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大学回忆录——在于都写祝寿与效忠信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们行军五十四里,中午就到达于都县。一到于都,就去参观“中央红军长征第一渡”和毛的旧居“宋屋”。队友某记载道:“毛主席长征的起点——于都革命斗争简介(略)。革命旧址:宋屋,何屋,均是毛住过的。东沙坝(毛朱召开万人大会地方)西郊大佛寺,烈士纪念塔(快要修成了,有毛林周题词),在桥头。”

于都距瑞金有两天路程。这是一座有城墙的县城,城东城南均有水环抱。也许是因为冬天、又是雾雨天的缘故,也许是这县城的民居太老太旧的缘故,总之于都的色调是灰色的。尽管此时街道墙壁到处都写上了毛语录,但红色仍不能构成主色调。县城北门一条深巷尽头,有一座人称“何屋”的砖房。毛曾经在其中的一间屋里住过。我们到达县城时,于都人正在修复这座旧居。有队友提议和他们联系,参加修复旧居的劳动。

——后来我得知,这旧居是毛在中央苏区最后居住的房屋。长征前夕,博古等人支使毛去于都“指导县苏维埃工作”,以便背着他商讨红军大转移问题。毛在于都住了一个多月。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八日下午六时,毛离开何屋,走过东门浮桥,因此这一天被看成是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的日子。

——一九九五年十月我在兰州参观纪念红军长征的书画展,展厅里参观者寥寥无几,我不期而遇一位约摸三十岁的男青年。他告诉我,他的爷爷是陕北老同志,虽没有参加长征,却亲耳听参加者说过,毛当年是坐着担架由士兵抬着长征的。光是用担架抬毛爬越大雪山,就有十二个红军士兵死去。

由于长征队内部宣传派的坚持,这天晚上我们宿营于都城外一个生产队。队友某记载:“1966,12,24于于都西郊大队红卫小队。这个队贫下中农占百分之九十五,富农百分之一,阶级队伍比较强大。这个大队在当年跟毛主席闹革命的,革命同志较多,全大队共有十多户烈属,许多人都参加了先锋队。这个小队有二户烈属,二户军属。(我们的房东)叫刘富标,当年参加过红军,现有二个儿子参加解放军。这个大队主席著作学习的高潮正在形成。这里现在社员们正在进行水治,水利田治(做池田)、山治(水土保持)。”

队友某在于都河边注意到:老百姓有的在上游洗马桶,有的在下游淘米,相距不过几米,于是很觉希奇。

这天晚上我们是否给生产队的贫下中农演了节目,宣传了毛思想,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细节了。估计是演节目了,而且少不了压轴戏——表演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那一定是声情并茂。歌词我尚能记起:“毛主席的书——呜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呦嗷下——功夫深刻的道理——咦我细心领会只觉得,那心里头呕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啊,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啊,我干起那革命劲头儿足!”

现在我看这歌词,真觉得很搞笑。不过当时所有的中国人,都人手数册毛著,动不动大家坐在一起,各捧一册做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状;谁敢不学毛著谁就是反革命,那就死定了。《毛四卷》《毛选读本甲种、乙种》《老三篇》《毛语录本》,以及数不胜数的形形色色的单行本,所有的印刷厂不歇气地印制,发行量之大,远远超过《圣经》和《可兰经》。

——岁岁年年,时光流转。日月星辰在天空熠熠闪烁,高山大河仍在屹立和奔流,《圣经》和《可兰经》迄今仍被数十亿万的信徒诵读,但是毛著却是昨日黄花,风光不再。如果说它真的是真理的话,现在中国却没有几个人学习它;即使今日最为歇斯底里的毛派分子,也没有把毛著看作他最爱读的书;至于那些矮子看戏随声喝彩的毛迷,也没有听说他们读毛著读得心头热乎乎的神话。

——毛著里的大部分文章,是毛的秘书班子捉刀代笔,是集体炮制的,然后作为党的文件由宣传部门和行政机构向全国推销发售,没有人胆敢拒绝。然而最后计算出来的稿费,却统统归毛一人的名下。于是毛本人因此拥有五百七十万元(一说一百二十四万元,到二〇〇一年五月底增值到一亿三千一百二十一万元)的稿费,成为当时中国绝无仅有的富人;这位富人还要求他的子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哩!他还把农民的自留地当作“资本主义尾巴”批判哩!够吊诡的吧?

在西郊大队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们参加了劳动。队友某记载:“今天一早,在西郊大队红星队参加开荒劳动。劳动三个阶段:七点多——九点;十点多到一点多;二点多——六点多。虽然天较冷,社员们劳动干劲还很大。这里已经搞过社教,所以社员学主席著作显得迫切。每三天全体社员集中学一次。劳动力这个队有三十多个,人口一百多,土地八十多亩,每人土地平均八分,一个劳动力有二亩多。早稻晚到一年能产一千五、六百斤。开荒工具(有图:有点像坎土曼)。”

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我们继续劳动。队友某记载:“早上进行了开荒劳动。这里以二月主要是进行水利建设(修水库呀),二月种早稻,四月插秧,五月田间管理,六月也是这样,七月收割早稻,八月插晚稻,九月收晚稻,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进行山治,田治。一年都有活做。”

二十六日下午,我们听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讲故事。队友某记载:“12,26日于西郊,朱生昌同志家中。谢宝检。老红军,68岁,跟红一方面军长征,正营级干部,现在还工作(供销社);刘昌发,61岁,老红军,经过长征。胡传英,55岁,老红军,经过长征。朱生昌在地方上坚持过游击战,现年55岁,西郊人。共四名老红军给我们讲长征故事以及当年在本地坚持游击战争的情况。谢宝检同志早上讲了一些,还未讲完。下午朱生昌接着讲地方游击战的情况。1,为什么闹革命?2,于都的苏维埃政权是怎样建立起来的?3,红军北上后怎么样坚持游击战争,克服了哪些困难?4,国民党回来后屠杀革命同志和群众的暴行。那时候我们无产阶级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住的是别人的房,地主阶级经济剥削(高利贷)我们,我们吃不上饭,卖儿卖女吃饭,到过年还要借钱给地主送鸭子。我们一定要闹革命。”

这几位老红军照例十分认真地给我们讲话。其中一位甚至郑重其事地为我们做了一个系统的报告。虽然他的听众只有十二个红卫兵,但他俨然如在万人大会上一样拖腔带调地讲话。他叮嘱我们:“早上吃饭走路不要太快,十里路后休息,晚上洗脚多擦脚底。”他在报告的结尾语重心长地讲:“革命不容易,希望你们听毛主席的话,读毛主席的书,当好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这不仅是毛主席的期望,也是我们老同志对你们的希望。”

另一位姓胡的革命老人不太能说会道,他倒讲了一些很实在的话:“红军退出江西,绕湖南衡阳到广西苗山,在那里吃粮食很困难,后来进入贵州过乌江,两下遵义,过贵阳,离城仅八十里;插到昆明,离城六十里。夺大渡河,渡金沙江,到西康夹金山。过雪山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以前,上雪山有二里路,下雪山只有一里路。并不可怕。红军经过藏族地区受损失很大,掉队的十个有九个被藏人劫杀。过草地时,后半夜雨大,棚子外面大雨,棚子里面小雨。在雪山草地那样的环境里,必须互相爱护。一个人走不动了,大家一定要推着他走。要不,就会永远站不起来。红军原来计划走出草地后在川陕甘三省边界区创造革命根据地,因为四方面军张国焘的分裂,于是毛主席率领林彪彭德怀上陕北。你们思想上一定要吃得苦,物质上的苦更不必说。有毛主席的关怀,有群众的支持,你们一定会胜利。”

我一边听老红军讲述长征,一边思想开小差:我们的长征一定能胜利么?我不敢想这个问题。我首先怀疑毛会不会让全国的学生如此旷日持久地长征;准确地讲,是游逛。其次我们真能爬雪山过草地么?人是必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是国民党围追堵截逼出来的,是不肯承认遵义会议权力转移的张国焘依仗人多势众逼迫的。我们并无此种背景,是绝不会产生当年红军那样的勇气的。当然在我们此时,雪山草地的交通条件已经大为改观,要通过恐怕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何况我们确实有“毛主席的关怀群众的支持”。这时我们的长征决心还是蛮大的,虽然不像从唐家湾到王十万那样豪情满怀、人模狗样。反正我想,毛允许我们走一天,我们就走一天,倘若他老人家下令停止串联,我们也绝对照办。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毛诞辰,队友某记载:“1966,12,26日下午在于都招待所。……今天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太阳毛主席的诞辰,我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小红军长征队十二个人开会庆祝。没有盛宴,没有鲜花和美酒,接待站的晚饭还是红米饭和南瓜汤。然而这些我们根本就不在意。大家深情地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学林彪的毛语录再版前言,同时都在想象毛此时此刻一定是殚精竭虑地操心解放全人类的世界革命的大事,或者为在中国实现大民主而宵衣旰食。

我本人在这一天也有惊人表现。我给伟大领袖写了一封祝寿信,就是效忠信。信里还寄了几片我从井冈山上采集的松叶。信是这样写的:

“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我——一个普通的青年,在您当年走过的道路上,在您的伟大诞辰这一天写信给您,我特别想念您,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您讲。您是最最伟大的人物,我永远忠实于您,永远跟着您前进!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我从直到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得出一个结论,只有您的伟大思想,中国才有前途,我的亲身经历也使我深深体会到您的无比温暖,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祝福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紧跟毛主席干革命,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全球,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压迫的人民!

