫无秘密可言。……在这个广袤无垠的帝国里,有四五亿颗与我们转向相反的脑袋在思考着,盘算着,而我们从来都弄不明白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身处历史的江河之中,每一代人都被它浸润,每一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时代观。康有为看到的二十世纪初的欧洲强大而又修明,“近日欧洲之盛美,今且当舍己从人,折节而师之矣!”。罗曼‧罗兰却看出了此时的欧洲“痛苦在社会上触目皆是,社会简直是一所医院”,因此呼吁“集中全部努力来造一个更公平更近人情的世界”。两个人观察社会的视角不同,得出的结论竟截然相反。可是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无论是在本国人还是在外国人的眼里,均是一个“衰老而黑暗的中国”。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散发着腐烂气味、而且尾大不掉的王朝,一个临终的帝国形象。那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

虽说创作的是章回体小说,二十岁出头的苏州才子蘧园(欧阳巨源)却在书中抒发了对时局的忧愤:“我中国二千余年,四万万众,其不讲自由也,如山谷之闭塞,如河道之湮淤;所谓黄帝子孙的种种同胞,皆沉埋于黑暗世界之下。呜呼!人心愦愦,世道昏昏!”

年轻的小说家对老大帝国的行专制压自由深感痛切,他呼喊:“不自由毋宁死!此欧洲各国上中下三等社会人之口头禅也。我中国安有如此之一日哉?我中国前途,其有望乎?”在对国事忧心忡忡、对民族落伍于时代心有不甘之外,同时也有着对未来中国前途的殷殷期望。他的追问让人看见,在时代表面的静水流深底下,其实有着未曾干涸的激流暗涌。

二十世纪的波涛涌动在二十一世纪的江面上,追逐着万古不息的浪花。在绵亘的历史长河之中,所有的过去都是现在的源流。倘若康有为笔下的罗马是我的源流,我的历史感定然会完全变样。曾经到过一座森林公园,看到笔直粗壮的千年红杉树拔地而起、枝繁叶茂,那树干直入苍穹的气势,和枝叶散发出的勃勃生机均让我十分着迷。尤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则有力地埋在泥土和地底里,深深地根植。可是为什么,我,还有我的同时代人,总是会有一种无根和荒芜的感觉,时常在心头弥漫?

一百多年前,现代民间报业在晚清中国破土而出,成为一批报人抨击时弊的舆论阵地。那时候的报纸现已消失在故纸堆和历史的烟尘里,但其中雷霆精锐的文字在一百年之后依然时时触动着我,譬如章士钊。

他说报人要追求公理,融入公民意识觉醒的历史潮流。一九0三年获聘《苏报》主笔后没几天,章氏就写道:“不为国民,即为奴隶,而奴隶非生而为奴隶者也,盖感受三千年奴隶之历史,熏染数十载奴隶之风俗,只领无数辈奴隶之教育……演成根性。”

那么,奴隶是怎样炼成的呢?一九一四年他这么剖析:

“专制者何?强人之同与己也。人莫不欲人之同于己,即莫不乐于专制。故专制者,兽欲也。遏此兽欲,使不得充其量,以为害于人群,必赖有他力以抗之。其在君主独裁之国,抗之以变,则为革命。抗之以常,则为立宪。抗之以无可抗,则为谏诤。”、“孟德斯鸠曰:‘且专制之国,其性质恒喜同而恶异。彼以为,异者,乱之媒也。’……彼虽指宗教言,然专制与喜同连,到处可通。”

对专制体制逆时代潮流的洞见,对国人由中世纪臣民转变为现代公民的呼吁,章士钊走在了同时代很多人的前面。

在二十世纪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二十世纪初章氏的政论文章还在令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回味不已。梁漱溟于一九八○年在家中对前来拜访的美国汉学家艾恺说,“我很早、就是我年轻的时候很佩服的,是章士钊,他号叫章行严先生……,他有些个论政治制度的文章,……他写文章讨论这个问题,我非常有兴趣。……他这些个文章我都爱读,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留个笔名。……看报纸、看文章看到这个,我就欣赏这个人,欣赏这个人的议论、文章。”

“欣赏这个人的议论、文章”是在一九一零年代初。当时的梁漱溟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在北京一家中学念书,读到三十岁出头的政论家章士钊在《论报律》一文中的大声呼喊:

“一个共和国根本不应该有报律的存在。报律本身就是对人言论出版自由的侵害。他大声疾呼:“民国当求真正之言论自由!!!”

