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飞:知识分子是什么东西?

罗素的《自由思想十诫》非常有影响,我认为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样的思想,是我们稍微多有一点知识(或者说多掌握一点信息)的人之义务。我前两天跟一周刊的朋友聊天,我说什么是知识分子?我有一点最新的看法(也许在别人看来不新),那就是利用自己有话语权、比别人稍微能掌握更多知识的渠道、或者理智,告诉容易被遮蔽或者删除的信息,给民众提供一种更多的获取信息的机会和途径,而不是给出一个让选择不二的答案。

为什么有些人读过书,他却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呢?那是因为他帮助屏蔽或者删除诸种不合己意的信息,同时他的信息始终和强权站在一起。他从不在强权之外提供另一种通道,让别人看到另外一片天地。这样的人能与强权亲密合作,与时俱进,无往不利,任何时代都能吃到糖,随时都是不倒翁。这样的人即令读很多书,他也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们的生活中总是不乏拿自己的权威来与强权进行交易的人,他们与强权所要提供给民众的信息永远是重叠的,在他们的信息里总看不到异见的光辉。这种所谓的知识权威在中国是何其多也。

知识分子不是一个很高的荣誉,它只是一个你必须与其相配的称呼。一方面你通过知识吃饭,过上与一国平均水平相当的物质生活,但另一方面你通过知识获取你的精神通道。并用你的精神通道告知更多的人,除了强权者提供给你的猪圈外,那外面还有广阔的原野、森林与河流,阳光也许不够明媚,但与猪圈相比总是另外一种味道。你说,我喜欢猪圈的味道,OK,我尊重你,我只是告知你除猪圈之外的事情,并不是替你做出选择,更不会命令你离开猪圈。

我为什么批评政府,因为政府垄断信息,垄断了信息不利于做出判断。我提供一种信息,并不是要为你给出答案和定下基调。你完全可以对我提供的信息采取批评的态度,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与判断,你完全应该拥有自己的头脑。如果我时常提供不同的信息,你能通过这些不同的信息,来形成自己独立的思考,而不是附和我的看法,那就是对我提供不同信息最大的报偿。你活得越自由越像人样子,我越为作为你的同胞,感到自豪和欣慰。

我并不认为我有能力拯救谁,甚至我连自己也不能拯救,我只是在烂泥潭里有些不甘心而已。我喜欢相对比较独立地来看待一些事情,也许我的看法是错误的,但错误也是我自己的。我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看法,任公先生的“不惮以今日之我挑战昨日之我”,实在先着我鞭。罗素说:“不要为自己持独特看法而感到害怕,因为我们现在所接受的常识都曾是独特看法”,我们要习惯过这样的生活,人云亦云,那是把自己的嘴巴租借给不属于自己脑子不属于自己思想的人,这样的租赁方式,你的收益何在?值得怀疑。

对政府要抱着理性的质疑态度,不把相信它当作自己每天的作业,因为他不是你的老师。我们对政府可以有很多种态度,但最不靠谱的一种态度就是相信他高尚。对政府机构里的官员,对他们的道德抱有过多的幻想,那都是拿自己的智商和生活质量在开玩笑。他们所做的工作,只是拿钱办事。他如果告知,他在“为人民服务”,只是为了让你被强盗抢劫时,将瞬间被吓傻的表情和心智,定格成一种他好继续抢劫的永恒状态。事实上,许多人对自己被吓傻了的状态心满意足,并以此为傲。这无意间培养了政府的傲慢,要一个傲慢的人改变他的态度,得从随时提醒他不要这样傲慢开始,当然我们也要增加自己的谈判能力和博弈力量。

一个傲慢冷血的政府比一场汶川这样的大地震危险得多。周末了,要到书市去过我自己想过的书生活。我随便说几句,是为了给一些常来我博客,并对生活感到失望的朋友们一点建言,以便你用好心情来决定你的星期天。

2008年9月21日7:04分于成都

朱健国:“北京优质空气”逼广东酸雨更酸

东莞再次进入“重酸雨区”的奥秘

广东人近日忽然发现一个惊人祸事:“北京优质空气”逼广东酸雨更酸——京奥闭幕期间,北京市环保局副局长杜少中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以8月以来北京的空气质量,兑现环境承诺越来越没悬念,北京空气质量全部达标。其中四成天为一级“优”,六成天为二级“良”。这消息让全国人民振奋。不料,2008年9月4日,广东的“白痴喉舌”纷纷报道:《广东酸雨更“酸”了》——今年上半年,广东省66.7%的城市被酸雨污染困扰,其中穗、深等9市属于重酸雨区。省环保局9月3日向媒体承认,“相比去年同期,下酸雨的频率上升,污染有所加重。”

这就怪了,何以“北京空气质量刷新十年来的历史最高水平”,而广东却酸雨更酸,环境质量达十年最低?依官方宣传,京奥不仅仅可推动北京环境保护水平升级,而且更会促使全国环保质量,怎么结果却是北京空气质量有所上升,而广东等全国各地出现“酸雨更酸”环保质量严重下降的恶果?照此看来,京奥非但没有促进全国环保质量,反而是污染祸害神州大地!

据报道,广东东莞市曾是2005年中国“最酸”城市的“重酸雨区”,但2007年东莞经过努力环保,一举摘除了“重酸雨区”的帽子。然而今年上半年,东莞再次进入“重酸雨区”。知情人说,电厂和汽车尾气排放是造成东莞酸雨的两大因素,今年因要确保北京奥运空气质量,北京周边许多企业都被强行停产,结果造成许多北方的工业需求转移集中到南方(如北京印刷业的全线停业就让广东印刷行业负荷倍增),广东的电力生产扩容(电厂脱硝、脱氮困难)和汽车尾气排放骤增,终致广东城市降水的酸雨频率为53.4%,同比上升7.1%。广东省环保局的报告显示,本地污染源及外部输送共同影响,还造成了全省的功能区噪声达标率下降,只有69.8%,同比下降7.5个百分点;并因广东的污水日处理能力缺口460万吨,使“广州、深圳、梅州的水资源未能完全达标”。人们担心,若不迅速改变现状,“广东酸雨更酸”将使香港从广东引进的生活用水质量也难以保证。

以官为本导致“丢车保卒”

中国象棋有一传统战术“丢卒保车”。但京奥却采取了“丢车保卒”愚蠢下策。

本来,依人们的正常思维,经济与体育相比,发展经济是“车”,开展体育活动只是“卒”;官员与百姓相比,人民百姓是“车”,政府官员是“卒”;北京与全国相比,全国是“车”,北京是“卒”。然而京奥的操办逻辑则是,16天的京奥重于13亿百姓几年的平安生活,北京重于全国,京奥重于中国经济,中南海的面子大于亿万草民的安危。于是乎,就出现了一切以有利于京奥为准——不仅仅北京的企业公司要停产停业,北京居民也多被动员到“外地旅游”,连北京之外的一切正常经济生活秩序也要为京奥让路:严控制外地人进京,严控外地车辆进京……最终的结果就是,以恶化全国的环境来提高北京的空气质量,以降低全国人民的人身自由来确保京奥的一意孤行。

这一切的根本,就是“朕即国家”,“党大于国”,以官为本。

感谢“广东酸雨更酸”,让许多人明白了京奥的实质是以官为本!

