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平:“集体出走”不如“联合抗争”

最近,中国新闻界引爆了两起事件,一是胡舒立带领北京《财经》杂志的决策团队,欲摆脱上级主管部门“联办”的无理干涉而集体出走,拟新辟阵地二次创业,一是湖北省《长江商报》记者姚海鹰,因发表一篇新闻报道,受到被批评的武汉市江岸区检察院的“非法传唤”和“人身威胁”,正在和报社的同事们联合起来奋力抗争。显然,这是两起具有代表性与标志性的不同寻常的事件,也是目前中国社会政治变革的风向标。我认为与其赞扬愤而出走,不如欢呼联合抗争。

我说它们具有代表性,是因为近年来此类事件日益增多,多如牛毛,大家只要网上点击,既可尽见,不必赘述。目前中国已成为殴打,拘押,监禁记者最多的国家,在全国各地,不论城乡,不论国内记者,还是海外记者,都成了无保障高风险的职业人士。因此用清末诗人龚自珍的诗句“万马齐喑究可哀”来形容他们的处境,最为恰当。相反的是,这次我们看到了他们的觉醒,历来噤若寒蝉的新闻界同仁,大有集体发声不服管的气势,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义举,与其说是事件经历者本身的自然反应,不如说是目前中国政治体制悄然变化的预警信号。

古人诗曰:春江水暖鸭先知。新闻记者是中国知识精英中最敏感的一个群体,当他们遭受一党执政制度的无情打压时,通常情况下是退避三舍,明哲保身,六四以来情况尤为明显。然而,胡舒立和姚海英不同,前者消极抵抗,后者奋力拼搏,这似乎也是其人应有的本能的自卫反应,但引人注目的东西不在这里,在于他们周围的其它同事的态度,心情与行动,现在这些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们不妨看看姚海英事件曝光后的几个细节:检察院在传唤记者的“询问通知书”中写道:兹因《一起“侵犯商业秘密”事件调查》的报道。而文件编号上,竟赫然写着“纪、贪”字样,这足以表明,武汉市江岸区检察院是将一篇新闻报道作为立案调查记者的依据,并将记者视为“纪检、贪污”犯罪嫌疑人员进行有罪推定,而后传唤的。当《长江商报》出面与检察院进行沟通时,该院检察长责问报社领导:“我们在所有部门都是畅通无阻的,为什么在你们《长江商报》就行不通?”

显然,执法部们十分强硬,这一点与去年12月8日发生的山西省太原市杏花岭区检察院抓捕央视女记者李敏的情况颇为相似,但记者所在单位的态度与央视截然不同。

据报道,姚海英的文章是9月4日刊发的,自9月7日始,他陆续接到要求到检察院接受调查的电话。9月15日下午,张玮和潘春生两人再次来到报社,将一份标明“武岸检(纪贪)询(2009)100号”的询问通知书,要求报社总编室转交给记者。但总编室不以为然,并向检察院诚恳表达了“记者是职务行为”,而检察官认为报社是在袒护记者,于是通过上级主管部门继续向报社施加压力。

我们千万不要忽视这一情节,依本人18年记者生涯亲身经历,在共产党掌控的报社工作,只要记者出了问题,不论大小,既使是在请示领导之后做的,上司也不会为记者真正做主,原因很简单:领导永远站在党的一边。

接下去的周旋更为微妙:9月21日,检察院找到报社主管部门湖北长江传媒出版集团,集团领导责令报社法人赵亚平与检察院正面交涉。但赵并未亲自出面,只是在9月22日上午,委托总编室主任雷理国和检察院检察长通电话,张在电话中显得恼羞成怒,拒绝详谈。9月22日下午,报社委派章潮副社长、值班编委王震华和总编室主任雷理国三人,亲赴检察院面见检察长,张仍未谈出任何具体传讯原因,只是威胁说“如果你们不把记者交出来,我们将采取下一步措施。”9月22日下午至晚间,记者向报社详细讲述了事件经过和受威胁过程。9月23日上午,记者再次书面向报社呈交了遭遇非法传唤的“情况说明”。

这一细节说明,报社对记者平时所作所为,还有点不太放心。大概谈过之后,又写了文字材料,确认他清白干净,没有其它涉案把柄,才在9月24日,报社高层确定总编室主任雷理国为联系人,专职联络检察院检务督查室潘春生主任。报社同时确定总编辑杨问富,专职对接江岸区检察院检察长。这正好符合官场级别对等的规则。

姚海英在一封公开信中说,9月25日,检察院再次提出,允许报社派人陪同记者到该院办案区接受调查,报社却加以拒绝。9月27日,《长江商报》社向检察院发出正式公函,并派专人送达,主要表明两点意见,一是记者履行的是“职务行为”,报社不能违背记者的意愿,强迫记者到检察院接受调查;二是请对方出示传唤记者接受调查的确凿证据和理由。面对报社送达的公函,该院检务督察室主任潘春生当面看完后,遂上楼向检察长请示,随后,潘主任口头向报社转述了其两点意见:一是要报社继续配合安排记者接受调查;二是目前暂时没有证据,要找到记者调查后才能清楚。这里已埋下了主观假定,刑讯逼供的伏笔。所以,报社不可能上当。10月12日,国庆长假后的第四天,检察院潘春生主任再次致电报社总编室领导,向报社继续施压,并在发给报社领导的短信中,连用三个感叹号。

由此我们看到了权力的傲慢,也看到了《长江商报》高层领导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与检察院进行斗争的勇气和大无畏精神,他不仅体现了一个媒体应有的操守,而且还显示了运用法律武器与检察官较量的智慧。这一切正是中国社会变革的希望所在。

俗话说:无私才能无畏。现在他们的顶牛还没有完结,鹿死谁手,尚不清楚。我想下一步事件的走向要看两点,一是今年8月4日李敏被判三缓四,已成前车之鉴,姚记者自己身上是否清廉?是不是会象央视女记者李敏那样留有尾巴?二是讯息传出之后,海内外的舆论压力有多大?媒体渴望的中共核心领导层有没有更大的权势者,敢于为记者讲话?并推动尽快出台一部保护记者的法律?在没有《新闻法》的一党独大的中国,转机只能在这里。这是国人的悲哀,也是时代的看点。

我认为,不论是胡舒立的无奈出走,还是姚海英的积极抗争,都提示了我们一个共认的事实:专制政权之所以变本加厉,肆意枉为,就是因为记者们没有真正的团结起来,没有从恐惧的阴影中勇敢地走出,假如我们面对打压记者的行为,每一次,每个人都集结力量联合抗争,那么中国就会发生变化,就会大踏步地前进。

2009,10,16,多伦多。

昝爱宗:中宣部“太有才了”

清朝有个经验,百姓怕官,官怕洋人。现在似乎还是这样没进步,官依然怕洋人,“洋大人稍微示好,狗奴才就搭出舌头摇尾巴了”,这个狗奴才是一种潜在的“两面派”心理,即当官的阴暗心理,见了洋人甘心自称为狗,而见了自己的下属,尤其是自己的百姓,就连哄带吓唬了。

10月17日《东方早报》援引日本媒体16日报道,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此前访华时,中国有关部门(原日本报道指为中宣部,但未见中宣部回应)要求国内媒体今后制作抗战题材电视剧等时不要对日本反派人物使用“鸠山”这一姓氏。报道称,中国著名的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的日本宪兵队队长名叫鸠山。日民主党在8月底的众院选举中获胜后,中国媒体相继推出介绍鸠山的专题,有的报道也提到了《红灯记》。中国在10月1日迎来建国60周年,国内播放了众多以抗战以及与国民党内战为题材的电视剧。有关部门还要求在鸠山访华期间减少播放和抗战相关的电视剧《红灯记》是早在1960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间作为革命样板戏反覆上演的抗敌故事,该剧讲述了抗战期间和日本军队抗争的共产党地下党员一家的故事。宪兵队队长鸠山被描述成凶残狡诈的恶鬼,而毛泽东的妻子江青主导了这部戏,现在看不过是一场糊弄历史真相、愚弄民众的恶作剧。

或许有人会说中宣部如此通知,是改早年“红灯记”之邪而归今日“中日友好”之正,是为了更好地让百姓“爱国”,因为日本首相鸠山上任后提出重视亚洲的政策,中日关系更进一步,中国的地位或许得以提升,中宣部一些“出主意”的要员还可立上一功。

还有人持反对意见,其实鸠山不过是日本的一个姓氏,和中国的赵、钱、孙、李一样。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代叫毛泽东,现在还有画像挂在天安门上,但毛的接班人们并没有因此让电视剧里的国民党反面人物毛人凤们因为姓毛而都一一改姓。在中国的词典里,字词有“褒义词”、“贬义词”之分,但百家姓却从没有过“褒义姓”、“贬义姓”和“好姓”“坏姓”之分。中宣部如此形而上学,让天下坏人到了中国一律不许叫“鸠山”,这种极端在文革年代都未发生过,何苦呢?也许有些人会以为这是在对日本新首相鸠山由纪夫表示友好,看中国人多体谅人,多以人为本,多人文关怀。可如果换个位置思考,在日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中国没有法律,要不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呢。

由于中宣部某些人物超常规思维,所以网上有人称“中共中央宣传部很雷”,从此坏蛋不能叫“鸠山”,大有皇帝“文字狱”的趋势。

难道如今还处在遍地“文字狱”的皇帝时代?皇帝“家天下”时代,民众的自由被剥夺,不过如一堆草芥,皇帝叫什么名字,对于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臣民来说,皇帝名字中的某个字甚至某个音,就拥有了排他性的专利,这个字属他皇帝一人所有,任何人不能说、不能写、不能用,这个文字事实上被禁止、被废除,必须从字典中抹掉。一旦有人不避皇帝的名讳,就有可能脑袋搬家了。

