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可耻的政治正确

年年都举办的法兰克福书展,今年因为天朝成为主宾国,而顿显妖媚逼人。

六十年来,以倡导“言论出版自由,任何图书皆可参展”为主旨的伟大书展传统,忽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无礼挑战和非难——因为他们面对着一个眼前似乎确实不差钱却缺德的主宾国。

现在,书展终于落幕,储君带队的千人豪华代表团业已班师还朝。原本希望藉此宣扬中华文化的高价出猎,最后赢得的却是东道国朝野的一片喧声。我朝再次让全世界领略了天威,领略了久贫乍富的措大嘴脸。这一足令社科院、出版总署乃至作协的爱国者们得意的文化西征梦,却让我辈炎黄子民再次蒙羞。

看看天朝代表团在热身研讨会上的集体退席,你怎能想像这就是所谓的大国崛起。这些文化外交官员和主流精英作家那一刻义正词严崛起的屁股,丢的却是大中华的脸——因为他们抗议的不是别人,抗议的竟然是自己的同胞文人——戴晴和贝岭。

十几年前,我曾经组到过戴晴的一篇文章《我的几位父亲》,也是从那时才知道,她的生父继父和养父的奇特身世。这个标准的红色贵族之后,从太子党的摇篮——延安保育院出来的孩子,最终却走上了“弑父”般的叛逆之路。也因此在二十年前走向广场,乃至最后为其父辈的宗人府所圈禁。

即便如此,她至少还是党报的退休人员,还是合法活跃在帝京的作家。罗网森严的真理部治下,依旧还未剥夺其写作和出行的权利。这些可笑的官方代表团,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没敢抗议她的言论自由,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其脸上刺金刻上“敌对势力”的标签,又何须跑到人家的地面上去装疯迷窍耍横撒野。

再说贝岭,原本北京的文青,在我看来从来都不算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的人,甚至和海外任何持不同政见的组织都没有干系。只是因为酷爱文学以及文学活动,在美国好不容易化缘主编了一个模仿《今天》的纯文学杂志《倾向》。该刊从来都不是一个敌视独裁的政论阵地,顶多有一点自由和右倾风格而已。

九年前,这位爷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祖国的游子。因为海外印刷价格高昂,突发奇想要把该刊拿到大陆来印制。也因此找我帮他介绍个印厂,幸好我介绍的那个厂没敢接,我得以躲过一劫。另外一家刚刚印出,警方立刻拘捕了他们哥俩。好在他多年交游的几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联名致函江XX,才把他保释并驱逐出境,且从此不许还乡。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文学青年,被祖国活生生地逼成了一个“异议分子”。而且牵连其弟弟很久不许出京,最后其弟只好对警方说——再不许我出京谋生,我就去广场上焚烧克林顿的画像,以表示我坚决反对美国——这样的表决祖国当然也不愿发生,于是禁令才撤销。

《倾向》因为没钱早已停刊,贝岭自己也流落到台湾寄人篱下,过着十分窘迫的生活。就在这个世界几乎将要彻底遗忘他的时候,我们天朝代表团再次为他吹响了进军的号角。他的名字终于频频出现在世界各大媒体,而乐善好施的德国大学,也终于向他发出了聘书。我们伟光正的党,似乎生怕他放逐的子民难以成名一样,非要将这样一个很文艺的潦倒书生,打造成一个挑战极权的战士。似乎不这样愚蠢,他们每年的国保项目经费,便缺少名义申请似的。

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还不是新闻出版总署和外交官领队的退席反应。因为这些阉竖一般的阁臣,自打天朝知道办外交以来,习惯了要按祖宗成法和老佛爷的脸色办差——凡是西洋民主之邦,皆在内心视为敌国;但凡敌国所喜者,必为祖国所要诛者。也因此但凡临场邂逅不是本朝的拉拉队,则必须避席以抗议。因为天心难测,他们担心还朝后,见责于主子而从此丢了他们的花翎顶戴。

我吃惊的倒是那一队精英学者和作家,也多算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他们怎么就能学得那么乖巧懂事,竟然能整体像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一样,看见阿姨起身就尾随——似乎离开了大人就断了奶水一样。虽然公款出国是个便宜事,外事纪律的培训要求大家要见风使舵,该哭该笑都要配合大人的表情。但是作为成年人的基本良知和是非判断,总该稍微显示一点知识分子的人格和个性吧。就算对风险后果做一个评估,你没有跟着官爷退席,而是勇敢地面对了那两个同胞,甚至和他们谈笑风生,那又能如何呢?难道害怕领队撕了你的回国机票?顶多不过是下次不带你出来玩儿了,在这个时代,我还深信朝廷不会因此而将之判刑流配。

可悲的是,一国之主流作家御用学者,在全世界面前显摆的却是如此之低眉顺眼,真是妾身堪怜啊。以诸君之才华名望,纵使体制从此不圈养,天地之间难道还放不下一张独立的书桌。老大不小也都算腹笥不空的人,何必这么嗷嗷待哺似的委屈自己的天良。在墙与鸡蛋之间,这些名流再一次卑怯地站在了高墙一边。我不知道夜半扪心之时,他们是否还会略觉汗颜。

书展上还去了一个不属于官方代表团的不速之客——作家徐星。这个早在80年代即以《无主题变奏》成名的文人,原本也可以寄生体制吹拉弹唱。可是他却多年选择了自由生存,并以自主摄制地下纪录片为使命。今年六月那个特殊日子,他独自走上广场静坐默哀,最后被一群穿便衣的群众暴打一顿。当他也出现在法兰克福时,那些曾经的文友竟然不敢和他说话——多么可笑且可悲的世态炎凉啊。

就在我们那些文官们在法兰克福大言不惭地说——我们不存在新闻检查制度,我们创作自由——之时,作家廖亦武却不允许应邀参加这个自由的书展。他的著作只能在海外出版,而他本人则只能在大陆写作——即便拿到护照和签证,国门却依旧紧锁。

同样的作家,不同的际遇,深谙政治正确那些文人,分享着天朝的最后福禄。一个民族的精华文人都退化矮化如此之时,这个世界又怎能尊重这个民族的所谓文学。

许知远:对话的困境(一)

阿齐兹抑制不住要讲话。他说他是巴基斯坦人,他说你是中国人吧,他说“九??一一”是布什制造出来的阴谋,他还觉得毛泽东很了不起,他还说六年前去过广州,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午夜时分,街上还是人挤人,坐在露天的摊位上吃喝、交谈,没人害怕炸弹和抢劫,他觉得这在巴基斯坦和欧洲都不可想象。如果专制能带来繁荣和安全,他宁可选择专制。“未来是你们的”,他大声说,“你们会超过美国的。”

他三十五岁,九年前从伊斯兰堡来到法兰克福,留着两瞥胡子,头发不长,茂盛而蓬乱,他握着方向盘,每说一句,就从后视镜看我的反应。这几天,出租车的生意尤其好,他总是载中国人。他问我马路旁的广告牌上的汉字是什么意思,广告牌上挤满了方块字:纸、书展、中国、活力、印刷、出版、新颖、主宾国……它们大小不一、密密麻麻地组合在一起。

随着阿齐兹热情而含混的英语,法兰克福逐渐展开。一座寒冷、生硬的城市。在盟军飞机的惨烈轰炸后,中世纪的古城痕迹尽被摧毁。德国人进行了一场现代主义实验,到处都是直线条的钢筋、玻璃墙大厦,倒是符合这深秋的阵阵寒意。莱茵河流经市区,它曾给法兰克福带来贸易,人们在这里交易土豆、海鱼、小麦、咖啡、信息……电子屏幕取代了河滩旁的讨价还价,但贸易精神从未消退。它是德国的金融中心,自从一九四九年以来,还是全球的书籍交易的中心。

法兰克福书展已进行到第六十年,它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书展,尽管书籍正在失去商业与文化中心的位置,它仍是全球重要的文化活动之一,出版人、作家与记者在每年十月的第二个星期蜂拥至此。自一九八八年以来,主办方开始每年邀请一个国家作为主宾国。它不仅是当年书展最重要的展出国,而持续一年的文化活动,对于那些要传播本国文化的国家来说,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中国是这一年的主宾国。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时刻。中国不仅要向世界展现自己的富裕、强大,还要证明自己文化上的吸引力。一年前她举办了奥运会,令人叹为观止的开幕式,世界第一的金牌数量,表明经济增长可以转化为身体素质和国家荣耀。近一个月前,她在天安门广场上进行了规模盛大的阅兵,物质实力也能转变为军事实力。而在法兰克福,她要谈论的是“软实力”,中国不仅通过生产、投资、坦克来影响别人,它还有书籍、电影、戏剧、思想……

“软实力”,一位美国学者创造的名词,但它仍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中国社会不正陷入对“力”的迷恋中吗?知识力、执行力、思想力、文化力、艺术力、影响力……你在书店里,人们的谈话中,报纸的文章标题上,不断看到听到各式各样的“力”,一些“力”勉强通顺,而另一些则毫无语法逻辑,仅仅是和某个名词强硬地结合在一起,荒诞却强硬。新造出的词汇,给人这样一种强烈印象——任何知识、思想、艺术都不具有独立的价值,除非它们能够转化成某种具体、可操作的力量,它也不具有自身逻辑,它可以被规划、设计与引导。

在二零零七年的中共十七大上,中国第一次明确将“文化软实力”写入报告。这像是一次一直被推迟的竞赛的最后发令枪。二OOO年,政府第一次明确提出“走出去”战略。最初它只局限在经济领域,中国经济不能仅仅依赖国内市场和资源,它必须展开跨国经营。它也是中国新一轮经济起飞和卷入全球化的前奏,此后中国与世界的交往迅速增强,世界工厂和饥渴的资源消耗者的身份,日益突出。但正是在这迅速密切的交往中,中国意识开始逐渐觉醒。经济生活无法独自展开,它同样受到政治与文化的影响。人们也发现,似乎他们引以为傲的经济成就,没给他们带来相应的尊重。

谈论“文化软实力”和“内在价值观”逐渐变成了时尚。它暗含着这样的意识,中国的物质能力和政治能力已经获得证明,如今它需要另一些东西。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一个无穷尽的消费外来文化的国家,是难以获得真正尊敬的。它像是对多年前撒切尔夫人评价的某种回应,这位铁夫人十年前就对所谓的“中国威胁论”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输出的是电视机、微波炉和鞋子,而不是价值观’。”

对于文化软实力的追求,变成了政府与社会的共同目标。它既能为每个人赋予新的骄傲,又能为政府带来新的权威。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动荡和革命中,中国人一直追求的不正是“尊严”吗?我们寻求富强,是因为富强意味着被尊重。倘若革命能带来尊严,我们就革命,倘若强权能带来尊严,我们就笃信强权,倘若原子弹能带来尊严,我们制造原子弹,倘若金钱能带来尊严,我们就拼命生产与消费,倘若尊严要依赖文化和价值观,那就让我们开始一场文化建设和输出吧……

尽管目标是模糊,软实力与价值观又难以定义,但解决方案却是清晰的。

与一九七八年开始的经济改革不同,那时的国家太虚弱了,变化要从民间开始,从每个农民随意播种自己的土地开始。而此刻,国家富有、强大也自信,它已全然将经济变革的成功归于自己账下,它准备向输出玩具、服装、微波炉一样输出文化,完成一次文化上的大跃进。

二OO四年十二月,第一所孔子学院在韩国汉城正式揭牌,国家对外汉语教学领导小组办公室初步计划要在全球开办一百所,它将像歌德学院之于德国、塞万提斯学院之于西班牙的、文化协会之于英国一样,成为中国文化的展示平台。历史充满了嘲讽。那些世界各地孔子学院任职的老师们中,很多人对三十多年前的“批林批孔”仍记忆犹新。如今,他们要向这些陌生面孔,大谈中国传统文化。大规模出版集团的组建也轰然开始,就像多年前的大学合并将几所大学生硬组合在一样,不同的出版社被塞进一个名字里。对规模的迷恋,对产业化的笃信,是这些举措的背后逻辑,数字是检验它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它培养多少博士、发表了多少篇论文、每年出版多少本书籍,产值又是多少。于是“做大做强”成为这种逻辑最粗鄙、却有效的表达。对于文化软实力的理解,美国的软实力被简化成好莱坞产业,而它的言论自由、它鼓励独立思想的大学教育、它的多元文化生态,都被忽略不计。

贯穿着二OO八年春天到夏天的奥运会火炬传递风波,加剧了整个国家对软实力的渴望。“西方对我们充满偏见”,“我们对外展现不够”,“我们的公关不好”,这样的论调弥漫在整个社会,人们既愤怒又焦急,把深层的困境简化成技术问题。而这一年夏天奥运会取得的空前成功,加深了普通人和政府对技术能力的自信。他们可以把表演的规模、艺术家的创意、对社会资源的充沛调动、高科技的视听手段,组合为一幅震惊世界的画面。世界第一的金牌数量,则让被病诟多年的“举国体制”重获信心,似乎它带来的巨大的荣耀,足以遮住其可怕的代价。

