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虞夫:践行者——我的民主之路(五)

纪念《零八宪章》发布一周年征文

8、再见母亲

下个月,母亲在妻子的陪同下来监狱看我。苦命的母亲,在她的一生中经受过多少打击啊!命运对她的善良仁慈,她的勤劳正直却没有给过好报:她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诬陷毒打,愤而自杀;丈夫因为曾在国民政府总统府任职,也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为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以死抗争;如今,大儿子也因为追求理想而锒铛入狱。她益显苍老,她忧心忡忡,她没有担心自己七十六岁的高龄,却担心我严重的高血脂和冠状动脉肿瘤,她怕我抗不住七年多的刑期。毕竟我家已经有三代祖孙不见面了,我父亲没见过祖父,我没有见过祖父,我儿子也没有见过祖父,难道这个悲剧还要继续吗?

母亲关切地问我,里面饭能不能吃饱?她以母亲的关爱抱怨说,为什么别人没坐牢,你来坐牢呢!她一定听别人说了,有个别圈内的人,总是很安全,留在外面为当局做控方证人,在许多民运人士身上扎下刀子,换来自己的安全。可是,我知道,深明大义的母亲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想到了希罗多德《历史》一书所记载的古老斯基泰民族的献祭,他们献给神的是部落里最好的人和物。我为自己有幸选为神圣事业的祭品而感到荣幸和自豪!那些人能有这样的价值和机会吗?我对母亲说:“为什么我不来坐牢而将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别人呢?你有六个孩子,就献一个给国家吧!我已为这一天准备了许多年。”我早就把儿子送去奶奶身边,借以替换自己,以消除母亲的晚年寂寥。

我对母亲说:“娘,我坐牢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抓我坐牢的政府,他们那么怕我就是证明。”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里面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祸从口出啊。”经过了大半辈子共产党统治,母亲也如在一个又一个运动中胆战心惊度日的中国人民,恐惧已经成为常态。我不忍心再让她担心,就顺着她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准备在里面学习一门外语,让妹妹下次带一些日语书来。母亲的担忧减轻了,在结束会见时她拿给我亲手翻制的蚕丝绵衣和妹妹们送给他服用的营养品。儿行千里牵母心啊,如今我将远行,那是漫漫的七年征程,那是充满邪恶之火的荆棘路,有慈母的关怀,有妻儿的祝愿,我的步履一定稳健而有力,我的信仰之火决不会熄灭。

母亲回家后一直为我的健康担忧,她听说坐牢的人可以保外就医,就托人写了报告,让我妻子送去监狱管理局,他不知道,在这个社会里,许多事是由潜规则决定的。共产党的法律并没有铁定的标准,否则,社会哪能腐败至此。
                                                                         

9、劳动改造

每天,犯人都带去隔壁院子做手加工劳动。那是一长溜监房,将后面天井与围墙间盖个披顶,下面便成了作坊。极为简陋的所在,两列破旧的水泥双人床架便算是工作台了。虽然屋顶和围墙的连接处用纸板和塑料纸遮得严严实实,寒冬的穿堂风还是吹得人直打哆嗦。身上可以多穿衣服,手脚和裸露在外的耳朵长起了冻疮。脑动脉硬化的我,缺少头发庇护的光头被冷风吹得胀痛难忍。有一个名叫朱生的年轻人总喜欢坐到我旁边,悄声与我聊天,我对他说起头痛的事,他立马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送给我,他说自己可以再去做一顶。在谈话中,他告诉我,他是海宁人,曾经因为组织中国工人党被判过8年刑。后来他调去省二监服刑,遇到祝正明谈起过与我相遇的事。

听严管组长在问别人,有没有懂汉语拼音的,监狱教育楼需要教拼音的扫盲老师,问了几个人都不会,我想自己在年轻时喜欢写诗,还好好地专门研究过声母、韵母,便接茬说我懂,没想到,他朝我瞥了一眼说,你再懂也不能去教书的。

我干的活是做塑料夹子,监狱里根据来料的数量,定出每人每天的任务,20至40公斤不定,考虑到我的年龄和体质,我的任务减半。几十年的习惯,使我对工作十分认真,给我的任务我总是超额完成,没几天我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就磨出了老茧。狱方明里暗里告诫其他犯人不准与我讲话,可是对那几个当地的老犯人,没有什么约束力,因为他们对所谓的几大组长都知根知底,了解他们无非是花了几个臭钱才买到了现在的位置,不太买帐。更何况除了劳动组长,其他组长是不用到工场来劳动的。另一个姓凌的也喜欢与我聊上几句,谈起他的案件,他感慨万千。他们夫妻原来是要被判死刑的,手铐脚镣戴了近两年,经过他顽强地上诉,最后他改判了无期徒刑,他妻子改判十五年。真悬啊,他说“共产党简直是草菅人命!”据说,他后来也花了些钱,到严管队去做“二警察”了。

监狱里的劳动与看守所不同,晚上要加班,但是到9点以后有夜餐,如面条,劳改饼(监狱伙房自制的面饼)。第一次吃夜餐,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呼啦啦拿着碗一哄而上,把面桶围得水泄不通。我拿着碗一直等着他们散去,可是,里边的四川人招呼四川人,贵州人招呼贵州人,一转眼,桶里就空了。值班的邱姓狱警见状,立即叫劳动组长给我打一碗,过后还问我要不要再添了。没几天过年了,因为有定单要完成,所有的新犯人吃完年夜饭继续加班,不到8点,严管组长来将我带回监房睡觉了。从这几次的照顾和优待,可以看出,如那个柳宗元的著名故事一样,狱方老虎一开始有点把我这头驴看成怪物,要是就这样下去,可能就没有我写回忆录的素材了。

其他的新犯人在2000年的整个除夕都加班到天亮,这也算是守岁吧。我回到监房,只有周郭海组长和我两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看到西南角的小会议厅里有人出出进进,好象在放电视,就拿起小凳子过去看。一坐下,看到屏幕上映出《肉蒲团》字样,接下去就有了更“精彩”的内容。我留心了一下现场,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个个血脉贲张,“呼察呼察”的粗重呼吸声几乎将画面音响压下去。我实在是大跌眼镜,悄悄问旁边熟悉的老犯人,这是哪里搞来的碟片,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说这是老大(入监队特称邵明德为“老大”)搞来的。我说不怕被“人民政府”(监狱里沿用了半个多世纪的对狱警的称谓)看到吗,他说,老大这会儿就在大门口值班看着,没事。
                                                                      

10、点名大会

三天后,年假结束了,根据惯例,要将犯人集合起来开会训话,这种会在监狱里称之为“点名”,我不解此意,就问老犯人(我一直信奉孔子的“子入太庙每事问”,以便长长见识)。老犯人说,以前开会就是杀鸡儆猴,总要点几个劳动改造差的人,当场惩罚。因为点到名字就要站到前面去,大家就将开会别称“点名”了。亭子里摆着一排桌子和椅子,所有的犯人按小组整齐地坐好,主席台上迟迟没有人入座。那年的年节气候不好,我们坐在院子里,被冷风吹得簌簌发抖,组长和关系户当然都躲进监舍里去了,大家缩着脖子跺着脚,无可奈何。半晌,入监队的指导员刘爱华满脸通红醉醺醺地从老大的房间走来,邵明德端着杯子紧跟后面。看得出刘爱华在努力控制着自己,放慢语速,让僵硬的舌头能表达他的意思。监狱工作十分无聊,有许多人都好这一口,还有为数不少的人酗酒成性,生出事来。