看看历史上是怎么说的——汉高祖叫刘邦,先秦古籍中的“邦”字在汉代都被改成了“国”;光武帝叫刘秀,“秀才”被改成了“茂才”;李世民称帝,国家机构“民部”从此改成了“户部”,一直延续到清末。因为康熙叫玄烨,千字文的第一句也就改成“天地元黄”而不是“天地玄黄”了。雍正皇帝叫“胤祯”,结果把明朝末代皇帝“崇祯”改为“崇正”,把宋朝皇帝“赵匡胤”改名为“赵匡允”。后晋的石敬瑭名中有“敬”,于是所有姓“敬”的人被迫改姓“苟”或“文”。近年不少姓“苟”的人呼吁要把他们的姓恢复到“敬”,就是石敬瑭当年的历史遗留问题。因为皇帝的名字而改姓的,随便就可以举出:避汉元帝刘爽讳,爽氏改为盛氏;避汉明帝刘庄讳,庄氏改为严氏;避汉安帝父追尊孝德皇帝刘庆讳,庆氏改为贺氏;避晋景帝司马师讳,师氏改为帅氏;避唐明皇李隆基讳,姬氏改为周氏;避唐明皇讳,弘氏改为洪氏……至于因皇帝名字而改物品名的,也常见。明熹宗名字叫朱由校,宫中就只好把“油”叫“芝麻水”,把“油漆”叫“漆作”,“校官”改“教官”,“校场”改“教场”。吴武王叫杨行密,人们就把“杏子”叫“甜梅”,把“蜜”改称“蜂糖”。(梁发芾《生死攸关的皇帝名讳》,09年3月20日中国经济时报)

皇帝玩过的“文字狱”旧古董,现在居然轮着中宣部瞎折腾了,胡锦涛说“不折腾”,中宣部却没有当回事,假如下一任日本首相叫龟田、山本,难道中宣部还要下一个命令,禁止电视剧中的反面人物使用“龟田”、“山本”这一姓氏?以前的“文字狱”是避讳皇上,现在却要避讳洋人了,如此脑残,庸俗,中国的文化传播、文艺创作事业,若都像中宣部或国家广电总局这样“无微不至”地来主管、主办,来向洋人乞怜“舔屁沟”,恐怕是永远出不了好作品的。

“太有才”的中宣部,早该改弦更张、改邪归正了。

洪哲胜:答客问:两个论及自决权的联合国宣言

有些问题经常被论者提出来当作自己反对人民自决权之理念的根据。由于他们的”证据”主要来自两篇联合国的重要文件,因此,其气势很容易吓唬人,而往往会把大声鼓吹自决权者的嘴巴堵住。我想,平心静气地探讨所有这些文献的原意,清清楚楚地掌握联合国对于人民自决权的立场,应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因此,我在这里提供几组对话,作个野人献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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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      (1960-12-14)
◆《维也纳宣言和行动纲领》          (1993-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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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

以下这一组对话针对着联合国大会于1960-12-14通过的《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的内容。

问:这个《宣言》主张”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这就得鼓吹并协助它们通过公民投票,作出殖民地人民自己的决定,从一个正在统治着他们的主权国家分离出来、独立建国。但是,这个《宣言》又在自己的第六条明白指出:”任何旨在部分地或全面地分裂一个国家的统一和破坏其领土完整的企图都是与《联合国宪章》的目的和原则相违背的。”这个《宣言》岂不是用自己的”后语”否定着自己的”前言”呢?

答:有点象是”后语”否定”前言”,但是它没有!请容我先举个例子来说明不同的”企图”可能要求采取同样的”行动”,因而不可以仅仅因为看到”行动”的雷同,就随便认定他们拥有同样的”企图”。

问:照你的意思做吧。

答:一个暴发户很有可能因为要张扬富有而吃一顿”满汉全席”。如果观察敏锐的孔夫子看到了,他可能会在一旁告诫自己的弟子:”谁为了张扬富有而吃大餐者,我不收他当徒弟。”如果一个美食家仅仅基于享受美食的动机而吃一顿”满汉全席”,他并没有犯了孔夫子刚才所说的规矩。──因此,同样一个”行动”,有可能出于不同的动机或”企图”。

问:有道理。同意。

答:假设(纯假设)维吾尔人水乳交融地、好端端地和汉人生活在中国的疆域里面,俄国人为了弱化中国,煽动维吾尔人进行公民投票,以争取分离建国。这样子,维吾尔人的自决行动就违背了《联合国宪章》,因为这个行动,”旨在部分地或全面地分裂一个国家的统一和破坏其领土完整”,因而是不可取的。联合国的这个《宣言》之所以特意列出这个条款,就是要防止发生人民自决权这个所有人民都拥有的神圣权利被野心国家利用来破坏敌国的领土完整、而图利自己。

又假设,维吾尔人老是觉得中国的汉人政府搞民族歧视,不让维吾尔人在自己的家园拥有真正的自治,随意夺取新疆的资源,没有经过维吾尔人的同意,就把核弹试验基地长年设在维吾尔人的家园……他们觉得为了追求维吾尔人民的福祉,只有摆脱中国的统治、走自己的道路一途。于是他们就追求遂行自决权,要从中国分离出去,恢复他们自己的东土尔其斯坦。尽管维吾尔人的自决行动的结果也将分裂中国之统一,并破坏其领土完整,但是,一清二楚地,他们的自决行动”旨在追求人民的福祉”,而非企图”部分地或全面地分裂一个国家的统一和破坏其领土完整”,所以,是符合《联合国宪章》的目的和原则的,是可取的。下一节的《维也纳宣言和行动纲领》给一个人民自决是不是旨在”部分地或全面地分裂一个国家的统一和破坏其领土完整”,提出了比较具体而且可以验证的评准。

问:联合国鼓吹”所有人民都有自决权”、鼓吹尊重人民自决权,对进一步文明化国际社会很有帮助。但是,它在这里则赤裸裸地推动”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是不是过犹不及?

答:联合国认为当时所有的”殖民地国家和人民”,一清二楚地普遍有着独立建国和消灭一切殖民主义的愿望,因此主张”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一般而言,联合国认定自决权是普适的,因而要求各国尊重所有人们的自决权。而”独立”只是遂行自决权时的一个选项。

◆《维也纳宣言和行动纲领》以下这一组对话针对着联合国大会于1993-06-23通过的《维也纳宣言和行动纲领》的内容。

问:这个《纲领》的前言部分有提到”尊重……人民自决原则”。但是,它的第一部分第一条第二款则仅仅提到”所有民族均拥有自决的权利”。这就暗示了:所谓的”人民自决权”,其实只指”民族自决权”。如果同属于一个民族,那么,其中的各个人民就不应该拥有自决权。这样的说法不错吧?

答:在联合国的文件上面,”民族”和”人民”,是分别得一清二楚的,前者是”nation”,后者是”people”;而”民族”乃是”人民”的一种。如果”自决权”只适用于”民族”,它就得一律使用”民族自决权”。但是,在它的两个人权公约,它使用了”所有人民都有自决权”的说法,这就表明作为”人民”之一种的”民族”都有自决权,而”民族”以外的各种”人民”,也都有自决权。

这个《行动纲领》在前言之中先一般性地指出”尊重……人民自决原则”。之所以在下文中改用了”民族自决权”,那是因为它要聚焦于”受殖民统治或其他形式外来统治或外国占领的人民”,而这类”人民”当前所碰到的问题正是”被压迫民族的民族问题”。因此,它就着重地单独提出”民族自决权”。人们不可以因而认为联合国文件只认可”民族自决权”而不承认”民族”以外的各类”人民”也拥有自决权。

问:可否请你详细说明”民族自决权”和”人民自决权”的关系?

答:自决权是用来解决受压迫人民的问题的。由于历史上需要自决权的人民首先乃是被压迫民族──”受殖民统治或其他形式外来统治或外国占领的人民”。于是,人们就有了”民族自决权”的提法。但是,人们后来发现,一个有着复数民族的地区的住民,由于拥有共同的命运、而愿意共处一国。于是,人们就有了”住民自决权”的提法。接着,人们又发现,除了民族压迫之外,还有地区压迫,也就是某个地区的人被其它地区的同民族成员所欺压。这就让”住民自决权”有了一个新的用途。再举个更加极端的例子。如果两个相邻的国家为了边界一条街的归属问题而要动刀兵,鉴于这条街的主人乃是住在街的两旁的街民,它的何去何从理应由街民自己来作出决定,这就呼叫着小型”住民自决权”──”街民自决权”的出台了。

自决权的内涵随着人类历史的进程而发展、而更加丰富,于是近代以来,人们就使用着”人民自决权”的符号来含盖所有这些不同人民的自决权。可见,并非只有”民族”才拥有自决权,所有人民──包括而不限于”民族”、”复数民族的住民”、”和统治民族同样民族的住民”、甚至”一条街的住民”、”一个城市──比如上海──的住民”──都有自决权。

问:哈!哈!你又点到了”上海住民的自决权”。他们真的有权自决分离建国吗?

