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志强:警惕当局强取豪夺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抑制豪强是为政要诀,坐以待毙从来是富人的宿命。据新华网报道,山西煤炭官员日前宣布,煤老板阶层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看起来,产业重组这把“政治上正确”的快刀斩下来,二千二百户煤企很快就将减至百户。我还注意到,新华网没忘了故伎重演,特借一位煤老板的肺腑之言道出遵命重组的好处:报效祖国非但不吃亏,而且还能把企业“做大做强”——五十年代资本家企业主敲锣打鼓主动加入“公私合营”,好像都曾经这么说过。

时间紧任务重,还有这么多工作让公仆们忙碌,这该有多么地激动人心!这中间又能凭空产生多少寻租机会,看来除了山西省煤炭厅,恐怕也就只有天知道了!当局的理由,想必是冠冕堂皇和刀切豆腐,因为拎着帽子找脑袋,向来不需要有多高的智商:私挖滥采模漠视劳工,阿附权贵矿难频仍,行贿受贿偷税漏税,斗鸡走狗声色犬马,都是些现成的帽子,必有一款适合“倒煤”的老板。只能说“均输平准”“算缗告缗”之后的官府,与民争利越发地不露痕迹直截了当。

当局敢于这么做,除了向来不懂得尊重私有产权,还因为在百姓眼里,灭煤老板代表了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和谐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和党员先进性的保持,能否一勺烩进产业重组旗下,也未可知。以公共利益代言人名义把环境破坏、党风败坏统统归责于煤老板,虽说照样是“领导害病草民吃药”,但能换来公众廉价的喝彩与掌声,因为公众只知道烧煤,但他们不是煤老板。更何况,党和政府虽然看上了你的煤矿,但没打算“白拿”啊——入股、收购加上补偿,好像都挺公平,那你凭啥不踊跃“被重组”?

其实,把人分成不同的小撮各个击破,以无关者的民意和多数人的名义,集中损害特定“撮儿”的合法权益,百年历史进程中已演练过多次了,屡见不鲜也屡试不爽。割据在野时打土豪分田地,上台登基后公私合营,把农民分得的土地“通吃”回来,莫不如此。近年来的若干个案,如对城市出租车行业强行集中,将陕北油田“油老板”们集体剿灭,再到此番山西抡圆了想消灭煤老板,其道一以贯之。“国进民退”的产业重组,不过换了个说法,甚至连说法懒得换。

“人随王法草随风”,我承认煤老板确实有问题,但更相信问题都能从党和政府身上找到原因,几乎都是当局治理问题和吏治毛病所致。有问题并不可怕,但政府要真管而且要依法管:私挖滥采可以管,你管了吗?偷税漏税不难惩治,除了北京对许志永和公盟,你山西又惩治了谁呢?煤老板为富不仁要“解决”,但他钱多了想投身公益,你是肯给登记呢还是真给免税呢?

一言以蔽之,既然号称白道,就别使体面的黑道不屑使的手段。合法授予的经营权和采矿许可,不可用运动方式无端收回,否则便是违法和侵权,就该接受诉讼并尊重司法权威。对人家财富哪怕是“不义之财”,安监总局出身的抚台大人可以“眼红”,也不可生出“巧取”和“豪夺”之念。假如以尊重煤老板有权不接受无条件“重组”为底线,那不论入股、折价补偿都可能是真的。要是没了这条底线,即使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那也只能是假的。

在不受监督的绝对权力面前,所有正当权利的绝对值,都只会约等于零。吃喝嫖赌如此奢靡,国家居然如此富庶,而百姓日子依旧这么艰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政府不讲理,对平民的强制拆迁和把煤老板强制重组,都是如此。假如这次山西当局又心想事成,那以前是倒霉的陕西油老板,这回破财的是山西煤老板,下次败走麦城的,就会轮到河北的铁老板——他们在权力面前,同样都是弱者。

谓予不信,那就走着瞧。

浦志强2009年8月30日

马萧:政治、法律与极权主义(上)

(一)

有一位政治上的朋友出事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朋友创办了一家中立的公益机构,专门为一些中下层的人士提供法律咨询和帮助。在我们国家,这样的独立运作的中介机构通常在现实中是不被允许成立的–极权主义怎么能够允许自己眼皮底下有独立于它之外的东西存在?因此,朋友的最终结局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当然,与以往其它的政治案件一样,政府的行为是完全符合法律规定的:宣布处罚决定时办案人员出示了工作证件;取缔这家机构沿引了相关的法律条文;拘捕违法者同样履行了相关的法律手续;举行听证会和新闻发布会都面向整个社会公开地进行–自始至终都摆出一幅依法办事的样子,整个过程不存在任何违反法律的迹象,即便有少许的瑕疵,也只可能是来自工作上的失误,并不牵涉其它。

事实上,一家致力于从事公益事业的中介机构就在这些合法行为的遮遮掩掩下消失了。

在北京,类似这样的”第三方”中介机构也零星的存在着,在中国其他地域,也可以发现它们少量的存在,它们大多处于半公开的存在状态,奔走在环保、卫生、教育、女权主义、儿童保护等领域,之所以被允许存在,大概是政府为了向世界证明它所具有的宽容、开放姿态以及这个制度的文明程度,除此以外,似乎没有别的理由更具说服力。

当然,私底下,这些”第三方”机构要随时接受政府盘查和训诫,接受它隐秘的、无时不在的存在与监视,一旦它们试图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位朋友就是极好的参照。

因此,与这些机构的工作人员接触,无论是公开还是地下场合,都会发现,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与周围事物保持某种天然的小心翼翼,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流露出下意识的不安全感,这不仅局限于针对谈话的对象。

对于政府而言,这些机构虽然在它的全面掌控之中,但是对这些机构保持警惕有其内在的逻辑和关联,它们的行动顺理成章的蕴含了某些特殊的政治意味,今天,政治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并非一桩光采、正义、美好的事业,相反,这个词的寓意好像更贴近监狱、流亡、人民公敌类似这样的名声,一旦不小心被沾上,就意味着被隔离而告终,失去在这个国家立足甚至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这样看来,这些机构的工作人员持谨慎的态度对待周围是可以理解的–虽然,他们中间极少有人从事职业的政治活动。

我的理解,他们从一种特定的人类境况下摆脱出来,祛除了心理束缚和恐惧,获得一个较为独立的社会身份,但是却因此偏离了整个社会运转的轨道,从而陷入新的恐惧和生存危机之中。更通俗的表达,他们在一个既定的世界里,用另外一个世界的行为方式和尺度工作和生活,导致他们的行动在本质上具备了某种特殊的政治属性。这种与众不同的政治属性给他们自身当下的存在带来了麻烦和不安全感–他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卷入了极权主义时代的政治当中–因为这种存在的方式。

我将试图解释他们的麻烦和不安全感的心理究竟源自何处,试图解开这些独立存在的机构与极权主义政治究竟存在一种怎样的内在逻辑和关联。

(二)

通常情况下,我国当前的政治制度是由极少数政治官僚操控了所有经济、社会资源及社会地位的极权主义制度,这是人类历史上一种全新的政府形式在我国进行的一次全新的尝试,任凭我们将它作为魔鬼加以攻击,或者极尽言词去赞美它,或者听天由命的接受它的统治,人们都很难把握其内在的逻辑结构或经验意义,摆脱它,将它在日常生活及其经验中予以清除从而获得独立。

认为中国已经从极权主义运动中摆脱出来是不顾当前社会现实的说法,事实上,有组织的政治谎言依然能够大行其道,持续的宣传灌输到整个社会的管道没有加以破坏,在现代科学的精心呵护下日趋精湛,以更加成熟的方式出现,公民们的正常思考和行动并不具备向真实世界回归的现实可能,它的整套意识形态体系依然是完整的,并且行之有效,仅仅变换了一个视角,用另外一套逻辑和修辞学重新定位和解释世界与历史。

通过不断调整意识形态的功能,极权主义社会以它自身的方式平稳的进行自身的再生产,它从革命的极权主义运动中摆脱出来,但并没有因此改变极权的最终性质:群众性的政治运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年纪念、巧设名目的集会庆典、功能主义的大众文化,填补被它所破坏的群众之间的联结纽带;官民矛盾取代了阶级斗争,我认为,这更像是一个铜板的两面,是极权社会的权力结构之间利益之争替换了纯粹思想领域的争斗,彼此之间在人性上并未发生实质性变化;各级官僚隐藏在匿名的面具背后,沉闷的说辞和仅供内部交流的特殊语言取代了激情澎湃的演说,消极应对现实生活中产生的各类问题,解决问题的最终结果是千篇一律的”这里不存在任何问题”;唯一有所变化的是,党的领袖不再具有其前辈们享有的政治声望–这并不影响到极权主义操纵和驾驭历史的实际能力。

连贯的虚构和周密的组织保证了之前被政治实践证明是谎言的政治谎言在被揭穿后仍然能够以”合法”的身份存在。

在可以想像的未来,今天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会被人类的实践证明同样只是一幕荒诞的假像。

总的说来,人们被置身于一个彻底无权、陷入绝境的世界,想要从中得到什么,只有尝试与极权主义的政治权力进行合作,一旦进入其中,便自动地成为极权主义在某一结构层次上的代理人,不管他是自愿还是被迫与其合作,当然,他们拥有一个很好的借口:适应社会,这是人们从现实跑往虚构,从偶合跑往连贯的极好的心理桥梁,通过它,人们心安理得的进入这个虚构的意识形态世界,通过它,人们以此抵制来自良知和内心真实的审讯–世界原本就应该如此。虽然,人们在内心里早已不相信这些陈腐的说教,但至少在表面上,他必须表现出对其服从、恭顺的一面,这种普遍适用的心理结构导出了整个社会的现实境况:极权主义为个体提供一幅以物欲为导向的、整齐单一的、全面去政治化的社会图境,人们知道如何去适应它的转变,调整自已–专注于家庭建设,顺从的,努力做出一幅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样子。

党与国家的高度融合保证了极权主义国家仍然能够适应不断扩张的需要、适应不同的环境而存在。

这个拥有无限权力的极权主义国家通过宣传对社会进行吸收、同化和更新,党破坏的自由空间并没有真正得到有效的修复,相反,它全力以赴清除新的形势下所有可能产生自由空间的空间:从事公益事业的”第三方”中介机构无法获得合法成立的资格,被打上官方烙印,纳入极权主义权力体系的范围;党的组织全面渗透到律师从业的工作机构,确保律师们带上法庭的辩护词与党的利益步调一致;政府任命的第一书记直接介入最底层群众的日常生活;党的政治代理人重新进驻”国有”企业,论证回到之前与人类生活格格不入、最终导向神秘主义的”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可行性,虽然,他们中间很多人早已成为自由世界的合法公民;至于那些较为像样的私有企业,党的触角也早已延伸至此,在专用的精致的办公室内,挂上了镰刀与斧头交叉呼应的红色小旗。诸如此类。

所有这些工作的顺利展开并最终得以实现,远非极权主义对社会与人类生活侵犯的终结,恰恰相反,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今天人们持续的、普遍存在的心理上的恐惧即源于此。

新闻管制和出版审查机制比以往的某些历史时期更加被强调,不仅是为了防止政治反对派们趁机夺取极权主义国家的政治权力,更重要的,这种审查机制使真实的声音受到抑制,从而使谎言能够连贯、有序、系统地开发出来,通过这种方式极为有效的稳定整个极权社会的群众情绪。

极权主义者们非常清楚,这些政治上的反对派们无法获得政治上的成功,因为整个社会都被溶解在极权主义的虚幻世界里,他们难以获得广泛的群众支持,除非这些人以另外的极权主义组织的面目出来接管现政权(假如有可能,以极权主义本身运作的方式反对极权主义。),而这,并不对极权主义构成威胁,倘若他们以别的方式出现,可以想像,社会将无法适应它的存在,至少会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将陷入混乱无序的社会困境,类似于将一对性情、生活方式迥异的男女强行捆绑起来,组建家庭,根据常识判断,这个家庭迟早会走向分裂,即使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得到幸福。

当然,政治反对派们的文章和诗歌被隔离在整个社会之外,无法通过正常的管道进入其中,本身也是这个稳定的极权主义社会获得成功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彻底趋于保守的社会,是一个人性彻底荒芜的社会,是一个被”合法”化了的虚拟社会。总之,它与人类及历史的存在伴随始终,在政治上是不可战胜的–它是所有政治的最初源头和最终归宿地,是唯一的政治理论家,历史编纂家,最后的胜利者。

(三)

与今天人们的恐惧对应的,是人类自身责任感的普遍丧失。

当公民们的结社权利和集会表达权利被国家法律禁止,公民们通往外部公共世界的道路被截断,陷入与周围经验到的真实世界相隔离的存在状态,个体必然孤独地面对整个国家(这是它之所以能够大行其道的主要原因。)。他们在名义上仍然是受法律承认并予以尊重的国家公民,实际上却被这个国家剥夺了作为”人”存在的社会身份,不得不依附它而存在,在”总国家”的引导下,人们不需独立的作出判断,只需遵照它的命令行事,失去对自身行为所应负的责任。

国家,从人类成员的共同体中异化出来,抽象地成为极权主义构建和维持的虚假世界的载体,所有的人实际上都处于一种无国家状态,成为官僚政治绝对权力的统治对象,意识形态命令围绕如何稳固极权政权而展开,渗透在整个社会的现实肌体之中,想要在其中飞黄腾达的人都要把这种命令当成真实必然,在这里,不存在诚实、羞耻、正直、责任感这些人类最基本的品质,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对制度的忠诚与人性的持守两者之间存在一条天然的鸿沟,这些人性化的东西,与意识形态命令背道而弛,具体化的个人对于这个虚假的”总国家”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存在的目的是为它的存在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至少不能对它的正常运转构成麻烦。

人类进入这个虚假世界的路径,通过极权主义有条不紊的组织工作来完成,今天,这个组织大概起到了以下几个作用:第一、为那些狂热而坚定的极权主义追随者提供一条通往虚拟世界的桥梁,同时掩盖他被异化成机器零部件这一事实的坚固工事–他只是履行”国家”所赋予的一份职责;第二、为这些人提供一个既回避来自外部世界压力,同时安慰自己良心的可靠平台,这个平台至少给他们一个欺骗世界又敷衍自己的心理借口:我如此行动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更糟糕的、更坏的人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第三、通过他们的行动,强有力的鞭笞那些尚未进入其中的、还在犹豫徘徊或者期待改变的人们。

极权主义的整个组织都是为这些基本的目标而创设。

在我看来,今天的政治反对派们对这个极权主义组织的理解仍然停留在现代政治学教材中的政党组织上面,以为它仅仅只是一个不合格的现代意义上的政党(想一想,为什么潘岳先生提出的”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现代政党理论会引起那么多政治反对派们的共鸣?),忽视了这个组织创设的目标与主要功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导出将人类目前面临的困境归罪于这个组织或者领袖,认为正是它们政治上的不作为,才导致今天人类面临灾难性的后果,我认为,这是不全面的。实际上,在这个组织权力结构内每一个层级上的个人只是被异化了的、代表极权主义向外部世界发言的各级政治代理人,他们与其他小人物一样,不存在真实的政治属性,同样改变不了被决定的命运。在这里,不存在政治家,只有极权机器内部呆滞的权力操控员;而这个组织,则相当于这台机器的发动机,没有它,整个机器最多停止运行,但绝不会自行消失。

