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从今天起,做一个低俗的人

近日,全国开始打击手机低俗涉黄短信。在上上一篇文章中(从次序上来讲的确是上上篇,但是从视觉上来讲却是上一篇),我说到我将发各种黄段子给各个朋友,看看这个尺度到底在哪里,因为难得我们国家有这么仁慈的惩罚手段,在违背了政府的意愿以后只需要停机,而不是像贵州村民一样直接停尸。既然只需要停机,为什么不试试呢。

但是我很后悔,因为这个行为破坏了我和很多朋友之间的感情,不少朋友在这两天直接质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收到黄段子,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么?其实不是这样的,有可能你本人很黄,但我的黄段子不够黄,被你当成了一个普通笑话,有可能你本人不黄,但我的黄段子足够黄,被中国移动直接屏蔽,并不是每一个朋友我都发,因为很多朋友平时看上去还是比较正经的,没想到你们那么不正经。

除了给男性朋友黄段子以外,从明天开始,我决定双管齐下,对一些女性朋友进行了性骚扰。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弥补政府的失职。我坚决拥护政府的决策,但是政府没有告诉我们对黄段子和色情短信的界定,相关部门应该在人民日报和新闻联播里刊登朗诵不能通过的黄段子或者淫秽词汇,比如说在新闻联播中,女播音员说,相关部门决定对手机涉黄进行严厉打击,防止手机短信低俗化,出席本次活动的屏蔽词有——“阴道”,男播音员接着说道“阴茎”……这才是负责认真的态度。

其实,黄段子和性骚扰完全不一样,黄段子在人际交往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黄段子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重要手段。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人看到有人在手机里给他发了一个黄段子而暴跳如雷的,唯一不爽的可能性只有两种,第一种就是这个黄段子不够好玩,第二个就是这个黄段子是自己刚刚看过并且转发出去的。当然,由于我们经常站在民意的对立面,所以也不排除政府做一个调查,百分之九十的人表示,非常讨厌黄段子,黄段子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扰,比如导致他学习分心,考不上研究生,当不了公务员。

第二种短信就是性暗示短信或者调情短信,调情短信在人际交往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调情短信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重要手段。既然都能发出这样的短信了,估计已经有着很高的回床率了,无论是情人情侣或者夫妻,这样的短信也是必不可少,合情合理,我又没有在新民晚报上登报表示就喜欢人家什么姿势,这种单对单的消息当事人双方都表示没意见,但是连当事人还没插入,怎么突然间政府就插手了呢。

所以,我相信政府此举的目的其实是要屏蔽一些卖淫嫖娼信息,比如说我收到过的“各地小妹,贴心服务,白领500元,学生妹600元,模特800元,洋妞1200元,破处3000元”,从这条消息里我们得知两个讯息,第一个就是往往这样的短信里并不含有屏蔽词,第二个就是白领真的很可怜,生活工作压力大,连出去卖或者假装这个身份出去卖都卖不出一个好价钱。

另外我又一个疑惑的是,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审查系统,我从来不把侵犯人权和隐私权用来做文章,这是一个夫妻做爱都有人破门而入命令你拔出的地方。但是我很好奇,比如说你和你女人调情,结果被电脑先屏蔽审查了,然后就是相关部门的人员进行人工审查,最后审查下来没问题,这短信发出去了,你这应该算是一条短信调戏了两个人啊,连组织的女人都被你一并调戏了。另外,这个系统肯定会截停很多各种人的低俗短信,无论是各地领导。社会名流,文体明星,工人农民等等,虽然这些人可能最后没有被停机,但是每天看他们发送的各种短信应该很有意思,说不定还有屏幕前的你你你你你你你。

在二十年前,我国对于要消灭的群体都冠以流氓两字,然后判刑的判刑,枪毙的枪毙,到了今天,这个词汇变成了“低俗”,要消灭你,你就是低俗的。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想,那些界定别人低俗的人,他们到底高雅在哪里,比如说有人花一百块嫖娼是低俗,有人用一百万去玩艺人就是高雅,有人看黄色图片是低俗,有人看红头文件是高雅,有人买个仿真枪是低俗,有人真枪一暴两个头是高雅,有人玩魔兽就是低俗,有人玩模特就是高雅,当然,这个谁都说不清楚,说清楚了,就不能随心所欲了。为了防止有一天我突然变成一个低俗的人,我率先低俗。

王军涛:中国政局已经进入大变前夕

岁末年初,不免预测政局走向。对中国政治而言,人们总是关心政局是否会有突变。充斥着目前中国局势评估的方法都是从一些宏观经济社会指标出发,或者从中国尚无明显致命的挑战出发,或者从目前没有主要强势集团强烈地改变现状出发,从而预测二○一○年中国政局会继续保持稳定。然而,政治大变局从来不是对社会经济形势的静态分析和现有政局的趋势外推可以预测的。政治变革是在一定的社会危机情势下促进变革的力量与反对变革的力量之间的较量和冲突。把握二○一○年的政局走向,需要梳理中国总体政治形势和朝野政治冲突的态势及其发展趋势。

总体局势:政治冲突加剧

专家都知道,中国经济潜伏着巨大的危机。然而,一个威权政体可以採取各种方式在危机加深的同时推迟危机的爆发。如果没有恶性通货膨胀,即使发生房市崩塌,二○一○年不会因为经济引发政治危机。从金融危机中走出的中国经济会继续保持高增长率。

然而,在一个不好的政治体制下,经济发展带来的不均衡增长会演变成社会不满和政治冲突的根源。二○○八年的奥运会是中国政治的转折点,邓小平模式带给中国的红利达到顶峰。其后,快速发展不再能抵消其造成日益增多的问题和痛苦。即使在奥运会前人们最乐观的时候,拉萨流血冲突、汶川地震和杨佳袭警案已经暴露出民心开始转折的迹象。二○○九年邓小平模式的畸形发展效应更加明显。一方面经济危机中中国的经济有举世瞩目的成就,另一方面,中国社会上的所有问题继续恶化,民众更加不满,乌鲁木齐暴力事件、石首事件、邓玉娇事件、通钢事件,都是政治局势的重大指标事件。

可以说,中国政治是在暴力冲突的频率、程度和规模持续增长的情况下进入二○一○年的。

执政当局:权力斗争激化

二○○九年,围绕中共十八大,官场上权争趋於恶化。

中共十七届四中全会,习近平未能按惯例进入军委,突显胡锦涛不喜欢江泽民和曾庆红退休前的接班安排,并且可以主导十八大人事的日程表和佈局。接着,在以大阅兵为核心的六十周年国庆纪念活动中,江泽民整日站立胡锦涛旁边,力图稳住自己阵营,防止出现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十七大之后被贬到重庆的薄熙来为抢滩十八大,违反官场规则,操纵舆论营造个人形象,高调唱红突破改革开放所否定的旧意识形态,以公安打黑方式建立区域中的绝对权威,直接冲击中共原有的十八大人事佈局。

尽管后来中共高层紧急协商,共同採取措施补救外界印象,二○一○年各种明争暗斗将会更加激烈和阴毒。

民间运动:政治日趋成熟

八十年代的自由民主派在一九八九年“六四”镇压及随后的政治清洗中遭到沉重损失,不仅党政系统而且民间社会中的领军人物都被镇压,整个九十年代,中共执政当局几乎没有面对什么有威胁的政治反对运动。海外民主运动走向低潮的同时,大陆的中国民主党组党运动尚未发展起来就被镇压和控制住了。一些经济改革中受到损害的底层民众的反抗运动虽然激烈,但并没有与政治挂?。