如有一个绰号“周大兴”的狱政科干事,人称“全频道”,嗜酒如命,每饭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狂,多次醉酒斗殴,打伤他人,一般打伤的是老百姓也就没事,有几次打得严重了,就给“警告”,前不久他将一个新来的狱警打断了鼻梁,被摘掉了一颗星。我问,那不是故意伤害——犯罪吗,那人回答我说,周大兴有亲戚在上面做官,换别人该开除好几次了。

说起“点名”,有人给我讲了一件事,八监区——专门做缝纫,又称“服装中队”——几个头头互相争权夺利,各不买帐,大家抢着“点名”,你“点”了我“点”,就连普通的带队小警察也要点点名过把瘾,弄得犯人叫苦不迭。因为劳改犯平时加班加点,劳动任务很重,碰到难得的休息天,想给家人写写信、看看书、看看电视,却被集合起来受训,一训就是半天,正是苦不堪言。

当然对于那些警察来说,平时他们在社会上被人看成是“牢头禁子”、“狱卒”,在外面在家里都活得很窝囊,在监狱里贪贿的分配也十分的不均,他们需要一种平衡心理的方式。虽然坐在前面大放厥词,说了一些啥自己也不明白, 但毕竟在使用着公权力,望着下面那一大片诚惶诚恐的听众,成就感油然而至。更有现实意义的是,让那些犯人看看自己的威风,没准儿有人会到自己这儿来烧烧香,捞点实惠。顶不济,也可以将这种“点名”作为排遣无聊的娱乐来享用的,强煞百无聊赖地坐在值班室里抽烟、发愣。我后来分配到监区后,就有亲身体会了。我是一个最忠实的受众,我每次都非常认真地捕捉他们训话时的每个语气词,观察他们的每个动作,分析他们的用意,洞悉他们的心理。参加点名是我了解劳改的极佳途径,使我受益非浅。

刘某在讲话时,有一批新犯人在几个组长的带领下,挨组搜检“违禁品”——非改造必需品,如香烟、打火机、随身听收音机,其实大家都知道在几个关系户老大的专用房间里什么都有,但那是狱方罩着的。后来,换了头儿,我们的严管组长被搜出了手机,邵明德有一只大型冷藏柜,里面藏着三只手机,据说那阵整顿光是鲜肉就搜出了八百来斤,当然并不是邵明德一个人的,在其他监区也有关系户。我听邵的马仔耿某在和别人说,李姓头儿上台后洗牌是为了自己捞好处,因为不敲打敲打,那些关系户都客气当福气,不肯主动烧香。我想大概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吧,后来在我的监区里也确实看到了这种事。不过还有其他犯人告诉我,这个李某确实比较清廉,他有姐夫在北京司法部当大官,他前几年曾经下海做生意,看到生意场上一片混乱,赶快退身上岸。我没有和这个姓李的主管改造的副监狱长打过交道,但是,在我入狱后的一年多他当政的时期,除了暗暗的严密控制,狱方没有对我实行特殊恶劣的迫害,我宁可相信后者的话。

11、一场风波(上)

每天浩浩荡荡的劳改大军涌进简陋之极的工棚,各就各位在矮凳上坐下,棚子里一片嘁嚓嘁嚓的加工声,腾起阵阵灰雾。平时我们每天从早到晚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将一只弹簧装进两片塑料里去,那天,也许是出口任务紧迫,竟要我们将做好的夹子包装起来,每二十只一封装到塑料袋里去,然后再在每只袋里放进一张法语的商标纸。也许是运往法语系国家,也许是冒牌法语系国家生产的。为了假冒是正式生产的商品,旁边专门指定一个犯人写工号,就象是检验合格的产品。

有一个名叫杨迪灿的诸暨胖子,原先是诸暨某粮管所的小干部,因为受贿案发被判了十几年,他平时不干活,总是不近不远地出现在我的周围,这里搭讪、那里聊天,两只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我,我很怀疑他的身份,但又怕自己过于敏感,便想搞个小动作验证一下。商标纸印刷精美,纸质精良,背面十分光洁, 我拿起笔来,随手在商标纸背面写上“CDPHangzhou”字样,随即,纸片和塑料夹一起装进纸箱。这时,那个胖子突然出现,他急匆匆地唤来另二个叫何小宝、唐小方的诸暨籍犯人(证实了这俩人也负有监视我的使命)将那只纸箱端走,我终于证实自己的怀疑。剩下的就是如何应对了。

一会儿,周郭海匆匆赶来,将我叫去堆货的仓房。他用手指一下高高的纸箱问我:“你认不认得出,写过字的是哪只箱子?”我本来就在纸箱上作了标记,不会认不出。可是我却没有找到那只纸箱。周郭海问我:“你没有找到那只箱子吗?”我说:“这里没有。”周说:“你肯定这里没有?”我说是的。周不响,转身从门后的桌子底下拖出一只纸箱来——正是那只纸箱。(我一直想不出,周当时为什么要做这样怪异的举动。是否他不甘心被杨迪灿夺了头功,也想有所“建树”呢?)周将纸箱端到门口,要我将写过字的商标纸找出来,我毫不费力地将十几张纸找了出来。周一把攫起,径自找警察去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风暴的来临,可是似乎什么也没有出现。徐敏来了,态度和蔼,笑容可掬。他将我叫到亭子旁的水泥圆桌边坐好,以非常温和的口吻问我,那几个字母是什么意思。我说没有什么意思,无非是随便写写。他说一定是有意思的,和你那判决有关系吧?我带着更和蔼的笑容告诉他,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渐渐收了笑容说,你不要给我为难。我摊摊手,不再开口,脸上一付无所谓的神气。事后我听说,有一个叫陈可平的东海舰队军干子弟,因为诈骗被判无期,此人懂英语,徐敏将那纸片给他看,他一看到这几个字母就说这是“中国民主党”(the Democratic  Party  of  the  China)的英语缩写。徐敏拿我没辙,后果很严重,他与其他几个“大组长”在一起商量,准备将我送到特严队去修理。正好被绍兴籍犯人许军听到,转告了我。
                                                                             

12、一场风波(下)

第二天晚饭后,严管组长叫我拿好小凳子去教育室,我顺便带上刚刚从上海退回来的《入狱通知书》前往。在教育室里坐着邱警察和另一个小脑袋,的溜眼睛的人,剃一个短短的平头,两撇小胡子,两眼透出几分鼠光。邱警察向我介绍那人姓刘,是什么保卫科长。那人的小圆眼睛打量着我,半天没吭声。还是邱警察打破沉闷,问我,最近情况怎样。我便拿出那封本应在我入狱后半个月内寄给我家属的《入狱通知书》给他看,我说我与上海没有半点关系,怎么将通知信寄到上海去了呢?监狱怎么对服刑人员这么不负责任呢?邱警察将那封退信接过去,抽出里面的通知书交给我,把信封收下了。这一招很聪明,那信封留在我这里就会成为他们官僚颟顸的证据。

邱警察话题一转,又问我,那纸片上写的字母是什么意思。我微微一笑,说:“那没有什么意思,我是写着玩玩的。”邱警察说:“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不过,还是你自己讲比较好。”我于是说:“那是几个缩写字母。”那个小眼睛一下子不转了,盯着我立即抢着说:“对!就是缩写字母,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是腼腆的一笑:“说出来不好意思。”小眼睛睁大了:“别不好意思,跟我们讲,讲出来就没事!”我犹犹豫豫、迟迟疑疑地不回答,小脑袋更急了,嘴唇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还是邱警察谆谆善诱,不紧不慢地继续发问。