当然,可以列举出历史上曾经出现的一些佐证,比如八十年代的胡耀邦、赵紫阳、比如苏联后期的戈尔巴乔夫、叶利钦等改革家,在我看来,这些人是极权主义真正的异类,事实上,今天的极权主义比人类自身更加懂得如何小心翼翼的维护自身利益。

一种观点认为,引入政治上的竞争机制或许能解决问题,比如:建议允许国民党在这里重新恢复党支部,或者组建独立的第三政党,这种观点无疑也没有摆脱上面我提到的那种思想的束缚,将这个制度当作了一个普通的专制主义存在,回避它的极权属性,我认为,这同样无助于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当下面临的困境,解决不了人的问题。这相当于将一台先进的电脑放回1000年前的时代,然后宣布那个时代正式进入二十一世纪那样简单的处理现实中存在的政治问题(因为只有这个世纪才拥有如此先进的电脑。),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曾经多次发生过类似的笑话。

正如之前的某些历史时期一样,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极权主义组织和它的领袖的改变,如同将人类自身责任感的真正回归寄希望于这个虚假世界自动消失一样,是一种精神上的幻觉。

因为,这是一个极权主义社会,不是其它。

(四)

诚然,在许多人看来,我的这位朋友所从事的职业是不合时宜的,在他们眼中,朋友大概扮演了这样一种角色:在1000年以前的时代,司职今天才能从事的工作(换句话讲,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过早的洞悉了时代的脉搏,注定要承受倒霉的命运。

问题来了,这位朋友在这个极权主义社会中到底扮演了一种怎样的角色?他的存在对极权主义社会构成了一种怎样的现实威胁?我将做出自己的分析。

据我的了解,这位朋友日常的工作仅仅是给群众提供一般性的法律咨询和援助,有时,也针对一些社会问题撰写文字性的调查报告之类的事情(当然,根据”总国家”的法律规定,社会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文字的,只能在地下悄悄地流传,因此,影响力极为有限。)。

正如前面提到的,朋友的实力无法与整个极权主义社会抗衡,更不用说去战胜整个权力集团,取代它。事实上,他仅仅在他感兴趣的领域从事一份正当的职业,不受外界干扰的,不带任何偏见的,独立的完成这份工作。

故事由此展开:他为一个被政府官僚侵犯了权利的公民提供法律服务,无意之中给那位政府官僚制造了麻烦;他为一位被剥夺工作权的记者出庭辩护,从而得罪了那些做出开除处理决定的报社领导;他主持撰写的社会调查报告得出的最终结论极有可能与政府提供给社会的那个完全不符合。等等。

这还不是全部,他通过各种可能的管道将这些自身经验到的东西向外界公开,表明这个社会在很多方面需要加以改进,这一切工作由他独立来完成,他公开的站在了制度的另外一边,一个人,赤裸裸的面对整个极权主义社会发号施令,提醒人们注意这些问题的存在,他的行动照亮了周围的一大片地域,把原本就存在的问题真实的放到聚光灯下,让世界注意到,令整个社会难堪,蒙羞。

可以想像,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非常惊讶的看着这个人,像欣赏一个怪物似的审视这儿发生的一切,同时,他的行动也给人们提供了一面审视自身及周围世界的镜子,以及他们经验到的东西,从另外的角度。

如果把整个极权主义社会比喻成一个漆黑的夜空,我们将更加清楚的看到问题的本质。之所以将极权社会比喻成漆黑的夜空,是因为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它私下里加工过,一切都是被决定的,人类的目光触及不到它以外的任何事物,而这个人的出现,仿佛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颗星星,他强烈的刺激着人类的视觉神经系统,提醒人类注意在浩瀚的天际苍穹之间还存在一颗白色的星星,更为重要的是,他同时暗示人类整片天空的全部基调原来竟然是黑暗和虚无,在这颗星星出现之前,这是不可想象的,人们不可能形成如此强烈的色彩和光线的对比与反差,正如长期身处黑暗洞穴之中的人们不可能想像出光明的模样。

因此,令试图笼罩整个世界的夜空感到威胁的,绝非这颗星星是否可能会取代它覆盖整个天空,而是因为这颗星星的光芒刺破了它精心打造的整个铁幕,向全世界宣布这里仅仅是一个虚假的表像。

同样地,令极权主义社会感到担忧的,并不是这位朋友是否可能会取代它统治整个世界,而是因为他的行动还原出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并因此吸引了更多的人们关注,他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它事先预设好的游戏规则,令它打造的谎言世界暴露在阳光下,形同虚设。

这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人、并为此付诸行动的人在整个极权社会中所蕴藏的巨大政治潜力。

如果说维系极权主义的重要支柱是谎言,那么,真实,是它的敌人。

如果说极权主义需要人类对它宣示效忠、无条件服从,并由此将人类打造成极权机器上的零部件,那么,独立,真正独立的精神,无疑是它最为恐惧的心理特征。

这是”人”选择作为人类存在还是作为极权机器上的零部件存在双方斗争的焦点;这是为什么极权主义不允许任何独立于它之外的人和事物存在的真正原因,那里是一个它永远也无法掌控的领域。

庞贝:就兴你们胡诌,不许我质疑?

熊忠俊的“谣言”之所以获得了构成“公共秩序”主体的公众的高度认同,正是因为杭州警方先有“70码”的“瞎话”于前,才让“替身说”根深叶茂。

日前,湖北、浙江两省公安机关透露,在网上质疑杭州飙车案肇事者胡斌是“替身”的发帖者,湖北省鄂州市无业人员熊忠俊,日前被鄂州市公安机关依法作出行政拘留10天的处罚。
    
对于熊忠俊的被抓,官方给出的罪名是:利用互联网捏造、散布“胡斌替身”谣言,误导公众舆论,扰乱公共秩序,污蔑司法机关和媒体作假包庇。这是典型的“因言获罪”。
    
令熊忠俊获罪的“言”,主要是表达了对司法的不信任感。对于这样的言论,到底是公民应有的监督权,还是像鄂州市公安机关认定的“误导公众舆论,扰乱公共秩序,已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从网友们的激烈反应来看,是存在一定争议的。
    
警方称,对熊忠俊作出行政拘留10天的处罚,根据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25条。该条规定的应该处罚的行为有三种:(一)散布谣言,谎报险情、疫情、警情或者以其他方法故意扰乱公共秩序的;(二)投放虚假的爆炸性、毒害性、放射性、腐蚀性物质或者传染病病原体等危险物质,扰乱公共秩序的;(三)扬言实施放火、爆炸、投放危险物质,扰乱公共秩序的。
    
熊忠俊的言论或许失之偏颇,但严格来说与“第25条”的规定并不符合,如果笼统归为“其他方法故意扰乱公共秩序”,难免让人觉得有草率之嫌。
    
必须承认的是,熊忠俊的“谣言”之所以获得了构成“公共秩序”主体的公众的高度认同,并获得了公共舆论的广泛支持,正是因为杭州警方先有“70码”的“瞎话”于前,又有刻意为之的语焉不详和沉默于后,才让“替身说”根深叶茂。熊忠俊的“谣言”和杭州警方的沉默,可说是相映成趣。但哪一个影响更恶劣,似乎不难分辨。
    
近日,最高人民法院常务副院长沈德咏表示:“当前,部分群众对司法的不信任感,正在逐渐泛化成普遍社会心理,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现象。”或许,令公众对司法产生不信任感的,确实与个别司法行为缺乏足够的法律依据有关。而司法行为的这种随意性,显然比公民个人所造“谣言”的副作用更大,也更为可怕。

南方周末:刘逸明被拘,让公众失去质疑权?

喧嚣一时的杭州飙车案风波本已平息,一则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却令风云再起。8月24日,记者从湖北、浙江两省的公安机关获悉,“利用网络捏造、散布杭州‘5.7’交通肇事案出庭被告人胡斌是‘替身’谣言的湖北省鄂州市无业人员熊忠俊,日前被湖北鄂州市公安机关依法作出行政拘留10天的处罚。”
    
本案案情极其简单。鄂州警方称,今年7月20日杭州飙车案一审判决的消息报道后,熊忠俊以“刘逸明”为网名,从7月21日至8月2日,在网上捏造各种所谓“证据”炒作“替身”谣言;其间,杭州法院和检察院方面先后通过媒体澄清事实,但熊忠俊继续散布谣言,污蔑司法机关和媒体作假包庇。
    
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表态,无论从法律还是道义而言,本案都不能服人。
    
警方声称是在“依法”拘留,那他们依的是什么法呢?报道说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25条之规定”。
    
该法条共有三项规定,后两项与本案毫无关联,在此单列第一项:“散布谣言,谎报险情、疫情、警情或者以其他方法故意扰乱公共秩序的”。
    
何谓谣言?该法并无解释,《新华词典》的释义为:凭空捏造的话。为何熊忠俊单单捏造胡斌有“替身”呢?为何我们未听说过其他案件有此类“谣言”?显然,那是因为胡斌肇事后的照片流传太广,肇事与出庭前后两张照片的差别又太大,无数网民和媒体人士都有判若两人之惑,也都发表过数以千计的文章质疑。如此,“替身”的话又怎是凭空捏造?
    
再说“故意”。除非证明熊忠俊明知不是替身而刻意散布是替身,才算得是故意。而搜检熊忠俊的9篇所谓谣言文章,不难判断他似乎是“一个被正义感、发现感所充溢并且进入了某种固执状态的人”,不过比我们一般人更倔一点而已,何来明知不是而非要说是的“故意”?
    
最后看熊忠俊的行为性质。他“谣言”的内容只是认为胡斌有替身,按警方的说法也只是“污蔑司法机关和媒体作假包庇”,绝非本法条所列举的“谎报险情、疫情、警情”。当然警方可以说是套用本条的“以其他方法”,但是,为了防止办案机关随意解释法条,任意把立法原意扩大化,并保障被处罚者的人权,法律禁止任意类推,所谓“以其他方法扰乱公共秩序”的“其他方法”,必须是与谎报险情、疫情、警情的行为及其后果等量齐观的方法,否则它们在逻辑上就不能并列为一条。但显然,熊忠俊的行为并未像谎报险情、疫情、警情那样引起民众的恐慌和公私财产的损失,不过是暂时导致个别司法机关的公信力下降,但经过后来的沟通、澄清,其公信力不是又自然恢复了吗?政府与民众间的及时有效沟通,不正是密切联系群众的工作方式吗?
    
主客观要件全部不符,拘留熊忠俊10天怎不岂有此理?

道义上,同样岂有此理。公民有权批评政府,监督官员,哪怕这种批评是不正确的甚至就是“诬蔑”。很多人习惯于拿公民之间不得诽谤来类比公民与政府或官员之间也不能诽谤、胡乱批评,这其实混淆了公私不同法域之间的规则。政府不同于公民或自然人,它没有名誉权,如此规定就是因为压制公民言论表达的力量往往来自公权力,为了让公民畅所欲言,就有必要“剥夺”政府的名誉权。这些常识其实无需赘述,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一个政府是被批评声音颠覆的,反倒是批判政府的声音越多,这个社会越和谐。
    
可是,我们还有不少官员缺乏“人不知而不愠”的自信,更缺乏现代政治文明的常识。进京抓捕诽谤本地官员的记者、王帅诽谤案、彭水诗案……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低级错误,刚刚被纠正却又有其他地方的官员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一遍遍地展示着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色厉内荏。
    
毛泽东讲得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难道我们就容不得一点点错误的质疑?我劝官员重抖擞,及时改正“胡斌替身谣言”案错误,还“造谣”者人身自由。

杨恒均:一夜变天的日本能否维持稳定?

一夜变天的朝鲜能否维持稳定?

估计老熟人一看到文章的大标题,肯定会认为我脑子进水了,而不熟悉我的读者,一定会猜想,我这个“洋博士”肯定是“中国制造”的,说不定还是和导师睡觉睡出来的呢(O(∩_∩)O哈哈~),不好意思啊,我玩了标题党,为了增加点点击率嘛。  
    
不过,现在请大家把标题中的“日本”换成“朝鲜”:一夜变天的朝鲜能否维持稳定?现在感觉不同了吧?不错,和日本一样是一党独大,可如果朝鲜或者古巴在一夜之间变天的话,全世界都会惊叹一声:能否维持稳定啊?
    
 两天前就有报道,南韩有关专家学者评估了一下,如果某一天金氏政权突然垮台,朝鲜“一夜变天”的话,朝鲜半岛的局势会如何?结论是让人气馁的:即便美国出手相帮,韩国也无力承担朝鲜政权垮台所付出的代价。所以,他们算来算去,还是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维持朝鲜“稳定”。今天的新闻又说,南韩对于朝鲜释放的一些善意,也开始有所保留。
         
同样被一党独大统治了半个多世纪的国家还有古巴等,现在全世界都把目光盯住他们,因为人类的常识告诉大家,只要地球仍然按部就班地旋转,这种和恐龙化石一样稀罕的体制终将会灭亡的,可问题在于,当这种体制灭亡的时候,一定有不稳定发生,甚至会波及到其他国家。
    
日本虽然是一党独大,54年没有一次政党轮替,但无论从它的制度设置,还是这个国家对民主、自由和人权的价值观拥抱上看,它都是典型的民主国家。可是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一党统治呢?专家们有分析,我想补充一点,也许和这个制度是美国占领日本后“强加”的有关。
  
二战结束后,在美国的设计下,日本的民主制度一夜之间建立起来了,日本人因祸得福,得来全不费功夫。而且,由于一直有美国占领军,日本人只要按部就班玩就可以了,所以也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可问题是,既然是人家强加的制度,大家也没有费啥力,自然玩起来也没有什么激情了,不会那么积极地去玩。结果,就弄成了一个党在那里唱独角戏。好在日本有充分的言论自由和舆论监督,即便一党独大,也没有出现其他一党独裁国家里普遍存在的不受限制的绝对权力。
    
不过老这样玩就让人有些腻味了。这些年我也注意到一个现象,无论美国还是欧洲、亚洲的一些老牌民主国家,都出现了“民主疲软”(老杨首次使用的词语)的现象。那就是一个制度玩久了,老是那么玩法,老是那么一批人(例如美国的中老年白人男性总统),选民们就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出现了普遍的投票率偏低的现象。

 随着信息时代的来临,借助新科技,借助新的媒体,加上一些新新人类的出现,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异军突起,忽然对政治感兴趣了,结果,就给民主带来了新鲜活力。美国去年选举了一个黑人奥巴马,冲击波越过大西洋和太平洋席卷欧洲和日本,当时我就感到比美国还激动的日本和欧洲可能不会就此收场,这不,今年日本人就坐不住了,选了一个1996年才合并组成的政党上台执政。我想,奥巴马效应还会在一些国家(例如欧洲)以不同的方式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奥巴马真是一位世界“总统”,你再看他在美国国内那个熊样,连一个医保都搞不定,^_^……
    
日本一夜变天,执政半个多世纪的一党被“推翻”,可奇怪的是,世界上除了我搞了个“标题党”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包括对“稳定”深感恐惧也颇有研究的中国人——担心日本变天会造成政局不稳定,与此同时,人家朝鲜还没有变天的迹象,可大家都在担心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为啥?
        