感谢京奥,彻底撕开了紫禁城高叫的“以民为本”、“和谐社会”“科学发展”!

一如“文革”会带来“改革”,京奥也必然带来“懊京”!没有京奥,好些人还真以为中国又进入了一个“以民为本”的“盛世中华”。

让我们听听时下一些访民改编的京奥开幕式主题歌,一同以“我和你”旋律咏叹——

我和你,苦加苦,同住污染国;为上访,千里行,逃难在北京。来吧!朋友,说出你的苦,说出我的冤,我和你,冤又冤,永远苦又苦……

2008年9月4日于深圳早叫庐

余世存:游戏结束了——奥运观摩的心得体会

一.

我没有全看“内廷供奉班头张氏艺谋”(饕餮先生语)的作品,但晃了几眼,感觉可以打上八、九十分。可以了,还是个东西嘛。那些指责开幕式糟蹋传统文化、宣扬暴力美学、推广唯漂亮主义之类的看法,都太学者了。

但知识分子也是生产力,学者多是人民大众的朋友,他们这样说肯定有他们的理由。甚至我自己给开幕式打了九十分后,心里丝毫没有电视画面上的国人那样”与有荣焉”的自豪,更没有上海文人那”人人都是李宁”的认同。我的心理难以言喻,一如我的生存难与人分享。我的朋友毛喻原先生晃就没晃一眼,他大概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没有看热闹的朋友。

即使可得一百分又如何?是的,人人都看见了开幕式的顺利进行,不少人称颂开幕式的成功。但当夜我们获得的快讯却是: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先生宣布:鉴于中国的热情和周到和开幕式的巨牛B,下届奥运会仍在北京举办!消息一经传出,中国上下官员几乎全部晕厥,北京警察率先暴怒:老罗,我操你大爷!!!对这样的玩笑我只能苦笑,由衷地同情北京警察。我几年前就听说,警察阶层是我们社会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三大阶层之一。时过境迁,他们不仅没有盼头,而且常规工作和非常任务更多了。但愿他们为人夫为人父为国民时,还是一个个正常的中国人。

但谁来同情我们自己,我们十几亿同胞的身心安泰?十几亿人或提心吊胆:人分三六九等,或关闭企业:社会不再为你服务,或不能进首善之区:即使是良民也得为国家减负,或仓皇”避孕”出京城,……就为了那么一个时刻?十几亿人几乎人人出让了自己的一部分权利,从吃穿住行,到眼耳视听,到身意心力,人人都让渡了一部分,来接受奥运的盘踞、轰炸、洗礼,就为了那么一个时刻?

一个纯粹的体育活动,即使是国家的游戏,也不应该上升到末日般辉煌的最后演出,以至于忘记了刚刚献祭牺牲的千千万万的童男童女,忘记了刚刚闭眼、坟头并没有送上电视机的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冲喜也不是这个冲法啊。因为真正的冲喜,是不应该有所掩饰,有所屏蔽的。因为真正的冲喜,参与者是庄重的,肃穆的。但这一次的体育冲喜活动,奇怪地残酷化也喜剧化了。一次体育活动,被上升到大喜的人人有份的高度。残酷得一切为奥运让路,喜剧得一切都跟奥运相关。非喜勿听,非喜勿视,非喜勿言。一次体育活动,奇怪地为一般常理难以理喻地被上升到国家政治的高度,中国、中华民族、国家荣誉、百年衰败,等等,那些自大的名词,全被借用来打压卑微渺小的国民个体的生存。这样的国家游戏实在让人捏一把汗。

关于人权化政治化的指责,新华社、国新办、外交部发言人等机构和个人已经代表人民表达了中国观点。关于人权化政治化的斗争,针锋相对得如戏如剧。从未有过的护送圣火活动已非游戏,而如黑社会老大们争抢火龙棍一样充满了阴谋、血腥、惨烈;充满了正义、权利、英勇。自然,这种火而圣的传递到了国内,各地各级政府也像是做烫手山药的甩手游戏一样,人力物力全用来接手,全用来欢送。乡村的线人都调动起来,狙击手布满道路两旁,至于新开一条山路传递圣火,则需要官员们亲自上山用竹棍一类的武器打蛇。这样的国家游戏实在让人好奇。它的想象力匪夷所思,非凡俗如我者、升斗小民如我者所能理解。

一个国家请求举办一次体育活动,得意的也许是”利维坦”一样的国家,跟大多数人没有关系,但一个前现代国家有办法让大众感觉到荣辱攸关。给国家一个机会,国家还世界一个奇迹。一时间,一切的宣传、舆论、民意民情,似乎都同意,举国奥运是值得的,是应该的。能够上媒体的国民都在谈论为奥运做贡献,为国争光。这样一种国家集体的氛围孤立、打击了不合作者、持自己意见者,连达赖都为奥运致意。而人们的口头和心里支持就是一种参与,与有荣焉、咸与奥运的国民们多年没有参与类似的大事喜事了。一个寂寂无名的人,一个少不更事的人,只要他在亲友中谈论起奥运,他就觉得一阵阵的充实,一种类似高潮的兴奋和宣泄,他就感觉到了生活意义的降临。我们中国人太孤独寂寞了,每隔一段时间都有着政治参与社会参与的冲动和要求,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一种狂欢或发泄。我们中国人太聪明太有才了,不少人都需要国家层面的项目来供自己研究、分析,来展示自己的智慧、才华和谋略。国家立项的奥运就是这样的一次机会。这样的国家游戏实在让人叹息。
  
二.

那一刻,中国光荣伟大崛起辉煌的一刻降临了!中国人百年未遇、千载难逢的一刻降临了!那一刻,高潮来了!

那一刻的高潮就这么来了!

据饕餮先生说:“是时也,鸟巢无卵翼而容四海,京师空街衢以迎五洲。二百余国整队而来,十万官民高座以观。君臣居中,欣欣然俯瞰列国朝觐;万众环伺,轰轰然讥诮外邦仪轨。任尔总统元首,到此来侧厢摇扇;便是公子王孙,那时节汗如雨下。”

饕餮先生眼中的游戏现场是:”万千青壮男女披挂成兵。方圆布阵,五千载阴阳之秘辛番邦惊恐;太极仁化,七色幡儒道之精要世界膺服。奥运百年无此盛典,英美列强汗愧难继。大国之威仪憾天,盛世之壮丽动地。十万众呐喊于京畿,四十亿惊诧于万国。盛矣哉!极矣哉!汉唐雄风今又是,东亚崛起唯吾国!”