北京八月的辉煌,加固了政府对软实力运用方式的信心。它要把这种方式,复制到世界上更广泛的地方。超过四百五十亿人民币被投入到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以及其它国有媒体机构。一个雄心勃勃的扩张计划已经开始,中国要有自己的《纽约时报》和CNN,它要在国际舆论空间争夺话语权。为就业而焦虑的大学生突然发现新华社、外文局开始到校园里召开宣讲会了,他们要投身于一场重塑中国形象的活动中。这也像是一场新的长征的开始。七十年前,住在延安窑洞中的毛泽东比他同代的任何人都更敏感地意识到,获取舆论支持的重要性。他获得了美国媒体的同情,赢取中国社会领袖的广泛响应,也让很多人在他论述民主、自由与民族独立的文章,看到了无尽的憧憬。他甚至可以让西方世界在中国最黑暗和混乱时刻,仍迷恋着红色中国。而现在,他在延安创造的策略,要通过全球电视网、互联网、巡回演出、展览获得更大的回响……(待续)

陈永苗:夹在中央与地方关系中的网络监督

以1994年分税制为标志,中央地方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针对于财政大包干的弊端,中央于1994年进行了分税制改革。分税制改革的背景是在此之前连续几年中央财力出现明显不足。中央急于扭转这种局面。而1994年的分税制确实对于改善中央财政窘境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

然而,伴随着分税制逐渐深,尤其在最近几年,地方政府财权与事权不对等的现象越发严重。这使得中央与地方政府的关系正在趋于失衡。

中央地方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国发展的方向。例如宏观调控以来,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中央地方关系并不完全和谐,甚至矛盾公开显露。2006年以来,地方政府顶着中央宏观调控的大棒,投资冲动再度加剧、地方经济加速扩张,更是把中央和地方政府关系推向了风口浪尖。中央地方关系在经济领域激化,那么就必须腾挪到政治司法领域,并且贬低经济在政治中的作用,如此方可理顺。

十七大之后,地方对中央不仅存在“弱服从”关系,还存在不对等的博弈关系。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的“重新划分中央与地方权限”,需要重新整理中央地方关系。这一点也成为政治稳定的关节点,绝大部分的政治矛盾,都夹在中央地方关系产生。甚至可以说,除了敌我矛盾之外的人民内部矛盾,都是可以纳入中央地方关系中调整的。目前一些最新鲜最敏感的政治动态,例如网络监督是与这个相关的。

底线甚低的互联网让长期以来聚集的表达欲望喷薄而出,目前中国网民言论之活跃已达前所未有的程度,网络以其快捷、尖锐、鲜活的特点,已显示了其不可忽视的力量。能够聚集数千人乃至数万人同时在线的网络论坛已经成为影响政府决策,引导和洞察社会舆论的窗口。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闵大洪研究员认为,中国网络媒体表现出的影响力、社会地位、政治认可度、对重大事件的报道能力都清楚地证明,它们已经成为中国的主流媒体之一。

网络媒体的政治地位为最高当局认可开始于去年非典时期,网络的快捷减缓了紧急状态时期的信息传播压力。2003年初,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对一位参与防治“非典”的一线医生说:“你的建议非常好,我在网上已经看到了。”2004年9月举行的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指出,“要高度重视互联网等新型媒体对社会舆论的影响”。

颇有意味的是,胡锦涛温家宝总是以网友的身份;来强调互联网的政治作用,而不是居高零下的肯定。在互联网这个战场,作为一方主体或者一方力量,以对等的精神参与博弈,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更能体现自己的信心和能力。

包括博客、论坛在内的互联网,嵌在当下中央与地方或政府部门的关系当中,作为中央监督的有效手段之一,对政府及其官员有较大的震慑作用,很多腐败官员因为网络监督而落马。现在很多具有开明气息的省委书记,都会给网民拜年,而且督促他们的下属上网。

之所以如此,很大原因是由于互联网超出地方官员的势力范围。长期以来,只有中央媒体和地方媒体的异地监督是超出他们控制范围的,从而可以有效地舆论监督。只要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内、权柄之下,一切都是光明的,而在他们的权柄之外,则会显露出黑暗的、不确定的,甚至极有可能会带来不利和伤害的。

当超出他们的势力范围时,他们就陷入一种恐惧。恐惧来自于无法控制。长期养成的控制习惯,会放大他们的恐惧。而他们所做的事情,会首先致力于谋求控制。这也是互联网对地方或者部门及其官员,有不可思议的震慑作用的原因所在。好像互联网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魔幻。

相对于用政治倾力控制舆论监督,使用网评员试图主导舆论,以及培养地方政府自己的网络意见领袖,是更加高明的办法。在互联网这个战场,作为一方主体或者一方力量,以对等的精神参与博弈,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更能体现自己的信心和能力。网络上的信息战争,也体现为信心的战争。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邓正来先生撰文说,央视《焦点访谈》是中央政府在新的历史进程中所创制的一种新型的治理技术手段,在地方和中央利益有所分化的格局中,中央政府不仅要依赖过去的行政手段,而且也更需要运用媒体手段通过批评和揭露某个地方政府的弊政来警告其他地方政府。这样看来可能是网络媒体抢占了《焦点访谈》的政治地位。

正是网络媒体有了很高的政治地位,能够让民意直达上听,所以地方政府和官员必须降尊迂贵,也来触网,同样诉诸于网络民意。 网络媒体与传统主流媒体一样发挥其应有的监督功能,将关键信息上达最高领导,甚至在很多地方比传统主流媒体更有优势。在信息传递的快捷性和互动性方面,主流传统媒体有“时差7小时”,而网络能够提供没有被过滤的直接信息。

很多公共事件在网络中被放得很大,以至于对政治决策,甚至对政治具体制度都产生影响,并不是由于事件真相本身究竟如何,而在于事件可以承载网民的喜怒哀乐,折射当下的社会矛盾,聚焦当下人们所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说,事件是网民借以表达的“符号”或者“道具”。

在这种情形下,网民不断战胜他们心目的贪官,而且取得一部分胜利。过去的监督经常会受到控制和打压,导致公民对舆论监督没信心、不参与,原因就在于说了白说,没有收到鼓掌和赞美。而在网络上,不仅很少受到控制和打压,而且还有成就感,甚至时不时的还有来自中央的回应和肯定。网民越发信心大增,越发带劲地搞网络监督。

网络监督是一种“公共权力”。在网络上,任何一个公民都在场,都有说话的权利,而且说话“还有用”,这时候网民就能找到主人公的感觉,就会珍惜自由和权利。不管是《信息公开条例》颁布之后的公开信息申请大潮,还是要求官员财产公开的强烈呼吁,都是渴望公民在场,可以“说得上话”。 找到主人公的感觉,就扭转了过去对政府或者部门的无条件服从,能站在一个理性的角度上,肯定他们对的地方,否定他们错的地方。政府或者部门的权威,就必须在其真理和智慧程度上,满足服务于国家利益这个标准,而不是“教皇就无谬误”。

其实有关部门不必担心网络媒体,尤其是知识分子聚集的网络论坛,已经逐渐走向成熟、温和与理性的引导,已经使这些论坛成为网络民意的领头羊,至于门户网站的那些青年人发泄都构不成对主流网络民意的颠覆。有了意见领袖与普通网民,当意见一致的时候会发生共振。但意见不一致的时候,网络意见领袖会阻挡分化网民。说明网络民意已经趋于成熟。如果说情绪性反应是未成年人的行为,逐渐趋于理性的网络民意也就是走向了成年。

著名华人历史学家唐德刚在旧金山过世

台湾《联合报》报道,著名美籍华人学者、历史学家、传记文学家、红学家唐德刚先生,已于周一(26日)晚间在美国旧金山家中因肾衰竭过世,享年89岁。

唐德刚1920年生于安徽合肥,曾经参军并做过中学教员。1939年秋考入重庆国立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南京大学)历史学系,1948年赴美留学,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72年受聘为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后兼任系主任12年。

身为中国近代史大家,唐德刚也是华裔史学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动人物。他与当时政要如顾维钧、李宗仁、陈立夫、张学良等人多有接触,和当时人在纽约的胡适则为忘年之交。曾著有《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顾维钧回忆录》、《晚清七十年》、《张学良口述历史》等。

他的散文可读性颇高,旅美学人夏志清教授在《胡适杂忆》序中说,唐德刚先生“应公认是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他倒没有走胡适的老路,写一清如水的纯白话。德刚古文根柢深厚,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

他还曾参与发起在全球征集一亿人签名要求日本偿付战争赔款的运动。

其夫人吴昭文,是中国国民党元老吴开先之女。吴昭文表示,唐德刚生前饱受肾病折磨,后来决定不再洗肾,在旧金山家中安详辞世。

赫塔·穆勒解密“劳动营”

“我要做的就是将帕斯托要表达的东西写成句子,而残忍就跃然于纸上了”

从10月14日到16日,诺贝尔文学奖新得主赫塔·米勒连续3天出现在法兰克福书展现场,为她的新书《呼吸钟摆》(Atemschaukel)和作品集版权做宣传。

赫塔·米勒的书籍现在摆在各个书店最重要的位置,被前来询问的顾客买光了。

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米勒,黑裙,黑丝袜和黑色高跟鞋,个子消瘦,看上去有点忧郁。

赫塔·米勒在谈到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呼吸钟摆》的原型之一——米勒的母亲——在二战中在前苏联的劳动营中的遭遇时,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为写这部小说,赫塔·米勒曾和德国作家奥斯卡·帕斯托一起前往劳动营原址。2006年10月法兰克福书展期间帕斯托去世,之后,赫塔·米勒开始把帕斯托的回忆写成了《呼吸钟摆》。

南方周末记者出席了赫塔·米勒三天中与读者见面和媒体公开采访的三次活动。以下为米勒的讲述——

获奖之后好像别人比我要激动

两天前我取消了出版社安排的法兰克福书展讲座,是因为我吃了点变质的食物,胃出了些问题。我取消那个讲座和诺贝尔文学奖带来的压力没有关系。至今我认为,获奖的是“您的作品”,而不是我。

我觉得我获奖之后好像别人都比我自己还要激动。这种狂热的氛围再过一两个礼拜就会烟消云散,一切又重归平静。到时候大家都会冷静下来。我认为,在工作中你可以找到自我,每样工作,如果你投入进去,你就有了努力的方向,生活就有了某种意义,而除此以外,它什么都不是。

我母亲一直认为我应当从事一份正当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写作肯定不是这样的一份职业,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她害怕我会因为写作而精神崩溃——当然,还有阅读——这些都会让人发疯。有时候她是对的,因为这算哪门子职业?有时候你自己也会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以为自己是谁?我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这确实算是个比较不同寻常的工作了。母亲给我起赫塔·米勒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答应过自己,如果自己有了孩子,而且是个女孩的话就叫这个名字。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觉得挺好。

很多人恭喜我说这个奖可以保障我在没有经济负担的情况下从事文学创作,但对我来说,这两个因素好像从来没有同时左右过我。当然,现在说起来也许容易。在罗马尼亚的时候,很长时间里,我没有工作,债台高筑,身无分文,甚至每天晚上不知道晚饭该买什么充饥。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根本没有一分钱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算是幸运的,因为来到德国以后,通过写书、做讲座或者获文学奖等等,赚到的钱也聊以为生了。我从来没有感到经济问题带来的生活压力,并没有为了生存而写作。钱的问题我并不关心。

因为写作的原因,我不再是默默无闻了。

在德国我第一次获得文学奖,那是“视角”奖,它当时对我意义很大,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我。那时我第一次被允许出国,因为秘密警察觉得我出去一下比较好,这样人们会顺便产生一种印象并把这种印象广为传播,即我是间谍,其实这是一种诽谤。他们就这样让我出国了,既让西方媒体很高兴,又让人觉得我其实是受益者。于是当时我就第一次踏出了罗马尼亚。

我之所以说这个奖保护了我,是因为当我行程结束返回国内的时候,西方国家已经注意到了我。这样罗马尼亚方面就不能为所欲为,因为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得考虑到这些消息肯定会在西方国家不胫而走。

“视角”文学奖让我有了一件“防弹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是我最重要的奖。这不仅涉及我,也涉及当年的那些受害者,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些往事不应和自己一起长眠于地下,而应当公之于世。这很重要。

有时候语言偏偏就不是家乡

我获诺贝尔奖的理由是“将家无所寄的景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我在一篇散文中提到过:我们说“语言就是故乡”这句俗话,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群德国移民,他们从前受希特勒迫害背井离乡流亡国外。他们自己当然有权利这么说——这些话也正是出自他们自己之口——因为他们被迫颠沛流离到陌生的地方,所熟悉的故乡的东西只剩下自己所说的母语。但是如果你是在一个民主国家例如德国生活,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也许再说这句话就不太合适了。

除此以外,虽然可能你离开了自己的祖国,但你的母语还是会一直伴随着你。因为语言属于身体的一部分,除非你死后才会失去它。只是这和家乡又有什么联系呢?西班牙作家乔治·松伯朗(Jorge Semprun)曾经说过,语言并非家乡,家乡口口相传。我觉得这种区别非常重要。