答案很简单啦,制度不同,民主制度是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限度保障权力和平交接的制度,因为它把权力的来源从枪杆子里解救出来,交到握有选票的民众之手。 

日本军国主义会不会复活?
    
今天看到日本大选的新闻后,还有一个感想也挺强烈的,顺便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日本民主党鸠山当选的消息传来,一衣带水的大陆也显得兴高采烈,除了如我等无聊文人意淫之外,很多国民感到鸠山的对华政策听上去很美,例如坚持“无核三原则”,例如没上台就声明:不参拜靖国神社……这些确实值得肯定,但大家也应该认识到,这顶多是一种姿态,没啥实际意义。
        
 当然,鸠山让大陆网民更加开心的是他要想办法摆脱美国的影响,要向亚洲靠拢,要建立“东亚共同体”,要加强和中国的关系……我是学国际关系出身的,而且这两天正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七十周年,就算我当初大学时由于泡女而影响了成绩,看到鸠山的亚洲政策时,也记起了模糊的国际关系课本上写的,于是乎,忍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各位,你们知道半个多世纪前日本人悍然发动侵略战争的原因是什么吗?或者说,日本人当初打着什么幌子侵略中国等亚洲国家的?不瞒你说,正好是这样三个理由:让日本和亚洲摆脱美国(和西方)的阴影,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帮助中国,防止中国等亚洲国家落于西方之手(也就是加强和中国的关系)等等……
      
 我知道写到这里,会有老熟人第二次认为我杨恒均今天脑瓜进水了,哈哈,各位,告诉我,为什么日本人提出了和半个多世纪前几乎完全相同的理由与我们打交道时,我们不但没有紧张,反而充满期待和希望呢?
      
 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侵略了?难道日本人已经对侵略战争彻底反省了?难道是因为我们强大到不怕任何渗透和侵略了?那么,其他弱小的亚洲国家为什么也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呢?

 我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日本虽然提出了几乎相同的诉求,但国际环境变化了,国际关系中弱肉强食的规则基本上被二战后确立于人权和主权价值观之上的新规则所替代,更主要的是,日本的政治制度不同了,日本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主国家。
 
如果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或者有点不服气,那么请你设想一下,如果日本今天的制度和六十年前一样,或者和前苏联一样,又或者当今的日本和现在的北朝鲜拥有相同的政治制度,请问,当他宣布要摆脱美国的影响,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和你“亲善”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了吧?嘿嘿。
    
 各位,这就是今天要说的第二个论点,民主制度不但可以让国内的政权交接和平进行,而且也能在国际交往中起到积极的和平的作用。我信不过日本人,但对于现代的国际大环境,以及日本的民主制度,我是有信心的。说到这里,我想提醒大家回顾一下自己的心态,为什么你听到日本人说出半个世纪前侵略我们时所说的话,竟然一点也不感到震惊?

警惕日本摆脱美国的影响……
    
最后再啰嗦两句。对于日本人建立东亚共同体,与中国发展关系,我是乐观其成的,但对于民主党的鸠山说要摆脱美国的影响,我就忍不住要多问一句了:你们要摆脱美国对你们的什么影响?
    
二战中,日本是中美共同打败的,美国占领日本,制定和平宪法,让日本接受了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核心价值观。半个多世纪里,美国硬是把一个曾经占领了大半个亚洲的日本弄得服服帖帖。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美国人,说实话,现在的日本要想发展核子武器,要想军国复活,以他的科学技术以及大和民族的团结一致,即便二战中被它侵略的所有亚洲国家加在一起,能够挡得住它吗?
    
再没有良心的人,也应该有记忆!美国人如何冒着“占领军”的污名,动不动就被日本和亚洲一些“不明真相”的国家侮辱一番,全然忘记了当初武力远远不及美国的日本侵略者是如何烧杀奸淫自己的同胞姐妹的。如果没有美国,强悍的日本能够接受民主自由的体制?能够拥抱普适的核心价值观吗?很多亚洲忘恩负义的国家认为美国占领日本是为了对付亚洲其他国家,反而只有现在的民主党鸠山之流心里才真正明白,美国占领日本就是为了压制日本,亚洲真正的睡狮是日本,而不是中国。中国必须经过制度变革这个生死劫之后才能够真正浴火重生,谈什么觉醒和崛起。  
    
过去半个多世纪里,在美国的软硬两手之下,日本在制度和价值观上几乎全盘西化,就在他们向全世界特别是亚洲输出各种先进的机械、汽车和电子用品(对于我,再加上AV录像带啦)时,我们应该注意到,它并没有像美国一样输出价值观。因为在美国的压制下,过去大半个世纪,制造了世界上最精妙电子产品的日本,并没有原创任何一种值得推广的价值观念。
    
难怪鸠山这些人要摆脱美国的影响了。这也是他们向日本青年人散布的一个观点,他们认为日本过去半个世纪在美国的占领下,有些窝囊,不能扬眉吐气,他们要崛起了……而这一切却得到了来自中国的欢呼……
     
我禁不住想弱弱地问一句:日本人要摆脱美国人的什么影响?美国人限制日本的贸易了?美国人在日本搞殖民统治了?美国人不让日本人和中国交往吗?如果说美国灌输给日本人的价值观客观上阻止了日本和中国结盟的话,那么,抛弃美国人灌输的价值观的日本会是什么样的国家?这个世界上没有拥抱普适的价值观的大国、强国有几个是值得信赖的?
    
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我们之所以听到今天的日本人说出了军国主义时期相同的话而不再紧张,正是因为美国“强加”给日本的民主制度和价值观让我们宽心,如果一旦日本真摆脱了美国加诸于它的“影响”,我们可真得好好掂量一下它要如何同我们“亲善”,以及要建立什么样的“大东亚共荣圈”了……
    
杨恒均 2009-9-1

沙叶新:我遇到的那些真人假人

 

沙叶新 我遇到的那些真人假人

1989年秋,上海淮海中路,剧作家沙叶新(右)在家中为魏明伦看相

沙叶新 我遇到的那些真人假人

  2000年3月1日,上海南阳路30年代大饭店,张艺谋、洪晃应沙叶新之邀,来这家由沙叶新、白桦、陈钢、吴正等人合伙开的饭店吃饭

 沙叶新

这只是沙叶新在过去半个世纪里,与文化人、政治家、寻常人或深或浅或擦肩而过的一斑

沙叶新,回族,1939年出生于南京,后移居上海。1963年7月进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当编剧,创作《假如我是真的》、《陈毅市长》等剧,引起较大社会反响。1985年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1993年辞职。此后创作颇丰,《幸遇先生蔡》2009年获学院奖。现为国家一级编剧。他曾经的名片上印着:“我,沙叶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暂时的;剧作家——长久的;某某理事、某某教授、某某顾问、某某副主席——都是挂名的。”

沙叶新瘦了好几圈,化名“少十斤”已难形容。他不再是那个“身高1.66米(晨间1.67米、晚间1.65米),体重曾达150多市斤”的宽人,不过,“黄皮肤、黄头发、淡褐眼珠、红色中国心”没有变。

两年前,他得了胃癌,胃被切除3/4,没有了贲门;在接受采访时,他偶有被食物返流困扰的迹象。沙叶新说,“我不怕死。怕也死,不怕也死,陆陆续续、前仆后继都死了,怕它作啥?”

搬家整理书,找出一本1947年版的巴掌大小书《左拉》,书页焦黄,书脊也颓,沙叶新自己用针线重新装订,再读一遍,依然感动。他用沙哑的嗓音为我们朗诵那些打动他的段落。

虽然很多作品难以和读者见面,沙叶新依然每天很认真地读书写作,依然“每天为你的事业流一斤汗”。受《契诃夫手记》启示,沙叶新也有“手记”的习惯。“听别人讲话,看到听到一个故事、一个细节,忽然情有所动,笑了哭了,或者陷入沉思,那就要停下来想一想,并且随时随地写下来,这是作家应有的职业习惯。”他的电脑里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想到就写下来”的文档——

“对死者以最大的浮华来赞美,对生者则漠视。”

“思考即受难。”赶紧补充:“这是马克思说的。”

“丧失底线、丧失底裤。”

“‘集体主义’?集体是虚幻的、抽象的,最多只是一些有共同利益的个人的集合。”

他正在构思文化系列中的“告密文化”和“崇拜文化”,关于前者,思绪纷纷——

“‘告密’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人的一盘散沙、窝里斗、大义灭亲、汇报制度、斗私批修,谁个人前无人说,谁个背后不说人,都和这个有关。”

沙叶新的社交半径颇大,跟他的性格为人有关。1990年代他与作家白桦、音乐家陈钢等8位沪上文艺界人士合资开过一家“三十年代大饭店”,兼做沙龙,办过许多文艺讲座和欣赏会。“钞票点勿清爽”(钱数不清楚)的沙叶新是称职的沙龙男主人之一,当年各地名流来沪,必到“三十年代”踩点。

沙叶新自称“书呆子一样”,直,轴。他会在正式的大会上对某人说:“你怎么拍马屁拍得这样恶心!”回族人的烈性基因此时可能在起作用。但他也很有人缘,凭的也是真和直——魏明伦当年还在自贡川剧团时,曾在沪上领教他的直,以及看手相的功夫。他敬重读书人,但他从没有停止过对读书人的批判。

他又是注意策略和方法的,以便自我保护、与人为善。譬如,受访后他打来电话,请记者不要写对某些人的批评,“以后如有机会,我会当面讲。”

每天吃5顿,少量多餐,锻炼3次,近2小时,包括八段锦、气功以及晚饭前做了几十年的体操。他的胃肯定在生长,他现在的胃口比切除手术那会儿好些了。

他对一儿一女的要求是“自立、诚实、有爱心”,其中“诚实”最重要。采访时,他揽过结婚40年的妻子,请摄影记者兼老朋友雍和为俩人合张影,前一天,是妻子的生日。“只有书和老婆,我是不外借的。”他在一篇短文里说。

沙叶新问余秋雨

沙叶新刚过完70岁生日。那天,好友们张罗了一个饭局给他祝寿。席间,某先生刚一就座,突然说:“沙叶新是坏人,我也是坏人,我们大家都是坏人。”接着解释:“在余秋雨先生眼里,我们都是坏人。”于是,有好奇者就向在座的一位先生求证:“我真的搞不懂,余秋雨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石一歌’成员,甚至愿意拿出一年的收入来找举证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那位先生淡淡道:“怎么不是呢?当时为了叫‘石一戈’还是‘石一歌’还推敲了一番。《朝霞》的负责人说,”才不要他的臭钱,告诉他,我们还没死!“席间还有一两位也是当年”写作组“成员或与之有过交际,都说:”办公室进进出出,都看到过他的。“

沙叶新与余秋雨是校友,后来,一个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一个是上海戏剧学院院长,彼此有些欣赏。沙曾聘请余担任上海人艺的理论顾问。余杰指出余秋雨“文革”期间参加“石一歌”写作组的文章引起波澜后,有一天,沙叶新问:“难道那些质疑你的声音,真的没有一点道理吗?”余秋雨答:“连你也这样看啊?”沙叶新觉得自己不便再说什么了。

再后来,余秋雨称沙叶新为“沙警官”,并列为“四大咬余专业户”之一;而沙叶新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他误会了,我不咬人,也不专业,很惭愧。我也从来不希望提到他。”

“文章好坏在其次,关键是人品。他做作,不诚实。‘文革’是他一块心病。他的书在港台卖得不错,如果当地人知道他有过那样一段经历,销量一定受损,这时惟一能保护他的就是权力。他得到权力庇护后,便能说出一串颠倒黑白的话。而往往因为说了一个谎就得说第二个谎。内心怀着极大的恐惧、圆滑、投机,他是一个典型。”

将这位典型和他代表的一小部分与上一辈人相比,当年的朋友们认为,前者德行缺了很多。“文化根基不够,所以没有什么大智慧。然后被路径选择,走红。然后胆小,贪婪,媚俗。撒谎那么多,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得安心。”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曾对大陆文化界“都不大要看这个人”抱打不平:我觉得余秋雨先生早期的散文还是不错的,但紧接着,他奉劝散文大师“多读点书”。

叫板姚文元

人物周刊:当年您跟姚文元在《文汇报》上打过一场笔仗,“反右”过后姚文元风头正健,怎么会允许一个在校研究生跟他商榷?

沙叶新:那是1963年,氛围还相对宽松,就是因为“反右”的教训,反着反着发现不对啊。像每次农民起义之后,就会有让步政策。

当时我买了上海音乐出版社一本音乐评论集叫《克罗斯先生》,是法国印象主义的一个大作曲家德彪西写的。我不太懂西方音乐,但有时听完会流下眼泪,会感动。德彪西的文风有点奇特,后来看了钱钟书先生的文章我才知道他用的是通感,把视觉啊、听觉啊、嗅觉啊打通。

这本书在内容简介里说,德彪西的文章有“一种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后来姚文元写了一篇批判文章《请看“一种独到而深刻的见解”》。我看了之后觉得不对啊,他从音乐里听出了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我听不出来。我就想办法搜集资料,写了篇反驳文章《审美的鼻子如何伸向德彪西——和姚文元商榷》。我是按正常步骤投稿的,登出来大概有半个版,自己也很高兴。

人物周刊:但后来您给《文汇报》总编写过一封信,检讨自己。

沙叶新:认错有3种:一种是事情的确错了,你也心服口服;第二种是事情没错,你屈从了;还有一种是事情可能没错,但你被外界搞糊涂了——当时的情形有点像这种:到处都是批判我的声音,出的集子有那么厚,我当时23岁,孤立无援,怕了,觉得自己错了。

一件“坏事”也常常变成“好事”。我后来听说,贺绿汀先生曾经打听:“沙叶新是谁?会不会是从法国回来的?”黄佐临先生那时候是人艺院长,说:“什么法国回来的,是上海戏剧学院研究班的一个应届毕业生,在我们这儿实习。”

佐临先生当时反应是很强的。人艺有位老先生叫朱琨,他后来跟我讲,“小沙啊,那篇文章发表之后,院长从传达室拿了报纸到我的办公室,把报纸往我桌上轻轻一丢,说,”看,小沙的文章!“佐临先生平时是英国绅士派头,含蓄、幽默,很少这样喜形于色。

这件事可能影响了我的分配。可能上面觉得,尽管你的观点是错的,但理论水平不错,所以一开始我被分到上海市文化局某处,是黄佐临先生要的我,这才进了上海人艺的。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是恩师。我常说,人生在世有两件事你是没办法定的,一是出生你没法决定,二是这一路上你遇见什么人你没法决定,而这太重要了。

人物周刊:现在如果写回忆黄佐临先生的文章,他的样子是不是就在您脑子里?

沙叶新:第一次见他是1960年,我有个同学写信给他,请教戏剧问题。我跟那个同学都是华东师大话剧团的,就跟着一道去拜访。印象很深的是他个子高高的,相貌堂堂,健步如飞,就是个睿智男人的样子。后来进了人艺,佐临先生话不多,像尊雕塑,让你肃然起敬。他不喝茶、不迟到、爱运动,不怒而威,身上有一股正气。

《假如我是真的》在京开座谈会,他不能去,我想是有意不让他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到会讲话,以免尴尬。我临走前他把一盘磁带交给我,说,“你拿到会上去放,里面是我的发言。”这是他在保护我。

经过“文革”,我才认识到他已经被“工具化”了。“文革”后他说过一句话,“小沙啊,我觉得现在好像钱不够用了。”君子不言利,他怎么说钱?这让我非常吃惊。其实这说明他开始关注自己的权益了,已经“去工具化”了——这是个飞跃!

