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山:法兰克福书展观感之二:莫言,与中间地带

莫言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在我20多年前读大学的时候就是老师重点分析的作品,而他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更是通过对一个家族几十年生活的描述,成为人们了解中国现代史的最佳途径之一。

很多德国读者知道中国,是通过张艺谋的电影《红高粱》,而这部电影就是根据莫言的小说拍摄而成的。电影《红高粱》在中国曾经是一个话题,话题的发起者认为,上个世纪80年代的张艺谋通过描写中国人贫穷落花的一面取悦西方读者以及电影节的评委,从而获得金熊奖建立自己的名声,是中国的“罪人”。而我觉得,《红高粱》中的角色感情炽烈、有血有肉,敢作敢为,体现的是中国人好的一面。——这些争论现在看已经没有意义了,张艺谋已经成了中国官方御用的导演,专门为官方涂脂抹粉,歌功颂德的艺术家,其地位类似纳粹电影《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女导演Leni Riefenstahl.但不可否认的是,张艺谋曾经是一名优秀的艺术家,善于从小说家的作品里获得灵感,他的第一次成功,依靠的是莫言。

日本小说家大江健三郎在诺贝尔奖的答谢词里,提到的中国作家就是莫言。

如果明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莫言的话,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他现在不但得到中国文学爱好者的喜爱,同时也获得了官方的认可,他成为法兰克福书展开幕式上中国作家的发言代表,就是明证。

按照计划,14日上午11点,书展会有一个莫言作品朗诵的活动,但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活动取消了。计划里,同时举办的活动,与中国有关的,至少还有两项,一个是“孔子与歌德对话”,一个是戴晴、马健等流亡作家举办的控诉中国政府压制言论自由的活动。

可以想像,来法兰克福的100多个中国官方作家,没有一个会参加最后一项活动——事实也是如此,那里大部分都是其他国家的记者和五六个中国留学生。

在法兰克福书展,能见到两种不同的中国人,一部分是包括莫言在内的中国官方代表团,一部分是以马健杨炼为代表的流亡作家,这两种人就像阿尔卑斯和喜马拉雅,都是山,但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尤其是前者,一定会刻意回避后者的存在,小心翼翼地闪躲,即使见到也视若无物。这两种人,前者完全由纳税人人供养,由政府管理的作家协会操控,而后者,也有一部分由纳税人供养——他们在监狱里。

像莫言这样的作家,我的理解,他热爱的只是文学,并不操心,或者不表现出来对言论自由的关注,也是出于一种无奈的选择,毕竟,不是人人都忍受得了经常被警察骚扰以至于有进监狱可能的生活,而他除了不得不出席官方的活动,成为政权一部分外,其他表现,离张艺谋差得很远——我称之为中间地带,也就是离两个极端都有距离的那部分人。我理解一个作家,只是为了文学而不得不尽量能让自己过上平静生活的愿望,谁也无权要求每个人都成为战士,毕竟,他不是王兆山,这已经足够。

王兆山是一个极端的典型,2008年,他写过一首词,全文如下: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这是典型的为官方拍马屁的作品,在中文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王兆山被称为“王羡鬼”,甚至,去年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铁凝对此也极为不满——吊诡的是,此次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作家代表团中,依然有王兆山的大名。这至少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中国官方根本不在乎一个人是不是很恶心,只在乎你是不是听话,为政府代言做宣传。王兆山的正式身份是山东省作协副主席,即使他的词让很多中国人不爽,但并不妨碍他继续作官,不妨碍他成为中国作家的代表——而中国作家代表团其他100多人,也没表现出来因和他同列代表而羞耻——其实,这些人也没有办法,有意见,也无从表达,最多私下里发发牢骚而已。

以我的了解,莫言固然不会成为马健,不会成为杨炼,不会成为戴晴,站在与中国政府对立的立场说话,但他也绝不会成为王兆山,写出让人恶心到吐的诗词来。

13日下午,见到莫言时,我问,晚上开幕式,你要讲话是吧?莫言开玩笑说,他们写了稿子,我就讲吧。开幕式上,莫言果然讲了,但我不觉得那稿子完全是别人的手笔,至少有一些经验是他本人的。莫言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00多年前,德国人占领山东时,中国人传说,德国人没有膝盖,只要用棍子捅倒,德国人就再也爬不起来,另外,德国人的舌头也和中国人不同,是分叉的。10几年前,有德国朋友到他山东老家访问,莫言的爷爷还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问:德国人原来有膝盖啊,而且舌头也没有分叉。莫言把爷爷的话转述给德国朋友,德国朋友哭笑不得。莫言要说的是交流的重要,因为100多年前,欧洲也有传说,说中国人住在树上,脸颊似鸟。

是啊,100多年过去了,中国人和西方已经从相互妖魔化变成了乐于交流——至少在这一点上,人类是大大进步了的。无论是莫言还是默克尔习近平,都在强调交流的重要,莫言强调的是相互交流消除彼此的陌生感,习近平强调的是意识形态的不同不能成为交流的障碍,默克尔强调的是愿意提供法兰克福这样适合交流的平台——仅仅从这一角度出发,中国成为法兰克福书展的主宾国,是大大的好事。

建议想了解中国的德国读者,不妨从莫言的作品开始,他才华横溢而不极端,相对温和——如果只看王兆山的作品,你会觉得中国一片和谐之声,如果只听反对派的声音,会觉得中国一片黑暗。我想说的是:即使中国有很多作家,包括我的老师刘晓波先生,被投入到监狱里,即使我这样并不极端的作家,经常被警察骚扰,也要承认中国的进步,因为再早几十年,这些人面临的是直接被枪决的危险,而不是尽管装模作样的法律程序;但话说回来,尽管中国有很大进步,离真正的言论自由民主等等普世价值(莫言的演讲中提到了这四个字)的实现,也还有很长的距离。

谢  泳:《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版本变迁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的经典著作。凡经典著作一般具有如下的特点:一是在本学科中有奠基作用,无论后来学科发展到何种程度,它的价值都不会消失;二是在本学科中有积累作用,凡从事本学科研究,不能不了解本书的写作经过和它的基本内容;三是变革作用,本学科后来的学术变革的基本因素,无论正反两面,多数包括在本书的历史中。有鉴于此,对经典著作的了解,应当从它的版本开始。

《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版本变迁包括两个内容,一是版本本身的情况,二是著作的修改情况,本文只讨论前者。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曾先后收入1995年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王瑶文集》和1999年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王瑶全集》中,本文的版本变迁,不包括这两套全集中的情况。

1、开明初版本: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初版本,1951年9月由开明书店出版,初版的印数是五千册,而且只有上册,算是半部书。书前有王瑶《自序》一篇,篇末注明本书“1951年元旦王瑶于北京清华园寓所”。这个时间很重要,它说明本书完成的时间,这是一个转折的时代,它有特殊意义。因为书的完成和出版之间有一个时间差,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要从它的完成时间中看出一些作者和时代的关系。