西飏:纪念塞林格

塞林格去世了。很意外的是,这个消息我是先在中国大陆的一个文学网站上看到的。似乎美国人对此并不十分重视,已淡忘了这个长期遁世隐居的作家。

不过很快,我就看到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开始了报道,口吻一律都十分重视,但丝毫没有惊讶和震惊。一个九旬老者去世,用中文表述就是“驾鹤西去”,当然不是那种“6岁男孩坐气球飞走”的插播突发新闻。这不过是一个句号而已,甚至有些姗姗来迟。

其实,在谷歌诞生到塞林格去世之间的这些日子里,已经有了无数条这样的搜索,即:“作家塞林格是哪一年去世的?”随之便是解释:“塞林格并没有去世,他目前住在美国东北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叫作尼西的小镇。”自1953年塞林格从曼哈顿搬去尼西的,已经半个多世纪.让那些知道他的人以为他早经死去,这想必合乎隐居者的意愿。如今尘埃落定,但这些搜索条仍然会在网上存留,肯定会让不少人摸不着头脑。

1961年的《时代》杂志曾经以塞林格的肖像作为封面,如今它留出一页来纪念他,开篇的文字这样写道:将那些小小的平装书从架子上拿下来,你可以用一个手掌把塞林格的全部作品拿住,那是他的一本长篇和三本短篇集。塞林格仿佛是仅有断章存世的古希腊抒情诗人萨福,或者是恪守17个音节的日本俳句诗人。

可惜此刻我的书架上并没有塞林格,无论是《麦田》,还是《九故事》和《弗兰妮》都给留在上海了。不过好在很容易在网上找到,不仅有中译本的《麦田》,也有全套他发表在《纽约客》杂志的小说的影印文档。

跟随塞林格笔下的差生霍尔顿离开学校到纽约晃上一圈,一个冬日的下午足已。

《麦田里的守望者》像很多脍炙人口的名著一样,它很容易通过,没有丝毫阅读障碍。通常来说,任何书要销到几千万册,绝对不能挑战人的智力。换而言之,作家得把小说当作小说写,而不是把不切实际的愿望硬塞进这个文体。或许塞林格正是恪守了小说家的疆域,反而让他的小说有了微言大义的效果,从而影响了一个时代,并成为不朽。

当然,我们已经不在《麦田》成书的时代了。相隔几十年重读这部小说,当时那种充满亵渎的兴奋不复存在,曾经压抑着霍尔顿并让他不齿的时代已经倒塌。这里同样存在了一个悖论,如果《麦田》这样的小说已经被选做中学生的课外读物,那么它的现实意义便已经被大大稀释了。离经叛道最终被兼并为“经典”,由此可见主流的强大和适应力。不过,这已经是一个经典被遗忘,被不读的时代。对多数人来说,所谓经典就是一本书变成了封皮,里面装一页文学史便可。

不过,对那些仍然尊重文学史的人来说,塞林格的离去仍然是事件。在那些致敬的声音中,我还多次看到了“大师”的赞誉在飞舞。可坦率地讲,大师的帽子放在塞林格头上怎么看都不很合适。塞林格之成为塞林格,就是因为他不是大师。或者他没能成为大师,或者是他没想成为大师。

相对于一句话可以概括的故事线,《麦田》的细部相当罗嗦。因为要把一个男孩几天的游荡写成一本书,必须得慢,一定得在每个环节上找到停留的点,写上些什么。所以,从霍尔顿在屋顶遥望操场时就起他便开始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好像马上要赴汤蹈火,看见每一样东西都要把一辈子的相关记忆和看法全表达出来。同时塞林格还让他不断碰到人,这些人也都是废话篓子,从年迈的历史老师,到宿舍里的同学,甚至在空空的火车车厢里,同学的母亲也会硬坐着他面前展开一番对话,待到了纽约,霍尔顿则又跟出租司机聊上了。

不断跟人无聊地聊,同时在脑子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这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最迷人的地方。更让人倾倒的是,塞林格时不时还会把一些完全是天马行空的想法通过霍尔顿说出来,且是一而再,再而三。比如,一直纠缠在霍尔顿脑际的,便是他老惦记着中央公园南边那个池塘里的一群鸭子。他翻来覆去地思量着,每到冬天,当池塘完全结成硬邦邦的冰的时候,那些鸭子都去了哪儿。这个问题对霍尔顿造成的不安,超过了其它的一切。

总之,塞林格就是这样把整篇小说的空隙填满了。要知道,这只是他当初的一个关于逃学少年的短篇的注水版。可是,好就好在这些注进去的水,否则那很可能是一篇不起眼的短篇,也就没了我们可以挂念几十年的“不朽”。说到底,塞林格是个短篇小说家,他接过的是海明威的传统,后者虽然以几部响当当的长篇流芳百世,但最体现其精到文笔的还是他的短篇,比如“尼克系列”。塞林格曾经在巴黎遇见海明威并得到前辈的赏识,毫无疑问,霍尔顿就是尼克的后代。当然按这条脉络,更早的还有吐温的哈克贝利和汤姆。不过,塞林格不是海明威的再版。海明威要做男子汉,挑战自我,他把一生变成一场大戏去演。像海明威这样写小说写成大名人的例子往后大概只有在卡波蒂身上稍稍昙花一现过。塞林格当然也是名人了,但他却是不爱跟人玩的名人,因为他不喜欢剧场。这大概就是尼克和霍尔顿的差别,尼克胸中藏着个大心脏,他总是思量着整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至少得逮条大号的金枪鱼吧。霍尔顿呢,他可没有那种乡巴佬似的的激情,所有的事情早让他厌倦了;他也没有进取心,根本不想赢取任何一场比赛,就算带着击剑队去比赛,也会糊里糊涂地把全队的剑丢在地铁上。可以,赢呢或者输了又怎的?

所以,塞林格在《麦田》之后,并没有像海明威一样不断地去挑战高峰,更没兴趣和评论界较量。在交出几本短篇集子后,他就隐居了。其实,我和不少朋友当年交流对塞林格的看法时,更看重的都是他的短篇,并觉得若论短篇,他的确是大师。《麦田》倒反而像个大广告,是块金字招牌,效果是好,但光芒反而掩盖了分布在他的短篇里的微妙和精彩。《纽约客》的悼念文章把塞林格和海明威作了比较:“如果说海明威让美国文学有了冷峻的话,塞林格则又让它变得柔和,甚至松软。”所谓的性格和性别都是社会化制度教化和锻造的结果,身上仍残留着早期美国人拓荒激情的海明威显然是被用来训练男生成为男生的,可是到头来呢,这些不成器的男生最后成材不多,并且自己都发现多少都变成了有些松软的塞林格,即便对社会有所反抗也不过是撒谎、逃学或是召个鸡来又不敢上。