人物周刊:黄佐临先生曾带您去北京拜访过一些戏剧界的前辈,比方夏衍先生。

沙叶新:那一次我是比较吃惊,原先我不知道他的腿在“文革”中被打残了,因为延误医治,短了半截,我觉得太残忍了。那是在南竹竿巷一个很杂乱的四合院里,已经不是一户人家了,据说还是部长待遇。夏公那时已经快80岁了,人很瘦小,养了好几只猫,记忆力惊人……我不知道怎样去评价,只能说他坚韧、不计较得失。

“让我们还是老实一点吧”

人物周刊:在那个年代,一些前辈做过一些事、说过一些话,您现在怎样来理解他们?例如您曾说曹禺先生是表态专家。

沙叶新:我在《“表态”文化》里说“曹禺先生也是一个表态专家”。“反胡风”他表态——我以前看过一本“反胡风”的批判集,收录当时很多大批判、大表态的文章:侯外庐的《胡风——反革命的灰色蛇》、曹禺的《胡风——你的主子是谁?》、于伶的《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赵丹的《我的愤怒已到极点》等等,光看这些题目就令人不寒而栗:“反右”他也表态,一直到自己在“文革”中被别人的表态打倒。吴祖光说曹禺“太听话了”,巴金也劝他“少开会、少表态”,他在晚年终于觉悟到“表态”的卑下和危害,有过深刻的反省:今天你表态打倒别人,明天就很有可能被别人的表态打倒。像曹禺这样的例子不是个别的,只要我们的民主和法制不健全,那人人都不可能是安全的,包括曾经的国家主席刘少奇。

对文化界的这些前辈,我很少去拜访。他们中间有良知的人,言行都会影响我。比如说吴祖光先生,我有幸跟他出境访问了3次,近距离观察。他对我影响也很大。

人物周刊:吴祖光先生给您留下什么印象?

沙叶新:他给我最大的感觉是自然。他的形象、言谈举止没有任何造作、卖弄的地方,丝毫没有要表现自己博学、睿智,或者勇敢、胆大。他在政协大会上敢出言批评毛泽东。这句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极不容易啊,因为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当年就是经他手在重庆发表的,当年他倾注了多大的感情啊!

当年我读《毛选》,有两句是抄到日记本上的,一句是“让我们还是老实一点吧”,还有一句是“有些人吃亏就吃亏在不老实”。我觉得祖光先生内心就是朴实和老实。

人物周刊:您收下过巴金亲笔签送的《随想录》,写过晚年的徐景贤,也提到过永不回头、最后服毒自杀的于会泳……上一代人跟你们这代人有什么不一样?

沙叶新:他们有信念,忠诚。这一代人中许多出身名门,有一定西方文化背景,知识结构跟老红军不一样。

他们一生坎坷,到晚年两袖清风,所谓“两头清”。他们中的许多人到晚年能达到那样一种认识,已经很了不起了。

“四人帮”倒台之后,我见到过陆定一,当过宣传部长的人,感觉就是忠诚:我是党的儿子,无论妈妈怎样打骂,绝不能说妈妈的坏话。他们信仰并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东西,怎么能去否定?

我跟朱永嘉先生见过一面,吃过顿饭。他写了一篇文章,说梦见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一起过党的组织生活,每个人都有很长的发言,他都写了出来,很有意思。

我还听说他打算写回忆录,就对他说:“我希望你写一部真实的回忆录,而不是一本正确的回忆录。”

他说:“首先要正确,否则真实就没意义。”可见他还是坚持他以往的认识,我很敬佩这样的人,不随风倒,有自己的认识。

说真话是在治病、做好事啊

人物周刊:您这一生,把“说真话”看得很重,为什么?

沙叶新:我得癌的时候跟医生讲:“我什么都能承受,你要跟我说实话。”医生很诚实,你生什么病,他诚实地告诉你,这本身就是一种尊重。好朋友跟我讲,少写点那样的文章,伤心伤神。他们没有想到我这么开心!一般批评人要咬牙切齿、横眉冷对,我不是,我就是看见你病了,告诉你病在哪儿。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诚实,所以才告诉你。这是在治病、做好事啊!我真是这样想的,所以讲出来我很快乐。另外我觉得自己可能说得比较到位,能说到点子上,而且是有感情的——就像一个医生,医术高明,但他不冷漠。

人物周刊:有一次您去北京开会,临走前妻子劝您少讲话,说您看出来的那些东西,别人不是没看出来,您说的那些东西别人不是不懂,而是他们都在演戏,就您当真。您觉得这话是不是也说到点子上了?

沙叶新:我不敢说他们都在演戏。但有些人说真话,确实负担比较重,因此不大敢说。最近我重读这本左拉的小书,还是感动。他那时52岁了,已经非常疲倦,没人要求他继续战斗下去。(翻到标注“感动”处,念:)“一种使人想栖住家园,享受自己辛劳果实,想要以更年轻、更坚强的肩头负起这副担子的时候……无论如何,他已比他应尽的责任多付了不少。”我不是政治家、批评家,我只是一个作家,本来应该回到书斋。我不喜欢什么“腐败文化”、“宣传文化”,为什么要由我来写?左拉,这位世界级的大作家,也有过这种想法,也有过犹豫和动摇,但他还是要写,写出自己应担当的道义、责任和良知。

当然,我和他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别人称我“著名作家”的时候、看到网上那些留言的时候,我真的会脸红。

诚恳相当重要,而且要理解。我能理解。不但尊重不说真话、不得不说假话和不得不保持沉默的人,也尊重来找我麻烦的人,我真心诚意地跟他们交流。

人物周刊:您1985年入党,当过9年上海人艺的院长。在9年的体制生涯里,您是否一直都说真话呢?

沙叶新:有没有说过假话我自己知道。严格地讲,基本上没有。有次演讲我说,我厌恶谎言不见得我就不撒谎,下面一片笑声。一点不说假话不可能,善意的谎言就更是免不了的。

江泽民来了,一起唱歌

人物周刊:您会和当官的真正交朋友吗?

沙叶新:我可以和他们交往、交流。也有个别高级官员曾经视我为朋友,还说有事可以直接去找他。

人物周刊:和江泽民几次会面什么印象?

沙叶新:他在上海任职时,有一年去给白杨拜年,我当时在场。1989年接见知识分子代表,我也在场。

有个事情我挺震惊的,是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告诉我的。他就住在上海市委大院里面,大院有个边门,那附近有一家新疆返沪青年,爱唱歌跳舞,家里总很热闹。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这家人以为是唱歌扰了邻居,刚想道歉,中年男子说,“不是不是,继续唱继续唱。”后来,江泽民来了,一起唱歌。原来中年男子是江泽民的儿子。

人物周刊:说到亲和力,您好像讲过温总理许多好话。

沙叶新:就在那次国际笔会举行的“文学之夜”上,我作了演讲《学习温家宝总理的讲话》。首先我觉得他是爱读书的人,许多诗词、典故脱口而出。第二个,我觉得他有感性的、人性的一面。如今我们很多干部不会哭了,也不会笑了,温总理常常流泪。汶川地震,70岁的人啊,第一时间跑到那里,哭了。要说做秀,你去做做看?他是有真情的,有人文关怀的。

人物周刊:就您的经历,这30年在讲真话这个问题上,发言者的处境有哪些变化?

沙叶新:当然好一些了。现在不会因为我说真话,就把我抓起来。领导上门来做工作,买点水果我也收,同时收敛一些,要不然他们也不好交待。像这次去香港书展,我就是想去看书买书。我主动告诉他们我不想演讲,也不想接受采访,我怕麻烦,也怕累。结果还是没办法,书展盛况空前,难以拒绝,广告也早就登了出去,我就只好讲了一场。

“沙老师你是名人啊,还为我做这种事?”

人物周刊:问两个跟你萍水相逢的普通人,一个是张泉龙,《假如我是真的》男主角原型。

沙叶新:(激动地)他现在在哪里?

人物周刊:1983年你们不是在漕宝路吃过饭吗?

沙叶新:后来就没联系了啊。一个蛮聪明的小青年,在“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口号下被发到农场。他有个同学是上海某局副局长,为了回城,他每次探亲都到这个同学家做家务,顺便也接接电话。他很聪明,听到找某个领导,姓名、电话、住哪儿、亲属关系,都记在心里。久而久之,脑子里就编好了关系网,最后冒充李达的儿子,要把他同学“知青张泉龙”调回城。当时一位老干部和一位著名歌唱家都上了当。

我和另两位同事到静安区公安局听了对他的预审,写成了话剧《骗子》,后来改叫《假如我是真的》,开始反响很好,不久被禁演。

张泉龙在狱中给我写过一封长信,因为我们这个剧是同情他的。3年后他放出来,当了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请我在漕宝路吃了一顿饭。他比原先稍微胖了一点,但没有掼派头什么的,我还去他公司看了看,办公室布置得蛮好。

人物周刊:另一个是陕西代课老师李小峰。

沙叶新:我之所以感动,想帮他,是因为他真实。他在乡里当代课老师,一个人,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13年里,一共教出134名学生,其中有4个考上了大学。可他自己一贫如洗,每月工资只有103元。就是这点可怜的钱后来也不发了。

他心里很矛盾很痛苦,他要生活呀,还要结婚呀。迫不得已,到西安打工,一个月赚1000元,他很开心,不想回去了,他也是人呀!后来出了工伤,才不得不回乡。回去那天,学生和家长来了一屋,送来玉米、鸡蛋和红枣,没什么话,光是哭,他也哭了,大家一起哭。他知道这个穷山村需要他,这些孩子需要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走了,即便没有工资,他也要撑起这个山村小学。他那时有严重的关节炎,体重年年下降,轻了20斤。

我看了报道就想哭!我给他寄钱去,一个月1000元,才寄了两三个月,他就来信,说他的事情传开之后政府重视了,很多好心人都支援他,困难解决了,他现在有300元的月工资,足够了,让我别再寄钱了。

那年过年,我寄了两箱糖果和巧克力去,还有一些文具,每人一份,一共24份。我想让孩子们过一个有点甜味的春节。后来他打电话给我说:“我会上网了,沙老师你是个名人啊?你这么有名,还为我做这种事。”我说你千万别说客气话。

人物周刊:您还帮助过别的什么人吗?

沙叶新:有过,不值得一提。这些事以前我老婆都不知道。

人物周刊:寄钱不要通过嘉华阿姨么?您不是数目字管理混乱的人么?

沙叶新:哎,我有小金库的。

人物周刊:您碰到乞丐会给钱么?

沙叶新:常常碰到,我心软,怕看到,看到就难受,也怕受骗。有一次我在莘庄南广场碰到兄妹两个跪在那里,都十几岁光景。哥哥面前有一张西安什么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证。我一看,中文系的,心里一动,我也是中文系毕业哎。就跟他们谈了几句,他们说母亲在上海住院,没钱交医疗费,所以乞讨。我对那个哥哥说,你不是中文系的吗?我一定会帮你们,但为了让我相信你们,你能不能讲出国外的3个作家和国内的5个作家的名字?他不说话了,我心想可能是骗人的。受骗的感觉非常不好。我有时候想,10个乞丐,我给了9个骗了,但也帮到了一个真乞丐——可是要做到这点很难。

李劼: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七)

上篇: 从“五四”到“六四”的历史抛物线
四、毛泽东复辟家天下,以文革告终
(续前)

1956年的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而掀起整个知识界的“大鸣大放”,可谓是毛泽东的卷土重来。按理说,那年的国际背景,有个匈牙利事件,把整个共产主义世界吓得不轻,共产党理当收紧舆论才是。但毛泽东却先是在党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1956年4月),一年不到,又在最高国务会议的扩大会议上讲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1957年2月),指责共产党压制诸如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农民退社之类人民闹事的做法,借此提出“大鸣大放”,号召党外民主党派人士向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从表面上看,毛泽东在扮演开明君主。从实质上说,毛泽东在煽动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闹事。从权争上说,毛泽东企图借助党外的力量,打击党内官僚集团,以报复他们在党的“八大”上矮化毛泽东的大获全胜。由于毛泽东掌握了共产党的话语权,由于毛泽东占据了党内话语的绝对优势,无论是刘少奇还是周恩来,面对毛泽东的这些讲话,说不出有份量的像模像样的反对意见。毛泽东的讲话听上去与其说像是在自说自话,不如说像是代表了全体共产党的发言。党内的高层官僚未必不明白毛泽东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他们苦于缺乏话语能力,只能假装糊涂。再说,他们已经在“八大”上有所得手,不想计较毛泽东的借题发挥。

但高等学府里的一些聪明学生,却有点听明白了。大学生们怀着后来红卫兵之于毛泽东的那种忠诚,以向党提意见的方式,向共产党官僚集团发难。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大辩论昼夜不息。毛泽东更是推波助澜,将此变成共产党开门整风。于是,各级党组织鼓励大家踊跃提意见。全国上下,向党提意见,竟成政治时尚,仿佛不向党提意见显得很落伍、很冬烘似的,至少是跟不上形势发展。谁也没想到,1956年的“双百”方针,到了1957年会发展出一个鸣放时代。这是毛泽东发现洪秀全方式失灵之后,找到的打击党内官僚集团的新手段。

手段是新的,但究其根源,却出自旧的历史框架。几千年的王朝专制传统,是皇帝-官僚-庶民三者组成的一个三角平面,彼此互相制约。皇帝打击权臣官僚,有时会利用庶民的力量。而庶民与官僚发生冲突的时候,也需要皇帝出面主持公道。皇权很容易被驾空,实权又通常在各级官僚手里。虽然这个三角竖立起来,顶尖的位置属于皇帝,但把这个三角放到平面上,官僚集团才是角尖的实际占有者,皇帝经常会落到与庶民同样的底角上。孟子民为重、君为轻的民本思想,就是基于这样的社会结构生发出来,以此劝告帝王体民恤民。孙中山的所谓民生,也是基于这个结构,由君王给民众生路、让民众得以聊生。孟子的民本和孙中山的民生,骨子里都不是西方的天赋人权思想,而只是基于皇、官、民三角结构的皇恩浩荡理念。这样的社会结构,也同时导致了平民百姓的圣上情结,产生了清官神话。所谓清官,无非是将庶民和皇帝连成一线的一个中介环节。

清官通常是贪官的对立面。清官既不忤逆皇帝,也不结怨百姓。清官是官僚集团中产生出来的道德楷模,伦理榜样;有时维护百姓的利益,有时维护朝廷的纲纪。由于与百姓直接发生冲突的,通常是各级官吏,即便是皇帝的作孽,也由官吏执行,因此,皇帝在庶民心目中永远圣明。庶民与官吏间的龃龉,通常指望皇帝仲裁,久而久之便构成庶民的圣上情结。再加上中国的皇帝本来就是天人合一,人神不分,号称天子,更让民众敬若神明。庶民即便造反,也通常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而庶民的逼上梁山,又通常是由于清官完全缺如、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的走投无路。《水浒传》一类的小说,说到农民造反的原因,不是皇帝如何昏庸,而是京城里出了蔡京、高俅、童贯、杨戮一伙奸臣。毛泽东利用中国民众的这种圣上情结,以及对官僚集团的仇视传统,把他的“造反有理”,由以前的自下而上,变成了坐了江山之后的自上而下,亦即由皇帝直接煽动民众,大造官僚集团之反。

