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克坚:谁喜欢通货膨胀?

第一季度经济数据已经出来,由于数据载明的信息相互不“咬弦”,官方措辞因此比较谨慎,但是“回暖迹象”“复苏迹象”依然是其基调,为得是提振信心。

另一方面,第一季度为经济复苏而不惜血本投下去的银行信贷已经达到4.58万亿的天量,逼近政府制定的2009年全年放贷5万亿元人民币的目标。这个数据所喻示的通货膨胀的阴影引发了越多越多的担忧,腐蚀着人们对未来经济运行的信心。

一方面通过宣传提振信心,一方面政策本身腐蚀信心,相互对冲之下,信心还剩几何,是有趣的问题。

接下来几个月中,货币政策,尤其是银行信贷的走势,将是最值得关注的现象。不过在政治压力主导的决策场景中,货币政策的走势其实没有太多的悬念,那就是继续开闸放水。

国务院总理温家宝15日主持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提出,“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积极的财政政策和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

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在12日公布的声明透露,未来包括货币政策在内的宏观调控政策仍将保持连续性和稳定性,进一步理顺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保持银行体系流动性充裕,保证货币信贷总量满足经济发展需要。

银监会主席刘明康虽然强调高度关注银行放贷冲动下的风险隐患积聚,比如“银行业要坚持保增长和防风险相结合,当前与长远相结合,治标与治本相结合,切实防范信贷风险,确保稳健发展。” 这说法可以左右逢源,四平八稳,但是其基调则是政治意味十足,国有银行的领导人对此会心领神会。

而纯粹从操作层面来看,接下来的时间要想进行信贷的急刹车也不太可能,急热急冷对经济震荡更大,因此今年的信贷投放总量将会创出历史新高,并且增幅惊人。

天量的信贷投放将给中国经济体带来什么后果?短期来看,由于经济结构改革停滞,资源和要素市场化的进程无法深入,流动性无法成为财富创造的催化剂,因此从微观层面,经济活力无法启动,回暖说法形迹可疑。但是投机性的产品,比如股市和房产,有可能迎来一波好行情——而这正是在发生的故事。中期来看,这种信贷投放产生的流动性必然扭曲经济体的价格机制,引发通货膨胀,而由于上述的经济结构制约,这种通胀其实就是滞涨。而长期来说,这种向经济体大量灌水导致的经济后果终将以不良资产和坏账的形式反映到银行的资产负债表当中来,让全体纳税人埋单。

因此,简单的说,目前的政策组合正一步步的把中国经济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滞涨境地。对于这种可怕的前景,是缺乏预警吗?显然不是。虽然具体表述不同,但是评论家和经济学界对于巨额信贷投放可能引发的通货膨胀基本有种共识,也一再表达担忧和警告。谢国忠先生就一再严厉的警告通过泡沫来救泡沫政策的危险性。不过目前看来,学界的警告是碰到了聋耳,应对经济危机的政策组合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

政策层对经济结构改革的麻木,对通货膨胀的纵容,是一个让人费解的现象。这个现象需要进一步分析其背后的利益结构和决策机制,才能提供一些理解的线索。本文简单的分析下通货膨胀和利益结构之间的关联,而不过多涉及政策决策机制。

从理论上讲,通货膨胀对整个社会并没有任何好处。借用罗斯巴德(Murray Rothbard)的说法,通货膨胀只是牺牲一群人的利益来造福另一群人。通货膨胀是用欺诈的方式侵犯他人财产。不过,罗斯巴德也提到,通货膨胀好比赛跑,看谁最先拿到新钱。先拿到钱者是那些与政治权力较近的人。因此,通货膨胀是政府的一种意愿,往往同政府权力的远近有关。离政府的权力越近,拿到新钱就越早。简单的说,通货膨胀是对社会的一次征税,但是征得的税收却按照有权有势则得的分配逻辑进行。

因此,通货膨胀理论上不创造财富,但是在短期却可能导致一副繁荣景象。结合中国的经济现实,社会结构中哪些群体最期待一场通货膨胀呢?

首先,当政者会比较认同。因为用再泡沫化来解决去泡沫化引发的问题,是一个不费脑力的思路。在通货膨胀的预期下,社会消费会受到刺激,会拉升经济增长率,那样的话GDP保八将没有什么悬念。

房地产商尤其是地方政府将成为最开心的群体。金融危机影响下的去杠杆化过程,使得房地产信贷困难,而同时销售大幅下降,流动性近乎冰点。今年第一季度的天量信贷已经给房地产企业及时输送了资金。而在通货膨胀预期下,房产则成为不多的保值选择之一,因此房产销售有可能会再度火爆。 房地产业火爆了,地方政府的财源又开始滚滚而来。

国有垄断企业集团。在整个经济结构中,他们掌控的资源往往具有垄断性和稀缺性,在产业格局中占据上游位置。因此,他们的叫价能力强,可以转移通货膨胀带来的价格上涨;另外一方面,在信贷发放结构中,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拥有大量的负债,通货膨胀正好是消减他们债务负担,保持垄断利润的良机。

那么通货膨胀中损失最大的群体是谁呢?一部分是那些资产结构简单的群体——这包含大部分普通中产阶层,他们辛辛苦苦积累起来一些财富,但是由于投资渠道狭窄,又缺乏必要的社会安全保障,因此大多数以现金的形式储蓄在银行中,通货膨胀一来,他们的财富被无形的掠夺,而他们的负担包括房贷,教育,医疗等方面则会随着通货膨胀水涨船高。 另外一个深受通货膨胀打击的是就是社会底层,他们本来是最脆弱的群体,生存维艰,通货膨胀带来的物价上涨将把他们推进贫困的深渊。

经过这样的简单分析之后,目前的政策组合就显示出了其“合理性”, 通过强力的财政刺激政策,纵容通货膨胀的宽松信贷,制造了经济复苏的迹象,掩盖了经济体结构性问题,又符合社会中强势集团的利益格局。至于那些被通货膨胀以隐蔽的方式剥夺了财富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话语权,参与权都被代表了,他们对政策没有影响力。

当然,目前这种政策组合的决策者也许还存有一种侥幸,那就是当目前这个政策组合的负面后果变得无法回避的时候,那时候,欧美经济可能已经复苏,中国经济又可以切换到出口驱动模式的轨道。“以时间换空间”的侥幸心理使得饮鸩止渴式的政策组合成为不二之选。再说,也不能高估政治人物的道德操守,短视是政治人物的常态。一个未来遗祸的政策,如果能暂时解决或者掩盖当下的问题,对政治人物就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路易十五的这句政治箴言在继续回响。 当权力不受公众制约的时候,通货膨胀这种公众福祉的砒霜,的确可能变成权力的蜜糖。

2009-4-19

刘  水:冯翔不是最后一个自杀的地震灾区官员

33岁的四川重灾区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在家中自缢身亡。从南方都市报等媒体报道大致能分析出,极度的“人格分裂”让冯翔自寻短见,这种分裂一方面是他作为公务员知悉内情却圄于身份不敢透露,另一方面他又是在震灾中罹难八岁儿子的受害者。前者让他不得不隐瞒,而后者需要有发泄出口。冯翔宁可选择以生命抵换愚忠的事业,而他满腔忠贞的组织,并无意给他的孩子提供一座安全的校园。好在他是一个勤奋写作者,博客里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他在博客里欲言又止、引而不发,留下巨大疑团。

一个官员尚且如此,据此判断普通灾民的心态、特别是那些失去亲人的灾民的现实处境,不容乐观。冯翔灾后被提升、可以投靠绵阳的哥哥、每天下班驾私家车回绵阳、有体面工作和稳定的收入,大多数灾民没有这么幸运。冯翔和其他灾民都应该得到更好的人道关怀。无缘去四川灾区,但是四川地方政府、以及媒体有意制造的灾区平静后面,不但麻痹了灾区人的神经,而且给外界呈现出灾民已经走出灾难的假象。

实则四川灾区一年来一直就是一个信息孤岛,当地政府和警方严厉限制罹难学生家长上访、限制志愿者调查罹难学生名单、监控灾民电话行踪、“综治办”控制民众、作家谭作人、刺儿头灾民等被拘押者不在少数。这种让人惊愕的景象,在政府信息、媒体中从来都是被隐瞒的,只有在自愿调查者艰难披露的文字里,若隐若现呈现出吏治的无耻和警匪的残暴。他们让我们相信,便衣特务无处不在,密切监控灾区的每个原住民和外来者。据北京几个调查罹难师生的自愿者揭露,他们被四川灾区警方百般阻拦、搧耳光、围殴、搜查、驱赶,一些灾民也自愿加入监控和告密外来者行列。

地震天灾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而制度和人性丑陋构成的人祸越加清晰地展露出真容。

冯翔当然太熟悉这一切了,震前他是北川县宣传部干事、兼绵阳日报驻北川记者站站长,灾后他被提升为宣传部副部长。作为地震亲历者、罹难者家属、现场记者、政府新闻工作人员,多重身份集于一身,灾区发生的一切,他是最为知情者之一。冯翔是否一个具良知者,我无从下这个结论,但我知道他是苦孩子出身,自小在农村成长,吃尽苦头,师范学校毕业在乡村小学教书多年,能混到今天的地位,孰非容易。

从他的多篇博文可以看出,失子之痛并没有彻底击垮他,让他留下微薄的一口气,天灾使他看淡了权位、金钱,最终击垮他的是宣传部副部长所从事的龌龊工作。据南方都市报引述知情者消息透露,冯翔与自以为的哥们、朋友,在分配救灾物资上产生分歧,这从冯翔一篇博文中也间接得以确认,他在博文中写道“不要逼我”、“请您手下留情”等等隐晦字句。媒体引述冯翔居于绵阳的孪生哥哥称:他知道这个“您”是谁,但不便于透露。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猜测,也许这将永远是一个谜。但是,救灾工作中发生的龌龊丑陋,突破了他最后一丝忍耐和良知,终将他送上不归路,这是确凿无疑的。可以猜想,媒体记者一定向他打问过罹难师生名单,不知道他作为宣传部长提供了没有。只知道他在博客里披露了儿子等亲属和自己教过的罹难学生名单。

冯翔不是英雄,我尊重他的选择,没有悲伤,没有快慰。

不能不说,冯翔是一个忠诚的官员,至死他也没说出灾区的秘密,但这也正是他悲哀、懦弱之处。他宁死不说,将这个秘密带进地狱。不知道他如何回答死不瞑目儿子的质问:爸爸!是谁把曲山小学建在山崖滑坡下,让我和400多个伙伴在地狱与你重逢?

我不知道该同情冯翔,还是该鞭挞他。冯翔唯一的价值是,揭穿了四川灾区溃疡的其中一个伤口,这个溃疡跟政府回避罹难者名字、放纵豆腐渣工程制造者、灾区变景区、空洞的纪念碑、层层盘剥的抚恤、政府挥霍救灾款、对灾民的压制等政府表演有关,而跟新建家园、人权待遇、人心向背无关。灾民需要的是人格上的尊重、人性化的安抚和说话的权利,而不是被政府代表、摆布和管制。

我相信冯翔不是最后一个自杀的地震灾区官员。在如此巨大的天灾人祸面前,没人能欺骗自己,除非禽兽。

2009年4月21日

于浩成:我为什么签名公开信《奴才不会“成龙”》

在成龙在博鳌论坛上说出“中国人需要管制”的话之后,我非常愤怒。一向在电影界被称为“大哥”的成龙,在我眼里,成了给专制者献媚的奴才,从而再一次自我暴露,表明他是一个热衷政治的投机分子,向统治者溜须拍马,做替统治者辩护的无耻帮凶。为此,我觉得非常有必要反击,因为作为国际武打巨星,成龙对大陆年轻孩子拥有极其巨大的影响力,而签署这样的公开信,可以挽回在孩子中的不利影响。并且对启蒙民主自由而言,是一个巨大机会。

他说什么台湾香港自由太多所以乱,中国人是需要管的。人们都知道,台湾香港的自由生活,实在来之不易,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得来。这里先不说台湾,1949年国民党蒋介石政府退回到台湾,经过雷震的“自由中国”派和民进党人的一系列斗争,蒋经国才作出让步,开放党禁报禁,换政于民,实行宪政,台湾人民才获得政治自由。

香港回归之后,若不是香港居民的坚决抗争,几百万人上街游行示威,抵制《香港基本法》通过第二十三条,香港的自由已经保不住了。我对澳门有同样的期待,可惜澳门的公民社会力量太小,抗争不强,不久前让澳门基本法第二十三条通过了。从而澳门陷落了。至于大陆,宪法规定的公民享有的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等政治自由从来说说的天花乱坠,到了要求兑现,就棍棒伺候乱棍打死。

就我个人而言,自2005年返国定居之后,即使非政治性的文章、作品也不能在报刊上发表,警察不断找上门来警告和骚扰。对照我的经历,成龙的发言是颠倒黑白,为专制统治涂脂抹粉,仿佛中国已经是民主社会,自由太多。成龙眼中的大陆,不知道是哪里,居然是自由太多太乱,可是生活在在其中的,确实另外相仿的情形。成龙献策说,中国人是需要管制的,似乎中国人受到的管制还不够。

不过成龙的这一次表演,令人气愤但是我并不吃惊,因为统治者豢养的这类宠物,在文艺界、新闻界、政法界都不乏其人,而且特别吃香。就像余秋雨、于丹、阮次山,比比皆是。凤凰卫视的阮次山,昨天还在评论中为成龙辩解,真不愧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一丘之貉。他们由于太卖力,太露骨,在民众眼里,早已成为反面人物,越占据话语权,反作用力越大,越加臭不可闻。

2009年4月22日星期三

于北京方庄绿野书屋

杨奎松:“五四”有多重要?