这个中学生后来被蔡元培聘请到北京大学讲授印度哲学,再后来担任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机关刊物——《光明报》的社长。抗战期间,四十九岁那年的社长秉笔直书:

“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场说话机会,多少感情要求被压抑,被抹杀。”

三十多年后的一次政协会议上,那是一九七五年。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的梁氏举起颤巍巍的手要求发言:“凡事在头脑中要分个清楚明白,不宜模糊混淆,专政就不是宪政,宪政国家以宪法尊严至上,罪莫大于违宪,以法为治,是所谓法治。专政国家则相反,要在乎统治全国者之得人,亦即所谓人治。”

梁漱溟在少年时欣赏章士钊的文章,乃是因为后者的言说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搏,鼓舞着一个热血少年去思考中国问题。可是中年和老年时的梁漱溟还在像当年的章士钊一样疾呼,难道不正说明了,尽管政局变动、时空转变,可是梁漱溟身处的不同时代的中国依旧是奴隶的、专制的中国?当年激起章士钊言说的社会氛围依然存在甚至恶化,当年章士钊所感受的痛苦依然萦绕在梁漱溟的心田,甚至于痛上加痛,苦而愈苦?

而我,刚好在梁漱溟于政协会议上发言呼吁法治的那一年出生。一百年前,十七岁的梁漱溟在北京读中学,在学校里学的是《盛世危言》、《原富》,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中国今日之现象,非立宪实不足以救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十六岁的我在江苏读书,课本里学的是《论人民民主专政(节选)》,老师在课堂上对我们讲的是“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人权是资产阶级的口号”,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罗隆基在一九二九年的《新月》月刊上发表过“论人权”一文,里面说:

“我们目前要的人权是些什么?已到了我们回答这问题的时候了。国家的功用,是保障全体国民的人权。国家的主权在全体国民。任何个人或团体未经国民直接或间接的许可,不得行使国家的威权。

法律是根据人权产生的。国家一切官吏是全民的雇用人员,他们应向全国,不应向任何私人或任何私人的团体负责。国家官吏的雇用应采国民、直接或间接的选举法及采公开的竞争的考试方法。凡向全民负责的国家官吏,不经法定手续,任何个人及任何团体不得任意将其免职,更换,或惩罚。”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在一九五六年,有个叫张中晓的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曾经写道:

“一切美好的东西必须体现在个人身上。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于国家的尊重,而是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在历史上曾存在过无数显赫的帝国,但它却藏着无数的罪恶,它的人民为了皇帝的文治武功而牺牲生命,受尽苦难,这是对过去的历史所必须注重的一个方面。”

于是很多年后,我在自己的一篇文章里,写过这样的两段话:

“全副武装的国家机器正高效地隆隆开动,把那些不同的声音当作恶意搅扰无情地碾过,将全国各地来到首都求助的同胞们阻隔在自由的阳光之外。以‘平安’的名义,叫他们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伸。

然而,没有公义的制度,没有人性的权利,没有人的自由,什么样的铁腕政策都支撑不起一个文明的国家,一个平安的社会。这样的文明最终会枯萎,如此营造的平安,其表象底下必定酝酿着社会动荡的危机。”

一百年后的我仍然像当年的章士钊那样发出辛酸的抗议,难道不正说明了,尽管政局变动、时空转变,可我身处的时代依旧是章士钊的、梁漱溟的中国,当年激起章士钊、梁漱溟言说的社会氛围依然存在甚至恶化,当年章士钊、梁漱溟所感受的痛苦依然萦绕在我的心田,甚至于痛上加痛,苦而愈苦?不断咀嚼前人的痛苦,一代代中国人就这样长久地耗费在希望和绝望中曲折前行,走过的道路却无处不是荆棘和路障。难道整个民族就这样永远地蹒跚在历史的轨迹之外,注定了走不出铁屋子的栅栏和阴影?