倘若1957年的“大鸣大放”向党提意见,仅止于传统的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毛泽东不会翻脸,党内官僚也找不出劝止毛泽东的借口。然而此刻的知识分子也罢,大学生也罢,都不是宋江、卢俊义之辈,都不是毛泽东下意识假设的武松、李逵之流。西方的民主政治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大家说来说去,自然而然要归咎于一党专制的弊病。再说,当年共产党也曾经如此这般地批评过在朝的国民党。虽然共产党未必有改弦易辙选择民主政治的意思,但重复一遍共产党当年说过的话语,并不如何离经叛道。党内党外一大批知识分子,当年都受过“五四”新文化的影响。且不说党外民主人士,即便是党内知识分子,也一样地挚爱“德先生”、“赛先生”;其热忱程度,绝对不下于对他们的共产主义信仰。言论一自由,思想一解放;人心所向,一目了然。这不仅让党内官僚惊慌不已,也让毛泽东大吃一惊。

毛泽东于是故伎重演,神龙首尾翻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双百”方针变成了引蛇出洞。毛泽东的反右阳谋,全然一副小人嘴脸,并且说得振振有词。秦始皇只知道焚书坑儒,还不至于先欲利用书生,一旦利用不成,再反手打入地狱。毛泽东耍弄的是一副秦始皇时代难以想像的流氓腔调,一种比蒋介石还无赖的泼皮习性。古代的帝王专制的不少,但耍赖的不多。因为耍赖有损帝王的威严。殊不知,毛泽东的威严恰好通过耍赖而成。这与其说是毛泽东太堕落,不如说是时代太沦丧,中国民众太愚昧,共产党的官僚太怯懦。整个共产党官僚集团因此与毛泽东一起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虽然邓小平充当了反右的头号打手,但刘少奇、周恩来等所有高层官僚,全都难辞其咎。即便以忠厚著称的朱德,竟然也对右派义愤填膺。谋求家天下的帝王和坚持党天下的官僚,此刻枪口一致对外,将五十多万书生打入地狱,成为与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并列的贱民。

反右让毛泽东完全改变借党外力量打击党内官僚的初衷。从彼此的较量上说,毛泽东又输了一场。但毛泽东由于赶紧让五十多万书生做了他的垫背,看上去却反败为胜,成为打退右派猖狂进攻的主帅。领袖,依然伟大。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领袖要与党言归于好。毛泽东惊魂甫定,马上给了周恩来一巴掌。1958年1月的南宁会议,毛泽东将矛头直指周恩来的发难,推向高潮。不仅会上大张旗鼓,还在会议期间的私下谈话中,借助柯庆施的冒进文章,向周恩来当面进逼;措辞严厉,摆出一副准备与周恩来决一死战的架势,把周恩来吓得赶紧检讨,以求自保。

冒进、反冒进,其实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根本分歧,或者说无关乎大是大非。所以周恩来起先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如此严重。把此事提到威胁周恩来辞职的高度,其实是毛泽东绝地反攻,拼死一战。经过高岗事件和鸣放转为反右的连续两次失利,毛泽东虽然领袖的威望犹在,但实权地位却岌岌可危。早在高岗一役之后,党内官僚集团就已对毛泽东高度警惕。苏联赫鲁晓夫否定斯大林的秘密报告,更是给中国共产党十分及时地敲响了提防个人崇拜的警钟。在1956年党的“八大”上,刘少奇特意在政治报告中强调集体领导。全党一致通过的《关于政治报告的决议》,明确提出执政党的建设问题,强调坚持民主集中制和集体领导制度,反对个人崇拜,发展党内民主。这一句句共产党官话背后的潜台词不言而喻: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任何个人的天下。“八大”对毛泽东最为沉重的打击,是在党章中删除了“以毛泽东思想作为全党的指导思想”。此提议由彭德怀提出,刘少奇、邓小平等人当即表示同意和通过。“八大”是党内官僚集团对毛泽东最有力的反击,也是毛泽东家天下和共产党的党天下之争的重要里程碑,以毛泽东的落败告终。毛泽东接下去借助党外力量所做的大鸣大放还击,又被迅速转变成反右运动。倘若毛泽东再不有所突破,那么很可能成为被架空的晁盖。毛泽东选择的突破口便是周恩来。

周恩来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在权力斗争的天秤上,周恩来具有举足重轻的份量。可以说,周恩来的倒向哪一边决定了将由谁最后胜出。作为总理,周恩来未必合格。 一如当年周恩来担任军事委员会主席,很不称职。周恩来既没有林彪那样的军事天赋,又没有刘少奇、邓小平那样的治国能力。周恩来的特长在于:人际间的周旋本事,各种场合的演戏天才。周恩来是个天生的公关好手,形象大使;风度翩翩,八面玲珑。周恩来又是个天生的一流戏子,无论什么样的剧目,都能演得恰如其分。穿起军装,看上去像个百战百胜的军事家;置身文人墨客,俨然一介儒雅书生。社交场合,众星捧月;钗粉堆里,白马王子。面对民众,慈眉善目;与政客寒喧,美男含春威不露;会见各国首脑,雍容大度,领袖风范十足。演什么像什么,哪怕阿谀奉承,也能让人感觉吹气如兰。你可以说,周恩来什么都不是:不会打仗,不会吟诗,不会写作,不懂经济,不明历史,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有知。但你又可以说,周恩来什么都是。因为他什么人物都扮演过,包括间谍头领。周恩来的什么都是,使他可以穿梭于各式各样的人群,如鱼得水。周恩来的什么都不是,又让他对有真本事者天然有敬,诸如能打仗的林彪,能建设的刘、邓等等。至于他对毛泽东的敬畏,更是心悦诚服。周恩来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九五之尊,但任何一个帝王又少不了这么一个人物做左臂右膀。周恩来的什么都不是,让主席永远不会怀疑其野心会大到足与匹敌;周恩来的什么都是,使圣上惊讶于此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凝聚起一个人才济济的幕府,就可以成为一大群人的核心。

因此,打倒周恩来,可能意味着得罪一大批;但争取到周恩来,则意味着笼络一大群。古人有言: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而毛泽东的灵活应用在于:必先与之,不如击之。毛泽东的打击周恩来,并非真要除之而后快,而是以击为取,以痛击而收到对方最终臣服的效果。毛泽东成功了。不管周恩来是否看出毛泽东的欲擒故纵,周恩来选择了臣服,并且是毫无抵抗的顺从。于是,周恩来的检讨通过,总理还是总理。

毛泽东的冒险出击,另有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各个击破,依然有效,只消找到合适的突破口。周恩来遭批,刘少奇一声不吭,只图自保。毛泽东由此看出了对手的致命弱点:没有胆量联手对抗。因此,刘少奇官僚集团在“八大”上痛批个人崇拜,其实是风声大,雨点小,并不意味着毛泽东通向家天下的道路就此被堵死,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但毛泽东的出击,也给自己带来一个难题:既然不许批冒进,那么应该如何个冒进,得做给大家看看。官僚集团不敢公开对抗,可是他们可以冷眼旁观,观看对经济建设一窍不通的毛泽东出丑,期待毛泽东犯错。批反冒进等于一言既出,接下去就得驷马难追。毛泽东此丑不仅非出不可,而且唯有挺过这一关,才能继续后面的较量。于是,就有了那场大跃进的疯狂。倘若说,1957年的鸣放,毛泽东的赌注是数百万知识分子的命运,那么接蹱而至的大跃进,毛泽东的赌注则是几亿人口的死活。

毛泽东输了。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导致几千万人活活饿死。无论按照哪朝哪代哪国哪家的法律,毛泽东都死有余辜。但这个卑怯的政党,对毛泽东做出的处罚,不过是正式同意他退居二线而已。毛泽东顺水推舟,让出国家主席一职,以退为进,伺机反扑。至于他在庐山会议上的痛击彭德怀,乃是杀鸡儆猴。

1959年的庐山会议,毛泽东向党大耍流氓,出言几近泼妇。一会儿拿儿子死了说事,嚷嚷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言下之意乃是:我唯一健全的儿子没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一会儿又恶语相向,口口声声表示要上山打游击,以此威胁对手:谁要是跟我较真,我就跟他拼命。最后,重拳出击,将彭德怀、张闻天等敢言批评者打成反党集团,从而使其沦为党内贱民。

刚上庐山时,毛泽东其实十分心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找人谈话摸底。毛泽东完全知道,他所谓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实际上是外行冒充内行的不懂装懂,一味蛮干。毛泽东此举闯下大祸,出了巨丑,从而使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所谓“三面红旗”,成为共产党有史以来的最大笑话。六亿五千万中国民众,为毛泽东闹出的这个笑话付出惨重代价。毛泽东起初的摸底,是想弄清楚党内对他的不满到底有多深,从而寻找如何过关的法子。毛泽东没想到心直口快的彭德怀竟然会那么天真地送上门来,成为他转移斗争大方向的绝妙靶子。这次会议本当清算毛泽东的祸国殃民,结果反过来,成了毛泽东击退又一个反党集团。

按照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彭德怀确实像个典型的清官。此公一生正气凛然,鲁莽有加:抗战时,不顾毛泽东坐山观虎斗的心计权谋,毅然率众向日军开战;韩战爆发,党内高层大都反对出兵,林彪不愿出征,彭德怀却傻乎乎地自告奋勇,担当赴朝总司令,替毛泽东排忧解难;毛泽东步洪秀全后尘大享艳福,把文工团当作流动后宫,彭德怀喝令解散;毛泽东热衷个人崇拜,属意于家天下,彭德怀提出删除毛泽东思想;大跃进劳民伤财,把民众尤其是农民折腾得惨不忍睹,党内官僚或者明哲保身,或者敢怒不敢言,彭德怀拍案而起,“我为人民鼓与呼”,给毛泽东写了万言书。

按说,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内衮衮诸公,也算是历经风浪之辈。倘若他们能够团结一致,能够坚定不移地站在彭德怀一边,他们完全有可能让毛泽东不得不低头。他们本来就在等着毛泽东犯错,此刻不击,更待何时?当初彭德怀提议在党章中删除毛泽东思想,这是他们全都同意、一致通过的。就利害关系而言,彼此也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至少是唇亡齿寒。更不用说,此乃关系到国计民生,关系到几亿人口的生生死死,岂可儿戏?他们不是不知道彭德怀言之有理,不是不知道毛泽东蛮横无理,但他们竟然宁可为虎作伥,助毛为虐,也不愿意凭着良心良知,与彭德怀生死与共,不愿将毛泽东断然扔到被告席上。

从纯粹的权争角度来说,由此也可以看出毛泽东先前制服周恩来的高明。倘若周恩来此刻挺身而出,刘少奇也许不会退让。六个政治局常委当中,除了朱德可能中立,其他两位是相当务实的邓小平(当时不在庐山上)、陈云,毋庸置疑不满毛泽东的大跃进,会选择站在刘少奇一边。毛泽东在权力最高层里,全然一个孤家寡人。1959年的庐山会议,可说是体现集体领导、体现党内民主的最佳时机,但被这些党内官僚很不负责地错过了,从而使“八大”通过的政治决议成了一纸空文。所谓反对个人崇拜,原来只是纸上谈兵!

官僚集团错失良机,毛泽东也赶紧收回拳头。倒彭之后,毛泽东装作认真退居二线。仿佛是酬谢刘少奇们放他一马,又像是一招潜龙勿用,把自己藏到别人打不到的地方。不过,此后那场文革浩劫,却已经开始在毛泽东心里悄悄酝酿。作为这种酝酿最微妙的佐证,便是私底下请前妻贺子珍上山。在权贵集团里已然孤寡的毛泽东,准备起用自己的女人。无奈贺氏神志不清,已然废人一个,根本无法成为毛泽东的马前卒。毛泽东于是让江青上山,替他探路摸底。倘若贺氏健步如飞,精神抖擞,也许比江青更具杀伤力。毛泽东的拿自己女人作武器,可能算是对他年轻时激烈倡言妇女解放所作的别一种注解,并且在文革当中运用到翻云覆雨的地步。这跟洪秀全把女人纯粹当作泄欲工具,倒是不相雷同。

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的耍泼,确实把党内各级官僚吓得不轻。也许张闻天那样的书生型共产党人,内心深处不会屈服于毛泽东的如此蛮横,但许多草莽人物却会认定,龙颜大怒,理当如此。毛泽东在庐山上耍狠过后,党内党外的政治空气,令人窒息。全国上下,万马齐喑;饥民成群,哀鸿遍野。毛泽东却轻松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分人祸,七分天灾。刘少奇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针锋相对: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坐着专列,毛泽东四处游走。这可能是毛泽东有别于史上帝王坐龙庭的君临天下方式,以免对手把自己关在深宫内。不同于在最高层的孤寡,在地方上,毛泽东不乏逢迎之徒。毛时代的地方大员,不要说找不出可以与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相比的封疆大吏,即便是吴佩孚、阎锡山、唐继尧之辈,也已成了遥远的往事。滥竽充数,阿谀奉承,上揣圣意,下欺草民;他们可以制造亩产万斤的高产田,可以收缴老百姓的锅碗瓢盆扔进小高炉炼出铁疙瘩。历史上最愚蠢的地方官干不出的荒唐事,他们全都干得不亦乐乎。毛泽东因此龙颜大悦,自我感觉带领六亿民众,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近看是一伙无知无畏的草莽,远看是一群史无前例的疯子。

三年大饥荒,饿殍三千万。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刘少奇终于愤起直言:历史上人相食,是要上书的,是要下“罪己诏”的。在另一次会议上,刘少奇更是感慨:国民经济到了这种状况,在国外,总统就要被宣布废除宪法所赋予的权利。此言已经有了请毛泽东下台的意思。但这恰好是当做不当说的事情。比起毛泽东,刘少奇在政治上几近幼稚。

由于刘少奇说出了众人许多敢怒不敢言的心声,威望鹊起。事实上,此刻最该说话的,也就是接替毛泽东出任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只不过为时晚矣。庐山会议是让毛泽东低头的最好时机,三年过后发难,虽然灾祸事实更具说服力,但政治斗争之水早已被毛泽东搅浑。各级官僚心有余悸的,并非是一场骇人听闻的人祸,而是彭德怀等人的被打成政治贱民。再加上刘少奇自己都怯于公开直面毛泽东,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承认那场灾祸党内高层人人有责,因此即便他再使出浑身解数以证明自己的治国能力,也很难对照出毛泽东如何无能、理当下台。

刘少奇是个颇有儒商气质的共产党领袖,《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与其说是在表述共产主义信仰,不如说是在重复孔儒伦理。刘少奇能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人物,是因为很早就看出毛泽东的政治才能,一直拥护毛泽东:从遵义会议上批评周恩来指挥不当、要求恢复毛泽东的军事指挥权,到在抗战期间支持毛泽东消极抗日的“独立自主原则”,和毛泽东一起,与长江局的王明、周恩来对峙,到在党的“七大”上与毛泽东结盟,成为党内两条正确路线的代表之一,毛泽东代表苏区武装斗争,刘少奇代表白区地下斗争。也是在“七大”上,刘少奇正式提出毛泽东思想,并且写进党章,最终确立了毛泽东在党内的绝对权威。