《麦田》里的霍尔顿有很多塞林格的影子,不过更应该说只是作家把自己的经历当作材料写进了小说。问题是,小说完成后,塞林格好像变成了霍尔顿,他们合二为一了。《麦田》之后的塞林格,似乎是那个去被学校开除后,没去成西部却住进疗养院的霍尔顿。这个成为作家的霍尔顿,像过去一样,只觉得写作(五门课里唯一及格的一门)还有些意思。不过他没有往大里写的企图,更谈不上野心。他对成人的世界根本是不屑的,自己也拒绝长大。所以他总是写一些身边的琐碎,几个他还在意的人,还有内心古怪的说不透的感受。这个霍尔顿永远生活中他的小世界中,无意走出去,甚至没兴趣换个角度,从别人的角度看看问题。自然更别期望霍尔顿有兴趣抛头露面,当个公共知识分子什么的。拿卡佛来比较吧,卡佛也是从琐碎、平常下手,绝不往大处、高处走,但他有角度的变化,他在不同的卑微的内心里跳跃,因此而走向了普遍性。塞林格呢,他当然不缺乏观察能力,可以他愣是不愿意成为一个职业意义上的作家,也就是说,他不能或不愿放弃自我,变成一个对人类生活的旁观者和研究者,或者成为一个可以无中生有的虚构家。这通常是危险的,结果往往可能是难以为继。

当然,现在断言塞林格后来是写不出来还早。传说他隐居的半个世纪里,笔耕不辍,在保险箱里留下了十多本著作。不知道它们是否可能有朝一日见天日。它们是另外九十个短篇小说吗?还是霍尔顿的前传和后传?对我们这些爱好者来说,这些疑问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而这大概是塞林格最好的结局。他的风格,归根结底是反戏剧、反高潮的,在如日中天时突然隐退山林,好像行为艺术一样,买个大关子,吊足全世界胃口。但让你们等上一辈子,什么包袱也不抖出来,这就是塞林格,那个麦田旁的男生。

 
(2月10日写于加州拉霍亚)

《自由写作》首发

余  杰:羞辱妓女能够让这个国家获得尊严吗?

在二零一零年的“两会”上,温家宝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的最大亮点,就是将“尊严说”写入其中。一时间,“八宝饭”们好评如潮,被中共统治了六十年从来没有获得过“尊严”的人们,终于听到了如同天籁之音般的“尊严说”,哪能不热泪盈眶乃至痛哭流涕呢?

“公处”妓女是“维稳”的一部分

然而,总理一说尊严,我就只好发笑。总理所说的尊严,是专门安排给某一部分特定人群的,比如那一百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特权家族,当然也包括富可敌国的温家在内。至于其他的那些人,如草民,如屁民,包括“玷污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妓女们,是没有尊严,也不配享有尊严的。于是,深圳市福田警方就曾经连续举行两场“公开处理”大会,对一百多名涉嫌卖淫嫖娼及相关活动者予以处置,现场围观者超过千人。不知温家宝有没有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那些脸庞上充满惊恐与绝望的神情的年轻女子?

从“公处”事件中,我看到了公权力的冷酷与专横。一个热衷于“公处”所谓的“犯罪嫌疑人”(被“公处”者大都还没有经过法院的审判)的政权,必然是崇尚暴力的政权;一个热衷于“公处”的社会,必然是“返祖”文化弥漫的社会。法国思想家古斯塔夫•勒庞在《革命心理学》一书中,分析了法国大革命中那些嗜血如命的革命家在广场上使用断头台处世“敌人”的心态。他指出,为杀戮而杀戮的本性是非常普遍的,在正常的年代里,这种异常的“返祖”现象出于对法律的畏惧而受到限制,它只能在狩猎的时候发泄在动物身上。但是,在法律受到践踏的革命时代,“即便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也无法抗拒返祖现象的诱惑”。如果用法国思想家福柯的理论来分析,当权者热衷于实行此种公开羞辱被害者的身体的仪式,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达成对大众的灵魂的控制。对罪犯和敌人的公开的羞辱、殴打和杀戮,便成了全民参与的“狂欢节”。高居于这些场景之上的全知全能者乃是权力本身,而无论被观看者,还是观看者,都是被权力所征服、所奴役的对象。

极权主义的权力结构是通过一系列的仪式来达成的。在中共的统治模式下,司法系统不是社会公义的守护者,而是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实施“专政”的工具。所以,司法系统不是人权的保护者,而是人权的侵犯者。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类似的“公处”、“公审”、“公判”等活动,在全国各地轮番上演。尤其是在几次“严打”期间,当局更是以此制造杀一儆百的恐怖气氛。少年时代,我生活在四川成都的一个小县城里,亲眼目睹过浩浩荡荡的军用卡车、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察、脖子上挂着写有各自名字并且在名字上画了大红叉的死刑犯。我不敢去“杀场”看警察枪毙犯人的过程,有小伙伴去看了之后回来津津有味地向我描述子弹如何穿过囚犯的头颅,殷红的鲜血和花白的脑浆如何搅和在一起……这一场景成为大家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社戏”,也成为我的噩梦的来源之一。当年,一般的中国人漠然接受政府安排和强加的血腥仪式,并以之作为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的点缀。

如今,公开枪毙犯人的场景不多见了,但“公处”妓女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时髦。法学家梁治平指出:“公审或公处所针对的与其说是具体的过犯,不如说是人格尊严。它通过摧抑人的尊严来实现法律的秩序。这就是公处的逻辑。”在中共的道德伦理体系中,妓女可以任意凌辱,但包养“小三”的贪官污吏却需要严密保护。前者没有尊严,后者才有尊严;因为前者被法律所辖制,后者掌握法律之标尺。那么,温家宝所说的尊严,什么时候才能如阳光一样照射到那些被“公处”的女性身上呢?

究竟谁让母亲沦为妓女?

就在我看到那些被“公处”的妓女的照片时,又看到了《海峡都市报》上的一篇报道:福建永安市一名四十三岁的卖淫女子在卖淫过程中遇害。警方调查发现,该女子卖淫的收入主要是为了养育在泉州一大学念书的女儿,以及尚在念小学的儿子。民警说,她本应该退出她所从事的“极不光彩”的行业,根据事后的调查,发现她也是出于无奈。她基本没有买过新衣服,她挣钱不是拿回家就是寄给女儿。她女儿的大学学费一年下来,要一两万,而小儿子身体又不好,常常需要住院、吃药等。

与那个民警的看法有所不同,我并不认为这名死去女子从事的行业有什么“不光彩”的。在我看来,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愿她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得享安息。任何人也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地自责这位母亲,无论是那个民警,还是贵为一国总理的温家宝,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就比这个母亲“光彩”吗?此时此刻,我要追问的是:究竟是谁让母亲沦为妓女?究竟是谁剥夺了母亲的尊严?

真正不光彩的,不是这位忍辱负重的母亲,而是那些将母亲逼成妓女的人,比如教育部部长周济、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和中共党魁胡锦涛等人。真正不光彩的,是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吏,是那些在欧美国家纸醉金迷的官太太,是那些开枪杀人的军警,是那些为统治者涂脂抹粉的文人学士。一名卑微而困苦的女子,两个孩子的母亲,为了尽到自己母亲的责任,在走投无路之后,惟有出卖身体,来唤取自己的生存以及子女的受教育权,这有什么“不光彩”的呢?