答:正是。我说过:”上海是上海人的上海,上海之所以属于中国,是因为上海人愿意上海属于中国。万一万一(纯假设!),上海以外的所有中国人就是要联合起来、刻薄对待上海人。请问:上海人怎办?──根据两个人权公约,上海人拥有自决权,’他们凭这种权利自由决定他们的政治地位’,因此,他们无需继续受苦,无需坐以待毙,如果他们发现,分离建国是他们的最优出路,他们当然可以采用公民投票的方式自决分离建国。”

既然上海人民(1)没有被国家平等对待;(2)没有被国家按照人民自决原则办事;(3)其国家的政府不是”代表无区别地属于领土内的全体人民”的政府,那么,异民族既然有权自决分离建国,本民族的上海人民自然没有什么理由就不可以自决分离建国。

问:行使自决权的结果往往会”局部地解散或侵犯主权和独立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统一”。但是,这个《行动纲领》给尊重民族自决权设定了如下的”但书”:”这不得被解释为授权或鼓励采取任何行动去全面或局部地解散或侵犯主权和独立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统一。”《行动纲领》的这个”但书”是不是等于拒绝一切、以追求分离建国为目标的自决行动?

答:从两个面向来看这个问题都可以证伪你的这个推论。从道理上来看,既然绝大多数的问题民族所要求的大多是自决分离,如果自决分离触犯了这个但书,那么标榜”民族自决权”还有什么意义呢?从事实上来看,我们已经看到诸多民族通过自决走上独立建国的道路,而且把这样的结果当作国际社会迈向文明化的典范,用一个”但书”来取消这类的自决权,显然不可能是这个《行动纲领》的原意。事实上,问者的引文文字不全,是导致错误结论的原因。

问:请试言其详。

答:问者上述的引言略去了后面的”条件”。引言全文应该是:”这不得被解释为授权或鼓励采取任何行动去全面或局部地解散或侵犯主权和独立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统一。只要这些主权和独立国家是遵从平等权利和民族自决的原则行事,因而拥有一个代表无区别地属于领土内的全体人民的政府。”可见,”这不得被解释为授权或鼓励采取任何行动去全面或局部地解散或侵犯主权和独立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统一。”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是这样的:”只要这些主权和独立国家是遵从平等权利和民族自决的原则行事,因而拥有一个代表无区别地属于领土内的全体人民的政府。”

也就是说,当这个主权国家已经(1)平等对待某个民族;(2)按照民族自决原则办事;而且因而(3)有一个”代表无区别地属于领土内的全体人民”的政府──那么,这个《行动纲领》就无意”授权或鼓励这个民族去”采取任何行动去全面或局部地解散或侵犯主权和独立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统一”了。这三个条件比较具体而且可以验证。它们给一个人民自决是不是旨在”部分地或全面地分裂一个国家的统一和破坏其领土完整”,提出了合适的评准。考虑了这个”但书”里面有着却被遗漏的条件──”只要……”──,上述的”但书”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问:看来,中国境内的藏人和维吾尔人应该有权进行分离建国的自决了吧?

答:正是。对藏人和维吾尔人而言,中国政府显然没有满足这三个条件,因此不受上述”但书”的约束。其自决分离的目的不在于”采取行动去全面或局部地解散或侵犯主权和独立国家的领土完整或政治统一”,而在于追求自身的福祉,而受到本《行动纲领》的”授权或鼓励”。

刘贤斌:民主党人印象(之三):许万平

我初次知道许万平的名字是在1996年,那个时候他仍在监狱里服刑。大概是这年5月的一天,我到廖亦武家里去,一见面廖亦武就说前两天又被国保抄了家,而且他还被关押了两天。我问其中的缘由,他说是因为一张照片的事情。这张照片是四川省第三监狱几名政治犯在狱中的合影,廖亦武将这张照片交给了境外某刊物发表。说着他就把这份刊物给我看,果然我看见在这份刊物的封面上赫然印着这张照片和”中国政治犯”几个大字。当时廖亦武还指着照片上的人给我进行了介绍,他们是雷凤云、侯多蜀、杨伟、许万平、蒋世华等人,都是因为参加”八九”民运而入狱的川渝地区的政治犯。虽然他们当时都穿着深蓝色的棉衣,但许万平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因为在这几个人中,他的个子最瘦小。但就是这样一个个子瘦小的人,在”八九”民运以及后来的组党运动中却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据廖亦武介绍,许万平是重庆市大渡口区的人,在”八九”民运中,他曾经在自己的脖子上挂着”我是李鹏”的牌子站在重庆市大礼堂接受成千上万人的批判。那个时候中国已经有了许多行为艺术家,而现在民运圈内也有许多人爱搞行为艺术,但在我看来他们都不如许万平当年的这个行为艺术更加直指人心。后来,许万平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而被当局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1997年,绵阳的异议人士李必丰在朋友的帮助下在成都开了一家”张姐泉水鱼”的餐厅,那时我经常住在那里,文强也在那里帮忙,因此那里很快就成了四川民运人士聚会的地方。大概在这年7月的一天,都江堰的杨伟带了一个人到餐厅来,他还没来得及介绍,我就喊出了”许万平”的名字,因为那张照片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许万平个子不高,但精神很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性格倔强、意志坚定的人。这时许万平刚从监狱里出来,生活没有着落,我们就让他先在这个餐厅帮忙。没多久,我就因患病离开了成都,许万平则一直在这个餐厅工作。

后来,李必丰因为向境外媒体报道绵阳工人罢工的事情而受到当局的追捕,为了躲避绵阳市公安局的抓捕而四处流浪,这家餐厅就由许万平帮忙经营。但到1998年我再回到成都时,这家餐厅已经停止营业了,不过我在成都还是碰见了许万平,他当时跟杨伟在一起。有几天,我与他一起住在”中央花园”,我们聊了很多。从他谈话中得知,前不久他曾到几个地方见了许多民运朋友,他甚至专门到湖北去拜见了秦永敏。他又说他很想公开地从事民运活动,我就劝他要多交朋友,积蓄力量,不要去做无谓的牺牲。我还问到了他的个人问题,他说前不久他到湖北秦永敏那里去时,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女子,彼此之间很投缘,不知以后能不能与她生活在一起。我听了之后很高兴,说实话我不愿看见我们这些民运朋友成天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认为追求民主事业与我们的个人幸福并不矛盾。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许万平后来跟这个女子结了婚,她叫陈贤英。在当今中国社会,从事民运事业是有很大风险的,一个女子如果敢于同这样的人结婚,本身就证明这个女子是一个不俗的人。只可惜,直到今天我还没有见到陈贤英,但却听到许多朋友说她是一个好妻子。这次见面之后没几天,许万平就回到了重庆,没想到这一分别就是十年。

许万平以前在重钢共青团工作,虽然平时他较少谈什么理论,但他却具有一往无前的冲劲。在我所认识的民运人士中,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对民运事业这么执着,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为了民运事业而放弃一切,他是我们川渝地区的一名民运猛将,这是我们川渝地区民运朋友对他的共同评价。在1995年的《吸取血的教训,推动民主与法治进程》公开信连署活动中,重庆的邓焕武是签名者之一。当时我很注意结交川渝地区的民运朋友,于是我就从王丹那里要到了邓焕武的联系电话和家庭住址。几经周折之后,我终于联系上了邓焕武的妻子余德静,当时邓焕武因参加这次签名活动正受到当局的迫害,被关押在老家浙江还没有出来。但余姐却将重庆的王明、白和平、何兵、雷云海、梁俊西等朋友引荐给我,他们与邓焕武一样都是民主墙时期的老战士。一下子认识这么多民运朋友,别提我当时有多高兴。后来我就经常到重庆去,有时还组织川渝地区的民运朋友一起搞一些公开签名的活动,发表我们的不同政见。当时王明没有具体工作,我就让他负责重庆方面的民运事宜。1996年,王明因发表《公民言论自由宣言》而被当局劳教三年。在那个时候,重庆的民运朋友在经济上都很困难,老邓年纪又大,梁俊西刚出狱不久,何兵女儿又得了白血病,其他几位也主要在忙于生计,都不可能全身心投入民运。许万平回到重庆后很快就负起了这个责任,在他的努力下,重庆的民运局面又开始活跃起来。然而许万平的所作所为却引起了重庆当局的恐慌,他们在1998年9月将许万平抓捕,并立即对他处以三年劳教,因此许万平没有能够参加中国民主党最初的组党运动。但按他的性格,我估计如果他不被劳教的话,他一定会在组党运动中掀起滔天的巨浪。

果然不出我所料,2001年许万平在劳教期满后,立即又全身心投入到了民运活动中,并且很快就成为了中国民主党后续发展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从许万平的刑事判决书和朋友们的谈话中得知,许万平在那几年里一直在全国各地奔波,与各地民主党人士积极商讨民主党的各项事宜,他们准备在国内召开中国民主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同时他还在互联网上发表了大量批评当局的言论,并与海外民运组织保持着密切联系。应当说,许万平当时所面对的环境比我们当初组党时更为严峻。在1998年我们对当局是否镇压民主党还不是很清楚,而且后来也确实有一些参加过组党活动的人并没有被判刑。但后来几年的形势却很明朗,当局对组党活动却肯定会毫不留情地予以镇压,在2001年,胡明军、王森因继续组建中国民主党四川党部刚被判处重刑。在这种情况下,许万平仍然敢于继续从事民运及组党活动,充分显示了他的道德勇气和牺牲精神。更何况许万平在此之前已经坐过两次共十一年的监狱,难道他真的不在乎再次失去自由吗?难道他真的愿意将共产党的牢底坐穿?也许有人会认为许万平这么做没有什么价值,但我认为,在当局不愿主动进行社会变革的今天,中国社会的每一丁点进步都离不开许万平这样的人的付出和牺牲。我们不要忘了,我们今天之所以在某些方面感到比以前更加宽松,那正是无数像许万平那样的人用青春、幸福甚至生命的代价换来的。也许有人会认为许万平这么做失之鲁莽,但我认为,中国的民主运动不需要太讲究策略,中国的民主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公民们大胆追求自己的基本人权和政治权利的运动,她与以前那些传统政治斗争有着本质的不同。作为当今中国社会的政治反对派,组党乃是我们应有的权利。在这场运动中,策略和技巧固然重要,但勇气和担当精神却是每一个追求自由和民主的人首先要具备的品质。我一向自以为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但与许万平比较起来,我其实是一个充满顾虑、矛盾和软弱的人,许万平才真是一个悍不畏死的民运战士。