首先要说明,我不是研究“五四”运动史的专家,甚至没有发表过“五四”研究的论文。北大有好几位研究“五四”的专家,历史系就有两三位,要是他们听说杨奎松讲“五四”,很可能会笑掉大牙。因此,团委的同学让我来讲“五四”时,我很明白地说明了这一情况,但是他们还是希望我来讲一讲,我想了想最后也还是答应了下来。我之所以答应,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就是我几年前在讲授中华民国史专题课时,讲到有关“五四”研究的学术史,明显地感觉到当今围绕着“五四”问题的学术争论中存在着一个明显的矛盾。我一直对此有想法,因此就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一直有些困惑的这个问题梳理一下。说实话,我原本没有想写提纲。周一团委的同学向我要报告的题目和提纲时,我还告诉她我没有提纲。周二我在上海上完课,周三开始准备今天的报告时,才发现我确实对这个题目不很熟悉,如果没有一个提纲的话,我大概很容易就讲跑了题。因此,我前天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起草这个提纲,昨天在来北京的飞机上还在修改补充。

一、定义:“五四”是什么?

要讲这个问题,先要澄清一个概念,那就是:我们这里说的“五四”是什么?关于“五四”的界定,学界通常公认有两个,即一个是从《青年杂志》创刊到1919年的新文化运动。作为思想文化运动的“五四”,像什么文学革命、思想启蒙、“打倒孔家店”等等,都是作为思想文化运动的这个“五四”运动的内容之一。有关这个运动的根本诉求,有学者将其定性为“争人权”。

另一个“五四”,则指的是1919年围绕着反对巴黎和会损害中国山东权益行径而爆发的北京学生抗议浪潮,及其随后在全国范围内一度为响应这一浪潮而发生的罢课、罢工、罢市的情况。故又有称此一运动为学生运动的,或爱国运动的,更有称其为革命爱国运动,甚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开端的。有学者将其政治诉求定性为“争国权”,似乎也不错。

这两个运动在时间上是相互衔接的,二者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学界今天还有争论。但是在我看来,这两个运动无论有怎样的不同与区别,它们的目的其实是一个,那就是救国!只不过,新文化运动发起时,其立意在通过救人来救国;而1919年学生运动及其后续种种相关运动,则转为先救国后救人了。概要地说,前一个运动主要是着眼于在思想上除旧布新,对西方一切先进的思想取“拿来主义”。后一个运动则更看重行动,主张“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要想方设法寻找救国的最佳途径,谋“根本的改造”。

二、“五四”好耶?坏耶?

还在1960年,美国华人学者周策纵就出版过研究“五四”的专著,名为《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当时他曾归纳华人中对“五四”运动的三种主流评价为:

(一)共产党的解释———五四运动是近代中国发生的具有彻底的反帝反封建性质的文化革命运动和爱国学生运动。

(二)保守的民族主义者和传统派的批判———五四运动是中国的一场灾难。

(三)自由主义者的观点———五四运动是一场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

过去几十年后,当今流行观点似乎依然如故:

(一)正统观点:“五四”的主旨是爱国、反帝,“五四”的意义主要在于开启了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

(二)保守主义观点:“五四”是中国激进主义思潮的滥觞,中国近代以来革命不断、罪恶丛生、道德败坏,人性泯灭,都与激进思潮借“五四”盛行,破坏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密切关联。

(三)自由主义观点:“五四”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可惜半途夭折,因为,“救亡压倒了启蒙”(李泽厚)。林贤治几年前在《“五四”已死》一文中,对此做了更清晰的描述,即:第一,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创世纪”,表现出他们全面背叛民族文化传统的英雄主义行为。第二,五四爱国运动是五四新文化启蒙运动濒临结束的信号,甚至无妨视作一场提前举行的悲壮的葬礼。

这也正是我深感疑惑之点。保守主义观点认为它成功了,破坏力巨大;而自由主义观点却认为它虽意义巨大,却半途夭折,没有达到破坏的目的。那么,它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是破坏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形成什么巨大的破坏;它实际上究竟意义如何呢?我们因此不能不有所讨论。

坦率地说,这一争论的核心之点,其实是一个历史事实的问题。因此,我想我们理当先探讨一个历史问题,即“五四”为什么会发生?

总结起来,“五四”的发生至少有如下几个主要的历史因素或历史条件在起作用。

“五四”所以能够发生,首先必须有一批眼界不同以往,具有相当新思想,同时又有一定影响力的新型知识分子。戊戌变法时期、清末新政时期,以及辛亥革命前后,这样的条件都还不具备,因此也产生不了这样的启蒙运动。1915年以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之所以能够发起并促成了这场运动,根本就是因为他们有着留洋的背景,有着不同于以往的眼光和视野,同时在国内各大学身居教授之位并已形成了相当的规模。

一个《青年杂志》要能够发生广泛的社会影响,还需要有大批的受众与之互动。在此之前,即使有相应的报纸杂志谈到类似的话题,也很难引起社会的共鸣,其原因就是读者数量太少。这个时候读者之所以极其广泛,就是因为经过清末新政废科举、办新学前后10年左右时间,国内已经有了大批新式学校和数量庞大的青年学生群体。他们中许多人,如“五四”中崭露头角的傅斯年、罗家伦等,又多半就是陈独秀、李大钊这类留洋归国知识分子的学生。正因为他们的存在和热烈的响应,才使得陈独秀、胡适等人的呐喊与呼声,有了相当的群众基础,并得以形成持续的声势与广泛的影响。

任何一场思想启蒙运动,都需要大量的思想文化资源。中国的旧东西不能利用,就要借助于西方的思想文化和政治理论。过去虽然也有过大量的译介工作,但当年具有严复那样眼界的译者可谓凤毛麟角,多数的译介工作靠的是传教士通过同文馆训练出来、毫无新思想可言的外语人员,因而那个时候中国人能够得到新的思想材料就十分有限,译介的数量自然更少。而1915年以后的情况有了很大不同,一方面留学回国的有新思想的留洋学生越来越多,他们非常热衷于译介各种新的思想材料;另一方面大量的欧美文化思想资源陆续被译成日文,中国在日或留日归国的学生数以万计,包括陈独秀、李大钊等人也都积极借助日文资料接受新思想,这些都为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及其随后的“五四”运动,提供了相当充沛的思想启蒙材料。

思想启蒙要形成规模和效应,还必须具备两个基本的社会物质条件,一个是城市化要发展到相当程度,一个是生产力必须发达到相当程度,亦即必须要有比较便利的铁路、电报、电话、报纸、杂志等等交通和信息同步传播的条件。清末科举废除之前,中国不仅缺少现代化的交通通讯条件,几乎没有可以提供给普通民众阅读的报纸杂志,就是城市化的水平也很低。因为科举的教育基础是乡村私塾,因此就连相当多有知识的士绅,也都住在乡下。清末新政以后,全国范围废科举、办新学、修铁路、兴实业,包括开放办报办杂志,到这个时候,城市化的规模和交通、信息传播条件已达到了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迅速传播思想的程度了。

陈独秀等人之所以会一上来就着眼于文化问题,力主破旧立新,一是因为久有前车之鉴,即从所谓“师夷长技”,到变法维新,到辛亥革命等,种种变革或革命留下了太多失败的教训,在他们看来,惟有从社会改造入手之一法了。二是因为中国的现状距离世界潮流和先进国家实在差距太远,一方面列强环伺,弱肉强食;一方面中国自身又四分五裂,深陷不平等地位而无以自拔。现实的刺激使他们相信,必须先解决中国自身的问题,尤其是要先从人的解放做起,然后才能依次解决其他问题。

还有一个原因同样是不能忽视的。即为什么在1915-1920年前后会形成这样一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式的思想解放运动?如果说在此之前各种条件不具备,那么为什么在此之后,中国也没有能够再度出现这样的局面?很显然,这里面也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在起作用。第一是当时中国尚能维持形式的统一与和平,以后中国长年陷于战争和分裂中,这样的全国性思想大讨论的热潮很难再现。第二是此时的中央政府处于极度弱势的地位,根本无力实施统制政策,更不用说什么报刊检查和新闻封锁了。就连青年人结党、集会,政府通常也只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学生上街打砸烧,陈独秀随后上闹市撒传单攻击政府,北洋政权也只能拘几天然后交保释放了事。这些自然不能对主张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形成太大的压力。

由上不难了解,“五四”的发生,有很多具体的历史条件,少了哪条都不成。而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多留洋归国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新式学校和青年学生?为什么会形成那样便利的交通条件和信息传播条件以及形成那样水平的城市化规模?……归根到底,都是源于1840年以来中国被迫打开国门后一系列社会历史变革的发生。

因此,我就得出了如下两个基本的结论:

第一,“五四”的发生不是偶然的,更不是突如其来的,它其实是中国被迫打开国门,走向世界,因而被迫从传统转向现代的一段不可避免的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必然会发生的历史环节。它所以会在1915-1920年这段时间发生,和以这样的形式发生,仅仅是缘于上述种种具体条件和具体环境的机缘巧合。

第二,因为“五四”的发生具有十分特殊的具体条件和具体环境,因此,它的取向、内容、规模、深度、命运及其历史的作用,也注定要受到当时中国与世界种种特定历史条件与历史环境的局限。

三、“五四”缘何转向?