王瑶在《自序》中说,本书是他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史》课程的讲稿。1948年,王瑶在清华大学本来讲得是《中国文学史分期研究(汉魏六朝》一课,王瑶说:“同学就要求将课程内容改为‘五四至现在’一段,次年校中添设《中国新文学史》一课,遂由著作担任。两年以来,随教随写,粗成现在规模”。

据王瑶自述,1950年5月,教育部召集的全国高等教育会议,通过了《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其中规定《中国新文学史》是各大学全国语文系的主要课程之一,并要求按如下内容讲授:“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自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以及散文、诗歌、戏剧、小说等著名作家和作品的评述。”

王瑶在《自序》中有“清华添设此课略早”一语,说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学科制度化,起源于清华大学中文系。

《中国新文学史稿》初版本的后面,附有当时开明书店的一个广告,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有帮助,尤其要注意其中的印数。郭沫若选集印数最高,似乎有特殊意义,按常规推测,有些例外。广告如下:

中央文化部新文学选集编辑委员会编辑

新文学选集

这里所谓新文学,指“五四”以来,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而言。现实主义是“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主流,而其中又包括着批判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两大类。新文学的历史就是从批判的现实主义到革命的现实主义的发展过程。这套丛书依据这一段历史的发展过程,选辑了“五四”以来具有时代意义的作品;目的在使读者以最经济的时间和精力,对新文学的发展获得基本的知识。现在第一二辑已经出版,其中包括二十四个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的选集有为作家自选的,也有由本丛书编委会约请专人代选的,如已故作家及烈士的作品,每集都有附有序文,又有作者照像,手迹等图片。

第一辑

鲁迅选集印刷中

瞿秋白选集印刷中

郁达夫选集16000

闻一多选集13500

朱自清选集15000

许地山选集12500

蒋光慈选集21000

鲁彦选集16500

柔石选集14000

胡也频选集19500

洪灵霏选集12000

殷夫选集9500

第二辑

郭沫若选集39000

茅盾选集印刷中

叶圣陶选集23000

丁玲选集24000

田汉选集印刷中

巴金选集17500

老舍选集15000

洪深选集19000

艾青选集14000

张天翼选集17000

曹禺选集30000

赵树理选集10000

2、新文艺完整本:

《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出版,有一个前后过程。上册出版后两年,下册才出版,也就是说,本书的完整版本问世是在1953年。《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下册,1953年8月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曾印过两次,现在一般流行的版本是1954年3月,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上下两册《中国新文学史稿》,其时上册累计印数35000册,下册累计印数28000册,可见影响之大。

此次上下两册合印时,书前专门印了“内容提要”,其中说:“本书是作者前后在清华大学及北京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史》一课程的讲稿。上册中除‘绪论’部分综述中国新文学的性质及领导思想等一般特点外,所述时期为自‘五四’文学革命至一九三七年抗战前夕,二十年间新文学的发展史。第一时期皆分诗歌、小说、戏剧、散文报告四部分,就各作家的作品来叙述。本书前曾于一九五一年初版刊行,此次重版,内容已有作者加以修正和补充。”

在这个“内容提要”之后,作者写了一篇《修订小记》,专门叙述本书的修订情况,这个《修订小记》后面标明的完成时间是“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北京大学中关园寓所”。也就是说,这时王瑶已在院系调整后,离开清华大学到了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前,同样也有“内容提要”:“本书是作者前后在清华大学及北京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史》一课程的讲稿的后一部分。下册自抗战开始叙起,,第一部分叙至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前为止,叙述抗战前期新文学发展的一般状况,以及重要的作家和作品。第二部分叙述自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至一九四九年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以后所引起的人民文学事业的巨大变革,以及新的人民文艺的成长状况。最后另附《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艺运动》一章,综述自新中国成立以后至一九五二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为止的三年间文学工作的一般状况。”

3、日文翻译本:

《中国新文学史稿》曾由实藤惠秀、千田九一、中岛晋和左野龙马四人合作译成日文,1955年11月至1956年4月分五册由日本河出书房出版。此版本,笔者未见,仅据《王瑶全集》第3卷“编辑说明”引述。1956年6月15日,王瑶为《中国新文学史稿》日译本写了序言。

4、波文书局本:

1972年6月,香港波文书局依据1954年“新文艺完整版”,原样翻印了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两册,合为一册出版,署名“王瑶编著”,封面印有“增订本”字样,同时本书后大面合印了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由北京大学中国语文学系编辑的《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第三辑中与《中国新文学史稿》有关的批判文章,删除了原书中批判王瑶,但与《中国新文学史稿》没有直接关系的三篇文章,本专辑是专门批判王瑶和他的学术活动的。波文书局在翻印时作为附录,改标题为《批判王瑶及〈中国新文学史〉专辑》,也是原书翻印,没有重新排版。

此书出版后,曾受到读者欢迎,再版时,书前新增一篇《增订版说明》,对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评价极高,虽然是一则简单说明,但它出自专家之手无疑,同时也是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中较早的史料。因为这段文字在以往关于王瑶和《中国新文学史稿》研究中,尚未见完整提及,现抄出如下:

增订版说明

近年来,一般大学多开有或加强新文学课程。对于每一位大学程度的学生,认真的读中国新文学史是有必要的;正如有必要读中国近代史,现代史一样。

阅读中国新文学史,跟阅读中国现代史一样,很难找到内容详细又较客观的书。基于上述的原因,本局增订出版了王瑶编著的《中国新文学史稿》。

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所出版关于新文学史的书籍,计有:叶丁易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略》,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第一卷,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蔡仪的《新文学史纲要》,东北师范大学四人合编写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组学生集体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9—1942)》,李何林的《中国新文学史研究》,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改革小组编的《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及王瑶编著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等书。

一九四九年以前,有关中国新文学的书籍,除了《新文学大系正编》外,多是零星简编,散篇短论的居多,较著者只有王哲甫的《新文学运动史》,霍衣仙的《最近二十年文学史纲》及李何林的《近二十年文艺思潮论》,其它还有张苦英(阿英)的《新文学运动史资料》和郭沫若的《创造十年》等书。

海外还可读到有关新文学史的书籍有:不全面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续篇》,曹聚仁的回忆录式的《文坛五十年》,李辉英用大学讲义改写成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刘心皇七拚八凑写成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林莽的《新文学廿年》小册子,夏志清的AShortHistoryofChineseModernFictions(本书已由刘绍铭博士中译,即将出版)及周策纵的MayfourthMovement(本书已见中译)亦算对新文学有所阐论。

上述诸书,以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较为完备,所收之史料极丰,组织排比严谨,并且选用资料较客观,评论深入和公允,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本新文学史可以企及。

王瑶是朱自清的学生,中国古典文学的造诣很高,其有关中国古典文学之论述是众所熟悉的,其以中国古典文学之修养,加上与新文学耳濡目染的接触,撰述中国新文学史,当有难以超越的成绩。

本书甫一出版,即引起热烈的反映;本局收集讨论本书的文字及王瑶对本书的自我批评,共十数篇,汇编成《批判王瑶及〈中国新文学史〉专辑》,为本书附录。本局将本书增订出版,向读者提供有关中国新文学史的系统知识,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一些研究的方法和资料,及认识各方面在各时期,对中国新文学史所持的不同观点;并且祈望更完备的中国新文学史早日出现。