甘肃师范大学小红军长征队战士某某某1966年12月26日“

可是没有过多久,我就为我的这个举动而深感难为情。可以说这封信既肉麻而又空虚。是的,文革初期我被打成右派、反动反革命学生,毛制定的十六条制止了整学生的做法,毛批评整学生是刘少奇的路线,因此我又成了革命群众。当时我确实对毛感恩不尽,进而以为毛发动文革就是要打倒官僚主义,实现民主社会,这和我痛恨专制压迫社会的朦胧思想非常吻合。于是我狂热了。罗曼罗兰说:“一个人青年时不激进,那说明他心灵有问题;如果一个人老年还激进,那说明他头脑有问题。”但是现在我想起那时的激进,除了感到惭愧,就是因为发现自己受了极大的欺骗而对自己的智商表示轻蔑。

我的效忠信毛收到了么?这永远是个谜。假设他看到,如果他思维正常,他一定会暗暗窃笑,他整倒刘少奇的计谋是多么高明!当然其实可以断定,毛不会看这样的信的,因为诸如此类的信件肯定会像雪片似的在全中国的上空飞舞,甚至连替毛处理这类东西的机构都会不胜其烦。而我自己呢,从此也从没有对人说起过我曾经给毛写过这样一封信,我守口如瓶,可见我自己也不以写这种东西为荣。

我们在为毛祝寿,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毛就在他的生日这一天,召来他的心腹爪牙江青、陈伯达、张春桥、王力、关锋、戚本禹、姚文元吃寿饭。他对他们夸夸其谈。即使对他的这些死党,他也没有亮出他的文革底牌。他大讲苏联的教训和路线斗争,宣布和刘少奇路线的斗争还没有了结,还宣布要在全国的工矿企业和农村搞文化大革命。他甚至忽然出语惊人,提议为一九六七年“开展全国全面的内战”而干杯(一说“祝全国全面的阶级斗争”)!林彪得知毛的生日讲话后,在他的日记里写道:“运动要失控:学校停课了,工矿企业大部分停顿了,农村也要革命了,党政机关都反了,全国都动了。”连他都不知道毛到底想要干什么。

在毛生日这一天,周小舟自杀。前一天,蒯大富率清华北大五千学生游行到天安门,召开“彻底打倒以刘邓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首次公开宣布打倒刘少奇。毛生日的次日,彭德怀被北京红卫兵从四川押解回北京批斗。

文革不是在向民主化前进,而是要变得非常血腥,非常残暴。但是我却胡思乱想,想入非非。

十二月二十七日,我们在于都参加修复毛故居的神圣劳动。队友某记载:“今天早晨我们参加了修复主席在长征前夕的住处——于都何屋的劳动,和修建于都革命烈士纪念塔的劳动。我一定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完成革命前辈的理想。”

第二天,我们离开于都,向瑞金进发。

狱中杨天水因绝望而准备绝食

自从去年10月杨天水病重以来,由于一直没有得到合适的治疗,病情始终没有好转。杨天水感到这样拖延下去,自己活不到刑满出狱,因而打算在四月份开始绝食。上个月,杨天水的女儿和外甥女去南京监狱看望了他,他告诉家人,不要为自己绝食可能死去而难过,因为这样拖下去,他看不到一点能够活着出狱的希望。

许多坐过牢、了解中国监狱情况的人认为,杨天水的病情要去江苏省人民医院结核病专科住院才能治好。因为监狱的医疗条件极差,有的简陋的还不如街区诊所。杨天水被查出患有结核性肠道炎、结核性腹膜炎、糖尿病、肾炎、高血压等多种疾病。

杨天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是中国著名民运人士兼自由作家,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致力于推进中国民主进步,先后两次被判处22年徒刑,在狱中累计已被关押15年。

(杨天水四姐)杨桂香手机:138-5282-1073

廖天琪:廖亦武的中国精神传播至德国

每年春季德国科隆的为期十天的文学节可算是欧洲最大的文化活动之一。虽然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参加,不过盛会的重点还是欧洲,并且是以德语为主体。今年的175场活动中有两个亮点,分别由中国的艺术家艾未未和作家廖亦武领衔,虽然前者能现身说法,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于3月11日对谈,而后者再度被禁止出国,观众只能在银幕上一睹风采,但是廖亦武这次的“虚位”列席,依然在德国的媒体和公众界刮起了旋风。

廖亦武的这场作品朗读和讨论会是安排在3月19日,这一天晚上从6点到9点总共有11场文学会,分别在不同的地点举行,仅在9点就有平行的三场精彩节目,一场是名演员朗读美国著名已故作家D.F.Wallace作品,另一场是诗人M.Lentz的诗歌配合爵士乐的演出,再就是廖亦武的文学会了。在古老的文化教堂里举行的这场廖亦武“声援会”(Solidaritaetsveranstaltung)当晚座无虚席。几周来一直被媒体渲染和报道,连笔者作为独立中文笔会会长也数次接受电视、电台和纸媒的采访,大家都关心这位草根作家目前的情况,同时不解为何中国政府禁止作家出访进行文化交流。人们连带关心中国作家的写作和言论自由,联想到苏联、甚至早期斯大林时代的恐怖时期。中国官方的免费宣传,把廖亦武和他侠士精神的草莽式写作,在短短时间内,推进西方的公共视角,在欧美文化新闻界,甚至政府层面,廖亦武成为一个被极权政府打压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

3月19日的文学会上,全场放映了廖亦武寄来的自己吹箫和朗读诗歌的短片,在如泣的箫声中,笔者代廖亦武朗读了他给德国读者的信,他叙说自己在狱中从老和尚那里学会了吹箫,人在囹圄,而箫声却是自由的。信中廖强调,对他这样的底层作家而言,写作是一种疗伤,又是一种使命,他带着传道人、甚至殉道者的坚定和顽强来写作、记录,要把“比极权政府寿命更长的中国精神”向世界传播。“在这个死者和生者都得不到自由的中国,我的读者们,你们的倾听也是对墓边的我的慰藉。”廖亦武信末的这句话,感动了听众,全场气氛凝重。

主持会议的文化名人R.Williamsen问“廖亦武怎样把文学和音乐结合来为民请命呢?”笔者答道:“廖亦武是个民间艺人,他放下身段,有时像贱民、甚至如他自己所说,如狗一样存活,跟社会底层的人打交道,让他们倾诉自己的命运、情感和愤怒。他替那些没有权利、没有金钱地位、没有声音、没有尊严者代言,通过他的笔,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又重新获得尊严、自己的呻吟变成了可以让人耳闻目睹的显示画面和声音,甚至形成政府不能漠视的强音。”主持人问德国笔会的史明先生,廖亦武的口述文学的意义,问国际特赦德国负责人路克女士廖的人权申诉的影响。他们都强调了廖的史家意义和人文关怀是中国社会畸形发展过程中的清流和天籁之音。廖亦武的写作不仅有强烈的社会意义,由于他文字的生动、悲悯的情怀和性格中充沛的生活激情,使得他的作品充满了震撼力。在座谈中间穿插了朗读,其中那篇“厕所门卫”及其他两首诗歌经由专业演员的朗读,配以背景的箫声,效果强烈。

