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强:凭什么要“同一个梦想,同一首歌”?

“同一个梦想,同一首歌”,是当今出镜率最高的语录。三年前,中央电视台导演孟欣带着红头文件上飞机,计划在美国和澳洲掀起“同一个梦想,同一首歌”的文化政治攻势。可是澳洲和美国,毕竟不是孙悟空金箍棒里划出的地盘.幕布微启,锣鼓才响,迎接的不是掌声,而是一片抵制,一片质疑。

质疑渐起渐大:孟欣携带的钜款,并非自己八宝箱里的体己钱,而是中国人民的民脂民膏。她和情夫假公济私,中饱私囊,贪污了很大一部分银子。要求查账,要求说法的呼声越来越高,抵制也越来越强,於是孟导演在“反华势力”的左攻右夹下,灰溜溜地潜回国内。

但是国内,毕竟是共产党的大本营.一声“开麦拉”后,中宣部鸣锣,CCTV开道,文坛喽啰施展拳脚,御用戏子粉墨登台。幕布微启,锣鼓才响,喝彩四面响起,八方共鸣.无数的男男女女,挥舞着红色的旗子,张大嘴,瞪大眼,抡圆胳膊,扯直嗓子,“沙拉拉!沙拉拉!”唱开了。其声势规模,比当年的“东方红”大合唱,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一个“同一个梦想,同一首歌”啊!这是“不折腾”的标本,这是“和谐”的标志,这是“盛世”的标签,这是“地球村”TQC的标准。多好啊!世界大同了,中外大同了,东西方大同了,一党执政和多党执政大同了。

就在我也欣欣然沉浸在“大同共产主义”的蓝图中时,却发现了异常,非常的异常。不对啊!山村孩子的梦想是能上学,在简陋的教室里读“上下来去”;高干后裔的梦想是出国,在牛津大学朗读“英格丽西”;农民的梦想是有块耕地,以便解决生存问题;村长的梦想是把土地卖给开发商,把土地变成子孙的银子;工人的梦想是甭下岗,用血汗钱养家糊口;厂长的梦想是搞股份,搞成小密的存摺;贫民的梦想是拥有栖身的小屋;公仆的梦想是拥有贝佛利山庄的别墅。虽然各种梦想有天壤之别,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前者的梦想,基本破灭;后者的梦想,全部成功。

能有“同一个梦想”当然好,能唱“同一首歌”更不赖。可这是东方的“天方夜谭”,这是癡人说梦话。请问,地震之时,中小学校能和政府的办公楼一样固若金汤吗?请问,三鹿奶粉后,农民的孩子能和高干后裔一起享受特供产品吗?

城市和农村的差别,工人和公仆的差别,工资的差别,住房的差别,医疗的差别,简直是珠穆朗玛峰和马里亚纳海沟的差别.既然差别这么大,怎么可能做“同一个梦”?既然做不了“同一个梦”,又怎么可能唱“同一首歌”?

如若不信,请问邓贵大和邓玉娇,他们能是“同一个梦想”吗?如若不信,请问警察和杨佳,他们能唱“同一首歌”么?如若不信,请问访员和访民;请问庄家和散户;请问城管和摊贩;请问教授和被潜规则的学生;请问飙车的和被撞者;请问房地产商和购房者。

如果大陆的公仆,能像马英九一样,向灾民们赔礼道歉;如果大陆的官员,能像美国总统一样,公佈自己的财产;如果……许许多多的“如果”都不要,只要以上两点能做到,“同一个梦想,同一首歌”就不是癡人说梦话了。

二○○九年八月二十五日写於上海

杨银波:立于“六十周年”夜幕下的我

那一声”为中华之崛起”

从这端看去,有一丝”小不点”的火光,闪烁在这喧嚣繁华、威严庄肃的黑色夜幕之下。若非有人尚且长着一双能够发现光明的眼睛,否则连那小小的火光也看不见。我,即是这火光。中共建政六十周年之于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而言,恰恰就似这样的一副漫画,它不间断地闪现在我的面前。身为一个全民高呼”崛起”的国家之公民个体,回首这段历程,再看当前仿有当初慈禧拿3000万两银子来办六十大寿,为满清王朝”长面子”的历史重叠之景,胸中不免感慨万千。

难忘念小学时的一则洗脑故事。沈阳东关模范学校的魏校长问年仅十二岁的周恩来:”你是为什么而读书?”周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在我当时那颗闪耀在最具理想主义精神的20世纪80年代末的心脏里,也自然滚动着热血,是的,我当时也效仿周恩来,掷地有声地对老师说:”我,杨银波,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虽出身贫寒,泥泞满路,却仍然在课桌上效仿鲁迅刻下一个”早”,读古文,念今书,翻箱倒柜,疯狂噬读。自太阳升到日落下,从床前煤油灯到蚊虫肆虐的树林中,我读书,我思考,我写作,悄然间,现竟已步入所谓”社会中坚”的青年时段。

当初心中的那个中华,原来并非只有一腔热血的岳飞、文天祥、范仲淹,相反,这样的人往往被当世所压、被定律所耍,命运悲苦,一生坎坷。而今,忽又转至又一个共和国的六十周年,全国上下,红歌一片,尽表忠心爱戴,至于民间之真忠义,又面临层层铁幕紧裹,不知多少人又要感叹岳飞、文天祥、范仲淹这些”有史以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朱熹语)了。

我们的中华,究竟有没有崛起?这一问题,如今已经滞后。更实际的问题是,即使崛起了,那么,我在哪里?

绝望的廉价劳动力

夜间睡不着,抽烟。旁边的朋友说:”我十六岁进入社会,一生漂泊,干过打钻工、搬运工、服务员、接待员、保安,进过许多厂,流浪过许多城市,可现在还在漂泊,还在流浪。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哪天才是个头?”我眼见他每日清晨六点许即要起床,迷迷糊糊地洗脸刷牙,中午回来赶着吃饭又跑出去,晚上再回来赶着吃饭,再跑出去加班,直到夜间十点,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说:”厂里要赶六万的货,今天下午我们才做了五千。”他一脸倦容,身上仅存的青春气息几已荡然无存。可这一切的结果却是:”底薪700元/月,吃自己,住自己,连喝瓶啤酒也要掂量掂量。”

六十周年,之于我这朋友而言,意味着10月1日之前必须比拼着个人体力的极限,在工厂里马不停蹄地重复着同一套动作,只为活到那国庆的假日。他只有三天假,摸摸口袋,尴尬地说:”我们还没发工资,国庆和中秋要来了,厂里只发了一个月饼给我。你看,我全身只有100块了,留到国庆那几天用吧。”朋友第一次到厦门,光是坐在快速公交车里透过玻璃看那片已成深灰色的大海,就已兴奋莫名,这三天的国庆,于他而言,是个可以再次兴奋的出口。而三天之后,他又将继续为那700元的底薪吃着廉价的青春饭。这就是一个身高180公分、体重68公斤并且还挺帅的中国公民之当前人生。

关着灯,房间一片漆黑,只有烟的红光在闪。我也不知是在问谁:”难道你和我这样的人,仅仅是这国家被边缘化的极少数?”一种被抛弃、被遗忘的强烈痛苦,紧紧萦绕着两位极不得志的愤怒青年。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现代化的工厂,这些工厂因劳动力极端廉价而著名,只要你有身份证,就能养活你自己。在这地方,要进哪个厂就进哪个厂。只不过,多数时候你是学徒,一个月下来能有四五百元剩余都算是奇迹,这可以作为你”生活节俭”的最佳证明。

这样的一群人,从80后到90后,其身影乃是一群又一群、一堆又一堆地涌现在上下班的植物人流之中。许多人周而复始地过着一种担惊受怕、殚精竭虑的生活,除去房租、水电、手机话费,只够吃饭,至于那来电索要赡养费、抚养费的父母及子女,此刻也已成为令人恐惧的债权人。娱乐仅是散步吹风,顶多打打廉价的台球,不敢碰那输赢近百的四川麻将,不敢奢谈周围小区装修漂亮的房子、放着高级响屁沿街招摇的车子。至于婚姻,以及爱情,都像是没有呼吸的碎梦。当危机一次次来临时,尚不知又将向谁借贷生活费,用以维持苟延残喘的生命。