许万平虽然只与我相处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但我们之间的感情却很深厚。我入狱之后,许万平曾多次到我家看望我的妻儿,让备受分离之苦煎熬的妻儿得到了安慰、温暖和鼓励。2004年我在川东监狱服刑时,有一次,重庆市公安局到监狱来问我是否收到过许万平给我的钱,我说不知道,因为寄进来的一切物品都受到过监狱方面的严格检查。他们又问,是否我的妻子将许万平的钱送了进来,我仍然回答说不知道。之后我立即猜测许万平可能快出事了,因为我知道当局正在收集他的材料。在当今中国社会,一个人如果因为政治原因在坐牢,那么关心和同情他的朋友也一定会受到当局的骚扰甚至迫害,如果他们捐款资助坐牢的朋友或其家属,那么当局就会将这种行为当成迫害他们的罪证。果然在这之后不久,许万平就出事了,他被判处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其中一条罪状就是资助坐牢的民运人士。当局的这种做法明显违背了人道主义的精神,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这样冷酷。许万平以前也在川东监狱坐过牢,我去的时候还有一些服刑人员记得他以前坐牢的情况,甚至还有人记得许万平他们因为那张照片而被送到”严管队”关禁闭的事情。他们对许万平在狱中的表现赞不绝口,说许万平与侯多蜀都是”反改造分子”,他们不仅没有减一天刑,而且还经常被关禁闭,他们特别提到了在邓小平死后,许万平与侯多蜀因为拒绝参加追悼会而被关了禁闭。我在川东监狱的时候,我们政治犯的环境已经有了一些改善,当局对我的管理已经变得比较灵活而宽松,我不仅减了三年多刑期,而且没有被关过一天禁闭。这一方面说明我没有许万平那样坚强,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许万平他们当初的抗争起了作用,正是由于他们以前辛辛苦苦地栽下了树,我后来才能舒舒服服地乘凉。

我出狱之后,重庆的邓焕武、王明、雷云海等朋友曾到遂宁来看我。当我们聊到许万平时,他们都认为许万平的入狱是重庆民运界的重大损失,许万平被抓后,他们进行过多次抗议,邓焕武还专门撰写文章为许万平呼吁。据他们说,许万平目前被关押在重庆市江北监狱,他们经常去看望许万平的妻子陈贤英,陈贤英现在与年仅九岁的儿子相依为命,生活得很不容易。前不久,陈卫专门到重庆去看望过陈贤英,我托陈卫带去了我对他们母子的问候。陈卫回来后对我讲,陈贤英非常坚强,每个月都会去看望许万平,而且他们的儿子也很像他爸爸,陈卫临走前,小家伙对陈卫说:”我代表我爸爸许万平谢谢叔叔们的关心。”我听了之后既感到好笑,又感到难受。许万平是一个正直、善良、勇敢的人,他如果生活在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他一定能够为国家和社会做出突出的贡献,他一定能生活得相当幸福,但是他却不幸生活在当今中国社会,在这样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像他那样正直、善良、勇敢的人注定会有坎坷的命运,注定不能与妻儿好好生活在一起。

最近听到陈贤英说,许万平在狱中身体很不好,监狱不给医治,今天正逢中秋佳节,我刚好在上午收到了陈贤英的一个短信祝福,看完之后心里异常难受,我知道当别人在享受合家欢聚的快乐时,她却正在忍受离别和相思之苦。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我只能诅咒这个时代早点结束。

写于2009年10月3日中秋之夜

法兰克福书展落幕:中国项目负责人被解职

周日闭幕的法兰克福书展与其本年度的主宾国中国的关系可谓磕磕碰碰。书展开幕前数周举办的一次有关中国的研讨会,临时取消对两位异议作家戴晴和贝岭的邀请,书展方险些因此被媒体的讨伐声淹没。而在闭幕当天的一个招待会上,原本被邀请致词的戴晴和贝岭又被告知发言的安排被取消。这一议程上的改变也没有逃过媒体的眼睛。

流亡诗人贝岭对德国之声表示,书展主办方在向他发出邀请时就在邮件中提到,计划请他在闭幕活动上作简短发言。在整个书展期间,主办方并没有提起计划有变更。当贝岭在闭幕前一天向主宾国项目经理利浦肯询问是否应在第二天的招待会致词时,对方让他同另一位负责人核实。贝岭表示:”但是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彼德·利浦肯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是德国外交部来决定这个活动怎么搞,外交部表示不安排任何人在闭幕式上致词。那我想,不安排,我放弃了就完了。但是当我来到闭幕式的时候,却发现安排了一位印度代表致辞。”

让贝岭感到意外的是,除了德国外交部的书展项目负责人外,在会上致词的还有来自印度的出版商卡维里·拉尔罕德。

而与贝岭同样被邀请发言的来自北京的作家戴晴,直到招待会开始前最后一刻,才被告知自己的发言被取消了。戴晴在会场上的翻译对德国之声证实,招待会开始前十几分钟时,利浦肯亲口告诉戴晴,会上将没有她的发言,这是德国外交部方面的愿望,利浦肯本人也完全赞同这一决定。

 

异议作家贝岭与戴晴

利浦肯此后对媒体的解释是,当晚的活动主题是国际文化政策,戴晴与此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次活动也无关书展的主宾国中国。

或许戴晴与利浦肯的交谈引起了在场记者的注意,一家台湾媒体记者立即进行了现场连线。贝岭表示他相信取消发言不是主办方的本意,但他仍不能理解这个决定做出的背景,因为主办方一再表示,不会因中国方面的压力影响书展的决定。贝岭说:”我个人来说,我更关心的是真相,到底为什么取消。原因是那么简单还是有更多复杂原因。”

周日晚间的明镜周刊在线版和周一的法兰克福评论报对此作了报道。后者还详细叙述了周日傍晚发生的情景。几乎可以预见,法兰克福书展的主办方在书展闭幕之后仍将继续受到批评质疑。

周一上午,法兰克福书展宣布,中止与中国项目负责人利浦肯的合作。在一份媒体公告中,书展方表示,这一决定的原因是”一段时间以来与书展主宾国中国方面的协调出现困难。”

在书展开幕前数周,书展方举办了一场有关主宾国中国的研讨会。但原本计划向异议作家戴晴和流亡诗人贝岭发出的邀请后来被取消,据说是迫于中国官方的压力。这使书展方受到德国舆论的批评和巨大压力。当戴晴和贝岭最终出现在会场并上台发言时,中方代表集体短暂离席以示抗议。这一幕使法兰克福书展及其主宾国在开幕前就陷入了争议。

但就对书展期间举办的各项活动的反映来看,无论是官方还是独立作家都对中国主题的展示做出了积极评价。贝岭也表示书展活动提供了很好的交流机会。但他的遗憾是,书展未能架构起一个官方作家和独立作家之间直接对话的平台。此外,”我个人觉得,这一切可能把本来比较单纯的文学(弄得复杂了),因为我是一个作家,我更希望文学能呈现在上面。文学的声音里可以包括独立的声音,对任何体制的异议的声音,还有你在文学本身上的一种努力。这些全被政治的东西给冲掉了,所以我真的觉得非常遗憾。”

龙应台眼中的“大江大河”

2009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因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个甲子的年份,与此相对应,当然也是国民政府失去大陆政权溃败台湾的第六十个年头。于是,相关主题的书籍纷纷出版,其中最引发轰动与争议,也赢得最大“票房”价值的书,当数旅德华裔著名作家,曾为马英九当台北市长时的文化局长,目前正在香港执教的龙应台教授的《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在短短的时间里,这本书在台港和海外销售二十多万册,超过龙应台以往所有畅销书,包括最为著名的《野火集》的记录,令出版商和龙应台自己都感到惊讶。

在出席了世界最大的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后,龙应台到温哥华做了中英文两场演讲,为新书作促销,由于听众人数超过预料,主办单位临时改演讲场地至可容纳千人以上的哥伦比亚大学陈氏剧场。这次温哥华之行,是龙应台三十年后的第二次重临,在她演讲前,我与她进行了一场坦诚的对话,探讨她写这本书的心路历程,也挑战她这本书跨越文学和史学(尤其是口述历史)边际所带来的历史评价问题。由于龙应台对我也不陌生(不过她一直以为我住在美国),因此,她对我的尖锐问题一点也不在意,而是直率回应,尽显出她严谨却真诚甚至与她尖锐文笔颇不相称的温柔人格特性,不矫揉造作,也无咄咄逼人,给人以理性智性的愉快。