有了这样一种判断,我们再来看“五四”为什么会中途转向,即何会有所谓“救亡压倒启蒙”的问题,就不难有新的发现了。

其实,“五四”发展轨迹的转变,并不仅仅发生在启蒙与救亡两点上。如同我前面所言,“五四”的发动者原本就是从救国之一点出发的,至于先救人,还是先救国,这原本只是一个经验总结和认识方法的问题,并不妨碍其救国的初衷。因此,我们考察“五四”言论思想行动的变化轨迹,理当注意到它至少有两条大的变动线索:即从救人到救国和从人权到民主。

如果我们更具体地考察,就会发现,从救人到救国的这一政治诉求重点的转变,根本上其实还是从救国开始的。它的转变轨迹实际上可以列为:

救(大清)国———救种———救(中华民)国———救人———救国———救“省”

具体说来就是,从1840年以后,中国就已经存在着救国的问题了。只是,当时人们更多地还是从维系清王朝和大清国的角度出发,想的是如何拯救大清国问题。20世纪初开始,革命党日渐兴起,它们不再着眼于拯救大清国,反而是主张推翻大清国,另立汉人国家,因而提出所谓“救种”的问题,并为此而斗争。辛亥革命成功后,中华民国建立,但因袁世凯上台,违背了革命党人的政治诉求,革命党人再度发动革命,力图挽救中华民国,因而再有救国之说。但革命党之新发动,并未能解决问题,反而被地方军阀势力所利用,形成南北对立和军阀割据局面,这才有了陈独秀等知识分子弃救国而倡人权和科学的举动。其所图在通过根本变革旧政治、旧文化、旧道德等等,达到变革社会,进而根本解决救国问题之目的。但随着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救国问题再度成为燃眉之急,通过一点一滴的社会与文化变革实现救人目标的做法,又被无形中搁置起来。不过,由于对以往种种失败的记忆和面对现实政治的无力感,1919年之后不久,不少地方知识分子就已经转向救“省”去了。那意思是说,要根本解决中国的问题谈何容易,不如先一个省一个省地自行改造起来。毛泽东等就首倡学瑞士的样子,在湖南建立“湖南共和国”,主张以后再通过分省自治或联省自治的办法,建立中华联邦来解决大中国的问题。

除了政治诉求的重点转移以外,“五四”期间政治思想讨论的重点,即从人权到民主的转移,实际上也有着它的复杂变化轨迹,并非仅仅局限在“人权”或“民主(民治)”问题的讨论上。实际上,无论是人权,还是民主,在整个“五四”期间,即从1915-1920年间,也从未理论上得到过深入的辨析与讨论。如果我们比较同一时期各种相关的讨论,甚至会发觉,涉及到劳动问题、阶级问题,特别是1919年以后涉及到各种社会主义问题的讨论,可能还远比人权、民主(民治)问题的讨论还要充分得多。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就涉及到“五四”发生的历史局限性的问题了。

首先是内外刺激。从内部看,从1915年中日二十一条交涉,群情激愤;到1916年袁世凯称帝,举国嚣嚣;到1917年张勋复辟,千夫所指;再到1918年中日军事秘约事发,学生上街……国内舆论和民众没有一天安静过。从外部看,1917年两度俄国革命,1918年世界大战结束,协约国战胜,1919年巴黎和会,列强各国偏袒日本,损害中国权益,同样始终在激动和刺激着国人的神经。试想,在内外种种关系国家民族命运的大事接连不断地冲击着国人的这种条件和环境下,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如何能够理性地研究什么文化问题,如何能够置国家民族的种种危机于不顾,专心谋求个性的什么解放?

其次是中国自身历史条件的局限。简略言之,当时至少有下面几方面的历史局限:

比如,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程度的限制。这是因为,我们今天所谈到的作为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孪生物的文艺复兴运动和思想启蒙运动,都是以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意、法资产阶级,或第三等级迅速开始在政治上崛起为前提的。而1915-1920年间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虽然有所发展,但其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尚未形成,对国家政权还处在严重依赖的状态,也因而尚未形成独立的阶级与意识。

又比如,中国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虽然新文化运动的发动者多数是个性解放的主张者,但是,传统的家国天下观在他们身上依旧印满了烙印。为救国而救人的变革初衷,其实也一样表现出家国一体,“转孝作忠”的传统思想的痕迹。

特别是留学生主导下的思想启蒙运动,本身就具有先天的不足。只要注意一下新文化运动发动者,即《新青年》杂志的编辑群体的学历,就可以很清楚地发现,他们中人除胡适一人是留美先学农后改哲学学成归国外,其余当时只有留日的经历,且多数从不涉足政治理论研究。他们不仅缺乏系统的理论学习与训练,而且这个时候对欧美的了解也多只是来自于书本,对西方政治思想及其理论更只是一知半解。他们仅仅是因为有留学的经历,因而对新思想、新文化与新社会充满了热情与幻想。但他们多少有些盲目的除旧布新的努力,却与中国社会发展的现状存在着明显脱节的情况。

除此之外,作为有效表现形式的文化载体及文化传统的匮乏,也有影响。比较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和法国的启蒙运动,其深厚的文化传统和绘画、雕塑、戏剧、诗歌、小说等普及大众的文化载体起了极为重要的传播和宣传的作用。但“五四”期间,中国知识分子可以利用的文化载体形式极其单调,除尚难形成气候的新诗和小说外,其余实在乏善可陈。因而,其影响力不能不深受局限。

我们在这里还应该注意到国民性格的影响。比较日本、印度等国,中国国民的性格较为急功近利是显而易见的。孙中山当年刚发动了一次失败的广州起义,流亡英国读了几部有关社会主义的书,就跑到位于比利时的第二国际总部,宣称中国虽然是一落后国家,但他所领导的革命一旦成功,将会立即实行社会主义政策,使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孙中山“毕其功于一役”的幻想,在毛泽东身上也有类似的体现。政治领袖如此,普通国人

(或曰汉人)其实也不例外。举个最容易明白的例子。1980年代初,我住的地方有一个路口的一个拐角处相关部门铺了草坪,并用铁栏围起,在铁栏外沿马路用水泥砖铺了一条要拐些弯的人行道。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许多行人并不沿着人行道拐那个弯,而是生生迈过铁栏从草坪切一条直线踩过去,没多久就硬是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踩出了一条寸草不生的黄泥路出来。本以为,这可能是一般民众的素质不高。不意,几年后,读葛剑雄的杂文,发现他在复旦大学里也有着同样的观察,学生们并不比普通市民的素质高到哪儿去。后来我到北大来工作,发现北大的情况也一样。二院门前偌大一片草坪,里面弯弯曲曲修了几条石子路,却还是有不少人一定要走捷径。因此生生从它的西北角到东北角,走出了一条光秃秃的土路来。其实,许多年来大家议论甚多的生活中的种种现象,像排队加塞儿、不等车上乘客下完便一拥而上先挤进去,过马路不等绿灯,包括中国特有的社会文化现象,即办任何事都要走门路、找关系,等等,都是我们国民性格的一种反映。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发起人从主张“一点一滴”地改造社会,到转而寻求一劳永逸的“根本解决”之法,并能够引起许多人的响应,也同样不是偶然的。

由上可知,1915-1920年间,完全没有理性地讨论人权问题的客观条件,且人权问题不是,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多数国民迫切要求解决的共同问题。正因为如此,即使在留洋归国的知识分子中间,对人权问题的重要性也很难达成普遍的共识。实际上,究竟是人权重要还是国权重要,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在中国也仍旧没有得到解决。因此不难了解,包括对所谓人权问题的理解,当年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的讨论,也多只会着眼于妇女问题、贞洁问题和传统伦理,如孝道对青年的不合理压迫等。对人权的基本问题,即人人得享自由权、平等权、财产权、反抗压迫权等,却极少能够有深入具体的理论阐述和研究。

既然讨论人权问题的紧迫性不可能成为当时知识分子的共识,那么,当国权问题迫在眉睫时,“外争国权”就自然会成为社会关注的重点。而对政府及其政治的严重不满,也自然会引发人们对民主(民治)的向往。人权问题的讨论,很快转向民主(民治)问题的讨论,实属必然。

因为西方的政治民主根本是以对人权理念的认同为前提的,故对人权问题的价值及其意义,包括对人权的基本权利问题形不成真正的共识,所谓民主(民治)之类的主张,在当时也只能流于空谈。而巴黎和会上英美政府的表现,也在相当程度上大大减弱了中国部分知识分子对西方民主政治的迷信感,这同样不可避免地会刺激他们努力另寻出路。

对民主政治的失望,显然便利了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泛劳动主义等种种新思潮的泛滥与流行。原本就相信中国的改造只能从社会改造做起的中国知识分子们,重新回到“社会改造”的思路上去,几乎不可避免。随之而来的俄国革命的意外成功,特别是它抗击列强压迫和干涉的惊人表现,自然会引起中国社会舆论和众多知识分子的高度重视。“走俄国人的路”,求一劳永逸的“根本解决”之道,也正切合了众多国人的梦想。

因此,我们对“五四”作为思想启蒙运动的作用,可以得出如下几点结论:第一,如果我们把新文化运动看做是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那么就必须清楚地了解,它原本就是一个早产儿,其夭折实属必然。

第二,以1915-1920年前后中国内外事变频发,每每涉及到国家民族命运,尤其是1918年后国际上社会主义思潮汹涌激荡,大有取资本主义而代之之势,以国人性格,趋新逐浪,四面撒网,亦属必然。

第三,因为思想启蒙的条件不足,以及传播新思想、新文化的手段及形式极为欠缺,因此“五四”对传统文化的实际冲击力必定十分有限。且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本营当时仍在农村,而中国城乡发展极不平衡,新文化运动期间少数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挑战,充其量也只能在城市知识青年中发生一些作用,对城市一般民众的作用如何都值得怀疑,更不论其对农村的影响了。

第四,如果说“五四”对中国近现代历史发生过什么重大之影响,最值得重视的就是它为中国共产党的产生创造了条件。但第一,诚如毛泽东所言,中共的产生根本上是因为“俄国革命的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并非是因为中国发生了“五四”。历史文献证明,当年除陈独秀等人,还有好几拨中国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也打出过“共产党”的旗号,并与莫斯科发生过关系,故即使没有“五四”,没有陈独秀,俄国人也一定会像他们这时在朝鲜和日本所做的那样,去推动张独秀或李独秀创建出一个共产党出来。或者换言之,只要有了俄国革命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播,共产党在中国的诞生只是迟早的事。因此,“五四”与中共的产生,二者之间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第二,即使有了中共,在“五四”之后到1949年以前的20多年间,中国政治及其中国社会,整体上也并没有激进化起来。换言之,“五四”与中国传统的破坏和所谓“激进主义”的流行,二者间也并无直接的因果关系。

四、“五四”破坏了什么?

既然人人都把“五四”视同“革命”和“破坏”,那么,我们不妨来看看“五四”到底想破坏什么,又破坏了些什么呢?我在这里给大家看看当年陈独秀等人的说法。

陈独秀在回答时人对他们破坏意图的质疑时曾经讲过:《新青年》同仁所要破坏的对象有孔教、礼法、国粹、贞节、旧伦理、旧艺术、旧宗教、旧文学和旧政治。其原因是:我们“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既然向旧传统进行了挑战,它也就自然会有所谓破坏。问题是,陈独秀等人当年攻击了很多旧的东西,实际上到底哪些东西被这次运动破坏了呢?或者说,哪些只是被这次运动局部破坏了,哪些是过去就已经破坏或已在破坏中的,这次运动又顺势加以破坏了呢?特别是,哪些是运动发动者想要破坏,事实上并没有破坏成的呢?对此,恐怕要做一点具体分析才行,而过去的讨论太过笼而统之,一概而论了。

我们先来看孔教。孔教作为旧政权的偶像,在实际生活中被破坏了吗?有关这一点,我们可以读一下鲁迅的日记。鲁迅自1913年起就作为教育部官员一直参与当局祭孔大典,直到“五四”之后的1924年。他的体会是,当今的权贵者其实只是拿尊孔做争名夺利的“敲门砖”罢了,而中国的一般民众,虽称孔子为圣人,心里却不真觉得他是圣人。其实陈独秀对此也讲得很清楚:“‘孔教’本失灵之偶像,过去之化石,应于民主国宪法不生问题。只以袁皇帝干涉宪法之恶果,天坛草案遂于第十九条附以尊孔之文,敷衍民贼,致遗今日无谓之纷争。”由此可知,其实陈独秀等人这时之反对孔教,并非是因其仍有怎样的偶像作用,而是因担心袁政府的倒行逆施会导致孔教的作用死灰复燃。

再看旧伦理、旧礼法。这些恰恰是孔教的关键所在,亦即中国伦理政治之本。实际上,自民国以来,旧伦理、旧礼法一直到清末新政革新以来各种新制度和新政策,包括受到来自西方文化影响和思想观念的冲击。如三从四德、贞洁、孝道等等观念,以及一些传统礼法,在城市居民中已开始部分地被动摇或改变了。吴虞辛亥之后与父亲打官司争家产,就反映出了这种情况。故新文化运动说起来不过是进一步将这种冲击公开化,并上升到观念意识的层面上来了。但是,无论是发自民间,还是发自新文化运动,旧伦理及其旧礼法作为中国多数民众的观念和礼俗习惯,并不曾因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再看旧政治。坦率地说,新文化运动,也包括1919年以后倡言社会改造的“五四”运动,都从未真正对中国政治产生任何明显的影响。中国政治运行及其问题依然如故,就连传统儒教的核心内容,即所谓“三纲五常”,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被统治阶级扬弃改造后,就重当成了新的意识形态的统治工具。

再看旧宗教。首先,汉人原本即无宗教观,反对旧宗教对多数汉人并无多少利益妨碍。但另一方面,释道基督,信者自信,新文化运动也无法改变这些信众的信仰选择,自然也无法动摇释道基督各教在近代中国已有的地位和影响。