(待续)

何清涟:国企工潮的症结:工人地位阐释的“罗生门”现象

中国最近的几次大工潮均发生于国有企业,比如辽宁通化钢铁公司、河南林州钢铁厂,以及武汉锅炉厂与重庆涪陵金帝集团等。多数评论将国企工潮产生的原因判定为“未能妥善处理劳资关系”或者“国有资产流失、工人利益受损”。这些固然是工潮中常见的口号,但未能廓清国企工潮产生的制度原因。

国企工人的“失乐园”

中国国有企业发生工潮的由来已久,大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

第一个阶段,企业因产品(或其提供的服务)尚有市场需求,效益较好,无需大规模裁员。此时“国企病”如经理层的腐败行为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等虽然存在,但因下岗者少,经理层与工人之间的矛盾并不尖锐。即使有个别职员揭发本企业的国有资产流失等腐败问题,但一般处于孤立状态,得不到来自工人的集体支持。

第二个阶段,市场需求变化,生产效益下滑,企业日渐衰落,“改制”问题提上日程。在企业“改制”过程中,国企资产被低估是常见现象,“减员增效”更是“改制”题中应有之义。接管企业倘若有心计,会分期分批裁员,以免激化矛盾。但如果象通钢这样多次反复,企业所在地又无法为失业者提供就业机会,其结果就是矛盾激化,发生工潮。而在工潮发生时,国有资产流失问题往往会与企业亏损及工人利益被剥夺等联系在一起,尤其是“改制”过程排斥工人参与,往往会成为工人抗争的主诉。

中国国企工人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参与企业买卖的谈判过程?这里自有其深厚的制度根源。中国至今仍然宣称“坚持社会主义制度”,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国有企业职工当然与私营企业员工不同,他们除了员工身份之外,还是企业的“主人翁”;他们与国企厂长经理间的关系,也不应该是私企的劳资关系,而是一种同志关系,工人和厂长的工作性质不同,但社会政治地位在名义上却是平等的。在计划经济时期,工人实际上也不能参与工厂的管理,其“主人翁”地位主要体现在不能被任意解雇及住宅、医疗、退休金、子女入学等福利供给上。毛泽东统治时期,农民名义上的政治地位仅次于工人阶级,但经济地位相当低下。其余各阶层,如知识分子及干部,几乎每隔一段时期就要被政治运动折磨一番,只有工人阶级能够享受着社会主义制度所给予的稳定收入与“领导阶级”的政治地位――这是国企工人的“黄金时代”。

“改革”以来,国有企业因冗员、企业办社会等各种原因陷于低效,不得不“改革”。为了不激化矛盾,改革采取渐进方式。从80年代开始,按照国有企业职工是国有资产的主人这样一个观念,国企设立了职工代表大会制度,名义上给了全体职工以参与管理、监督厂长的权利。实践中,这一套制度安排流于形式,但为了与“坚持社会主义制度”的口号保持一致,在政治上共产党并不打算抛弃这套制度形式――这时,国企工人的处境已经从“黄金时代”下滑至“白银时代”。

然而,到了90年代中期,政府开始发现,维持国企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于是以企业改革为名的“甩包袱”过程开始,这个“包袱”就是被视为冗员的国企职工及其社会福利。这样,不但可以减轻政府负担,而且可以集中财源供给各级政府及公务员系统。但是这个甩包袱的目的不能明白直说,只能用“国企改制”、“提高经济效益”之类迂回曲折的说法。90年代中期的时候,为了哄国企职工“自愿”“下岗”,政府简直讲尽了好话,如“下岗只是企业和国家的暂时困难,企业效益好转你们就能回来”、“要相信政府不会扔下职工不管”等等。政府当然也明白,让大批职工下岗这个设想不宜由政府出面,只能借国企厂长经理(或接管国企者)之手,让他们敲掉国企工人的饭碗。这样一来,工人们只会仇恨直接解雇他们的经理们。

可以说,90年代中后期的国有企业职工,终于掉入了“黑铁时代”。他们的困境与他们对国企改革的认知,网上有两篇文章可供参考,一是由青海黄河水电公司职工写的“黄河水电公司改革七宗罪”(http://bbs.uc.sina.com.cn/thread-9-0/tree-462517-6044–.html),二是湖北宜昌中南橡胶厂一位下岗政工干部所写的“痛中说痛――一个失业职工的呐喊与困惑”(http://bbs.cyol.com/viewthread.php?tid=143078)。也正因为他们痛失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乐园,怀念毛泽东时代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的政治主诉。

“主人翁”地位的解释陷入“罗生门”

国企改制之前,国企的内部关系只有两方:政府委托的代理人国企厂长和经理,国企工人。前者至少不会公然否认国企工人在名义上享有的“主人翁”地位,但私企或者外企购买国企之后,情况必然要发生变化。

私企和外企的劳资关系完全不同于国企经理层与工人的关系。在私营企业与外资企业,因为资本是企业主即“资本家”的,工人只关心工资及有限的福利,工厂高价出售也罢,低价贱卖也罢,没让工人参与,工人并不觉得自己权利受剥夺。企业主贿赂官员,那也是从自家荷包里掏钱,与“国有资产流失”无干。从收购方的视角来看,这些被收购的国企,所有制已经改变,即使是留用的国企职工也不再是企业的“主人翁”,他们有权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处理劳资关系。

但国企工人并不承认企业转让之后自身地位已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究其原因还在于政府的暧昧,因为政府从不光明正大地向国企职工说明:“过去你们是主人翁,企业改制以后就不算了”。政府通常的做法是要卸包袱却不愿意承担责任,为了“改制”顺利进行,往往会向工人承诺“改制”后一切不变,与企业的谈判却不会包括这些约束性条款。这样一来,难题往往由新接手的企业主应付,政府闪在一边。在减员大量发生之前,工人们会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自己能够保住饭碗。但等到大规模裁员发生后,工人们生活陷入绝境,于是就假装不知道企业改制后自己已经丧失了企业的“主人翁”地位,经常搬出政府过去使用的有关工人阶级地位的意识形态话语,赋予抗争以政治道德意义,要求企业(实质上是要求政府)作某种让步。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仍然运营的国企当中,也发生在破产或被兼并的国企当中。

政府在政治上的被动之处在于,事实上政府早就把“社会主义国家是工人阶级的国家”这类说法当作垃圾了,但绝不会宣之于口。表面上,政府还得假装承认工人们的说法有道理,并强调维持“稳定”的重要性。于是,在职工与政府之间,出现了一种双方心照不宣的游戏:你(政府)假装还代表我们职工,我们也假装请你为我们作主。其实,工人们早就明白,在如今的政府眼里,国企职工其实和外企、私企员工一样,不过是打工仔而已;但是,既然政府不点穿这一点,国企职工便仍然摆出“企业主人”的身份来,尽量维护自己的权益,这权益就是:既然我们工人还拥有“主人翁”地位,政府在将“主人翁”的家产变卖后,再借新厂主将“主人翁”扫地出门,这种“改制”缺乏道德正义性与政治合法性。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工潮经常要打出“防止国有资产流失”、“反对腐败”等口号。职工们以“企业主人”身份打出这些口号时,似乎正与政府利益一致地在保护“国有资产”;政府尽管一直是国有资产流失的同谋者甚至始作俑者,但面对这种具有政治正确性的口号,也只能虚情假意地表示要“捍卫国家利益”并“关心”职工权益。比如最近河南林钢工潮中,工人对林钢改制过程中的三个环节――资产评估、民意表达和公开拍卖都表示严重质疑,认为存在侵吞国有资产和工人利益的黑幕,最后地方当局为了平息事端,将负责该厂改制的副市长王相玲“双规”。

近十年以来,国企改革的问题处于未完成状态。除了旧有国企之外,中国在垄断性行业包括一些竞争性行业的“国进民退”战略又催生了一批新的国企,且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效益低下等“国企病”。有人计算过,这些国有企业占有社会资源60%以上,但每年对GDP增长的贡献不足30%,吸纳的劳动力不到20%。而占有资源不到40%的非国有经济(包括私企与外企),其创造的GDP增长近70%,吸纳的劳动力更是在80%以上。这种状态决定了国企要想生存与发展,除了凭借政府给予的垄断特权之外,还得与“国企病”不断地作斗争,“减员增效”是国企经理层必然要使用的一大法宝。在这种情况下,政府不妨承认工人是个独立的利益主体,主动让出自己对工人的“代表权”,在国有企业实行工人自治,让工会脱离经营者控制,成为真正代表工人利益的机构并参与工厂管理。只有这样,才能结束工人地位阐释的“罗生门”现象,形成新的劳资关系,让政府、国企管理者以及工人均从目前这种尴尬状态中解脱出来。

廖亦武:光棍刘长五

采访缘起

光棍刘长五与共和国同龄,打小习水墨,在本城国画界颇有些资历,据说每挥毫一次,能赚银两数千。只可怜我这等眼拙者,望穿秋水也品不出其中真味。

但弥漫在他生活里的腐朽气息,我却在十几年前,就深深地感受了。那时他与喝胎儿滋补汤的养生专家迟福形影不离,两人财力和志趣相当,均为世袭“成都土著”,一贯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好歹不分,歪打正着——此等货色,在中国其它地方很难见着。

而今迟福西归,遗下长五,犹如城隍庙的一对鼓槌,只剩一只敲得响,不禁令我暗自叹息。于是悄悄启动录音行头,将种种不堪入耳之低级趣味,收入记忆之囊,也为以后的读者,增添一点市井谈资。

时间:2009年5月18日下午;地点:成都西面仿古旅游景点宽巷子龙堂茶座。天色晦暗,过客如织,犹如胡乱篡改的历史,看不出头尾。

正 文

刘长五:好多年没在一块混了。

老威:是么。

刘长五:真有些感伤。

老威:是么。

刘长五:还是迟福引见你我认识的。

老威:是么。

刘长五:可他已经见阎王了。

老威:是么?!我写过的那个食客迟福?死了?!

刘长五:肝癌,5?12大地震没几日,就拖到头了。我跑去送葬,殡仪馆兵荒马乱。他老兄整整排了4天班,都有些变味儿了。一进焚尸炉,大家都松口气。

老威:哎呀,他最会养生了!喝胎儿滋补汤上瘾,起码就耗掉10来万,我以为他要长命百岁呢!

刘长五:也算划得来,皇帝没尝过的鲜,他尝了。

老威:是么。

刘长五:死而无憾。

老威:你呢?

刘长五:光棍一条,活而无憾。

老威:长五啊,你60了吧?

刘长五:关你屁事。

老威:还是找个女人。太年轻的搞不定,40以上的总可以嘛。再混下去,哪天走不稳路,比迟福还惨。

刘长五:谢谢你的猫哭耗子。嘿嘿,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老威:真豪迈。你该不会把伟哥当饭吃哦。

刘长五:我是把饭当伟哥吃。和你差不多,我离婚两次,不想再结,又不想寻花问柳,更不想放荡不羁、步迟福哥哥的后尘。咋个整?

老威:咋个整?

刘长五:找保姆嘛。

老威:聪明。几年前我看过一篇报道。讲某某大学的退休教授,不幸丧偶,生活质量急剧下降,终于导致悲观厌世,就差没主动上吊或跳楼了。儿女们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就为教授父亲安排一刚进城的乡村小保姆,打理家务,暗中监视主人的异常之举。不料七拐八拐,阴差阳错,19岁的保姆竟爱上了69岁的教授,还不顾其儿女和社会舆论的反对,结婚了。

刘长五:这有啥子稀奇。

老威:对对。后续报道说,这桩年龄差距整50的婚姻,相当和谐。在家政之余,保姆跟教授刻苦学文化,天长日久,知识水平超过普通大学生,直追研究生;而教授呢,也感染保姆的青春朝气,挣脱了孤独的暮年漩涡。

刘长五:《周易》大壮卦里有解释,这叫“枯杨生花,老夫娶少妻”,老当益壮而壮不了,就难免不戴绿帽子。

老威:你的心理咋这么阴暗?

刘长五:还有财产纠纷,若干莫名其妙的纠纷。照岁数,教授的儿女都能做保姆的爹妈了,倘若他们这后妈再生娃娃,名分就更乱。我听说过这位标新立异的教授,还是个古文学者,当然晓得孔夫子强调“名正言顺”,否则天下就“礼崩乐坏”。

老威:我看你是“杞人忧天”。

刘长五:不是忧天,是忧己。所以如我这类传统的道德楷模,注定了打光棍。不过今非昔比,光棍的性问题要引起广泛重视,不能自己把自己压抑成变态狂。

老威:我晓得好多光棍都嫖妓。市场价一百至两三百不等,请几个哥儿们撮一顿,开销还大些。

刘长五:乱世的怪病太多,嫖妓相当于探险。所以这么些年,我一直坚持走保姆路线。

老威:跟教授学的?

刘长五:老子是教授他师傅,1990年代就无师自通了。当时邓小平刚刚发表南巡讲话,计划经济的一潭死水被彻底搅活了。我离婚跑深圳,正好领上风气之先。与港商接触,卖画,淘到第一桶金。记得我那幅在箱底压了十几年的《贵妃醉酒》,就是在一个美容院成交的,4000港币,我的妈呀,厚厚一沓,真给咱中华民族争光了!

老威:干啥跑美容院卖画?

刘长五:人家就约在那儿,换你去不去?门脸挺正规,内里却藏污纳垢。港商提前点了两个小姐,统统脱得一丝不挂,在包间恭候。如此待客之道,我从前只在写魏晋时代、狂狷之士的古书上见过,可在现实中,嘿嘿,真他妈丢人。

老威:咋个?

刘长五:我居然骇得冷汗直冒,只剩喘粗气的份儿。那港商是个生产旅游鞋的,哈哈一笑,就招呼小姐来剐我衣裤:刘先生啦,玩艺术啦,大家赤诚相见啦。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就提醒季度拉网式扫黄特厉害,抓住一律拘留重罚。不料港商是个懂政治行情的老油子,竟随身揣着一刚出版的VCD,放出来一听:《春天的故事》!我的思想包袱马上就卸掉了。真是其肉融融啊,我们洗完澡打完炮,还学大牌明星,肩并肩,互相搂着,围绕着电视齐唱: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划了一个圈……

老威:干脆把《春天的故事》改成《春药的故事》算了。

刘长五:对对。那年的深圳,满大街放这歌,这就意味着扫黄过去,暗娼和嫖客可以大摇大摆过来,房地产、生产线、加工厂、走私货、冒牌货也可以跟着过来,只要民运分子不趁浑水摸鱼,过来搞颠覆,就天下太平啦。我这画传统画的,也抛弃了千年伪装,光着屁股,怀中还掖着一颗美眉肉弹,与殖民地奸商侃价,真所谓“饮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

老威:你就这样解构汪精卫的千古名句?

刘长五:我在阴暗角落怀抱金钱美女,与他在满清大牢怀抱革命豪情,性质一样嘛。哪知乐极生悲,我不慎染上菜花……

老威:尖锐湿疣?

刘长五:肉米米如蚂蚁军团,爬满下身,不出两个月,鸡巴就沦为破铜烂铁。他妈的,卖画4000港币,大半变成医疗费。

老威:然后呢?