如果我是生活在一个没有自由、难以生存的地方,比如今天那些在监狱里的人,那么,语言还是他的家乡么?为政治独裁和意识形态服务的语言是他的家乡么?有时候语言偏偏就不是家乡,因为它只是它自己。如果人们互存敌意,用同一种语言相互攻击,那么这“同一种语言”显然也就不再是同一种语言了。因此对我来说这句话并不怎么合适。

我十五岁才在城里开始学罗马尼亚语,那么它已经算是一种外语了。我当时开始看罗马尼亚语的书,并且已经有了对单词的感觉。人们学语言的时候总是循序渐进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总会有新的感受,而我也能够意识到许多细微的东西,这时我才感受到罗马尼亚语中的诗意景象是多么美,我才发现这是一种多么富有画面美感的语言,它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和整个罗马尼亚民族的存亡紧密相连,是那样激动人心。它是一种纯粹的诗的语言。然后我当然就学得很快,也非常享受学习的过程。我如饥似渴地学习这门语言,简直就像要把它吞下肚子一样,因为它非常对我胃口。

一些罗马尼亚语的表达在我听来甚至比德语或者德国方言——在村子里我们只说方言——更符合我的天性。因此在我熟练掌握了罗马尼亚语之后,我看所有东西都是二维的:比如“玫瑰”这个名词在罗马尼亚语中是阳性的,而德语中它是阴性的,于是看到玫瑰这个词人们就会想到另一幅画面。在另一种语言中,同一个概念不仅变成了另一个单词,而且人们对它的看法也会有所不同。

因此看问题的时候,同一个事物在我脑海里会出现两种不同的观念,他们都在我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以至于我都不能将这两者分开。由于这种思维习惯,罗马尼亚语当然就一直伴随着我的写作。由于我写作是完全跟着直觉走,因此根本就想不到这些观念从何而来,当然也就不能将它们拆开。

 

获诺贝尔文学奖后,赫塔·米勒连续三天在法兰克福书展与传媒和读者见面,所谈的话题离不开讲述“劳动营”的《呼吸钟摆》图/南方周末记者风端

这个主题的最大敌人其实是时间

罗马尼亚二战时是站在希特勒一边的。少数民族生活在安东内斯库(Antonescu,1940年9月4日到1944年8月23日任罗马尼亚总理和国家元首)统治下一个实行纳粹政策的城市。当时有犹太人聚集区、种族政策等等。

在策兰(一位著名德语诗人)的故乡布科维纳(Bucovina),大多数人进了集中营,还有一些有能力自救的人不得不尽快逃亡。于是布科维纳就变成了一块渺无人烟的荒凉之地。后来罗马尼亚站到了另一边,不得不转变了方向。这个转变发生的时间其实很久了。苏联人来了,强使罗马尼亚站到了另外一边。

1950年代的时候,罗马尼亚胡乱拼凑了自己的历史。官方历史记载的是,罗马尼亚从一开始就站在苏联红军和盟军的一边。斯大林要求历史这样记录:罗马尼亚人在战争中大部分都在斯大林格勒,本国发生的纳粹罪行由罗马尼亚及匈牙利的德意志少数民族承担。斯大林要求把这些德意志少数民族放逐到苏联做强制劳工,为所谓的苏联重建计划做贡献。

这时已经是1945年1月了,而战争在同年5月9日才结束。那些真正参与战争的人其实还根本没回来。而那些被选走劳动的自然就是些无辜的平民了,他们是德意志少数民族里17到45岁的人,对于战争太老或者太小的人,男的女的都有。人们制定了各地德意志少数民族的列表,按照这些列表把人一车厢一车厢地流放到如今属于乌克兰东巴斯地区的劳动营。

这八万人中就有我的母亲,她过了五年流放生活。其中还有一个就是奥斯卡·帕斯托(Oskar Pastior)。2006年他还坐在这个蓝沙发上,转眼他就离开我们了。

因为我的母亲被流放了,我从小就一直听到有关苏联的消息。当时这个主题在罗马尼亚还是个禁忌。这在我生活的小村子里不是个例,几乎所有我母亲那一辈的人都被流放了,所以这个主题是整个村子的一个主题。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是什么样的,他们也会讨论,即使只是通过暗示。我当时还不知道大人们具体在讲什么,但我知道是些很糟糕的事儿。当时我自然而然就萌发了以后必须把这些东西写出来的念头。

在我的第一部作品《低地》中,有一小段文字是描写前苏联乌克兰的劳动营情况的。这类东西也经常会出现在我作品的支线中,在一些散文中我也写过。写这样一本书的想法我已经酝酿很久了,但是一直未敢下笔。

我的母亲和村里的其他人还有联系,她总会跟我说,今天某某死了,明天某某死了,曾经经历过劳动营的人一个个永远地离我们而去。我曾打算拜访一对夫妇,他们是母亲的好友,他们住在博登湖,和其他人一样都经历过那段时期,然后背井离乡。结果还未来得及登门,那位老太太就去世了,这位老太太可能是位很好的叙述者,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很好地叙述出来。

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时间其实是这个主题的最大敌人。我必须趁还有幸存者的时候多收集一些资料,否则仅凭借想象,是不可能写出好作品的。

“皮包骨头的时刻”

当我第一次跟帕斯托说要写关于劳动营的《呼吸钟摆》的时候,帕斯托一下子就答应了。有一年多的时间我都在和奥斯卡·帕斯托在谈论劳动营这个话题,我们经常讨论,做了大量记录。

他当时也已经做好了叙述自己经历的准备,并且很希望采用这种一对一讲述的方式。你知道的,无论关于什么,一段尘封的记忆,如果你不去触动它,它会静静地躺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而一旦触及,它就会喷涌而出恍然如在目前。简单来说,也许对帕斯托来说就是如此。他的所有记忆都如闪电般苏醒,因触景生情而变得生动形象。

在多次的谈话过程中,他就在某个时间表达了故地重游的想法。他曾在那里的两个劳动营劳动过。一个时间短点,在另一个劳动营他几乎度过了剩余的三年半或四年半时间。他曾给我描述了很多关于工业设备、机器、炼焦厂方面的东西,而我是学语言学的,对于技术方面的知识一窍不通,因此对他所说的那些机器、蒸汽根本没有任何概念。我为什么和他一起去乌克兰?因为我想感受一下整座城市的氛围和环境,觉得如果去看看那里的街道、植物、天空、周围的环境或是其他的一些东西,我就更容易理解所谓的劳动营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起先他只想给我叙述,我负责记录,并整理写出来。但是有一次我告诉他,你真是文采斐然。“饥饿天使”、“心形铲”、“皮包骨头的时刻”都是他发明的概念。这些词非常棒,这就是文学,我不能简单地把这些东西拉到书里然后宣布自己是作者。所以在我看来,他远远不止是口述者,更是一位出色的作者。然后我说,你没有发现我们已经一起写这本书好久了?

其实当时我们也只是刚刚开始写而已,从来没有系统化地工作过,有的只是兴之所至。有些话题我们会反复谈上五次,有些只是简单记录,有些会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有些则只字不提。谈的内容多种多样,杂乱无章。我们不必讨论书最后到底要写成什么样子,甚至连书名都没有,我们只知道要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因为我想拉开帕斯托和主人公之间的距离。

我也采访过很多其他人,并将他们的经历也加了进去。事实上帕斯托还算幸运,他所在的劳动营死亡率并不高,他们甚至可以点木炭取暖。我母亲所在的劳动营根本没有任何取暖措施。去哪里,分配到什么工作,和谁在一起,这和劳动营的领导、计划都有关系。另一点就是劳动营的苏联看守。如果他们还有一丝同情心或者讲求人道主义,那么日子会好过一些;如果是虐待狂,他还会给你施加更多的折磨,满足自己的欲望。个人的命运被偶然所掌控,个人的价值一文不名,个人的生命可以被随意剥夺。生死一线间,真是天差地别。我想在我的书中尽量精确到个人的命运,将这种差异性表现出来。帕斯托的劳动营已经够可怕了,但其他的劳动营要更可怕得多。今天我在这里,其实我心情很悲伤的……我对他永远心怀感激。

写作风格是思想的肉体表达

我不知道人们从哪里看出我用诗化的语言写作的。我不能胡乱捏造——这和人们写作的天性有关——写作风格是思想的肉体表达,你不能突然说,好吧,现在我决定换一种写作风格。至少我不行,也许别的作家可以。

我一直是沿着奥斯卡·帕斯托的线索来写作的,小说主人公“我”并不是帕斯托,我还将从很多别人那里听到的东西也加入了进去,但我基本上还是以他为主线。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他典型化了,我也必须这样做,以便他说的东西可以引出别人没有说的东西。对我来说这是写这本书唯一的可能性和形式。

帕斯托三年前在书展上的离去是极其突然的一件事情,因为他当时并没有生病,所以对于他的突然离世我是毫无准备的,所以很难接受,根本无法写作。当他离开的时候,我也不在他身边。另一方面,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悲伤,三四个月里都无法继续写作下去,总是会想到我们一起聊天,说话记录的场景,还有他的手,他的眼睛,仿佛一切都在眼前。

但是我后来意识到: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是那么希望这本书能够出版,我知道他的心愿,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他做些什么,所以就开始尝试独立完成这本书。于是我开始构思具体情节和人物设置。现在我必须给出一个答案。就像当初我们没有刻意安排但是合作得很愉快一样,现在我又要回到一个人奋斗的日子,我会慢慢摆脱对他的依赖。如果我成功了,那固然好,如果不幸最后我妥协了,我也只会说,很可惜,我没有做到。

“饥饿天使”不是他后来造出来的

奥斯卡·帕斯托成为了《呼吸钟摆》主人公利奥波德的一部分,他生活在一个小城市的环境里。他的家庭在这个环境中人人皆知,因为他父亲的职业是老师,而在一个小城市里没有特别多的老师。人们都知道这家里有谁。他知道同性恋这件事在这个家、这座城市、这个国家里都不会被接受。在罗马尼亚,直到齐奥塞斯库倒台前同性恋都会被送到监狱里。而且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小城市,去感受一个更大的世界,也是一个十多岁孩子自然而然的愿望。

还有一个维度就是,在大城市里人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透明,主人公希望自己是隐匿的,这点在一个小城市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他相当天真无邪地做好准备去劳动营的一个原因。劳动营对他还意味着一种快乐,因为当时战争还没结束,去劳动营就意味着他不用参加战争,不用去前线,他觉得劳动营会比前线的情况好,至少人们在那儿不用当炮灰。而且他还能离开自己早就想要离开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这次离开将意味着什么。不过又有谁能预料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呢?今天我们知道什么叫劳改营、劳教营、劳动营,什么叫集中营,但当时人们提到“营”这个字,什么也还联想不到。他们还没有机会遇到从营里回来的人告诉他们在那里将有什么遭遇。

我与劳动营幸存者接触最多的就是奥斯卡·帕斯托。饥饿天使这个词也是他先说的。我敢肯定这个词不是他后来编出来的,而是当时在劳动营里就想出来的。他很可能为了重新定位自己、感知自己,把那时长期的饥饿感拟人化了,让自己感觉有个人面对面。在这个层面上“饥饿天使”就成为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书里还有很多其他拟人化的东西。

我想,人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甚至会把实实在在的物体拟人化。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就会特别注意周围的每一样事物,比如一个跳蚤、一个铁罐子、身上穿的衣服等等。他们对于事物的看法已经超出一般人的理解了,而这些事物也定义了人本身。我觉得,人们拥有的东西越少,人们就越会用他拥有的东西来定义自己,因为他们谁也不是了,什么都被剥夺了。他们定义自己的时候就通过眼前可以看到的这些他们还拥有的东西。

利奥波德是一个生活在语言里的人。他每天都要干很多很多的活儿,经常给自己看到的东西命名,这个习惯也支撑着他生存下来。

我觉得文字就像食物,语言也是可吃的。人们把它吃到脑袋里而不是胃里。通过细致的感觉把劳动的过程、劳动所用的材料比如沙子、水泥、石块、石灰等等吃到脑袋里。然后这些东西就被拟人化了,它们在脑袋里自我定位。

主人公会说:“我最喜欢的炭是这个,那个没有特点,我不喜欢。”那些带给他负担、损伤他身体的材料成了敌人;另外一些材料他觉得能保护他,所以就喜欢他们。直觉上这些东西都在反映着什么,比如他会想,在挖地的时候我该怎么保护自己,例如爱心铁铲,对不对?这一切都转化为语言和定义,或者是吃的语言。

长期的饥饿使他脑袋里只想着吃,他凭空想象了一顿美餐,却告诉自己其实不是抽象的。什么都和吃的有关,所有工厂附近的气味都和吃的有关。有的闻起来像香草,有的像揣了馅儿的辣椒,有的像柠檬花、橙子或者烤香肠。他都到处能闻到不同食物的味道。他整天都在“吃”,这就是吃的语言。吃的语言、饥饿的语言,这些基本上是一回事。这就是语言,到处都是。死亡就是最大的幸福利奥波德知道他得为纳粹德国在战争中的破坏赎罪。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因为他自己并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他根本就没参加过战争。但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集体罪责。他虽然知道自己被不公平的对待了,但是他知道为什么。他知道如果没有纳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利奥波德得到一块白匪的毛巾作为礼物,他自己称之为沙皇时代的毛巾。那是一个同他母亲一样、儿子在劳动营自己独自守宅的母亲,可惜他自己的儿子在另一处劳动营。老母亲喃喃自语要是正好碰到自己的儿子就可以立刻带回家了。这个母亲对待主人公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自己的儿子虽然此刻不在眼前,但眼前的这个孩子很可能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有着相同的经历,而且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孩子。