喜欢附庸风雅的温家宝,经常诗人艾青的一首诗歌,“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在历届总理中,温家宝是一位最喜欢表演“流泪秀”的总理,他的眼泪一开始打动了不少老百姓,后来眼泪流多了,效果就越来越差了。温家宝的阴柔之气,甚至超过当年曾经扮演女旦的周恩来。我不知道,如果温家宝读到这则报道,会不会为这名悲惨死去的母亲流一滴眼泪,会不会帮助这名死不瞑目的母亲抚育两个孩子?会不会重新定义他所谓的“尊严”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

中共经常自作多情地以人民的“母亲”自居。“党啊,我亲爱的母亲”,是一首家喻户晓的主旋律歌曲,每当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头皮发麻。正是这名“抽象的母亲”逼迫那些活生生的母亲成了妓女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人民的尊严,当然包括妓女的尊严,以及所有母亲和女儿的尊严。既然温家宝喜欢读书,我愿意向他推荐托尔斯泰的《复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这两部名著。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妓女,都是被践踏与被凌辱的“残花败柳”。然而,这两名妓女的灵魂却比那些达官贵人的灵魂高贵千百倍。

今天的中国难道不也是如此吗?那些悍然“公处”妓女的警察和官僚们,哪些逼迫母亲成为妓女的警察和官僚们,哪个不是靠妓女和人民养活的?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正如同孟姜女的眼泪是长城的一个注脚,福建的那位通过卖淫来供养孩子上学的母亲的死亡也是“和谐社会”的注脚。温家宝的政府是中共建政以来最有钱的时候,中共当局毫不心痛地拿出将近三成的财政收入作为军费,以期实现“大国崛起”,却吝于在社会保障、教育和医疗方面投入有限的资金。如果政府对穷困人家的孩子有一套运作良好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制度,这位母亲还会去做妓女吗?中国的教育经费在国民生产总值中所占的比例,低于大部分非洲国家而名列全球倒数之“前茅”。这样一个母亲依靠卖淫供养孩子上学、老师兼任矿工帮助学生支付学费的国家,却长袖善舞地在国际上大把撒钱,真是无耻之尤!

温家宝亲自参与了“两个中国”的打造:一个是在国际舞台上炫耀财富、鲜衣怒马、闪亮登场的中国,挥一挥手即召集非洲四十多国的元首到北京朝拜;另一个则是四百万卖淫女、数亿失业工人和失地农民终日哀哭切齿的中国,孩子们死于毒奶粉和毒疫苗。一个是发射宇宙飞船、摆出征服太空架势的中国,以爱国者自居的将军们时时发出核战争的威胁;另一个则是民众连最基本的医疗和养老保险都缺乏的中国,老百姓过的是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日子,占人口一半以上的农民生病了只能在家中等死。简而言之,一个是有尊严的中国,一个是没有尊严的中国。温家宝先生,你爱的是哪个中国呢?

既然温家宝先生将“尊严”当作本届政府 LOGO,似乎表明他是一个有灵魂、有爱心的人。然而,如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然读到契诃夫的这段文字,这个大国的总理有何感受呢——“我们既没有切近的目的,也没有遥远的目的。我们的灵魂是狮子大张口的空洞。我们不相信革命,我们没有上帝,我们不怕鬼魂。……必须承认,我们的情形没有一点可以叫人羡慕的地方。”是的,如果一个接一个的母亲都失去了尊严和人格、失去了自由与生命,如果每一个妓女都不得不面临被“公处”的命运,那么这个庞大的帝国还没有崛起便走向了灭亡。

温家宝先生喜欢引用古文,所以我将《管子》中的一句话赠送给他:“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姑且作为“尊严说”的一个注释吧。

傅国涌:呼唤“公民弹劾制”

大约10年前,就有朋友私下提出“公民弹劾制”的设想。与行政诉讼的主要对象是行政机关的具体行政行为不同,公民弹劾就是可以按法定程序弹劾、控告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侵犯公民权利及失职、渎职行为,责任由个人承担,他还提出了程序的启动、弹劾机关的设置、弹劾庭的组成、各级弹劾庭的职能等具体设想。

我觉得这个思路可行,早在1933年,在探讨宪法问题时,高一涵、陶天南等学者就提出过宪法上的监察权与行政审判权等问题。行政诉讼是否应该有别于普通法院的审判机关来审理?换句话说,宪法是否应规定在在普通法律之外有行政法?在普通法院之外有行政法院?这是陶天南《宪法中之行政审判问题》讨论的重点。他认为,行政审判官要有关于公务组织及实施的知识、经验,同时熟悉行政机关公务上的实际需要。而普通法官往往缺乏这样的经验和知识。司法官判决案件往往依据条文,而行政法并无法典可依,这不是普通法官所能胜任的。为此他主张设立行政法院。从这一思路继续往前一步,不再停留在行政诉讼层面,公民弹劾制也就呼之欲出了,这即便在现行宪法上也是能找到依据的。

前几年,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李飞在人民网“强国论坛”解释中国的违宪审查制度时也公开指出,“任何公民都可以向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提出进行违宪审查的要求”。从“任何公民都可提请违宪审查”到“公民弹劾”乃是顺理成章的,既然公民可以自行提起违宪审查,那么对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违法渎职、失职、侵犯公民权利的行为,无论是行政机关、立法机关、司法机关的工作人员还是其他依法从事公务公务的人员,公民应该都可以直接弹劾。这一制度完全可以取代现在陷入了僵局、怪圈之中的信访制度,将信访制度最终纳入法治轨道,“公民弹劾制”就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出路。

《南方周末》2010年4月8日的头版报道,那么多在违法拆迁中逼死人命的地方官员竟都安然无恙,这是天理不容的。如果有公民弹劾制做保障,我们就可以立即启动弹劾程序,将他们送上弹劾庭。公民权利需要可靠的制度程序来保障的,否则只是空言而已。

江枫:《时代》周刊年度人物评选,刘晓波不是中国人?

纪念《零八宪章》发布一周年征文

4月5日早晨,美国知名杂志《时代》周刊公布了最新的“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的入围名单,该名单包括来自世界各国的200位候选人,人物范围涉及到政治、经济、科技、娱乐等多个领域。从2004年开始,该活动一年一度,备受世人瞩目,近几年,每次都会有中国人上榜,因此,中国媒体也对该活动给予了高度关注。

此次的候选名单一经公布,海内外媒体就对此进行了报道,从海外媒体的报道情况看,除去台湾籍的候选人王振堂之外,此次入围的中国人有五位,分别是:《零八宪章》发起人之一刘晓波、“80后”青年作家韩寒、国务院副总理王岐山、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百度总裁李彦宏。

国家领导人入围和当选一直都是中国媒体所喜闻乐见的,每次《时代》周刊公布入围榜单,只要看到中国国家领导人的名字,中国媒体都会进行高调报道。此举的目的原本只是为了讨主子欢心,但自从2009年实行网络票选后,这种举动便多了一种功能,那就是可以发动国内网民积极地参加票选。

在2009年的《时代》周刊年度人物候选榜单中,不仅有中共当局耿耿于怀的西藏精神领袖达赖喇嘛,而且还有《零八宪章》签署者,虽然中共总书记胡锦涛也入围,但外界对其并不看好。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零八宪章》签署者入围可以说是2009年《时代》周刊人物评选活动中最大的亮点。遗憾的是,中国媒体似乎只认识胡锦涛和身份不敏感的商界人物,所有国内媒体在报道当中只提及胡锦涛和其他几位企业家的入围,而绝口不提达赖喇嘛和《零八宪章》签署者。

让中共当局和中国媒体始料未及的是,一年以后,当《时代》周刊再次启动同样的评选活动时,身份敏感的《零八宪章》发起人之一刘晓波的名字豁然出现在200位候选人名单之中。胡锦涛的入围可以让中国媒体欢天喜地,而刘晓波的入围则让它们退避三舍,所有媒体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回避刘晓波入围的事实。笔者查阅了多家国内主流网络媒体上对此次评选活动的报道,里面均谈到了王岐山、薄熙来、李彦宏、韩寒入围,但在提及这些人入围的时候,并未在这份名单的后面加上“等”字修正。