刘长五:灰眉土眼,打道回府,永远绝了找鸡的念想儿。

老威:然后呢?

刘长五:就找了第一个保姆。

老威:在哪儿?

刘长五:九眼桥。

老威:那儿原来不是成都最大的劳务市场么?

刘长五:我不晓得有专门的保姆市场。那天从望江公园出來,一路闲逛,不知不觉,人与人就亲密无间起来。密密麻麻的脑壳,追着撵着,大呼小叫:要人不?干啥子都可以。或者拉拉扯扯:要哪样?女的男的?开个口嘛。嘿嘿,氛围太热烈了,搞得人想入非非。

老威:有点像逛菜市场。

刘长五:对对。既然逛了,茄子、萝卜、青辣椒,总得拎点啥子回来。

老威:人和蔬菜不一样吧。

刘长五:开头就这么简单,找个人料理家务嘛。没拆迁时,我家在长顺街,带院坝的老平房,打扫起来特麻烦;自己弄顿饭吃,钻进钻出,憋得满头大汗。所以我也就随便雇个农村大嫂级别的,没挑模样。

老威:通过市场管委会么?

刘长五:当时比较混乱。看看《身份证》,问问情况,就算过关。不想交冤枉钱,就没找管委会办手续,按现在的说法,叫雇黑工。那大嫂姓李,30来岁,住什邡县红白镇……哎呀,就是5?12地震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个地方!死掉了好几千,不晓得她逃脱没有?

老威:你至今还记挂,感受挺深嘛。

刘长五:她手脚麻利,善于烹调,而且才400块1个月。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享了10多天的清福,正暗自庆幸捡了大大的便宜呢,李嫂的老公就上门了,还抱着1岁的奶娃子,惹起我一脸秋风。可没用,可怜兮兮的乡巴佬,我又狠不下心肠逐客,只得连续摔门,表达表达情绪。李嫂两口子面面相觑,只得鞍前马后,加倍服侍,才顺了本王爷的气。

老威:李嫂是背着家里出來打工?

刘长五:两口子串通好,出來躲计划生育。他们已生下3个女娃儿,被罚款上万了,还是铁下心要养个“接香火”的。李嫂说不怕拆房子,几匹烂瓦嘛;就怕被村镇干部们拿住,按翻了节育,肚子里硬生生塞一圈圈,抠不出来。

我说你们永远这么躲猫猫?李嫂说原地务农还不如四处乱跑,又见世面又挣钱,运气好,还能遇上刘老师您这样的画家,档次云里雾里就提高了。我想让这奶娃儿拜您老做干爷爷,也沾点艺术气气。

老威:这么早就当爷爷?

刘长五:自然不能做这赔本买卖。但李嫂却就坡下驴,接过了奶娃子。唉,只要不耽搁做事,我也就认了。乡巴佬带娃娃,没城里人那么金贵,就偶尔背背抱抱,平常则丢在地上,任其乱爬,跟养只乌龟差不多。

我家伙食不错,没多久,都吃胖了。男人胖了,至多松松腰带,带拖斗的女人胖了,奶奶就膨胀,娃娃吃不赢,李嫂的胸前经常湿一大片。有个晌午,我正在画画,她喂完娃娃,背过身子,挤了小半碗,红着脸问我喝不喝?我有些惊诧,她就说这东西很补脑,画画费脑筋,她想支持刘老师的事业。

老威:在旧社会,奶水是要卖钱的。

刘长五:新社会也一样。李嫂太纯朴了,所以我当即给她奖金100元。

老威:你喝奶没?

刘长五:尝第一口,觉得腥味大,捏鼻子灌下肚。李嫂高兴坏了,从此天天挤奶给我喝。哎呀,比鸦片烟的劲道强!搞得成天神清气爽,甩手散步,脚干飘起的。不晓得姓啥了,长五刘变为泽东毛了: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老威:人奶含致幻剂么?

刘长五:反正我喝了半年,状态特好,搞女人特行。可李嫂突然外出一趟,耽搁几天回来,就断奶了。我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大人又不可能像娃娃,饿了,哇哇叫一阵,喂点糊糊就对付过去。这管不住的眼睛,要瞟人家的胸,不是色,而是那失去的奶味儿勾魂嘛。

老威:后来呢?

刘长五:我一次性付了两千元,将李嫂打发走了。

老威:也太不厚道。你雇的保姆,又不是奶妈。

刘长五:我控制不住心猿意马,只好另起炉灶。

老威:保姆兼奶妈,到哪儿去找?

刘长五:保姆市场乱碰嘛,黄瓦街、骡马市、人民公园背后,只要撞见农村妇女打堆堆,就使劲钻研。保姆太多了,只要有钱,请一个团回来都没问题,但奶妈难找。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奶妈成群,跟鸦片烟、妓女一样,随意选购。

老威:没那么夸张。

刘长五:你懂个屁,你又没被国民党统治过。

老威:你也没……

刘长五:老子生于1949年,胎教是在中华民国完成的;稍后呱呱坠地,又目睹了国共两党决战,如果当时逮住蒋家王朝的尾巴逃到台湾,如今就是台胞了。

老威:瞎扯蛋。

刘长五:所以我打上了旧时代的阶级烙印,彷徨、怀旧、腐朽甚至糜烂,总之,张恨水、张爱玲小说里写的上海滩公子哥儿秉性,我全有。而你,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娘胎里就六亲不认,只认革命。

老威:奶妈和革命有关系么?

刘长五:有啊。共产党一来,奶妈、鸦片烟、妓女,这些历朝历代都有的、相当于在超市随意挑捡的跨时空的“毒瘤”,就统统革掉罗,人民就新生、也就是没下半身罗。再把上半身交给党,交给毛泽东思想,人民就抽象了、没有了。

老威:中国人民有十几亿。

刘长五:不敢乱想乱搞的人民能叫人民么?整天听毛主席的话,可毛主席并没有把他老人家糟蹋了多少良家妇女告诉你,说不定无数奶妈围着转,边跳忠字舞,边时刻准备给“红太阳”喂奶。哪像我长五,想吃口奶跟做贼似的。

老威:打住打住。

刘长五:所以我们父辈的日子,比我们红火,吃喝玩乐比我们讲究。那时的成都府,穿城才九里三,可东西南北都有人市,红庙子、御河、后子门、骡马市、南门瘟祖庙、北门岳府街……数不过来,要啥有啥。据说某某医生养的洋狗,也没事儿就逛街,饿了,就自己进大饭馆,将前爪搭凳子上,汪汪叫菜,直到堂倌喂它一块熟牛肉;堂倌把帐单插在项圈内,改日由主人结算。

老威:从皮肉享受的角度,这些年发展得不错了。只要不公开反党,不强烈同情穷人,干啥子都可以。

刘长五:还得再发展几年,几十年的风水才彻底转回来,奶奶敞开供应,比民国还民国。

老威:呵呵,原来你在等待大展鸿图。

刘长五:我早就响应邓小平号召,黑猫白猫逮住耗子才是好猫了。开头羞羞答答扯谎,为婴儿请奶妈。大家都摸不着头脑。脚跟脚,鞋子跑大几码,才带回来一个断奶半年、据说可以重新催回来的。于是一天三顿,都给她喂花生米炖猪蹄子,外加虾仁汤,唯恐照顾不周,将她搞得牛一般频频反刍。终于终于,奶头湿润了。我赶紧拿碗,可她翻来覆去挤,就只出來半颗,花椒一般,粘在那儿。她用指姆刮下来,递给我。说实话,我没尝出期待已久的浓香奶味儿,汗酸味儿倒是有,还有麻辣味儿。人家也急,把奶奶拽得跟弹弓似的,想自己吮几口引奶,可脖子弯下去,就差那么点儿,两头够不着。

老威:憋到这份儿,就直接扑上去帮忙嘛。

刘长五:你咋晓得?

老威:当我是白痴啊。

刘长五:我就应邀返老还童,门牙把奶头都刮出血了。但婴儿是啥劲道,成年人是啥劲道,随便一吮,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呻吟,好歹忍住没叫出声。唉,尝着奶了,一时冲动,连胯也尝了。

老威:她多大年纪?长得漂亮么?

刘长五:三十七八,三个娃娃的妈。

老威:哼。

刘长五:你哼个鸡巴!至今我都后悔。日晒雨淋的农村妇女,三十七八的模样,比我50几的模样还老。而一旦发生那种关系,单纯奶也吃不成了。

老威:不愧源自民国的艺术家,太感性了。

刘长五:打发走人时,她还哭闹一阵。莫办法,加钱加钱。

老威:经过这番折腾,你还有奶瘾么?

刘长五:毕竟不是毒品,沾上就甩不脱。有就吃,莫得就算逑。佛经里反复强调,人不可执着。可保姆还是要嘛。

老威:光棍汉,要不要无所谓。

刘长五:错错。思想上光着,叫特立独行,添点光环,就叫“独立知识分子”,而生活上光着……是不是有病哦。

老威:做你家保姆,就必须上床?

刘长五:名义是雇保姆,哪能太直接太低级?教训越多,挑拣就得越小心。不光年龄和奶奶大小,模样还要过得去,最关键的是面善,天天瞅着舒服,上不上床也就其次了。

老威:你还会相面啊?

刘长五:我搞国画,人脸是研究重点嘛。降低到选保姆,眉眼宽朗者,气血贯通者,天然带笑者,都不错。

老威:观音菩萨的眉眼最宽朗了。

刘长五:对嘛,观音也算芸芸众生的精神保姆嘛,所以大家不论碰到啥子事,都冲她磕头祈愿。有一回,我约两位朋友在抚琴路烫火锅,就遇着个长得像观音的服务员,上完菜,就双手背着,笑眯眯地站在包间旮旯,感觉很安逸。于是我乘着酒意,没头没脑,与她摆龙门阵。初步摸底有几分了,就问她愿不愿意改行,替我搞搞家政,工资也许翻倍。小丫头的眼珠子陡然亮了,接着就叽叽喳喳地诉苦,说在火锅店打杂,每天十几个钟头,使烧碱搓洗鹅肠鸭肠,大半年下来,手板皮已经蜕掉几十层,才熬到包间服务员的等级。

我瞅了瞅她伸出来的手,毛毛糙糙的老树皮啊,就叹息一声,给了50元小费,叫她去买护手霜。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想换工作,就电话联系。

老威:怜香惜玉哦。

刘长五:莫想歪了。小丫头19岁,又稳重又机灵,个把星期后,来电话,约在文化公园茶馆。讲妥了条件,又是个把星期,才辞工来我家。

老威:东北话,胆儿够肥的。

刘长五:生活所迫。况且画家给人的印象,与腐败分子不一样。说实话,这么个丫头,如果不是她主动投怀送抱,我还真下不了手。我心灵最为干净的,也就这段莫名其妙的岁月,连憋不住打炮,也舍近求远,跟朋友去某某砂轮厂附近的洞洞舞厅,尽量不把风尘女子裹回来。

老威:啥子洞洞舞厅?

刘长五:1970年代挖的防空洞,全国各地都有,用来对付苏联的原子弹。随后斗转星移,冷战假想敌消失了,可防空洞也不能白挖,有的改成地下商场,有的改成地下夜总会,洞洞舞厅嘛,最捡懒最省钱的搞法之一,墙壁粉刷几把,隔个门,装两个破音响,就是中国底层的最佳娱乐场所。门票10元,场场爆棚,舞客全是下岗的、打工的、失意的、混一天算一天的。

老威:你好歹也不算下流人士,何苦如此?

刘长五:寻刺激嘛。鬼影子灯光,慢慢扫来扫去;黑咕隆咚中,大片大片发绿的女人脸,闭起眼睛,随便搂随便抱,个个都是“见光死”的大龄美女,所谓跳舞,不过进进退退而已。进退之间,乱摸出感觉了,掏个二三十,至多四五十,就可以梭边边,在咔嚓咔嚓的音乐声中顶入。

老威:当众搞?

刘长五:各陶醉各的,没人理睬。不巧被戴红袖套的执勤人员撞见,也就是拿电筒晃晃,再拍拍你的肩膀提醒:喂喂,文明点文明点。曾经有一次,新来的执勤人员没搞懂行情,大惊小怪,硬要将连裆裤男女掰开,结果被暗中一闷棍敲昏了。

老威:有点像旧社会的黑帮电影。

刘长五:我还在这种场合,弄了个保姆回来,结果是个吸毒妹。一进门,家政没安排,就迫不急待喊上床;上完床,就喊给钱;拿了钱,就冲去找药。前几分钟还好端端,转眼就撕衣服、抱腿、翻滚在地,差点把老子骇出心脏病。

老威:你那个像观音菩萨的保姆呢?

刘长五:她在我家干了1年多,包吃包住,月工资1200,没上过床。可以了吧?

老威:想法也没有?

刘长五:每次都硬生生压下去。

老威:为啥?

刘长五:这丫头自称简阳人,高中没读完,就家贫失学,外出打工。我觉得这社会够残酷,够毁人,我是良心画家么,没能耐培养她,也不能再毁她。

老威:这是否算另一种爱情呢?纳博科夫名著《洛丽塔》,就写了你这样一个复杂的老鳏夫。

刘长五:狗屁。这种西洋镜里的想入非非,差点将我搭进去。某月某日,趁我夜不归宿,她撬开我的内室保险柜,盗走5万现金。幸好没拿其它东西。

老威:你报警没?

刘长五:自认倒霉。人家蓄谋已久,恐怕早就远走高飞。哎呀,当今乱世,类似“仙人跳”多了,都怪自己被那菩萨脸蛋迷惑,还以为雇保姆是修行呢。

老威: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刘长五:这次算个重大转折。同情就是犯罪,必须将自己和保姆的关系,简单明白化。社会发展了,家政公司多如牛毛,通过网络就可以查询、比较、联系。弄饭菜和搞卫生,钟点工搞定,上床也一样嘛。

老威:上床和搞卫生一样?

刘长五:体内卫生,体内钟点工搞定。上门服务,按质论价,如此而已。

老威:又回到找鸡的老套路。

刘长五:没丝毫找鸡的感觉。人家平时也不做鸡的营生,而是在公司上班。多数有老公或男友,做这个,无非是神鬼不晓地捞点外快。我有个随叫随到的老相好,相处快3年了,彼此很关爱,交配很有耐性。开始她自称大学文化,单身白领,久了熟了,我才晓得她高中没毕业,老公娃儿却齐全。莫得关系,哈哈一笑就拉倒。有次过儿童节,我为她那读4年级的娃娃买了一套高级文具,感动得她泪汪汪的,上完床,硬不收钱。这不行,两回事儿。

老威:曾经沧海难为水。真高尚

乔新生:中国体制改革的困境

2009年7月30日下午,广东省在广州市举行了中外记者发布会。在会上,广东省委书记就记者提出的关于广东正在进行的经济转型和产业升级会引发社会的“不稳定”问题回答强调说,广东正在进行的产业升级,之所以没有引发过大规模的社会不稳定事件,这是因为:第一、广东是中国市场经济发育最充分的地区;第二、广东主要通过政策杠杆,充分发挥市场作用引导企业转型升级,而不是强迫企业转型升级;第三、这次国际金融危机形成的倒逼机制是产业转型升级成为企业的自主选择,不创新、不转型,企业就没有出路(据2009年7月31日《广州日报》报道)。联想前段时间关于广东省产业转型的讨论,广东省委书记的表态,无疑具有公开澄清的意味。但是,广东的经验能否在全国推广,广东在产业转型过程中,是否损害其它地区的利益了呢?