二00八年是北京奥运年,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启动的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北京学者刘军宁写了篇标题为《变局,还是变天?中国问题的两个层面》的文章,其中有这样的论述:

“所谓的中国问题,是在近一百多年中国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所牵涉到的重大问题。这一变局,对中国意味着整个社会的立体的全面转型。其中涉及到的两个主要方面是形而上层面的价值转型和形而下层面的制度转型。虽然一百多年已经过去了,中国目前在两个层面的转型仍然面临着重重的障碍。”

深谙晚清宪政史的刘军宁当然知道,在“苏报案”后不久的一九0三年七月,《江苏》杂志发表时评《祝苏报馆之封禁》,指出“思想、言论、出版,此三大自由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物”,还这样宣告:“此后,吾但祝满政府多封报馆;则国民之自由心愈发达,吾中国前途愈光明。吾乃于《苏报》馆之事,飨宴以贺之,燃开花炮以祝之。”

一百年前满清王朝的报纸就早已指出思想言论等三大自由的神圣性,并且以乐观心态预言今后“国民之自由心愈发达,吾中国前途愈光明。”刘军宁动笔写作时的心情,我想,一定是郁闷的。

一百年前的晚清思想界出现了文化启蒙思潮,为其后一九一0年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做了个漂亮的历史铺垫。新文化运动掀起的波澜此后一直在中国的大地上荡漾,至今余音缭绕。

二00五年是五四运动八十六周年,北京几位曾担任过高级别官员的退休老人的一纸共同宣言引起了海内外的瞩目。这一年的五月四日,他们联名发表题为《发扬“五四”精神,把民主革命进行到底》的宣言,主题是“把民主革命进行到底”,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吁:

“民主革命在政治领域的首要任务是改革政治体制,肃清专制主义和奴隶主义,建立民主、 法治、分权制衡、具有健全的监督机制的政治制度。……就要革除现行政治体制的专制极权因素,……”。

这份大义凛然的宣言的发布者年龄可不小了,均已年届耄耋之年。他们是八十八岁的李锐、七十七岁的杜光、八十七岁的李普、八十九岁的胡绩伟和八十二岁的张定。在宣言结尾老人们的陈词尤令人动容:

“在我们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才遗憾无穷的发现,我们仍然面临着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任务。这使我们感到痛心,也感到沉重的责任,我们希望,一百多年来追求宪政中华的志士仁人的愿望不致落空,……”

刚好整整一百年之前,也有几位大清国重臣——直隶总督袁世凯、两江总督周馥、湖广总督张之洞等人,于一九0五年七月联名电奏朝廷。他们的请求是“实行立宪政体”,并奏请派遣官员出国考察其他国家宪政。

两年后的一九0七年,张之洞来到北京接受慈禧太后的召见。流传下来的《八月初七日张之洞入京奏对大略》以生动的文字,记录了这年八月慈禧与张之洞的晤谈:皇太后旨:“大远的道路,叫你跑来了,我真是没有办法了。今天你轧我,明日我轧你,今天你出了个主意,明天他又是一个主意。把我闹昏了。叫你来问一问。问好了好打定主意办事。……出洋学生,排满闹得凶,如何了得?”

回:“只须速行立宪,此等风潮,自然平息。”

旨:“立宪事,我亦以为然。现在已派汪大楚、达寿、于式枚三人出洋考察。刻下正在准备,必要实行。”

回:“立宪实行,越速越妙。预备二字,实在误国。派人出洋,臣决其毫无效验。即如前年派五大臣出洋,不知考察何事?试问语言不通,匆匆一过,能考察其内容?臣实不敢相信。现在日日言准备,遥遥无期,臣恐革命党为患尚小,现在日法协约,日俄协约,大局甚是可危。各国视中国能否实行立宪,以定政策。愚臣以为万万不可不速立宪者,此也。”

一年后的一九0八年八月,迫于内外压力的清廷终于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同时宣布“九年后实行立宪”。尽管这份宪法性文件激起朝野不满,被梁启超斥为“吐饰耳目,敷衍门面”,但在其宣示“庶政公诸舆论”之后,对民众的思想确实造成不少冲击。中国几千年的思想文化专制有所松动。

历史场景宛如一个喧腾的戏场。在二十世纪初的立宪运动中,各派力量不断博弈融合,此消彼长,在时代的舞台上尽态极妍。有致力于立宪运动的立宪派,譬如梁启超、汤化龙;有掌握朝政实权的清廷维新派,譬如袁世凯、张之洞;有决意推翻帝制的革命派,譬如孙文、黄兴;革命派中亦分出温和宪政派的一支,譬如宋教仁。探索中国道路的动念让各方人士尽情演出,古老帝国的前途命运变幻莫测。

孰料三年后,辛亥年秋长江中游的武昌军营中不期打响的枪声,碾碎了清廷“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的迷梦。预备立宪失败,清廷垮台而走入历史。

李锐等人与张之洞的作为虽说不可同日而语,但谁说他们为推动国家转型、乃至历史进步所付出的努力没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让人感叹的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时常发出清醒、激越、革新的声音的,总是退出了权力舞台的老人,我们的世纪没有张之洞。在我内心,一直愿意倾听老人,乃因为他们阅世深彻,却又害怕听到他们的声音,怕在那老骥嘶风的声音面前,我的软弱无地自容,我的时代颜面尽失。八、九十岁早该是个颐养天年的岁数,可是为什么,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无法安心在家含饴弄孙,偏偏要对我们的时代感到“遗憾无穷”、“痛心”和“沉重的责任”?