我晃的几眼没有这样细致的印象,却模糊地想起了大元帝国的文士描述: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些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当然,坐在看台或主席台上的人们可能是爽快的、高潮起伏、幸福无比的;那感觉,大唐帝国的诗人写过: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从宋明以来,中国的上层人士多处于谨小慎微的状态里,手脚都少伸展过。毛泽东虽然说站起来了,但他其实一直窝在菊香书屋里,他”要爽只能靠自己”,比如去游泳池或长江游泳,在天安门城楼检阅自己的孩儿们。但在这一次的国家游戏里,”肉食者”实实在在地爽了一把。
 
三.

但这一把爽快却难为外人道,就像我引的大元帝国、大唐帝国和春秋时代的话语难为外人理解一样。这一把爽快跟张班头的作品一样,是自污的,自我作践的。任何把观众分成三六九等的演出,任何把万千青壮男女召集起来演兵布阵的游戏,都是一种前现代社会的”大家长”自娱。一些朋友揭示说,专制国家老喜欢玩步调一致的团体操,团体操是专制制度的”国舞”。当然,对有些人来说,他们不是自污,而是自渎。借用李敖年轻时的话,他们手淫大陆,意淫世界、祖先和文明。

从文明的眼光看,这一把游戏是反文明的。尽管组织、参与这一游戏的大多数有着善意,他们想回归文明大家庭,或以朝圣者的心态尽其所能交上一份答卷,或以分享者的姿态尽其所有展示自家的宝贝。尽管直到今天,仍有人为希特勒的御用导演辩护,为那场运动会辩护,但那一次游戏的代价、后果已经众所周知。健全的运动,当然是个性张扬,人人得以表达的。健全的运动,当然不会自以为宝的,最不济,也应该如费孝通先生说,是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式的。如此才有一种健康平实的心态和眼光。健全运动中的个人绝非部件。爱因斯坦说过:在人类的集体行为里,他从来没有看过比正步走、手脚机械一致的举动更愚蠢、更不可思议的了。

从我们中国乡下人的眼光看,这一把游戏也是荒唐的。我们的乡下人如此说一个自恋自娱的人:光腚推磨――转着圈儿丢人现眼。什么是丢人现眼,张班头的作品就是。尽管学者们一再为马嘎尔尼访问而不朝拜大清帝国一事痛心疾首,为大清帝国的愚昧懑憨而做了很多文章;但公正地说,那一次中西方的交流碰撞,悲剧或闹剧是必然的,那是文明的必然代价。到了今天,训练专制子民去表达什么专制制度的优越性,炫耀专制能够集中力量办此一件两件大事,实在是自我作孽、自作多情了。如果这种自以为是的用心又在取悦什么东西,那实在是卑劣地、猥琐地估计了取悦对象的品格和神正目的。我们的乡下人如此说一个无知无畏的朝拜者:割自己的卵子敬神――既把自己疼死了,又把神得罪了。我们的乡下人也都知道,神在哪里;神不在异国,神不在天上,神在人心里:天地良心!

当然,对我们的有些同胞来说,他们的快乐可能是真实的。或意淫得快乐,或手淫得快乐,或暴发成为”世界的工厂”、乃至世界的”梦工厂”、”世界的中心”而快乐,纵然生命的自由、尊严被阉割殆尽,但对他们来说,那也是”痛,并快乐着”。
 
四.

甚至对一些人来说,当官并不需要阉割什么。一百多年前的李鸿章有名言,在中国当官是最容易的事了。这么容易的事阉割过官员什么呢?我们说的自由啊、尊严啊、渐进啊、人生的多元之类的有什么用呢?这些话如果说得哀求或说得愤怒都无济于事,要么天真如对牛弹琴,要么无耻得别有用心。

一世代的时间,三十年的改革,官员阶层是受益的或收益增长最快最大的。这是多么值得祝贺的一个人间奇迹!2006 年4月初,国务院研究室、中纪委办、中国社会科学院,完成了《全国地方党政部门、国家机关公职人员薪酬和家庭财产调查报告》。该报告披露:党政干部已经形成社会特权有产阶层,其中地厅级以上干部已是官僚特权阶层。官僚特权阶层年收入是当地城市人均收入的8~25倍,是当地农民年均收入的25~85倍。在金融、外贸、国土开发、大型工程、证券五大领域中担任主要职务的,有百分之八十五至九十是高干子女,实际上已形成了官僚资产阶级。至2006年3月底,私人拥有财产(不包括在境外、外国的财产)超过五千万以上的有27310人,超过一亿元以上的有3220人。超过一亿元以上者,有2932人是高干子女,他们拥有资产20450亿元。

这样的数字可以无限地例举下去,比如中央党校主办的《学习时报》载文披露,2004年中国公车消费4085亿元,公款吃喝2000亿元,公费出国3000亿元,中国每年”三公消费”近9000亿元。陈志武教授谈到政府规模时说,2007年,国家财政税收增加了31%,达到5.1万亿元,占GDP的21%,相当于3.7亿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12.3亿农民的纯收入。也就是说,政府一年花的钱等于3.7亿个城镇居民、12.3亿农民一年可以花的钱。政府要这么多的老百姓才能供养,当然很庞大。至于改革开放坚持的中特道路,2006年世界银行报告称,中国0.4% 的人口掌握了70%的财富,美国是5% 的人口掌握60%的财富,中国的财富集中度世界第一,成为世界两极分化最严重的国家。

在一代人的时间内,这样一个机构、阶层就从”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状态”里繁殖成了中国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寄生虫。在我们中国度过短缺经济以后,这些机构、阶层及其个人更获得了似乎无限可攫取的资源、财富和权力。虫子及其小虫们拥有的私有财产,使得他们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告别了生存的挣扎努力,告别了生命从零起步积累的状态,告别了为生计忧患乃至”求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他们真正成为了马克思所说的自由王国的成员,可以断然脱离一时一地的羁绊,而跟无限的时空游戏。真正的梦工厂讲述过虫子对人的侵害,讲过虫子的局限,中国的寄生虫们却有着飞翔的自由天地。

这是多么值得祝贺的一件大事!
 
五.