波文书局编辑部一九七二年五月

波文书局初版本,笔者未见,所见增订本,除了上述《增订版说明》外,书前分别收集了与中国现代文学活动相关的大量照片:分别是是《鲁迅与瞿秋白》(套色木刻,张漾兮作)、《鲁迅赠瞿秋白的对联》、《瞿秋白木刻像》(戒戈作)、《闻一多画像》(丁聪作)、两幅《鲁迅像》(力群、罗工柳作)、《郭沫若像》(刘岘作)、《郭沫若手书·蜀葵花》原稿。《一九六二年,何其芳(站立者)在家中所摄的照片,当时他是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坐者是‘来薰阁’(专为学者专家的学术研究服务的机构)的职员,他经常为何其芳送来参考书、》、《田汉摄于1964年》、《田汉和他的第一任妻子易漱瑜,摄于1921年》、《曹禺》、《阳翰笙》、《剧作家陈白尘》、《中央戏剧学院院长、剧作家欧阳予倩是春柳社的主要成员之一》、《三十七岁时的老舍》、《老舍素描像》、《老舍》、《火车集》《我这一辈子》封面、《徐志摩与陆小曼》、《周作人》(司徒乔素描)、《周作人·廿八岁在东京》、《周作人·七十八岁在北京》、《郁达夫摄于一九三六年照片为松支茂夫所摄》、《一九二六年‘创造社的(右至左)成仿吾、郁达夫、郭沫若、王独清合摄于广州》、《许地山手迹·被目为怪人的许地山,留着长胡子》、《赵树理的手稿》《赵树理像》、《丰盛的庄稼吸引了老作家叶圣陶》、《在草原上访问的老作家老舍(右二)和吴组缃(右三)》、《剧作家曹禺和蒙族儿童’摔跤‘》、《丁西林》、《郑振铎》、《沈从文(左)向艺人讲解历史文物·由作家变成考古家的沈从文》、《周扬》、《周扬与沈雁冰》,这些照片,多数依据当时大陆出版物的成品翻印。

5、上海文艺修订本:

《中国新文学史稿》1982年修订重版,作为高校文科教材,分上下两册,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发行。王瑶为重版本写了《重版后记》,后来的《王瑶文集》《王瑶全集》均据此版本,成为《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定版本。这个版本,据王瑶在《重版后记》中说明,是由孙玉石、乐黛云、黄曼君、王得厚校改过的。“语句之间,略有增删,但体例框架,一仍其旧。”

本版删除了初版下册附录的《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艺运动》(1949年10月—1952年5月)部分,用作者1979年2月4日为纪念“五四”六十周年完成的《“五四”新文学前进的道路》一文,作了重版代序。

6、一山书屋本:

香港一山书屋1979年曾把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两册,合为一集出版,署名“王瑶编著”,封面印有“最新增订本”字样,没有说明准确的出版时间。但封底背面有一行,特别说明“一九七九年最新增订版”,其实是依据香港波文书局版,原书翻印,所不的是封面将原书附录:批判王瑶及《中国新文学史稿》专辑,改题为:批判王瑶专辑,同时删除了原来的《增订再版说明》,书前翻印的作家照片中,删除了《周扬》《周扬和沈雁冰》二幅。同时将《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第三辑全书照收,补入了波文书局版删除的三篇文章,分别是《王瑶先生对中古文学的歪曲》、《什么方针?什么途径?》、《批判王瑶先生在中古文学研究中的形式主义唯美主义》。

一山书屋本,王瑶生前从没有提到过,《王瑶全集》重收《中国新文学史稿》时,也没有提到。我猜测有可能是一个盗版本,不过当时香港书局变化频繁,波文书局和一山书屋间的关系,笔者并不清楚,判断为盗版本,只是凭王瑶生前从未提起,如果他曾见过此版,当不会没有说明。盗版本虽然不合法律,但在书籍的传播方面,还不能说没有意义,它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中国新文学史稿》的海外传播情况,也是本书影响的一个标志。

7、两个批判专集

《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版本变迁中,还有两个“批判集”需要注意,虽然它们与《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版本没有直接关系,但在研究王瑶和《中国新文学史稿》时,还有参考作用。

第一种是前曾及的《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第三辑,本书文章,全部出自当时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以批判王瑶和《中国新文学史稿》为主,但也涉及王瑶的古典文学研究。

第二种是以中国人民大学现代文学教研室集体署名的《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批判》,系一长篇论文,195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书与当时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学教研室所著《林庚文艺思想批判》,为同一类型的批判性文集。第一种批判集在所有研究王瑶的文献中基本都会涉及,但第二种由于印数较少(只印一千册),在关于王瑶的研究中,尚少见提及。

因为《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学科地位非常重要,今后关于王瑶的研究中,有可能将批判集中的观点,作为判断《中国新文学史稿》历史意义的旁涉史料,所以虽然是批判性的材料,但在研究史上也不能忽视。

由于王瑶和《中国新文学史稿》在学科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所以对基础文献的研究,应该有较为清晰的了解。《中国新文学史稿》后来还经历了一个不断修改的命运,从这些修改中,我们也可以解读出丰富的历史内容和王瑶在当时历史环境中的思想状态,特别是他与时代的基本关系。这些深入的研究,应当建立在对《中国新文学史稿》版本研究的基础之上,版本的海外传播,也是它学科地位的一个明显标志。

据我所知,目前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的海外传播,还没有比《中国新文学史稿》更深远的事实。“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较为完备,所收之史料极丰,组织排比严谨,并且选用资料较客观,评论深入和公允,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本新文学史可以企及。”这个判断,在海外没有意识形态要求的情况下,应该认为是一种没有偏见的评价。把王瑶古典文学的造诣与新文学史研究联系起来的思考,也非常富有启发意义。在学术自由的环境下,1972年就得出“王瑶是朱自清的学生,中国古典文学的造诣很高,其有关中国古典文学之论述是众所熟悉的,其以中国古典文学之修养,加上与新文学耳濡目染的接触,撰述中国新文学史,当有难以超越的成绩。”这样的结论,应当认为是对王瑶及《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一个客观评价。

2009年3月22日于厦大中文系

杨银波:中国特色的网络封锁

网民大国与封网大国

2009年10月8日,恰逢我的”入网八周年纪念日”,当日有一事件:凌沧洲等十五名中国作家、学者和律师,在网易、新浪、搜狐等博客,联署发表《网络人权宣言》,呼唤言论自由,反对网络封锁。在中国,呼唤自由的结果之一,往往就包括遭到封锁,如今若要找到该宣言的中文版,唯有到境外网站去看了。

回顾类似宣言的历史,若从1996年2月8日John Perry Barlow发表《网络独立宣言》算起,迄今已逾十三年。这十三年来,诸位可以从”无国界记者”及”开放网络促进会”对当今世界各国描绘的”互联网审查地图”上看到具体状况,这种状况就是,自有互联网之日到如今的200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直被”无国界记者”列为”互联网敌人”之一,被”开放网络促进会”列为Pervasive级别(互联网审查普遍存在)之一,且年年”名列前茅”。