再来看旧文学和旧艺术。简言之,1.《新青年》自1918年起改为白话文,并大力推动白话文运动,的确造成了文言文统治局面的改变。但是,第一,白话文的日渐流行却并非自新文化运动开始,自二十世纪初以来,白话报纸和小册子就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日渐流行了。白话文在文化层面取代文言文,是迟早的事情。2.新文化运动成功地推动了新诗的创作,但旧体诗词的地位也并未因新诗的流行而发生根本动摇。3.“五四”期间,西洋话剧开始在知识青年中流行开来,但民众的偏爱却仍在传统的艺术形式上。4.由于众多留洋学生回国带回西洋画法,使传统画法受到冲击,但传统画仍有广泛的市场和需求,故其并不因西洋画的出现而寿终正寝。

最后我们再来看所谓“国粹”。像中医之类的纯粹中国的玩艺儿的确在“五四”期间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而一度遭到留学生们的贬斥,但是“五四”真的破坏了这些“国粹”吗?非也。新文学运动相信中国什么都不如人,不科学,但运动后不久运动的许多参加者就已经开始反省,并开始着手从中国人文传统中找好的东西来继承了。

1920年代初“整理国故”的兴起,就是最为明显的一个例子。事实上,情况还不仅如此。由于“五四”诱发了“救国”热,也因此刺激了国粹主义的抬头。故“五四”后不久,随着“国学”的复兴,“国医”、“国术”、“国画”、“国乐”、“国剧”等原本民间的种种玩艺儿,反而先后在国人的共同作用下,并经由政府批准,先后兴旺发达起来。换言之,新文化运动尚未真正发生影响并作用于社会,1920年以后就已经被腰斩了。

如“国医”。五四运动之后,中医界就接连发起反对“废止中医”的斗争。

1930年国民政府筹建“中央国医馆”,并于次正式成立,“全国许多省份随后也都成立了分馆。

如“国乐”。五四后刘天华于1921年首创“国乐研究会”,揭出“国乐”大旗。1927年得蔡元培、赵元任等人支持在北大创立“国乐改进社”,使中国本土音乐得以继承与创新。

如“国剧”。五四后闻一多等即力倡国剧,主张由中国人演自己的故事给国人看。后经梅兰芳、齐如山等成立国剧学会,创办《国剧画刊》等迅速形成气候。

如“国术”。五四后各界开始提倡国术,并于1927年由张之江、蔡元培、李烈钧等正式提出“国术”一词,报国民政府批准,正式成立了“中央国术馆”,并在全国各省、县成立了地方性国术馆,初步形成自上而下的国术馆体制。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级别的体育管理机构。

如国画。经过徐悲鸿等人的努力,中国画的技法不仅得以改良,而且得以进入高等教育的殿堂,与西画分庭抗礼。新兴的“国画”与传统的院体画、文人画和工匠画有血脉相通的渊源关系,同时又具有创新元素,加上国画本身根底厚,名家多,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技法传承,大量古典著述和作品也借助新的印刷手段而广泛传播。

由上不难看出,“五四”破坏最多的,不过是所谓旧文学。但白话文的兴起,包括孔教地位的动摇,则不能都归因于“五四”。至于旧伦理和旧礼法,虽受到挑战,但也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受到了冲击。而旧政治、旧宗教、国粹等,则基本上不曾被改变,既有挑战也败得一塌糊涂。

五、“五四”自败的例证

英国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断定,任何一种人类文化,都有它的持久性和独立性。事实上,任何一种文化现象的断裂与被改变,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必然要经历相当漫长的时期,并且要有相当的社会变革的基础。“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不可能对旧的文化和旧的传统造成破坏性的后果,其原因恰恰就在于它远不具备这样的时间和基础。盲目的破坏与改造,很大程度上连破坏者或改造者自身都无从适应。换言之,传统的东西并不那么容易被破坏,因为破坏者自己实际上往往就还是旧传统的背负者甚或继承者。而当传统依旧流淌在多数国人的血管里的时候,破坏者即使想不妥协,也很少可能。

以被胡适当年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吴虞为例。吴因在《新青年》上发表《吃人与礼教》、《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等文章,倡言“非孝”,因而受到胡适的重视。但吴虞骨子里却是一个深受旧传统、旧文化影响的旧文人。仅举两例:

(1)旧礼法的影响根深蒂固。

吴虞在“五四”期间的1920年3月21日首次致函胡适,充分表现其人非新式人物也。函称:

适之先生道鉴:伏处西陲,钦仰高风久矣。顷接女桓来书,敬悉先生起居曼福,又承介绍女桓,且为担保,感荷无量,叩头叩头。……弟前做《说孝》一篇,此间颇多反对,甚至于卫戍司令部控告弟同孙少荆为过激党,真可笑矣。此篇曾经邮寄教正,不知到否。……《星期日》现改上弟编辑,先生如暇,敬乞赐稿一二,以光芜报,至感至盼。手此,即颂著祉。弟吴虞再拜

《新青年》倡导白话文已有两三年时间,鼓吹破除旧礼法也已多年,吴去信本为响应,但信之格式、语言全为旧派。不仅“道鉴”,还谦卑至极地满篇用些“伏处”、“钦仰”、“敬悉”、“敬乞”之类的用语,甚至还要“叩头”及“再拜”云云。再看看他的照片,仅从衣着上就一点也找不到他新派的影子。

(2)旧文化、旧伦理的影响如影相随。

查吴虞日记,我们发现他从1915年开始就不断买婢蓄妾,还挑三拣四,又要看嘴唇厚不厚,又要查有没有狐臭,买到后还不许回家探亲。1931年60岁,1939年年近70岁,还先后纳过两妾,都不过十六七岁。其做北大教授时一边写信调查妻子在老家是否规矩,一边自己出入妓院,喝花酒,争名妓,甚至把给妓女写的诗印成传单供妓院散发,还投稿到报上去发表。而对自己的妻女妾婢,却极为专制。如此之反孔“英雄”,实为那个时代新旧思想矛盾冲突的产物,时代之未到启蒙阶段,显而易见。

因为新时代之未到,故仅靠人为破坏或创造,也大都经不住环境的作用和传统的作用,改了也会变回来。仅以胡适为例,我们只要注意到其“五四”前后书信中称谓、用语及格式的变化,就不难看出传统与环境的影响在胡适的身上有多么大。如1907年他给年龄接近、但两人系叔侄辈的“发小儿”胡近仁去信,称谓是“近仁老叔大人尊前”,又是“老叔”,又是“大人”,还要“尊前”,内文谈及胡近仁均称“吾叔”,胡的话或文,甚至还要用“辱示”或“垂示”,信末还要“道安”并“顿道”,真可谓礼数周到,恭敬备至,极合传统礼法。但1914年胡留美后,其称谓就有了变化了。“大人”、“尊前”之类的没有了,变成了“近仁老叔足下”,内文中也不再太过讲究礼数了,不过“首”依旧要“顿”,谦卑之词也还在用,如“乞寄示”、“乞见示”之类,还是文言文写法。而等到他开始发起文学革命,开始猛攻旧礼教、旧礼法时,其信称谓之类的变化就更明显了。如1918年给胡近仁信,辈分的称谓不见了,仅直呼“近仁”,并加一“老友”以示亲热。落款也只剩下一个“适”字,只留了一个“上”以示尊重。到1920年,胡适干脆完全用白话文写信了,“老友”和什么“上”之类的,都不用了,变成直呼“老近”了。

然而,等到“五四”运动过后,特别是胡适在国内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交际越来越多之后,他逐渐又开始往回变了。如1928年以后再给胡近仁信时,我们就发现,他又重新开始注意两人之间的辈分了,又开始用“近仁老叔”的称谓,并重新在落款时写上一个“上”字,正文虽仍用白话,却不忘“赐”呀,“乞”呀的,分明是又很在乎礼数问题了。

事实上,“五四”后,为适应在中国的生存环境,胡适早已抛弃了“五四”期间曾经被他认为是最合理、最平等的种种西式的交际方法,又回归到传统的格式上来了。为了表示自己对对方的尊重,其信函中各种敬语不厌其烦,凡提及对方时甚至还会按照旧礼法换行或空格,提及自己时则一律以小字,并使用谦词以示尊卑之别。

除了尊从传统礼法与人交际外,我们从胡适“五四”前后的衣着变化也不难注意到其骨子里传统的影响既深且固。

从大量胡适生前的照片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在出国留学前一直如当时国人一般,着长袍或长袍马褂。到美国后,胡适很快适应了那里的环境,开始穿西装,打领带。但他1917年回北京大学任教后,我们就会注意到,留美回国,且主张再新派没有的他,却不像许多留欧美回来的教授,几乎从来不穿西装,而是始终身着长袍。只是当他1937年再度出国,和1938年就任驻美大使之后,我们才又看到在美国的他穿上西装了。而1946年他刚一回国就任北京大学校长,马上就又换上了象征着传统的长袍马褂。包括1948年在与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员们集体合影时,几十位归国学子几乎一色的西装革履,他却依然是一袭长袍,坚持不穿西装。(参见左栏图)

综合胡适“五四”后生活和工作中处理新与旧及传统与现代关系时的种种做法,我们不难了解蒋介石何以对胡适颇多推崇了。蒋介石在1962年胡适去世时所送的挽联,可以说最准确不过地概括了胡适的这一特点。其联称:

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

旧伦理中新思想的代表。

六、“五四”后传统延续与反传统的较量

“五四”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像胡适这样思想新、伦理旧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尤其那个年代蒋介石国民党占据着统治的地位,除了早年通过“五四”接触了不少新思想以外,掌权后的蒋介石对“五四”向无好感。这种情况下,以蒋为首的国民政府自然不会按照“五四”当年的方向去改造中国社会。不仅如此,1934年蒋介石还以发动新生活运动为由,大力普及“礼义廉耻”的传统伦理思想教育,并再度通过提倡纪念孔子诞辰来号召社会尊孔。在其1943年出版的《中国之命运》一书中,他对传统的留恋和推崇的情绪,可以说表现得更加清晰和明确。

同样,我们也一样可以从蒋介石一生的着装上,清楚地看出蒋对传统的执着。从蒋的大量历史照片可以看出,蒋一生主要着装为三种形式,即军装、中山装、长袍。过程是早年长袍,以后主要着军装,50岁以后多着中山装,重要场合通常着中式长袍马褂。蒋显然视长袍马褂为礼服,并习惯以长袍为日常生活的便装,其重视此一服装的民族传统形式和象征意义的倾向,可谓一望而知。(参见右栏图)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这里无法具体说明中国传统断裂的历史经过,但仍可以通过几张照片让大家了解新旧中国变化之大,由此也能够从一个侧面说明,1949年前尽管有过“五四”,中国基本上还处在一种旧传统的延续之中,其受西方影响之变固有之,但演变之速度相当缓慢。它与1949年之后所发生的变化相比,实难同日而语。(参见下通栏图)

最后是我今天讲演的结论:第一,“五四”只是中国近代历史变动和转折过程中的一个节点而已,其固有革命的或破坏的作用,但和其他历史节点相比,无论其口号激进与否,至少其作用及影响都极为有限。

第二,“五四”后至1949年,新文化运动中发生过的任何挑战与破坏,都未能对中国社会传统文化构成任何根本性的威胁,更谈不上普遍的破坏和摧毁。中国社会自身的变革,依旧保持着渐进的步伐,并未因“五四”而中断或瞬间激进起来。

第三,1949年以后所发生的对旧文化、旧传统的彻底破坏,既是与其他种种外部因素的作用力密切相关的,也是新政权出于创立新社会的考量着力破坏旧的社会基础的一种结果。但这个新社会的理想与模型,却全然不是源自于“五四”。

当然,诚如前面说到过的,“五四”既然是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一个必经的现象,从新旧文化冲突的角度,“五四”再有局限,也有其自身的意义。其一,它清楚地反映出受到西方“科学”、“民主”、“人权”等现代观念刺激的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谋求思想解放的不顾一切的努力;其二,它客观上也造成了中国近两千年以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局面的一次难得的再现。