他一直有个目标,在寻找着幸福。“我知道你还会回来。”这句话他每次在告别的时候都会说。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会把这句后来对他那么重要的话带进了劳动营。他说,我必须找一个目标。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他就吃雪,抓起雪往脸上、头颈上乱抹。这也是没法改变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在每一寸空间里寻找渡过难关的可能。

劳动营里也有幸福。有思想上的幸福,有嘴巴里的幸福。甚至劳动营里,人们死前看到的东西也能带来快乐和幸福。死之前的那一瞬间,身体会感到一种突然的放松。对于那些在劳动营里长期忍饥挨饿,终于不能再忍受这一切的人来说,死亡就是一种幸福。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结局是未知的,没有人说,你们在这儿要待五年,然后就可以回家。和平的讯息来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但劳动营的情况还是如故,人们觉得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再也出不去了。

利奥波德的女朋友说,死亡就是最大的幸福。在一个人死前,一切都静止,辛劳都烟消云散。利奥波德甚至还觉得,幸福就是你发现了一棵薄荷草或者一只果子,不告诉别人自己吃了,虽然其他人也很饿。这就是嘴巴的幸福。思想上的幸福是比如有一瞬间你特别想家了或者陷入绝望,然后就产生一种斯德哥尔摩情结(又译“人质情结”),当你完全失去自我的时候,你爱上了劫持你的人。也就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内心对自己放弃了,说现在就是这么着了,我在这儿听任支遣,这就是我的生活了。这就是最外化的、最脆弱的或者也可以说是反常的一种幸福。

劳动营里的情感

小说里的人物关系是一种想要生存下来的关系,是一种紧急情况下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下,人们会毫无保留的互相依赖。在极端情况下,人们当然会变得粗鲁,社会也变成了一种“胳膊肘社会”(这个词来源于20世纪,用来形容一种充满竞争和自私主义至上的社会)。生存下去对每个人都尤其重要。

下面的问题是人们具体该怎么办。有人什么都不顾地行动了很多,有人行动得少一些,有人用其他的方式。关系就这样产生了。当身体遭受苦难的时候,情感世界是不会灭亡的,对感情的需求有时甚至会加深。人作为人,必须能够被定义,这样,关系就变成了想要生存下来的关系。就像在生活中,有人生活在一起互相保护,有人欺压他人,只不过劳动营的环境是比较极端的。

卡蒂是一个有些迟钝的姑娘,被写在了名单上。大家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上的名单,是她替代了某人,还是有人比较聪明,买她替换了自己,再或者因为她来自一个小村子,村子里没人注意到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她也是少数民族,所以上不上名单就无所谓了。

有时候名单上还有犹太人,他们也得为纳粹的罪行赎罪,还有反纳粹的也上了名单,人们都不太有所谓。如果一个人是德意志少数民族,就没人去管他是不是在名单上了。

卡蒂没法很好地融入劳动营这种制度,不能很好地尊重长官的命令,因为她根本就不了解这里的等级关系。所以她的行为就不知不觉地不断违反着劳动营里的规矩,因为她的天性就是这样,毫无疑虑的、天真的。或许人们也正是因为这点喜欢她。她也从不能总结教训,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时为什么被惩罚。她的这种单纯是其他人没有的。这也是她受到大家喜爱的一个原因。她自己就是一种自由,一种不自知的自由。

诗意和伤痕

我们总是谈论诗意,但关键是,什么是诗意?对我来说写作必须要准确,它必须要鞭辟入里,然后我要做的就是将帕斯托要表达的东西写成句子,而残忍就跃然于纸上了。“美”在这里就是一个双重含义的词,对于一种东西,如果我们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我们就会用“美”。在艺术领域里,我们对无法接受的作品就用“美”这个词。我必须要这样做,因为这和主题休戚相关。

写作的句子要准确、有它的节奏,读来朗朗上口,如果读起来佶屈聱牙,那么肯定是那里有问题。段落间的变化,诗化的段落和纪实的段落搭配,错落有致,整体之间要有变化,环环相扣,这都是要考虑的,但是这些又都是直觉的东西,我之前也不知道,只是写到这里某个句子自己冲口而出,仿佛要将自己展示在世人面前。我只是一个媒介和载体而已。这些都是在写作中水到渠成的,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写。

我现在想祝福东欧那些经历了独裁时期的人们,比如安德鲁霍维奇或那些东保加利亚地区的人们,我为他们而高兴。但我不能装作好像自己一直都在为他们着想,否则我就是自欺欺人,我的写作并没有什么任务可言,我只是写和我自己有关的事情,这些从某种角度来说都是我自己一直承载的伤痕,而我并没有刻意让它们成为我的文学的某种使命。

如果可以带来一些积极的结果,那自然很好,但我不能说我一直为此而奋斗,否则我肯定不会成功。我认为任务化写作让人变得失去灵感,如果人们陷入了这样一个囹圄——我自己也读过很多意识形态的文章——那么即便它说的是对的,由于刻意为之,这些意识形态的意义反而会适得其反。我不信任这种方式。

(翻译姜文、王蓉、冯奕对本文亦有贡献)

余  杰:感谢开胸验肺的伟大祖国

二十八岁的农民工张海超,因怀疑在工厂得了“尘肺病”,长年奔波于郑州、北京多家医院反复求证。职业病法定诊断机构郑州职业病防治所给出了一份他身体健康的报告。他不相信此报告,百般无奈之下,断然做出“开胸验肺”之举,终于得出自己患了尘肺病三期的诊断结果。在一个被谎言重重包裹的帝国里面,就连获得关于自己身体的真相,居然也难于上青天。

由于媒体的报道和舆论的压力,政府终于介入查处和协调,张海超获得了公司的六十多万元的赔偿,并进入中国煤矿工人北戴河疗养院接受尘肺病治疗。日前,新华社以“开胸验肺者感谢祖国”为题作了后续报道,张海超对记者单纯刚说:“如果不是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像我和工友们就不会有今天。所以我们感恩这个时代,感谢我们的祖国。”

读到这样的报道,我想,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如此无耻的记者、如此无耻的媒体和如此无耻的祖国了。正是这个祖国过于伟大了,所以如同蝼蚁一般的小民只能通过开胸验肺的自残之举,来表明自己肺部的“不清白”。这原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诊断过程,张海超的路却走得很长、很累、很苦。如今,由于利益的纠结,中国的医院和医生已经沦为权势集团的帮凶,处于金字塔最底层的农民工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千千万万的张海超们忍辱负重,回家默默等待死亡的降临;而张海超发出了“匹夫之怒”,从某种意义上说乃是以死抗争:打开胸腔可不是打一个喷嚏那样简单。单纯刚记者,你愿意亲身尝试一下吗?

张海超绝处逢生,说几句“感谢祖国”之类的、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条件反射”地说出来的套话,原本无可厚非。但是,新华社的记者居然将其采写成一篇新闻报道,作为一个验证中共六十年统治之“伟大、光荣、正确”的花边新闻,就可谓天良丧尽。人的自由、权利与尊严高于国家,因为国家是为人民而设的。国家不是让人民来感恩戴德、顶礼膜拜的,而是应当为人民服务的。一旦国家得服务不好,人民当然有权批判之,而不应当无条件地去爱它,正如学者许倬云所说:“我觉得不能盲目地爱国,我要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人类社会跟个别人是真实,而其他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一个迫使民众开胸验肺的祖国,到底有多么伟大呢?张海超当了一辈子的哑子,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话,却又成为无良记者笔下的“金玉良言”。学者王亚南说过:“专制制度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哑子,一种是骗子。我看今天的中国就是少数骗子在统治多数哑子。”在这个故事当中,谁是哑子,谁是骗子?

吴国光:中国现代化的政治瓶颈

第一次轮回:义和团民族主义、慈禧新政与辛亥革命

第二次轮回:五四民族主义、南京新政和共产主义革命

第三次轮回:经济繁荣与社会不公

政治革命还是经济繁荣:中共政权的合法性何在?

需要制度性地实现公平、公正、公义和公益

【注释】

观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这60年的历史,最好的角度应该是把这60年放到更长的历史发展时段中来分析。自19世纪中叶以来,中国开始遭遇西方资本主义,历经痛苦的转轨而走上寻求现代化的道路,直到今天,这个过程还在继续,转轨尚未结束,现代化仍在追求之中。所以,中国的现代化是一个连续的历史过程。如果不把中国共产党执掌中国政权的这60年放到这个历史过程中来观察,那就难免割断历史;而割断了的历史,也就往往是被歪曲了的历史。

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我曾经简要地提出了我观察这段历史所得到的一个三段论,或者称作三次“轮回”。[1]本文将就此作进一步的探讨,从这个大约170年左右的历史时段当中的三次轮回,来分析中共建政60年的意义,特别是探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瓶颈所在。

第一次轮回:义和团民族主义、慈禧新政与辛亥革命

第一次轮回是从清末到辛亥革命。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开始,妄自尊大的中央帝国开始与西方列强相遭遇,鼎鼎天朝在洋鬼子的船坚炮利下很快就颤抖起来。今天的各派历史学家,鹹认这是中国近代历史的开端。[2]这个开端,是在危机之中来临的;没有整个帝国从物质到制度、从教育到信仰的危机,中国是不会开始自己的近代历史的。在危机之中,各种求新、求变、求强、求现代化的努力就逐渐展开了。开始是办洋务、图自强,从最基本的形而下的层面着眼寻求现代化,逐渐扩展到文化、教育、经济管理等等层面。到甲午战败之后,求新求变的焦点聚集到政治制度的层面,於是出现了维新运动。反对政治变革的势力当然很大,於是发生激烈的政治冲突,导致戊戌变法的失败。[3]这可以认为是这个轮回的前半段。对这半段的历史发展和评价,历史学家们大体上持类似的看法,争议不大。

有意思的是后半段,这是我特别要强调的。戊戌变法失败以后,相继出现了三种重大的政治主张:一种是民族主义和保皇主义的混合,激烈地反对西方,这就是“扶清灭洋”的义和团;第二种就是慈禧太后主导的所谓“变法”,可以说是清廷推进了没有康梁的维新事业,但主要不是在政治权力层面实行变革,而是通过行政变革来推进经济现代化。问题是,经济上所取得的成功并未能解决社会矛盾;迟迟才来的所谓“变法”,也没有能够缓解政治危机.事实是,在清王朝推进“新政”并不断取得经济社会进步的过程中,社会政治危机反而进一步加剧。这就出现了第三种政治主张,那就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主张。三种主张之中,前两种其实是结合在一起、但又相互矛盾的。他们的矛盾之处,在於对待西方文明的态度。民族主义的义和团一概排斥西方,而摇摇欲坠的清王朝这时却想用西方的很多东西来加强和巩固自己了。他们的一致,就不用说了,那就是一致排斥深层的政治变革。革命的主张看起来最为弱小,但最后取得了胜利。到辛亥革命作为政治革命取得成功,推翻了清王朝,这就完成了中国现代化历史的第一次轮回。

第二次轮回:五四民族主义、南京新政和共产主义革命

第二次轮回贯穿民国时期。

民国的建立并没有解决当时中国如何融入世界、如何应对西方列强的问题,仅仅发生在政权层面的革命也没有彻底缓解诸种社会矛盾。所以,新的社会危机持续呈现,而要求变革的声音也持续增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巴黎和会上的中国命运,集中展现了这些矛盾;而由此激起的“五四运动”,则集合了新的民族主义精神和寻求根本变革的要求。这个时候的民族主义与义和团的民族主义截然不同,它对中国传统的集权制度和保守文化持强烈的批判态度,把中华民族振兴和向西方学习这两个看似矛盾的东西融合到了一起。[4]当时的民国政权是一个西化取向的民族主义政权,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这种具有内在紧张的现代化取向。在这个政权大体稳固的南京十年之中,也就是1920年代末期到1930年代上半期,史家鹹认,中国在经济和社会的现代化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5]有论者认为,那是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代。[6]

一些被今天的中国人认为是了不起的成就,在那个时代其实已经开了先河。不妨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奥运会。2008年北京举行奥运会,举国大事讴歌庆祝;但其实中国人早在1933年就开始参加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虽然那次只有一个人去参加,也没有什么骄人的成绩。[7]但这场以刘长春为主角的“一个人的奥运”却是书写中国的奥林匹克运动史的开端。如果一定要把中国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作为民族的某种骄傲,那么这种骄傲在1930年代就开始出现了。如果中间没有被共产主义革命打断呢?以参与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为象徵的中国强盛,岂不早就有长足的进步?另一个是中国的国际地位。这在民国时期也是逐步提升的。特别是在民国后期,随着抗日战争的展开和胜利,中国已经进入和美国、苏联、英国并列的世界四强,这也是为什么中国能够在1945年成为联合国的创建国、因此佔据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五席之一的原因。[8]

当然,所有这些成就,经济的也好,外交的也好,甚至包括军事的也好(比如抗日战争的胜利——这是1840年之后,在105年之中,中国所取得的唯一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而且是大规模战争的胜利),都未能阻止社会政治危机在中国的发展和恶化。民国政权日益腐败,贫富分化不断加深,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社会和政治危机的典型体现.[9]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当然也借助於其他多种原因,中国共产党在60年前,1949年,取得了全国政权,中国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政治变化。[10]第三次轮回:经济繁荣与社会不公

看清楚历史上曾有过的两次轮回,再来看1949年以来的60年历史,有些问题就可以看得比较明白了。我这里只谈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是相互密切关联的。一个是,自1949年开始到今天,我们是不是处在中国现代化历史的第三次轮回之中?再一个是,从这样的百年兴衰发展的角度来看,这60年来的变迁,究竟带给了我们民族什么样的进步?