因此,在中外学者专家总结三十年改革的成就和经验之外,在中外官员商人们称道”中国模式”、”中国奇迹”和”北京共识”之外,在中国不少人自己也骄傲于吃饱饭了的成就之外,在中国的知识精英自豪地表达他们的中国国家认同之外,中国需要一次露脸表演。尽管一次地震损失了近两千亿元,但我们可以拿出近三千亿元来办一次体育盛会。什么是”北京共识”?这种现眼的姿态就是。什么是改革经验绩效?县乡精简一人,中央政府将奖励四千元。或者如CCTV所说,1100道关口检测出三鹿奶粉。什么是”中国模式”?什么是知识精英的中国国家认同?四十个教授竞争一个处级岗位。一个公务员位置有四千大学毕业生应聘。一半以上的博士生加入了公务员的大家庭……什么是中国复兴和中国奇迹?十几亿子民和数千万海外华人都参与一次冲喜活动。

我们中国”梦工厂”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单方面却全方位地宣扬一次活动,它催眠、引诱、控制了人的身心。它因此裹挟、煽动、鼓励了绝大多数国民投入其中,使得那些仍为生存奔波的国民也再一次地关注它,以为自己高尚了一把。即使那些为国为民忧患的青年,也认同了它的必要性,认同了”中国加油”的呐喊,而以为自己悲壮了一把。

这大概是开幕式能够实现其高潮的原因。华丽也好,唯漂亮主义也好,我说的次法西斯美学也好,无论如何,有如此庞大规模的参与性观众,有如此金钱堆起来的戏子和文人,它是不会不成功的。一如我们领导人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我给开幕式打分,也是看重它割卵子的勇气和用心。它意淫文明,无知却也可佩。据说在这一次国家游戏的大高潮里,我们中国人民不少人感到更幸福了。

但现在游戏结束了。那些狂欢过的人们将要如何呢?是不是”朝闻道夕死可也”了?我相信他们是不会退场的,生活依然在继续。做民的依然做民,做虫的依然做虫。国家统计的数据是:2004年年末全年全国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2936元,按年人均纯收入低于668元的标准,年末农村绝对贫困人口为2610万人,按年人均纯收入669-924元的标准,年末农村低收入人口为4977万人。而200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分析,如果按照低收入现行标准,即人均年收入低于882元(仅相当于全国农民平均收入水平的1/3),目前还有8517万人口也属贫困人口。如果按照世界上公认的人均1天1美元以下就属贫困的标准,我国目前还有2.1亿贫困人口。没有血性的小民依然可以做自杀者,开幕式之后不到一个月,北京市卫生局在9月5日发布的健康播报中说,我国每年约有25万人死于自杀,还有约200万人自杀未遂。

这样的数字同样可以无限地例举下去。当我看到千百张麻将脸在那里喊叫”和”、”和”、”和”时,我想到的就是这些数字变脸似地亢奋地在那里喊叫”和和和”。它们确实一起和谐了一把,它们”和”了,但它们将伊于胡底?

游戏结束了。对这一游戏我们能说点什么呢?很多人在分析它的意义,我说过我们中国人太聪明有才了,因此需要国家层面乃至国际级别的项目来供其研究、分析,来申请标明其为牛B、为大师、为智者高人。”中国经验”、”中国改革模式”如此,开幕式同样如此。据说林语堂先生说过这么一句话,在我们社会里”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阶层,利益每天都在被损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在动物世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都几乎不可能!”

游戏结束了。上海的朱学勤教授曾说过他的一次游戏经验:”我在电影院里看到《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这群人坐在林肯牌豪华汽车里兜风,最后对着观众说:傻B!惊讶得从座位里站了起来。而所有的影评家都在为这部电影叫好,观众也跟着拍巴掌。面对这样的社会,我哑口无言,他们是有理由对着这个社会得意洋洋地说一句‘傻B’了!”那么,这次游戏的结果大概也会有一群虫子对更多的一群观众说:傻逼!

游戏结束了。一时和谐所掩藏的对立、分歧、仇恨、灾难该现形了。该算帐了。大元帝国的人民艺术家在游戏未结束之前就揭露说:”那大汉下得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膛。” “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耙扶锄。””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涂处,明标着册历,几放着文书。””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游戏结束了。我们中国人的终极答案是,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我们每个人仍得各自解决安全、生存、承认、爱、自我的多种要求。翻译成国际歌的网络歌谣唱得好: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获得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就像吸毒入幻的人,最终还是要以人的心智来接受并应对生存的事实。如果以汉语为血脉的人们仍不能从中感觉到安全,那么英语、法语甚至俄语、日语就是人们的必由之路;如果大陆中国仍不宜居,那么北美、澳洲甚至马达加斯加小岛都是人们移居的目标之一。

游戏结束了。那些一时和谐过的数字们,将再现其魑魅魍魉,再现其或狰狞或悲戚或平常势利的面容。

游戏结束了!game over!
 
六.

从前,在一座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这家人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学问,二儿子名叫年纪,三儿子名叫笑话。一天,三个儿子一起上山去砍柴,傍晚归来。父母亲问道:”你们三个各砍了多少柴?” 大儿子学问回答:”全无。”二儿子年纪回答:”一把。”三儿子笑话回答:”一担。”

老太太耳背,没有听清,老头又大声给她重复了一遍:”学问全无,年纪倒有了一把,笑话却多了一担了!”

开幕式的游戏、三十年改革的游戏大抵如是。我们的社会和我们自己,也是如此。我们活成了笑话。但愿另外时空的人们原谅:这是在当代中国。

“哦,我的人民,我对你做了什么?”

“但愿审判不要过重!”

2008年9月写于中秋月圆之夜,越二日修订于残奥结束之时”。

国际笔会波哥大年会纪实

国际笔会第七十四届年会于9月17日至22日在南美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召开。今年独立中文笔会再次有阵容强大的代表参加:副会长巫一毛、理事廖天琪、秘书长张小刚、国际秘书诗人杨炼和作家小乔(李剑虹)分别从美国、澳洲和欧洲前来赴会。

哥伦比亚常年有武装力量与政府军对峙,社会治安也并不十分稳定。因此大会是在一个由众多持枪士兵把守的大酒店内举行。

今年大会的主题是:“文字的角色”。来自五大洲的一百五十余名代表分别代表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笔会,大家汇聚一堂,就好似巴贝尔塔揭开了锅,几十种语言纵横交错响于耳际。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是大会的三种正式语言,每场会议都有同声传译,交流和沟通不成为障碍。正如国际笔会会长格鲁沙在开幕式上所说,对我们这些从事文字工作者来说,文字是我们生活和生命的内涵,大会以它来作为主题是再合适不过了。

每次年会的前半部都是各个委员会各自举行小组会议:和平委员会、妇女作家委员会、狱中作家委员会、流亡作家委员会、翻译和语言学委员会。独立中文笔会的代表们都分别参加不同的会议,以期能获得多面的信息和进行全方位的参与。