从本对话可知,有人质疑她这本书因为得到台湾国防部等单位协助(如看档案,采访部长等),是否是台湾与北京抢夺六十周年纪念话语权的“应命之作”,是要与大陆影片《建国大业》打擂台?其实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因为在主观上,她虽然要为“失败者”立传,但她根本无意为蒋家说任何的好话。不过,她在回答我一个她认为是“直击《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一书叙述主题”的问题时,让我直感地认为把握住了,或者说解开了她酝酿十年,闭关一年,采访成百上千一九四九年经历者而写出的这本书的密码和内在主旨:那就是要解构套在她的父辈那一代人,主要是国军低中层军官(外延到200万迁台人员)身上的“妖魔化”印象。她指的这种“妖魔化”,在我的理解中包含两个方面含义:一个是普遍在大陆民众或者台湾外省第二代、第三代人眼里的,作为溃败者从大陆撤退的“凶恶的残兵败将”的形象,一个是在台湾本省人眼里的,作为权势者“来霸占台湾,欺压台湾人民的凶恶蒋家鹰犬”的形象。龙应台要让读者知道,她的父辈们在一九四九年及其以后时代历史的颠沛流离,证明他们不是“失败者”,而是中国历史“新价值”的缔造者,国民党丢失大陆,败退台湾的“历史性逆转”,或者说“反败为胜”,不但可以让龙应台父辈们可以“脱妖”,也就势颠覆了传统的两岸“历史大叙述”。

作为书写者,龙应台是成功的,因为原来被认为是“丧家之犬”和“党国鹰犬”的那一代人,可以从屈辱尘封的“历史黑洞”里走出来,站起来,他们可以从自己后代或者敌人后代的读者眼泪里赢回“失去的尊严”,那恰恰是龙应台认为她可以为自己的父母辈所做的最好纪念;另外,从反战的角度,龙应台显然还要解构抗战之后中国内战的“价值判断”,在她的叙述里,战场上面对面血肉厮杀的“阶级对立”,原来是“自己的兄弟残杀”,因此,她呼吁国家军队机器的“每一个螺丝钉”,都要成为“有思想的螺丝钉”,才能摆脱悲剧的命运。我从对话中强烈感受到,龙应台不是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因此,她的“历史价值解构”、“历史叙述解构”的背后,必然有“另外的价值隐藏”,这,也就是她这本《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必然要引起争议的理由所在,这本书最强的地方,也隐含了最弱的地方。这与她写这本书的“感情初衷”分不开,与这本书的文学性分不开,毕竟,“感情是最脆弱的”,文学书写不能取代历史书写,这本赢得无数眼泪的“历史写实文学作品”(龙应台自己的定位),也会为她带来无数的争议。

博  笑:国庆政治笑话两则

“眼见为实”

 江泽民在国庆天安门层楼上西装革礼,站在最中心位置,胡温衬其左右,连端茶倒水的服务员也先端给他。胡锦涛感觉被喧宾夺主,很不愉快。他问:“你老伸着脖子看什么?”

江泽民道:“我看我的画像出来了没有?”

胡锦涛:“这个你放心!我早就规定过:马恩列斯可以不要,其他内容也可以省略,毛邓江胡的画像一定要有!不过,你老在家中电视上也能看到。”

江泽民:“谁不知道电视会造假,眼见为实呀!”

“被代表了”

江泽民见游行群众举着他的画像走过来了,甚为激动,他注意听游行群众会不会自发地喊几句“老江你好”或“老江万岁”之类的。可发现游行群众居然在喊着统一的口号:“1234-2234-3234-4234”。他问胡锦涛:“为什么搞这种口号?”

胡锦涛:“彩排时曾经允许随意喊口号。可有人竟然喊出:死了的发臭,活着的不香!后来就干脆用红海洋标语口号统一代表了!”

冉云飞:冉氏新闻评论周刊(131)

一:山东冠县网吧全部被关两月余原因引人猜测。

http://news.sina.com.cn/c/sd/2009-10-14/075118825919.shtml.

违宪违法违犯政府信息公开条例,侵害民众自由获取信息的权利和知情权,冠县网吧的集体被关彰显了中国基层行政的怠堕。对下不求有功甚至有害,对上则但求无过的思维,使得中国的基层政治出现这种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群体事件的症结点,之所以网吧被集体关闭两个月后还无事,这是一种侥幸,而非必然如此安然平稳。高层变态维稳,基层必然来一刀切地对待某个行业,这样不仅违法,对市场经济有深远的伤害,更主要的是在经济危机背景下,造成更多行业的凋敝、增加更多的失业人数,必然会带来更多的社会问题。

二:县委书记:你们记者怎么老抓住这些事不放?

http://article.daqi.com/sh_fast/2716410.html.

权力来源非民选,只对上,不对下,官方一直愚弄“要相信政府”,导致了官员们受到了一点批评,便说出“你们记者怎么老抓住之事不放”的混账话。中国的官员在对上逢迎,说官话套话大话假话的时候,很有“政治觉悟”,但在对下对民众的时候,却出言不逊,“敢说”真话。从龙永图的刁民论,到林嘉祥的屁民论,再到逯军说你到底替谁说话,到如今这个汾西县的书记“你为什么老抓住这件事不放”,最后还威胁记者说,我会找你们领导。这样敢于说混账真话的官员越多,越表明权力不受民众制约的蛮横骄狂,越会造成民众对官员的不满乃至痛恨,越会增加官民之间的冲突,从而堵塞官民之间公开透明、依法理性地官民利益分歧,日久必然爆发更多难以处理的棘手事件。难怪有民众说,十五就入党有什么稀奇呢,表明共产党又回到了革命代争年代嘛,对不对?

三: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被安徽警方四次关押(附图)。

http://hi.baidu.com/mzbsh/blog/item/a86df980e39c40d2bd3e1e10.html.

由于变态维稳,由于不稳是常态,维稳却是靠“维”来达成的,再加这“维”稳的“维”常常采用的是粗暴简单的暴力来“维”,因此常常因“维”而“维”出了命案。“维”出了命案,别人寻正常渠道解决,于是各方推诿,怕承担责任,怕上面知道而自己乌纱帽不保,于是极力遮掩真相,因此便打压任何正当渠道的维权方式,因此上访遭受一系列的打压就不奇怪了。如果你胆敢光天下化日之下喊冤,哪怕你尚是个未成年人,也照关不误。这位在美国待在家中无人照看,父母都还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十二岁女孩,在中国却已经遭受离奇丧父的不白之冤,而自己也已因此被关四次,那些平常张口闭口“祖国的花朵”的人到哪去了呢?难道有许多人像黑砖窑、结石宝宝、地震死难学生等事件中的警察和官员一样,以掐“祖国的花朵”为乐吗?

四:官员伪造图纸骗民拆迁——被人大代表踢爆的内幕。

http://www.infzm.com/content/35908.

国际奥委会对中国举办奥运会所带来的人权灾难,没有人权调查没有备案,看来国际奥运会完全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体育活动聚会而已,不关心人类的尊严、权益等在内的相关人权问题。于是在面对中国奥运当中的人权问题时候,三缄其口,可耻地充当了利益同谋者。海淀区的人大代表温慧玲就因被政府骗迁、支持奥运而丧失了自己的权益,更为吊诡的是,一位本该质疑政府行政运营和政策的人大代表,却反过来出来告知其他住户,“请相信政府”,于是受了欺骗。这不仅是对中国这种人大橡皮图章机构的讽刺,因为你一相信政府就会受骗,更加值得深味的是,政府是拿来相信的么?中国的人大代表都像温慧玲这样的“听话”,都像她这样没有一点批评和制约政府的素质,都不知道政府是拿来批评而不是拿来相信的,像她这样的人大代表上当受骗也是迟早的事。制度的互噬决定了你必然成为受害者,只是迟早而已。简言之,一个人大代表号召民众相信政府自己亦受骗,典型地反应了人大代表橡皮图章的本质。人大代表都不知道政府不是拿来相信的,而是拿来批评的,这显得非常吊诡而滑稽。

五:“替谁说话”局长逯军被传复出官方:他还在反省。

http://news.163.com/09/1017/08/5LQHF9V4000120GR.html.

利益上成群结队乃至铜墙铁壁,使得官官相护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在官场这条利益链上,动一个必然涉及到上下许多人的利益,因为买官卖官已成为中国各级官员的致富途径。逯军反省什么,反省了什么内容,请向民众公开,是谁提拔了逯军,请向民众公开,如果做不到这些,那么请你不要说他在反省。像这样的官员,你真要查他,他能没有问题?现在几乎到了再弱智的民众都不会相信你当官,真还能清白的地步。由于官场利益链,逯军的利益涉及许多人的利益,现在政府对有劣行的官员爱护有加,你就不难理解了。自然,你要民众相你那些推诿之辞,说他在“反省”,那就只有哄鬼了。

六:上海闵行钓鱼执法查黑车,2年罚款五千余万。

http://forum.home.news.cn/detail/71018020/1.html.

公交管理涉及众多人特别是许多底层民众的利益,但由于这个部门垄断,造成了许多利益黑洞。出租车的顶子费,其利益大头当然是公交及交管部门,其利是那些与此部门勾结的公司与个人,最受盘剥的莫过于一般司机和民众,而民众生活的不便,真可谓陪了金钱又损失了时间,是一种最惨痛的多重剥夺。在这样的情形下,交管局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为了保住垄断带来的最大利益,用违法的黑手段来钓鱼,反对那些所谓的野的搭载,甚至伤害那些助人为乐的顺便搭载之人。美国如果也搞钓鱼执法,那么美国的公共运输成本和出行方便度,会急剧下降。为了减少堵车及其相关成本,他们甚至鼓励你搭载人,从而享受一定的政策优惠。那么中国为什么会出现钓鱼执法这种黑手段,其最大问题莫过于出租车等方面的垄断——出了高额顶子费的人和乘客都是受害者,应该联合起来反对垄断,而不是只批那野的如何让你利益流失——而垄断利益的最大受益者就中国官方的交管部门。他们不仅利用已有的垄断获取了最大利益,同时诬枉执法乃至违法,再进一步的敛财,闵行钓鱼二年罚款五千万元就是明证。

七:中国的这个县不富裕但农村孩子有自己的校车(组图)。

http://news.yorkbbs.ca/world/2009-10/340160.html.