金钟:中国知识者的命运

最近,文化名人聂绀弩案的告密风波,引起对中国知识界的许多议论。在现代社会,毫无疑问,知识份子是社会的良心和主轴,知识份子整体的素质和发展对社会有主导性的影响。聂案把我们带回毛时代的沉重回忆。在中共统治近三十年的那个时期,如果说“阶级斗争、无法无天”为其特征,让千百万人受害的实质,就是与知识份子为敌。纵览聂绀弩档案可以看到,暴政下知识人的命运有如社会学家潘光旦教授去世前自我描述的四个S那样:投降、屈服、活命与灭亡(英文Surrender、Submit、Survive、Succumb),那是受尽屈辱的悲惨的人生。从肃反、反右到文革,一路上何处不是知识份子的血与泪?甚至大饥荒死了几千万农民后,责任还要嫁祸到有些知识的干部头上。

文革之后的三十年,当局改弦易辙,知识份子大翻身,从臭老九变成中产阶级,甚至名利双收,非富则贵,这是社会转型乃至共产党求存的必由之道。挂羊头卖狗肉式的资本主义经济,当然少不了知识份子唱主角。毛泽东要求知识份子依附新政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没有实现过的,因为毛根本不信任知识份子,今天则已完全实现。在全面笼络、软硬兼施之下,知识份子已经大面积地归顺、收编与屈服,依附于和国际资本挂勾的巨大体制上,组成专制政权、暴富阶层、知识精英相结合的中国特色的权贵资本主义,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超级利益共同体。

从各级党政领导层及其智囊团,到渗透家家户户的新闻媒体与演艺圈;从北京、上海到香港及海外侨界,中国知识份子都有光彩诱人的演出,甚至在专政系统内也有大量的专才献计献力,告密、统战与特工制度,已比毛时代更为庞大、精致与高科技。有独立人格和理想的知识份子被边缘化,举步维艰。

这是一幅过去无法想像的图景。不能忽视的是随着公民社会的发育与对外开放的不可逆转,中国知识份子的自由派也在成长中。无论身处体制内或体制外,他们潜在的能量和影响力都不容低估,零八宪章的签署是一次有限的检阅。但是,在政治高压、拜金狂潮和犬儒主义泛滥的大环境下,自由派的成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人们特别聚焦于在现中国舞台中心的那一代精英,他们正处于五、六十岁人生高峰期,他们的青少年时期遭遇文革那样一个空前激烈的运动的裹胁,因为学生的背景,他们在事后,又匆匆卷入升学和商潮之中,加以当局的掩饰,他们很多人,轻易地滑过了对文革影响的清理和反省。因此,这些年,我们不断看到他们之中的某些出类拔萃人物,各行业领军人物,无论在朝在野,不时露出文革的烙印或毛时代的余脉,不仅令人遗憾、令人可笑,甚至令人感到可怕。青春期的留痕是难忘的。因此,这一代人的自觉达致价值观的成熟,将是我们迎接可能不久将要来到的政治变革的重要准备和寄托。

易明:《零八宪章》是"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理论真伪的鉴别器

《零八宪章》发布已经四个多月了。四个多月来在中国乃至世界围绕《零八宪章》的讨论持续不断,并且已经有《零八宪章》的联署人还不甘于书斋论道,进而走向街头直接向民众宣传。如4月初河南中原油田的八0后的女职工刘琳娜(网名刘沙沙)就勇敢走上街头,公开宣传《零八宪章》。类似情况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不会淡去,相反还会日益增加,也就是主动走向街头深入民间宣传《零八宪章》将成为未来相当长时期中国一批民主志士的自发选择。与日益高涨的宪章热潮相应的,是中国当局在极度恐惧下仍然坚持对《零八宪章》联署人的打压,除了依然以监视居住为名关押着刘晓波外,还对成百上千宪章联署人与宣传人进一步传唤、软禁与威胁。如此一来,中国一时间因为《零八宪章》的出现而形成了民间热议、欢呼与官方恐惧、打压的冰炭相抗局面。

一份《零八宪章》的发布掀起民间如此持久关注探讨的热情,这本身注释出这个时代人心向背,所谓”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也!而统治集团对《零八宪章》的打压也反映出其固步自封、负隅顽抗的本性。这种因宪章而导致社会截然分化,使民间与官方原本遮掩的对峙立场与诉求顿然昭彰,就此《零八宪章》的出现事实上成为一种历史性路标,指明了中国社会何去何从!因为其路标性的作用,也衡量出中国社会历史的进步与倒退,同时将时下中国社会喊得山响的”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真伪鉴别了出来,使人们真切地看到这个社会统治集团的言与行的裂变,口号与现实的分野。

一、理论注释的偏狭

中国语言的模糊性、抽象性,与侧重质的定性,而轻于量的分析的特点,让许多概念内涵成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从而使很多概念流于宽泛而不精确的注解中。由于概念的这种宽泛性特点,使同样的一些概念在不同时期与不同群体的解读中,会出现极大的不同,因而在这种不同理解指导下的实践更是千差万别,甚至截然与概念本身实质相悖。有鉴如此,我们在看到一些堂皇的口号后,要清醒认识这些口号后面的实质。

无庸置疑,中国当今”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口号相对过去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学说更接近人类共性的需要,带有对普遍的人类发展规律的认识,具有极大的解读空间。正因为如此,对这种理论的解读可能存在着极大差异,甚至完全走到理论自身的反面,从而出现在漂亮文明言辞下的反文明实质。所以审慎对待这些口号,真切理解这些理论的内涵,对于矫正现实,顺应历史是很有必要的。

首先,”以人为本”用中国官方的解释就是:不仅主张人是发展的根本目的,回答了为什么发展、发展”为了谁”的问题;而且主张人是发展的根本动力,回答了怎样发展、发展”依靠谁”的问题。人是发展的根本目的,也是发展的根本动力,一切为了人,一切依靠人,二者的统一构成以人为本的完整内容。

这种立足在”为了人”与”依靠人”的对”以人为本”的解释,显然中间缺乏精确界定,它没有准确回答为了人的什么的问题,或者以人的什么为标准的问题。因为人的需要具有善与恶、合理与不合理之分。简单一个一切为了人,显然容易被社会怀着各种不同需求的人滥用为自己行动的合理性解释。所以这种空泛而简单的为了人与依靠人还没有精确表述出”以人为本”的内核。

其次,”科学发展”官方注释为”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的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 科学发展观的具体内容包括:第一,以人为本的发展观;第二,全面发展观;第三,协调发展观;第四,可持续发展观。

这个立足在以人为本上的科学发展观,由于前面所言对”以人为本”内核发掘的不力而使科学发展也无法坚实牢固,有点沙丘上建楼的味道,使如何做到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成为一个疑问。这样科学发展也成为深化不下去的概念。

再次,”和谐社会”官方注释为:其一,是一个充满创造活力的社会,是各方面利益关系得到有效协调的社会,是社会管理体制不断创新和健全的社会,是稳定有序的社会。其二,是一个能够不断地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社会;一个消灭了剥削、消除了两极分化,人们能够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平等相处、民主协商、自由发展的社会;一个人民群众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最终走向共同富裕的社会。

这种对和谐社会的描述,使我们看到一些和谐所应该显露出来的现象,然而和谐构成的内核,即如何才能达到和谐?如何才能构成和谐?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却没有得到揭示。如果在没有解决这种构建和谐根基的问题下,一切的和谐就只是美好的空想,或者是欺人的口号。

可见目前中国官方所提出的”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口号,由于没有找到根本性支持这些口号的内核,而使口号流于空泛无力,难以深入人心,更难以对现实形成切实有效的指导。

二、现实的悖谬

如果前面所言中国官方口号的空泛没有寻求到反映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坚实根基支持外,我们更可以看到中国现实社会中对这些口号的运用上,更是完全走到了它的反面。

首先,中国各级官僚在对”以人为本”的运用上,完全将官僚自身为所欲为的行为解释为”为了人”的天然正当,将中国传统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置换成”以人为本”的新词。在这些官僚看来,贪欲成为人本,得到满足成为天然正当。这样”以人为本”也就变成了以我为本,以一切为我与因为自身握有权力而误认为社会一切还得依靠我为根本了。中国官僚目前普遍的腐化堕落本质上与这种完全立足在自我欲望满足上的人本观是紧密相连的。

其次,在如上官僚对”以人为本”的理解下,”科学发展”就成为了满足欲望的技术策略问题。在这些官僚的现实运用上,”科学发展”就是不要那么赤裸裸地抢劫,不要竭泽而渔,不要把老百姓一下子逼入绝境,而要能够慢慢地、隐秘地来实施对资源的掠夺与国家财产的瓜分。一时间,”科学发展”变成官僚由”豪夺”到”巧取”的代称。

最后,”和谐社会”被中国官僚在实际运用中变成铲除异己、禁绝异声,形成社会同声一色,达成社会表面”和谐”目的。在此前提下,一切对官僚统治不满的言辞与行为都一概被圈定为影响和谐建设的因素,是煽动颠覆的罪行,从而大开监狱关押之门,大肆动用暴力专政机器,将大批敢于对权力说”不”的人关入劳教所与监狱中,甚至对那些敢于抗争的群体采取暴力镇压,不惜流血杀人。

可见中国现实中官僚统治集团对”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口号的运用完全走到了其反面!这种理论与现实出现的巨大悖谬,让人不得不怀疑理论自身科学与正当性的问题。

三、正本清源–《零八宪章》的历史性标尺

如上所述,中国时下所提出的”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口号,在注释上是没有深入到其本质,没有深挖出其内核,也就是这一系列的口号并没有立足在坚实的理论基石上,没有寻找到历史规律的支撑点,所以没法形成系统化、科学化的理论。进而在现实的运用中走到了口号自身的反面。导致这种让人难堪局面的原因固然有人性的罪恶与制度的恶罪交互的影响,然而理论自身不能立正夯实,甚至不敢直面人间的大道,拘泥于小集团利益维护,而只停留于曲解狭义,为我所用的功利目的上,也是导致今天局面的原因。

《零八宪章》的出现事实上是对中国提倡的”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口号的系统化、理论化,也是真假”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理论的裁量器。

首先,《零八宪章》阐释出”以人为本”的实质就是以人的权利为根本,在权利平等基础上建立社会的自由、法制与民主秩序,明确人类的发展是为了更好尊重与保护人的权利。《零八宪章》指出:”保障人权,既是政府的首要目标和公共权力合法性的基础,也是’以人为本’的内在要求–人是国家的主体,国家服务于人民,政府为人民而存在。”由此确定社会发展立足于人权,社会发展服务于人权。这样”以人为本”的内核就是以人权为根本,就是一切立足人权,一切服务于人权,一切以人权为尺度。

其次,”科学发展”在《零八宪章》的注释中就是立足在人权尊重与维护上的社会发展,它说明了立足人权才是科学,立足人权才能持续,立足人权才能协调,立足人权才能全面。《零八宪章》直斥那种”抽离了这些普世价值和基本政制架构的’现代化’,是剥夺人的权利、腐蚀人性、摧毁人的尊严的灾难过程”。可见”科学发展”的内核应该在人权上,是应该以人权为基础,以人权为尺度,以是否最好与最大范围地尊重与保护了人权作为发展的科学与否的裁量器。

最后,”和谐社会”在《零八宪章》的阐释就是社会多利益、多阶层、多团体、多思想、多诉求在人权原则下的平等共存、互相促进、集优补劣。《零八宪章》揭示了和谐前提是多样性的共存,而多样性共存的基础是人权的平台与宪政的机制。从而将和谐的美好大厦建筑到牢固的人权地基上,使和谐社会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让和谐社会再不是海市蜃楼与空中楼阁了。

可见《零八宪章》在立足人权尊重与保护上对”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的阐释,为这些口号提供起坚实的价值基础与理论支撑,从而将宽泛的概念变成充实而精确的理论学说,使之在人权内核下系统化、理论化。

一个如此将”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理论化、系统化、科学化的文本,何以在面世后得到民间的欢呼时,却迎来中国统治集团的恐慌与打压呢?由此可以看出中国时下当局所提倡的所谓”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与民间所期待的不一致,与历史发展规律要求的不一致,与理论自身内在本质不一致。所以如何对待《零八宪章》事实上就是如何理解”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的问题。如果是真诚地站在历史与对人民负责的角度,真正想遵行”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的实质,那么必然对《零八宪章》持欢迎态度,而如果只想挂羊头卖狗肉,欺瞒世人,糊弄百姓,那么对《零八宪章》则必痛恨打压,因为《零八宪章》鉴别出了时尚口号”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的真伪!