中国媒体究竟是不知道刘晓波入围还是不敢报道刘晓波入围?很显然,答案只能是后者,因为在这个资讯传递相对自由的网络时代,这种消息在网络上必然不胫而走,从笔者和国内很多媒体人交流的情况看,他们对刘晓波入围早已知晓,只是缘于宣传部门的限制,所以只得对这一情况进行冷处理。对于那些只能接触到官方资讯的民众而言,他们在看了官方媒体的报道后,怎么都不会想到入围的还有有刘晓波这样一位极富良知的作家。而对于那些刚刚学会“翻墙”的网民而言,对照国内外的报道,则很可能发出这样的疑问:“刘晓波难道不是中国人?”。

韩寒的身份并不如刘晓波那般敏感,但在官方媒体的眼中,他仍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因为韩寒喜欢并且善于对官方和制度冷嘲热讽。这一回,官方媒体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并不回避韩寒入围《时代》人物的事实,但在报道和评论此事时,对韩寒进行了不怀好意的冷嘲热讽。韩寒在中国国内的影响力众所周知,虽然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远不及刘晓波,但入围《时代》人物却当之无愧。

回顾以往的《时代》周刊年度“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评选活动,中国的维权人士陈光诚、曾金燕也都曾入选,陈光诚是在2006年,而曾金燕是在2007年。在2007年同样入选的中国人还有胡锦涛,但是,中国媒体却刻意回避曾金燕的名字,就像回避刘晓波一样对曾金燕绝口不提。全面、客观地报道新闻事实是一个媒体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中国媒体三番五次地对《时代》周刊年度人物入围或者当选者名单中的敏感人士视为无物,足可见得中国媒体的职业道德水平有多高。

网络票选是一项重大创举,但也并非无懈可击。韩寒的得票率之所以如此之高,和他在国内具有巨大影响力不无关系,韩寒虽然也针砭时弊,但尚未成为官方封杀的对象,只要官方不封锁为其投票的页面,其当选几乎没有任何悬念。而刘晓波则不然,官方只要利用现在网络封锁技术,并发动“五毛党”为其他候选人积极投票,很容易就可以将刘晓波挤出百名之外。

在2009年的《时代》周刊年度人物评选活动中,胡锦涛的得票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排在100名开外,远不及达赖喇嘛和马英九。自从海外网络媒体在2009年4月12日刊发新闻《〈时代〉百人投票,胡锦涛不敌马英九、达赖》后48小时之内,胡锦涛的排名和投票总数就从第110名、45万投票跃进到第16名、70万投票,提升幅度达到94个名次,两天投票总数暴涨了25万,日投票量达到了12.5万,比之前3周总计45万投票总量、日投票量2.25万整整放大了5倍还多。

在2009年的票选期间,笔者曾试图不使用代理登陆投票页面,结果发现,虽然可以打开《时代周刊》网站的投票主页,但给《零八宪章》签署者投票的页面根本就无法打开,而给胡锦涛投票的页面则畅通无阻。在胡锦涛的得票率和排名飙升之后,《时代》周刊网络技术人员对所有投票网页增加了“验证码”程序,以防止黑客使用软件进行大批量投票影响网络投票的真实性。此后,胡锦涛的名次稳定在前20名之内,投票总量则从4月14日的70万稳步增长到投票结束期的92万,其每日投票量1.8万/日与4月12日之前3周的2.25万/日,尽管有所降低,但相差幅度并不大。

此次评选活动将在5月1日结束,届时,《时代》周刊将公布票选结果,截止4月8日,作家韩寒的得票数居华人首位,而刘晓波则排名第二,两人在总入围榜单中的得票排名分别是第9位和第23位。不出意外的话,相信在票选结束后,两人均会最终胜出,而成为最新的《时代》周刊年度人物。2009年的评选,《零八宪章》签署者最终胜出,可以说给了所有因签署《零八宪章》而遭受迫害或骚扰的人们以莫大的慰藉,更为《零八宪章》运动的发展注入了新的能量。截止今天,《零八宪章》的签署人数已经达到了11000多,倘若刘晓波能最终从200人当中胜出,相信《零八宪章》运动将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在逆境中不断创造奇迹。

2010年4月9日

许知远:夭折的未来

未来超级大国中国不能建立于麻痹与遗忘,不能“未来”尚未成长,就劫难重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曾用“发育不全的超级大国”形容苏联。当时,它制造了世界最多的钢铁,发射了太空飞船,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军事实力足与美国一争高低,但它无法给自己的人民提供足够的小麦、土豆与冬天的燃柴。

三十年后,人们纷纷谈论“中国是下一个超级大国”,它举办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奥运会、国庆阅兵,把自己的宇航员送上太空,修建了世界上最大的水坝,却发现它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供应干净的奶粉、疫苗,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戮。

中国的国家力量一方面巨大无比,另一方面又脆弱不堪。它可以举国之力完成一件壮举,却似乎连基本的公共安全与信任都无法提供。

是的,几乎所有国家都曾面临相似的问题,它不仅只与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相关。英国人有过狄更斯、恩格斯笔下的那个“雾都孤儿”的年代,贫穷、饥饿、肮脏、童工是正在兴起的大英帝国的另一面。十九世纪的美国人则曾发现,他们一直在喝有问题的牛奶,芝加哥的屠宰厂里黑暗重重,城市里满是“嘉丽姐妹”这样的牺牲品……一个国家很难均衡发展,它可能在技术与商业上日新月异,却可能在政治与社会上仍原地踏步。

中国经常夸耀自己在三十年的时间里,走完了西方上百年的历程。这似乎也在暗示,我们也不得不付出对方上百年的代价。一切问题都变得可以容忍——这都是发展不可避免的代价。

但人们经常有意的忽略了另一个因素。一个健康的社会,是抗争、吶喊与良心不安的结果。倘若一个残酷的社会,没有会随着财富的积累而自然变得文明与进步,那是因为它缺少一代代人不停息的抗争。是因为狄更斯与恩格斯等人的辛辣揭露,是因为辉格党与托利党的议员的不休论辩,是因为工厂主们自我的道德追问,才让英国社会一步步建立起现代保障系统。也因为黑幕揭发者对于美国生活的谴责及社会运动的风起云涌,才令美国社会逐渐摆脱了十九世纪的丛林法则。

中国处于这样一个剧烈转型的时刻,谁都清楚这样规模的变化是多么难以驾驭,它必然问题重重。但是,今日中国最令人忧虑的不是这些问题本身,而是问题意识的广泛消失,整个国家正在陷入道德上的麻痹症。或许因为生活在丑陋与不公之中太长久,或许这四处泛滥的信息让人无法消化,人们对此失去了敏感。而政府则鼓励这种麻痹,明明整个社会已经溃败,它却四处大谈“和谐社会”,它不面对问题,只回避问题。它也防止一切追问。在福建南平的小学生被杀的事件中,当地政府拒绝记者采访,制止自发的悼念活动,他们担心这会影响一个“和谐的社会”。一些官员则发明了种种说法,来为这种道德麻痹而辩护,它们听起来像是奥威尔的“新语言”。