对前一个问题,我倾向於认为,中国现在其实正处在追求现代化这个历史过程中的第三次轮回之中。1949年之后,毛泽东很快就把中国带进了新的国际关系危机和国内政治经济危机之中。“一边倒”这套外交政策,相对於民国后期,并没有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等到中苏交恶,那个国际关系的危机就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了。[11]仅仅是因为美苏冷战主导当时的全球政治,西方深陷在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意识形态对立之中,再加上核武器的出现等新的因素,中国得以在孤立之中、夹缝之中苟延残喘。内部的危机,仅仅举“大跃进”、大饥荒、“文革”这样几个例子,也就可以见其大概了。[12]所有这些危机,在毛去世之后,迫使当政者和整个民族不得不寻求变革之道。这个变革要求也是一步一步深化的,从经济到政治,而到了政治层面就进一步引爆了巨大的政治冲突。这就是从1970年代后期所开始的改革,一直到1989年的天安门事变,所展现出来的发展轨迹.[13]

邓小平这个人,如果要拿中国的历史人物来比较的话,可与之相比的其实只有慈禧太后。慈禧囚禁了光绪、杀了“戊戌六君子”之后,自己的“变法”步伐反而加快了;而她这个时候的“变法”内容中十分重要的一条,就是鼓励私人资本发展工商业.[14]相应地,慈禧也根本性地调整了她此前支持义和团的外交方针,转而——用中共史学家的语言来说——“投靠帝国主义”了。[15]老邓废黜了胡耀邦、赵紫阳并血洗天安门广场之后,接受市场化、拥抱全球化的决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了。当然,无论如何“变法”或“变革”,他们的底线都很清楚,那就是最高统治者的个人权力只能加强而不能被挑战,那个政权的垄断地位只能加强而不能被质疑。杀人之后,统治者掏钱买这“两个加强”。当然,钱是从老百姓的兜里掏出来的,还有就是从洋鬼子那里借来的。这和当年慈禧也是一个办法,30年代的民国政权从根本上说也是这个办法。从老百姓兜里掏,就是说,他放开手让你去挣钱,自己也放开手把你挣的钱用各种方式来巧取豪夺;从洋鬼子那里倒腾,就更清楚了,在慈禧那里就是“门户开放”,“取外国之长”,在30年代的中国就是共产党所批评的“半殖民地”、“买办经济”,而在老邓和他的继承人这里就是“与国际接轨”,就是“融入全球化”。

和国际资本主义融合,放手发展工商业,国内外资本家在中国政权的统领下一起掠夺中国的老百姓,以此来繁荣经济,实行现代化,这在中国过去一百来年的历史上,显然并非什么“新创举”。同样不出意料的是,这样的经济繁荣、这样的现代化发展,不仅不能缓和社会矛盾、消除政治危机,反而必定加剧社会不公、激化阶级矛盾、深化政治危机.这也在前两轮现代化发展进程中显示过了。而目前的中国,正处在这样一个类似1910年的慈禧“新政”和1930年代的“南京新政”的阶段上。如果人们有一点儿历史知识,知道一百年前的中国和80年前的中国都曾经有过那样的经济繁荣,则中国目前的所谓“经济奇迹”,其实就一点儿也不新鲜了。

政治革命还是经济繁荣:中共政权的合法性何在?

当然,历史“进步”了,今天中国的繁荣超过了当年的水准。同时,代价也超过了当年的水准。就是不谈代价,单讲繁荣,那也并不妨碍我们问一下第二个问题,甚至可以说更有必要问一问这个问题,那就是,如何估价这60年来的变迁?有人或许会问:为什么说“60年”呢?为什么不是“30年”呢?因为只有这30年才有发展经济、才有与国际接轨呀?我看,在这一点上,似乎还是胡锦涛的意见更为高明一些,那就是要把中共建政以来的这60年看作一个整体.准确地说,也不是胡锦涛的意见高明,而是他的意见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政治现实,那就是中国今天的制度、政权和执政者,正在同时从大约30年的毛时代和这30年的“改革开放”之中汲取其政治合法性。如果他们在批毛,我们也许就不必问什么60年了;如果他们反过来批邓,我们应该也不必问什么60年了。中国共产党自己并没有割断自己这60年的历史;作为中国人,作为追求现代化的中国人,也不能割断中华民族170余年以来追求现代化的历史。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在看到这样三个、或者准确地说是两个半轮回的情况下,我们不妨问一问:如果中共今天这一套路线、方针、政策、制度是对的,也就是说,中国1910年代或1930年代的现代化路子是对头的,那么,如果中国没有1911,没有1949,而是沿着1910年代或1930年代的路子走下去,岂不是要比今天这个“繁荣”还要繁荣上百倍、千倍?反过来,如果1911年的辛亥革命和1949年的共产主义革命有其历史必然性,按照中共自己的理论,它们乃是深深植根於当时社会、经济和政治发展道路的矛盾之中,那么,今天的中国共产党,又有什么理由,来讚美今天这贫富悬殊、腐败透顶、代价高昂的畸形“繁荣”?

我们知道,中国共产党常常讲,它垄断中国政权的合法性,在於1949年它为中国选择了正确的发展道路,所以中国人民“选择”了它。根据这种历史解读,1949年之前的中国是处在水深火热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状态之中,国际上受洋人欺淩,国内则充满剥削和压迫,是中国共产党解决了这些问题,让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可是,回顾历史,我们发现,这个说法顶多部分正确.在那个没有共产党的“旧中国”,这些问题都存在;但是事情也有另外一面,有它经济繁荣、社会进步、国际地位不断提高的一面。这都是有坚强的历史事实为证的。[16]在这种背景下,中国共产党所进行的革命,是推翻了那套剥削和压迫的制度呢,还是打断了中国经济社会现代化的进程呢?

在中国共产党执掌中国的全国政权60年的时候,我希望,今天的中国共产党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进一步,我还要问:今天中国共产党所取得的这些自以为“辉煌”的经济建设成就,是不是也正是建立在把中国重新变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在中国重新建立和强化了剥削和压迫制度、并使中国重新沦为西方帝国主义的经济、政治和文化附庸的基础之上的呢?清帝国开办洋务伊始,设立了中国海关,而其第一位总管是洋人。[17]这是中国共产党不断批判旧政权丧权辱国、并据以论证自己的革命如何具有合法性的一个很好的例子。[18]一百多年之后,中国共产党所垄断的国家政权,经过千方百计的争取,终於使中国成功地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而这就意味着中国的关税从此不是由中国政府来决定[19]——这较之当年晚清政权任用洋人当海关总管,哪一个更加“丧权辱国”呢?可是,中国共产党却把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说成它的伟大成就。就我个人的看法来言,我并不反对这样说,就像我也不反对说晚清政权多有丧权辱国之举一样。我唯一的疑问是:凭什么别人做了同样的事情就是错的,而中国共产党做了这样的事情就不仅是对的,而且是了不起的;别人做了同样的事情就应该被推翻、被打倒、被革命,而中国共产党做了同样的事情却就要以此为本钱而垄断政权、扼杀批评、践踏异议?如果晚清的洋务运动、民国的南京新政和今天的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是对的,那么,是不是应该请中国共产党批判自己的过去,清算自己的历史,审判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的暴行,承认自己获得政权的途径是不合法的?反过来,如果人民有权利以包括拉起造反队伍上井冈山在内的任何方式来反对剥削、反抗压迫,而不必问这个国家的GDP是否在增长,也不必理会这个国家的国际融合程度是多么高,那么,是不是应该请中国共产党至少做一个严正声明,声明民众对剥削和压迫的反抗行动是符合它的革命理论和创党理想的?至於中共中央要不要迁往茨坪,组织暴动,要不要号召造反,打土豪、杀贪官、斗争资本家,那请它按照自己的革命理论来研究决定吧。[20]

一个动听的说辞,叫做“与时俱进”。可是,事情的逻辑是一样的:你今天可以与时俱进,人家昨天为什么就不被你允许与时俱进?人家与时俱进,你说进得太慢,要革命,拿起刀枪就动手杀掉人家;今天人家说你进得太慢,你说要稳定,要渐进,说人家是敌对势力在捣乱,把人家抓到监狱里去。我可以既不同情昨天被你推翻的人,也不赞成今天要推翻你的人,但我可以同情你这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吗?我可以有这一点儿同情的权利吗?至於问我为什么同情你,那个答案你还不明白?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还自以为英明伟大、左右逢源,你又有什么可让人同情之处?!

需要制度性地实现公平、公正、公义和公益

让人同情的其实应该是我们的民族。近170年以来,挣扎、劳作、奋斗、牺牲,但是却像“鬼打墙”一般地在追寻现代化的道路上陷入一个又一个轮回,甘於成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劫持下的“斯德哥尔摩囚徒”。[21]60年太久,不止一代人已经丧失了常识、良知、理性和血性;60年太短,一个大梦还没有做完!做梦的人,知道什么一百年、二百年?他还等着黄粱膏饭蒸熟散香呢!

认真地说,无论政治革命,还是经济繁荣,都没有解决中国现代化发展的一个瓶颈问题,那就是用什么样的办法、规则来解决社会不公。我们看到,中国一百多年来的不断革命,并不完全是贫穷所造成的。恰恰相反,单从经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事情常常是这样的:在社会经济逐步发展起来的情况下,贫富差距不断拉大,而既存政治制度却不能有效地解决这样的社会不公问题,於是革命的力量就逐渐积聚起来,直到爆发并胜利。而革命的结果,要么是仍然不能解决社会公正问题,就像辛亥革命那样;要么创造出一种压制经济发展的制度,用普遍贫穷来达成表面的社会公正,那就是1949年之后中国共产党在前30年的政治实践了。中国人能不能找到一条道路,建立一种政治制度,在社会经济实现现代化发展的背景下,来保障社会的基本公平、公正、公义和公益,保障一般民众在遭遇不公的时候有制度性的管道来对社会经济发展和政治规则本身施加决定性的影响呢?我认为,这才是中国百年发展的瓶颈所在,也是中共建政60年来左右大幅转向但却始终不能解决的根本问题.因此,中国的下一步发展,其希望更多地不是系于经济的繁荣,而是系於相应的政治支撑的建立,系於这样一种“四公”——即社会的基本公平、公正、公义和公益)能不能在中国社会大体上实现.

【注释】(外文附略)

[1]吴国光,“从完美制度到政治革命:三论改革的终结”,收入吴国光,《改革的终结与中国的未来》(台北:橙品出版社,2009),页53—82. [2]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相关看法,参见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和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非马克思主义的史学家的相关看法,参见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大纲》(上海:青年书店,1939)和李剑农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4)。

[3]上引各书;并见王栻,《维新运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4]把“五四”民族主义与1990年代以来兴起的中国民族主义相比较,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这种不同特质.参见:Guoguang Wu,并见:傅启学,《中国外交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2),第15章。

[11]杨奎松,《走向破裂: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香港:三联书店,1999);Chen Jian, Mao‘s China and the Cold War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1)。

[12]杨继绳,《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香港:天地图书,2008);东夫,《麦苗青菜花黄:大饥荒川西纪事》(香港:田园书屋,2008)。关於文革的文献甚多,例见:宋永毅主编,《文化大革命: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香港:田园书屋,2007)1989)。

[13]陈一谘,《中国改革与八九民运》(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1

[14]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页655—6.

[15]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页657—8.

[18]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页439.

[20]茨坪位於江西、湖南之间的罗霄山脉中段,即今着名的井冈山地区.关於中国共产党在井冈山时代的革命方针,参见:《毛泽东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多年),第1卷;金沖及主编,《毛泽东传,1893—1949》(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页107—333.

[21]一般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Stockholm syndrome),其特点是罪行的被害者对於罪行的施犯者产生依赖乃至感恩情结.这样的被害者往往把自己与加害於自己的人视为命运共同体.