杨  光:清末民初的中国国情与擦肩而过的“中华联邦共和国”——对《08宪章》第18条的辩护之三

“中华联邦共和国”是否适合中国国情?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因为人们对国情的观察和判断不同,对联邦制度的认识和理解也不同,难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这又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大问题。因为这是宪政的基本问题,如果人们不能就宪政结构的大致框架达成基本的妥协与共识,中国的政制转型必将困难重重、难以推进,甚至于仍将遥遥无期。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很有必要探究清末以来中央与地方关系的发展历程,并求助于前辈先贤对宪政国体问题的思考与实践。本文将从晚清地方主义与地方自治运动、民国制宪过程中的“省制”问题和“联省自治运动”这两段历史来分析论证“中华联邦共和国”与国情的适宜性。

一、晚清的地方主义及其后果

近代中国的地方主义发端于内忧外患的晚清。晚清的地方主义有两种:一为地方自保自救,一为地方分离独立。地方主义的来源比较复杂,朝廷控制能力的失效与中央权威的衰弱、近代化事业的发展与地方治理技术的复杂化、民族与宗教矛盾的激化、外国列强的干涉和侵略,此四者是晚清地方主义的主要来源。地方主义的后果也相当复杂:它有积极的一面,促进了地方自治的近代化升级,加速了专制王朝的更新和解体;但也有消极的一面,恶化了民族关系与央地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也损害了民族与国家的利益。

以晚清每况愈下的政治局势而言,地方主义实在是一种自然反应和正常现象。既然朝廷的正规军已疲弱至不堪保国安民之用,军事的地方化便不可避免;既然中央财政窘迫到无力办教育、举公益、济灾民、兴实业,财权的地方化也属无可非议。此事的源头,还得从太平天国说起。19世纪中叶洪杨作乱,一时间声势浩荡,席卷南方十余省,而大清国养尊处优的“中央军”与“嫡系部队”——“八旗”和“绿营”早已腐败糜烂,无力剿灭叛乱。不得已,朝廷才被迫允许地方官绅自招兵马,自筹粮饷,保家卫国,奋起反击。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即由此起家并坐大。以军事和财政的地方化为开端,近代中国的地方主义迅速蔓延,势不可挡。

然而,地方主义也给外国的侵略扩张活动和少数民族地区的分裂活动提供了可趁之机。当大清王朝内外交困之际,日、俄、英、法趁火打劫,加紧蚕食中国的朝贡国和边疆地区。英割香港,日占台湾,俄人更攫取北方广大领土,琉球、朝鲜、安南、尼泊尔等传统附属国投入日本、法国、英国的怀抱,新疆也一度落入俄国之手,外蒙古和西藏则分别在苏俄和英国的怂恿支持下走向独立或半独立。其中,新疆、西藏和蒙古问题的发生,是由民族与宗教冲突、朝廷统治失败和外国干涉侵略所共同导致。

咸同“中兴”以后,从生死大劫中缓过劲来的大清朝廷也曾试图复兴集权体制,重振中央权威,但国事世势已幡然大变,老时光一去不复返。虽然曾国藩为顾全大局而自裁湘军,但军队的地方化、私人化倾向却一直顽强保持,未见根本改观。“官制改革”中袁世凯被迫将北洋六镇中的四镇交给中央政府陆军部,后来袁世凯被借故罢官去职、“回籍养疴”,但尽管如此,北洋军人对朝廷的效忠还是大打折扣,远远赶不上对袁世凯的个人忠诚。再比如,“洋务运动”期间朝廷虽牢牢掌控造船制炮、设厂开矿的审批权、投资权和经营干预权,但很明显,朝廷并不具备经营管理近代工商业的能力,结果,督抚大员、地方绅商成为洋务运动真正的中枢和核心,也是洋务运动最主要的政治得益者,而中央政府却没能从洋务运动中获得它所想往的政治收益。

至庚子事变,时任两广总督的元老重臣李鸿章断然拒绝“灭洋勤王”的圣旨,一句“此乱命也,粤不奉诏”掷地有声,堪称绝响。可见,清末央地力量的对比已逐渐逆转,如当时报刊所言,“各省督抚之力,未尝不足以敌中央”。可是,玩忽职守的清廷漠视“东南互保”的深刻政治内涵,未能及时反省时势际遇,进行有效的政制革新,以联邦主义思维将风起云涌的地方主义势力重新纳入政治体制之内。相反,在慈禧、光绪双双驾崩之后,满清皇族与汉族大员之间的蜜月期结束,毫无施政经验的摄政王载沣迅即罢斥汉族权臣、强收财权军权、组建皇族内阁、铁路收归国有,试图用这些倒行逆施来挽回中央集权。却不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导致地方官绅离心,官僚阶层分裂,朝野温和立宪派也迅速转趋激进革命,清皇室立即陷于空前的政治孤立。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大清国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二、清末地方自治运动

晚清地方主义有两种实践形式:一为官治地方主义,表现为国家的地方机构和朝廷的地方官员权限扩大,二为自治地方主义,表现为非官方组织和民间自治的高层化和法治化。自古以来,中国本来就有基层自治的传统,但这一古老传统到了近代已不敷使用,其局限与弊病有三:一是层级太低,只存在于县以下,二是组织水平落后,自治共同体很难超出宗族、社区、行会和集镇的熟人社会,三是重人治、重德治而缺法治,自治主要依靠宗族尊长、乡贤士绅和传统道德、风俗习惯,而没有引入选举、法律等近代化要素。随着新式工商业的发展、人口自然流动的增加、政治局势的变迁,传统的基层自治已不适合近代社会的发展要求。

戊戌变法前后,中国近代意义上的地方自治运动萌发。举例言之:其一,1898年,梁启超、谭嗣同等人襄助湖南官员发起成立南学会和保卫局。关于南学会,梁启超说,其以“提倡实学,唤起士论,完成地方自治政体为主义”。南学会实际上是以激发公民意识、培养参政能力为目的的早期政党;而所谓保卫局,则有调查人口、打扫街道、抓贼查赌、灭火救灾、解危济困等职能,实际上是集警察、民政、环卫、公益于一身,其设局本意在于地方事务两权分立:绅议官办,参以民权。其二,1904年日俄战争期间,东三省设立保卫公所,以便在日本人尚未占领的区域行使管治权(这与日本占领台湾前台人宣布独立同理),奉天保卫公所称其“不妨外交,不碍国权,惟于保卫范围内一切权利,务期完全无缺”,这表明其意在自治,而非独立。梁启超评价说:“东三省者,实天然自治之试验场也。此保卫公所若能实行,一以使吾人自知吾种族非劣于欧美日本,可以由秩序而得自由,而国民自信力因以加强;一以使政府知人民自任民事以自保自卫,实为分政府之劳、助政府之治,而丝毫不侵损政府之权,而政府猜忌心可以尽息。若办理得宜,二三年后化之可也,天下事有作始简而将毕巨者,此类是也。”注意这最后一句,明白表达了由普遍自治而转化为联邦国家的宏伟愿景。其三,1905年,上海绅商自发成立“城厢内外总工程局”,此局在晚清所有的自治机构中最具“资产阶级性质”,其33名议董全部是当地的企业主、公司董事或经理,“俨然是代表他们的基尔特来参与地方行政”。这体现了新兴工商阶层对地方政务的热心参与。该局事务主要是集资举办市政建设、慈善公益、国民教育,也涉及地方财税、司法裁判、对外交涉等官方事项。

1906年,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所谓“预备”者,地方自治是其主要内容之一。于是,曾经“大逆不道”的地方自治运动获得合法地位,一时风行各地,蔚为大观。流风所及,达于十多年后的民国“联省自治”。改革派领袖袁世凯是地方自治的大力提倡者和坚强领导者,他所倡导的天津自治也领先于全国,成就斐然,影响巨大。这年8月,天津自治局成立,同时还成立了地方自治研究所、天津自治期成会等研习与宣传机构。袁世凯要求“凡在官绅必和衷共济,一秉大公,以为全省模范”,“期以三年一律告成”。第二年,1907年6、7月,天津自治局举办了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民主普选,参加者占成年人口四成以上,投票率初选70%、复选90%,此一成绩与初试民主的西方国家相比,亦毫不逊色,实属难能可贵。此次选举按得票多少产生议员30名,天津议事会遂告成立。袁世凯的贺词中说:“自治为立宪基础一语已尽人言之矣,其所以为立宪之基础者何在乎?在乎养成议员之资格。盖立宪之重要问题在立议院,……下议院之议员必由地方公选。……今以办理自治为练习地步,则将来开设议院不患乏才矣,故自治议会亦即为议院之先声也。……今日为天津议事会成立之日,可为天津贺,并可为直隶全省贺,可为我中国前途贺。”可见,对于地方自治与宪政的关系,袁世凯是个明白人,其见识并不亚于当年的革命党人。据议事会章程,其“得上条陈于地方官”、“得上书质问,地方官应解答之”、“得应地方官之咨询申述其意见”、“凡会议决定之事,由议长移知本县知县及董事会并公布之”。可见,自治不仅辅佐官治,而且还可约束官治,议事会的议事权,实际上限制和瓜分了朝廷命官的直管权。相比当今所谓村自治、少数民族自治区之虚伪拙劣,中共在这位“窃国大盗”面前,也该羞死了!

1908年清政府宪政编查馆开列预备立宪《逐年筹备事宜清单》,明确将各级地方自治作为筹备重点。次年颁布城镇乡自治章程和自治选举章程,再次年颁布京师和府厅州县自治章程,此后,地方自治制度在全国普遍推行。清末地方自治有若干创新性特点:一是自治范围广泛,超出传统基层自治很多;二是民主化、法治化升级,各级议事会均实行民主选举,自治事宜大体上都有法可依、有章可循;三是自治既为官治之辅佐,亦有相对独立之权限。这说明清政府办理地方自治是真诚的、认真的,然而,“民智未开,规制未备”也确为实情,普通民众对县以上的自治事务因缺乏见识,并不太热心,所以,在有些落后地区,自治往往沦为官治的附庸,或落入当地豪强掌控,可见此道艰难,好事多磨,非可一蹴而就,达于至善。必须指出,在清末地方自治运动中,朝野立宪派发挥了核心作用,各省咨议局上串下联、陈情请愿,其热心宣传、倾力支持自治运动之功,实不可没。

三、民国宪政中的“省制”问题及“联省自治运动”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这次革命与历次王朝颠覆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惜乎至今未受到历史研究者与革命研究者们足够的重视:它是以南方各省纷纷宣布“独立”,然后,“独立”各省联合起来与北方谈判议和的方式来完成这场革命的。换言之,辛亥革命的主体是“省”,而不是前朝的“义军”、也不是后朝的“党”;辛亥革命的主要手段是谈判,而不是战争和杀戮。这是这场革命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之处。这其间的差别不言而喻:“义军”也罢,“党”也罢,或宣称代表“天下苍生”,或自命代表“广大人民”与“受压迫阶级”,而“省”则不同,它只有资格代表一个固定的区域。人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元朝设立“行中书省”以来,“省”这一行政建制的政治作用还从来没有象清末民初这样重要过。此种重要性,概由晚清近代化的地方主义与自治运动之多年发展所自然造成。

对于初生的中华民国的建国过程,陈茹玄在《增订中国宪法史》中说:“先有省而后有国,其建造之程序,与美利坚、德意志诸联邦大国,如出一辙。”但这一层意涵也一向为人们所忽视。若仅以辛亥革命和民国创立这两件事情来看,1911年的中国,正如1787年的美利坚合众国,我们史无前例地站到了宪政联邦制度的门槛前面:十多个已经“宣布独立”的、在权力上不相统属的省份,它们对本省的行政治理仍属有效,但它们并不愿意从此与中华大家庭分离(蒙藏除外,他们也许是愿意分离的),而希望用一省一票的方式共决国策、共谋大计(临时大总统就是一省一票选出来的),以共建一个新国家,在一个全新的政体中合众为一。我们离规范有序的联邦制,其实只差临门一脚。然而,就是这一步之遥,有如咫尺天涯,我们终究没能跨过去。