二十一世纪之初,为解决日益严重的问题,各种独立的民间运动出现,如维权运动、地下教会运动、环保运动、独立中文笔会运动、党内异议运动、基层选举运动、底层民间抗暴运动、信访运动、网络公民运动等。这些民间运动最初都採取政治脱敏化的策略,不仅是躲避政治迫害,而且他们大都认为,中国需要专业活动进行渐进政治改革。他们认为民主运动主张直接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想法太激进,不现实。然而,数年来专业努力,不仅没能通过专业活动推进政治改革,而且专业尊严和规范甚至专业人员的安全都不能得到尊重。这些民间运动的领军人物逐渐认识到,没有宪政民主制度平台,专业活动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

二○○八年年底,三百零三位来自各领域的领军人物联合发表《○八宪章》,呼籲中国进行宪政改革。这表明,中国民间运动在一个政治纲领下联合起来。《○八宪章》发佈前夕,中国政府抓捕主要负责人之一刘晓波和张祖桦,并以各种形式问讯所有第一批签名者。二○○九年,中国政府与《○八宪章》群体展开一场博弈。中国政府的镇压姿态没有威慑住《○八宪章》群体,没有一个人在威吓下宣佈退出。而且,签名者在○九年岁末已突破万人。终於,中国政府在二○○九年圣诞节判处刘晓波十一年有期徒刑。这一举措立即激怒了整个民间运动。

二○一○年初,后八九中国民间运动政治上已经成熟,有广泛的社会基础,有自己的政治纲领,有自己的政治领袖。此后,将会更积极地推动中国政治改革。

结束语:大变前夕

人类政治转型的实践经验和理论告诉我们,民间运动高涨会加剧高层内部的权力斗争。这一斗争迫使某些派别有意识地打开体制,动员民众支持,这会诱发民间大规模政治风潮。在其压力下,高层会分裂,政治转型将会出现。二○一○年将是酝酿转型的关键年份。这是走向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关键一年。今日的中国呈现出类似清末的複杂政局,大变前夕,各种力量异常活跃。

温克坚:如何评价王国平?

2010年1月20日下午,杭州召开全市领导干部大会,浙江省委书记赵洪祝宣布省委常委、宣传部长黄坤明担任杭州市委书记,免去王国平省委常委、杭州市委书记职务。坊间传闻已久的杭州官场人事变动得到了确认。

2007年2月10日,我就曾经写过一些如何评价王国平的文字,因为坊间那时候盛传主政杭州多年的王国平要调走了。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杭州市党大会召开,坊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政治八卦没有变现,王国平依然是权倾一时的“王太守”。那些文字自然也就按下没有公开。

在当下的政治结构下,政治无规,官场无常,官员任期制本来就是泥团,党代会象模象样的选举程序并不能保证政治职位的效期,而象王国平这样在一个职位上长期任职的现象也并不多见。坊间以前传闻,王国平多次婉拒异地任职,而一心一意的经营杭州。事实上,从2000年王国平开始担任杭州市委书记以来,王一直以其强势的作风,主导着杭州的城市变迁。作为对比,在其任上先后有4任市长,但是杭州市民大多对市长印象模糊,说最近十年,杭州事实上处在王国平时代,大概符合公众感受。

作为一个杭州市民,多少直接间接感受到作为公仆长的”王书记”在杭州的作为,在王终于离任,王国平时代结束之际,给王国平做个简单的不太全面的评价——也许为时过早,但是想必是无伤大雅的。

那么如何评价王国平这些年苦心经营杭州的“政绩”呢?也许首先可以参照下官方版本。但是遗憾的是,截至目前为止,官方评价还不得而知。如果王国平的离职是政治妥协而非腐败引发的,那么下列措辞大概是可以想象的:经济发展迅速,政治稳定,杭州城市形象更加突出,从动漫科技,到休闲旅游,从投资环境到经营城市,王国平带领杭州走向了一个新台阶。的确这些年来,杭州城市外表更加光鲜,马路平整,人均GDP,幸福指数等等各种统计数字似乎在国内的城市中都名列前茅。

问题是官方评价体系太公式化,而且往往根据政治需要,有选择性的突出成绩,掩盖问题,因此官方评价体系公信力越来越低。对于民众来说,这种评价与他们的生活经验和个体感觉基本没有关联,他们不会因此买帐。在权力斗争中,这种评价体系的”积极肯定”本身也未必是相关官员的政治护身符。上海的陈良宇,青岛的杜世成想必都曾经多次受用过这些媚俗的政绩肯定。

与官方评价体系相对应的是民间评价体系,或者说是社会评价体系。中国的政治制度设计上官员是对上级负责,地方民众利益及其相关评价并不占有多少权重,但是毫无疑问,一个有基本政治素质的官员是重视辖地民众的评价的,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百姓心中有一杆秤”反映的都是这个道理。政治的本意就是公共事务,公共事务首先是当地的公共事务,这也表明当地民众其实是官员业绩的最重要的评判者。而让人悲哀的是,恰恰在这点上,民间评价体系面临信息的匮乏,表达的限制和评价的无效等多重困境。信息的匮乏指的是市民(或者说是主人)其实对官员的业绩——干了或者没干什么知道的非常有限,而表达的限制自然指的是手段和渠道的缺乏,评价的无效指的是既有的政治游戏规则并尊重民间的评判结果。一个民怨沸腾的官员可以节节升迁,而一个民望不错的官员可以瞬间出局。简单的说,自由媒体,政治竞争,民主选票三者的缺席使得民间政治评价体系事实上被废黜。

不过,没有一个正式的民间评价体系,并不意味着民间就没有声音。制度化的渠道被堵死,那么非制度化的表达自然粉墨登场。这种民间的声音散落在街头巷尾,散落在茶余饭后,散落在流言蜚语里。

我曾经有意就如何评价王国平这个问题随机询问了见到的出租车司机,市民,企业员工,公务员,大学教授等等,我发现,几乎每个人的评价都会首先指向道德操守问题,关于王国平这方面的传闻也传的神乎其神。也许很多官员会对这种泛滥的道德指控感到委屈,但是这是制度性腐败必然带来的公众感受。不管有没有依据,民众的直觉就是“无官不贪”。

而真正回到“政绩”层面,公众对于王国平时代杭州城市形象的提升,诸多公共服务的质量,赞许的不在少数。这其中,西湖改造工程,商务环境的改善,城市形象的提升,是公众经常会提到的政绩要点。而对于王国平的负面评价,则集中在高房价和城市交通方面。在王主政的十年,政府大发土地财,杭州房价疯涨,目前是国内均价最高的城市之一。在高房价下,中下层民众民生艰难,自然滋生无数怨言。而最近数年,城市交通也日益拥堵,行路难成为民愤焦点之一。不过,公平的说,在当下的财政制度下,地方政府炒地有其必然性,杭州只不过在这方面更为突出而已,毕竟无数的市政工程依赖土地出让金来埋单。而行路难则反应了社会管理者对交通发展缺乏前瞻性——这点,在全国城市中,又具有相当的普遍性。

因此,简单的说,根据着眼点的不同,杭州市民对于王国平的评价,是有相当争议的,不同群体对其的评价可能大相径庭。以我个人接触面来说,我觉得对于王国平的强势,实干,公众的认同程度比较高。起码和其前任相比,更多的人会认同王。当然,在王主政下,那些权益得到严重侵害的城市被拆迁群体,失地农民等群体则对王国平充满了厌恶,准备放鞭炮庆祝王国平离任的大有人在。

如同前文提到的那样,要真正公正的评价王国平给杭州留下的“印记”,得到一个严肃的有公信力的结论,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更需要一个有效的意见综合机制。然而,新桃换旧符,新上任的书记很快将占据新闻头条,王国平的光芒渐渐消隐,也许很快就没有多少人会关心王书记给杭州留下的遗产了。