金字塔下的失败者

我们的国家据说真的强大了,新华社与央视每天都这样宣传着。多少GDP,多少外汇储备,以及我们这民族多么团结,凝聚力十足–虽然记者们从不提及那外汇储备的相当部分是外资商人们随时都可以提现走人的,也从不提及多少金融风暴和股市震荡下最绝望的怒吼。

国家强大的另一面,是被嘲弄的面有难色的无奈民众。当台湾八八水灾来临,太多的底层人只能看看电视上谁比谁捐得更多,而他们自己,实在有太多的无能为力。这正如你的兄弟正要结婚或者你的妹妹徘徊在医院的缴费窗口,而你,站在电话这头的你,只能抽着廉价的烟,说一些廉价的不着边际的祝福与安慰,然后抱着头蹲在无人看见的墙角,许久也睁不开眼睛。

六十周年了,这个国家有着无数的失败者。他们在无可奈何的境况下,日复一日地寻找着失败者的安魂曲,重复着从来都是”一无所有”的宿命,游走在自暴自弃、自哀自怜的国家边缘、社会暗角,空空如也,狂乱心碎。他们看到,那个金字塔结构的中国仍然存在,并且日益在自己面前显得清晰起来。他们害怕听到谁中了五百万,害怕目睹同事又添置了一辆宝马,害怕自己周围的亲戚朋友突然遇到巨大的喜或巨大的悲。这可悲的生活,在看上去举国欢腾的国庆里,同样不改本质。也许,下一个十年–当然,如果这国庆日还侥幸地存在着–,他们可能会改变境遇,为自己找点值得乐的乐子。

打开电视、网络和收音机,所有中国人都听得见来自宣传机器的欢歌。爱这个党,爱这个国,艺人们夸张着献媚的表情,邀你一起纵情高唱:”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如今这在外国人看来还很纳闷的荧屏上,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重复着红色经典和战争题材,国共内战中的英勇,抗日战争中的热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智慧谍战,电影院里票房超过两亿的如同超长版MTV的《建国大业》……

随之而来的,是全世界关注的彰显国力威严的天安门庆典。虽劳师动众、斥资N亿,而且不管与身为公民个体的你是否息息相关,总之,陆海空部队以及经过层层过关斩将的”机器零件”们将为你呈现一种民族主义的快感。当年鲍家街乐队的那首摇滚乐《李建国》,真实地透露着一代人的忧愁郁闷,如今却有六十个叫”建国”的人坐在电视机里,跟你分享他们为什么叫”建国”,就如同直接宣告他们就是”国家的一部分”,是属于国家的。旁边的朋友会指着电视说:”你看,他们高潮了。”

一边和谐,一边揍你

处在这一片超和谐、超美好的繁花似锦中,犹如在喧嚣的菜市场听无数声叫卖。若你站在原地不动,再转一个圈,你的耳朵差不多就耳鸣或者失聪了。你突然感觉,你有点晕,这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已静得沉闷,而你,也快找不着北了。

毋庸置疑,那些可能破坏这气氛的,此刻都已消失。人民在北京寻找当代的”青天”们,此刻也没地方寻找了。覆盖全国的治安检查,一道又一道的盘问,如临大敌地检查你可能携带不安全因素的一切装备和背景。在一则新闻里,记者说:”大家看,这个仪器可以在几秒之内检查出你的车辆是否携带易燃易爆物品,如果有,那么它前面的这个指针就会拐弯。”接受采访的司机赶紧表态:”这是为了国庆和谐,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也是支持的。”当然,他的车辆迅速通过了关卡。

易燃易爆的,当然不只是物品而已,那一个个背负着冤屈,意欲平反昭雪的落魄公民们,实在成了易燃易爆的更大危险品。就连网络封锁,也已开发出比”绿坝”功力还强20倍的”蓝坝”来一意孤行–若要再升级20倍功力,那就成”红坝”了。这意味着,政府在任何时候都要替代你的眼睛和大脑,这是作为一种特别的保护方式,来确保你在这个国家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阶段都处于意识正确的状态。14亿人,此刻都成了只会说一句话的婴儿,这句话就是:”我爱你,中国。”

至于那些还在落后甚至反动地提倡着健全的个人人格的所谓”公民意识”的人们,有的已经蹲在了监狱或者站在了人民法院的审判席上,他们就是被人认为老想当”黑手”的刘晓波们。有香港记者在新疆采访,竟例外地推开当地政府准备的新闻稿不用,擅自到民间寻找”新闻自由”的独特感觉,这当然是理应被殴打的没事找抽型。和谐,有时候真的像河里的蟹,它有夹伤你的大螯,那是节肢动物变形的第一对脚,形状像钳子,可取食并做防卫之用,说白了,那就是夹你的。

一边以大分贝音量放着莫扎特,一边把人揍得满地找牙,你即使哀嚎震天,也被那激流响彻的乐声所淹没。容易患白内障的人们,在大多数时候只听得见乐声,而不是你的鬼哭狼嚎。当前,不唯独只有凶手横行,更有自阉良知的奴才帮忙喝彩,并标以”转型”的借口。当香港的摇滚歌手夏韶声从20年前的《妈妈我没有做错》唱到20年后的《大国崛起》,他那20年前的”一起继续我与你不死的勇气,人群沉重的足印走上斗争”突然消失无痕,我感到一股恶劣的悲哀直接从天灵盖上倾泻而下。

为公民之崛起而奋斗

站在这”六十周年”的夜幕下,竟不是用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而是从看似光明的夜幕中感受着窒息人的黑暗。有人说,你不要把个人的境遇与对国家的感情混淆起来,个人服从国家是你作为公民的基本义务。你有什么不满的?你知道这节日要纪念多少流血牺牲的英烈,多少为国奉献的英才吗?你如果生活得好一点,经济充裕,甚至还握有一点权柄,那你还会说这些狭隘心理、自私丑陋的话吗?在这些人的眼里,一个人之于国家现状的忧虑与否,仅仅取决于利益是否既得。然而,别忘了,20年前,同样是在天安门,那些渴求自由和民主的人,他们可是来自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

龙应台说:我希望胡锦涛在天安们城楼上对人民说一声”对不起”。这个”希望”,是对受伤者的抚慰,短短三个字,却可能瞬间冷却无数人肾上腺素的分泌,从而回归到心灵的复苏,去替代那人潮人海的盲动与喧嚣,熄灭太多的假情假意,重燃人民心中的期待。无产阶级专政已成过去,它在历史中业已废弃,而真正的公民时代却还只在萌芽,可它每次萌芽都会被泼上剧毒的硫酸,胎死腹中。这是国家欠人民的,这是政府欠人民的,这是中共欠人民的,该我的,该我们的,一定要拿回来。所以,你给我们道一个歉,证明你的诚意。

所有被埋没的地下的、边缘的人,不管他们在任何地方,若要说真正的爱国,那是爱到了骨子里,是以一个人、一批人的牺牲、丧失和流亡的代价,来被动纵容了狂乱的赞歌。一个崛起的国家,只有当它的人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得到幸福和正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崛起。它的崛起,是人民可以哭诉有门,民间互助有力,政府之强权被限制,媒体为民众公正发声。而那些被当作”少数派”的人,他们不应受到莫须有的构陷与栽赃,在当局正要拿他们开刀示众之前,都须先谨慎地衡量这可能给未来带来的后果,可能给正气带来的戕害。

当那”为中华之崛起”的声音从我的童年传递到我的青年,我回首过往,胸中仍然火热。但此刻,我不再为那空洞的”中华”,而要为公民之崛起而奋斗,因我目赌公民之于国家,实在太弱小、太无助、太边缘、太无奈,我忍无可忍地树立这一理想。我以这实际上丝毫不另类的爱国方式,来爱这个曾经刺伤过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国家。在这伤口上,若要再洒六十年的盐,去搅和、揉打那未结疤的痛处,那么,这公民心中所热爱的那个国家,就只能永远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里,并且不服从任何受出身和统治铁律而定的贱民义务。这,就是我杨银波的方式,也可能成为许多人的方式。