作为中国人,我们遭遇的尴尬是:一方面,中国网民人数已经跃居世界第一,达3.38亿人,预计到2012年将达5.9亿人;另一方面,从中国产生第一次互联网高潮的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政府就实行了严酷的网络封锁,经过十余年封锁操练,如今的封锁技术已入尖端。网上有四篇奇文,可供一阅,分别是:《揭开中国网络监控机制的内幕》、《政府如何监控我们的电子网络通讯》、《中国网络监控与反监控年度报告(2007)》、《言论自由与中国互联网》。中国大陆网络封锁的范围之广泛,手法之细致,令人惊叹。

网络封锁在中国大陆

中国网络封锁的具体例证,可从如下两处看出–

第一、针对网络封锁的立法异常积极。早在1997年12月30日,公安部就曾出台《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联网安全保护管理办法》,以安全为由,控制互联网。从这一天起,我至少知道22个专门的法律、法规、政策将网络封锁合法化,离现在最近的是《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和《关于互联网中文域名管理的通告》。而第一次激起广泛抗议的,是2002年7月出台的《互联网出版管理暂行规定》。

第二、针对这一规定,当时影响力较大的抗议书有两份。一份是由基于陈永苗的《保卫个人网站》和杜导斌的《抗议书》形成的《对严重侵犯公民宪法权利的中国新闻出版总署、中国信息产业部的控诉书》;另一份是2002年7月27日茅于轼、任不寐、余杰等十六名学者作家联署发表的《网络公民权利宣言》。两份抗议书都广泛征集了网民签名,这种公开征集签名以抗击国家恶法的方式,在当时尚属先锋。就互联网言论自由层面的呐喊,以”宣言”为主题的,《网络公民权利宣言》也属中国的第一次。

第二,审查手段及惩罚措施层出不穷。中国有专门的网络监控队伍,他们通过域名劫持、关键字过滤、网络嗅探、网关IP封锁、电子数据取证等方式,删除、查禁、封堵和阻断他们认定的”有害信息”,这有害信息更多针对的是中国政治敏感议题,而非色情、赌博。正如中国打击异见人士的狠度远超打击卖淫小姐和赌徒一样,打击异议网站远超打击色情、赌博网站,这又可看出当局所树之敌的大小、先后、重轻之分。对于网站,不管你是经营性还是非经营性,一律要求实名制备案。对于网吧,要求上网者实名登记,必须安装”网吧安全管理软件”,还要进行场内巡视。这为合法网吧带来极大不便,却为地下无证网吧的泛滥提供了良机。

明里,国家有专门的网络举报网站,具体举报信息极少公开;暗里,主要是打击敢言网站与敢言人士。2000年3月31日,黄琦主办的《天网寻人》被关闭,黄琦本人也因此成为中国”网络文字狱”的第一批受害者之一。在他之前,是1998年因”煽动他人颠覆国家”入狱两年的林海。从公开的资料获悉,自1998年被捕的林海起,到2000年被捕的黄琦、蒋世华、綦彦臣,2002年被捕的刘荻、吴一然、李毅斌、欧阳懿,一直到2009年针对《零八宪章》起草人和联署者的打压,都可证明”网络文字狱”在中国的存在。

面对封锁的抗议与变通

网络封锁,一边凭借立恶法,一边凭借行恶政,与之对应的就是民间抗议。当异见作家被打压或普通公民因发帖而被捕(如网民”风逝”、”红钻帝国”、”SS山地师”等),当《思想的境界》、《一塌糊涂》、《燕南网》、《世纪中国》、《学而思》、《宪政论衡》、《民主与自由》、《公民维权网》、《观点》、《牛博网》等网站论坛被关闭,一次次的签名运动在网上铺开。

签名运动之外,是直接上诉。先有未胜诉的《公民维权网》站长李健,以及法院拒绝受理的被关闭搜狐个人博客的刘晓原、因报道高莺莺案被关闭律师事务所网站的张元欣,后有胜诉的《胡星斗学术网》站长胡星斗。他们不是低头认倒霉,而是直接诉诸法律,誓要拿回属于自己的言论自由。受大环境影响,国内再敢言也注意分寸,但这分寸仍然时时超出当局言禁底线,故而被封杀、被罚款、被逮捕。由此不难推测,境外诸多就民运、法轮功及重大突发事件进行集中报道、评论的网站论坛,其被监控之严、屏蔽之狠,以至于连自由门、动网通、无界浏览乃至TOR翻墙软件也失效,当然就更在”情理之中”了。

一般的民间抗议,在中国多不成效。于是,抗议之外,有了变通。这变通,有最无技术含量的拆字法、竖排法、修改关键字法,有类似”草勒马戈壁”式的恶搞唱曲,也有颇具技术性的在线代理。无论当局是用绿坝、蓝坝还是红坝拦截,无论江泽民之子江绵恒筹建负责的金盾工程所打造的屏蔽高墙有多高,无数网络高手仍能看出破绽、破其招数,为渴望”兼听则明”的中国网民提供翻墙、绕道的大量捷径。

境外网站不一定非得由动态网链接而去。只要你在百度或Google输入”在线代理”四字,数以千计的在线代理网页就摆在你的面前,而且许多网页还以”速度快广告少”为原则,为你依序排出最佳的翻墙服务器。抗议,无非是宣扬自由,表明态度,即使这抗议无效,要想突破封锁,实在也并非难事。当你在百度或Google搜索时发现”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或者你在打开某搜索网页的”网页快照”时发现”本网页可能涉及不符合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的内容,无法通过缓存访问”,无须惊慌,要想看到内容,在线代理即可。这就是中国特色的网络封锁,国家耗费巨款来蒙眼掩耳,民间抗议声声之外又聪明机智。

拥护封锁者与无辜遭殃者

眼见突破封锁的技术日新月异,当局唯有在舆论导向上做足文章。由此,传说中的”五毛党”诞生,安插于各知名网站论坛,如何引出议题、主导议题、混淆议题、达到目的,成为一个新兴的技术活。当然,”五毛党”毕竟过于基层,若要控制大局,还必须对各站长下手。民间有基于公民基本权利的《互联网自由宣言》、《网络人权宣言》等,那么政府就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搞《建设诚信互联网宣言》。

该宣言的第一条,就是”践行科学发展观,并将之贯彻于办网方方面面”,而最终宗旨就是”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这份宣言也是联署公布,在2008年12月5日第八届网络媒体论坛上,百余家网站代表积极签署之。这种”上行下效”,将网络封锁变得更为彻底。网站为求生存,将更低底线的敏感信息纷纷删除,或者对网民设置”先予审查”的门槛,许多文章尚未发布就已胎死腹中,无缘公众了。有的站长对此不是表达无奈,而是强烈肯定与支持,斥异见者为”卖国贼”、”民族败类”、”无耻走狗”等,以示自己与当局同心同德。