狱中作家委员会的工作格外出色。我们今天的世界还有太多不自由的国家和地区,那里的作家们急需国际同行们的声援和呼吁。像师涛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是国际上空前的一次争取言论自由的集体行动。国际笔会在去年塞内加尔的达喀尔大会上就开始发动了声援师涛的一项“诗歌接力”活动,至今已有一百多个笔会参加,将师涛的诗歌“六月”由各国笔会翻译成数十种文字,并录制成近百种语言(包括方言)的朗诵声音文件,放在互联网上流传。这也许是中国文学史上迄今被翻译成最多语种的一首诗歌。张小刚除了感谢各国同行们的声援合作以外,并报道了其他几位笔会作家仍然系狱的危急情况。

妇女作家委员会讨论会上,来自伊朗、埃及、巴勒斯坦的妇女作家都发言陈述她们必须承受来自宗教和性别上的歧视。这种压力来自家庭和社会,不仅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像必须蒙面包头和身穿黑袍等。巫一毛将她的自传《暴风雨中一羽毛》的英文版介绍给大家,得到很多的掌声。廖天琪报告了曾宏玲因在海外发表文章报道四川地震,而被逮捕关押的情况,以及许多异议作家的妻子们, 如杜导斌妻子夏春蓉、胡佳妻子曾金燕等所受到的骚扰和压制。可喜的是,去年小乔还被作为受迫害的例子,今年她就已经能亲自出席这场文学盛会了。 可见国际同行们里应外合的抗争是有成效的。妇女作家委员会将于2010年在印度孟买举行下次的会议。

杨炼参加了流亡作家委员会的会议并以自己在海外的写作为例发言,得到在场很多同行们的共鸣。

去年独立中文笔会首次推出杨炼参加角逐国际笔会理事竞选,可惜时机尚未成熟,未能选上。今年又有两位理事届满,有待改选,有五名各国代表参选。这次独立中文笔会的代表们作了很好的战略布局,分片进行游说“拉票”,并由廖天琪在大会上发言介绍杨炼,她指出杨炼作为一个跨多元文化而写作的作家,既具有世界文学的视野,又不丧失自己原有的风格独具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他若被选入理事会,能为国际笔会的工作带进新鲜血液和创意性的新思维。杨炼自己所发表的“竞选演说”更是强调中国的文化是世界的思想资源,他将努力地将新的观念带进理事会。杨炼最终以同等高票,与另一名连选连任的理事击败其他候选人,当选进入理事会。难怪一位美国的代表说:杨炼和奥巴马一样,国际笔会就是需要“改变”(奥巴马的竞选口号)。

本届大会像以往一样,也通过了许多项决议案,其中包括有关墨西哥、伊朗、越南以及中国等的议案。在关于中国的议案里,谴责了中国政府对异议人士的逮捕、对笔会会员的骚扰监控和拒绝部分笔会成员回国;要求立即无罪释放师涛、张林、杨天水、张建红、严正学、杨子立等四君子和杜导斌等人。这些决议案都无例外地,全票得到所有在场笔会代表们的支持。

在大会期间,东道主哥伦比亚笔会邀请与会的客人们到极为美丽的古老建筑——图书馆去参观。在那儿特邀嘉宾法蒂亚。法齐亚(Fadia Faqir),一位落籍于伦敦的阿拉伯裔女作家,做了专题演讲,讲述她作为一个伊斯兰妇女如何摆脱宗教对女性的歧视,将自己融入一个西方的社会,并用她的写作作为武器,不仅为自己,也为她的伊斯兰世界的姐妹们争取自由的空间。法齐亚矢志要作为不同文化之间的桥梁,希望通过她的作品让伊斯兰走出孤立的状态。对于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在911之后对伊斯兰人士的歧视也是她所极力抨击的。

另一场由加拿大魁北克代表索尔(John Ralston Saul)所作的专题演讲:“文字在政治和国家建设上所扮演的角色”,说理明晰,十分精彩。他举了一个自身的经历:七、八年前,他在美国某地发表演讲,当时还只是律师身份的奥巴马在场,作为听众,他言简意劾地批评了美国的税收制度,当时索尔感到印象深刻,曾对其他人说,此人日后必会成为美国总统。没想到一语中的,奥巴马今天果真成为美国总统候选人。

本次出席大会的代表远少于往年,像俄国、法国、台湾、西藏和非洲各国均未有代表出席。可喜的是香港中文笔会的代表廖书兰女士前来与会,她与独立中文笔会的代表们相聚甚欢,并全力支持杨炼的竞选,果然皆大欢喜。

独立中文笔会的代表们与各国代表之间有十分密切的沟通和互动。独立中文笔会跟捷克、德国、俄国、加拿大等笔会探讨一个未来计划的可行性:明年是天安门事件及柏林墙坍塌二十周年,是否能共襄盛举,共同举办一个相关的系列文学活动。目前这只是一个意向性的构想,还有待理事会的讨论和决定,但会议期间是进行切磋和脑力激荡的最佳场所。

大会在很愉快的气氛中结束,文友们相约明年将在奥地利美丽的古老名城林兹(Linz)见面,大会选定这个会议地点是为了向现任会长格鲁沙告别,因为届时他的二届任期将届满,同时也要从现任的维也纳外交学院院长的职务上退下来。格鲁沙退休后并不打算落叶归根地返回他的故乡布拉格,而选择他八十年代流亡的城市德国的波恩作为其永久定居地。

陈接余:无边的自信(文论·上)

是的。街边的梦 ,一个好的题义。

世俗生活不使人迷恋,同样,崇高生活也是残缺的,因虚无而导致专制。好一点的是: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卡耐蒂的基恩,还有宣示世俗生活胜利的贝娄的赫索格。古人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可见,前者是前提,后者是内藏意识,未来仅为行为方式。

 

八五年看过的美国影片《芭蕾舞团》,18年后又看到了,主题与奥尼尔的《天边外》差不多,世俗生活与艺术生活的存在主题其实都渴望着对方的那个成功!

我又重读了阿钟在88年12月底写下的《一颗颤栗的灵魂在一九八八年岁末》,想起《M,忧郁的钟点》中阿钟写下的尼采的感叹:“我是第一个!”这个所谓20世纪混乱的根源意识,想起第一部老片子《红舞鞋》,其主题:艺术家只能有一种生活!尽管在上述的那个新看的老片子当中只意识到一句话:“传统就是延续!”可是我的判断却跟上述两者的情形不一样,我相信,健康的生活才有健康的艺术,健康的艺术不能以健康生活的放弃为代价。

18年前,里纪所说的大白话:“遵守一种文化必定带来好处!”