继美国兰登出版社出的、由黄文先生英译的廖亦武的《中国底层访谈录》之后,德国最大的出版社之一的渔夫出版社(Fischer Verlag)去年出了这本书的德文本(Fraeulein Hallo und der Bauenkaiser),该书备受读者欢迎,会场上朗读的几篇作品都取材于该德译本。目前出版社将会筹划翻译出版他的狱中纪实文学《证词》,在这本书里,廖亦武忠实地记录了钟爱的姐姐车祸去世和六四屠杀对他的刺激,个人精神的沉浮和入狱四年期间,面对形形色色扭曲的人性时,类似灵魂出窍的肉身和精神的体会。相信该书届时在西方出版,会掀起另一场知识界休克式的震撼。(完)

 

致德国读者

我竭尽了全力,很遗憾。我仍然抵达不了德国,抵达不了科隆文学节为我安排的朗读会现场。

我身心疲惫,但我还是要对大家说谢谢。

我特意给大家寄去我创作并演奏的歌与箫。你们已经听见了吧。

不是中国笛子,是中国洞箫。笛子是横着吹,洞箫是竖着吹,洞箫的身长是美洲印地安人骨笛和原始非洲人竖笛的两三倍,在古代,用来招集孤魂野鬼。

我在监狱内学会吹箫。我的师父是个84岁的老和尚。当我进去时,他已经在里面住了很多年。这个与世无争的僧人,犯的也是一种古老的罪——反革命会道门——会道门是存在于中国偏僻山区的秘密组织,源头可以上溯到几百年前的清朝,宗旨是反抗异族的政权——老和尚因受乡民的拥戴,而成为会道门的头头,可手边除了佛珠、木鱼和洞箫,没有任何造反的刀枪。

那是1992年冬日,高墙电网外的群山堆着雪。我和几个囚犯,抄着手,缩着脖子,正呆头呆脑地望天呢。猛地,从阵阵的飘雪中,传来时隐时现的呜咽。我还以为是幻听,就使劲掏自己的耳朵,不料呜咽却越来越清晰了。那种从远古流淌过来的苍凉啊,把我渐渐冻住了。

泪水也不知不觉冻在脸上。

身边的犯人说,这是洞箫,是一个老和尚吹的,他吹十几年了,大家都不明白他吹的啥意思。开始还感到莫名其妙难过,后来就麻木了。吹吧吹吧,坐牢的谁不难过啊。

我受了震撼,我想方设法去接近老和尚。最初的见面,他靠在一面墙底,风呼啦啦的,几抹阳光在墙的顶端。他乌龟一般缩着脖子,青筋暴露的双手把握着一根青筋暴露的竹管。他在幽幽地吹,将同一段曲子反复多次。我站在他跟前,可他闭着眼睛,只管沉浸在自己的声音,或者身世里。不晓得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与我对视,双方都突然愣住了。

他问,你想学?

我点头。

他又说,你要找支能吹的箫。

我又点头。

于是我成了他最后的徒弟。

如今老和尚在哪里?我不晓得。我只晓得过了一年多,我刑满出狱时,他还在里面。那个夜晚,我特别惦记他,却见不着他,只得吹箫,让飘荡的声音告诉他,徒弟我要走了。

他却缄默着,凭着心灵感应,我相信他听见了,可却固执地缄默着。

我吹了好几支曲子。终于,在重重高墙屋脊的那边,传来回应的箫声。那是一支据说有两年多年历史的曲子,叫《大开门》。刹那间我明白老和尚的告别语了——锁住的门已经打开,你就走吧,不要回头,一直走,走,走到遗忘里面去。

我叫了声师父。如果他还活着,眨眼间已经100多岁了。

可爱的我没见过的德国读者们,中国民间还有多少我师父这样的世外高人?我不晓得;还有多少代无辜被关押的政治犯?我也不晓得;在1989年的六四血案之前,还有多少被抹掉的陈年血迹?我还是不晓得。可我这样的底层作家,哪怕共产党不高兴,也得写作、记录、传播,我有责任让你们了解什么是比极权政府寿命更长的中国精神。

下面我委托我在德国的作家同行廖天琪女士,朗读《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一文。作品的主角,吹的是唢呐,铜制的地道中国民间乐器,基调高亢、激越、刀子一般锋利,与我师父传授的洞箫,对照鲜明。可精神指向却是一致的。

而这两种乐器,加上嚎丧,都是在追忆死者同时,给生者一种慰藉。

在这个死者和生者都得不到自由的中国,我的读者们,你们的倾听也是对墓边的我的慰藉。

谢谢。

廖亦武于四川成都郊外的家中

2010年3月

赫塔·穆勒:安全局还在行动(诺奖得主赫塔·穆勒最新作品)

档案里的我是两个人,我被化名为“克里斯蒂娜”,是国家公敌,是要消灭的。为了诋毁“克里斯蒂娜”,情报处造假车间设计了一个假人,一个忠于体制的无情无义的间谍,她不仅紧跟在我身后,有时还抢在我头里……她已经活了每次去罗马尼亚,我都觉得像是去另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我从来搞不清楚什么事情是凑巧发生的,什么是事先策划好的。因此我每次公开发言都要求查阅自己的档案,结果每次都遭到拒绝,理由五花八门,而每次都有迹象表明我又被监控起来了,或者说对我的监控从来就没停过。

去年春天,我应新欧洲学会的邀请去了布加勒斯特。到那里的第一天,我跟一位女记者和一位男摄影师一起坐在酒店大堂里,突然走来一个虎背熊腰的保安,问我们,拍照有没有得到批准,他还想夺走摄影师的相机。“这儿不准拍照,拍人也不准。”他吼道。我约了一个朋友第二天晚上吃饭。我们电话里约好,朋友下午六点来酒店接我。结果他拐进酒店所在的马路时,发现有个男人跟踪他。他到酒店前台要接待员打电话给我。接待员却要他先填一张来客登记表。他大吃一惊,因为从没发生过这种事,连齐奥塞斯库时代都没有发生过。

我跟那位朋友去饭店,一路上,他一会儿要我换到马路这边走,一会儿又要我换到那边,我也没多想。直到次日,他才告诉新欧洲学会会长安德雷·普莱苏,酒店要他填来客登记表,还有个男人跟踪他到酒店,然后还跟着我们俩去饭店。安德雷·普莱苏大怒,马上派女秘书去酒店取消所有订单。酒店经理谎称接待员是头一天上班,搞错了,可是秘书认识那位接待员,知道她站前台好多年了。这时经理说,“老板”,也就是酒店的业主,以前是安全局的,很遗憾改不了了。然后经理笑着说,取消订单没关系,不过此类酒店都这么干,只是人家不知情罢了。

我换了家酒店住,后来没再发觉有人跟踪。要么秘密警察停止了行动,要么他们的跟踪水平提高了,别人觉察不到。齐奥塞斯库的秘密警察“罗马尼亚安全局”并没有解散,只不过换了个名字,改叫“罗马尼亚情报局”了。这个部门自称接收了安全局百分之四十的员工,实际上比例说不定还要高。其余百分之六十的员工,现在不是退了休,领着比常人高出三倍的退休金,就是当上了市场经济的高管。除了做不成外交官以外,昔日的探子们在今日罗马尼亚哪行都吃香。

要求查档案的人,连朋友都嫌他烦

罗马尼亚知识分子对秘密警察档案解密漠不关心,同样,他们也不关心身边的人生被践踏,不关心昔日的执政党高官和秘密警察重新出山。像我这种常年不断公开要求查阅档案的人,连朋友都会嫌烦。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档案并非存放在1999年因欧盟施压而勉强成立的档案理事会(全称很拗口,叫做“安全局档案研究国家理事会”),而是年复一年地躺在老店新招牌的秘密警察那里。档案调阅归秘密警察管。档案理事会得把调阅申请报给秘密警察,有些批了,大部分不批,有时不批的理由居然是“申请调阅的档案尚在加工”。2004年我去布加勒斯特给我一再提出的调档申请壮壮声势。我走到档案理事会门口,吓了一跳,那儿站着三个身穿袒胸露肩超短连衣裙和丝光长袜的年轻小姐,宛若一家色情场所,小姐们当中站着一个肩扛长枪的士兵,又有点像座军营。主任不肯见我,尽管我是事先跟他约好的。