众人皆以为被封锁的,一定就是反共的内容,其实未必。那些打着”忠党爱国”旗号的激进左派,也仍然在当局防范、警惕与封杀之列。2006年两会前夕,《中国工人网》、《工农兵BBS》、《共产党人网》,就曾被北京市新闻办公室网路宣传管理处关闭。至于那些高呼抵制日货、抵制家乐福、削平台湾、反击美国的愤怒之声,也往往只是”尿你才用,不尿你就把你扔到床底下”的尿壶,你若是过于激进了,也是要警告、屏蔽的。无论你左得有多可以,或者右得有多彻底,一腔热血,常被冷水所泼。

台湾的诸多网站、博客被屏蔽,就更难理解了。台湾这个地方,大多数网站不过是谈谈时尚、娱乐,尤其是青年网民,对政治避得很远,对大陆政治更是知之甚少,别说他们有无兴趣,即使有兴趣也未见得有能力谈,但这样与政治无甚关联的网站也多在大陆屏蔽之列。当诸多大陆粉丝纷纷追问杨丞琳、潘玮柏等台湾明星的博客地址时,却不知他们的博客早已成为大陆铡刀之魂。有没有网开一面的时候呢?有,在奥运会期间,BBC中文网、德国之声、美国之音、自由亚洲电台等就曾被解除屏蔽,但奥运会结束不久,外交部发言人刘建超就扭转乾坤:”对于网站,还是要依法做必要的管理。”诸多境外网站,就这样经历了”鬼–人–鬼”的生死过程。

互联网乃中国之大幸

十三年前,John Perry Barlow说:”我们必须声明,我们虚拟的自我并不受你们(政府)主权的干涉,虽然我们仍然允许你们统治我们的肉体。我们将跨越星球而传播,故无人能够禁锢我们的思想。”他因这”网络人对地球政府”的独立宣言,被视为互联网时代的杰弗逊。这种理想主义,在互联网日渐发达后,渐变为现实主义,也就是从公民个体来发声。

公民意义上的网络自由,包含这样的内容:政府法律必须首先妥协于言论自由原则,而不是言论尺度妥协于法律;屏蔽信息、过滤信息的决定权,不在于政府,而在于公民自己;政府没有权力强行责令网站向政府注册、备案,网站是否违法只能由法官裁决,而不是由政府或者网络服务商来判定;即使法官裁决违法,这责任也只由上传者承担,下载者是无责任的;一切网络作者、记者都享有言论自由的保障和相关权利的保证。以这些内容来对比中国的多次立法,不难看出其”防民胜于防川”的专制本质。

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其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这些矛盾的解决方式,不应是喊打喊杀,而应是辩论、交流、协商等。在言论的范畴,就更应如此。正如John Perry Barlow所言:”网络封锁在短期内或许可以防止传染,但对一个很快就被传送媒体所覆盖的世界而言,这将不再有效。”中国既然已经接受了互联网,而且成为全球第一网络大国,就不能再与缅甸、伊朗、朝鲜、越南等”天下雄鸡全杀尽”的专制小国为伍,不能继续以血的代价和自由的丧失来实现网络言论自由。

我的网龄不算长,迄今八年而已。八年来,我看见中国的网络敢言之风愈加强劲,公民自由言说的冲动与日俱增,这不仅仅是因为言论媒介发生了革命,更是因为公民个体的意识正在发生划时代的变革。过去被暴力与谎言包围的中国,通过互联网,被一一揭穿,公示天下,此种变化乃是中国之大幸,而非灾难。患有权力恐惧症的人们,害怕中国人从卑躬屈膝变作昂首挺胸,但人终究是人,普遍追求勇敢而真实的表达,就是还原人性和形成公民社会的第一步。

朝鲜:比网络封锁更狠

前几日,读叶永烈的《真实的朝鲜》,感受了一把朝鲜式的网络封锁。叶说,朝鲜根本没有”万维网”式的互联网,那里的人民只能看政府办的《光明网》,上网的目的就是学习”主体思想”,领会官方发布的新闻精神。在现实的社会里,朝鲜人歌功颂德,连妇女对领袖的感情也快升华到了以身相许;在虚拟的网络里,朝鲜人也仍然歌功颂德。朝鲜人说:朝鲜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昨天。他们甚至不理解中国式的”资本主义”(改革开放),天天都觉得自己活得特幸福。

免费上学,免费医疗,免费住房,还免费上网,朝鲜人看似真的平等了,政府就这样养了一群乖顺愚忠、感恩待德的猪。有个寓言说,一只猪原来在山上找吃的,被猎户发现后就被养在猪圈里,天天吃主人给的东西,觉得很幸福,但它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却是任人宰割!朝鲜人一切整齐划一,白天一起上班,晚上一起看电视学习”主体思想”,周末又一起继续学习”主体思想”,没有时尚,没有异议,没有自己,整个国家的命运只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

所谓”政治上自主,经济上自立,国防上自卫”,无非是对内专制,对外排斥,在世界文明的汹涌大潮前,领袖绑架着全国人民一起埋在臭水沟里,虽死的死、关的关,但仍顽固抗衡,劫持国家。所谓的人民民主专政,在朝鲜就是阶级决定一切,什么人允许穿什么颜色和样式的衣服,什么人允许坐什么车,什么人允许居住在平壤,什么人允许在平壤的医院生孩子,这些都有规定,违反了就让你坐牢,或者罚你的款。这种”活化石”式的专制国家,竟然还在搞血统论、出身论!与之相辅相成的,是愚昧到甘愿为专制送葬的人民。举国拥戴领袖,举国抗击美国,举国佩带领袖像章,刷领袖标语,拉领袖横幅,活脱脱一个毛泽东黑暗时代的翻版。

在朝鲜,封锁的何止是网络?那简直就是封杀所有人的大脑!在越南,我们至少还知道被封杀的是互联网异议人士,他们被以危害国家安全、煽动暴力或泄露国家机密的罪名投入监狱;在缅甸,我们至少还知道仅仅是上网本身,在那里就是异议行为,上网者必须得到官方许可,否则最高处罚可能是入狱十五年;但是在朝鲜这个国家,我们这些”外国人”,甚至都不知道《光明网》的信息是否被过滤,除了朝鲜人,没人打得开这个网。中国虽然大批量地封杀境内网站、屏蔽境外网站,但港澳台、美国、澳洲至少还打得开《人民网》啊。

宣言:做有种的中国人

中国特色的网络封锁,顶多也就跟朝鲜这样的下三滥比一比了。至少,在朝鲜不会有找死的《网络人权宣言》发表出来,虽然《网络人权宣言》目前在中国网络境内能查到的,也已经只剩下英文版的《Internet Human Rights Declaration》。这份宣言的起草人凌沧洲,仅从2008年1月联署《新春节文化宣言》算起,在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就已联署、发表了十二份呼吁书。而且他本人还曾担任《中国青年》杂志社会版主编、《大学生》杂志社副总编辑、《北京娱乐信报》社副总编辑,这样的体制内角色,以这样的活跃程度介入网络呼吁,在朝鲜一个都找不到。这种朝鲜之悲,姑且也算是中国之幸。