这个“好处”一定不是外在的,倘如此,功名心将使我们与大众无异。

 

自古以迄今,凡是宣称人性恶的学说、作品、团体,都是被禁毁的!即便是当代,远的如亨利·米勒,因为人们不能正视,也缺乏应对方式。基督教的神人同格、儒家的日日新、佛家的骑牛觅牛都是如此,何以讳谈恶行呢?此一是意识形态需要,二是大老眷顾。除恶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斗私批修”或“人总是把自己美好的一面拿出来用于交往”,于是,这种书生式的、理论上的正价值到了实际场合中却头破血流,而社会上通行的、大逞其是的反而是称作“负价值”的那些东西!说文人无用,说知识陈旧,其实还是正价值的“转型”问题。

 

今年的6月4日之前后数天,重读了一些荣格思想的传说及自传(曾做过笔记),它如罗兰·巴特、列维—斯特劳斯,想起里纪——这位浸淫与得传的荣格学说的奉行者,心境极差,沮丧、嗜眠,至晨大悟:追求真理与追求成功的标准在哪里?

后者是:不准他人革命。潜意识里:将革命的主导权(权威)掌握在自个手里。

 

关于我的生活:一个当代隐士的近期状况,或一个本地秀才的“活动性” 定位,乃至一个菜园子里的战士的衣食起居,我想还是罗素的那句老话,“我们不快乐的原因永远不在我们自己身上”。

 

关于《无边的自信:一个美食家的饕餮与苛刻》一文的写作,原拟批评阿钟诗集《拷问灵魂》,今读荣格和《倾向》上的谢默斯·希尼专辑,感慨的是“内心诗”登堂入室的日子早已到来,世上确有人在这个惊人狭窄的崎岖小径上走出了一条自我炼狱之旅,看来继续评述诗集也无必要,因为摆在我们面前的直接问题反倒是:堕落、沉沦、宽容和修持这个大范畴的内心生活之表义。

 

一般我们总以为,诗人以行吟、抒情、歌咏为己任,有那么一刻,他的压抑得以升华,展示了一个转移与造型的过程。

弗洛伊德作过这样的通俗观,但无以解释那些邪恶、暗影、魔状态、畸形、变形诗作的情况。这一恶魔的舞蹈一经展示或放大,它们的意义何在呢?

他说这是一种病,写出来就没事了,使人不禁怀疑起波德莱尔、里尔克、叶芝、托马斯·曼、卡夫卡,甚至尼采和黑格尔的智商来;同时又规避地说,生活中他们自有一套应世技能,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出了一些真理,自己却绕过或避开了陷阱,从而更健康地活下去了。

一旦艺术家被贬低为仅仅是“写书的人”,而且是不务正业的,科学和他一起在推迟、延缓,或干脆视而不见:邪恶力量的势能(及其迸发),它不是驾驭,而仅仅是转移。

顾城是个优秀的童话诗人,无力处置现实生活中的情境难题:赞助人不是恋诗,而是恋其妻而已。阿橹是个不错的好诗人,杀友劫财而后若无其事地去搞文学串联了。一个被当作弱智的天才,一个被当作生计无力的文学贵族,原因都归结在他们自个身上。

听上去不无道理。我们会赞成杀生嘛?不会。弗洛伊德也会诉阴状:我没说错呀?!

然而如果换个视角来说:这世上的价值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即被害人的价值更大呢?

 

说人与人的关系其实是狼与狼式的,说有的人注定是他人的食物或者吸血鬼,顽主,恶人当道,一生平安,善处德行则如过街鼠,不寿或受阻。

所以福楼拜说告诉真相才是最大的施行人道。道德哪有什么优先权。而乔治·桑则表示自然而然地会赋予主角一些美好的潜质或可能性,为了不绝望起见。

波德莱尔和翟永明盲无适从地展示了每个人身上的怪兽,最终恶耗尽了它的破坏力,成为供人驱策的忙忙碌碌的工匠或精灵。

这点有似荣格的分析,男性意象与女性意象,攻击性和亲和性,恶贯满盈之后怎样立地成佛,积极行善末了是如何地阴险刻毒。

而博尔赫斯说:“他对头脑里的东西十分讨厌!”

看看有多少时髦女人是用“脑”而不是用“心”来写作的。

 

从吴非那儿知道艾略特,距今已整整廿年了。忘不了那个下午俩人一字一句的辨读《普洛弗洛克的情歌》的体验。当然主要是他讲述,我体味。

若干年后,有个朋友宣称:你不懂英文,所能体会的仅仅是译者所写的伪诗!我不相信,因为我确实感受到了独一无二的意境和品格。

廿年来,或有怀疑过女招待的诗歌文本价值,但作为一个诗人批评家及哲人形象始终相伴在即,犹如守护神!难道诗的伟大即对于读者的再造,不正是其意义所在嘛?!

象艾略特那样地活着:写作,然后功德圆满,不正是所有文人的最高形象嘛?!

大约翻译不仅仅是重写,而是模拟(这是行外话吧)。

我只知道,在认识吴非之后,在艾略特和朦胧诗之后,不再写诗(这个青年人的专长),至今也从未写过。因为那种所谓的哲理诗仅仅是用脑,而不是用心写出来的。

 

多年来,我对于诗歌这一概念或其范型的意识总有些忐忑不安:是否太过于精致、苛刻了?神话了?还是将之看成了哲学意义上的炼金术而神秘化了?这最后一点不太可能,因为结构主义方法把我们将信码和语符分开。

过于神化倒是可能的:因为不会写诗而后是喜读乐阅。蔑视哲理诗是我向来的看法,也是朦胧诗之前所谓新诗的尽头。至于反感文学性诗风,倒是始自吴非那儿。

也许因为它的表述离自身的感受十分间隔。在极权的双重禁锢下,诗是自我疗伤,是防止精神病与自杀的有效方式。所有异端的、惊奇的、深沉的、欲辨已忘言的东西都可以宣泄。可想而知,所有的文学诗都是私人的杰作,意义无它,吴非可能源于艾略特的著名逃避说而言之:你怎样处理情感的方式显示了你如何越过了它。可使我们避免诗上华而不实的文饰,和思考上的自以为是(的满足)。但同时并不意味着诗要写得朴实或者大白话,这没有什么意思。

等于一个乡下人来到艺术之都不可能到处宣称我来自某某下里巴村,乡土性和通俗化只是某个大经典大文本大文库的缩小、引子罢了。比如大家都在品味咖啡的滋味,你却独榜饮茶的过程,标新立异,没有大意思,不会成为时代的先锋。反之,你也不要流行什么,就写什么。

 

那些,那些使你说话的意志是什么?源于何处?是拼命要显示自己存在的主体的自我完形,还是炫技弃神以博取世人欣赏的自我造型?要么是迷恋写作行为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自我构成?