我希望这是一条真实的新闻,现在我看到这样的新闻,就下意识想到它是宣传是表扬稿。我承认我这样的思维或许有问题,但这问题是官方积年造假训练出来的,我也是受害者,因此我极力主张信息自由流通,主张新闻自由而不遭受官方诸种打压制约。如果这条新闻属实,尽管他们的做法并非尽善尽美,我愿意说这种做法,是政府应该做的便民举措,在到处充满恶政的情况下,这样的善政算是凤毛麟角。政府为纳税人服务,本应该是常态,但在我们这里是如此的稀有,你便不难发现权力来源非民选,对民众对整个社会乃至国家所带来的巨大伤害。如果这条新闻属实,我愿意说这个县的政府做了它该做的事,它之所以显得如此稀有,那是因为许多政府根本就做了许多不该做的坏事,以伤害民众利益为己任。

2009年10月19日8:43分于成都

崔卫平:乱花迷眼的文化现代性

一个人有其出生、成长、到老年到死亡的过程,这是一件线性的、无可逆转的事情。拿这个眼光来看待历史,觉得历史及社会同样也是一个朝向前方、不可回车的过程,却只是不太久远的事情,是在“现代性”(modernity)这个概念被构筑出来之后。这个词被热烈地谈起和广泛地接受,不超过一百五十年。

“moden”这个词,旨在突出强调“最近”、“当下”出现的东西,认为它们更加富有意义,即在时间的轴线上越是稍后的新东西,越是值得关注。相比之下,已经过去的便是较少价值的,有时甚至需要用得上“黑暗”这个词。同时那将要到来的,则是更加值得期待的,代表着某个“前进”或者“进步”的方向。因而就有了“发展”这个词,朝向“未来”而出发并展开。

历史的走向如此,文化的进展亦如此。这对于古人是完全陌生的。古人也有各种各样的,但是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在于,认为文化的黄金时代是在过去。比如孔子认为是在他之前遥远的周代,周礼体现着他心目中文化的最高典范。后人则追随孔子,认为孔子代表着不可企及和一成不变的顶峰。在今天学习孔子的人们,恐怕难得有这样的心性。

然而某种动力,某种能量的催促,并不直接等于它所召唤出来的现实。论及展望文化领域,谈论它的“发展”、它的“前景”,将会发现,没有比在这个领域中充满那样多的复杂、纠结和种种悖论。即使是运用现代眼光、现代逻辑,也会发现它早已处于矛盾重重的困境之中,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乐观。

天安门是谁设计的?这位设计师的大名如何?这个问题看上去有点突兀,那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不曾提出过这个问题,觉得不去问才是天经地义的,因而一下子也回答不上来。这项工作只有留给历史学家才能够完成。

我第一次去故宫的时候就是这种疑问,这么多精美的东西,经过介绍我们得知它们为某位皇帝、亲王或者王妃所拥有,但是它们出自谁的手呢?有关其制作者,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今天的情况截然不同。我们知道位于长安街上国家大剧院的设计者是法国的建筑师保罗·安德鲁,这家伙更为擅长的是设计飞机场候机楼,他在这方面业绩卓著,比如法国戴高乐机场、日本的关西机场、雅达加和开罗的机场,包括上海的浦东机场。还有比如鸟巢的设计者主要为瑞士的两位建筑师赫尔佐格和德梅隆,这哥俩一块上小学、中学和大学,一起合伙开办建筑事务所,合作多年。这个设计为他们带来了新的荣誉,2008年3月获得英国设计博物馆评选的建筑设计奖。

我们还知道新版央视大楼的设计师为荷兰的库哈斯和德国的奥雷。前者在理论方面的造诣似乎更深,据说他设计的西雅图图书馆连噪音都没有处理好。而后者则相当年轻,当年才三十多岁,曾用“好玩”来形容这座建筑。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古代的艺术家默默无闻,今天的建筑师却大出风头?他们生活在不同的社会环境当中,秉承了不同的文化观念,拥有不同的文化合法性的依据。

对于天安门的设计师来说,他不可能是拿着预先设计好的图纸,与众多的竞争者一道前来竞标。当他被选中担当这个角色之后,就会受到一种特殊关照,甚至还会被“禁闭”起来——他所担负的这项使命要高于他个人的生命。在凌驾一切的至高权威面前,在皇宫贵族们面前,他只是来自乡野的一名工匠而已。

他所面临的工作,不允许有任何他个人的想象力、创造力。他要体现这个国家统治者的意图意志。他考虑的是如何赋予皇权以具体的形象,不仅要体现诸如庄严、威严、恢宏,令人心生敬畏,而且还要体现比如皇帝的至高无上、纷繁森严的等级制度、万年江山的恒久坚固等等。他越是能够抛弃自己的想法,他的工作成也就越大。因此,天安门绝不是这个人的个人作品。

现代艺术家是一些自由来往的人们。在当今中国大显身手的这些保罗·安德鲁、赫尔佐格和德梅隆、库哈斯和奥雷们,与他们十八世纪的前辈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彻底摆脱了不管是来自王室还是教会的赞助庇护,不需要迎合权势者们的要求趣味,而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创作,在市场上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因而每件作品都打上了个人的印记。当他们获得了一些光环,成了别人眼中的金字招牌,事情或许变得有些相反:权势者需要他们的程度,远远超过他们需要权势者的程度。

所谓“鸟巢”名不副实,它看上去像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人们很难将它与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实物相提并论。英国设计博物馆给了鸟巢这样的评语:“它蕴含了中国作为一个现代化国家的出现”。即使有这样的提示,人们一般也不会想到它代表着腾飞中国的某个起点。它就是它,它是独立的,拥有独立的审美价值,而不会成为新的民族图腾。

央视大楼越来越成为争议的热点,坊间传说设计师在其中隐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意图。的确,对于库哈斯和奥雷这对哥们来说,他们最有可能不去认真考虑过作为“党和人民的喉舌”,这栋建筑应该是一种什么样子。不排除万一他们考虑了,相反会采取一种反讽性的立场,这是他们的权利。

用不用他们的方案,这个权力却是百分之百在你自己手上。

现代艺术家们的工作处境,进一步提示了文化现代性的起点。仅仅说重视“最近”和“当下”,而不是“过去”和“传统”,还不足以概括文化现代性的特征,还必须结合这个因素:它起步于神性权威结束的地方。

所谓“神性权威”,这里用来泛指那种至高无上的、不容怀疑的力量。它不仅体现为某种严厉的现实权力,覆盖和统摄社会的方方面面,有时甚至控制人们的生活方式,而且还体现为这个社会精神方面的“最高权威”,负责阐释这个世界,提供人们行为规范和价值观,包括关于美丑的看法。若有不合,便被视为异端。

在西方历史上,基督教会在很长时间之内扮演着这个角色,所谓“教权”,既是精神权威,也是世俗权威,它是最为典型的迷魅力量。那么在不同民族的不同时期,也曾有过不同形态、不同程度的迷魅权威,将现实权力与思想权力一把抓。任何超出这个框架的人们,都会遭到严厉惩处。这对于从二十世纪过来的中国人,也并非陌生。

尼采将告别迷魅权威称之为“大爆炸”——“上帝死了”。

马克思以经济关系的变化来解释这种必然性。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以革命家的激情和分析家的冷静,描述了某个结果:“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祟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部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中央编译局,1949)

其中“一切固定的东西(又译作“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成为一句文化名言,有人还拿它写了一本同名的书,专门讨论现代性的种种体验,是一本难得的好书。(《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马歇尔·伯曼著,商务印书馆,2003)。

而在这之后怎么办?马克思用了“不得不”意味深长。它的潜台词是——也许人们并不愿意直面自己生活“烟消云散”的新的真实,宁愿用各种虚幻的、漂亮的东西来掩盖这种情况,在虚无缥缈当中想象自己是另一幅情景,但是——对不起,马克思警告道:“不得不”请你们从云端降到现实中来。

于是要人们自谋出路,就像国际歌里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换个说法是这样的:只能让自己来寻求自身生活的道路,亲自动手来营造自己生活的意义,而不能再指望有什么神仙皇帝前来援助。

一般人们总以为自由自主是主动的、所欲的,马克思“不得不”的说法,更加接近历史语境,也接近人们的真实处境。接下来所需要的是如何将这种语境担负起来,从此将自己担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交付给别人代管。当然,如果能找到别的办法就好了,但是仿佛前面只有这一条路。

在文化(艺术)现代性中埋藏最深的潜台词便是这种自主性。远在异国他乡的国家大剧院、鸟巢以及央视大楼的设计者们,他们在对于中国所知无多的情况下开始工作。令他们获得灵感的,既不是中国政府的规划意愿,甚至也远非中国传统文化,这两者始终没有成为他们想象力和审美价值的来源。没有人规定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前提和脉络,这个脉络与现代建筑有关,而不是权力意志或现成的意识形态。

德国哲学家康德在1790年便提出一个概念,称艺术是“合目的的目的性”,所召唤和启迪的正是这种艺术的自主性。

 一方面发现自己处于无依无傍的巨大虚空之中,另一方面又发现自己拥有无数丰富的可能性,就是这种状况。

艺术怎么办?没有了王公贵族的赞助庇护,没有了教堂的大批订单(就像今天万一没有了作家协会的终身饭票),即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事先保证你作品的质量和受欢迎的程度,艺术和艺术家向何处去?