但是,凌沧洲以及凌沧洲们的呼吁,有几分被中国当局采纳并实现?每年的10月10日能否成为他们呼吁设立的”网络人权日”?在以后每年的这一天,人们具体要干些什么?这些我都不清楚。我清楚的是,在今年10月1日,全国各个地方都有”文化衫运动”,呼唤民主自由的人们穿着标有自由宣言的文化衫,却仍然有人被便衣按住毒打。网上危机四伏,网下险象环生,究竟还准不准人民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这种带着控诉味道的呐喊,在民主墙时代任畹町的《中国人权宣言》里喊过,如今在互联网时代凌沧洲的《网络人权宣言》里又喊了一遍,只要言论自由一日不实现,这呐喊的宣言就一日不停息,而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国家有种的人没有死绝,这里是中国,不是朝鲜。

(作者为独立作家,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六年)

武宜三:这个政府,真的发疯了

10月18日在香港

在接受传媒访问

为了再一次表达回国愿望、争取回国的权利,小乔今天(19日)上午11点许,在独立中文笔会副会长潘嘉伟和多名记者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中共政府驻香港办事处(中联办),她举着“我要回家”、“释放刘晓波和一切思想犯”的牌子,要求与中联办负责人见面,以便再给中国政府一次改正错误做法的机会。

但是,颟顸无能的中联办负责人仍然视民众如虎,躲在警卫森严的高楼大厦里,不敢出来见人。

今天,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检查了所有人士的证件,并把小乔带去了警署。因为小乔的居留香港是18日到期,所以她将面临被直接送上去瑞典的飞机的可能。

有关香港立法会议员、法律界人士和多个媒体,正密切注视事件的进展,并准备尽可能为小乔提供支援。

与小乔同属独立中文笔会的自由写作人武宜三在接受自由亚洲电台访问时表示:一个拥有几百万军队、几千万警察和特务的强大政权,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一个弱女子呢?真是莫名其妙。

武宜三说,一方面,也是独立中文笔会会员的廖亦武,多次申请出国而不可得;一方面,出国访学的小乔又不让回家。这个毫无章法的政府,是不是真的要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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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剑虹,笔名小乔,原籍安徽蚌埠,1994年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西欧北美研究所硕士,曾任高校教师、财经记者、证券分析师等。2002年与朋友创办独立中文网站“启蒙论坛”,后因主要管理人员和版主分别于2004年“六四”十五周年前后受到关押审查或传讯谈话而停办。此后一直遭到上海有关当局的迫害,长期受警方监视,多次被软禁。

应瑞典斯德哥尔摩文化部邀请在瑞典从事一年半写作后,于11日抵达香港,15日、17日两次持有效的《香港护照》从香港进入大陆时,都遭到中国海关人员的长时间盘查和刁难,最后被拒绝入境。

王小山:法兰克福书展观感之一:安全第一

这是我第三次到法兰克福,第一次是2004年,采访中国到欧洲首游团,在法兰克福-巴黎-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卢森堡之间转了一个小圈子;第二次是2006年世界杯,作为足球记者,游历了德国至少12个城市;但前两次都没见到这么多同胞——机场里中国人排了最长的队,火车站下面SB等车时,两个中国人隔着铁轨大声讨论着什么,我仿佛置身北京地铁某站;酒店里吃早餐的人里,也有一半来自中国,闲聊起来,都是奔着书展来的。

中国融入世界,已是大势所趋,即使毛泽东从他的水晶棺材里爬出来,也无能为力,最多叹一口气,再躺回去。中国人的脚步慢慢丈量着世界的土地,中国政府也在海外到处争取露脸的机会,法兰克福书展当然是这种“争取”计划的一部分。我见过一些报道,说至少一部分德国媒体和德国人,对书展的举办方纵容中国政府很不感冒,我当然也赞同这样的观点。书展举办方,应该不屈从任何压力,无论是商业的还是政治的,这毫无疑问。但仅从书展的举办说,这样的展览越多,实际上对中国的发展越有利,对中国有利(当然不是指对中国政府有利)的事做得越多,对整个世界都有好处——无法想像一个拥有至少13亿人口的国家过分封闭,一旦“爆炸”,会给世界带来多大损失,而这种可能性,谁也不敢保证已经消除。

之前,在法兰克福有过一次研讨会,参加者有戴晴、贝岭、秦晖、徐星等人以及中国政府代表团。我不知道德国人是否理解戴晴和贝岭发言时,中国政府代表团集体退场的举动——中国政府有一句口号:稳定压倒一切。稳定的意思就是不出事,是安全。去年奥运会之前,火炬在国内100多个城市传递,为了确保绝对安全,有些城市甚至不让市民参与——假使火炬被抢了吧,相关负责人一定会下课(被撤职)。说回当天的中国政府代表团,他们在戴晴和贝岭发言时集体退出,看上去很没风度很没必要很没意思,但却是他们处境下的最佳选择了,至少他们回去不会被撤职,他们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但一定要让党看到,他们的屁股是和党坐在一起的。在中国现在,依然会有这样的事情——A借朋友B的手机打电话,说上几句,B大惊失色:原来你说这么敏感的话题,别用我的手机了,借别人的吧。——我们依然生活在恐惧中。

戴晴和贝岭,一向是作为中国政府的反对派出现的,秦晖呢,虽然写过很多很好的文章——好文章,意味着不讨政府喜欢——但他是清华大学的教授,算体制内人士,中国政府代表团的人里会有人和他打打招呼,说上句话,最惨的是我的朋友徐星,20多年没正式工作,跟体制毫无瓜葛,到了法兰克福,中国政府代表团硬是没一个人跟他说任何一句话,连个招呼都不打,他只能一个人呆呆地发愣,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能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到正式书展的时候,德方根本不邀请他了,听说意大利人倒是跟他商量过,要请他来。这多可笑:一个中国作家来参加一个以中国为主宾国的书展,要由第三国出面邀请。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呢?——大家一起装傻呗。

周兆呈:革命记忆的革命

这些西方革命者会有怎么样的东方记忆?他们会怎么看那段过往的忘情岁月?怎么评断自己的选择?又怎么看待今日中国的发展,以及意识形态的反差?甚至自己的既往在中国的革命经验,也成为挖掘全新市场价值、淘金的本钱?