有那么一种颇动人的观念:为人生而艺术。且以理智健全为标榜,艺术是人身存在的延长与放大,文学几乎是自大的等义词,功名心也就理所当然地却之不恭了。

其实人生的真相倒往往是远交近攻:男盗女娼。大多是锦上添花,很少有雪中送炭的。不知道哪个哲人说过诵目不忘的话:人离得太远,觉得冷;靠得太近,又觉将身上都有刺。小作家养活大作家,大人物讹诈小人物。

 

然而,假如生命不使人陶醉,那便不是生命。

最早读茅盾的《毁灭》三部曲,边读边抄,看到平凡世界的尘世美。读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也是如此:当作了文学小百科。这在20年前反倒是正常的阅读格式,一本书贯穿一生、铸成一生,是因为它正好起到解惑日常24小时和寄托构造一个世界的情景模式!它恰好解答一个愤世嫉俗的文学青年如何应对外部世界的相关配置在哪里。比如《纽约客》的三个看家小说家:厄普代克、约翰·契佛、塞林格,我们容易体会契佛、塞林格而不容易进入厄普代克;相比较下,契佛与塞林格,人们更容易认同风格小说而不是后者的性情之作。再如三岛由纪夫和渡边淳一、大江健三郎相比,容易认同后者。这相当于川端康成与谷崎润一郎的情形:内在的东西和文学性东西之比。再如西利托的《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晨》、韦恩的《误投尘世》、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都是很容易进入情境模式的作品。

是谁,哪一国并不重要,关键是读来如若己出或仿佛或曾经,而那些文学性较强的作品反而令人隔膜。

一个文学青年偏要去反感那些构成了文学性的东西,其理由何在呢?一部所谓严肃小说所透露出来的真理性认识远远不如纯文学的、自传的。那往往是鹦鹉学舌式,从既定的理论观念或模式推导出来的技巧性作品。以后我知道,它叫做“结构中产生事件”,而我们称作“非文学”的东西,或纯文学的东西倒往往是:从事件中引出旧事物尚未引出的形式即结构(引出即创造的涵义)。

当年由 胡俊兄弟带来的青年民主派所编的民刊民报,尽管大多是属于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假问题,但这一形而上学的训练或通俗概念结构的演绎还是让人看到了文学的力量、哲学的无能!

别无选择,时代的读物有限,直至缺乏。

 

苏联的社会变革,《俄国人》,《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列宁格勒提纲》,敝国本土的《上海之春》,《华东民刊》,《玫瑰岛》和《交流》,以后才是《萨特研究》,美国社会学家们的行为主义分析,《诗耕地》(这份复旦学生编的诗刊)。

初识吴非。我们相约在市工人文化宫门前,以封皮为号;其实全无必要,相似的人总能从人群中一下子认出来。

初识胡俊,相约在沪江书店。那是刚脱离新华书店的改革试点的网络店。一边试图摆脱盯梢,装作逛公园的样子。

当时上海民主促进会的青年才子刚遭到强权的打压与瓦解。

吴非大谈《墙上的斑点》和梅特林克。 胡俊大谈苏联体制下的作家工作,麦德维杰夫《让历史来审判》还没出版呐。以后我才购进《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选》的第二册(小说部分),第一册(诗歌部分)是后来才读到的。

所谓先入为主,反而受益不大。政治无非是概念上的澄清,这与我们的实际生活的困惑相距太远。业余政治家和业余军事家好象一样:对秩序和莫须有的力量的信赖,几同迂腐书生秀才。相反倒是现代派文学洞开了文学的奇异神秘和别致的新天地。

于是,那些可称作大众理性的形上思辩及其读本,开始缓慢而有秩序地被清除掉。困惑我们头脑的假问题和那些来自生活的直接需要,判断分明,毋庸置疑地告诉我们,在新华书店文史哲专柜旁长大的自学者,本身即是一个天然的现代派。

 

那些思辩性的询问,情感的绵延,形上的企及,幻想的欲罢不能,既然不由文学性导出,那由哪儿满足呢?

由诗歌获得,由诗的写作和阅读获得。传统的、经典的、时代的文学性不能表达我们的生存感受,它太落后、太移情化了。诗性在这里替换了它。因为,诗,能提供一组信码瓦解我们的先验秩序,同时它能再造一个超验的实体。

我们所言的审美对象,并非一段分行的句子,而是经由读者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情感实体,才是审美的“对象”。它不能混淆于黑格尔的“对象化”概念,也不能和“想象力”这个天赋功能的资源相混同——有人会说,你这是杞人忧天嘛,谁会把“审美的完形过程”和形上意义上的“对象化行为”乃至文明化的最大功能的想象力混为一谈呢?

今天,人们已不会这么做了。但在20年前,10年前却确实是混淆的。比如在萨特那儿,审美化和对象化是一回事;在结构主义那里,对象化和想象力完全同一。最早,我们在读黑格尔的时候,知道他的精神现象学中,对象化是统括了想象力和审美化的,自此以后的情形都是如此。直至尼采宣称叫做对象化的理性封闭和切断了审美化与想象力。

今天,这场持续二个世纪的非理性运动有了解答:荣格说:投射。

七十多年前,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想当然地认为,诗性思维与科学思维是一致的。

四十多年前,列维—斯特劳斯告诉我们,有时科学哲学和人文哲学走着恰好相反的逻辑导向,要么是结构的工作图式中产生事件,要么在事件的重复中产生一个结构或者图式。

二十年前,我们看到观念上的澄清其实反倒是弱化我们的艺术直观。

将文学当作某种理论的诠释或演绎,所形成的所谓严肃文学,并无可信性。无可信性即无可读性。生活中无用。

这正如一个循规蹈矩的小伙子在姑娘中不受欢迎一样,他的正价值仅仅是传说中的东西,在生活中同样无用。说他还不成熟,也行。人生真相就是如此。

 

这情形就像艾兹拉·庞德在美国有门第人家的眼里被视作“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样:绅士说这很危险,这是不成熟;同龄人、艺术家则说桀骜不驯、才华横溢,这一切美好而又危险……就像布勒东的刺激下的溶解性存在。体面人士或者入流之士对此类诺思替式真理:先犯罪而后才能认识形成——爱恨交加(博尔赫斯一生都在做着这个危险的热情游戏)。

在闲梦之前(1987年),在诗歌运动波及全国知识界、青年界、大文人、小文青之时,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胆敢引申说:诗歌创造了人类(之后是萧开愚宣称“第二诗界”的存在;王一梁宣称“亚文化”的存在)。尽管在之前的6、7年时间里,有大约四百篇诗论或引诗论成为文学话语的中心,然而只有5、6篇诗人自己的见解文章开拓了视野,洞开了文学的神秘!别的,全都在做着大师的智力习题,没完没了!