访君特·格拉斯:要庆祝?也许二十年之后吧

格拉斯语录

○扎紧“自己的篱笆”

他们有什么资格批评中国?至少中国取得的成就要多得多,而民主在我们这里也未必就尽如人意。我真想听联邦总理亲口说在中国判一个人死刑比杀一头猪还容易。但问题是中国人并不这么做!我想对他们说的是,如果德国人能站在自己那段耻辱的历史角度来看中国,也许才能够与中国人进行更好的沟通与交流,非常遗憾他们已经忘记了。

这就是我说的有个“自己的篱笆”,你也是个新闻工作者,所以你也要好好学学如何扎紧“自己的篱笆”。要去伪存真,看到事实的真相。

○粮食问题

我写了一部厚厚的小说《比目鱼》,主题就是人类的饮食。写这本书的动机是,一讲到我们的历史,人们总是想到战争与和平,或者教会王权的斗争等等,但人类饮食——这是我们人类存在的最根本条件——的变化,却似乎被我们放到了遗忘的角落。如果我们看一下现在所处的世界,就会发现现代科技几乎已经无所不能:我们可以登上月球,几乎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但我们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解决人类的粮食问题,恰恰相反,全球受饥饿威胁的人口每年都在不断增长,现在又遇上了金融危机。《比目鱼》一书就是关于这个问题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一直都存在的、未被解决的问题。

○“正确的阐释”

我们在课上一定要提防这种“德意志狂热”,那就是我们的教育强迫学生在几乎还没有读过或者读通某部作品的时候,就必须去阐释这部作品,而且一定要做出“正确的阐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正确的阐释”。每件艺术作品都包含、承载着无数的理解和阐释,无论是赏画体验还是阅读体验,它是会变化的,你在自己身上就能体会这种变化。

我认为任何一种艺术作品,不管它是一段音乐、一本书、还是一幅画,它都是发散性的,都不存在一种有用的“应用理论”。试想一下,如果课堂上只是填鸭式的教育,规定只有一种阐释——通常就是教师的阐释,就会造成学生将注意力转向“修饰”,“修饰”一包含于其中,就会把他们教育成投机主义者,他们会努力去听出教师的话外音,揣摩教师想听到什么答案。他们就会完全放弃自己对于一幅画或者一本书的诠释——其实这种诠释甚至完全可以是很疯狂的——而只是围着教师转。这不是教育的目的。

(南方周末记者张英采录,姜文翻译)

10月16日,是君特·格拉斯82岁的生日,也是他的小说《铁皮鼓》出版50周年。

也在这一天,德国《时代》周报公布的一项由5万名读者投票的文学调查结果,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列德国畅销书第一名。而1959年,不莱梅市政府曾收回颁给格拉斯的不莱梅文学奖,原因是《铁皮鼓》中有过多的色情内容。

《铁皮鼓》的出版商在小说出版50年后为作者举办读者见面会、生日派对、朗诵会和电影《铁皮鼓》放映等活动。这天的格拉斯,穿上了暗红色条纹的衬衫,灰色的长裤,棕红色皮鞋。读者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人请格拉斯签名,有人为他带来了生日礼物,当出版商为格拉斯献上生日礼物和香槟时,现场的人都为他唱起了生日歌。

在《铁皮鼓》朗读会上,格拉斯和来自德累斯顿的爵士乐手君特·宝贝·夏天(Günter·Baby’Sommer)一起登台表演,宝贝·夏天负责打鼓,格拉斯负责朗读。他们二十年前就认识了,当初还是民主德国时期,他们克服重重困难一起练习,在之后的年月里演出了很多场。

今年是德国统一20周年,在东西德的统一过程中,格拉斯曾利用一切场合呼吁,“统一”应该缓行。他将这种孤立的反对之声自嘲为《铃蟾的叫声》,一如中国所说的乌鸦的叫声,乃“不祥”之音。该书于1992年出版。

今年他出版了日记《从德国到德国的路上》,这本书对东西德统一后的20年进行了全面总结。格拉斯说,许多方面超过了他的预言,20年后德国东西部的工薪待遇还是不一样,西高东低的结果造成数百万的原东德人向西部流动,东部很多地方成了人烟稀少的地区;极右的民族主义潮流汹涌澎湃。他甚至语出惊人:东部实行的是殖民主义资本主义……

君特·格拉斯在法兰克福书展现场接受国际媒体三次群访,南方周末记者受邀参加,记录了他的谈话,话题从《铁皮鼓》到当前的热点德国统一20周年——新书和但泽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皮鼓》出版至今已经五十年了,我的自传《我的世纪》中“1959年”这一章,讲的就是我第一次参加法兰克福书展。

当我最初完成这部作品的时候,美国出版商福尔马茨·布吕和德国出版商库尔特·沃尔夫将我请到了瑞士苏黎世。他们对我说,我们想让这本《铁皮鼓》在德国上市之前先在美国市场发行,你想象美国读者能理解这部作品么?

我当初觉得不可思议,对他们说这个故事发生在波兰乡下,说的都是匈牙利德语,偶尔也有布拉格地区的德语——如果巴伐利亚人能看懂这本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同样是德语但方言差别很大,格拉斯的意思是美国人可能理解不了这部作品。——编辑注)。他们说,你不用担心,“所有伟大的文学都发生在乡间”。

于是这本书在美国出版,不久后在四十个国家先后出版,对我来说这一直还是一个惊喜,包括之后的读者问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铁皮鼓》上,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段长达多年的连续写作过程。

1956年离开柏林我就立刻开始了《铁皮鼓》的写作,写完后我开始写《狗年月》(1963年出版),但我发现使用了错误的叙述概念,觉得也许要把标题都换掉。写到第350页的时候我发现再也写不下去了,于是就开始先写小说《猫与鼠》(1961年出版),然后又回到《狗年月》。这三本书我是一口气写出来的,是一个整体。

对我来说,《狗年月》是《铁皮鼓》的一个提升,《铁皮鼓》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事结构,小说主人公“我”是一个流浪儿,四处漂泊,反映出整个时代的虚伪、丑陋、光怪陆离,无数配角也都是为主角服务的。《狗年月》则有三位叙述者,复杂得多,因为同一个事实被叙述成了三个不同的版本,真相与真相相互碰撞,这对读者是一种挑战。对我来说,这三本书是一段独立而自成一体的写作过程,《铁皮鼓》是个开端。

当我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梦想着成为一名艺术家,并且做好了为实现这个梦想赴汤蹈火的准备。比如,在巴黎的时候,我用自己的版画来支付看牙医的费用。如果我需要现金的话,我就必须去联邦德国,比如去洗车,或者在广播公司里打工……这就是我们德国的1950年代,一切都在恢复期,充满了小市民思想,到处洋溢着沉默、压抑的氛围,我的父母在家乡被驱逐,只能继续上路。

回想过去,人们马上就会想,在那个时代,德国人好像都是被恶鬼附体了一样,但我从自己幼时的经历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我必须要针对这些东西写些什么,当时写书的动力有很多,比如我自己的抱负和追求,对于语言和写作的兴趣,还有就是我想针对这种压抑写一些东西。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1950年代初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我第一次出国旅行,去了意大利、法国,途中我写了一首关于“圆柱圣灵”的诗,讲一个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人堆砌起了通天的石柱,并在石柱的上方又建立起了“天空之城”,并居高临下居住于此。

这是一个非常静止的观察位置,同时我又寻找一种从某一特殊角度来说很灵活的位置。原因就是马策拉特(指《铁皮鼓》的主人公奥斯卡·马策拉特。——编辑注)是一个中立、清醒的“圆柱圣灵”,他站在桌子上观察这个世界,虽然他长不大,但经历的事却越来越多,很多东西都会起一定影响。

我非常喜欢去马戏团,上周我和我的孙子孙女一起去了汉堡马戏团,我注意到很多拇指精灵的人偶,演出表现的是这些小精灵的居住和生活,你可以看到他们的房子是小碟子做成的,非常有趣,但同时它也是现实成人世界的反映。《铁皮鼓》,包括格林童话中的《拇指孩儿漫游记》,也是如此,都是一种欧洲的“流浪文学”或者叫“游记文学”,它们都反映了现实的世界。

每本书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们就会说为什么他离开了但泽(格拉斯生于但泽。——编辑注)。有些作家找到了某个主题,终其一生就一路写到底,这就是他们的能耐。但我不是这样,我追求新,新的书就要有新的开始,就要和但泽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我离开了这里,就像当初开始创作《铁皮鼓》一样。

 

在《铁皮鼓》朗读会上,格拉斯和来自德累斯顿的爵士乐手君特·宝贝一起登台表演,宝贝负责打鼓,格拉斯负责朗读。他们二十年来演出了很多场  图/南方周末记者张英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受了别人的诱骗,同时也‘任由别人’诱骗自己。”君特·格拉斯说  图/南方周末记者张英

我一直在忏悔

但泽应该说是一个失去的故乡。有一段时间,由于犹太人的关系,德国人是被禁止前往当地的。这点我曾和BBC的萨鲁曼·罗塞蒂谈论过,我俩一致认定,它属于一种遗失的东西,因此要求一种“占有性”的写作,因为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可以通过作家的笔触,将已经消失的东西描摹塑造得栩栩如生。这就是我的“但泽三部曲”。

关于《铁皮鼓》以及接着的两部小说,在如今的但泽市还有另外的意义。这些书曾经在波兰被禁,但还是非常有名,结果当时有翻译本,也有盗版章节。在波兰共产党统治时期,这些曾经的德国领土(但泽等地在普鲁士时代就属于德国而非波兰——编辑注)被称作“自古以来就是波兰的领土”,人们只字不提这些地区的德国历史,从1945年起德国人被驱逐出境后,那些由波兰东部等地迁入的“但泽住民”根本没有任何家乡的感觉,直到第二代第三代才渐渐习惯,而他们中的很多人正是从这本书中了解到但泽市的很多历史。有位波兰作家,他是一个犹太人,效仿我,也写了一部关于但泽的小说,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荣幸。

我的祖父那个时候甚至一直都坐在打好包的行李箱上,因为每次选举,康拉德·阿登纳(1876-1967,二战后联邦德国第一任联邦总理,著名政治家、法学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马上就让这批人回到自己的故乡。但每次都是空头支票。我知道,这种失去家乡的感觉有多痛苦;我也清楚,这个家乡我们是永远地失去了。

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也把我的想法表达了出来。1970年维利·勃兰特在华沙第一次签订了德国和波兰之间的条约,三天后,在波兰的港口城市,包括但泽,就爆发了起义。我的小说《比目鱼》正是基于上述事件。当时没有任何波兰小说,因此在当时的特定情况下,德语小说对于记录波兰社会历史起到了特殊的作用。

在《剥洋葱》里我提到,最让我感到羞耻的是我年幼无知,很多事情都不能明辨是非。比如我的一个叔叔在波兰邮局事件(1939年9月1日,波兰民兵在这栋建筑物里防守来自属于纳粹的但泽国防党卫队、当地的冲锋队以及特殊单位──但泽警察队等单位的攻击达15小时。除了四名逃出邮局的防守者外,其余的反抗人士在投降之后,便于1939年10月5日被德国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并加以处死。——编辑注)中去世,当时我并不知道事实真相是什么;又或者一位老师失踪了,一名学生有很大的嫌疑,我不喜欢他,所以认为他有罪,而他自己也没有否认,尽管我知道他不可能拥有武器——这些事情都会伴随我一辈子,每思及此都会顿觉芒刺在背。

那个时候我也只是出于对家庭的叛逆才想参军,但是没想到被分配到了青年党卫队这么一个犯罪组织。说出这些事情并不容易,人们也会发现我在书中努力去做到这一点,我一直在忏悔,但很多媒体——比如《法兰克福汇报》——以及一些记者的盲目炒作和指责是自相矛盾的,是他们让我在自己的祖国遭人唾弃。

我只想说:像我这样的作者,不光是我一人;我们都是经历过战火的儿童,我们认识到,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受了别人的诱骗,同时也“任由别人”诱骗自己。关于独裁的条件,我问自己,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化社会中,有时它显得“过度”信息化。误解可以被认识,独裁也不会复辟,只要人们有所行动。现在这代人,知识面如此广泛,信息渠道如此丰富,但是却一直如此消极被动。那些生活在独裁下的人们,我指的不仅是生活在纳粹时代的,还指背负了沉重的战败负担的、生活在前民主德国的一千八百万人。

正如我所写的,1950年代是这个国家的复苏期,不应该忘记由于苏占区的居民大量外逃,在联邦德国,纳粹法官比纳粹时期还要多,比如有一个法官曾经裁定了1939年的波兰邮局案,1970年代摇身一变又成了联邦德国的法官。

德国统一是违宪的

我的新书《从德国到德国的路上》(2009年出版)是1990年的日记,这本日记一直在柏林档案馆,大约两年前我要了回来。看到在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我又开始写日记。要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马不停蹄,穿梭于联邦德国和那时还存在的民主德国(后来的新联邦州)之间。

在重读之后我发现,当初人们大肆庆祝、彻夜狂欢,很多人发表了关于实现统一的文章和讲话,现在是必须把它公开的时候了,在书中,我清楚地认识到了在两德合并、随后从合并迈向统一这个伟大的历史契机下,我们犯下了哪些根本性的错误。