在民国初年的立宪进程中,有两大焦点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国的新兴政党和制宪议员们。这两大问题,一是总统与国会、国会与内阁的关系,二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即所谓“省制”与地方制度问题。中华民国自始至终,从来就没有把这两个问题搞清楚过,颠来倒去,莫衷一是。梁启超、袁世凯、孙中山等当年的一流政治家对这两个问题的立场也是变来变去、翻来覆去,一无定见,总是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因权而异。关于“省制”的情形大体上是这样:在野时喊分权,上台后就喊集权,占一省时喊自治,占两三个省就喊“讨伐”,在地方时要省权,到了中央就要国权,而且固执己见,一味强硬,绝不退让。如此等等,说明我国政治家们的党见与私欲,左右了他们的政治实践,蒙蔽了他们的政治思维。

而上述这两个制宪焦点问题,正好是国家横向与纵向权力制衡体制之最基本、最重要、最敏感的问题,宪政体制之设计是否优良,宪政机关之运转是否有序,宪政秩序之维持是否长久,端赖于此。宪政不可能凭空而来,空喊自由民主人权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对这两个问题缺乏深思熟虑和高瞻远瞩,如果主要的政治势力对这两个问题缺乏共识、不相妥协,立宪的失败其实不可避免。而在这两大焦点问题当中,又以“省制”问题的分歧最大、争议最烈。

所谓“省制”问题,即中央与省如何分权、中央可否行政干预省县自治事务、省县长是民主选举还是中央委任等等。此事争议长久,本文只说概要。1916——1917年被民国独夫袁世凯非法解散的第一届国会复会并重启制宪进程,在制宪会议上,主张地方主义的国民党与主张国家主义的研究系围绕“省制”问题争执不下,互不相让,“甚至各相斗殴,并招致武人干宪”。经过长达9个月的激烈争执终无妥协,于是立宪流产。两年后,这一幕互不相让的争执场面又在1918——1920年广州的“护法国会”上重演,民友社、益友社与政学系的议员们同样在“省制”上各执一端,立宪卡壳而不得不中止。后来,广州的“非常大总统”孙中山和其下属之广东省长陈炯明还曾因“省自治”问题闹翻了脸,不惜大打出手,此事分歧之尖锐,由此可见一斑。

那时节,军阀割据的局面已经恶化,央地关系实际上是一地鸡毛、一塌糊涂。如何结束这种糟糕的局面:是继续革命,武力统一?还是“九合诸侯,不以兵车”——采用宪政联邦制?当时,整个社会尤其是精英阶层对宪法、国会已经大表失望,宪政运动已然退潮,据一项对北京大学师生的调查表明,高达九成以上的被调查者已不再相信宪法和国会是个可用之物。这与晚清社会对国会、立宪的由衷热望相比,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有专制皇帝的时候我们渴望自由宪政,到了共和时代,我们却渴望革命和专政。此时的先进思想者之中,许多人已将羡慕的目光从“堕落的西方”转向了新兴的苏联,从乱七八糟的宪政民主转向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一党专政。不久之后,就有一位未来的伟人发表高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就在人们对民主宪政灰心丧气之际,直系大将吴佩孚闪亮登场,宣称要维护民国法统,尽快完成立宪。因张勋复辟被黎元洪再度解散的可怜的第一届国会又再一次复会,1922——1923年宪法会议经过十三个月的协商、讨论,终于于1923年双十节完成并颁布了第一部《中华民国宪法》。这部宪法诚然是十年磨一剑,大致体现了清末民国以来国人的宪政思路,称得上是我国最好的一部宪法(此为笔者陋见,有许多人认为“临时约法”最好,另一些人则认为1946年的宪法最好,还有人认为1954年中共宪法和现行宪法最好),也是中国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联邦制宪法。但它在文本上刻意回避了“联邦”或“联省”之名,或许是担心在军阀混战之际,“联邦”一词有加剧地方主义之嫌,会让饱受战乱的人们心生厌恶。这部宪法“国权”和“地方制度”两章事实上规定了符合中国国情的联邦体制:它以列举方式限定了中央与各省各自的独立权限,纵向分权的法旨是明确无疑的,而对宪法未列举的权力,则规定“其性质关系国家者,属之国家,关系各省者,属之各省,遇有争议,由最高法院裁决之。”将裁决权归于最无擅权集权之弊的司法机关,比之归于中央立法或行政机关,也是一种维护联邦制免受违宪侵害的良好设计。

但是,因国会制宪议员有“受贿”情节(所谓“受贿”其实大有争议,当时政局动荡,国会分裂,总是凑不足法定开会人数,入主北京的直系军阀政府为诱使议员开会而支给数额不菲的“出席费”、“选举费”。依笔者浅见,曹锟吴佩孚肯花钱开国会、买选票,其实比动不动就要“革命”、“讨伐”的那些政治派别要政治文明得多!有贿选并不标志着宪政已经失败,西方先进各国也均曾有过,而刀枪上阵,一派干掉另一派,那才是宪政的大无耻、真失败),于是,孙中山与张作霖均下令讨伐“贿选总统”曹锟、通缉“附逆议员”,这部宪法自然无法得到全国承认。1924年直系大将冯玉祥倒戈政变,囚禁总统,解散政府(且回过头去秋后算帐,驱逐废帝溥仪),这位装模作样的基督徒做出了民国以来最为狂悖、最为无法无天的犯上作乱之举。至此,中华民国表面统一的象征、宪政共和的空架子,中央政府也就不复存在了。吴佩孚武力“护宪”不成,这唯一的一部联邦制宪法沦为废纸。国家的命运、民国宪政的烂摊子,只能留待某些强人强党来收拾。

出于对国会制宪的失望,1921——1925年各省纷纷制定省宪,兴起“联省自治运动”。1921年2月湘军总司令赵恒惕在通电中说:“国会制宪,屡兴屡辍。……曷若早定省法,使将来之国宪解除困难,此就制宪顺序言之,不能不厉行自治者。”此番省宪运动再度让消沉的立宪派受到鼓舞,以为可于此处开辟宪政“第二战场”,但是,这些省宪多不成熟,存在着侵分国权(如湖南省宪设军事权、浙江省宪设外交权)、民粹民主、滥用全民公决、维护地方割据、妨碍全国统一等若干缺陷,不能不遭到占主流的中央集权主义势力的强烈反感与反弹。1927年国民党在蒋介石领导下武力北伐成功,从此,近代中国与宪政联邦制渐行渐远。

晚清的地方自治运动和中华民国的宪政联邦制试验终以失败告终。失败令人惋惜,但这不能说明宪政主义、联邦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恰恰相反,它反而说明了:在近代以来的中国,除非我们一直坚持以武力立国、以专制治国,否则,在中国这样一个地域广阔、构成复杂的大国,任何一场认真的、成熟的、和平的立宪建国运动,大概都绕不开联邦主义。

余  杰:未完成的转型—-《彷徨英雄路:转型时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跋

我对近代文学史、学术史和思想史产生兴趣,缘于对当代文学以及当代学术界和思想界深深失望。当我发现当今的文坛和学界几乎无法为当下生活提供多少有价值的思想资源和文化资源的时候,便将目光转移到一百年之前。我惊奇地发现:今天所面临的许多富于挑战性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基本价值的命题,一百年前的先贤们早已遇到过了。

上个世纪之交的知识者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回应着”千年未有之变局”。他们的努力大都悲壮地失败了–在这一百多年间,中国在每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都选择了那种最坏的选择,连”次坏”的那种也未选择,比如一八九八年,比如一九四五年,比如一九八九年。史家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中,以舟过三峡来比喻近代中国的社会转型,从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这一时期,是关键中在关键,是险滩中的险滩,他论述道:”近一个半世纪中国变乱的性质便是两千年一遇的’社会转型’的现象。在历史的潮流里,’转型期’是个瓶颈,是个三峡。长江通过三峡是滩高水急、波翻浪滚、险象环生的。在这激流险滩中,摇橹荡舟、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夫舵手,风流人物,触礁灭顶,多的是可歌可泣和可悲可笑的故事……回看百年史实,便知一部’中国近代史’,实在是一部从古东方式的社会形态,转向现代西方式的社会形态的’中国近代社会转型史’,也可以叫做’中国现代化运动史’吧!康梁师徒在这段历史潮流里所扮演的角色,便是上述三峡中的一叶扁舟里的两个小船夫。在急流险滩之间,顺流而下,终于触礁沉没。”戊戌变法中的风流人物康有为、梁启超是惊涛骇浪中的船夫,五四运动中的领一时之风骚的知识分子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悲剧英雄?他们的苦涩、寂寞、彷徨、茫然,多少后人感同身受?

这一转型至今仍未完成,中国仍然处于”出三峡”的险境之中。像当年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历经磨难一样,中国人的”出三峡”亦是一条光荣荆棘路。今天这一代中国人的处境与一百年前的先贤们何等相似:尽管中国不再面临被列强瓜分的迫在眉睫的危机,尽管中国已经拥有笑傲世界的”两弹”和航天飞机,以及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闪亮的金牌,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国的文化、道德伦理和基本价值的溃败之势仍未扭转。社会组织机制特别是基本的国民信仰,仍未由”失序”状态转入”有序”状态,文明的更迭与重建尚未全面启动。我们的身边每天都充斥着这样的一些坏消息:”有毒奶粉”和”问题疫苗”的泛滥,”卖血村”和”艾滋村”的蔓延,以及残疾人易子而杀、宝马车草菅人命的悲剧等等,这些新闻亦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中国人仍然困惑于什么是文明的、现代的、健全的以及有尊严的生活。那么,在此背景下,探究戊戌变法至五四运动那两代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和文化立场,就显得尤为重要–它将为今天提供富有刺激性的启发:病根究竟是何时埋下的?先贤是如何看待这些病症的?他们开出了哪些有效或无效的药方?今人是否可以操刀根治这些严重的病症呢?

对我来说,历史性的研究当然不是一种关闭在象牙塔中的冰冷的学问,乃是与当下的处境息息相关的,乃是生命的撞击和灵魂的相遇。用意大利思想家克罗齐的话来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选择研究近代学术思想及文学的历史,而没有选择研究当代芜杂的文化状态,自有个人的考量在。我以为,此种方式更能为当代提供某种”纠偏式”的思想资源。台湾专治近代思想史的学者王尔敏指出:”治思想史较一思想家尤其为难,即必须具备天资,有高度之敏感力与同情心,并须胸怀恢阔,能包罗全局。由是始可有特出见地,重大发现,以及达成公正之结论。”学问之难,不在读书之多少,亦不在勤勉程度之差异,而在于王氏所强调之”敏感力”、”同情心”与”全局观念”。这三者恰恰是如今学者最匮乏的素质,我亦竭力追求之。

我记得陈平原老师曾将学术史研究分为三个维度,即”学术史”、”学术规范”和”学人活法”,他个人即特别强调”学者的人间情怀”,对人的研究甚于对作品的研究。而写过《新潮学案》和《九谒先生书》的夏中义教授,亦十分关注知识分子的心灵史,重在考量”学魂”在百年学术史上的现代演化。无论是陈平原所说的”学人活法”,还是夏中义所说的”学人灵魂史”,都是学界长期以来相当忽略的部分,却又是最具有生命力、最鲜活、最有可能与研究者当下的处境产生”共鸣”的部分。当我在另一个迥然不同的时空中,与一个又一个的特立独行的精神存在相遇时,便会兴奋地倾听他们神采飞扬的言论,并参与到一场场也许没有最终结果的对话与辩难之中。这样的经历,对每一个后来者的灵魂来说,都是一种激励、安慰与照亮。夏中义曾经充满感情地谈到:”先哲仙逝久矣,但其亡灵未亡,还分明活在其著述的字里行间,活在其亲人、弟子的深情缅怀中,更活在其对中国学术史的深远影响里。……’盗墓’之功能则在于’化腐朽为神奇’,将先哲的精神遗产置于新世纪的阳光下加以重新审视,既可给我,或许也可给我的同仁及弟子以启迪,以期读出遗产之凝重。因为这不仅是用先哲的智慧,也是用先哲的血泪,更是用先哲的叹息、忏悔乃至终生遗恨而凝成的世纪性精神遗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不是已经过去的”昨天”,而就是今天我们生活的现实,因为”昨天”里正孕育着”今天”和”明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个人的”现实关怀”就远远重于”历史好奇心”。换言之,我的”历史好奇心”是在”现实关怀”的驱动下展开的。