今年春天,一家学术团体查到了罗马尼亚籍德裔作家团体“巴纳特行动小组”的档案。安全局针对每个少数民族专门设立了一个管理处,管德裔的叫“德国民族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处,管匈牙利裔的叫“匈牙利国土收复主义者”处,管犹太人的叫“犹太民族主义者”处,只有罗马尼亚作家光荣地由“艺术和文化”处监管。

突然,我的档案出现了,给我起了个化名叫“克里斯蒂娜”,共3卷,914页。按记载是1983年3月8日建档的,不过里面也有此前年份的文件。建档原因是:我的《低地》一书中“有倾向性地歪曲国家尤其乡村情况”,有探子的文句分析为证。此外,还说我属于一家“以敌对作品著称的德语作家团体”。

档案是情报局以其前身安全局的名义炮制的拙劣作品。十年里,情报局有充裕的时间“加工”档案。“修饰”是谈不上的,档案完全被掏空了。

我在特诺梅塔尔拖拉机厂当翻译的那三年经历,档案里头没有。我当时负责翻译东德、奥地利和瑞士进口机器的使用说明,和四名会计在一间办公室坐了两年。他们四个算工人工资。我查几本厚厚的技术词典,因为我对液压床、非液压床、操纵杆和线圈毫无概念。有时候同一个词,词典里有三四个甚至七八个译法,这时我就下车间去请教工人。工人虽然不懂德语,但是知道罗马尼亚语里怎么说,因为他们了解机器。干到第三年,厂里成立了一个“礼宾部”,把我调过去,跟两个新来的女翻译一起干。她俩一个是学法语的,一个学英语。一个嫁了个大学教授,我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他是安全局的人,另一个是市里秘密警察二号人物的儿媳妇。只有她俩有档案柜的钥匙。一有外国专家来办公室,我就得回避。后来,显然有指示要把我团结进去,秘密警察施塔纳两次动员我加入安全局,我都拒绝了,最后他跟我道别:“你会后悔的。我们要把你淹死在河里。”

一天早晨我去上班,发现我那几本词典躺在办公室门前的地上,我的座位已经腾给了一个工程师,不准我进办公室了。我没法回家去,要不然厂里会马上开除我。我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整整两天,我倔强地八小时坐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水泥台阶上,词典就放在身边。我设法翻点东西,免得人家说我不干活。办公室的员工们走过我身边,一言不发。我的朋友,工程师燕妮,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我每天在回家路上都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她午休时来找我,陪我坐在台阶上。我们俩一起吃饭,就跟以前一起在我办公室里吃饭一样。院子里广播喇叭传来的依然是工人合唱团讴歌人民幸福生活的歌声。燕妮边吃边为我哭泣,我没哭,我得挺住。第三天,我在燕妮的办公桌旁安顿下来,她给我腾出了一个角落。第四天也是这样。那是间大办公室。第五天一早,燕妮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我。她说:“我的同事们不许我放你进办公室了。他们竟然说你是探子。”“怎么会这样?”我问。“你知道我们生活在什么地方。”她答。我抱起词典,又坐到台阶上。这回我也哭了。我去车间问一个词,工人们在我身后吹着口哨喊:“安全局的!”局面混乱又恐怖,就像巫婆用来调制魔药的一口大锅。诬陷我的目的是逼我辞职。动荡的岁月自此开了头,这时我父亲去世了。我把握不住人生了,我得证明自己还在这世界上存在。于是我开始写自己的生活,短篇小说集《低地》就是这样诞生的。

因为我不肯做探子而被看成探子,我不肯盯梢的、想保护的人反过来诬陷我,这比拉我入伙、威胁要弄死我更加糟糕。燕妮等少数几位同事知道那些人跟我玩了什么把戏,可其他只和我打过照面的人都不知道真相。我又怎能一个一个地向他们解释,证明事情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呢?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安全局才跟我来这一套。而且他们也知道这种奸计比威胁更能整垮我。死亡威胁惊心动魄,但慢慢也就习惯了。但是诬陷能挖走你的心,让你身陷重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最后我被开除了。

这一切在我的档案里浓缩成了两个字,是手写的旁注,写在一份窃听记录旁边。几年后我在家里说起厂里曾想招我加入秘密警察一事。帕杜拉留中校记下的旁注是“属实”。

接下去就开始审我,指责我不劳动,靠卖淫和黑市买卖为生,是“寄生分子”,提到许多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说我给德国联邦情报局当间谍,因为我跟歌德学院的图书馆女管理员和德国大使馆的一个女翻译交好。他们无需传唤,直接就从街头把我逮去了。我当时要去理发,正走过一幢大学生宿舍楼,一扇窄窄的铁皮门一开,一个警察把我拖进半地下室。房间里有张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便衣男子。头头是个瘦子。他要我拿出身份证来,说:“嘿,婊子,我们又见面了。”我此前从没见过他。他说我跟八个阿拉伯大学生乱搞,让他们给我买连裤袜和化妆品。我连一个阿拉伯大学生都不认识。我这么一说,审我的人说:“我们高兴的话,能找来二十个阿拉伯人作证。等着瞧,庭审一定精彩得很。”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身份证扔到地上,要我弯腰去捡,总共扔了三四十回。我动作一慢,他就踩我的后腰。门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是动刑就是强奸,但愿只是录音,我想。然后他们命令我吃下八只水煮蛋和青洋葱加盐。我把这些东西硬咽了下去。最后瘦子打开铁皮门,把我的身份证往外一扔,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我脸冲下摔在一丛灌木旁的草地上。我埋头大吐一场,慢慢捡起身份证回了家。直接从街上抓人比传唤更吓人,没人知道这人去了哪里,说不准就此消失,再也不出现了,要么就像以前恐吓的那样,变成浮尸从河里捞上来,死因会是:自杀。

档案里没有审问,没有传唤,没有抓人

1986年11月30日档案中有如此记录:“克里斯蒂娜到布加勒斯特或是国内其他地方,须及时通报国内反对派处或反间谍处,以落实持久监控。”也就是说,我去国内任何地方有关部门都得派人盯梢,以“对其与西德外交官和西德市民的关系采取必要的监控措施”。

按意图不同,盯梢方式也各种各样,时明时暗,一被发现,盯梢就摇身变为粗暴的攻击。有一次西柏林红书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要跟我商量出版《低地》的事。为了避人耳目,我们约在喀尔巴阡山脉布拉索夫度假村见面。我们俩装成冬运爱好者分头前往。我丈夫里夏德·瓦格纳带手稿去布加勒斯特,我准备次日空手乘夜车赶去。蒂米什瓦拉火车站候车室里有两个男人在等我,要带我走。我说:“没有逮捕令,我不跟你们走。”他们没收了我的车票和身份证,命令我在原地等他们回来,然后就走了。后来车进站了,他们还没回来。我走向站台,当时正搞节电运动,站台尾部的卧铺车厢里一片漆黑,车门关着,开车前很短时间才许上车。这时那两个男人回来了,他们在站台上走来走去,故意撞我,把我撞倒了三回。我昏头昏脑地站起来,身上脏兮兮的,似乎一切正常,其他乘客在旁边看着,似乎一切正常。这时卧铺车厢的门总算开了,我挤进人群,那两个男人也上了车。我走进包厢,脱掉外套,换上睡衣,想着要是我被拖出去的话,这样别人容易发现。车开了,我去厕所把写给大赦国际的一封信藏在盥洗池后面。两个男人站在走廊里跟卧铺车厢检票员说话。我是包厢下铺。也许是因为从那儿抓人方便,我想。检票员走进我的包厢,把我的车票和身份证交给我。我问他是从哪儿拿到这两件东西的,那两个男人让他做什么。“哪两个男人?”他说:“这儿有好几十个呢。”

我一夜未合眼。就这么上车太莽撞了,我想,他们会在夜里把我扔出车外、摔到空旷的雪地上的。天蒙蒙亮时,我不那么害怕了。要想制造一起自杀事件,他们肯定早趁天黑下了手。趁其他乘客还没醒来,我上厕所取回了藏在那儿的信。然后我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等火车开到布加勒斯特,我没事人儿似的下了车。这一天的情况,档案里也没有。