1990年1月,那时还没有人谈到两德统一,我就已经写下了这么一句:快速统一的代价就是持续的内部分裂。德国人已经在分裂中生活了四十年。且战争罪孽是由所有德国人犯下的,但偿还的重担基本上或者说大部分都落到了一千八百万前东德居民的肩上。他们刚刚摆脱纳粹独裁,又陷入了斯大林独裁统治。我们(西德人)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待他们,让他们一切都照搬我们的模式,这样他们的生活才会变得更好,才能富裕,其实这就像殖民一样。然后我们又建立了很多机构,这些机构甚至是半违法性的,比如托管局,它实行了财产剥夺政策,这在整个德国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

还有一点我也非常震惊:我们生活在金融危机中,表现得一切好像是去年美国的雷曼兄弟投行破产才开始发生的。不是的!这种债务政策所引发的危机其实从1990年就已经存在了。很多人都批评,包括当时的德国总统,他认为不应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过早引入德国马克,因为这样一来东德货物都要贬值。当时我也亲身经历过,东德的货仓必须清空,以便为西德的货物供应链腾出地方。这些都是殖民的条件。

直到今天,原东德地区的人们还在为当年的选举付出代价。当时科尔冠冕堂皇的解释是:如果我们不尽快引入德国马克,那么东德的人都会涌入西德。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虽然我们第一时间引入了马克,现在东德人口流失的现象依然严重:在原东德地区的新联邦州,很多地方都人烟稀少,当地几乎只剩下老弱病残,为了自己的未来,年轻人或者只要是腿脚还利索的人都往西部去了。

你可以从托管局的指导路线中读出一些端倪。第一个指导方针仅维持了了数周,就是原国有企业的“重组和出售”。但在执行的过程中,“重组改制”完全被人们抛在脑后,剩下的只有“出售”。换句话说,当初濒临崩溃的东德企业应当先重组,然后人们才能做些什么,那里曾是一片工业区,后来几乎被苏联人彻底拆光,机器都运去了苏联,本来这个国家还是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也许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能回忆起,当萨尔州回归德国的时候,哦,算了,这个有些太远了,还是先回到货币改革,一段时间后,路德维希·艾哈德意识到一些大企业,诸如大众汽车,受战争经济的影响还很大,根本无法私有化,于是他将它们都国有化了,先国有化,然后重组上市,这才是正确的道路,这才是统一的预备阶段,而不应当跳过这些阶段直接硬生生地合并统一。

人们连法律体制也一股脑接受过来。在联邦德国宪法即《基本法》的较老版本中,在结尾部分的第146条规定,如果两德统一,必须制定新的宪法。而参与东德十月、十一月革命的那些年轻人,包括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比如鲁尔曼教授——可惜他已经过世了,曾经公开提出了一套宪法草案,该草案从西德的《基本法》中汲取了非常多的思想,但同时也加入了很多东德的经验。但是它根本没有受到人们的注意,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大选将近,对于某些人来说只有选举是重要的,而制定一部合适的法律等等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内。因此德国统一是建立在忽视宪法的基础之上的。这本身是违宪的。

当时安联和基民盟(CDU)以及东基民盟(Ost CSU)联手——这些人至今还活跃在政府中——在莱比锡组织了一次大型集会,如果你还记得当时的电视画面的话,在这个集会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幅标语,上书“我们是一个民族”,此后多年这个标语也一直被新纳粹分子所利用。当时正是这面大旗唤起了数以万计的人们“我们是一个民族”的呐喊,在那一瞬间,人们心中仅存的一丝“民主德国”的主权意识也拱手相让了。

只要是东德创造的都应当扔进垃圾桶

1990年法兰克福书展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娜·沃尔夫几乎是承担了所有针对东德文学的指责,当时从《法兰克福汇报》到《时代》,所有媒体都众口一词对她大加责难,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磨难。只有少数几位作家支持她,包括延斯,还有我,我们为她打抱不平,但是根本就没有人听。就好像所有东西,只要是东德创造的,包括在艺术领域,都应当扔进垃圾桶。人们对出版是这种态度,对其他一切都是这种态度。

我还想再说一下这个由联邦总理科尔和当时的财政部长根策共同建立的托管局,它完全不受任何民主的控制和监督,我们现在知道,他们当时那些违法行为还只是冰山一角。一位矿工曾描述,西德卡尔与工会联手垄断,以数以千计的人为代价。你只要回首历史,你就会看到这些事情,而现在很多人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选择性失明,其实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当时我担心过快的合并会让德国成为一个集权国家,尤其是在柏林成为首都之后。不过我错了,我低估了德国作为一个联邦国家的力量。幸好我们有联邦制,它可以防止我们成为十九世纪普鲁士那样一个狂热的统一民族国家。

今年我们也要庆祝《基本法》诞生六十周年,我在报上读到,内政部要在柏林搭台展示“德国制造”,例如妮维雅化妆品或大众汽车,以此来庆祝《基本法》诞生六十周年。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傻最可悲的想法。

如果我们看一下《基本法》最后一条,即第146条:“本基本法在德国自由统一之后适用所有德国人民,德国人民以自由意志制定通过的宪法实施之日,本基本法失效”,就应当努力去解决在德国统一问题上我们做得还不够的地方,从高高在上的骄傲自满中重新脚踏实地——苏联还存在的时期,我们的社会必须保持一种相比于苏联的先进性和文明性,而当苏联解体后,似乎我们的这种美德也跟着消失了,我们的资本主义社会也开始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一种自我毁灭的过程,那么我们哪里还有理由高兴呢?如果连资本主义都被废弃,就没有人知道随后还能出现什么了。这就是今天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问题。

《基本法》中的魏玛共和精神,例如财产的社会责任,必须要得到加强,而人们在民主德国时期对抗专制的精神也应当写入新的宪法,这就能让我们一方面保障联邦制的优越性,同时又克服自由主义的弊端。

很简单的例子:一个学生在萨克森获得的毕业考成绩在巴登符腾堡州居然得不到承认,反之亦然;或者对于教师工作地点的限制,不能随意更换,这些问题都是联邦制和自由主义内部存在的问题,即便在大联合政府的时候都没能解决。我们有足够多的任务还未完成,要庆祝?也许二十年之后吧,如果到那时候我们能把这些认识到也必须认识到的问题解决好的话。

在这些年月中我经常会前往前东德,每两年也会回一次波兰,当我开始写这本日记(指《从德国到德国的路上》)的时候,就有了创作《铃蟾的叫声》的基本构想:那些被驱逐出但泽的德国人死后能够重新被安葬在家乡,对于那些从波兰其他地方被强制迁入但泽的人来说也是一样。在我的前东德之行或是波兰之行的旅途中,我一直在思索一种新的叙述方式,我该如何处理这些材料,如何同时表现出波兰和德国的社会变迁,以及两国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关系,随后我对这本尚未完成的书也有了新的看法。在日记末尾的时候,我也尝试性地将该书(指《铃蟾的叫声》)第一段第一句话加了进去。

徐贲:诚实的政治,清晰的语言

含混的语言、空洞的文体往往和冠冕堂皇、闪烁其词的骗术相辅相成

上个月,美国《纽约时报》著名专栏作家维廉·沙费尔(WiliamSafire)去世。沙费尔出过许多小说、政治著作,曾获普利策奖,被认为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保守派专栏作家。但他最大的思想遗产,恐怕是他为《纽约时报》语言专栏所写的文章。其中有不少对语言的社会、政治意义的独特见解。

就在他去世前几天,我还在课堂上引用过他的一篇题为《不要这么写》(Neverism)的文章。这篇构思巧妙的文章包括了45个句子,每个句子都是一个包含某种语法、句法、用法错误的陈述,而这个陈述所说的又正是这个错误。这些错误都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使用者常犯的,不过只要留心,也还是可以避免的。例如,Don’tusenodoublenegative(不要使用双重否定),这个句子本身就用了双重否定。沙费尔的目的不仅仅是要纠正人们的语法错误,而是要提醒他们,逻辑、理性的思想离不开正确、直接、清晰的语言。在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含混的语言、空洞的文体往往和冠冕堂皇、闪烁其词的骗术相辅相成。

我还引用过沙费尔的另一篇文章《政治标签:保守派、自由派、民主党、共和党》。他批评以“政治标签”代替公民应有的独立思考和理性判断。沙费尔指出,政治人物和宣传最喜欢用这样的简单标签攻击对手和恫吓、分裂民众。这些大帽子式的标签以及其他似是而非的说法,如“西方民主”、“东方专制”,掩盖了每个具体公共政治的复杂性,诱使人们不经过思考,就轻易、武断地做出赞成或拒绝的决定。政治人物和公众都能够认识到语言的重要,懂得如何小心使用,这是民主社会正常运作的一个基本条件。相反,如果在一个社会里,政治人物使用的是一种虚伪、空洞的语言,而公众对此既无察觉,也不在乎,那么这个社会的民主公共理性就一定无法建立。有论者说,沙费尔的语言专栏帮助开启了美国的语言民智,“让美国政坛不敢乱说话”,这是有道理的。

其实,除了沙费尔之外,还有许多别的学者,他们都很重视语言与民主公共政治的关系。我用过一本教科书,题目叫《说说字词》(SpeakingofWords),书里有许多不同作者的文章,将一般人视为深奥的语言学、语用学,用大众化的语言,结合来自日常生活及政坛的例子,阐述劣质语言如何败坏人的思维方式,使人无法辨别和抵御宣传的洗脑控制,并且造成人的偏见、歧视、仇恨。《说说字词》中收了沙费尔的文章,还收了乔治·奥威尔著名的《政治和英语语言》(1946)一文的节选。奥威尔把欺骗、虚伪的语言看作是扭曲民众思维、奴役人民心灵的工具。他写道:“如果思想可以败坏语言,那么语言也同样可以败坏思想。一个糟糕的用法可以通过成例和模仿影响到年轻人,而他们原本可以作更有质量的思考。”

奥威尔和沙费尔一样讨厌“党派语言”:“在我们这个时代,政治性的写作很糟糕。……无论何种派别,都需要一种了无生气、易于模仿的文体风格。这些政治性的语言出现在各种小册子、重要文章、宣言、白皮书以及演说中,当然,所述的内容因党派的不同而不同,但都不外乎是一种缺少新鲜生动和本国特点的语言。当人们看到一些政客令人厌烦地站在讲台上,机械地重复着一些常见的词语,通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即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而是某种程度上的傀儡。”

政治人物糊弄语言往往有不可告人的欺骗目的,而诚实的政治则必须要求清晰的语言。奥威尔写道:“清晰的语言最大的敌人就是不诚实。当一个人宣称的目的和真实的目的存在差距时,他会本能地倾向于使用冗长的文字和颇费周章的说法,就像乌贼故放烟雾一样,以此扰乱人们的视线。”沙费尔和奥威尔相距半个多世纪,但他们这些揭示政治语言欺骗性的文章,却不妨放在一起来阅读。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

元三:柯庆施表扬我的杂文

1、杂文初试锋芒
 

副刊,是中国报纸的一个传统,一大特点。尽管是“报屁股”、“龙尾巴”,但都不可小觑。从上海的《申报》《新闻报》,到北京的《京报》《晨报》,到《民国日报》《时事新报》,以及后来的《大公报》《文汇报》,无一家报纸没有副刊。这些副刊,有综合性的,有文艺性的,有综合性与文艺性相结合的—-即综合性文艺副刊。言论是副刊的眼睛。魯迅的杂文,大部分就是发表在报纸的副刊上的,成为副刊的火眼金睛,引起社会的震动。

上海《解放日报》于1956年9月20日创办《朝花》副刊。“朝花”两个字是取魯迅墨迹,于当年12月6日第39期冠名。《朝花》副刊从创刊开始杂文栏目一直坚持而没有中断。因为其奉行的宗旨就是:言论是副刊的眼睛。杂文是文艺性的政治、社会、思想评论,是副刊的压轴戏。没有言论的副刊,总给人以轻飘飘的感觉,就像当前中国绝大多数的副刊一样。

《朝花》杂文的作者,坚持领导干部与名家两结合,老中青三结合。《朝花》创刊后,虽然发表过一些如张春桥、杨永直、李家齐等领导干部的杂文,但总的看还是发表名家的为多。1956年鸣放时期,就发表有巴金的《“有啥吃啥”》,魏金枝的《不要千篇一律》,林放的《“片面”无忧论》,俞振飞的《演戏人的话》,严独鹤的《小菜场与大饭店》等。1957年反右派时,发表了周原冰的《小品文万岁》,王道乾的《谈“吃利息文学”》,姚奔的《“闭门”外谈》等一批整风反右的杂文。1958年发表了一批反映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知识分子改造的的杂文,如姚文元的《雄心惊得专家叹》,刘金的《人的力量》,桔子的《关于“文曲星”的迷信》等。1959年发表了一些谈调查研究、克服困难的杂文,如石梁人(周原冰)的《续话困难》,拾风的《跳一跳,摘果子》,郑恒春的《要学会做“医生”》等。

我是1960年春进报社的,当年的宣传方针是在去年反右倾的基础上,继续跃进。当时上海市建立城市人民公社,是上海一件跃进新事、大事,总编辑要求《朝花》发言论,但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作者做此等题目,而且又是急就章。我只好自己执笔,在粗粗采访了几个所谓城市人民公社后,在当天夜里趕写出一篇杂文,题目叫《孟轲的理想》。内容讲,两千年前孟轲提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社会理想,但一直没有能实现。城市人民公社的一个特点,是形成社区服务,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这不仅实现了孟轲的理想,而且远远超过了孟轲理想的社会意义。这则杂文刊在《朝花》头条,反映很好。但在编前会上也有一位“左”得更“左”的仁兄,吹毛求疵说:难道我们的理想就是孟柯的理想么?我们的理想是共产主义的天堂!