马少方:怪胎:从官僚分利到官家争利—-写在中共掌国六十周年前夕

中共控制中国按中共自己的算法,再过几天就六十周年了。从中国传统来看,这是一个甲子的“寿诞”,是大寿。中国大地上,“大庆”的气氛已经营造得让人心惊了。

有了去年严控下举办世界史上最奢侈豪华的奥运会的经验,现中共执政者,显然是要再一次举全国之力,做此“寿秀”。当然,这一次的花费相比较於对民族问题、维权问题的严控花销,这些恐怕是“小菜一碟”。另一笔阅兵大开销,与体育军团的争金牌,哪个花销大,信息不明,我算不出来。

毫无疑问,相比於毛泽东时代,改革开放之后,中共的钱袋子鼓得不行。这也就是《○八宪章》中提出“财税改革”的一个原因吧。因为,中共钱袋子是通过掠夺中国人而鼓起来的。

中共之掠夺在毛时代,是全面掠夺,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从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公私合营的城市工商业改造,到五七年的农村合作化、人民公社化运动,一个按照毛的蓝图的全面的无产阶级化运动,在中华大地上横行。结果是国民经济总是处於崩溃边缘,而官僚主义甚嚣尘上,直至军队直接介入毛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在总结这三十年时,我个人的问题是:是谁在不停地让中华大地处於混乱之中?又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人,热衷於运动?

而毛自己从党魁到独裁者,对“钢枪”握谁手,官僚听谁话,也当然时刻警惕。记得中国一副最着名的对联:“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总是在新春之际贴上家家户户的门框,却正好将三十年动来荡去的根源暴露无疑!

再看邓小平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年,枪还是紧握着,官僚系统也牢固地掌握在中共手中,所不同的,是把原先的计划经济体制向“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转型。这个转型的三十年,可以说是被枪逼着,只能按照官僚的意思来转型的三十年。枪的威逼,不仅逼出了八九年的血腥镇压,也逼出了对藏族同胞、维族同胞的血腥镇压。枪的威逼,不仅是对专制的固守,更是对官僚利益的捍卫.原本作为国防力量、治安力量的枪在专制制度下,终於暴露了其只是捍卫既得利益集团利益的丑恶面貌。

於是,在专制制度下的“中国式市场化改革”,一党专制作为人们经济活动的现实约束条件,官僚集团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边推动着江泽民所谓的“控制力”理论,一边借权力控制下的市场交易,形成权钱勾结的当下“中国经济特色”。如此,“中国特色的市场化”就是一个官家争利的真实局面。不信吗?这些年被中共自己镇压的贪官哪个不是贪婪成性。其实他们不是被他们的贪婪成性送上断头台的。要害是:没权的人,被有权的人控制了贪婪,却偏偏是有权人的贪婪没人控制了。是专制制度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但仅仅是他们放纵了自己的贪婪吗?

不被宪政捆绑的公权力,无论是谁掌握,都会汇入这官家争利的洪流中。

而无论是官僚分利还是官家争利,尽管经济水平大大不同,但相同的是:百姓最多只有汤喝,甚至连汤都喝不上。这就难怪民间说:毛时代,是有劲使不好,邓时代,是使劲不得好。

这就是中共掌国六十年,给中华历史演绎的一个怪胎。

贝  岭:在法兰克福书展研讨会上的致辞

(编者按﹕此为贝岭於2009年9月12日上午在德国法兰克福“中国与世界——感知与真相”(China and the world – perception and reality)国际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致辞,根据录音和本人回忆整理。9月12至13日,此一国际研讨会在德国法兰克福西班牙赛万提斯中心举行。此研讨会是即将於10月举行的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开幕前最重要的活动之一,由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主办,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主宾国活动组委会(中国新闻出版总署所属)、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德国笔会等共同协办.在为期两天的研讨会上,来自中国、德国、西班牙及欧洲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近300名学者、媒体记者、专家及各界人士,就“中国的世界地位位:中国对自己的认识和世界对中国的认识”、“多样的画面——多样的误解?媒体眼中的中国和中国在媒体心目中的形象”、“中国正迈向知识型社会”、“工业化和社会转型”、“文学的角色:深陷危机还是越发重要了?”共五个论坛展开讨论。贝岭本应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主办方之邀,是研讨会文学论坛上的四位主讲人之一。后因中国新闻出版总署对作为异议知识分子的戴晴和贝岭与会不予接受,迫使法兰克福书展主办方在会前数天取消了贝岭和戴晴的主讲人资格。此事被德国媒体披露后,引起了德国媒体和公众强烈的关注,当戴晴和贝岭坚持飞住法兰克福,准备以听众身份出席研讨会后,在媒体和公众巨大的压力下,法兰克福书展主办方紧急决定,邀请戴晴和贝岭作为特别来宾在研讨会开幕式上致辞.)

此刻,我和戴晴能够走上这个讲台,真的不易。这是法兰克福书展六十年历史上值得记下的一刻。刚才发生的这一幕,中国代表团的官员、学者和作家,因戴晴和我的上台而集体退场的这一幕,我真的感到非常的悲哀。一个国家,它派出的学者和作家们应该有些气量,接受和容忍和他们有不同看法和价值观的人在这场研讨会上和他们一起探讨,允许研讨会的主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选择客人,让人说话。今天早晨,我和戴睛一样,本以为中国的官方,终於改变了原先对我俩与会的拒绝和对书展方的要胁,接受我们可以同台论事了。但,看来我们的预估是错了。是的,中国是强大了,而且蛮横,可是,不能容忍异见的强大,是脆弱的强大。

刚才,法兰克福市长罗丝(Petra Roth)女士的开幕致辞,她对书展方应该信守承诺、有所坚持的忠告。她回忆自己作为民选市长,在和中国有关的事务上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经验。她的表达坦率,直接了当,让我意外和感动。此时,我也要向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主席博斯(Juergen Boos)先生致意,我注意到他昨晚向媒体发出的公开信,他强调不会为言论自由做任何妥协,他知道我们已抵达法兰克福,他邀请我们参加研讨会,我感受到了他的诚意。今天,我能走上这个讲台,能作三、五分钟的发言,已说明了一切。

我要特别强调,法兰克福书展这一世界上最大、最有影响力、也最有文学能量的书展,自1949年创立以来,始终坚持、并守护着表达自由、出版自由的基本价值,这是书展坚守始终的传统.所以,不管压力多大,都要守住这个底线,不能退让。让我欣慰的是,今天,你们守住了。

此时,我看到了北京清华大学历史学教授秦晖先生仍在座位上,他没有随着中国代表团退场,他有自己的决定和判断。我向他表示敬意,他是傑出的学者、自由思想家。如果中国代表团中的学者们和小说家莫言,能够在未来的国际性场合上做真正的自己,不成为官员们的附庸,那时,我也会致上敬意。

我相信,在十月的法兰克福书展上,多元、多样、多音调的声音,异见的声音,将会更多,更刺耳。中国新闻出版总署,或更大的国家权力,都不可能阻止这些声音。作为今年的主宾国,来自中国的学者、作家和编辑们,你们别无选择,必须面对、倾听,必须学着交流和对话。

谢谢各位!