在一场造成一百零八人死亡的矿难中,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党委宣传部长张金光说:“这里我们应当看到一个主流的东西,五百二十八人有四百二十人是成功地走出了井下,逃离了那个可怕的现场,这应该是主流。”在南方,一位政府工作人员对着聚集上访、患了肺尘病的工人说:“这是历史的欠账,是发展的必然代价。”

这是今日中国的“新共识”——一切问题都不是主流现象,所有的灾难都是不可避免的代价,追问则显得荒唐又不合时宜,不仅政府要竭力制止,公众也很快忘却。当山西的疫苗问题被杰出的记者王克勤揭露时,很多人意识到他们很久没有关于“三聚氰胺的奶粉”的新闻了,人们很快也会忘记了山西疫苗的事。倘若没有机构的力量,一时的愤怒很难转化成真正行动。人们也会很快忘记南平的惨案——毕竟遇刺的学生不是“主流”,于是街市依旧太平。

而中国这个“未来的超级大国”,正是建立在这普遍的麻痹与遗忘之上的。而这些孩子们的生命,则像是另一个隐喻——我们是一个“自我摧毁”式的国家。这个国家喜欢谈论未来,它要在二零二零年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要在二零四零年实现民主。而孩子们经常被说成是未来的主人翁与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但这些“未来”尚未成长,就劫难重重……

贺卫方:为毛泽东修“冬宫”

丁盛《落难英雄》页199及以下,作者自述担任广州军区司令员时奉命为毛泽东建“南湖”别墅的事。那是1971年初,汪东兴来广州,跟丁盛说主席要来广州过冬,需要建房子。最终选定地点叫做“磨刀湖”。至于规格,汪东兴说毛最喜欢武汉东湖和杭州西湖,于是专门派作战部部长、工程兵主任和后勤部营房部副部长到两地考察。5月开工。修四栋,毛、周、康生、江青各一栋。(汪东兴:“江青的房子离主席也不能太远,太远不方便;也不能太近,她的房子要主席看不见。”很奇怪,毛和江是夫妻,为什么不合住一栋?)为了在居住期间有些变化,除了“南湖”外,后来又在“松园”修了一幢。因为汪东兴要求,又专门为他修了一栋。每栋房子的大厅都有电影放映设备。913事件后,丁盛他们向周恩来、叶剑英汇报。“整个花了六千多万,他(指周——引按)给批了这笔钱。”又,913事件发生时,松园工程尚未完工,又请示周,追加资金将其完成。想想那个年代,每月三十二块钱就能勉强一家五口温饱,六千多万外加追加资金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

1974年批林批孔时,这项工程被造反派说成是为林彪南逃而建,为此追查,许多人受到诬陷。为辩诬,丁盛几次要求汪东兴出面作证,但汪东兴就是不说。直到7月份毛、周派韦国清到广州收拾摊子,才说这是给毛修的,事情总算了结。

丁盛还讲(页216及以下),广州军区对毛绝对忠诚。冬天从广东为毛供应蔬菜。毛喜欢麦片,就专门从香港买澳大利亚麦片。由于要过海关,不能让海关打开检查,就用情报部的船从海上运回来。又讲到给毛修的房子,为了安全,专门开凿一个穿山洞,洞里修建小房子。可惜,这些房子,除了周恩来到他的那栋房子来睡了个午觉外,其他人从来没有用过。现在,你知道奥威尔的那个判断有多么准确了吧?他说:实行公有制的地方实际上是把过去属于很多人私有的财产变成属于极少数人私有而已。可笑的是,有些人居然还在不断标榜伟大领袖如何生活艰苦,体恤人民,真正是一小撮别有用心者蒙骗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呢。

1977年11月起,丁盛被指控参与“四人帮”集团“密谋策划武装叛乱的活动”受到关押,直到1981年5月,才完全解除关押。1982年7月,解放军军事检察院下达“免于起诉决定书”,称丁盛“已构成策动武装叛乱罪”。鉴于是从犯,决定免于起诉。当年退出现役,开除党籍。之后反复申诉,终无果。1999年9月25日含恨死于广州,得年86岁。

齐家贞:正视非正常活着

2006年底我三弟逝世,我比他大近8岁,认真回顾了他的一生,写了《非正常活着的生命——痛悼三弟治平》,这才意识到中国人“非正常活着”。

三弟,我家最聪明、最有志向的小绅士,因为品学兼优被某公立初中破格录取。但开学典礼上,方主任说:“坐在这里的一个新生,他爸爸、姐姐都是反革命,都在劳改,姐姐还是从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说明阶级斗争是多么尖锐。”这番话像把刀,把12岁的治平逼上了非正常活着之路。

多年后,治平告诉我,从那一刻起,他读书的兴趣丧失殆尽,终生不再有梦。治平后来成了麻将桌上的“赌鬼”。他天天去赌场报到,风雨无阻,直到他重病倒床。不过,这个赌鬼很奇怪,他按时去按时走,输赢都不恋赌,完全没有赌瘾。他不读书不学习,去赌场是要把困扰他一生的垃圾——时间——杀死。英文也有这个词:kill time。

杀死时间就是杀死生命,真正的齐治平早就死了,他活着,但非正常活着!中共建政后,“非正常死亡”(Unnatural Death)的人数估计是八千万,真实数字可能更多。这种大规模毁灭生命的滔天罪行,人神共诅,决不允许它在地球的任何角落再发生。可我们长期忽视了另一种生命现象,那些被侮辱被迫害被践踏的“非正常活着”(Abnormal living)的中国人,它的数目达几亿人之多,那些遭受迫害者,包括被牵连的家属、亲戚、朋友。这种强权制造的非正常活着,也决不允许在地球的任何角落再发生。

“非正常活着”的人,他们的美梦、理想、智慧、青春、尊严、价值,人世间可能有的美好的一切全部被摧毁,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是另一种本不该属于他们的、非自愿的、由另外一种力量操控的生活,这种生命的惊人浪费和难以言说的苦难,与“非正常死亡”相比,区别只在于,一个是钝刀子慢慢割死,一个是快刀屠宰断气。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前者还活着、还喘着一口气,而对之熟视无睹,不予正视。

墨尔本的阿木先生认为,“非正常活着”这个慨念真实贴切地表述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其不只是大陆百姓,也包括海外华人,这是几代人的问题,它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探讨,以求摆脱“非正常活着”的桎梏,正常地生活。香港的武宜三先生认为此论极是,他认为在中国,几乎无人可以幸免“非正常活着”,包括毛泽东、江泽民在内。他曾经找过几个文友,打算就此主题“清谈”,再把记录整理成文在网上发表,使世人警觉。

焦国标起而响应,他为万耀球先生《滚爬血腥路——忆我贱民平民人生》一书写了篇推荐文章,提出关于“非正常活着”的概念“有必要隆重推荐给每一个中国人”。他说:“全体中国人民都应该思考非正常活着这个现象。至于胡江吴温,尤其应该警醒非正常死着的问题”。后来他又写了几篇文章探讨“非正常活着”。

我邀请焦国标作为我的新书《红狗》(红狗就是我,一个非正常活着的人)讨论会的主持人,他欣然允诺。结识这位思想敏锐、见地独特、勇敢无畏的学者,是我的幸运。我非常感谢他从北京来到香港,为这次新书讨论会添辉。焦国标送了我一幅他的手迹:“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尽宝藏,你们并不要玫瑰花发出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何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有一种存在形式呢”。焦国标告诉我这是马克思年轻时讲的话。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有没有正常活着的中国人呢?我46岁半离开大陆,回忆在中国活的大半辈子,亲眼见过一个“正常活着”的人。这是个奇迹,一个正常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在中国这个如此不正常的社会环境中,阴差阳错地成活下来呢?想来是老天发慈悲,安排她到人间做种,召唤中国人正常地生活,拯救中国。只是,老天的慈悲敌不过现实的残酷,正常活着的人活不下去,非正常活着的人才能一代一代活下来。

这个正常人叫熊兴珍,劳改时我俩同在一个反革命组里。当时我们,包括本人,都认为熊兴珍是个疯子,不然怎么人人都喊毛主席万岁,她非要喊打倒;人人都说毛主席是大救星,为人民谋幸福,她说,毛主席来了吃不好、穿不好、玩不好。文革时,谁都可以骂,就毛主席一个人万万不能骂,熊兴珍偏偏说谁都是好人,谁都不骂,她就盯着毛主席一个人骂。我帮她写检查,故意不写她讲的几句话,念给她听要她签字。熊兴珍说:齐家贞,你写漏了,帮我添上“打倒毛主席,坚决打倒!”