“七千人大会”(1961年扩大到县委书记的中央工作会议)以后,人们对“饿死人”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刘少奇语)有所认识,开始调整跃进政策和国民经济计划、布局,真正看到困难的严重性,从干部到百姓,人气、士气大衰了。为鼓舞人气,我动了几天脑筋,写成杂文《站得高 看得远》。用譬,你若站在上海城隍庙九曲桥上,只能看到弯弯曲曲的路;你若站在国际饭店楼顶,就可看到上海全景;你若站到泰岳之顶就可看到天下美景,小天下也。借此鼓励国人在困难面前要登高望远,既看到当前困难,又可看到克服当前困难之后的通衢大路,美好未来。武振平着了稿子,认为很好,马上送兼文艺部主任的姚天珍。姚天珍一直压着,一个月之后,武去催问,姚说“不用了”,但讲不出不用的理由。我把小样寄给《文汇报》《笔会》副刊杂文编辑赵戈今,一周后即见报,刊在《笔会》头条。武振平认为《朝花》不登很可惜。赵戈今打电话给我说:“这篇杂文报社内外反映很好。希望老弟多赐稿。”从此,我就开始了同赵戈今先生和《文汇报》《笔会》的一段杂文缘。

不久,我到上海郊区兜了一下,发现人民公社制度有些松动,确切地说是开始瓦解。食堂逐渐被取消,连鰥寡孤独也喜欢回到自己家里开火灶。农民开始从被捆绑着的“集体”的绳索中解放出来,发挥其个体经营的积极性。集市上开始出现一些个体农民自种自产的农、副、手工产品,透出一丝生气。在镇上又可吃到如枫泾丁蹄之类特色食品了,又见到个人开的茶馆店、面店。我回到报社,写了两篇散记,实为杂文式的随笔。一篇叫《楓泾镇上》,另一篇叫《农村茶馆》。《枫经镇上》在《朝花》头条刊出,好象从凋敝的农村大地吹来一股春天的风,获读者好评。后有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此文收入上海的中学教科书。《农村茶馆》又在姚天珍处压了几个月,最后又传出“不用了”的口令。我把它投稿到《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不久就在《大地》头条刊出。

八届十中全会于1962年召开,我根据全会精神,特别是毛泽东在会上的讲话精神,撰写了一批杂文,有的发表在《朝花》上,有的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副刊上。其中有移风易俗的,如《葬仪的革命》等(发表于《笔会》),有借南海民兵对付蒋介石反攻大陆特务讲两岸关系不能麻痹的,如《阿螺的教训》,他如《饮鸩止渴》等(均发表于《光明日报》《东风》副刊)。

进入《解放日报》三年,我的杂文习作就打入中央两家大报和上海两家大报。我的杂文和“元三”的笔名已经引起读者的注意。有若干篇被收入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系列杂文集中。姚文元调到解放日报文艺部后,就对我说:“我看到你在《光明日报》上的杂文”。《笔会》杂文编辑赵戈今每季度总要同我通一次电话,还专程到解放日报来看过我一次。他说:“你的杂文内容鲜活,证引翔实,非花架子,真功夫。”因此,说我的杂文习作初试锋芒不是枉言也。 

2、柯庆施表扬

有一次,《解放日报》总编辑王维从市委开会回来,召集编委、部主任们传达。传达中有:柯庆施同志在讲到当前上海工作时说,今天《文汇报》《笔会》副刊上有一篇杂文,题目叫《“左撇子”精神赞》。该文从《解放军文艺》上一篇报告文学谈起,说一个解放军战士,从实战出发,苦练基本功,不仅练右手投弹,成为右手投弹能手;而且还苦练左手投弹,同时成为左手投弹能手。该文从这位战士左右手功夫都硬,说到当前工作要做得好上加好。柯老说,我们上海当前的工作,要求各级领导同志都要像这位解放军战士一样,苦练基本功,做到好上加好。

文艺部领导听传达后,第二天召集文艺部全体人员再传达。当传达到柯庆施上述讲话时,我开始心头一惊,后就故作平静。有人从报架上翻到昨天的《文汇报》《笔会》,不禁失声叫起来:“元三!元三!”大家把目光投向他,莫名其妙。他才解释说,“这篇杂文是赵元三同志写的”。

柯庆施是中共元老,中共“一大”后办的平民女学教员中,有陈独秀、恽代英、蔡和森、柯庆施、刘少奇等。柯六十年代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一书记、上海市委记兼市长。柯对我这篇杂文肯定、支持,并在市委会议上向市委及各级干部借题发挥,号召学习发扬解放军战士的把工作做得“好上加好”的精神,我经过反复思忖,觉得并非偶然,而是由多种因素使然。首先,柯庆施喜欢杂文。柯庆施之所以喜欢杂文,既是个人爱好,又有更重要原因——毛泽东喜欢杂文。毛泽东青年、中年、老年各个时期的著作、讲话,有许多都是杂文。毛泽东称赞中国杂文巨匠魯迅是文化巨人,毛泽东也很欣赏鲁迅的杂文。毛泽东曾声称自己退出政坛后最想做的工作就是写杂文。可惜毛泽东因终身从政,未能如愿做专业杂文作家。柯庆施同毛泽东关系密切,紧跟毛泽东,被称为毛泽东的好学生,对于杂文,爱屋及乌,是自然而然的。其次,柯庆施一直都很关心上海报刊上杂文。因为毛泽东一直关注上海报刊上的杂文。整风、鸣放时期,毛泽东关注上海报刊上左、中、右三派杂文家的杂文。右派杂文家徐中玉、孙大雨等人的杂文,他拜读了;中派杂文家如林放等人的杂文他拜读了;左派杂文家如姚文元等人的杂文他拜读了。都引用在毛泽东的文章或讲话中了的。在短暂解冻时期,柯庆施深知毛泽东仍然在关注着上海报刊上的杂文。杂文,是时代的晴雨表,民心民意的风信标。其三,柯庆施早已注意到新作者元三的杂文。反右派中,许多人因写杂文而罹难,所以,反右派以后,上海杂文界寂寥冷落,都多老作者都不敢写了,新作者又一时难以呱呱落地,因为杂文不是一蹴而就、什么人都能顺手写好,像写顺口溜、打油诗、随记似的。杂文作者要求深厚的文化、社会、政治功底。在文网密集的时代,还要有一种为信念而献身的勇气。写杂文,弄不好,很容易被视为不同政见者、异己分子的。巴金在1962年5月上海文代会上的那个发言,其实就是杂文式的,因而召忌。我受过高等教育,文化知识有一点,但社会、政治经验都贫乏得很,有的只是一种对新社会的理想化的憧憬,为社会发展用笔效一力的愿望。至于勇气么,不过是初生之犊不怕虎之类罢了 。但靠了我业余、假日、连别人打牌、喝咖啡的时间的阅读、写作,三年来,我作为上海杂文界的一棵小花或小草,破土而出了,在寂寥的上海杂文园地上,能引起读者的注目了。这众多读者中,有高端读者柯庆施,也是自然而然的了。其四,我的杂文虽稚嫩,但也有以下自己的特点:A、吃准了中央与上海这两个“上头”的意图与精神,也吃准了“下头”——城市与农村百姓的疾苦与要求。因而杂文主题上头下头皆可中意。B、杂文题材多取自现实生活,文风清新、明快,证引充实,要言不烦,很有视觉的吸引力与冲击力。因而,这些杂文不仅在一般读者中,而且在上海领导层读者中造成了印象。柯庆施很可能已看了我在上海两家大报上的不少杂文,不单单是这篇《“左撇子”精神赞》而已。C、柯庆施直接肯定了这篇杂文中这个解放军战士的精神,间接的是对上海杂文、上海杂文界新的年轻作者的一种鼓励,是对重新繁荣百花园中之一种的上海杂文之花的一种期待与关爱。我同柯庆施没有任何三亲六故关系,也没有任何私人交往。虽然我曾到柯庆施家中去送审、修改过社论,他也信口问过我的名字,但我想他不一定能记住的。我同他无亲无故,他是从上海工作与文艺发展的需要而立身行事的。

那是1963年华东话剧会演期间,我曾到康平路65 号柯庆施家中,将有关会演的《解放日报》社论清样送给他审阅 。他就在底层供吃饭用的小 而朴素的餐桌上摊开清样看起来。这使我有缘在零距离观察柯 庆施。他是高高的个子,身着灰色布衣 中山装,脚登黑色布鞋 。他长方面形,高高的鼻梁,双眼皮,两目炯炯有神,耳朵偏大,紧贴双颊,嘴巴带有微笑状。整体面容看去,带有佛像的神韵。给人以忠厚、温良长者之印象。对社论中需要修改的地方,他总是用商量口气提出,意见用通俗平缓调子表达,我随手从容记下来,丝毫没有颐指气使的高层领导作风。也有人告诉我,说柯老发起脾气来是很厉害的,因而也得罪一些人。报社政文部主任一次到他家中审稿,他正在用餐,一碟小魚,一盘青菜,一小碗饭而已。柯的夫人,我见过两次,一次在柯家中,一次在康平路院子里,高挑个儿,衣着朴素大方,曾经缠过足的解放脚。糟糠之妻,患难夫妇。女儿柯六六,“文革”中,我只在康平路院内看到她一个背影。

“文革”后,有人对柯庆施撰小文批评。这同柯在上海工作期间批评过一些高官有关。先是出现两篇观点截然相反的文章:《“好学生”的最后十年》(冯锡刚,载《随笔》杂志),只据捕风捉影的几件事,以偏概全,全盘否定柯;《关于柯庆施几事的真相—-评〈好学生”的最十年〉》(金平,载《随笔》)依据事实,驳斥了冯锡刚的观点,充分肯定了柯。第三篇是《评柯庆施》,由我的大学同窗、全国政协常委、民进中央副主席邓伟志教授撰写,载《江淮文史》。邓伟志曾长期在华东局工作,他调查了同柯有关的大批人物,以确凿的事实,进一步驳斥了一些人强加在柯庆施头上的胡言滥语、莫须有“传奇”,还柯庆施一个真面目。譬如:一、有人说,“柯庆施支持‘评海罢’”。其实,“评海罢”的始作俑者是康生等人。1964年江青在北京请人写,未成;1965年春又转而到上海,通过市委负责人找到姚文元。姚文元1965年5月下旬开写,在宛平路11号三号楼。但江青找的市委负责人绝对不是柯庆施。因为柯庆施早在1964年3月28日发烧,29日住进华东医院,4月17日周恩来专程到上海了解柯病情,18日批准了肺癌手术建议。4月20日手术,周总理医院守候三小时。5月周总理、陈毅到医院看柯。9月柯由卫生部长傅连璋陪同去北戴河养病。10月到北京与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参加国庆话动。10月23日由京去广州养病。1965年1月19日,柯在广州与邓小平一起会见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宫本显治。3月23日柯离广州去成都。1965年4月9日病逝。金平文章举证,据日夜守候在柯身边的机要秘书说,柯这一阶段绝无外界联系。另有材料证明主持评海罢的市委两位领导、笫一次参加讨论评海罢的三位市委领导名单,均无柯庆施的名字。由以可见,柯支持“评海罢”之说,纯属以讹传讹。二、有些文章说柯庆施“左”“整人”。柯确实“左”,不然,怎么上海会划了1万5千名“右派”,一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然而,在“左”的年代,“左”兄比比皆是的大气候下,“左”应有个量化。据邓伟志依事实量化下来,柯在“左”中又有不少右。柯在反右派中亲自点名保护了一批科学家、文化名人,如两位归国科学家,新闻界的冯岗、马达、钦本立等;在上海外事系统第二商业局等系统居然没有划一个右派!柯对复旦大学党委书记杨西光说:“应该实事求是,不能套比例。”柯在1957年12月25日中共上海一届二次党代会上的总结发言《乘风破浪,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上海》中说:“某些单位经过实事求是的全面分析后,如果确实没有发现右派分子,那就不要去进行反右派斗争。”上海共划右派15419名,相对数比别处明显落后。1959年后,上海戴右倾机会主义帽子的173人,作严重右倾、严重个人主义结论的2225人,其中受党纪处分的289人,比例大大低于全国。

听说柯庆施的女儿柯六六在撰写回忆她父亲的书籍,我在期待阅读。凭我的经历与见闻,我认为对柯的争论,源自党内所谓“两条路线斗争”。柯庆施跟毛泽东紧一些;陈丕显跟刘少奇紧一些。由此产生出许多故事、纷争来。我将在此书“文革”部分补述之。

《自由写作》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