“市场”是一个新的“迷魅”,它通过隐晦曲折的途径,参与和规定你的思想和想象力。艺术所要的仅仅是向市场靠拢和投降?市场的价值即等于艺术的价值?

人们能够想得出来的办法是“为艺术而艺术”,它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被提出。一般在我们从前的认知中,将这个旗帜下的艺术家都看作是颓废主义的,但其实他们的想法中包含了一个正宗的艺术现代性的努力:既不能自我放任,而要艺术自律。不能将粗俗的市场趣味当作尺度,以满足金钱作为艺术的目的。相反,艺术应该有自己的尺度和标准。有专家认为,“‘为艺术而艺术’是审美现代性反抗市侩现代性的头一个产儿”。(《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卡林内斯库著,商务印书馆,2004)

这个小团体的艺术主张还提醒人们,一个时代的文化要与其所处的时代相匹配。“文化”这个东西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其中这样一种也是成立的——它要与这个世界相匹配,或者说相匹敌,从而能够在世界和人们自身之间起到一种桥梁作用。文化不能固守自身,它要能够给活生生的世界提供说明,要能够解释眼前的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产生能量和气息的不断交流,以致能够创造一些范式(形式),能够承载人们思想感情,不至于因为过于纷乱没有着落而时时处于气闷的疏离感之中。简单地说,文化要能够成为当下生活的一种对策,而不是停留于某些固定的形式当中。

波德莱尔适时地登场了,像一位从“烟消云散”中走出来的英雄。深知“现代性”作为一种充满艰辛的畏途,他将“不得不”的别无选择,变成了一种英勇的、进取性的行为。他对于艺术给出的忠告是:艺术应当成为当代的!

艺术创造的动力,来自于处理当下的经验,认同于“感官即时”,是将当下“转瞬即逝的东西”提取为形式,在“不经意的”对象身上发现美,而不是停留于古代的艺术及古代的标准。即使按照古代艺术“不朽”的标准,那么,只有深入“当下”的,才能成为“永恒”的:“现代性是短暂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的……如果有一种特定的现代值得成为古代,就必须从中抽取人类生活不经意地赋予它的那种神秘的美……那些到古代去寻找纯艺术、逻辑和一般方法之外的东西的人,是可悲的。”

注意波德莱尔强调的是艺术的创造,而不是一般的欣赏活动。当代艺术家但凡想要有所作为,做得出无愧于自己时代的作品,那就得深入当代生活经验中去,处理它们并赋予他们以形象与秩序。波德莱尔自己就提供了一个典范。他化大把时间长闲逛在巴黎街头,以一种野性的、茫然的眼光,摄入这个城市阴郁的不入流的东西——妓女、乞丐、流浪汉、梦幻者,将“恶”转化为“永恒之花”。

然而,经过他的手,所有的对象就像被烈性酒涂抹过,染上了一种奇特的梦幻色彩。以梦幻对抗炫耀性的豪华粗俗,这是他的战斗途径。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从当下出发而超越当下,也许摄影艺术最能够帮助完成这个梦想。

现代社会的“当下”本身也是瞬息万变的。要与这样的现实相匹配,那么需要艺术家、不断提供新奇、刷新的形象,美国诗人庞德从《论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获得灵感,提出“日日新”的艺术主张,认为没有一首好诗是用20年前的方式写成的,因为如果那样则来自书本而不是来自生活。“日日新”的逻辑延展下去,以“新奇”取胜的现代艺术以引起“震惊”的效果,取代了古代艺术悠然自得的“美感”。

 然而,由艺术所代表的“文化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之间却产生了紧张关系。在很大程度上,现代社会中的文化与社会的结构是矛盾、冲突和断裂的。

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选取“新人”这个形象,描述了这种对立。所谓“新人”,便是独立的个人,而不再从属于“群体、行会、部落和城邦”。这个新人于是开始了两个方向上的漫漫征途。一方面,在经济领域中出现了资产阶级企业家。他从传统世界的归属纽带中脱颖而出,以攫取财富赢得自己的社会位置。另一方面,是艺术家对于独立文化的追求,希望摆脱一切羁绊,与自由经济一样,拥有自由想象力。“双方都有着共同的冲动,那就是寻觅新奇,再造自然,刷新意识的骚动激情。”(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

但是很快这两者不仅分道扬镳,而且互相敌视和互相提防、防范。资产阶级企业家在经济上积极进取,但是在道德与文化趣味方面却日益成为“保守派”。他所要求的“个人”为自律、自勉,有纪律、有上进心,除了在扩大生意方面表现得有野心,其余一切按部就班,按照既有规范而生活;而艺术家“个人”却日益向波希米亚人(流浪汉的别称)靠拢,展开了对于只知赚钱的“成功人士”的愤怒攻击,认为功利、实用理性和物质主义枯燥无味、烦闷无聊,压抑了个人的灵气和丰富生活的可能性。

波德莱尔还有一句名言是:“我痛恨成为有用的人。”这与富兰克林以各种“有用”的发明服务于社会与人类,的确是南辕北辙。富兰克林还称归纳了十三种“有用”的品格:“不喝酒、沉默、有条理、果断、节俭、勤奋、真诚、公正、温和、清洁、贞节和谦逊”。所有这些,对于艺术家个人来说,其中大多数条目像是天方夜谭,将它们制定出来就是为了违反它们。

除了艺术家之外,以批判的态度对待以技术文明为中心的现代社会,还有其他许多人。在这个行列中,包括东欧一批杰出的思想家和艺术家,比如来自波兰的诗人米沃什和社会学家鲍曼、捷克哲学家扬·帕托切克、匈牙利的社会学家毕波等。其中帕托切克是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班上的学生,他认为如果是政治问题也被归结为技术(法律问题),而这些都由专家和他们的机构来解决,那么这样的机构则会演变为官僚主义的庞大怪物,具体的人们在其中只是接受命令和服从。因为失去了人的尺度,这些机构变得朝向非人性的方向发展,结果是——“匿名、独裁、有功能性但无目的性,由一群身份越来越不公开的人所控制”。

除了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对立,即使在文化内部,也存在着种种自我矛盾与对立紧张关系。

这是一种标榜创新的文化,对于任何模仿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另一方面,它本身又极易被模仿。比如1919年纽约艺术家杜尚给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装上两撇小胡子,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行为。自从开了这个头之后,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在《蒙娜丽莎》这幅画上打主意的人,多得不胜其数。如果说反叛的文化原属于少数精英的小圈子,但是没有比它更容易被大众所吸收,很快推向市场“被商品化”。

这是一种反对粗鄙的文化,最早的动力来自抵制金钱带来的粗俗化,然而当它进行各种各样的艺术实验,这种实验也包含某些人性实验,退还到人性的某个原始状态,以期引起某种震惊的效果,于是在一些作品中经常出现残存的躯干、断离的手臂、被方框切割的人脸的局部,甚至可以在表演现场斩杀一只动物,将它的血弄得到处都是。

“亵渎”是这种文化的冲动之一,但同时它又有着某种天启情绪,同时扮演着先知预言家的角色;“当下”进行时是它的合法性来源,但是它从一开始就仿佛与正在进行的生活作对,其大规模抽象的倾向来源于对于日常生活的否定;推崇真实、抓住真相是它起点上的动力,但是经过一系列演化之后,幻觉剂或幻觉精神却成了更受欢迎的东西。它对抗权威、对抗传统,但是将自己也弄成了一种权威和传统;它攻击“向上爬”的成功,并因为这种攻击使得许多人声名赫赫;这种文化在享受着现代社会提供言论自由的同时,同时用无政府主义和虚无主义来回敬它。

与传统、与社会现代化、与文化自身的对立,令审美现代性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即使是那些走在社会进步前沿的人们,对此也有太多的不适应。我见到周围太多的人们,他们意欲在观念上走出前现代,积极推动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然而对于文化现代性却没有太多思想准备,也没有在这方面有意识地关注和积累,因而造成观念和实际之间的巨大反差。当他们说到“个人”时,结合上下文的语境,听上去怎么都像是说的“国家”。

问题显然比较复杂和棘手了。历史前进不是朝向一个方向,而是同时冒出许多岔道。其结果丝毫不是人们所希望的——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而是遍布陷阱、充满畏途。在种种矛盾、悖论的情况下,选择“返回”是一个常见的思路。

这就是电影《手机》里的那个情节:电视台主持人严守一面对花花世界,很难管得住自己,痛定思痛之余,他终于找出了原因:原来是手机不好,因此影片安排了将手机扔到火堆中这么一个细节;在手机背后则是现代文明,这才是根源所在。与此相对立的,是奶奶的乡村,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过去,逝去了的乌托邦。这部影片及其在观众中的反映,比较典型地反映了当代中国人对于现代性的进退迎拒。类似的表现在其他影片中也有不少,比如《泥鳅也是鱼》、《江城夏日》等,其中农村被当作与城市的对立面来处理,它代表着纯朴、纯洁和美德,而城市则是肮脏和罪恶的发源地。

然而这样的影片缺乏说服力,它们始终没有向人们具体地展示,到底今天的农村好在哪里,它们在哪些方面优越于城市,为什么只有在农村才令人保持那样许多传统美德,而城市人就不行。如果不能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明,便将农村与城市对立起来,就有几分自欺欺人的乌托邦成分。实际上,在现代化急速发展的今天,想要寻找一个未受惊动、未受污染的乡村,它不曾遭遇现代化的各种冲击,包括思想观念方面,并不比登天容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