贝岭,流亡作家,文学编辑,倾向出版社创办人。

十年砍柴:帝王戏和爱戏的帝王

上世纪60年代,毛泽东批评当时的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早在中共建政之前的延安时代,毛就明确提出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但如果理性地考察中国几千年的文艺特别是戏曲史,或许会发觉,帝王戏也可以为“工农兵”服务。广大食不果腹的小老百姓,看戏的时候,却容易“为古人担忧”,特别热衷于看帝王创业开国、治理天下的故事,就如前几年《雍正大帝》这类连续剧高收视率一样。小民们好这一口:通过看戏遥想那些大人物如何打江山、坐天下。中国戏曲界有个说法:“唐三千,宋八百,说不完的三列国”。可见传统戏曲的历史题材是最多的,而其中表现帝王将相之功业的又占大多数。

说起帝王戏,历史年代比较早的当属演绎秦汉之际的风云,比如《高祖斩蛇》,比如《霸王别姬》。前者写的是江苏一个农民如何崛起于闾巷之间,提三尺剑取得天下;后者讲刘、项争夺江山中,流氓无产者打败了贵族后裔。

虽然说历史是胜利者写的,但在传统戏曲中,夺得天下的帝王未必都是形象高大、英明神武,而失败者也未必是猥琐短视、品格低劣。相反,中国民间编戏文的人,对失败的悲剧人物多是有一种同情,项羽和关羽,战败后或自杀或被人谋杀,但在舞台上是光芒万丈。而被后世尊为“武圣”的关羽,在梨园行更是有着特殊的地位,为他专门设了一个“特型角色”:红生,其荣耀超过所有的帝王。

一些被官方史家所推崇的帝王,在戏曲里,却变得形象不那么高大,甚至有几分不堪。如元代杂剧《高祖还乡》,通过刘邦故里一位老街坊的口述,把汉高祖刘邦早年偷鸡摸狗、占乡邻便宜的泼皮形象活生生地重现,和高祖衣锦还乡那种显赫的排场形成鲜明的对比。看完这出戏,再回味刘邦的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返故乡”,会觉得是一种反讽。笔者少年时在家乡看祁剧或是木偶戏,常有《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之类的曲目。当时就特别不能理解,戏里面的唐太宗、李世民,为什么那样愚蠢、颟顸与懦弱,因为历史老师说唐太宗是“千古一帝”呀。比如他听信谗言,误入盖苏文设的埋伏圈里,被追杀得狼狈不堪,于是吟唱道:“哪个救了我李世民,你做君来我做臣。”这时白袍小将薛仁贵及时赶到救驾。后来看鲁迅的书,这个疑窦才解开。鲁迅在《谈皇帝》里说道:“中国人的对付鬼神,凶恶的是奉承,如瘟神和火神之类,老实一点的就要欺侮,例如对于土地或灶君。待遇皇帝也有类似的意思。君民本是同一民族,乱世时‘成则为王败则为贼’,平常是一个照例做皇帝,许多个照例做平民;两者之间,思想本没有什么大差别。所以皇帝和大臣有‘愚民政策’,百姓们也自有其‘愚君政策’。”因此戏台上,类似《梅龙镇》中调戏民女反被民女奚落的明武宗这样的荒唐皇帝形象,十分常见。

自古戏中多帝王,也自古帝王多爱戏。《史记》中记载楚庄王是个戏迷,他喜欢一个叫“优孟”的文艺工作者,从此“优孟”就成了伶人的代名词。唐玄宗是个超级戏迷,被梨园行尊为祖师爷———这不无攀附嫌疑,就如青楼界尊管仲为祖师一样。可惜“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硬是唱衰了一个“开元盛世”。后唐庄宗李存勖,也是因为爱戏而误国。据说毛泽东晚年还叹息不已,不时诵读《三垂冈》的诗句:“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距今最近的一个帝王戏迷当属清末实际的掌国柄者慈禧太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时京城到处都是皮黄丝竹之声,那虽是大清国的末世,却是梨园行的盛世。许多名伶,被老佛爷召进宫唱堂会,立刻身价百倍,如谭鑫培,深得慈禧恩宠,被官员们尊称为“谭贝勒”。这当然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那时伶人再得宠,也顶多赏他一件黄马褂穿穿,不会真的给他文武品衔,所谓“国之名器,不可轻授”。而当时唱戏的为了取悦于老佛爷,以及她身边的大太监李莲英,也不惜用戏曲来“颂圣”,来“媚权”。比如老佛爷很喜欢的京剧《法门寺》,完全是投其所好。这出戏讲的是明朝正德年间,民女宋巧姣被县官赵廉所冤枉,探听到大太监刘瑾陪太后某日去法门寺上香,于是冒死闯銮驾告状。刘公公秉承太后旨意,复查此案,冤案得以昭雪,害人者被处死。

虽说是伶人地位低,在帝王眼里只是玩物而已,但有些伶人尚有让人敬佩的风骨。比如楚国那位优孟,楚庄王一匹钟爱的马死后,下令以大夫之礼葬之,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反对这个荒唐的决定。而优孟站出来讽谏,他建议楚王以国君之礼葬马,并封爱马为万户侯,让各国使臣参加葬礼。各国诸侯听说后,“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楚王听罢醒悟过来了。戊戌变法后,慈禧百般折磨光绪,包括要光绪陪她看戏,自己坐着,让光绪站在旁边。某次一位叫“刘赶三”的戏子正在演皇帝,看到台下此景大为不平,斗胆念吊场词道:“你看我为假皇帝尚能够有座,他那真皇帝却天天侍立,何曾坐过?”慈禧听后,还真的让太监给光绪搬条凳子。

大清覆灭快100年了,今日“刘赶三”的同行们还有优孟之风么?恐怕更多的人像《法门寺》中那个刘瑾身边的小太监贾桂。刘公公让他坐下说话,贾桂知趣地回答道:“奴才站惯了,不想坐。”

程映虹:节庆治国——运动治国的翻版

在美国看完北京中央电视台“直播”的PRC60周年阅兵盛典时已是深夜,坐在沙发上一时心神恍惚,分不清究竟身在太平洋的哪一边。恍惚过后只觉意犹未尽,心潮滚滚,等着那个脆美的女声高声宣布“下一个节目是……”

是啊,这么盛大的场面,这么欢腾的气氛,怎么就这么散了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一场散了一场可以再上一场么,亿万人民正翘首以待呢。

这个担心不用说是多余的。早在这场盛典之前,甚至在这场盛典之前的那场盛典之前,下一个节目就已经被宣布了,这就是明年上海的世博会。

时光难熬也好过,全看你怎么熬怎么过。奥运会和PRC 60年已经把中国人给凝聚了好几年了,连一场大地震加上这么多的群体事件和民族冲突都没能分神,一个世博又能接上去再凝聚它一年多。这样差不多十年就已经下来了。至于世博会之后,国内国外能找出来凝聚一下的名堂会接踵而至。

例如,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全国为一个城市撑腰,再申办一下亚运甚至奥运。申得成可以一下就凝聚它5年到10年,申不成也有1到2年,更不用说还可以接着再申。这样5年就过去了。这还不算那些形形色色的世界杯和杂七杂八的全球和地区性大会,只要交给中国办,保证你全民参与办得红红火火。此外,不要说党、人大和政协数年一次的代表大会是凝聚的好机会,每年春天的全会也是一场不小的凝聚。5年后是建国65周年,还可以凝聚一下;10年后是70周年,不但可以用60年盛典为参照极大地凝聚一下,还可以启发大家作对比——10年来我们又有了哪些让世界瞩目的成就?——这样10年眼一眨就过掉了。10年后再如此这般地循环下去,“千秋万代”还是一句空话吗?中国人就不用说了,全世界对民主政坛上你方唱罢我上场冷眼相看的百姓都会相信“以某某为核心的中共第8代第9代第10代以至X代领导”亲民的;都会觉得做一个中国人真是开心的。

是啊,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的领导人能隔三差五地给自己的百姓找这些乐子和盼头呢?