盯梢还波及了他人。我在布加勒斯特的歌德学院办了个《低地》的朗读会,有个朋友来听,秘密警察注意到了他,接下去就查他的身世,为他建立了档案,开始监控他。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秘密警察随心所欲地进进出出,还常常成心留下记号。烟头随手扔,墙上的画儿摘下来搁在床上,椅子也给挪了地方。有件事最为恐怖,持续了好几个星期。铺在地板上的一块狐皮先是给割掉了尾巴,继而是四足,最后脑袋给割下来搁在狐狸肚子上。看不出割痕。我打扫卫生时突然发现狐狸尾巴掉下来了,还以为是意外。几个星期后,一只后脚给割了下来,这时我害怕起来,此后我每次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这块狐皮,直到狐狸掉了脑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家失去了私密性,一吃饭就担心饭菜里头下了毒。这种精神恐怖,档案里也只字未提。

1986年夏天,作家安娜·尤纳斯来蒂米什瓦拉看我。她跟其他一些作家在1985年11月4日写信给罗马尼亚作家协会——这封信在我的档案里现了身,抗议他们不准我参加书展和新教大会,不准我去出版社。我的档案里对这次来访作了详细记载,有份1986年8月18日发给边防局的电传,要他们在安娜·尤纳斯出境时“彻底”检查她的行李并汇报检查结果。《时代》周报记者罗尔夫·米夏埃利斯的来访,档案里却没记。《低地》出版后,他想跟我谈谈,发了份电报说他要来,以为会在我家碰到我。可这份电报被秘密警察截留了,里夏德·瓦格纳和我一无所知地去乡下他父母家住了几天。米夏埃利斯在我家门口白摁了两天门铃。第二天,三个男人在楼道垃圾管房截住他,把他揍了个半死。他两脚的脚趾全被打断了。我们住五楼,电梯不能用,没电。米夏埃利斯只好趴在地上,从黑乎乎的楼道爬到大街上。米夏埃利斯的电报,档案里没有记载,尽管里面有一大堆截留的西方来信。照档案看,他从没去过我那儿。这一缺失表明秘密警察把专职员工的所作所为删去了,以免调档时被查出来,追究责任。这样,齐奥塞斯库时代过后,安全局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没有凶手的怪物。

为了保护我们,罗尔夫·米夏埃利斯等到我们离开罗马尼亚才撰文写到这次袭击。我看了档案后,悟到这样做错了。沉默是没用的,只有在西方公开真相才能保护我们。档案也表明曾计划以“为德国联邦情报局当间谍”为由对我进行一场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诉讼。幸亏我的书引起了反响,德国给我颁了几个文学奖,这一计划才没有付诸实施,我才没被捕。

罗尔夫·米夏埃利斯没法在来访前给我打电话,因为我们没有电话。在罗马尼亚,要装一部电话得等上好几年。我们并未提出申请,它们却主动要给我们装。我们不要,因为我们知道,电话会成为我们的小房子里最管用的监听站。家里装了电话的朋友们,一来客人,马上把电话搁进冰箱,放唱片。拒装电话无济于事,因为我拿到的档案材料有一半是我家的窃听记录。

里夏德·瓦格纳的档案里有条1985年2月20日的记录注解,写下了我们俩都不在家的时间,还有,“也在其住处安装了获取有战略意义的信息的特殊物件”。窃听器的安装图纸在他档案里也有。我们楼下房子的天花板和我家房子的地板上打了洞。窃听器装在两个房间的柜子背后。

窃听记录里常常出现省略号,因为唱片的音乐干扰了窃听。但是放音乐是因为我们以为秘密警察是用定向话筒窃听的。我们从没想到他们会日日夜夜不间断地窃听。当然,受审时我们常常被问到一些审问人原本压根儿没法知道的事情。但是由于罗马尼亚极度穷困落后,我们以为安全局根本用不起先进的窃听技术。具体说来,我们也以为,尽管他们认为我们是国家公敌,但是为我们费这么大力气还是不值得。我们就是这样既害怕又幼稚,完全低估了对我们的监控力度。

安全局核查了我们那幢十层大楼全体居民的职业、工作单位、政治可靠程度,给所有人建立了档案,可能是为了在我们的邻居里培养探子。还未受到秘密警察监视的人的档案上盖着“情况不明”章。

窃听记录是每日报告。把窃听到的话总结一下,“反国家”的地方则逐字逐句复述。碰到陌生的客人,旁边就打个问号,写着调查此人的批示。窃听记录也不完整。

闺密也属于“爱和背叛”系统

我们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叫罗兰·基尔施。他就住在附近,差不多天天来我们家玩。他是一家屠宰场的工程师,业余时间拍拍悲惨生活,写写袖珍散文。1996年,他的散文集《月猫之梦》出版了,是从遗作中整理出来的,因为他1989年5月就去世了,是在家里吊死的。现在他的邻居们说,他死的当夜,听到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高声说话。我也不信他是自杀。在罗马尼亚,要办齐所有殡葬手续,得跑上好几天。自杀的人当然该作尸检,可罗兰·基尔施的父母一天之内就拿到了所有证明材料,他未经尸检就入了土。在厚厚一沓窃听记录里,没有一处出现罗兰·基尔施来访的字样。他的名字被删掉了。照记载,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个人。

不过我的档案毕竟回答了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我出国一年后,燕妮来柏林看我。自打厂里刁难我后,她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我被开除后,我们依然几乎天天见面。我在柏林住处的厨房里翻看她的护照,看到护照里还有法国和希腊的签证,就直截了当地问她:“这样一本护照可不是白送的,你做了什么才拿到的?”她答道:“秘密警察派我来的。我想无论如何再见上你一面。”燕妮患了癌症,现已去世多年了。当时她说,她的任务是查看我们的住处,打探我们的生活习惯,我们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几点购物、买了什么。她答应回国后只按我们说好的汇报。她住在我们家,计划住一个月。我的怀疑与日俱增。几天后,我翻了她的行李箱,找到了罗马尼亚总领事馆的电话号码和一把私配的我家房门钥匙。自此我就疑心她一开始就是人家安排来对付我的,我们之间是“奉命之交”。我在档案上看到,我们的房子布局和生活习惯,她回国后都详细汇报了,报告人叫“桑达”。

在1984年12月21日的窃听记录里,“燕妮”这个名字旁边写了一条旁注:“我们得查燕妮,她俩显然相互信任。”这份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友情被那次柏林之行给毁掉了,一个经历了化疗的癌症病人经不住诱惑,背叛了。私配的房门钥匙表明燕妮背着我执行任务。我不得不要求她立即离开我家。为了保护自己和里夏德·瓦格纳不受监视,我不得已赶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团爱和背叛的乱麻我实在理不清。我把她的来访在脑子里倒腾了千遍万遍,哀悼这份友情的逝去。我还惊讶地听说,我出国后,燕妮竟跟一个安全局军官勾搭上了。不过现在我很欣慰,因为档案表明我们俩的交情最初是自发的,并非秘密警察的安排,燕妮是在我出国后才盯我梢的。人学得知足了,在泥淖中苦寻一块净土,即使只是小小的一块。我的档案证明我和燕妮之间有过真情,这一点几乎让我觉得幸福。

保护传统中新添了诬陷

《低地》在德国出版后,来了几个邀请,我没拿到出国许可,后来又来了几个让我去领文学奖的邀请。这时,安全局改变了策略。

我被开除后一直找不到工作,1984年夏末,我意外地找到一份教师的工作。头一天上班,我就领到了出国所需的校长推荐信。1984年10月,当真让我出国了,后来两次也放我出去领文学奖。不过档案表明放我出去的目的很阴险,是为了让学校同事们认为我其实并非异见分子,而是政府的宠儿,让西方怀疑我是间谍。在这两重任务尤其是“间谍”上,秘密警察下了大功夫。他们派出探子去德国传谣。1985年7月1日的行动方案满意地总结道:“通过数次出国,在蒂米什瓦拉德意志国家剧院的演员之中散布了克里斯蒂娜是罗马尼亚安全局间谍的说法。在蒂米什瓦拉德意志国家剧院兼职的西德导演亚历山大·蒙雷阿已在歌德学院的马蒂娜·奥尔齐格和德国驻布加勒斯特大使馆的官员面前提出这种怀疑。”