熊兴珍在强权的压力下不接受扭曲,不懂得说假话,这个中国稀有的正常人,于1971年8月27日被枪毙了。她死了,只活了43岁。还有,遇罗克、林昭、张志新……不接受扭曲,不懂得说假话的正常人统统枪毙,统统禁声了。

非正常活着的例子很多:某女士1935年参加革命,1957年被打成右派,革命老公赶快离婚,儿女平半分,小儿子跟了右派妈妈,不久就疯了。从此,右派妈妈时时含一口水在嘴里,避免自己开口讲话。她等了22年,终于等到了平反,内心里至死对毛主席充满了感激。

重庆一位运动员,1949年后不停挨斗,平反后当了政协委员。很长一段时间里,政协一开会,他就赶紧走到最前面,低首垂眉准备接受批判,争取从宽处理。

劳改犯黄俊出狱后,一天到晚想自杀,叨念“没得人了,没得人了”,连忠贞的老婆都离婚了。他不想跳河、上吊,但总是盼着什么地方失火,他冲进去救火,或什么人掉进水里,他跳下去救人;火灭了,人救了,而自己被烧死、淹死。这样,他就不至于死了还被认为“自绝于人民”,影响改了嫁的妻子和改了姓的两个儿子。

劳改农场的某男犯遇上天赐良机,正与一个女犯做爱,外面锤门:“队长来了,还不开门,你想死呀?”他回答:“我活都不怕,还怕死吗?”这句劳改名言,流传至今。

《红狗》书中,每个人都在非正常活着。大弟兴国三十好几岁还不交女朋友,厂里的人说,这个男人真稀奇,见到女人不动心,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一个中性人。兴国为母亲和我生病住院欠了债,几乎还了10年。二弟齐安邦,一个从小就表现出做生意天才的年轻人,如果逢时,他可能会是中国最早的百万富翁。但当初,连扫大街的清洁公司都拒绝接受他,于是他参加了街道运输队。他在运输队,一天打鱼五天晒网。安邦烂赌一生,一生保证戒,一生都在赌。有钱,48小时不倒桩;无钱,天天睡在床上养神,梦想天上掉下“发火柴”(四川话:赌本)。

小弟齐大同,想不起爸爸是啥模样,见了面不会叫爸爸。下? 乡时,他表现极好,被评为“好知青”,当地多次推荐他进工厂,但招工单位都拒绝要,因为父亲是劳改犯。最终他装肝炎病人,送金鱼笼络户籍官,才终于回到了重庆。

医生叫劳改释放的林方赶快结婚,不然用进废退,野鸭变家鸭飞不起来了。林方的四哥说服了自己的妻子,要她一女侍二男,遭林方拒绝。自此,四嫂经常唱情歌向林方示爱。

胡薇薇最最要好的朋友偷看她的日记,为了进步、入党,把胡的日记交给了党委。为此,胡薇薇被送进了劳改营。3年劳教期满,她被送回家,但父亲拒绝接受她,把她退回了监狱。胡薇薇说,后来的14年刑期是我父亲判的。

我的父亲——一个“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的君子,一个只认理不认钱,视钱财如粪土的清教徒,一个在军代表面前拍胸膛:“我就一分钱没有贪污过”的正经人,一个每晚10点钟就上床睡觉、天上掉金子也不出门捡的傻瓜,却宣布他要做坏人!为了给小儿子结婚多送点礼,他带了一个坏人到家里,于是家里每个人都成为这个坏人的受害者。

齐家贞,我自己,一个非正常活着的典型。在劳改队里,她是个棒棒都打不死的年轻女囚,每天都在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出监狱,哪怕在狱外的牛皮菜地里自由地走几步也是幸福的。但出狱没几年,她哭得太多,数次想自杀,盼望重回监狱……还有比这更加不正常的了吗?

时至今日,中国人仍然普遍“非正常活着”。一党专政的制度没变,非正常的环境没变,因此“非正常活着”就有它生长的土壤和温床,就不可避免地蔓延。在许多方面,其程度和性质甚至比过去严重多了。可“非正常活着”的人,常常不知道或者不承认自己在非正常活着。不少海外华人到了自由民主的西方社会,仍然在非正常活着,却还自以为正常得很,反而认为正常人是愚憨、傻瓜、疯子。需要说明一下,民主社会也有不正常活着的人,那是出于其它原因,而绝非政权强制的结果。“非正常活着”的状态不可能自己改变,除了社会、制度的改变,也还需要本人竭尽努力。

出国22年之后,齐家贞是正常活着还是非正常活着呢?通过学习、思考、观察,以及对自己的要求,我学着逐步正常地生活。有时候我做到了,但常常还是非正常活着,毕竟我在“非正常”的中国所遭遇的太多太深了。

我多次在梦中又进了监狱:

这一次判我4年,又是为的什么呢?我的头都想痛了。

我和父亲已经满刑,他们却不释放我们,还得再审查。父亲挪动双脚,想走出队伍看稀奇,我赶紧拉住他,生怕他继续遭关押。

男犯女犯混在一起,向另一个劳改营转移,远远看见自己混杂其中,随着浑浊滞重的人流,缓缓前行。醒来,心里还窝着刚才的块垒。

我的余生,如果梦中还出现劳改营的故事;如果我对生活享受的兴趣不能从零开始逐步增加到正常;如果我不能像西方人那样,对发生在世界任何地方不自由不人道的事件一视同仁地关注,眼睛只盯着我们的中国;如果我不像澳洲绅士那样将房前屋后的草地修剪好(像男人没刮胡须,没脸出门见人);如果美丽的花儿被丛生的杂草覆盖,我却视若无睹……那就说明我还是不能完全地正常生活。

野渡先生在《红狗》讨论会上提出:“争取在不自由的环境里活出自由”。在中国,怎样才能在非正常的环境里活出正常,这是一个更加严峻艰难的课题,我们无法不正视。希望大家积极参与对“非正常活着”问题的探讨,弄清什么是“非正常活着”,通过对“非正常活着”的病态人生的回顾,自觉地从“非正常活着”的桎梏下解放出来。我们需要思考什么才是正常生活,怎样才能正常地活着。我们必须摆脱不正常,活出正常,不管是大陆中国人还是在海外的华人。这是个长过程,是一代、两代甚至三代人的事情!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该有个开头才行。若这次我的新书《红狗》——对非正常活着的中国人的探讨,能起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我就欣喜无比了。

2010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