凝聚不是强制。凝聚是有“民意”为基础的,很多老百姓是高兴的,是盼望的,是参与的。文革时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政治运动,虽然物质生活非常匮乏,虽然很多人都明白这样“搞法”不对头,明着暗着地抵制和消极,日子很不好过,但文艺演出常常是爆满的,每个节目之后的“下一个节目是”常常是在观众听众屏息期待中被宣布的,每场演出完毕后总是“全场起立热烈鼓掌”的。元旦晚会后盼五一,五一过后盼七一,七一过后望八一,八一过了是十一,本来难过的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滑过去了。

在一个运动治国的年代,节庆中哪怕是仪式化的演出也为人性留下了一点点余地。但在宣布了运动不再治国的年代,节庆和仪式却渐渐取代了运动,成为“凝聚”力的主要源泉和治国的得力手段。

文章写到这里,看到网上有消息说北京高级官员透露,奥运和60周年大庆给维稳提供了经验,今后就是要利用大事件凝聚民心,调动爱国热情,打击一小撮捣乱分子。明年好办,有世博。再下来还要想办法。

这不但印证了我上面所说的“下一个节目”,而且让我想起了幼儿园老师都心照不宣而且行之有效的那个办法:要让好动难管的幼儿不闹事,关键是要会“来事”,想方设法不停地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同时又把他们“凝聚”在一起。讲一个故事,做一段游戏,玩一阵玩具,到外面沙坑上掘一会沙,再玩一阵水,轮流上厕所……循环往复一下,一个下午的时间太太平平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些不愿一块“凝聚”的刺儿头就罚到墙角去。

如果说古人的政治智慧是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么今人的政治秘诀则是御民如办幼儿园。

范泓:当年林海音“自废武功”

大多数内地读者可能知道林海音是台湾的一位著名作家,根据她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城南旧事》,曾经家喻户晓。实际上,她还是当年名噪一时的《纯文学》杂志的创办人。这份标榜于纯文学、与政治无涉的刊物,创办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前后存活了5年零3个月,后来却因一桩政治案件而“自废武功”,一夜之间,在台湾文学界销声匿迹。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白色恐怖”气氛渐次达到了顶点。所谓孙立人案以及雷震案,是台湾当局以“匪谍罪”对某些持不同意见者的一种政治构陷。如果说,孙立人与雷震等人作为国民党高官,在政治上与威权体制渐行渐远,以当局的逻辑,对其惩治尚犹可说也,但在文化新闻界,当时“人人自危”的状况却又令人痛不堪言。以港台著名作家王敬羲先生(梁实秋的学生)的回忆,“文化人朝不保夕,被捕入狱者多不胜数”,其中有柏杨(作家)、崔小萍(媒体人)、陈映真(小说家)等,及至1971年,随着著名报人李荆荪锒铛入狱,林海音等人为了避祸,不得不进行自我了断,一份对台湾文学发展颇具影响力的文学杂志,就这样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我与王敬羲先生是忘年交。在他罹患直肠癌病逝的前几年,有过数次见面,并有听他谈论不堪往事的机会。说起来,林海音的《纯文学》诞生于台北,同时却另有一个香港版,主持人就是她的朋友王敬羲。然而,杂志办到第五年,即台湾《大华晚报》总主笔李荆荪因“匪谍罪”被捕那年,王敬羲因事到台北,下榻台北中国大饭店,一天清晨,他突然接到何凡先生打来的电话,语气十分紧张,言称:必须立即见上一面。

何凡是林海音的丈夫,《联合报》著名专栏作家,“平时给朋友的感觉是非常平易近人的,那天的紧张谈吐,殊非寻常,令我意识到有事发生了”。两人甫见,何就对王说:林海音有话跟你谈,她没有来,我来替她说……原来,李荆荪被捕入狱,表面上是“匪谍罪”,实际上是他的“星期杂感”专栏那些文字,才是获罪的真正原因。这一切,让林海音深感台湾“白色恐怖”日甚一日,整天提心吊胆的,何凡痛心地说:“《纯文学》办不下去了,林海音办这个刊物,熬夜校对眼睛都快瞎了。……这些还不算,政府在拉人坐牢啊!李荆荪给拉进去啦,你在外面想必已经知道了,早些天,主笔团还在一起吃饭,第二天就把人拉进去了。说拉就拉,说判监就判监,谁还敢办刊物?现在林海音手中还有一批稿件,再出多一期台北这边就决定停刊了,香港那边你自己酌情处理吧……说完这些话,何凡紧张地站起身,”说了句‘我先走了’,转眼就不见了人“。

我不知道王敬羲先生当时内心的感受是什么,只是他本人并不想放弃香港版的《纯文学》。果不其然,台北版的《纯文学》不久真的停了刊,香港版的《纯文学》则从月刊改为双月刊,“出至六十六期才停”。实际上,只比台北版多出四期而已,个中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包括资金等问题。不过,王敬羲是一个无比执着的人,曾被友人称为“文坛斗士”。时隔26年后,在香港艺术发展局的资助下将《纯文学》复刊,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对林海音当年为避其祸,不惜“自废武功”而耿耿于怀。

或许处境不同,人的思维方式多有差异。但对于“一本文学刊物居然是受一宗政治大案的牵累”,林海音所表现出来的“惊弓之鸟”状,突显当年在威权体制下文化人的真实心态。多年以来,王敬羲一直不相信当年著名报人李荆荪是所谓“中共间谍”,其判决“不能令人信服”。在台那些年,王敬羲不仅与萧孟能、李敖等人交往甚密,与雷震先生亦有过往,他常到“自由中国社”去蹭饭,因为靠得近。他说:雷案发生后,“自认匪谍的刘子英一直是雷震手下的干事,刘子英捱不住刑,认了匪谍,雷震的庇护匪谍罪名遂得成立。李荆荪案中也有一个刘子英式的人物,他就是与李同时被捕的俞某人……”王敬羲此言不虚,从当年台湾的新闻报道中亦可知,李荆荪在法庭上得知朋友俞某为获减刑作出不利于自己的供词时,当场悲痛欲绝,激动地拍胸高呼:“俞先生,良心!”最终,台湾军事法庭还是判处李荆荪无期徒刑。

复刊后的《纯文学》在香港共出了32期,至2000年12月才寿终正寝。其间,王敬羲托友人将复刊后的《纯文学》带给正在医院中的林海音。一年之后,林海音在台北去世,走完了她作为一个作家和出版人的所有路程。王敬羲闻讯后,在香港报刊撰文回忆当年与林海音在台港两地合力共办《纯文学》的往事,后来王先生将其剪报寄给我,使我亦知道了这一段令人多有感慨的故事。其中几个关键词:白色恐怖、林海音、《纯文学》,正是王先生这篇回忆文章的标题,至今过目难忘。

患上“政治歇斯底里症”的欧洲

    《欧洲精神》,(法)亚历山德拉·莱涅尔-拉瓦斯汀著,范炜炜、戴巧等译,吉林出版集团2009年8月版,30.00元。

英国《新政治家》杂志最近刊载了一篇预言下一个世纪世界局势发展的文章《下一个100年》,开篇就说:“自15世纪以来,欧洲的力量完全统治了世界,创建了史上第一个全球的地缘政治系统。但同时,欧洲也开始了一场近五个世纪的内战。”内部纷争的后果只能是分崩离析,于是作者写道:“到20世纪,欧洲已经面临着四分五裂的状况。苏联倒台以后,人们发现,已经没有一个欧洲国家具有一流的全球影响力。”

今年初,由于天然气过境费的纠纷,俄罗斯停止经乌克兰向欧洲供应天然气,而欧洲又恰逢严寒,这使得奥地利、捷克、保加利亚等多个欧盟成员国的天然气供应完全中断,大批民众受冻。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俄乌两国的做法非常不给欧洲各国面子,但是被“扼住咽喉”的欧盟却只是在事后派了一位相应的执行官,怯生生地声称要对俄罗斯的天然气公司进行起诉。偌大一个欧盟,面对紧迫的能源危机之时竟然显得如此窝囊,现在想来也真是可叹。

据说,个中原因是由于欧洲各国对俄罗斯的天然气依赖程度不同,因此对这一事件的反应也就有所区别。受影响相对较小的“老欧洲”,对饱受“灾害”的“新欧洲”几乎是坐视不理。一心想成为欧洲“盟主”的萨科齐甚至公开唱衰时任欧盟轮值国主席的捷克总理托波拉内克对于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斡旋。大家首先连意见都没法统一,想要拿出点实际的强硬手腕,其可得乎?

但这件事也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为什么生性友善的欧洲人在处理内部事务时会如此狭隘地“自扫门前雪”?而这种事无大小全都从自己的小算盘出发的态度,或者像那位英国作者所说的“四分五裂的状况”,是否就是欧洲在今天很多观察家眼里“衰落”的主要原因?