1987年我移民德国后,“诋毁和孤立”措施升级了。1989年3月的窃听记录注解中写道:“在诋毁行动中,我们和假情报处合作。我们将以德国移民的名义在国外发表几篇文章,或者给几个在德国有影响力的圈子和权威人士寄几份备忘录。”有个被安排行动的探子叫“索林”,“因其具备行动所需的写作才能”。这个特别卖力的探子“索林”,他早在1983年就打探蒂米什瓦拉作家团体。有个熟人看了亡父的档案,统计每篇报告上注的探子化名,发现索林1982年就提供了三十八篇报告。在我的档案里有三十个探子的名字,索林也是主要人物之一。1986年11月30日的行动计划中,着重写到派索林打探我最近的动向,我在罗马尼亚和国外认识哪些人。有一回布加勒斯特《新路》报副刊编辑跟瓦尔特·康西茨基来蒂米什瓦拉看我。这天的窃听记录里,专门监听我的帕杜拉留中校在旁边写下了来客的名字:索林。

独裁期间索林就常去德国,跟许多探子一样,齐奥塞斯库倒台前他就移民了。1992年到1998年,他在巴纳特同乡会分管文化。后来慕尼黑总部取消了这个岗位,他就做义务工作。

自己的队伍里有探子,对此同乡会一向不闻不问。1950年成立的同乡会创造了一个由管乐、民族服装节、漂亮的农家小楼和雕花木门组成的“精神家园”。希特勒和齐奥塞斯库的独裁政权被有意淡忘。同乡会创始人中就有巴纳特的纳粹民族团体的首领。

如今,同乡会借口年代久远已不可考,拒绝调查安全局对该会的影响。鉴于同乡会在德国的分量,这是无法接受的。尽管只有百分之十的巴纳特施瓦本移民加入同乡会,但多年来,德国各个电台委员会和文化机构都有同乡会会员。我到德国后,有个电台记者告诉我,因为同乡会的干涉,他们台给我做节目惹了麻烦。而且同乡会一直是处理罗马尼亚人出境申请的要害部门,有时他们也试图阻止人出国。

文学评论家埃梅里希·赖希拉特的书评超出了巴纳特的范围,同乡会试图阻止他出国。我出国前也收到了“老乡”从德国寄来的信,写道:“您在德国不受欢迎。”我在纽伦堡暂住时,同乡会的办公室跟德国联邦情报局门挨着门。同乡会的公章对于办入境手续是必需的。见到我,同乡会劈头就说:“德国的空气对您有害。”我乘拖拉机到边境,在敞篷式拖斗上坐了一夜,得了重感冒。当时是2月份。在隔壁那扇门后,联邦情报局对我更不客气。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安全局的诬陷行动得逞了。情报局官员问:“您是否跟罗马尼亚秘密警察有关?”我答道:“是他们跟我有关,这可不是一回事。”官员不为所动地说:“让我来决定是不是一回事。这是我的工作。”他还说:“如果您有任务在身,现在说还来得及。”其他人几分钟后就拿到“无疑虑章”走掉了,惟有里夏德·瓦格纳和我被连审好几天,有时一块儿审,有时分开审。我妈妈自动拿到了入籍证,而对我们,连着好几个月都说:“需要深入调查。”很怪。德国宪法保卫局一方面警告我留心安全局的威胁,别住底楼,旅行时别收礼,烟盒别忘在桌上,绝不跟随陌生人去私人住处,买把报警手枪防身等等。另一方面又怀疑我是间谍,害我迟迟入不了籍。

我想,为什么联邦情报局怀疑我,却没有发现同乡会和移民中的许多探子?也许是因为联邦情报局也相信了同乡会提供的信息。所以德国成了安全局探子的安乐窝。对照一下巴纳特作家们的档案,能找出一大批探子来,“索林”、“佛伊库”、“格鲁亚”、“马林”、“瓦尔特”、“马太”等等。他们是教师、教授、公务员、记者和演员。从没人找他们麻烦。柏林墙倒后一直不断的关于东德国安部的辩论他们充耳不闻。尽管他们都是德国公民,但是德国有关部门看不透他们。他们从事探子行径在德国享有治外法权。跟东德国安部探子在两德统一后的遭遇不同,罗马尼亚安全局的探子们没有失去自己的领导,因为昔日的领导今天仍然供职于新的罗马尼亚秘密警察局。

德国联邦议院在罗马尼亚独裁期间和此后一直拨款资助同乡会的工作,何曾要求过调查同乡会人员和罗马尼亚独裁政权的关系呢?

1989年齐奥塞斯库倒台后我想,针对我的诬陷行动该彻底结束了。但是没有。1991年,我获得马西莫别墅奖学金访问罗马,居然在罗马收到匿名威胁电话。安全局的诬陷行动显然已经自成一体。2004年,康拉德—阿登纳基金会宣布授予我文学奖,结果基金会和一些其他机构收到了大批惯用的诬陷信。这次行动分外夸张。德国联邦议院的领导、巴符州州长埃尔温·托伊费尔、评委会主席碧吉特·莱尔曼和负责致颂词的约阿希姆·高克都收到了信,诬陷我是间谍、罗马尼亚共产党员,给祖国抹黑。夜里十二点差一刻,碧吉特·莱尔曼家的电话铃响了,十二点整是基金会主席伯哈德·福格尔家,十二点一刻是约阿希姆·高克家。谩骂、威胁配上纳粹的《霍斯特·威塞尔之歌》。接连几夜都打来这种电话,直到警方通过电话监控查到打电话的人为止。

造假车间发明的假人活了

档案里的我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克里斯蒂娜,是国家公敌,要消灭。为了诋毁这个“克里斯蒂娜”,情报处造假车间设计了一个假人,此人具备一切对我害处最大的特征:忠于体制的共产党人、无情无义的间谍。我到哪儿假人就到哪儿。她不仅紧跟在我身后,有时还抢在我头里。尽管我自始至终只写反独裁的作品,但是这个假人直到今日依然我行我素,她已经活了。独裁政权灭亡二十年了,这个假人还在闪着荧荧鬼火。还要闪多久?

齐家贞新书讨论会在香港举行

(独立中文笔会2010年3月21日讯)独立中文笔会副会长齐家贞新书《红狗》讨论会前天晚上在香港举行,来自澳大利亚、美国、法国、俄罗斯和中国内地北京、上海、重庆、四川、广东,以及及台湾和香港本地的来宾60多人出席了讨论会,独立中文笔会第一副会长潘嘉伟等10多位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也应邀到会。

 

香港五七学社出版公司策划主办的这次讨论会的主题是“非正常活着的中国人”,星期五晚上七点在香港铜锣湾轩尼诗道德兴大厦的会议厅召开,独立中文笔会会员、北京大学教授焦国标主持会议并作主题演讲。参加讨论会的独立中文笔会成员还有:自由写作委员会协调人孟浪,网络工作委员会协调人野渡,狱中作家委员会三位成员——香港五七学社出版公司的讨论会策划人武宜三、《开放》杂志执行编辑蔡咏梅、同时也是俄罗斯笔会会员的孙越,来自内地的会员刘京生、张桂华、盛慧、冯迟。美国笔会自由写作及国际项目主任拉里·赛姆斯,法国汉学家白夏,香港中国笔会秘书长刘伯权、理事李大立、会员廖书兰、苏建名等,作家张成觉和高山、朗诵艺术家任永年、前“六四黄雀行动”总指挥陈达钲等香港知名人士,香港和国际一些新闻机构的记者,以及齐家贞的亲友,也应邀出席了讨论会。

 

《红狗》是齐家贞的第二部自传,她在会上介绍了自发表第一部自传《自由神的眼泪》后创作此书的经过及内容梗概,她说:“红狗”就是我,我就是“红狗”——被活活剥了皮,满身鲜血,痛苦不堪,因为没有死,只得活下去,一个不折不扣“非正常活着”的人。听众反响热烈,踊跃参与讨论,使会议时间一再延迟,进行了二个半小时。齐家贞还为购买《红狗》的读者签名、合影留念。

 

 

焦国标和齐家贞在讨论会上

 

香港中国笔会理事李大立发言,前坐者为作家张成觉和汉学家白夏

 

朗诵艺术家任永年在会上发言

 

齐家贞(右三)和焦国标(右一)与香港中国笔会秘书长刘伯权(左二)等会员合影

 

作家高山和前“六四黄雀行动”总指挥陈达钲

 

独立笔会颁奖 无人亲领反映现实困境

以捍卫自由中文写作为宗旨的独立中文笔会为2009年度三项获奖者举行颁奖礼,但没有一位获奖者能够亲自到香港领奖。组织者说,这反映了中国独立写作者以及笔会自身面临的困境。