写到这里,不妨提及通过王国平身上彰显出来的当下政治结构下地方治理的一个困境——这对于地方领导人来说,也是一个深刻的悖论。客观的说,一个强势地方领导人可以让地方事务获得更多的权重,在某种程度上抑制地方政治空心化的倾向,强势地方官员的崛起是对遥远而不当的中央权力的消解,强势领导人通过权力和政策博弈,为地方经济社会的发展获得了必要的空间。而与之相对应的是,那些紧跟中央的,政治正确的地方领导人往往是地方的灾难。但是缺乏民众监督的没有规则约束的地方强势权力同样可以对地方经济社会生态造成伤害。权力是会上瘾的,尤其是在所谓的政绩冲动之下,王主政多年,在拓展地方政治空间,强化地方政治的主体性方面,可圈可点(这方面的典型是杭州非典应急措施,楼市救市政策等等);但是王大力搞城市建设,改造旧有城市格局,必然会透支地方财政能力,侵害原有利益格局,从而给杭州长期发展留下隐患,也给自己树下诸多政治对手。因此,上述对王国平的有争议的和分裂的评价后面,不仅仅是王个人的政治行为导致的,很大程度上,也是当下政治结构权力配置失当导致的。

2010-1-20

刘晓波:我没有敌人——我的最后陈述

(2009年12月23日)

在我已过半百的人生道路上,1989年6月是我生命的重大转折时刻。那之前,我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七七级),从学士到硕士再到博士,我的读书生涯是一帆风顺,毕业后留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在讲台上,我是一名颇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同时,我又是一名公共知识分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过引起轰动的文章与著作,经常受邀去各地演讲,还应欧美国家之邀出国做访问学者。我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是:无论做人还是为文,都要活得诚实、负责、有尊严。那之后,因从美国回来参加八九运动,我被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投入监狱,也失去了我酷爱的讲台,再也不能在国内发表文章和演讲。仅仅因为发表不同政见和参加和平民主运动,一名教师就失去了讲台,一个作家就失去了发表的权利,一位公共知识人就失去公开演讲的机会,这,无论之于我个人还是之于改革开放已经三十年的中国,都是一种悲哀。

想起来,六·四后我最富有戏剧性的经历,居然都与法庭相关;我两次面对公众讲话的机会都是北京市中级法院的开庭提供的,一次是1991年1月,一次是现在。虽然两次被指控的罪名不同,但其实质基本相同,皆是因言获罪。

二十年过去了,六·四冤魂还未瞑目,被六·四情结引向持不同政见者之路的我,在1991年走出秦城监狱之后,就失去了在自己的祖国公开发言的权利,而只能通过境外媒体发言,并因此而被长年监控,被监视居住(1995年5月-1996年1月),被劳动教养(1996年10月-1999年10月),现在又再次被政权的敌人意识推上了被告席,但我仍然要对这个剥夺我自由的政权说,我监守着二十年前我在《六·二绝食宣言》中所表达的信念——我没有敌人,也没有仇恨。所有监控过我,捉捕过我、审讯过我的警察,起诉过我的检察官,判决过我的法官,都不是我的敌人。虽然我无法接受你们的监控、逮捕、起诉和判决,但我尊重你的职业与人格,包括现在代表控方起诉我的张荣革和潘雪晴两位检察官。在12月3日两位对我的询问中,我能感到你们的尊重和诚意。

因为,仇恨会腐蚀一个人的智慧和良知,敌人意识将毒化一个民族的精神,煽动起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毁掉一个社会的宽容和人性,阻碍一个国家走向自由民主的进程。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够超越个人的遭遇来看待国家的发展和社会的变化,以最大的善意对待政权的敌意,以爱化解恨。

众所周知,是改革开放带来了国家的发展和社会的变化。在我看来,改革开放始于放弃毛时代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执政方针。转而致力于经济发展和社会和谐。放弃”斗争哲学”的过程也是逐步淡化敌人意识、消除仇恨心理的过程,是一个挤掉浸入人性之中的”狼奶”的过程。正是这一进程,为改革开放提供了一个宽松的国内外环境,为恢复人与人之间的互爱,为不同利益不同价值的和平共处提供了柔软的人性土壤,从而为国人的创造力之迸发和爱心之恢复提供了符合人性的激励。可以说,对外放弃”反帝反修”,对内放弃”阶级斗争”,是中国的改革开放得以持续至今的基本前提。经济走向市场,文化趋于多元,秩序逐渐法治,皆受益于”敌人意识”的淡化。即使在进步最为缓慢的政治领域,敌人意识的淡化也让政权对社会的多元化有了日益扩大的包容性,对不同政见者的迫害之力度也大幅度下降,对八九运动的定性也由”动暴乱”改为”政治风波”.敌人意识的淡化让政权逐步接受了人权的普世性,1998年,中国政府向世界做出签署联合国的两大国际人权公约的承诺,标志着中国对普世人权标准的承认;2004年,全国人大修宪首次把”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写进了宪法,标志着人权已经成为中国法治的根本原则之一。与此同时,现政权又提出”以人为本”、”创建和谐社会”,标志着中共执政理念的进步。

这些宏观方面的进步,也能从我被捕以来的亲身经历中感受到。

尽管我坚持认为自己无罪,对我的指控是违宪的,但在我失去自由的一年多时间里,先后经历了两个关押地点、四位预审警官、三位检察官、二位法官,他们的办案,没有不尊重,没有超时,没有逼供。他们的态度平和、理性,且时时流露出善意。6月23日,我被从监视居住处转到北京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简称”北看”.在北看的半年时间里,我看到了监管上的进步。

1996年,我曾在老北看(半步桥)呆过,与十几年前半步桥时的北看相比,现在的北看,在硬件设施和软件管理上都有了极大的改善。特别是北看首创的人性化管理,在尊重在押人员的权利和人格的基础上,将柔性化的管理落实到管教们的一言一行中,体现在”温馨广播”、”悔悟”杂志、饭前音乐、起床睡觉的音乐中,这种管理,让在押人员感到了尊严与温暖,激发了他们维持监室秩序和反对牢头狱霸的自觉性,不但为在押人员提供了人性化的生活环境,也极大地改善了在押人员的诉讼环境和心态,我与主管我所在监室的刘峥管教有着近距离的接触,他对在押人员的尊重和关心,体现在管理的每个细节中,渗透到他的一言一行中,让人感到温暖。结识这位真诚、正直、负责、善心的刘管教,也可以算作我在北看的幸运吧。

政治基于这样的信念和亲历,我坚信中国的政治进步不会停止,我对未来自由中国的降临充满乐观的期待,因为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拦心向自由的人性欲求,中国终将变成人权至上的法治国。我也期待这样的进步能体现在此案的审理中,期待合议庭的公正裁决——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裁决。

如果让我说出这二十年来最幸运的经历,那就是得到了我的妻子刘霞的无私的爱。今天,我妻子无法到庭旁听,但我还是要对你说,亲爱的,我坚信你对我的爱将一如既往。这么多年来,在我的无自由的生活中,我们的爱饱含着外在环境所强加的苦涩,但回味起来依然无穷。我在有形的监狱中服刑,你在无形的心狱中等待,你的爱,就是超越高墙、穿透铁窗的阳光,扶摸我的每寸皮肤,温暖我的每个细胞,让我始终保有内心的平和、坦荡与明亮,让狱中的每分钟都充满意义。耳蜗对你的爱,充满了负疚和歉意,有时沉重得让我脚步蹒跚。我是荒野中的顽石,任由狂风暴雨的抽打,冷得让人不敢触碰。但我的爱是坚硬的、锋利的,可以穿透任何阻碍。即使我被碾成粉末,我也会用灰烬拥抱你。

亲爱的,有你的爱,我就会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无悔于自己的选择,乐观地期待着明天。我期待我的国家是一片可以自由表达的土地,在这里,每一位国民的发言都会得到同等的善待;在这里,不同的价值、思想、信仰、政见……既相互竞争又和平共处;在这里,多数的意见和少数的仪意见都会得到平等的保障,特别是那些不同于当权者的政见将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护;在这里,所有的政见都将摊在阳光下接受民众的选择,每个国民都能毫无恐惧地发表政见,决不会因发表不同政见而遭受政治迫害;我期待,我将是中国绵绵不绝的文字狱的最后一个受害者,从此之后不再有人因言获罪。

表达自由,人权之基,人性之本,真理之母。封杀言论自由,践踏人权,窒息人性,压抑真理。

为饯行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之权利,当尽到一个中国公民的社会责任,我的所作所为无罪,即便为此被指控,也无怨言。

谢谢各位!