走在上海福州路书城附近,经过一间小店。四个人站在店门口聊天,两个洋人,一个亚裔,一个印族人,我走过的时候,其中两个却讲着日语。这时,印族人在后面对我喊:李敦白!嗨,李敦白!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更何况在上海的街头听印族人的华语,语码也还没有这么快就能转换。他走上几步,指着我手里拿着的书,说他认识作者,惊喜地问我为什么会买这本《红幕后的洋人——李敦白回忆录》,因为据他所知,很少人会对它感兴趣。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喊住我。

李敦白(Sidney Rittenberg)是美国人,1943年在斯坦福大学学中文,当时想到中国走一圈,战后再回到美国,1945年到了中国后的所见所闻,却让他决心加入中国共产党。而作为当时唯一得到入党许可的美国公民,他是经李先念、王震介绍,当时中共中央的五大书记批准才得以加入。李敦白和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在延安窑洞里打过扑克,先后在新华社和中央广播事业局担任外籍英语专家。他在中国生活了35年,其中16年是在中共内部的囚禁中度过。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也成为狂热的造反派,一个洋人戴着鸭舌帽、在天安门广场激励红卫兵捍卫毛泽东思想的画面极具视觉效果。1980年,他和中国妻子以及一家人回到了美国,开始服务“资本主义”,找到了新的市场,为赴华投资的美国公司提供咨询顾问。

这样一个罕见而蕴藏丰富故事的人物自传,当然有吸引力。这位印族朋友用流利的中文说,可惜现在没有多少人对他感兴趣。我问他华语为什么说得这么标准?他说在中国很多年了。华语?印族?长居中国?我下意识地问他的名字。沙尔玛。不会是拉维沙尔玛(Ravi Sarma)吧?哦,那是我的哥哥。

真是太巧了,在上海街头居然遇到新加坡的话题人物。拉维不久前在早报撰写一篇文章,赞扬中国60年的成就,文中也提到他的十岁侄子,也就是街头偶遇的这位老兄的儿子,作为新加坡公民在北京参加了学生方阵的游行。拉维的父亲早年是新加坡教师工会的创办人,后遭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出境,受中国总理周恩来邀请,到中国担任外语专家,1991年全家回到新加坡。

沙尔玛打开李敦白的回忆录,说其中有一句提到他的父亲。那是在1959年中国国庆十周年于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晚会上,他和“一位来自新加坡的印度裔教授到大厅里放松筋骨”,随后就看到毛泽东和赫鲁晓夫都是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不久之后,中苏开始决裂。

李敦白1940年代被美国政府派到中国,对国民党政府和军队的腐败贪婪非常失望,因为李一直是左翼立场,在中国的实际经历让他最终选择参与中共的革命。当然,他也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因为被冤枉,也“在绚丽的权力角逐中迷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虽然李敦白是共产党员,但他毕竟还是美国人,文化和政治观念还是和中共不一样。他在回忆录中记叙在延安和一位女党员的一夜情,以及延安被轰炸,每次他都跑得最快,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不像一个共产党员”。

李敦白其实是证明中国革命影响力的一个典型例子。当年像他那样被中国革命所吸引的外国人非常多,当然也包括很多华人。有的在当地国家参与政治活动,有的狂热地跟随中国的意识形态,有的则直接到中国参与历史进程。像美国的斯诺、史沫特莱、斯特朗,英国的克鲁克夫妇,印度的柯棣华等等。来自新马的更不在少数。

在这批人当中,李敦白的经历可能最为起伏跌宕,他与毛泽东、周恩来以及中共的一大批高级领导人交往频繁,目睹中国发生的巨变与震动,而他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这一代深受中国革命感召的人,这些西方革命者会有怎么样的东方记忆?他们会怎么看那段过往的忘情岁月?怎么评断自己的选择?又怎么看待今日中国的发展,以及意识形态的反差?甚至自己的既往在中国的革命经验,也成为挖掘全新市场价值、淘金的本钱?

李敦白说,他从监狱出来后,一度不能适应外部的变化。“老领导、老朋友”都劝他不必事事向党看齐;解放军曾是纪律的楷模,现在却粗鲁地插队;提起“为人民服务”,别人不是耸耸肩膀,就是干笑几声。但是,李敦白在深刻检讨自己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之后,他对在中国的日子并无悔恨,他说一直被一种无法熄灭的欲望驱使着,要去支持中国人民争取自由,以及自由带来的馈赠与责任。

对李敦白的选择以及他的看法,站在大街上,我没有时间与沙尔玛详细地交流。不过,当然很想知道,他们一家人,是不是也是这么想?

张鸣:从《潜伏》看阴谋文化的盛行

前一段,电视剧《潜伏》热播,有记者采访,要我谈谈对该剧的看法。我一向不看电视剧,无从谈起。记者坚持要我谈谈,说是可以告诉我情节。令她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一个间谍类题材的片子,人们会把它解读成办公室的阴谋?

“十一”长假,有机会将这部电视剧看了一下。毛病其实不少:故事编得很糙,不仅跟历史本来面目差得太远,还有好多不合情理的败笔。但是,浓重阴谋色彩的情节安排,加上演员出彩的演出,一白遮百丑。只要是华人的圈子,没法不红。

的确,这部剧很有办公室阴谋的味道。我相信,缺了这一点,即使主演的表演再出彩,男女的悲欢离合再感人,《潜伏》也不会这样热播。同样道理,这些年来,不管是什么题材的电视剧,只要导演将之拍成明争暗斗的阴谋剧,加上演员找的合适,大抵都能热播。《雍正王朝》和《康熙帝国》的成功,就说明了这一点。

影视里浓重的阴谋,是因为现实中的人们喜欢阴谋。不可讳言,我们这个民族,的确有阴谋文化的传统。中国古代有四大实学,兵学居其首。而兵学的精髓,就是阴谋诡计,故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或者,兵以诈立。只是,古人的阴谋诡计,使用起来还有局限。除了兵家和法家,没人公开提倡。昌盛的儒学,就算是表面文章,对诡道还是有抑制作用。很多古人的阴谋,其实都是后人自家肚子里鬼道道的投射。就像《三国志》上的诸葛亮,还是一个正常的智士,到了《三国演义》里,就变成了浑身都是诡计的妖道。这样的本事,今天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舞文弄墨的人们,个个都比罗贯中更擅长。

文人喜欢写阴谋,是因为读者和观众喜欢阴谋。眼下,阴谋论已经成为人们,尤其是办公室里的人们解释世界现象的一个最好的工具。不仅大陆,连台湾和海外华人世界,大抵也是如此。有点什么事,一上来就是阴谋论。好像事情里的每个人都满腹韬略,一张嘴就暗藏玄机,一不留神就会掉进人家布置好的陷阱。以阴谋论解释世界的人们,只消把故事编得圆一点,情节再荒唐,内容再不合情理,也会有人信。

说来好笑,阴谋文化盛行,原本是因为人们担心上当受骗,才加强戒备,看谁都像骗子,听谁说话都暗藏阴谋、使着坏,结果反而被骗得更惨。当下骗局花样翻新,闭门家中坐,每天都会接到若干诈骗短信。受骗得人,一年只比一年多。这跟民众如此推崇阴谋文化其实不无关系。

无可讳言,我们中国人是一个智慧的民族。学习能力很强,智商很高。但是,我们喜欢的阴谋,却使我们在跟别的民族交往中总是吃亏。我们时常嘲笑别人傻,别人单纯,但我们的聪明,我们的鬼心眼,却往往只能让我们占一点点小便宜,或者暂时的便宜,而吃特别大的亏。最终核算,大的便宜都让人家看起来傻的占去了。

在世界的战争史上,真正的胜利,大的胜利,很少是诈来的。在和平时期,人们之间的交往和交易,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真正需要的,不是阴谋诡计,而是诚信。一个以诡计著称的人和民族,在跟人交往的过程中,命里注定是会吃大亏的,因为,人们会因此而质疑他们的诚信。没有诚信,就没有大笔的交易。除非是像某些人鼓吹的那样,持剑经商,明里是经商,实际是抢夺。可惜,即便世界允许中国人去抢,世界上也没有抢来的大富翁。抢多了,就抢不到了,而且早晚得遭人抢。