具体地来说,我之所以对戊戌变法和五四运动的这两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不是一种对观察和研究对象的随心所欲的选择。与其说我密切关注的是”他们”的命运,不如说我更关心”自己”的命运–我需要从他们身上汲取创造力和想象力、汲取自由之思想与独立之人格;反过来,我也逐渐体察到他们的局限性和致命弱点,无助与困惑。这正反两个方面的对照与思考,对于启发我的思想路径进而我的生命质量来说,可谓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在我完成了硕士论文《知新报研究》的答辩之后,一晃八年时间过去了。当年在北大写作这篇论文时的情形,与在北大七年的学生时代一样,一半依稀,一半真切。我告别了北大–北大只是我人生道路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驿站,而不是最后的精神家园,如今的北大早已不是蔡元培时代的北大,早已不是精神流浪者们的庇护所。离开北大之后,我”被迫”开始了作为”独立写作者”的生活–我不喜欢使用”自由撰稿人”这个似是而非的定义,在今天谈论”自由”是一件过于奢侈和虚空的事情。”自由”从来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八年之后,再回过头去看,这样的代价是值得付出的–虽然我不在一所大学或者学术研究机构里任职、并享受各种优厚待遇,但我照样可以做学问,随心所欲而不必”戴着镣铐跳舞”。我的学术文章的写作,是在自由心态下展开的,与学位无关、与职称无关,与所谓的”核心期刊”无关,更与”地位”和”圈子”无关,而只与自己的兴趣、志向有关。

在离开北大之后,我虽然少有写作此类比较学术化的论文–通常,我写作最多的是匕首和投枪式的文化和政治评论,但一直都密切关注近代文学史、学术史、思想史这一领域的研究进展。近年来,该领域又有若干优秀论著、译著出版与发表,它们都给我带来启发与参照。在世界各地访学的旅途中,每逢大小书店,我必寻觅有关的学术著作。甚至在一些偏远城市不起眼的小书店里,也有意外惊喜的收获。另外,一有机会,我便向前辈学者求教,并从中获益良多。于是,我对近代文学史、学术史和思想史中的若干问题,也有了诸多新的认识,由此不断修改已经完成的论文。在我的二十多本书中,这本论文集是花费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一本–当然,由于内容和写作风格的限制,它也许是读者最少的一本。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反比”。

在这本论文集中,写作时间最早的一篇是《苍波何处问曼殊–略论苏曼殊小说<碎簪记>中尴尬的叙述者》(一九九六年);写作时间最迟的一篇是《”拚却名声,以顾大局”–从曾纪泽与慈禧太后的对话看晚清改革开放与道德伦理之冲突》(二零零五年),其间横亘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十年。这些文章陆陆续续发表于两岸三地的学术刊物之中,但集中起来观察,又有一番别样的风貌。俗话说,十年磨一剑,但愚钝如我,十年时间亦未能磨出锋利的宝剑来。无论如何,幸运的是,在写作过程中,得以同章学诚、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刘鹗、曾朴、苏曼殊、鲁迅等一群伟大的知识人相遇和相知,成为他们的朋友与学生。在此一过程中,亦领悟到:不朽的生命、不朽的思想和不朽的文字是存在的,人类因此而谦卑,人类因此而自信,人类因此而迥异于其他的生物。

一本书终于完成了,此时往往是作者感到最累的时候,又如同母亲的分娩一样如释重负。一个阶段的生命状态终于告别了,一个崭新的生命阶段又像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一样缓缓展开,我以感恩的心对待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我深知,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一样,永远都是一项带有深深的遗憾的事业:本论文集中的每一篇文章,都不可能达到所谓”尽善尽美”的程度。每篇论文中,仍然会存在诸多的不足和谬误,以等待方家的斧正。尽管如此,我依然十分珍惜地把这本论文集看作一个宝贝的孩子–这本名为《彷徨英雄路》的论文集,虽然完成了,但我依然风尘仆仆地”在路上”。

最后,感谢余英时先生的鼓励与推荐,感谢张灏先生和我的研究生导师夏晓虹教授为这本论文集所作的序言。他们的关爱给了我学术求真的勇气与信心。感谢许医农女士为此书稿所作的然编校工作,没有她的帮助,本书的多处疏误将无法得到纠正。感谢联经出版公司林载爵先生和沙淑芬女士,没有他们的接纳与编辑工作,这本书根本不可能与读者见面。我相信,在冷暖自知的学术道路上,我将会与更多的师长和朋友们相遇。

本会会员马建荣获英国国际“言论自由奖”


旅英著名作家马建荣获英国国际“言论自由奖”(摄影:Edward Stephen)

4月21日晚,总部设在英国伦敦的国际言论自由监察机构“查禁目录”(INDEX ON CENSORSHIP)在英国王宫(Kings Place)举行了2009年“言论自由奖”(Freedom of Expression Award)颁奖仪式。“查禁目录”主席约翰逊·蒂姆布莱比(Jonathan Dimbleby)先生主持了颁奖仪式,有近150人参加。旅英著名作家马建和其他四位获奖者分享了本年度“言论自由奖”。

英国大卫.海瑞爵士(Sir David Hare)作了主题演讲, 向在图书、电影、新闻、媒体、法律和抗争五个领域为言论自由作出不懈努力和贡献的人们表示敬意。

今年的五个领域的获奖者分别为:

法律和抗争奖:马来西亚的Malik Imtiaz Sarwar
图书奖:马建的长篇小说《北京植物人》(Beijing Coma)
新闻奖:斯里兰卡的The Sunday Leader
媒体奖:加拿大的Psiphon
电影奖:《魔鬼来到马背上》(The Devil Came on Horseback)

在今年的言论自由奖中的图书奖,共有四本小说入选。最终马建以描写20年前中共开枪镇压六.四学生运动的长篇小说《北京植物人》脱颖而出,获得殊荣。


旅英著名作家马建在获奖仪式上发表讲话。(摄影:Edward Stephen)

作家马建参加了颁奖仪式,并在获奖后发表了获奖感言,全文如下: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感谢英国聚焦审查的评委们,那些审查人类思想的专治政府之中,你们是唯一也在审查他们的言行,你们的努力给了我们寻找真实的勇气。

在中国,审查不仅仅把人变得幼稚和僵化,更使他们怕提问题,怕思想了。他们希望把公民都变成植物人,而且坦率的讲,中国共产党成功了。他们已经把人们按进了原始的的奴隶阶层。也就是说,个人无法再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志,更无法做公开的思想交流,并且很习惯了。

女士们先生们,二十年前的天安门事件,是二十世纪最关健的一刻,坦克碾平了中国人民的理想,但震醒了世界。共产主义的谎言从此被揭穿,被唾弃。但中国共产党确眼睁睁地在世界的注视下溜掉,继而东山再起。那么铲除六四的历史记忆便成为共产党的头等大事,他们不仅在网络上铲除,也要从人的头脑中铲除。年龄大的中国人提到六四都会感到恐惧和躲避,如果你和中国青年了解这段历史,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你在说谎了。

上个月,我在北京采访了一位坦克下面的幸存者刘华先生,我俩来到了他被坦克碾掉一只胳膊的中南海旁边,他讲述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可怕细节。但我印象最深的恰恰不是那残酷的场面,而是每年的六四纪念日那几天,警察会抱着被子住进他家,就在他床下打个地铺睡觉。监控的重点是他不能见外国记者,也不能通电话。他们希望堵住他的嘴,让这历史和证人从此消失。刘华先生虽然肉体被共产党囚禁着,但他抓住了记忆。因为只有记忆才不会使我们被变成植物人。他活在被洗掉记忆的人群中,就成为一位幸存着,一个带着记忆的活人。

而我作为作家,就只能去守护着历史,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精神来源。记忆也是每个人存在过的人唯一证据,它证实我们曾拥有过灵魂,拥有过理想和爱,哪怕墓碑上仅仅留下一个名字。

今天,我接受到这个奖的一刻,想到的是我的同行们,他们在勇敢地揭开被中国政府掩盖的现实。作家谭作人先生仅仅为了寻找那些被地震埋入地下的孩子们的名字,上星期就被警察抓捕。对那些反抗审查,寻找希望的人,我再次表示我的敬意。也对那些再也不能表达的逝者表示悲痛,好在他们在我的书中复活了。

这个奖也证实了思想在多么糟糕的时代都是崇高的,它是可以对抗那个没有灵魂的审查制度的。

再次感谢我的英国兰登书屋和编辑们。”

“ 查禁目录”创立于1972年,以关注和保护基本人权之一“言论自由”而著称。是维护全球言论自由和写作自由的一个民间机构。从2000年起,该组织每年一度进行评奖活动,颁发数个奖项。今年的奖项共分五类,分别是:图书、电影、新闻、媒体和法律竞选。该奖项是全球唯一包揽传媒、电影以及文学艺术和民主政治领域的国际奖项。已获奖者包括作家丁克、后被杀害的俄国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卡娅和萨伊德等。

马建再度入围2009年英国独立外国文学奖

刚刚在英国的“聚焦审查”(Index on Censorship)的文学评选活动中获得了国际“言论自由奖”的马建的长篇小说《Beijing Coma》又再度获得了英国最负盛誉的翻译小说奖。英国独立外国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宣布:2009年,马建小说《Beijing Coma》[北京植物人]入围,成为六名获奖候选人之一。同时入围的小说还包括来自法国、哥伦比亚、阿尔巴尼亚和以色列等已在英语界出版发行的六部文学作品。该文学奖一万英磅,由作者和译者共同分享。对于马建和他的译者――也是他的妻子Flora Drew,可谓双喜临门。

马建的小说《Beijing Coma》[北京植物人]是第一部全方位描写了发生在一九八九年的北京学潮。当年的天安门广场,上万名大学生绝食要求自由民主和反贪污腐败,赶来镇压的军人被热情仗义的北京市民堵在市外。但坚持了一个月后,军队开枪镇压,上千辆坦克碾平了中国人的良知和希望。

马建在序言里曾写道:“……我在五月底听到哥哥摔伤住了院,就匆匆离开了天安门广场去了青岛。‘六四’大屠杀的消息就是在他病房里听到的。当时我如被枪击中,更感到死里逃生的落魄,昏迷不醒的哥哥成了植物人,而我躯体虽活,心灵激情巳灭。直到有一天看他仅靠手指移动,写出了他初恋情人的名字时,我便渴望自己的灵魂也能穿过死亡在肉里复活,再去触到那股人间的温情。……三年以后,我便开始描写这部关于植物人的小说,我想把埋在肉牢里的心灵,通过回忆,返回通向生命的出口。为此我和书中被枪击的戴伟在死亡和希望之中生活了十年,去追寻着我常梦见的一只小鸟守着垂死病人的崇高境界……。”

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写道:“……《Beijing Coma》以个人的生活经历揭开了20世纪末发生在整个中国的故事,作品既有史诗般的广袤视角也有个人情感的宣泄。作者行文语调在多重声部间保持了平衡,平实大气的叙述中夹杂着深刻简练而且富有诗意……。”

在一个集权社会,每个人都只会是不能思考的弱者,但小说主人翁戴伟仍然活在肉牢里继续和统治者争夺记忆权。在政治恐惧加物欲横流巳把人渐渐变成了植物人的金钱时代,戴伟在精神上变成了强者。记忆不但使他获得了心灵的自由,也使未来有了希望。美国纽约《时代书评》(Books of The Times) 写道:《Beijing Coma》,就像三本书融合而成的一部传奇――张戎的史诗《鸿》,多米尼克的《潜水钟与蝴蝶》和卡夫卡的小说《城堡》……。这也正如马建的文学理念;小说总是面对着人性、社会、神权和自然的关系,它要表达的是人的自豪与耻辱,毁灭与希望。人类也只有在文学之中,才深刻地表达了内心世界。

这项英国的独立外国小说文学奖一般只颁发给在世作家,但08年的评委会决定,给死于纳粹大屠杀的法国犹太女作家伊雷娜颁发了特别奖。她的遗作《法兰西组曲》在她去世后近60年后才被发现出版。

最终获奖揭晓活动定于五月十五日在伦敦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