刘晓波:我的自辩

(2009年12月23日)

《起诉书》(京一分检刑诉[2009]247号)列举了六篇文章和《零八宪章》,并总中引述了三百三十多字据此指控我触犯了《刑法》第105条第2款之规定,犯有”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应当追究刑事责任。

对《起诉书》所列举事实,除了说我”在征集了三百余人的签名后”的事实陈述不准确之外,对其他的事实,我没有异议。那六篇文章是我写的,我参与了《零八宪章》,但我征集的签名只有70人左右,而不是三百多人,其他人的签名不是我征集的。至于据此指控我犯罪,我无法接受。在我失去自由的一年多时间里,面对预审警官、检察官和法官的询问,我一直坚持自己无罪。现在,我将从中国宪法中的有关规定、联合国的国际人权公约、我的政治改革主张、历史潮流等多方面为自己进行无罪辩护。

一、改革开放带来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国人的人权意识的日益觉醒,民间维权的此起彼伏,推动中国政府在人权观念上的进步。2004年全国人大修宪,把”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写进了宪法,遂使人权保障成为依法治国的宪法原则。这些国家必须尊重和保障的人权,就是宪法第35条规定的诸项公民权利,言论自由便是基本人权之一。我的言论所表达的不同政见,是一个中国公民在行使宪法所赋予的言论自由权利,非但不能受到政府的限制和任意剥夺,反而必须得到国家的尊重和法律的保护。所以,起诉书对我的指控,侵犯了我作为中国公民的基本人权,违反了中国的根本大法,是典型的因言治罪,是古老的文字狱在当代中国的延续,理应受到道义的谴责和违宪追究。《刑法》第105条第二款也有违宪之嫌,应该提请全国人大对其进行合宪性审查。

二、《起诉书》根据所引的几段话就指控我”以造谣、诽谤等方式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推翻社会主义制度”这是欲加之罪。因为”造谣”是捏造、编造虚假信息,中伤他人。”诽谤”是无中生有地诋毁他人的信誉与人格。二者涉及的都是事实的真假,涉及他人的名誉与利益。而我的言论皆为批评性的评论,是思想观点的表达,是价值判断而非事实判断,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所以,我的言论与造谣、诽谤风马牛不相及。换言之,批评不是造谣,反对更不是诽谤。

三、《起诉书》根据《零八宪章》的几段言论指控我诬蔑执政党,”试图煽动颠覆现政权”.这指控有断章取义之嫌,它完全无视《零八宪章》的整体表述,无视我所有的文章所表述的一贯观点。

首先,《零八宪章》指出的”人权灾难”都是发生在当代中国的事实,”反右”错划了五十多万右派,”大跃进”造成了上千万人的非自然死亡,”文革”造成国家的浩劫。”六·四”是血案,许多人死了,许多人被投入监狱。这些事实都是举世公认的”人权灾难”,确实为中国的发展带来危机,”束缚了中华民族的自身发展,制约了人类文明的进步。”至于取消一党垄断执政特权,不过是要求执政党进行还政于民的改革,最终建立”民有、民治、民享”的自由国家。

其次,《零八宪章》所申明的价值和所提出的政改主张,其长远目标是建成自由民主的联邦共和国,其改革措施是十九条,其改革方式是渐进的和平的方式。这是有感于现行的跛足改革的种种弊端,要求执政党变跛足为双足,即政治与经济同步并进的均衡改革。也就是从民间的角度推动官方尽快启动还政于民的改革,用自下而上的民间压力敦促政府进行自上而下的政治变革,从而形成官民互动的良性合作,以尽早实现国人的百年宪政之梦想。

再次,从1989年到2009年的二十年里,我所表达的中国政治改革的观点,一直是渐进、和平、有序、可控。我也一贯反对一步到位的激进改革,更反对暴力革命。这种渐进式改革主张,在我的《通过改变社会来改变政权》一文中有着明确的表述:通过致力于民间权利意识的觉醒、民间维权的扩张、民间自主性的上升、民间社会的发展,形成自下而上的压力,以推动自上而下的官方改革。事实上,中国三十年的改革实践证明,每一次具有制度创新性质的改革措施的出台和实施,其最根本的动力皆来自民间的自发改革,民间改革的认同性和影响逐渐扩大,迫使官方接受民间的创新尝试,从而变成自上而下的改革决策。

总之,渐进、和平、有序、可控,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互动,是我关于中国政治改革的关键词。因为这种方式代价最小,效果最大。我知道政治变革的基本常识,有序、可控的社会变革必定优于无序、失控的变革。坏政府治下的秩序也优于无政府的天下大乱。所以,我反对独裁化或垄断化的执政方式,并不是”煽动颠覆现政权”.换言之,反对并不等于颠覆。

四、中国有”满招损、谦受益”的古训,西谚有”狂妄必遭天谴”的箴言。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所以,我也知道我的公开言论不可能十全十美或完全正确。特别是我的时评类文章,不严谨的论证,情绪化的宣泄,错误的表述,以偏盖全的结论……在所难免。但是,这些有局限性的言论,与犯罪毫无关系,不能作为治罪的依据。因为,言论自由之权利,不仅包括发表正确观点的权利,也包括发表错误言论的权利。正确的言论和多数的意见需要保护;不正确的言论和少数的意见,同样需要权利的保护。正所谓:我可以不赞成或反对你的观点,但我坚决捍卫你公开表达不同观点的权利,哪怕你所表达的观点是错误的,这,才是言论自由的精义。对此,中国古代传统中也有过经典的概括。我把这种概括称为二十四字箴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正因为这二十四字箴言道出了言论自由的要义,才能让每一代国人耳熟能详,流传至今。我认为,其中”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完全可以作为当代国人对待批评意见的座右铭,更应该成为当权者对待不同政见的警示。

五、我无罪,因为对我的指控有违国际社会公认的人权准则。早在1948年,中国作为联合国的常任理事国就参与起草了《世界人权宣言》;五十年后的1998年,中国政府又向国际社会作出了签署联合国制定的两大国际人权公约的庄严承诺。其中《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把言论自由列为最基本的普世人权,要求各国政府必须加以尊重和保障。中国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也作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成员,有义务遵守联合国制定的人权公约,有责任饯行自己的承诺,也应该模范地执行联合国发布的人权保障条款。惟其如此,中国政府才能切实保障本国国民的人权,为推动国际人权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从而显示出一个大国的文明风范。

遗憾的是,中国政府并没有完全履行自己的义务和兑现自己的承诺,并没有把纸上的保证落实为现实的行动,有宪法而无宪政,有承诺而无兑现,仍然是中国政府在应对国际社会的批评时的常态。现在对我的指控就是最新的例证。显然,这样的因言治罪,与中国作为常任理事国和人权理事会的成员的身份相悖,有损于中国的政治形象和国家利益,无法在政治上取信于文明世界。