一年一度的诺贝尔奖又出台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给了一个中国人根本不知道的德籍罗马尼亚裔女作家,让国人很感意外。但是国人不意外的,是没有人认为中国的作家会得奖。尤其是那些热播的电视剧的编剧,肯定得不了奖。创作者和观众,全都陷在阴谋的泥潭里。人们制作和欣赏的,都是人类最阴暗的东西,最终把我们自己生活的世界,导向一个充满欺诈充满阴谋的天地。家长们,从小就得教会孩子们怎样提防各种陷阱和骗术,结果还是防不胜防。我们的所有交易,都必须人为地设置重重障碍,以防无所不在的欺诈,结果让我们不胜其烦,却还是不断被骗。我们的交易成本奇高,我们的交往成本也奇高。我们聪明,我们会玩诡计,因此,我们必须付出代价。

当然,越是这样,人们就对阴谋越感兴趣。吃了亏,总是感慨自己的道行不高,于是觉得得进一步修炼,阴谋文化因此而更加浓烈,被阴谋和骗术牺牲的人也就越多。真不知道,我们这个聪明的民族,终将将伊于胡底?我们的光影世界,什么时候能真有点光呢?

筱敏:拿什么去宽恕?

    《向日葵》,(奥地利)西蒙·维森塔尔著,刘蕴秋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8月版,24.00元。

    ● 延伸阅读    《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南非)德斯蒙德·图图著,江红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7月版,18.00元。

西蒙·维森塔尔的《向日葵》讲述的是一个受害者与杀戮者的故事,试图讨论的是宽恕与否的问题。这是一个受尽苦难的犹太人,在那个恐怖的年代,家族中有八十九名成员被害,他死里逃生,战后全力投入到追捕纳粹战犯的工作中,并将逾千名凶手送上了法庭。基于此,他是有权利谈论宽恕的。照他故事的讲述,他还在集中营时就被这个问题所缠绕,而我更愿意相信,宽恕与否作为问题,应该发生在他获得自由很久以后,他写作本书的时间,距离第三帝国灭亡已经二十五年了。他在中文版自序中说:“当时很多报纸正在就追诉时效问题进行讨论,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观点:人最终应当宽恕,应该忘记过去的苦难。”我猜想,正是这个时候,宽恕与否的问题才会正面阻截他,而在此之前,他需要面对的是凌辱、杀戮、焚尸炉巨大的烟囱,丧失亲人的剧痛,重建被毁灭的生活,揭露真相,追究凶手。宽恕?也许吧,即便应当那也只能是“最终”的事,从血泊中爬起来走到那个“最终”,路还很远。

维森塔尔的故事发生在极权统治的恐怖年代,其时屠杀的暴行正每日每时大量发生。一个随时会被送进毒气室的囚徒,极其偶然地甚至是戏剧性地被送到一个重伤的党卫军那里,那个参与过大屠杀的党卫军濒临死亡了,他急需找一个犹太人聆听他良心的忏悔,予以他临终的宽恕,也许他以为一个犹太人能够代表所有的犹太受害者吧。犹太人维森塔尔听完他的话,一言未发地走开了,接下来,犹太人良心的折磨开始了。直到许多年以后,他一直得不到安宁。于是他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到处询问。本书的后半部分就是包括神学家、哲学家、法学家、政治家、作家在内的多人关于宽恕与否的讨论。自然他们可以从容讨论,在他们那里极权统治已经被铲除了,公理得到彰显,罪行被大量揭露,凶手也陆续被追究,他们已经拥有自由讨论的空间。因为自由,果然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意见。

固然这种自由为我向往,而我更关心的是,在获得这种自由之前,当暴君横行于世,暴行被严密掩盖,真相禁止言说,公理和上帝都闭上眼睛,即如维森塔尔说的“去度假了”,杀人机器正在运转,而乐队也正在为其奏响雄壮或欢乐的乐曲———那时候,所谓宽恕是不是可能的?

在集中营里,维森塔尔试图讨论这一问题,但难友们大都没有兴趣,一位难友叫他不要再谈论这件事了,说:“如果我们能在集中营里活下来———当然我不认为我们能活下来———如果世界重回理性,彼此能把人当人看了,那时候有大把的时间来讨论宽恕的问题……我们在此时此地、此种境遇下争论这个问题是不恰当的,我们根本享用不起这种奢侈的权利。”

是的,权利!人必须获得基本的人的权利,这是所有一切的前提。

所谓宽恕既是宗教的、道德伦理的问题,在此之前,还应该是一个政治问题,亦即一个人权问题。从宗教上说,宽恕是上帝的事情,一个人不能代替上帝去宽恕。从道德伦理上说,一个人只能宽恕施加在他自己身上的罪行,即使同为受害者,也无权代表别的受害者去宽恕。而政治问题关涉每一个人,无论信仰,无论境遇。在这里,人的权利是最基本的,一个人如果连基本的人权都没有,他拿什么去宽恕呢?

人身的自由,思想的自由,表达的自由,“彼此能把人当人看”,是一切讨论的前提,我们首先必须争得这个前提。而当受害者继续在受害,加害者继续在加害,真相和公理阙如,而且根本没有讨论空间的时候,有关宽恕的话题只不过是梦呓。

如果故事从那个年轻的党卫军的角度去叙述,肯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他到底还顾忌到良心,他是被极权国家裹挟着成为共犯的。但有什么办法呢,他的祈求是那个权利被剥夺殆尽的受害者无能为力的。

维森塔尔问他的译者佛教对宽恕持怎样的看法,译者说:“我对佛教并无深入研究,也很难向他解释儒家文化对中国的影响要比佛教文化大得多。”佛教离中国人的现实生活很远,我当然不懂,佛那么超然,大概是不会为这种问题困扰的吧。而儒和道是一对互补的宝贝,其奥妙是总能为人提供一个逃路,并不会把人的灵魂拿来拷问,将其逼入墙角。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难题,但我们非常容易开解自己。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让伊凡表达过有关宽恕的意见,我不在意这是否也是作家本人的意见———“最后,我也不希望母亲和唆使一群猎狗撕碎她儿子的凶手互相拥抱!她不应该宽恕他!要是她愿意,她可以宽恕自己,让她宽恕凶手给她这个当母亲的带来的无边苦难,但是她那惨死的孩子的苦难,她没有权利宽恕,她不应该宽恕凶手,哪怕孩子自己宽恕了也不行!既然如此,既然他们无权宽恕,那么和谐又在哪里呢?全世界有没有一个能够而且有权宽恕的人?我不要和谐,出于对人类的爱我不希望和谐。我情愿保留未经报复的痛苦。最好还是保留我那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那未经平抑的愤怒,哪怕我错了也心甘情愿。再说大家对和谐的价值估计得太高了,我们完全支付不起这张昂贵的入场券。”

身为一个母亲,我完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