在美国注册的独立中文笔会星期六为2009年度三个奖项举行颁奖和相关研讨会。三个奖项及其得主分别是,第七届自由写作奖,得奖人汪建辉;第五届林昭纪念奖,得奖者唯色;以及第四届狱中作家奖,得奖者徐泽荣。

*三位写作者获奖*

今年44岁的汪建辉以低调和地下文学的特点默默地描述着当今时代的重要变迁。独立笔会说,将自由写作奖颁给汪建辉,是因为他的写作彰显了在中国国内被人为掩蔽、篡改的地下文学的真貌及其可贵传统。

林昭纪念奖得主唯色是著名藏族女作家和诗人。她的许多作品受到当局的查禁,但她仍然继续关心藏民的文化和前途,同时也积极推动汉藏民族之间的沟通和对话。独立中文笔会说,唯色在逆境中创作不息体现了林昭的自由精神,昭示了林昭精神在新世纪的复兴。

1950年代的北大高才生林昭因为敢于用文字批评时政遭到当局迫害,1968年被当局处决。她在狱中曾血书当局的政治迫害和压迫,并表达追求人权,自由和平等的信念和追求。

狱中作家奖得主徐泽荣是英国牛津大学国际关系哲学博士,曾撰文描述1970年代中共支持东南亚国家的共产党进行叛乱活动。另外,他还在香港办刊物,为海内外的学者与知识分子提供自由表达的平台。2001年12月,中国当局以“非法经营出版罪”和“为境外非法提供国家机密罪”判处徐泽荣13年监禁。在狱中,徐泽荣仍然坚持研究写作,坚持学术独立和言论自由的信念。

独立中文笔会说,将第四届狱中作家奖授予徐泽荣博士是为了表达对他的尊敬与慰问,并借此彰显共同理念,为早日在中国实现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而努力。

*无人亲领奖 笔会称言论自由困难*

上述三位得奖者都未能出席在香港举行的颁奖活动。独立中文笔会副会长潘嘉伟说,这反映了中国独立写作者普遍面临的困境。潘嘉伟说:“这个颁奖礼,我们在中国香港这个地方进行,但是我们得奖者得奖之后来香港还是非常困难,这表现了国内表达言论自由的困难。”

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负责人孟浪说,三位获奖者都不能来领奖,还说明笔会面临很大挑战,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孟浪说:“三位获奖者其中一位本身就在狱中,徐泽荣先生是狱中作家,当然来不了。至于另外两位,唯色是根本拿不到出境的文件,汪建辉那边,我们得到的消息也是有某种干预,使他没有办法成行。这个情况正说明了我们独立中文笔会在推动自由写作、捍卫言论自由方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刘晓波妻子发祝词*

著名异见人士刘晓波的妻子刘霞代表自己和丈夫向这次的颁奖活动传送了录音祝贺词。

刘晓波曾在2003年到2007年之间担任独立中文笔会的第二和第三任会长。这位《零八宪章》的起草人之一去年底被中国当局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11年徒刑。

*独立中文笔会:笔会非政治组织*

独立中文笔会2001年由一批海外中文作家和国内自由作家创立,是国际笔会的下属分会。独立笔会称,除了秉承国际笔会宗旨弘扬文学和维护言论自由之外,该笔会没有其它更高诉求,更无进入任何政治体制的目标。

至于一些会员的政治观点相当鲜明,甚至因此被当局监禁,笔会负责人之一孟浪说,这与笔会本身的非政治性并不矛盾。孟浪说:“因为我们是国际笔会的分会,国际笔会是一个非政治组织,这是明确的,所以我们独立中文笔会也不是政治组织。但是在我们的会员里面,任何一个人,他从事政治活动或其它社会活动,那是他的公民权利,和我们这个组织没有任何关联。”

中国总理温家宝最近表示政府要努力让人民活得有尊严,包括让他们享有自由。独立中文笔会两位负责人都表示,虽然笔会目前仍然遇到很大阻力,但他们会继续努力,关注和争取中国大陆写作者的言论自由,并希望未来能在中国大陆为优秀独立作家颁奖。

刘京生:后现代文学之悖论——无意中的繁花似锦(“文学与公民社会”主题征文)

(一)     

市场经济源于一个悖论: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在无意中造成社会利益的最大化。一般理论认为,这一悖论在经济行为中适用,在社会生活的其它领域则不适用。在中国,传统的评价体系更是将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视为洪水猛兽,从法律,道德方面严格的加以规范,加以限制。毛泽东将其推到极致。 

开放的门户与互联网的迅速普及使东西方的交流成为一种现实。中国人在欣赏了西方灯红酒绿的奢华生活之后,也在不知不觉中转变着自己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以及重新审视传统价值观,人生观的真实意义。而这一转变无可避免的反映在了文学作品上。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其显著特征就是:肆无忌惮的彰显个性,彻底的颠覆着传统的法律,道德及文学写作中的种种清规戒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张扬与口语化,平面化的述说技巧已成新宠。一些人惊呼:乱象丛生,一些人欢呼:文化繁荣。但是,观点争论不管多么的激烈,多么你死我活,都不能否认一个现实:各个阶层的喜怒哀乐在文学上得以释放,得以展现。 

市场经济中的个人利益最大化造成了社会财富总量的增长。而文学中的个性张扬也必然会冲击专制下固化的思维方式,释放人性,使社会整体的自由度扩大。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作为统治者的本意是巩固自己的政权。最初他们严厉的防范随着金钱一起流入的西方文化。八十年代初对风靡一时的港台歌曲磁带的收缴,八三年“严打”中对青年男女家庭舞会的严查,严判,都证实了他们对西方文化的恐惧。在那段时期,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还是被禁锢在牢笼中。“理性人”选择压抑与节制自己正常的情感与欲望。人们刚刚看到了一点曙光,以为唾手可得,然而,一只无比强悍的大手又将其扼杀在了萌芽之中。人的天性是自由的,压抑的情感总要爆发,压抑的过程不过是蓄积能量的过程,压抑的越久其爆发的能量就越大。随着金钱流入速度与数量的加快,加大,随着开放城市不断增加,同时也随着统治者内部悄悄涌动着“变革”思维的影响,中国社会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再一次迎来了一个短暂的文化繁荣,人们的诉求与欲望又一次得到释放。很不幸的是:这一短暂的繁荣又在“六四”的血腥中消失了。中国文学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在封建专制的夹缝中苟活,走到今天,一直伴随着血雨腥风。这是一种悲凉,也是写作者的一种责任,不管你是否意识到这种责任,在你笔尖流动着的真实,就是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无声”的抗议。这以后,中国的文学作品(除政治书刊需严格审查外)在九十年代中期走上了一条上升通道。古典,浪漫,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与后现代文学作品并驾齐驱,呼唤理性,抒发个人情感,赞美自然,评说社会底层的艰辛及反对传统,摒弃终极价值,“零写作”,打破精英与平民之界限的作品如雨后春笋涌现。放眼望去,不知所措。然而,也正是这种不知所措让我悟出一个真谛:自由是属于社会整体——也唯有社会整体的自由才有一个可以预知的,美好的未来。于是:个人利益的最大化是一个传统的悖论。在经济活动以外的任何领域也同样可以适用,只是需要稍加改动,在经济活动以外的领域中把“个人利益最大化”改变为“个人自由的最大化”再加上一个提示:你可以自由的去做所有事,只是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不能超越法律的界限,个人自由的最大化也同样不能超越法律的界限。需要说明的是:中国的法律由于他的本质是维护统治者的利益。为此,不可以这一法律的规定为自由的底线。 

(二) 

公民社会也有一些与当今中国文学相似的特征。那就是:1个性化或平民化。文学上的个性化,平民化反映在作品上。任何人都可以通过适合的方式,诉说心中的一切,可以高雅,可以粗俗,可以堕落。公民社会也同样,可以在相同爱好与兴趣的基础上自愿的组合到一起,愉悦人生,实现梦想。略有不同的是:公民社会的个性化是通过集体这种形式表现的,所以,颇有争议。我的理解是:个性化不是个体。个性化强调的是,自由,自愿与区别——我可以自由,自愿的加入,不和我的心意,我也可以自由,自愿的离开。区别是指:区别不同的兴趣爱好,区别自己以外的思维方式或意志。2,非国家性与非强制性。文学作品的非国家性在这里是特指:当今中国文学作品的流行趋势或称区别与以往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公民社会的非国家性也是强调一个现实。非强制性强调的是:自由,自愿的原则。3也可以适用市场经济学中的悖论。,文学上适用这个悖论,如(一)所诉。公民社会同样适用这个悖论是因为公民社会要以个人自由为基础。没有自由人的自由意志,公民社会的存在与建设就是纸上谈兵,营造了一个一厢情愿的空中楼阁。 