这个问题,人们从国际关系、地缘政治、公共政策的角度,七嘴八舌做了一大堆分析,但从思想的层面来考量,它似乎还说明了某种精神价值在欧洲的丧失。就此,法国学者莱涅尔-拉瓦斯汀在其著作《欧洲精神》中,引用胡塞尔在1935年的一次讲话的内容为我们做了如下的回答:“欧洲面临的最大威胁,是自我懈怠。”

美国人独立后所建立的联邦,曾经给了憧憬统一与和平的欧洲人以非常现实的启示。但不幸的是,这一希望很快就被20世纪欧洲所犯的一系列错误彻底击碎。先是在两次大战期间陷入纳粹主义的泥潭,在二战后又被美国和苏联这两个超级大国所胁迫,欧洲人在过去的一百年里长期生活在一种不确定的“恐惧”气氛之中。胡塞尔所说的“自我懈怠”,便是起源于欧洲,尤其是东欧国家长期所处的并不安全的现实。上世纪90年代在波斯尼亚和科索沃的民族清洗运动,还令人隐约想起二战时期恐怖的纳粹大屠杀。今天,欧洲人的这种“集体恐惧”更是伴随着对失业、社会倒退的种种忧虑。然而,在一个普遍将消费文化和道德判断混为一谈的时代,人们在面对这些问题时,却很难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解决之道。

这段特殊的历史导致了匈牙利思想家伊万·毕波所说的“政治歇斯底里症”。欧洲小国因为那种无所不在的不安全感,不得不大肆宣扬国家的天赋,固守自己的疆域,甚至相互拆台,对于自己“邻居”的事情不闻不问。拉瓦斯汀将此定义为,“将他人置于恐惧之下,以此来克服自己的恐惧”。

换言之,在国家的层面,如今的欧洲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启蒙者所设计的“公共精神”,而是刚好相反,变得越来越缺乏社会责任感。我曾在国外的报章上读到一位欧洲议会议员披露开会时的真相:欧盟的决策层通常不关心成员国的具体情况。甚至当欧洲国家议会在讨论一国代表在欧盟提出的议案时,他们竟然不知道那位来自本国的代表是谁。原因很简单,没有一个政客会真正关心与自己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国家的政治问题。

新欧洲的困境有些像我们在讨论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得与失时常用的论调:硬件的输入是有了,但软件的输入却没跟上。拉瓦斯汀认为,在解决了诸如温饱、安全这些基本问题以后,如果人们还是紧紧盯着盘子里的面包而不考虑任何公共议题,那么,最后人们等来的,就只能是一个被商品和消费文化包裹着的“虚无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的行为乃至思想都会变得惊人地一致———表面上有了更“民主”、更个人化的生活,实则与吃了睡睡了吃的猿猴无异。设若拥有如此的人民,无论对于人类近现代思潮的发源之地的欧洲,还是作为古代文明圭臬的中国,无疑是不太相称的。

欧洲,这个对于“集体”一词拥有血腥的历史记忆的大陆,很自然地在今天信奉起了“他人就是地狱”的利己主义哲学。但欧洲人对“集体”的弃绝,换来的却是如今同室操戈,以邻为壑的现实。他们在精神上的“狭隘”与“盲从”,使得“我”与“他人”不断分裂,形成了如今欧洲的“精神地狱”。回想启蒙者们当初设计“欧洲联盟”的美好愿望,最后却换来如此结果,这种落差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吗?

文思:梦、失、死

第一章    梦

 

(1)

 

我的老伴经常做梦。她的梦几乎永远是一个主题——各级党的干部“动员”她“自愿”下乡插队落户。

“我已经下过八年乡了啊!”老伴委曲地喊叫。

“那也不行,你要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干部冷酷地说。

“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啊!”老伴恐慌地说。

“六十多岁又怎么样,要与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干部理所当然地说。

“我已经移民加拿大十几年了啊!”老伴带着哭腔解释:“我已经买了房子,有了存款。”

“房子没收,存款充公。”干部凶狠地说:“像你这样的叛国分子,罪加一等!你就是躲到天边,我们也要把你抓到乡下去。”

于是,老伴绝望地哭喊着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

我被老伴的哭喊声惊醒,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她:“那只是一场噩梦,它不会再重演了。”

在我的呵护下,老伴终于重新入睡。但是我却再也睡不着。

 

(2)

 

我的睡眠比老伴还差。为什么?因为我写作。我老是做梦,而且老是做恶梦。一夜可以被吓醒好几次。

老伴在我怀里安然地进入了梦乡,我却久久不能入睡。在天亮光景,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睡几分钟,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生活在国内。隔壁的邻居老婆婆发现我一下班就伏案写作、形迹可疑,去户籍警那里告发了我。户籍警急于邀功请赏,雄纠纠、气昂昂地闯进我家搜查。我挡在门口不许他进。

“请出示搜查证。”我义正词严地说。

户籍警气急败坏地说:“那好,你等着。”

户籍警放下狠话,气势汹汹地走了。

半个钟头以后,他又返回来,带来了搜查证,还带来了国安部的人。办一个搜查证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我无话可说,只好让他们搜查。他们随便翻了翻我的手稿,就把手铐铐到了我手上。

“你的文章中有大量反党言论,立即逮捕法办。”国安部的人声色俱厉地说。

户籍警在旁边帮腔,一面得意地狞笑着。

我吓醒了,天也亮了。我再无睡意,于是起来写我的恶梦。

 

(3)

 

我常常想,我们中国要是没有那么多告密者多好!你一个老婆婆,好好在家过清闲生活,颐养天年,不比你窥测邻居的动静、一颠一颠地去派出所告密舒服得多、轻松得多!

我常常想,我们中国要是没有那么多争宠者多好!你一个户籍警,维持好你管的那一片小区的治安,让你那片的住户安居乐业,你就搞好了你的本职工作,又何必多此一举,对别人伏案写作也过度关心!

我常常想,我们中国的公检法人员不那么穷凶极恶多好!刑事犯罪分子是人类的共同敌人,有力气你们就对着他们使好了,不要去干涉那些爱想爱说、敢想敢说的正派公民。他们就是有反党言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不是保障中国公民的言论、结社、集会、出版和游行示威的自由吗?

 

(4)

 

好在我住在加拿大,我的恶梦、我太太的恶梦毕竟是恶梦,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对此,我感到庆幸。但是,我怎么能忘记那些不如我幸运的国内同胞呢!他们正生活在我的恶梦中!所以,我利用我的一切业余时间勤奋地写作,写出我的恶梦。这是我对骨肉同胞所尽的一份心意。我盼望他们不做我做过的恶梦,帮助他们从现实的恶梦中得到少许安慰和解脱。

 

(5)

 

朋友来看我,见我在伏案写作,好心规劝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写什么!留着这条老命多活几年不好吗?”他停顿片刻,又热心地邀请我:“走,跟我去餐馆好好吃一顿。我请客。”

我对他笑一笑,拒绝了他的邀请:“不,我要写。如果我这条老命少活几年能让许多年轻的生命多活几年,那是多么值得啊!”

“你写个不停,有什么用!”朋友轻蔑地说。

“是的,”我同意朋友的意见:“我一个人写,的确没有多大用处。但是,如果每一个人都写,写自己的感受,帮国内没有写作自由的人写他们的感受,那就会汇成势不可挡的洪流,冲垮任何反人民、反历史前进的邪恶势力!来,你也写吧。我们一起写。”

朋友摇着头,去餐馆好好吃一顿去了。

我顾不上起身送他,还是继续奋笔疾书我的恶梦。

 

 

 

第二章  失

 

(1)

 

我整天伏案写作,睡眠不足,使得老婆和孩子都为我的身体健康担忧。两个女儿疼老爸,安排我和老伴去意大利和希腊度假两周。她们为我们订好了所有机票和车票,安排好了全部路线和行程,预定了每一个城市的旅店。我的全部“任务”就是带着老伴按图索骥地照跑一遍。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们注意安全,叫我们千万别走丢了,叫我们宁可多花钱少游览也别累着……女儿的孝心固然让我感动万分,但是我总觉得她们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老爸走南闯北四十多年了,什么时候出过事?现在老爸的确老了,腿脚不麻利了,脑子不灵活了,身体不结实了。但是,带老伴出来玩一趟的能力还是有的!