一百多年前,当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军情传来后,陈宝箴彻夜未眠,痛哭自白“无以为国矣”。次年《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传来,他再次为国家的危难失声痛哭、进而屡次上疏,直言“凡有可以稍裨国计民生者,分应殚竭愚忱,尽其力所能及,以救国民”。

晚年自号“四觉老人”的陈宝箴倘若知道在他身后一百年,依然还有比他当年更加年长的一群老人为国事而痛心疾首,我想,他一定难以安息。

所以有识之士为促使中国转向现代社会上书进言的传统也已有一百年的历史了。而对“中国的路向何处去”这一问题的追问,如果说一百年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你信吗?

一九0五年,一场关于中国前途路径选择的论战在旅日的革命党人和立宪派之间爆发,这是一场关于中国未来命运的论战。双方以各自的机关刊物《民报》和《新民丛报》为阵地,你论我驳,闪烁着观点和思想的刀光剑影和浓浓的火药味,呛人的硝烟同时飘洋过海弥漫到了国内。当时编纂的《立宪论与革命论之激战》一书留下了双方论战的历史纪录:

《新民丛报》:“种族革命者,民间以武力而颠覆异族的中央政府之谓也。其不免带有‘狭隘的复仇主义’色彩,非挑拨国民之感情不可。国民奔于极端之感情,则本心固有灵明,往往为所蒙蔽。”

《民报》:“满洲去,则中国强。排满只是仇一姓,不仇一族。”、“种族革命并非尽杀满族数百万之众,而是“倾覆其政府,不使少数人扼我主权,为制于上之谓也。”

《新民丛报》:“政治革命者,革专制而成立宪之谓也。”、“无论为君主立宪,为共和立宪,皆谓之政治革命。苟不能得立宪,无论其朝廷及政府之基础生若何变动,而或因仍君主专制,或变为共和专制,皆不得谓之政治革命。”

《民报》:“所谓恶劣之(满人)政府,谓以恶劣之民族而篡据我政府,其为恶也根源于种性,无可剪除,无可增饰,不指一二端之弊政而云然。”
 
《新民丛报》:“种族革命之后,暴民政治最易发生。”、“种族革命后之共和,恐怕乃非立宪,而是专制,即‘共和专制’。此种政体终无术以持久——终必复于专制。”

《民报》:“疾专制,乐自由,为人类之天性”、“以一人擅神圣不犯之号,以一姓专国家统治之权,以势以情,殆皆不顺”。

结果呢?革命派大获全胜。两年后,《新民丛报》停刊。

这场论战影响了一个世纪的中国历史走向,二十世纪成了革命话语权主导中华大地的世纪。从此后,革命党革大清帝国命,孙文二次革命革袁世凯命,国民党革北洋军阀命,共产党革国民党命,毛泽东革中外文化命,革命革命,烽鼓不息。但革命种子的一次次播撒,并未能结出立宪的果实,宪政,始终是二十世纪中国上空远在天边的一道彩虹,可望而不可即,中国人怎么抓也抓不住。

民国建立了,革命党人夙愿已成,对这个亚洲邻国钦羡的新生政体和国家的方向是不是还有所担忧呢?有的。民国元年,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革命阵营里出现了另类的声音,发声的是宋教仁:

“民国虽立,但民主、自由尚未实现。天赋人权,无可避也。今革命虽告成功,然亦只可指种族主义而言,而政治革命之目的尚未达到也。推翻专制政体,为政治革命着手之第一步,而尤要在建设共和政体。”、“吾为民国国民,凡欧美民国国民之自由之康乐,吾弗歆羡焉矣,吾既与齐肩矣。’尝熟审而不邻于夸诞否? ”

一九三0年,胡适发表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政论文章之一,题目叫做《我们走哪条路》。这是北伐成功后的第三年,在中国施行宪政的障碍已被武力扫除,并已完成国家统一,但是他对中国前方的道路仍在作发人深思的追问:

“我们建立一个治安的、普遍繁荣的、文明的、现代的统一国家。我们的真正敌人是贫穷、是疾病、是愚眛、是贪污、是扰乱。这五大恶魔是我们革命的真正对象,而他们都不是用暴力的革命所能打倒的。革命往往多含一点自觉的努力,而历史演进往往多是不知不觉的自然变化。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演进的路、一条是革命的路。…而我们要走哪一条路呢?