六、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当代,因言治罪的文字狱都是反人道反人权的行为,有悖于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的时代潮流。回顾中国历史,即使在家天下的帝制时代,从秦到清,文字狱的盛行,历来都是一个政权的执政污点,也是中华民族的耻辱。秦始皇有统一中国之功,但其”焚书坑儒”之暴政却遗臭万年。汉武帝雄才大略,但其阉割太史公司马迁之举则倍受病诟。清朝有”康乾盛世”,但其频繁的文字狱也只能留下骂名。相反,汉文帝在二千多年前就废除过因言治罪的”诬谤罪”,由此赢得了开朝仁君的美名和历代推崇的”文景之治”.进入现代中国,中国共产党之所以由弱而强,最终战胜国民党,在根本上源自其”反独裁争自由”的道义力量。1949年前,中共的《新华日报》和《解放日报》经常发文抨击蒋家政权对言论自由的压制,为因言获罪的有识之士大声疾呼。毛泽东等中共领袖也多次论及言论自由及基本人权。但1949年后,从反右到文革,林昭被枪毙,张志新被割喉,言论自由在毛时代消失了,国家陷于万马齐喑的死寂。改革以来,执政党拨乱反正,对不同政见的容忍度有大幅度提高,社会的言论空间不断扩大,文字狱大幅度减少,但因言治罪的传统并没有完全灭绝。从四·五到六·四,从民主墙到零八宪章,因言治罪的案例时有发生。我此次获罪,不过是最近的文字狱而已。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言论自由早已成为多数国人的共识,文字狱却是千夫所指。从客观效果上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监狱的高墙关不住自由的表达。一个政权不可能靠压抑不同政见来建立合法性,也不可能靠文字狱来达成长治久安。因为,笔杆子的问题只能诉诸笔杆子来解决,一旦动用枪杆子解决笔杆子的问题,只能造成人权灾难。只有从制度上根绝文字狱,宪法所规定的言论自由权利才能落实到每一位国民身上;只有当国民的言论自由权利得到制度化的现实保障,文字狱才会在中国大地上灭绝。

因言治罪,不符合中国宪法所确立的人权原则,违反了联合国发布的国际人权公约,有悖于普世道义与历史潮流。我为自己所做的无罪辩护,希望能够得到法庭的采纳,从而让此案的裁决在中国法治史上具有开先河的意义,经得起中国宪法之人权条款与国际人权公约的审查,也经得起道义的追问和历史的检验。

谢谢大家!

金  渝:大学回忆录——全国大学生进京

八月的日子里,正当我们为世界革命运筹帷幄、纸上谈兵,也为驻苏联大使馆的人在莫斯科大街上贴大字报、香港澳门成立红卫兵要求英国滚蛋而拍手叫好的时候,忽然接到上面的通知:全校师生上北京。说是去学习首都红卫兵文化大革命的经验。有聪明人立刻猜测毛主席可能要接见,大部分人则半信半疑。原来在九月五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学生、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自然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中央的安排。所以去北京的消息着实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简直可以用“奔走相告,喜出望外”来形容。

那时我们年轻幼稚,绝大多数人很少出过远门,何况是伟大的北京!从我们戴上红领巾那天起,经过日积月累的宣传,北京在我们心目中早已是高不可攀的圣地。此时我们都晓得,北京是红太阳居住的地方,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在全国,只有劳苦功高的英雄模范才有资格上北京!我们对北京无限神往,却也自惭形秽,不敢妄想无功受禄地去首都逛一趟。尽管我自己在幼年时为躲避战乱也曾颠簸流离过,但是对去过的地方早就毫无印象了。我最近一次的出远门,就是坐火车去酒泉参加农村四清,对雪山戈壁的奇异风光和农民的艰难生活留下深刻印象。总之,仅此能去北京一端,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说:文化大革命真好!毛的恩情似海洋啊!

后来我获知,对于我有没有资格去北京,取代文革筹委会所设立的革命领导核心小组——其实还是同样的那些个人,他们是认真讨论过的。有人坚决主张取消我赴北京的资格。因为我问题严重,是反革命性质;从我的被没收了的日记里发现了很反动的问题。虽然八届十一中全会公布的十六条说,把矛头指向学生是错误的,因此被揪出来的我又获得了开会发言游行贴大字报的革命群众的权利;但十六条里也写着“学生中的问题留待运动后期处理”,那位为表现自己革命觉悟高而咬住我不放的同学就抓住这句话,说我是需要在运动后期处理的反革命分子,不能让我上北京。否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安全将会受到威胁;因为反革命一定会谋害毛主席的。

其实我同这位同学从来无冤无仇,甚至平时关系还不错。由于我有用尖酸刻薄的话挖苦人的毛病,使一些同学受到过伤害,他们给我贴大字报,我认为是报应,所以绝不怀恨在心。然而这位同学如此对待我,我真的伤心不已。而且他并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和组织的驯服工具,因为后者的整肃他人完全是公事公办,秉承上级的指令,用一套合乎时宜的标准对号入座,不管标准是多么荒谬和滑稽,总之是奉旨严办。这位老兄则是预感到他自己将被整肃,故而拼命去整肃他人,给无辜的人罗织可怕的罪名,以证明他自己思想的纯正和政治的可靠。此辈人的人品实在有可圈可点之处。

这位老兄年长我七、八岁,是调干生。文革初期工作组整学生,班级党支部有人反映他日常言论多低级趣味,思想意识庸俗,应把他揪出来。他听到风声,慌了,赶紧拼命当积极分子。他天天往工作组跑,一定要把已被打成“右派学生”的我升格成“反动学生”、“反革命学生”。他的革命性受到工作组的赞赏,他似乎获得了安全,而我却惨了。此时他又极力反对我上北京,表明他的革命警惕性不同凡响。

也许因为有这么一段渊源,文革过去后很多年我们再次见面,他对我特别表示友好。即使他到我的寒舍来看我,我们去附近吃饭,他也非抢着付钱,以致俩人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打架。我那时并不知道那些内情,也并没有记恨过他,大家都是被人耍弄的猴儿嘛。

我虽说十分平庸,做过伤害老师的事,尤其是批判李鼎文先生讲《悲愤诗》,但我很快后悔了。我后来虽然摄于“公民同等压力”的威严,在批判斗争老师时亦摇旗呐喊,既对被斗者有良心的不忍,又须在积极分子面前掩饰这种“资产阶级人性论”,但我永远限于摇旗呐喊,绝不动手打人,也不揭发他人的要害问题,这是我在文革中勉强遵守了的做人底线。在那个时代,我绝无胆量制止殴打老师的行为,但我见过巧妙保护被斗者使之免受皮肉之苦的学生。

他叫达西,是西北民族学院的蒙古族青年学生,他当了造反司令,在批斗牛鬼蛇神时,如果有人要动手行凶,他便抢先上去虚张声势,将牛鬼蛇神臭骂一顿,令人不怀疑他别有用心。然后喝令牛鬼蛇神回去写交代。牛鬼蛇神都记达司令的情。他骂他们,存着保护他们的苦心。这是一个很独特的人物,我是在到牧区工作以后,才认识他的……

我没有达司令那样的好心,我是一个卑怯者,我仅能做到不动手打人,亦不揭发能置人于死地的政治问题。中国的文人能用笔杀人,可以血口喷人,文革中我身边就有此种人,我极害怕这种人。总之我是一个随大流的人。

所以这位面善如菩萨的同学在暗中如此不放过我,我绝没有想到。很多年过去之后,我才获悉当年班上的机密。每每想到此事,我就心烦意乱。世道人心如此险恶,我为我的民族感到大悲哀。

关于我能不能去北京的内部研究,我自然毫不知情。不过我当时也极自卑地想过会不会让我去的问题。直到出发,也没有人阻拦我,我便随全班同学上了火车。可以说我是受宠若惊。那时心里对毛感激万分。倘不是他下令不准把斗争矛头指向学生,我绝对会戴上右派学生的帽子。被送去劳改数年,过后分配在边远山村的小学校当门房或是做代课老师,一样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永世不得抬头。将来若能娶妻生子,生下的儿女亦是低人一等的贱民,如五七年右派分子的命运。