在罗马机场下了飞机,我沿着路标,只花几分钟就找到了进城的火车站。在站里挂着T字招牌的香烟杂货店买好车票,领着老伴上了车。乘客很多,连两个相邻的座位都找不到。我和老伴只好分坐两处。三件行李也只好分放在行李架的不同地方。

罗马的夏日热气逼人,又正遇上几十年一遇的热暴。气温将近摄氏四十度,坐着不动都热汗直冒,何况我们由下飞机至上火车,不知道上下了多少楼梯,穿过了多少走廊!我坐在远离老伴的座位上喘息,心里却有压抑不住的得意:一切顺利。我还不老,还可以带老伴出国旅行。

我的得意只持续了一分钟。突然,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们的车票还没有生效!在许多发达国家,公共交通是一种诚信系统——乘客上车前自动把车票塞入验票器打印时间,使车票生效。没有进行这一操作的车票为无效车票,被检票员抓住,将当作无票乘车而给以重罚。我有些发慌,连忙用英语问身边的意大利女郎,怎样使我的车票生效。

谢天谢地,她懂英语。她告诉我,必须下车把车票塞入站台入口处的黄色验票器。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我连忙往外挤。又上了一些新来的乘客,车厢变得更加拥挤。许多人对我现在还往外挤显得很不满意。但是,我顾不了这么多。在经过老伴的座位时,我一面往外挤,一面关照她:“我下去验票,你看好行李!”

我跳下车,跑到站台入口处。那里果然立着十几个黄色的验票器。从来没有用过,第一张票塞得不到位,塞进去几次才打上时间印记。第二张票倒是一次成功!我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转过身来就往列车跑。在我离车门只剩下最后两、三米的时候,列车开动了。我拚着老命想追上它。列车越开越快,而我却越跑越慢。最后,我只好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努力,站在原地大口地喘息。

完了!我绝望地想:到达罗马刚十分钟,我就丢失了我的老伴!只懂中文、不敢离开我一步、年过花甲的老伴被我丢失在有三百多万人口、四百多万辆汽车、外加一百多万辆摩托车的喧闹而又繁华的大都会!

 

(2)

 

“你的妻子在车上吗?”一个老年女旅客看出了我的焦急,她用英文安慰我:“不要紧,她会在Termini等你的。”

在一筹莫展之际,一句宽慰的话语胜过黄金万两。我以感激的眼光回报她,同时也在讯问: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她似乎看懂了我的疑惑,向我解释:“这列火车直达Termini。运行三十五分钟。中途不停,也不再继续往前走。”

我安心多了。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等下一趟车。从机场到罗马火车总站Termini的火车每三十分钟一趟。对于我来说,这三十分钟比三十年还长。我在思索我面临的局面。越是思索,我对好心的女旅客的安慰就越没有把握:不再继续往前走那就意味着又往回开,老伴也许会稀里胡涂地又坐回来。每三十分钟一趟,运行时间是三十五分钟,那就意味着不是同一列车往返运行,而是两列列车对开!我赶去Termini,老伴可能会坐原车返回机场;我在这里傻等老伴返回,老伴又可能在Termini傻等着我赶去。我们一对老夫老妻真可能在罗马机场和罗马火车总站之间玩起小孩的捉迷藏游戏!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现在我才体会到了手机是多么重要。我终日深居简出,除了去公司上班,就是在家里写作,几乎没有什么社交往来,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购置手机!

我还想到,如果我们的迷藏捉得太久,比如说捉上一、两天,那会有什么后果:女儿们已经把我们的日程全部安排好了。车票、机票、旅馆都已经定死,环环相扣,误了一步就会误掉许多后续步。人家可不管你误还是不误,哪怕你根本没有露面,他们还是一样从信用卡扣钱。五千多加元的假期,罗马才是第一站啊!

但是,我想:不管如何,我还是应该先去Termini。我应该相信老伴,她不会那么傻,刚从机场进城,又返回机场!在煎熬中,我度过了三十分钟。Termini来的火车终于进站了。我急不可待地上了车,这才发现另一侧车门洞开,原来在这侧上车的同时,另一侧在下车。我从另一侧跳下车,追赶着刚刚下车的乘客,希望在里面找到老伴。没有,老伴不在其中。我放心了:是的,我的老伴不会那么傻!

我飞跑着转回上车的一侧,重新上了车。在列车开动之后,我才意识到,老伴会不会那么傻还说不定,倒是我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这列车是与老伴坐的那列车对开的车,老伴是不可能坐这列车返回的。老伴如果返回机场,应该是乘坐下一列车。

我心乱如麻。检票员来检票更增加了我的慌乱。我突然意识到,老伴手中不但没有有效车票,连没有打过时间印记的无效车票也没有。她很可能已经被抓住,罚以重款。然而钱在我身上,护照也在我身上。她什么也没有,连辩解的能力都没有。她只会说中文——我们不能指望意大利的铁路员工听得懂这种语言!

我焦急地用英语对检票员说:“我遇到了大麻烦。我下车验票,车开走了,我的老伴在车上。她手里没有票。她什么也没有!她很可能已经被抓住了!”

检票员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激动。我明白了,他完全不懂英语。意大利不是德国,那里从小学三年级就开英语课,几乎人人懂英语。许多意大利人都是英语文盲!

坐在我周围的人倒是听得懂我的话。他们又是感叹又是唏嘘,对我深表同情。我大声喊叫着:“有谁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绝了。他们都是外国游客,懂英文,但是不懂意大利文。谁也不能帮我翻译。好在检票员有一定的悟性。看到我一个人拿出两张票让他检,猜到了我要说什么。他用意大利语说了一通,然后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似乎在告诉我,如果老伴被他的同行抓住,他会打电话为我解难。

我再也坐不住了,一方面是因为心急如焚,另一方面是不愿意再听周围游客们发表的毫无帮助的同情。我站到了车厢门口。一列火车迎面而来、飞驰而过。如果老伴又返回机场,就应该在这列车上。我睁大眼睛看着它,想看出老伴是不是在里面。当然,我连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上百米的列车不到一秒钟就飞闪过去了,若要看清楚它的乘客,恐怕需要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列车缓缓驶入罗马火车总站Termini。我透过车门的大玻璃窗看着站台上的每一个人。天啊!我看到了。老伴坐在一张长凳上,护卫着三件行李,在执着地等待着我。老伴曾经等待过我二十年。我们在高中时开始相恋。由于她下乡插队八年,我们在恋爱十周年之际才结婚。婚后,我在外地工作、学习、出国,足足又过了十年,我们才终于团圆、建立起真正的家。然而,我想,对于她来说,这三十分钟也许比那二十年更加难熬!

火车刚刚停稳,我就第一个跳了下来,跑向我的老伴:“我的爱人,你知道在这里等我,你真聪明!”我由衷地夸奖老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再没叫过老伴的名字,却嬉戏地称她为“我的爱人”。

亲戚朋友们都嘲笑我们老夫老妻说话还这么酸溜溜的。好几个人都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做‘你的爱人’真是幸福,只要听到这个称呼就会心里暖洋洋的。”

 

(3)

 

但是,“我的爱人”一点也没有“心里暖洋洋的”表示。她白了我一眼:“谁稀罕你拍马屁!”不等我张口解释,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你把我丢在车上就不管了!”

在听到我说“我下去验票,你看好行李”之后,老伴就开始了难熬地等待。她很奇怪为什么我丢下她不管、再没有露面。火车运行三十五分钟,居然没有人检票。(诚信系统本来就是以对人的信任和人人自觉为基础的。十之八九不会遇到检票员。)老伴平安无事地到达了Termini。大家纷纷提着行李下车。我还是没有露面,老伴这时才意识到我可能落车了。她历尽艰辛,把三件行李拿下车。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人还没有下完就有人开始上车。她想,莫非这不是终点站,还得继续往前坐!于是,她又不辞劳苦地把三件行李提上了车。她刚上车,车门就在她身后关上了,列车即将发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多了一个心眼,用语音和语法都很成问题的英语问站在身边的意大利小伙子:“Where is the train go?”