有了这么多共同点,是否意味着两者的联系是必然的?这有两个视角。一个视角是纵向的。比如,我们说公民社会与文化的联系在三百年前是否必然,至少在中国,结论一定是否定的。原因很简单,中国的文化人那时忙着考取功名没兴趣关注“蛮夷小岛”的胡言乱语。(也许,孤弱寡闻,只是我不知而已)另一个视角是横向的。比如,我们说公民社会的与当今中国文学联系是否必然,下这个结论就要谨慎的多。有否定的,也有肯定的,并且肯定的声音还在现实中找到了有利的佐证。比如:我们通过文学作品知道了公民社会的理念,定义,组织形式,特点,争议以及对民主社会的确立所起到的关键性,基础性作用。我们也尝试着在自由,自愿的基础上组建家庭教会,互助组织等诸如此类的社会团体。在这个意义上,公民社会的发展与文化的繁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结束语: 

独立中文笔会是特定人群在自由,自愿基础上组建的特定社团。不奴属于国家,不奴属于作协,只以言论自由为目的。她的存在是中国文学之幸事,她的发展与成熟昭示着中国的未来。自由言论仅仅是个开始,走出这一步,未来就是坦途。坚定地为自己写,写出真实——无数个真实绘出的必将是一个繁花似锦的盛世! 

201036. 

朱学渊:为“中国模式”唱哀歌

今天,中国好像正在急步走进世界权力的中心。几年前中国的煤炭、钢铁、水泥消费都已经佔世界产量的百分之四十,今天可能已经接近或超过一半,许多人预料中国煤炭将在一百年内採伐一空。去年中国的汽车销售量超过美国,今年一月中国从沙特阿拉伯进口的石油又超过美国,以这种速度的消费扩张,世界石油价格再翻一番也是指日可待的。

西方世界承认这是一种奇蹟,他们关注这种扩张会走向何方?耳熟能详的新闻是:中资企业在伊拉克中标开採石油,澳大利亚供应三千万吨原煤……一切似乎都不再是小打小闹了。然而,开加油站的埃塞俄比亚朋友告诉我,他去年回国时看到亚的斯亚贝巴到处是中国人开的商店和公司,使我又注意到中国共产党正在领导一场全方位的世界进军。

所有这一切已经被归结成一个新的政治术语:“中国模式”,而且已经有一些人指认它将取代西方的“民主模式”,成为世界人类的新价值观。三十年前的博士指导教授赫曼森(John Hermanson)先生也来信问我:“如果你不到美国来,结果是否还会更好一些?”我给他回信说:“我并不是这样看的。我看到的是中国发展背后的破坏性,是这种发展的不可持续性。”

中国共产党历史大概可以分成三个阶段:杀富济贫的“革命战争”,一贫如洗的“社会主义”和自我否定的“改革开放”。毛泽东领导的共产革命的成功,把中国推进极端贫困的深渊,持续三十年的饥饿和一贫如洗,激发了全社会的求富愿望。“改革开放”将人间的欲望从“缺吃少穿”的饿牢里释放出来,而“让少数人先富起来”的口号又让社会不公正合法化。

中国三十年的GDP发展,一定已远远超出了“总设计师”邓小平生前的预想,而中国物质、环境、道德和文化资源的毁灭速度,更逾越了善良人的想像。在分配和司法领域的不公正导致了“突发事件”频频发生,民族政策的不明智又引发西藏新疆地区连年出现动乱。因此与外部世界的感觉相反,取得了“举世瞩目”的GDP成就的中国共产党,反而处於空前的恐惧之中。共产党过去用恐惧统治人民,今天恐惧属於共产党。

“中国模式”是“GDP加恐惧”,是完全不过份的归纳。共产党本拟以追求GDP的增长来避免人民的反抗,但是GDP做得愈大,社会愈形动荡,恐惧愈形高涨。可相比照的是,印度的国情和中国最为接近,但是印度政党轮替的制度一劳永逸地消灭了永远的执政党,也没有人对“失去政权”产生恐惧。再加上印度人民没有杀富济贫的传统,更没有政党负有曾经推行仇恨与暴力的责任,因此印度便没有借鉴“中国模式”的必要,“中国模式”只能由中国一国独享。

“中国模式”的核心价值是“极权高於人权”,它与人类普世价值是彻底抵触的。如果“中国模式”是闭门造车也就罢了,但是当今国际贸易中一半以上的木材和铁矿石是流往中国的,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世界资源正在为维持中国极权主义的生命买单。如果“中国模式”不终结,世界资源就会被其榨乾榨尽。因此中国的极权主义的脖子上套着两条绞索,除去人民的反抗,还有世界资源的价格。无疑,世界终将拒绝“中国模式”的勒索,极权主义也终将无法支付这个维生系统的高昂代价而宣告死亡。

独立中文笔会第四届狱中作家奖颁奖词

独立中文笔会20091221日讯)独立中文笔会昨天下午在香港举行2009年自由写作奖、林昭纪念奖、狱中作家奖颁奖典礼暨“文学与公民社会”研讨会,公布狱中作家委员会顾问胡平先生撰稿的第四届“狱中作家奖”颁奖词如下:

 

 

 

独立中文笔会决定,将第四届“狱中作家奖”授予徐泽荣博士。自2000年6月被秘密拘押至今,徐泽荣已经在牢狱中度过了九年多的时光。

 

徐泽荣博士,出生于1955年,是一位秉持自由主义理念的独立学人,长期从事国际关系问题的研究,曾就中国政府参与朝鲜战争和支持东南亚国家武装革命等若干重大问题发表过论著,廓清迷雾,挖掘真相,很有影响。在研究写作之余,徐泽荣还主持了在香港的一家出版社(亚洲科学出版社)和两份刊物(“中国社会科学季刊”和“亚洲评论”),为海内外的学者与知识份子提供自由表达的平台,发表和出版了不少有份量的文章与专著。

 

1999年5月,徐泽荣获英国牛津大学国际关系学博士学位,6月获广州市社会科学院聘任副研究员,7月由香港返广州定居(徐泽荣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不料在次年6月即被当局秘密拘押,后于2001年12月竟以莫须有的“非法经营出版罪”和“为境外非法提供国家机密罪”被判处13年徒刑,剥夺政治权利3年,并处罚金人民币5万元。其实,中国政府逮捕和重判徐泽荣的真实原因是徐泽荣发表的文章触及到它的禁区。众所周知,以非法经营和泄露或出卖国家机密一类罪名打压异议是这些年来中国政府的常用手段,而徐泽荣案件则是其中最荒诞无稽之一例。

 

徐泽荣案件曝光后,海内外均深感惊诧。不仅徐泽荣毕业的牛津大学师生为他向国际社会呼吁,更有全球三百多位知名学者 – 其中包括许多研究政府决策的专家 – 集体签署给中国政府的请愿书,要求中国政府遵循学术研究的常识,还徐泽荣清白。徐泽荣父亲是中共军队高级干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母亲曾担任广州中山大学党委副书记,在徐泽荣被捕后多方奔走无果,不久后即去世。据了解,在狱中,徐泽荣仍不失学人本色,尽管环境恶劣,劳动繁重,图书资料缺乏,徐泽荣仍然坚持研究写作,有对马克思主义批判的大纲传出。

 

徐泽荣博士为坚持学术独立和拓展言论与出版自由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独立中文笔会特将第四届狱中作家奖授予徐泽荣博士,以表达我们对他的尊敬与慰问,并借此彰显我们共同的理念,为早日在中国实现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而努力。

 

独立中文笔会是国际笔会——世界上最悠久的人权组织和国际性文学组织的145个成员分会之一,致力于维护全球中文作家的言论和写作自由,维护世界各地因从事其专业工作而遭监禁、威胁、迫害或打压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权益。关于笔会致力于保护作家和维护言论自由的更多信息,请参见http://www.chinesepe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