我暗暗对毛主席千恩万谢,所以在火车上自告奋勇捧着毛主席的画像。那是班级准备的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毛像。这本是积极分子才配拿的,必须恭恭敬敬地捧着。时间一长他们便感到碍手碍脚,所以赶紧交给我,我便极小心地捧在手里。捧了几小时我便后悔了。因为长时间地保持敬奉毛像的姿势是极难受的。没有人来替换我,我就像大傻子似的,可怜吧唧地坐着,直到北京。

火车在陇海线和京广线上奔驰了两天两夜之久,终于抵达首都。我们到北京是在傍晚,我惊奇的发现北京比兰州天黑得早。当我们乘坐公共汽车经过天安门广场时,人人都使劲扭着脖子去看雄伟的天安门。然而它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高大壮观,看上去小小的,我不免大失所望。

我们在北京和平里的一个政府机关的招待所里住了大约一周时间。我们受到极好的接待,他们称我们是毛邀请来的客人。在接待站,我们每人获得一本毛语录和一枚毛像章,我受宠若惊,心花怒放。戴起毛像章,捏起毛语录本放在心脏的位置,自己顿时有了一步登天的飘飘然之感。因为满大街上有这两件宝的路人寥寥无几啊!他们眼露羡慕之情,足以使我们趾高气扬。有指示要求我们按小组形式活动,主要是去学习首都红卫兵革命造反的经验。由学校和班级的严密组织变为十几人的小组,大家感受到了充分的自由,不过最初一两天,班级尚能保持着高度的组织纪律性,谁也不敢乱跑,大家随时听候集合的命令。

到达北京的次日清晨,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去了天安门广场,只是每个组出发时间不同而已。在天安门广场上,我们一样一样的参观:天安门,金水桥,华表,英雄纪念碑,革命历史博物馆。渐渐的,小组集体行动形式也成了枷锁,于是不约而同变成三人一伙五人一群,这里逛逛,那里看看。纪律失去了控制。那时我们年轻力壮,矫健如飞,参观了天安门广场,午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全国文联去看大字报。看到揭发郭沫若私生活糜烂的那些内容,我们颇有舒愤懑的畅快感。因为同行的几位同学都是亲鲁迅的。

看了一回大字报,我们更加自由了。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早上在接待站吃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和一份酱菜,带上午餐——一只火腿肠和两只馒头。晚上赶回接待站,吃一碗北京大卤面。我和张士钢、白世恩三人结伴背着其他人逛起了北海,景山;在那些地方,我们也能遇到同班同学在鬼鬼祟祟地游逛。大家心照不宣。来一次北京不容易,光看大字报,不游览名胜,那真是傻瓜到家了。九月的北京,金秋季节,天气宜人,风和日丽,景色迷人。北海公园姹紫嫣红,昆明湖水波光粼粼,香山公园里的亭台楼阁掩映在翠绿的松涛林海里,北京的魅力,在此展现。北京的公园给我印象深刻,它们都很大气,到底是数百年皇家虎踞龙盘,山山水水亦跟着沾光罢?回想兰州那几个破败的公园,实在太寒伧了。

有一次我无意地走进一家小商店,我往柜台前一站,便有一名老营业员悄没声地走过来垂手待命。他一脸苦相,态度异常谦卑,倒把我吓了一跳。因为首都平民大抵是比较傲慢的,虽然他们用漂亮的京腔一口一声地称我们是毛的客人。我忽然发现这位谦卑的老店员胸前有一个标记,是一小块布,上写“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分子”,我赶快掉头而出,如同受了惊吓。我想我弃他而逃,也有不使他难堪的意思。不管他们罪恶有多么大,我并未亲眼看见过,我眼前见到的是一个弱者,我怜悯弱者,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弱者。

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我们得知次日去天安门广场开大会的通知。这就是九月十五日毛在天安门广场上第三次接见红卫兵和革命师生。

直到毛接见完毕,大家才明白此次进京,就是为了这档子事情。事情完了,就该回家,不过安排火车需要时间,我们便在北京逗留了几天。当时红小书毛语录是宝贝,供不应求,在北京也是排着很长很长的队购买,还有毛的像章,谁有了这两件物事,就是身份的象征。我也想给家人买,但漫长的排队我受不了,于是决定还是去逛颐和园,北京大学(看未名湖),动物园。此时再不必偷偷摸摸,开始有点无所顾忌了。在公园里,暂时还看不到文化大革命的喧嚣,脑海里竟至于浮现了徐志摩的诗:“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刘柠  加藤嘉一:美日安保: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加藤:刘柠老师您好!今年1月19日,是日本和美国签订(新)安保条约的50周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日子。“日美安保”既是日本战败后回归国际社会的象征,也是美国战胜后为东亚政策奠定的基础。日本人虽然内心有矛盾和困惑,但实际上是不接受“日本依然被美国占领,是美国的半殖民地”等说法的。日美安保条约本质上不是美国强加给日本的,而是日本主动选择的结果。条约的核心是:美国有义务维护日本国的安全,为此,日本向美军提供应有的设施和地方。一目了然,它是双向的,双赢的,日美两国本着国家利益的战略思考去建构的产物。“美日同盟”则对东亚格局的稳定与发展起着核心作用,与东亚其他各国,尤其中国之国家利益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许多中国民众简单地认为,美日同盟是为遏制中国而存在的。我不否认有过,有着,或将有这种因素。但这绝不是同盟功能的全部。另一方面,日本在二战期间无法控制军国主义扩张,最终侵略中国,发动战争,惨败后被美国“改造”成非军事化、民主化的现代化国家。美国实际上控制了日本,使它再也不主动发动战争,《日本国宪法》中的“放弃战争”条款是其明证。这一“和平宪法”则是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日本和哥斯达黎加)拥有的。美国帮了刚刚被侵略的中国很大忙,倘若中国自己通过军事和外交等策略防止日本军事扩张,那究竟需要多少,多种成本?纵观战后东亚政治,“美日同盟”为本地区的繁荣与稳定起着独一无二,利大于弊的作用。刘柠老师,您说呢?您怎么回顾二战后美日同盟走过的50年,以及其性质的持续和变迁?

刘柠:好的,加藤君。那我们不妨就先来重温一下美日同盟的历史。作为世界史上最长的同盟关系之一,我想,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因为无论同盟的当事国美日两国,还是世界局势,都在变化之中,某个时期还会剧变。大致说来,我个人认为,美日同盟经历了前后两个时期,大致以冷战结束后1996-1997年为分界线,权且称之为冷战期(前期)和后冷战期(后期)。前期的关键词是“美日安保”(即《美日安全保障条约》),“同盟”的提法虽已出现,但并不常用,语义也不同于后期;而后期,则是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同盟”时期。

 前期分两个阶段:从1951年到1960年为第一阶段,为“旧安保”时期;1960年以后,到1996年为“新安保”时期。对日本来说,1951年与《旧金山合约》同时签署并生效的《美日安全保障条约》,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是由美国单方面强加的规约,但基本上是“被选择”的结果。可日本尽管是“被选择”,但却并不意味着完全被动,恰恰相反,“兴利除弊”,为我所用:一来它利用美主导的只与部分国家(实际上排除了“共产圈”国家)讲和所谓“片面媾和”,摆脱战时“敌国”身份,迅速实现了向国际社会的复归,为后来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二来,反手利用美国的“保护”,以让渡部分主权(冲绳基地)的最小代价换来世界第一强国的庇护,以极低的军费支出专注于经济发展,乃至在“第一阶段”便实现了从战后复兴到经济大国的跨越。不能不说,这种“被选择”的成功,恰恰体现了日本民族选择的智慧,当然也离不开吉田茂等战后日本第一代领导人的政治韬略。但是,在这个阶段,虽然也有美国战略转型的影子,但美日安保仍然是具有双重功能的约束,即在置日本于保护之下的同时,还有防止日本重新武装、江湖独走的一面。甚至到70年代初,美国谋求与中国接近的“越顶外交”时期,北京还对美领导人吐露过对美驻军冲绳感到“踏实”的心声。