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极为特殊。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实行的是从农村向城市自下而上的改革;从改革路径来看,似乎是一个权力不断下放的过程;从改革的目标来看,似乎是在实行市场经济。但是,从具体的层面来考察,有许多反常的现象。譬如,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实行包产到户,从表面上来看,似乎尊重了农民的财产权利,但是,仔细研究中国的农村土地制度,人们就会发现,中国农村改革,政府始终没有放弃对土地的控制权,农民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掌握在政府的手中,政府随时可以通过征收征用的方式剥夺农民的土地所有权。譬如,上个世纪全国实行财政“大包干”制度,使得许多地方政府财政宽裕,基础设施建设大干快上。可是,到了上了世纪的90年代,由于中央实行“分税制”改革,许多地方财政捉襟见肘,改革非但没有扩大地方政府的权力,反而缩小了地方政府的权力。譬如,在改革的过程中倡导市场经济,可是对重要的能源和原材料项目实施国家计划管理,项目审批无处不在。

简单地说,如果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分析中国的改革历程,会得出一个令人欣慰的结论;可是,如果研究中国改革的具体政策,人们就会惊讶地发现,在改革的过程中政府的权力无处不在。

世界金融危机爆发之后,许多地方政府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广东省政府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产业升级转型的政策,迫使大量的来料加工企业纷纷破产倒闭。从表面上来看,广东省的这项改革,有利于促进本地的产业升级转型,但是从全国的角度来分析,广东省这样做无疑是火上浇油。

当然,我们不能对广东省的改革求全责备。出于发展地方经济的长远需要,忍痛割爱,实现产业升级转型,确实很有必要。但是,假如其它地区纷纷效仿广东省的做法,在这样一个困难时期,实现产业的升级转型,那么最终的结果很可能会导致出现失业浪潮。政府改革的核心目标就是要增加社会福利,而提供就业岗位是改善社会福利的首要条件。国务院总理曾经意味深长地说,提供工作岗位,不仅仅是为了增加就业岗位,同时也是为了保障人格尊严。从这个角度来看,广东省的这场改革是以牺牲其它地区的就业为代价的。

由此引出的理论问题是,中国的体制改革究竟该向何处去?是尊重各个地区的自主选择,还是全国一盘棋,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从广东省地方来看,借助于世界金融危机,促使一些外来加工企业关停并转,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做法。但是,对于全国来说,这样的改革可能会给整个社会带来非常严重的问题。那么,中国的体制改革是应该强化中央的改革权,还是应该扩大地方的改革权呢?

在现代民主国家这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因为各国的宪法已经明确规定了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力,中央政府的改革不能触及到地方的利益,而地方政府的改革不能损害中央政府的利益,调整中央和地方之间的权力关系,是一个宪法性质的问题,需要提交立法机关甚至需要全民公决,不是任何地方政府所能够做到的。如果没有明确宪法和法律依据,那么改革根本不可能被允许。

可是,中国尚处于社会民主发展过渡时期,关于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力关系宪法并没有明确规定,在改革的问题上往往是领导人说了算。在这样的宪法体制下,讨论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力分配问题,就显得非常必要。上个世纪90年代推广“分税制”改革的时候,国务院负责人奔赴全国各地,不断地与地方领导人谈话。而谈话的结果是,诞生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分税制”改革方案。这个改革 方案既不是国家的宪法和法律,也不是国家的行政法规,而是一个内容极其简单的红头文件。恰恰是这样一个红头文件,改变了全国的财政税收格局,部分沿海地区由于经济发展速度较快,所以受到“分税制”改革影响较小;而中西部地区由于经济发展速度相对较慢,所以成为“分税制”改革的牺牲品,许多地方由于实行“分税制”改革,出现了拖欠中小学教师工资的现象。“分税制”改革成为引发一系列社会矛盾的总根源。根据当年推广“分税制”改革的政府官员回忆,当初为了推行“分税制”改革,在财政部门出现了分歧意见,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大刀阔斧,一锤定音。可是,现在看来,由于中央财政转移支付具有随意性,各个地方党政机关为了发展本地经济,很快利用中央政策中出现的一些漏洞,不断地寻求地方利益最大化。譬如,实行“分税制”改革之后,由于地方财政拮据,许多地方开始房地产开发,工业园区和经济开发区遍布全国各地。中央政府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采取紧急措施进行调控。可是,房地产作为地方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社会现象。

可以这样说,中央政府试图通过收紧财税权,最大限度地发挥宏观调控的作用。但是,由于中央政府过分地强调中央财政的汲取能力,而地方政府为了扩大本地的财政收入,总是在中央财政政策之外,寻求自我发展之道。发展房地产只不过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具体表现而已。在其它领域,各级地方政府无不如法炮制。所 以,当我们在讨论中国体制改革的时候,丝毫不要被经济的快速发展所迷惑,这项改革从一开始就体现了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矛盾,而市场主体只不过是在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夹缝中求生存。

回顾中国这场改革的历史,我们不无遗憾地看到,实现宪法权利的回归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宪法中规定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可是,由于没有实行真正意义上的行政体制改革和民主政治体制改革,所以市场主体总是被中央政府权力与地方政府的权力推来推去,而每一次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拉锯,都会牺牲一部分市场主体的利益。比如,当年中央实行钢铁行业的宏观调控,江苏常州著名的“铁本”钢铁公司就因为中央与地方政府之间存在认识的差距,而成为改革的牺牲品。现在许多企业经营者认为,中国的经商环境并不尽如人意,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力改革不到位,在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相互掣肘之中,企业往往变得无所适从。

此次广东省实行大刀阔斧的产业转型改革,表面上是尊重市场经济规律,但实际上它损害的是工厂职工的利益。许多中小企业迫切需要政府贷款支持,可是由于广东省政府不愿意对它们实施援助,结果导致它们被迫破产倒闭。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现象,一方面中央政府强调增加就业岗位,可是另一方面广东省地方政府却以消极对抗的方式,实行产业的转型升级。幸亏广东省委书记是政治局委员,假如其他人担任省委书记,那么广东省的做法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讨论中国的体制改革问题可以有不同的切入点。当我们透过这次广东省产业结构升级换代的争论来考察中国体制改革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得出令人悲观的结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只不过是为了公民宪法权利的回归,但是,公民在行使自己权利的时候,却面临着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相互角力。在这个过程中,市场主体和公民的权利似乎还没有落到实处,这就好像在沙滩上建立城堡,短期内来看风光无限,可是如果有政治的惊涛骇浪袭来,那么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过去人们常说,中国的改革既包括经济体制改革,也包括政治体制改革。所谓政治体制改革,就是在充分尊重社区居民真实意愿的基础上,建立全国通行的法律,然后依照法律分配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力,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都不得在法律规定的范围之外恣意横行。可是,现在许多地方政府为了发展经济,不仅可以肆意剥夺公民的财产权利,而且可以打着产业升级换代的幌子,剥夺公民就业的权利。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景象,它标志着中国的体制改革任重而道远。现在地方党政官员的意志决定一切,他们可以利用自己的铁腕,改变地方的经济格局,他们甚至不需要征求当地社区居民的意见,当然也不需要与中央保持一致。这不是我们需要的经济体制改革,更不是我们所预想的政治体制改革,而是一种令人感到恐怖的独特体制。笔者曾经指出,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如果能够发挥积极作用,那么可以促进地方经济的发展;但是如果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被少数人所垄断,那么地方要员可以一手遮天。现在看来笔者的观点是正确的。

讨论中国的体制改革问题,我们既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但又要防止出现所谓的以成败论英雄,把中国的改革理念变成庸俗的实用主义。很多人认为只要让老百姓吃饱肚子,那么这场改革就是值得肯定的。其实他们不知道,如果没有政府的体制改革,执政者没有真正遵守宪法的承诺,那么中国的老百姓就不可能有好日子过。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多的劫难,恰恰是因为执政者缺乏对宪法的尊重所造成的。共产党的总书记提出“不折腾”,反映了全国老百姓的心声。可是仔细琢磨,恰恰是由于执政党的反复折腾,不尊重宪法,才使得中国的改革步履维艰。

所以,当一些党政要员夸夸其谈的时候,我们应该保持高度清醒。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实际上是行政权力分配体制的改革,在这场改革中部分权力被下放,因而激发了中国公民的积极性。但从整体而言,这场改革并没有实现对公权力的约束。改革既没有限制中央政府的权力,同时也没有约束地方政府的权力扩张冲动。每到经济发展的关键时节,最先受到损害的往往是市场主体。笔者曾经到珠三角地区进行调研,对当地企业经营者的苦闷感同身受。他们认为实行来料加工,不仅给当地带来了税收,而且解决了大批职工的就业问题。可是,当地政府一声令下,他们不得不关门走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府,居然把那些失业的职工推给企业,然后,又对企业的经营者釜底抽薪。

在中国很多学者对新加坡模式推崇备至。他们认为中央政府的强力领导,地方政府的积极作为,是经济发展的先决条件,他们认为在这样的政治体制下,中国的经济才得以快速增长。其实,我们能否换位思考,假如建国以来我们一直尊重中国居民的个人选择,包括他们在宪法上的经济权利和政治权利的选择,那么中国的经济会呈现出如今这个模样么?

当前还不是我们全面回顾总结中国改革经验的时候,但是我们分析广东省的改革经验,不能不得出下列结论:首先,广东省作为中国经济发展的窗口,在改革的过程中相对而言充分尊重了市场主体的意见,但是改革发展到现在,广东省的经济出现了极大的“外部性”,无论是在人才资源方面还是在原材料能源方面,对中西部地区出现了巨大的“资源顺差”,正是由于中西部地区的人力资源和廉价的原材料,才使得广东经济始终走在前面。可是,当世界金融危机到来的时候,广东省实行产业升级转型的政策,结果导致大批中西部地区的职工失去了就业岗位,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现象。广东省在计算GDP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考虑到这些外来人口,假如把这些外来职工作出的贡献考虑进去,那么广东的人均GDP非常可怜。所以,广东省在总结自己的历史经验时,应当有清醒的头脑,万万不可在经济发展的关键时刻,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

其次,在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力分配过程中,仍然存在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广东省政府之所以在全国强调增加就业岗位的同时,敢于通过产业升级调整减少劳动就业岗位,原因就在于广东省有一个强有力的决策者。这种依靠个人力量推动改革的做法,值得我们高度警惕。因为这样的改革既缺乏民主性,同时也缺乏科学性。同样道理,在全国其它地区改革的过程中,我们一方面要看到个人魅力的重要性,同时也要看到单纯依靠个人力量推进改革的危险性,必须坚持宪法上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原则,尽快推行民主政治体制改革,避免出现“铁血宰相”。

第三,广东省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区,在改革的过程中出现了一大批敢于振臂高呼,争取公民权利的优秀公民。但是,和全国其它地区一样,这些改革先驱并没有在全国引起更大的波澜,原因就在于政府巧妙地利用资本的压力,掩盖了当地社区居民民主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声。这是一种非常值得关注的社会现象。它说明即使在经济发达的地区,民主政治体制的改革也并非一帆风顺。地方政府为了“维护稳定”,必然会千方百计地保持政治现状,而这样一来,又给少数政治明星推行强硬改革提供了社会空间。加快民主政治体制改革,不仅仅是要改变当前的决策机制,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尽快摆脱所谓经济体制改革所带来的社会弊端。许多人批评当年的俄罗斯由于实行政治体制改革,而导致经济一落千丈,或许他们没有意识到,恰恰是政治体制改革,使得俄罗斯公民得以分享国家权力。当前我们缺乏政治体制改革的动力,它会使中国不平等的社会现象继续存在下去,也会使少数人因为失去生存的能力而铤而走险。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群体性事件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假如说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执政者尊重中国农民的自主选择权利,还有一些脉脉温情,那么后来推行的所谓打破“大锅饭”,“砸碎铁饭碗”,就是一种典型的赤膊上阵,它不仅彻底撕毁了中国公民与中国执政党签订的宪法契约,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打碎了中国公民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幻想,在改革的同时,也使人们真切地意识到,最需要改革的不是经济体制,而是推行改革的改革者。这是一个历史的悲剧,那些自以为掌握改革生杀予夺大权的改革者,其实才是中国公民心目中的改革对象。他们所推行的每一项改革,不是在巩固他们的执政权力,而是在逐渐地摧毁他们的执政地位。在这场改革中暗流涌动,许多人为了增加自己的福利,不得不与执政者进行暂时的合作,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从来都不愿意助纣为虐,所以改革的最终结果是执政者众叛亲离。

多年以前笔者曾经提出,中国改革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始终不敢触及改革的根本问题。其实改革的根本问题就是宪法问题,只有依照宪法实现公民权利的回归,中国的改革才算真正到位。然而,到现在为止,中国的改革仍然没有回到宪法的道路上来,改革始终是以剥夺公民的权利为代价的。执政者反复强调改革的重要性,其实就是希望公民配合执政者推出的各项改革方案。但是,这种少数执政者提出的改革方案,怎么能够得到公民的基本认可呢?所以,中国目前陷入到一个非常微妙的境地——执政者希望通过加大民主体制改革,争取选民的支持;可是每一次民主改革的尝试,都使得公民与执政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是一个无奈的结局。执政者希望通过微调,来实现社会的稳定,可是几乎所有的选民都“不买账”。在歌舞升平之中执政者的根基正在一点点地失去,改革正在指向改革者本身。当有那么一天,公民可以用自己的选票选择自己的执政者时,那些鼓吹改革的改革者,很可能成为被改革者。

当西方国家的政治领袖千方百计地保留工厂,为当地居民寻找就业岗位的时候,中国地方党政官员居然可以大言不惭,通过“关停并转”实现产业结构的升级。值得玩味的是,现在一些中共要员也学会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这一招,他们巧妙地把政策的失误归咎于企业主,希望企业主承担职工下岗失业的责任。当那些失去工作的职工围攻企业大门的时候,政府官员施施然地赶来从事调解工作。这种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现象,居然在中国内地出现,这说明中国的市场经济越来越显得怪异?假如那些失去工作岗位的农民工了解到事实真相,假如他们知道企业经营者是在“产业升级换代”的政策推动下,不得已关闭自己工厂的时候,他们应该到哪里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呢?不要责怪那些农民工觉悟不高,也不要批评当地企业主投机取巧,他们只不过是利用世界金融危机,巧妙地转嫁风险而已。在这个社会博弈的大舞台上,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状态的居民,又一次被整个社会所抛弃。

建国60年来,前30年是阶级斗争,后30年是经济改革。阶级斗争实现了少数人的执政,清除了执政团队中残存的民主分子;而经济改革则实现了社会资源的重新调整,政府通过分税制改革,掌握了整个社会的资源,而一些企业经营者则因为参与政府资源配置活动,分得一杯羹。在这个历史的大变迁中,整个社会实现了阶层分化;在改革的旗帜下,所有的社会矛盾都发生了异化。笔者对这场改革的基本判断是,中国人在市场经济中获得了财富,但是,他们却没有在政治生活中获得应有的权利。因为没有宪法上的权利,所以,他们很难保护自己的财富。这是中国的残酷现实,每一个中国人都必须得承受。

本文作者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