人们为自己寻找的“精神家园”还有许多——宗教、传统文化、各种气功等等。总是希望能够找到某个一劳永逸的精神乐土,能够一次性地将自己交付出去,永远也不要再烦神,尤其是不必忍受每天不同的精神价值之间的冲撞,不必面对和回答各种新出现的问题。已故作家王小波在上个世纪之末已经就此做过评论,他十分怀疑“会背宗谱就算有了精神家园” 。(《我的精神家园》)而也许“精神家园”这个提法本身就不恰当。精神活动是一种追寻、追索,是向着未知世界的出发,是将混沌的变为有秩序的、将混乱的变为有形式的,而不是急于找到一个安身之地。划地为己,画地为牢,那是前现代的做法。

比起其他许多中国作家,王小波是一个少有的、自觉的现代主义者。他运用安徒生在安徒生《光荣的荆棘路》中的表达,来形容自己的方案:“人文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在火里走着意味着宁愿忍受没有“家园”的痛苦和煎熬,也不轻易给自己找一个归宿,一个温柔乡或乌托邦。他不是没有感受到虚无的侵蚀,不是没有感到除魅的现代生活特有的空虚乏味,但是他宁愿采取一声不吭的方式,他熬着、他能熬。

这就是德国诗人里尔克所说的:“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当现代文化艺术着眼于“当下”,它也许恰恰取消了(确定的)未来。没有了未来怎么办?从青年时期我就十分喜欢加缪笔下的西绪福斯的形象:当西绪福斯每天将沉重的石头推到山顶,他明知它们照旧会滚回山脚,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再次将它们推上去,让它们再落下来,但是当他又一次站在山顶,面对滚落的石头,他还是涌起了某种自豪和光荣的感觉——他是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并且能够面对的那个人,他因而重新赢得了自己的尊严。我也喜欢台湾学者钱永祥先生“败而不溃”的表达(《现代性业已丧失批判意义了吗》),即使在看不到前途的情况下,也不要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能不能仅仅需要社会现代性而不需要文化现代性?在很大程度上这是无可选择的,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是“不得不”。我们已经处在这么一个祛魅的环境当中,需要由自身来经营自己的生活,寻找自身生活的意义,和进行艺术上的探索。从这个起点上所产生的一切后果,都需要勇于承担,当然也需要及时调整。所谓“个人”也并不是一个终点,只是一个起点而已。由此开始,你可以再度出发,但是不要说你天生就属于某个团体、群体或者文化共同体,它们已经事先地为你准备和提供了一切,不需要你再操心。甚至包括你可以再度返回,而“返回”说到底应该是一种自觉的选择,而不是被动地想象。

如何来形容现代艺术所代表的永不疲倦的追求批判精神?我以为美国五十年代纽约知识分子欧文·豪的这段话最有启发性:“现代主义一定要不断地抗争,但决不能完全获胜;随后,它又必须为着确保自己不成功而继续奋斗。”

2009年9月18日

长平:中国知识分子的畸变

1949年以后,知识分子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当局对他们的迫害,而是对他们的改造。或者说,改造乃是最大的迫害。如今生活在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或多或少地,都是经过改造后的知识怪胎。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道德准则,定下这个准则的孟子,开出的条件其实很低:“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或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也就是说,知识分子要维护尊严,并不需要呐喊抗争,只要三缄其口就行了。如此卑微的要求,在古代社会基本都得到了满足。

中共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就从此处着手:任何人都没有沉默的权利,否则就被冠以“死不改悔”的罪名。最厉害的是,迫你开口,又并不是让你分析辩解,而是自我羞辱。所谓“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本身就是以自辱的方式开始的。且不说政权未立之时,毛泽东等人对知识分子尊敬有加,百般诓哄,政权初立,就立即翻脸,六亲不认,单说这个运动过程,分明是上面大计早定,却要让知识分子负荆请罪,由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马寅初配合唱双簧。

1951年9月,周恩来授意马寅初给他写了一封信,以十二位教授的名义,“敦请毛(泽东)主席、刘(少奇)副主席、周(恩来)总理、朱(德)总司令、董(必武)老、陈云主任、彭真市长、钱俊瑞教育部副部长、陆定一副主任和胡乔木先生为教师”。9月29日,经毛泽东批示,周恩来在中南海怀仁堂,向京津地区20所高校三千多名教师做报告,题为《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拉开了运动的序幕。

一个月以后,毛泽东在政协会议上定下了这场大型手术的方案:“知识分子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随后,在威逼利诱之下,知识分子们开始写检查。很多人以为,蒙混一下就能过关,但是人性的弱点一旦发动,就会自我繁殖,不知所终。那些学贯中西、性情孤傲的知识分子,很快展开了一场自我羞辱的竞赛。

八十年代以后,在主流舆论中重获尊敬,甚至被奉为德高望重的大师们,如剧作家曹禺、社会学家费孝通、哲学家冯友兰、法学家雷洁琼、漫画家丰子恺、作曲家贺绿汀、美学家朱光潜、建筑学家梁思成、文学批评家吴宓等等,在那场运动中都纷纷自我丑化,或痛挖“思想上的脓疮”,或发现自己是“美帝国主义的工具”,或认为自己是“压榨劳动人民血汗的剥削者”。桥梁专家茅以升一口气给自己戴上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官僚主义、温情主义等十三顶大帽子。物理学家周培源,则在《光明日报》上说自己“无耻地向美国物理界的学阀密立根请求工作机会,……是我一生历史上最可耻的一页”,“我要控诉我自己,控诉我这个丧失人民立场,甘心为美国刽子手作帮凶的所谓科学工作者……我愿意撕下我的假面具……清洗美帝文化侵略给我的余毒,下了决心重新做人”。

何以自轻自贱若此?乃缘于中共收拾他们的手法高妙。西方人说“洗脑”,听起来已经很形象很恐怖了,但是在中国还不够,全身上下都不留死角,谓之“洗澡”。作家杨绛以《洗澡》为题写了一部小说,借其中人物说:“难听着呢!叫什么‘脱裤子,割尾巴!’女教师也叫她们脱裤子!?”并描述“洗澡胜状”:职位高的,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盆”,全体大会是最大的“大盆”,人多就是水多,就是“澡盆”大,一般教授,只要洗个“小盆澡”,在本系洗。

设计精微但是言辞粗鄙,就是为了撕下知识分子的斯文面纱,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东西,然后自己打自己耳光。除此之外,还要迫你去“帮助”那些不肯对自己下重手的同行。比如被毛泽东斥为“从此我再不要见他”的哲学教授张东荪,多次检讨都未能过关,于是翦伯赞、雷洁琼、贾淑英和一干学生都被安排轮番上场,“揭穿投机政客张东荪的反动本质”。

民国时期忧国忧民的谦谦君子,到了新中国都被注射了政治狂犬病毒,先疯狂咬自己,再疯狂咬别人,经过随后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之后,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的人格尊严,已经荡然无存。接踵而来的“反右”和“文革”的惨烈斗争,则为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在这两场炼狱中,以知识分子身份和灵魂坚持抗争者已不多见,大批文人学者,跟其他任何人一样,不过是在身体的存亡之间进行挣扎。曾经抄录过英国政治理论家柯亨语录“如有人要我在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二者之中选择其一,我就会觉得这无异于枪毙与绞刑”的张东荪,被送进了秦城监狱,曾经说过“自由在国民党是多少的问题,在共产党是有无的问题”的储安平失踪了,“不能忍受自己的思想被霸占,更不能让自己的灵魂被否定”的傅雷夫妇自杀了,质问“谁给了他们权力”的老舍跳湖了……,被抄家、捆绑、戴高帽、游街、吐唾沫、挨打,这些动摇基本人性的侮辱与损害,不仅让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知识分子彻底丧失了开启民智、担当良知的功能,而且和未被开化的民众一起,成为掌握生死予夺大权的统治者手中的玩偶。学校教材中对于历史的篡改,八个样板戏对于文艺的垄断,“两报一刊”对于舆论的控制,都是知识分子听话合谋的结果。其中有不少人,还患上了“斯德哥尔摹综合症”,对迫害产生了依赖。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文革”结束,思想或者身体的牢笼才刚刚打开一条缝隙,就听见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的声音响彻神州。被成功改造的知识分子,以及被这些知识分子教育出来的新一代知识分子,虽然有深刻反思“文革”的冲动,但是既没有闯入思想禁区的勇气,也算闯入也无所建树了。“伤痕文学”也好,巴金的《随想录》也,尽管不乏揭示历史真相、唤醒麻木良知的价值,但是也未免沦为当局新政的脂粉。

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中希望重现,然而跟改造前的知识分子思想相比,不过是一丝稀薄的微光而已,立即被“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黑云冲散。“六,四”镇压之后,生活在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已成惊弓之鸟,或投笔从商,蝇营狗苟于物质世界;或埋首故纸堆中,美其名曰“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在此种境况中,学问大家钱锺书、季羡林等人获得至高荣誉,甚至成为道德楷模,不亦悲乎。

新一代知识分子不再需要被改造,而是从小就接受了共产主义洗礼,畸变成为基因,被期待长大以后又红又专。无奈时移世易,颜色迅速变得模糊。左顾右盼之后,他们中有不少人想要认祖归宗。然而回头的路布满荆棘,畸变的灵魂首鼠两端。早在五四时期都已经坦坦荡荡地谈过的民主自由,如今还在中国媒体上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