 1960年,美国陷入冷战以来最深刻的危机(越南、古巴、柏林等),于是动议修改“旧安保”,“新安保”在把战略重心置于日本防卫的同时,强调“远东的国际和平与安全”(第四条),面向以苏联为首的国际共产主义势力的同盟色彩被强化,乃至后来有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的所谓要成为太平洋上“不沉的航母”的问题发言。“新安保”在日本,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反安保社会运动,深刻影响了战后日本主流意识形态的构成。岸信介内阁在国会强行表决通过,旋即下台。翌年,“柏林墙”竖立,柏林被一分为二,东西冷战升级。但纵然如此,“同盟”仍是一个禁忌的关键词,至少在日本来说,其政治正确性仍远未确立:1981年,刚刚结束访美在回国途中的专机上,首相铃木善幸就日美首脑会谈达成的新闻公报中出现的“同盟”表述问题,向同行的记者团小心翼翼地澄清说,所谓“同盟”,“并不带有军事的意味”,引发了美国内舆论的批判。

真正旗帜鲜明、名正言顺地打出“同盟”,其实是后期的事情。冷战终结后,两国认识到“历史并未终结”的现实,尤其是1993年美朝军事冲突、1996年台海危机和1995年日本女生遭驻冲绳美军强暴等事件,使美日两国政府意识到,美日安保不仅不能瓦解,而且必须进一步强化。于是有了1996年桥本龙太郎首相访美,与克林顿总统达成归还冲绳普天间基地的共识,进而于翌年签署了美日同盟“新指针”(Guideline)。至此,才有了我们今天话语中的“美日同盟”。连现在令日民主党政权头痛不已的普天间基地的迁移问题都是彼时惹的祸。

这基本上就是我对美日同盟半个世纪历史的梳理。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来探讨其“质变”和走向。这方面,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加藤:谢谢您对战后美日关系史的回顾与梳理。探索“美日同盟”就必须从对历史的视角和对变迁的关注出发。概括地说,50年前签署的(新)日美安保条约的“敏感性”反映的是它的重要性、战略性和历史性。日本经过二战的惨败,国土变成一片废墟。使得日本走出战败,回归国际社会的《旧金山条约》与美国(GHQ)对日占领是密不可分的。美国对日占领的目的主要体现在“民主化”和“非军事化”。外交官出身的吉田茂无疑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他接受美国对日“改造”,这是自从1853年美国“黑船”来到日本港口浦贺以来的第二次对日“开国”。日本就不得不走把安保委托给美国,集中建设经济的道路,却确保了“政体变,国体不变”的“民主主义——象征天皇制”的体制。

吉田茂至今仍然是战后最受尊重的政治家之一。他在探索如何使国家走出战败和孤立的考虑下采取的战略是:在安保上谋求美国的支持,与美国“共管”祖国的安全保障,以此为支撑,官民一体集中发展经济,即解决老百姓的温饱和小康问题。日美安保条约和日本经济腾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前者为后者铺开了基本道路。战后20年,被美国保护的日本经济达到令美国想到“日本威胁”的水平,随后哈佛大学的著名学者傅高义教授出版了《日本第一(Japan As No.1)》,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讽刺”。日本人勤奋劳动,使得祖国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同时也实现了具有高水平的教育、福利体系的现代化国家。这一切与日美安保条约的持续和更新是分不开的,经过1985年“广场协议”,日元升值,房地产就像今天的中国走向泡沫,结果崩溃,几乎同一时间内,冷战崩溃。后冷战时代的今天,美日安保仍然是日本对外政策的基石,成为了战后日本外交史上的最大成就。

必须弄清的一点是,美日就像中苏似的,双边关系的性质绝不是形成所谓“一边倒”,而是处于动态之中,更处于不确定中。安保条约的签订自从1960年那一刻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当时,左派的政党、言论家、大学生(尤其东京大学的学生)都上街反对签订安保条约,当年的首相岸信介用武力“镇压”学生抗议活动,是很有名的故事,也是战后日本史上的“污点”。驻日美国军人的“丑闻”也是容易引起日本国民“反美”情绪的动机之一。1995年9月4日在美军最多,其基地最大的冲绳县,3名美国海滨队员绑架12岁的日本女小学生,并行使暴力、强奸。这些事件也不断使得日本政界和舆论界思考如何调整日美军事同盟的内涵和实质,促进了驻日美军转移议题的进展等。

那些主张“普通国家论”的政客们,除了日本的战略抉择之外,还有很大程度上抱着情绪的因素,认为“我们的经济甚至超过美国的水平了,还乖乖服从美国干吗,为何不能采取独立自主的国防政策,为何不能以自己保护自己,难道是正常的主权国家吗?”对于一个追求“民族自决”的主权国家公民来说,这是本能反映,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日本可以说不》等书籍直观体现了他们的心态和不满。

如今,在战后首次正式“政权交替”后引起轩然大波的驻日美军迁移问题,都是日美安保条约所面临的巨大挑战。鸠山由纪夫在被联合政权的需要、美日外交关系、中央与地方之间分歧等因素纠缠,极为被动地决定今年五月之前决定普天间军事基地的迁移前景,美国虽然不满,但也无奈中接受了。据有些消息,在今年11月,奥巴马总统出席在横滨举行的APEC会议之际,日美将发表仅次于1996年“新指针”的“新安保宣言”,两国当局正在磋商中。冷战结束后经“新指针”直到现在,美日关系始终处于磨合期、过渡期以及转型期,必须“摸着石头过河”,过什么河呢?即在准确把握美日在双边、地区、全球上的战略共同基础的前提下找到自己的位置,满足各方国家利益需求的同时,维护地区安全,奉献于世界和平。民主党新政权上台之后对美日同盟关系所应用的“深化”一词,意味深长。磨合、过度、转型中的阵痛和成本是同盟关系必然要承担的代价。

美日关系不像有些人光从“遏制中国战略”的角度评价那么简单,是使得日美两国必然承担“喜怒哀乐”的,有利弊的产物。对日本外交来说,世界越全球化,中国越崛起,越需要美日同盟。对美国外交来说,日本在远东的地位依然最重要,甚至越来越重要。对于安保条约的修改,很饱受争议,但最大动力还是来自中国崛起和东亚安全格局的不确定,包括朝核问题和台海局势。在“新形势”下要不要修改安保,我认为既是“需要”,也是“必然”。您觉得,美日同盟今后向何处去呢?作为一个“外因”,中国因素又有多大?