她的运气真好。那个小伙子懂英语,连她文理不通、发音怪异的英语都懂。他回答:“Airport!”

神了,Airport居然是老伴所掌握的极为有限的英语词汇之一。她认识到她刚从机场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返回机场。她转过身来要下车,但是车门已经关上,她下不去了。正在这时,有人在最后时刻上车,从外面按动开门的开关打开了车门。她拎着两件行李夺门而出,那个意大利小伙子给她递下了第三件行李。列车急驰而去,老伴站在站台上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我知道你不会抛弃我……”老伴对我说。

“谢谢你的信任,我的爱人。”我感动地说。

“我想,你莫非被共产党的特务绑架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是我丢失老伴以后第一次露出笑容:“我的爱人,你的阶级斗争观念是不是太强了!我虽然经常写一些批评共产党的政论、小说和诗歌,但是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有组织的活动。我始终只不过是一个利用业余时间为自由民主而呼吁和呐喊的独立人士。共产党绝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西方自由世界绑架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停顿片刻,嘲弄地说:“你是不是太抬举你的丈夫了?”

“那么,”老伴反问我:“大女儿在上海举行婚礼,你为什么不敢回去参加?”

“因为我不愿意和共产党打交道。”我回答:“因为我不愿意自投罗网去找麻烦。”

“你还是少写一些反党文章好!”老伴劝我:“搞得全家人都为你担惊受怕。”

“不,我必须写。”我寸步不让地说:“做人不可以太自私。我们生活在民主自由的西方社会,过着丰衣足食的富裕生活。我们不可以忘记国内的失地农民和失业工人。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却没有说话的权利。我们有说话的权利。我们不替他们说话,对不起良心……”

“又来了!又来了!”老伴打断了我的议论。她转移了话题,故作凶狠地说:“我恨你!”她觉得自己的意思表达得还不够完整,又补充道:“你抛弃了我!”

我拉起老伴的手,真诚地看着她,深情地说:“我爱你。从现在起,我一时一刻都再也不和你分离。”

 

 

 

第三章  死

 

(1)

 

一过六十,就开始想到死。随着时间的流逝,想得越来越多。老伴和我同岁,我们俩讨论得最多的就是谁会先死。我当然希望老伴长寿,但是冷静一想,却宁肯她先于我死。为了过上民主、自由、丰裕的生活,我把全家由中共党国搞到了加拿大。孩子们好办,她们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很快就赶上和超过了我,在加拿大生活没有任何困难。但是,却难为了我的老伴。她不懂英文、不会开车,是读、说、听、写、行五个方面的“残废”。我如果走了,把她丢在这个世界,她又怎么活下去?!

老伴显然也有同样的忧虑。从十七岁开始,老伴就是在我的爱情的滋润和呵护中进入青年、中年、壮年和老年的。现在又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没有我,她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英年早逝的黄花岗烈士林觉民(1887-1911)在其脍炙人口、流芳千古的遗书《与妻书》中写道:“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对此,我深有同感。林觉民烈士这么说的理由是:“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我何尝不是同样想法!古希腊的著名哲学家伊壁鸠鲁(Epikourus,公元前342-公元前270年)也说过:“死,对于死者算不了什么,对于后死者却是莫大的悲哀。”

林觉民烈士的老伴刚听到林觉民“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的“怪论”时,不禁勃然而怒(“汝初闻言而怒”),经过林觉民婉言解释,才勉强领会和接受了林觉民对爱的深沉表达(“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我的老伴却不同,她从一开始就“向往”着自己能够先于我死去。也许她的五种“残废”使她比林妻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所处的弱势吧!

 

(2)

 

对于我出门就开车,一到公司就坐在计算器前编程序;下车就进家门,回到家里就坐在计算器前写文章,老伴忧心忡忡。她指责我:“你看你一天走了几步路?你的腿在退化,你浑身的每一个器官也在退化。”

一天,她在一篇网文上看到,每天起码要步行一万步才能保持身体健康。从那天起,她就想方设法督促我走路,却又始终想不出有效的监控办法。我们在意大利使用欧洲铁路局的多日通票旅游,得到一个记步器作为礼品。它的使用说明书说:只要把它往你皮带上一挂,它就可以自动记录你走过的步数。听说这个小玩意儿有这种功能,老伴别提有多高兴了。她叫我好好保存,千万不要搞丢。我迷惑不解地看着老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这个小玩意儿欣喜若狂。老伴向我亮出了她的底牌:“回到家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挂在裤腰带上,哪天没有走到一万步,就不许上床睡觉。”

老伴的好心我心领神会。一回到家,我就把计步器别在皮带上进行设置和调试。老伴看到我这么自觉,非常高兴,乐呵呵地忙着去收拾行李,打扫卫生,做回家后安居乐业所必做的准备工作。

我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按动计步器上的按钮,连老伴又回到了我身边都没有发现。老伴和我说话,我也没有听见。

“老头子,”我突然听到了老伴凄楚地惊叫:“你怎么啦?!”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老伴惶恐不安、惊恐万状的样子。

“吓死我了。”老伴在我肩上狠狠地槌了一拳:“你这个老家伙,喊你也不答应。我以为你死了。”

我明白了:我低着头,聚精会神地调拨计步器上的按钮,除了手指,浑身纹丝不动,连老伴和我说话也没有听到,活像一个毫无知觉的死人,着实把老伴吓了一跳。

 

(3)

 

老伴怕我死去,比我自己还怕。

我当然也不愿意死。生活是那么丰富多彩,我还想睁大眼睛多看看。世界是那么广袤无垠,我还想迈开双腿多走走。学问是那么博大精深,我还想开动脑筋多学学。

但是,哪怕我现在就死去,我也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我在穷困潦倒、无人关爱的环境中长大成人,以我的聪明才智和刻苦耐劳,在科技研究和教学、文学翻译和创作、政评和时评等三个领域做出了我力所能及的最大贡献。我和老伴还培养出了两个出类拔萃的女儿。她们先后都以优异的成绩荣获加拿大总督奖。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甚至可以感到自豪——不是为我微不足道的成就,而是为我对祖国、对人民的执着和热爱。虽然全家都已经移民加拿大,我从来就不曾忘记过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把自己的小家搬到加拿大,只解决了我一家一户的问题。祖国的千家万户仍然生活在共产党的专制统治下。我的祖国还没有繁荣昌盛。我的人民还没有民主自由。我绝不能忘记他们,把他们抛之于脑后。我用我的笔、我的呼吁、我的呐喊,不懈地工作着,为帮助我的祖国和我的人民摆脱中共的专制统治,尽了我的一份力,献上了我的一片心。

 

(4)

 

我当然不愿意死去,因为还有太多的事情我想看到结局。我想照顾我的老伴,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我想看到女儿女婿的最后成就,看到他们的儿女长大成人。我特别想看到的是,全世界的专制政权——包括中国共产党的专制政权——在人民的反对声浪中轰然垮台,看到全世界人民欢欣鼓舞地生活在自由、平等、民主、博爱、人权、法治的和谐社会里。

我知道我的生命有限。对于我有限的生命而言,我的希望太高。那么就让我争分夺秒地加倍努力工作吧,争取让我的希望早日实现——哪怕我自己看不到,但是我的下一代只要早一天看到,那也是对我的莫大慰籍。

这样,在我永远闭上双眼之际,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对自己说:“你累了,该歇息了。你没有虚度你的一生。”

 

(5)

 

伟大的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思想家、和平主义者罗素(Bertrand Russell, 1972-1970)以98岁高龄而心态平和地结束了他成就显赫的一生。他对死有独具一格的看法。他在一篇短文里说:“相对于人类历史的汪洋大海而言,一个人的生命就像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哪怕它经历过激流险滩、哪怕它造成过涛声阵阵,最后终究还是要消失在汪洋大海之中。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来看待死亡,那么死亡就是十分自然而又正常的现象,又有什么可怕呢!”

罗素爵士说出了我想说却又表达不出来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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