一九七三年,身处艰难处境中的顾准通过伏案写作,表达对国家现状前途的思考和忧虑。这是人民共和国建政后的第二十三年,中国正深陷造神运动的狂风恶浪之中,这一副大脑不可思议地坚守在他的思想孤舟上运作:

“要克服异化而又反对僧院共产主义,斯巴达平等主义,这是非常非常高的理想,是一种只能在人类世世代代的斗争中无穷无尽的试验与反复中逐步接近的理想。马克思的学生中未必有几个人能够懂得这一点。… 要实现真正的民主,就必须采掘西方的民主资源,实行思想的多元化和政治的多元化。…不要奢求人民当家作主,而要考虑怎样才能使人民对于作为经济集中表现的政治的影响力量发展到最可能的程度。可是中国能够实现真正的民主吗?”

步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需要作如前人般的追问吗?当经济成长的耀眼数字、沿海城市的鲜亮外观、举国体制带来的累累成果譬如航空、体育等等,让世界为之惊异,让国人感到快慰的时候,还有什么需要争取的吗?有的。在经济指数金光闪闪的同时,社会有着或被遮掩或已昭然的流脓创伤和痛苦呻吟,个人面对强势的国家或者说体制显得分外羸弱而又无助。价值的失落、体制的不公、社会的脱序依然困扰着饱经风霜的中国人。二00八年四月,北京学者贺卫方出席“纪念李慎之先生逝世五周年座谈会”时发言,题目仍旧是——我们的路在哪里?这是奥运开幕前夕铺天盖地的喜庆声中难得的清醒之音:

“我们的民族是不是永远要通过这样的灾害才能让我们知道我们走错了路? 我们现在的路在哪儿?李慎之先生晚年真的非常认真地探索,说全球化、现代化、民主化,这就是中国的出路,中国的前途。我们从哪条路上走?到彼岸,现在寻求一种道路,道路的途径是什么?”

这不依旧是百年前的立宪派和革命党人共同忧心探讨的话题吗?梁启超一代人影响了胡适一代人,胡适一代人又影响了顾准一代人,顾准一个人又影响了贺卫方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重复着前代人的探索和忧虑,进而发出几乎完全相同的追问。而在这一百年当中,这片土地见证了举世罕见的苦难,没有一代中国人能够安安稳稳地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百年中国历史,简直就是中国人承受苦难的接力赛,同时是中国思想界发出“天问”的接力赛——中国的出路在哪里?

那么,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将走向何方?是继续走国家力量不断膨胀的经济现代化道路,还是转向重视民间和公民社会、向着真正开放和文明的社会机制转型?换句话说,是继续高举国家牌位、民族集体意识,还是转向重视个人、公民意识和多元开放的价值目标?二零零九年,北京学者张博树在一次访谈中对此作了回答:

“中国的社会转型和政治现代化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历史要求这一代人给出一个清晰说法。我们不能回避这种担当。……对当代中国社会发展深刻而不幸的影响,在二十世纪中国专制主义演变中的位置等,都是我们必须回答的。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理性的思维,尤其当它处于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

改革开放这三十年要放进过去了的百年看,这是中国在寻找现代化道路,完成自身转型,从前现代的农业社会、前现代的专制社会,转向一个现代民主社会。”

张博树的话难免不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一段史实:一九0九年十月,江苏咨议局议长张謇通电各省咨议局、组织国会请愿同志会,随后各省联名致电军机处咨议局,要求“速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实行宪政”。电文里如此请求:

“值此历史处在大转折关头,速开国会才是弭乱救亡之策,期以一年之内召开国会,俯顺民情,则天下幸甚!”

百年风雨走过,历史仿佛和中国开了一场玩笑。二十一世纪都已快走完第一个十年了,中国如今又回到了一百年前的起点,重新来到了“自身转型的、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百年前的梦想对于中国人来说,依然是一场幻梦。我承认自己有点心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