刘柠:我们已大致谈了美日同盟“从何处来”的问题。在进入“向何处去”的探讨之前,我还是想从日本因素切入,然后再引申到中国因素上去,因为这两种因素很多时候呈“此消彼长”的态势。

 首先,美日同盟的两个当事国美国和日本,美国是主导、是牵引动力,而日本则基本上是被主导、被牵引的角色。这点毋庸讳言。重温同盟50年的历史,我们看到日本始终在两种“恐怖”感之间挣扎:被卷入战争的恐怖和被抛弃的恐怖。譬如,从60年代的“新安保”,到海湾战争,直到最近的伊拉克、阿富汗战争,其实都是害怕被美国卷进战争。从“出血”(即出战费)不出兵,到出兵却不出“战斗员”,与美军之间刻意保持距离,旨在避免被深度卷入战争的流血事态。而在所谓被抛弃的恐怖的背后,则多有中国的影子:从尼克松秘密访华的“越顶外交”;到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其长期停滞的状况常被国际舆论用来与“中国崛起”相比照的“无视日本”(Japan Passing);直到最近奥巴马总统访问东亚,在中国逗留四天,而在日本只呆两天等等。我们发现,日本的郁闷总是与中国的扬眉吐气、沾沾自喜相伴而生,这种状况越到后来越明显。

 在同盟前期(冷战前),军事同盟的色彩还不是特别显著,其主要针对的目标是苏联,所以中国并不很敌视。甚至出于对日本军国主义的警惕,美日安保的存在反而有令北京感到“踏实”的一面。但随着冷战的结束,“后冷战”兴起,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后,由于经济崛起、军力增长和体制不透明等原因,中国日益成为美日同盟防范、遏制的战略目标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布什-小泉时期,美日同盟空前强化,从此前的只说安保、不谈同盟,到对同盟的表述半遮半掩、欲说还休,至此终于大张旗鼓地打出了同盟的旗帜,甚至自我膨胀到所谓“日美全球同盟”的程度。而强化的最主要目标,可以说只有一个,那就是遏制中国。从《周边事态法》到“有事法制”,从自卫队装备升级到美军整编,其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战略照准:中国。对此,北京对同盟的态度也从早期的“踏实”,到警惕,近年发展到公开的舆论反制。2005年,因美日安全保障磋商达成的共同宣言中,表达了对台海问题和平解决的“战略关注”,招致中方的激烈反弹,终于在正式发表的宣言文本中,删除有关措辞,才平息了北京的愠怒。

该事件是一个信号,微妙地凸显了美日同盟遏制政策的界限。因此,对中国摒弃遏制的做法,代之以融合政策,以协调的方式,将北京整合进东亚及亚太的区域安全保障合作机制之中,以开放的姿态谋求同盟的转型,成为近年来美、日一些主流战略家们日益清晰的考量。但融合政策究竟能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奏效,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中国对同盟一方“橄榄枝”的回应。这方面,迄今为止,中方似乎并未做出明确的积极姿态。或者说,不信任大于吸引力。

毋庸讳言,对美日来说,中国因素相当于同盟的“外压”。外压太大或太小,都不利于同盟的维系和凝聚。天下没有永远的同盟。作为历史长达半个世纪的悠久同盟,随着美国在全球金融危机后衰落进程的加速,同盟盛期已过,已进入“漂流”(日《朝日新闻》总主笔船桥洋一语)时期是不言而喻的。但在地缘矛盾突出、冲突不断、包括中国在内的大国走向尚不确定的情况下,区内唯一“百年老店”式的同盟关系的“漂流”未必是好事,无论对当事国的美日,还是中国。

十几年前,曾作为美国防部长助理草拟了同盟的“新指针”,并参与制定了包括普天间基地归还问题在内的同盟发展路线图的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JOSEPH S. NYE Jr.)在谈到美日同盟半个世纪的历史时,正面评价说(同盟)“发挥了为亚洲太平洋地区带来和平与繁荣的氧气一般的作用”;同时,奈教授真正想表达的是后面的忧虑:“氧气的弥足珍贵只有在失去它的时候,才会明白。但失去的时候才察觉,便为时晚矣……”

我想,美日主流学者、战略家对“同盟漂流”事态的忧虑是有道理的,也值得中国去深思和应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所谓中、美、日“战略三角”的良性互动机制构筑完成之前,美日同盟的提前瓦解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加藤:美日同盟何处去?像您说的,天下没有永远的同盟,建立或维持同盟的前提是有对象,更严格的说,有“威胁”。美日同盟毕竟是在东西对抗、意识形态为“指导思想”的冷战时期签署的,主要应付的是苏联,或“共产主义”。如今,冷战已不存在,同盟存在或维持的意义何在?日本舆论的关注点还是集中在中国崛起,尤其海军的扩张,以及以北朝鲜问题为主的东北亚局势不确定。许多外务省官员认为,“美国在东亚的影响力和存在感必不可少,有利于维护地区和平与稳定”。

饱受争议的是“集体自卫权”的问题,即美国在周边地区感到威胁,要出兵的时刻日本是否跟着去战场援助美国,与它一起战斗?按目前的《宪法》,日本是不能跟着去的,只能扮演微不足道的“后勤”角色。还有一点,就是日本要不要成为“普通国家”的争论。这方面的言论不是主流,但主张“美日平等”,甚至“美日同盟无用论”,即日本自己来保护祖国安全的言论也近年以来始终存在。总之,民主党正在呼吁“深化美日同盟,使得它更加对等化”的新形势下,修改安保条约,甚至与此相关的修改国内宪法,虽然前景不明,但我个人认为,是个“时间问题”。

当然,在面对着崛起中的中国,美日两国修改条约的结果将呈现出更加巩固、密切的军事同盟,也是有可能的。那么,11月奥巴马访日之际,两国会不会把新的安保宣言面世,拭目以待。当然,即使公布“新安保宣言”,它将不是讨论安保或同盟关系的终点,而是过程,甚至是起点。

刘柠:对,也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开端。过去20年来,从“PKO法案”到《恐怖对策特措法》,从《周边事态法》到“有事法制”,日本在面向“普通国家化”的道路上,虽然动静不小,步伐颇大,但基本上还是以解释“和平宪法”的“释法”思路在向前推进。可日本毕竟是法治完备的西方民主国家,经过后冷战期近20年的碎步挪移,可以说“释法”的空间已相当有限,且长此下去,宪法本身不无呈“空心化”的危险,这也是日本所不愿看到的。因此,对日本来说,如果要想走出“漂流”、“深化”同盟关系的话,值此美日安保迎来50周年之际,很可能会借美国之力,在为安保“升级”的同时,就势酿造包括“集体自卫权”在内的一系列“吃紧”问题的宪法解决的空气。那样的话,美日同盟就不仅不会削弱,反而会内部再次被强化,从而更加深刻地影响亚太地区的地缘政治,也未可知。

好,加藤君,我看我们今天就先讨论这些吧。谢谢你。

加藤:谢谢您,刘柠老师。

国际笔会会长写信对独立中文笔会表达关切和支持

(独立中文笔会2010年1月19日)国际笔会会长约翰·拉尔森顿·索罗(John Ralston Saul)博士昨天代表国际笔会全体会员给独立中文笔会写信,对本会荣誉会长刘晓波博士被判处11年徒刑、秘书长赵世英被拘押,以及对全体会员的处境表示关切和支持

这封直接写给独立中文笔会会长廖天琪和常务秘书张裕的亲笔签名信全文翻译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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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天琪和张裕

我想要你们直接从我这里获悉,我和我们国际笔会所有的人是多么关切正在中国发生的那些事件的趋向,以及它们对独立中文笔会会员的影响。狱中作家委员会主席玛丽安·博茨福德·弗雷泽以及国际笔会总部的莎拉·怀亚特和凯西·麦坎恩不断告知我最新进展。
 
刘晓波被判处11年徒刑,现在你们的秘书长赵世英被拘押,既有悖于中国宪法对人权和言论自由的保障,也违反了中国对《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19条的承诺。

我想要你们知道整个亚洲国家及世界其它国家的笔会会员与你们站在一起。各大洲的作家,新闻记者、电视记者和教授们都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不安,正在为维护你们言论自由的民族和国际权利说话。

我们所希望的就是中国尊重自己的宪法及其所承诺的国际协定。

致以我们所有最良好的祝愿!

国际笔会会长约翰·拉尔森顿·索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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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笔会是世界上最悠久的人权组织和国际性文学组织,致力推进世界各地作家间的友谊和理性合作,为言论自由奋斗,代表世界文学的良知。独立中文笔会是国际笔会的145个分会之一,抗议中国当局对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监禁、骚扰、监控,致力于结束中国对互联网的监控和对自由写作的种种限制。关于笔会致力于保护作家和维护言论自由的更多信息,请参见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