其实,青年黑格尔派和他们的老师一样,在文学感受力方面恰是低能的,比弗洛伊德这个外行高明不了五十步!

 

当代中国唯一哲人(另两个是死掉了的)里纪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神话”。一种意识形态只会规划一种审美观(它的配置),由审美活动所引发的想象力的造型功能实际上构造了人的对象化,即逻辑和意念。

海德格尔和列维—斯特劳斯几乎说出相反而又相同的判断:哲学是诗意的询问。只不过后者更进一步涉及到诗在语言秩序的构造上的程序和意象。到了荣格那儿,我们可以发现,人在外化他头脑里的字词和数字时,总会出现有意识的或有秩序的模型化了的语言。究竟是原型意象还是造型意象呢?是我们在思考时总在使用模型化的语言,还是我们在写作时实际上是在分解先验秩序而达致经验的完形呢?尽管维特根斯坦和乔姆斯基宣称意义即用法,当作工具即可,不必多纠缠话语的逻辑,我们看到,使用者和分析者是不一样的。也即是说,艺术写作和读物写作并不在一个思考层次上。

多年前,列维—斯特劳斯已经表述了这么一种状态:水平向的意图性到垂直向的引发作用,是什么呢?典型事例如弗洛伊德,开始仅是表义、分析,到了写作《图腾与禁忌》、《文明及其不满》时已经是在表达,综合他的资料体了。这一情形和他以一个理性与科学意识自居的工作态度与实际取向恰好形成两个相逆的思维模态,开始是事件的展延中形成它自己的意态、秩序、话语,而后从既成的神话、逻辑、图式中产生事件的重复与可验性,概念和模式随之而来。当一种意识形态、一种神话、一种现实化的方式、一种学问的图式、一种意义系统或一种文学传统形成之际,一种思维也就找到了它的情景模式、它的审美观。接下来的事,便是风格、文体、意念这些老生常谈了。

只有列维—斯特劳斯清醒地意识到不该去创造一种神话,而是重返早期的工作研究中去。对于人的启蒙和发现,后期著作的作用从来没有超过前期。诗人、艺术家的幸运,在于他始终都在概念结构之前的那个源头上工作。诗艺价值不被信赖的直接原因,正在于它始终都在坚持以事件的具体情景来形成它自己的意象、秩序、道德、神话、系统。虽然仅仅只是一个文本,还只是一个具体情景的模拟,它还有待于读者在阅读中的完形,然而只要它能被记取,甚至无意识地听写,成了阅读者思考的一个组成部分,一种构造形式,一种组合配置,那么诗的作用不正是如此嘛?!

起初人类是以诗的形象来思考自身的,而且,始终是以神话来思考自身的,直至发现一以贯之的以景象式思维、以信仰行动的统一体来思考自身。除非,写作不是思考。直截了当地说,什么内容形式、传统创新、具体抽象、型式先锋,说白了:新诗写了100年,尽头是哲理诗;我们朦胧诗开端以来的现代派,直接就在构成上,类似于诗即意象的构造,从而反证了以往诗以意念为达致的形式格局。一首再好的文人诗也只不过是文学贵族的风格,它与现实生活的人文气息并不相通。除了让人感到这是一个文人在说话,在构划之外,只有对当下世界的逃避中的欣悦。

艾兹拉·庞德自己或许不知道他给西方不长的知识结构方式带来多大的震激与动摇!我不相信,一首唐诗比如杜甫的诗歌形式到了宋代辛弃疾那儿会有多大的效用,同样,宋词到了曹霑那里还会有多大的成效?如果它在实际生活中是稀有金属,是阳春白雪,不能构成人们的思考方式,那便注定是陈旧的。

在一个更广阔的交往理论的意义上,在英美自由经济的社会学意义上,任何概念分析,资源享有,行为体系的设计,都和西方中心论的那个老欧洲的传统有所牴牾:更多的是意识形态思维范型。哲学的盛久不衰,如今是心理学始终是要质询人的思考的现象,考察人的世袭性在哪里,诗作为艺术的最高品位,恰在与哲学的同构层次上思考着人的构成,那由想象力造型了的任一实体性对象。

想象力:这个潜意识的王道,本身即是投射,是对象化。

有的朋友会说,你这不是跟20年前在混淆三个范畴嘛!如今我们已分清,你却在混淆。

这儿,我有必要重申里纪的重大区分,即看上去起源是一样的,其实根源却不一样。也即是说,这儿的想象力已非往昔那个文学性的东西,而是潜意识(这个20世纪两大成就之一)。例如,有的所谓传统文人在起源上跟我们没有两样,理论上懂得,观念上也明了工作取向,这种起源上的一致,并不能保证在根源上的逻辑导向的交叉。

有的人往往会以我们实际生活中的无足轻重,角色定格与社会生活中大循环的边缘性来否定20年来的真理追求,其实我们早已与上述此类人形成两种中国人了。在思维方式上更加西化,尽管不懂英文,却在思考上与自由经济状态下的独立文化人一样,远远地和起源相同的文学人走着不同方向的道路。

什么落叶归根,万变其综,说白了,整个20世纪的思想与行为模式都源自学习西方。那种以一知半解的传统性的古老眷顾来安慰自己的文化人形同弗洛伊德临床中的退行性思维的病人,而我们幸好在断代史上重新接引和存续着那个古老眷顾最根本上的人文复兴!

和辜鸿鸣的情景差不多,只不过亚文化思想的一个突出的标引性概念表义:是向我们自身学习,向我们自身曾有过的宏大追求与细致分析的理性构成的发展时期学习。这个里纪的哲学判断。

假设我们同意,诗是关于形式的形式,即:是对于思考形式的模拟与构成的表达形式,我们也就对想象力的范畴乃至范型有了大致的规定,对想象力之中的情感性秩序和构造性意象有了直观的区分,同时可能进一步体会荣格意义上的原型与转型的概念,彻底解答功能性语义和工具性语用。这方面闲梦的几项具体研究,主要是从应用性的、理性的,而不是人文释义上的判断,是前所未有的经典贡献。

我们喜欢诗的直接原因是,它在最根源的意义上是创造的和革命的。它对整体性的攻击,及其先验秩序的瓦解是彻底的,不遗余力的。所谓“整体性”实际上正是任一时代的人格完形,人格造型。说白了:意识形态。

里纪的六大哲学要件之一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神话”。而任一神话或意识形态自有它的配置性的审美观,即对象化方式。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文学范型在一个时期是一个完整或完美的人文投射,而在另一个时期,这种范型的技术性、工具性形式因为陈陈相因的习惯反而失去原生性、创造力的活力,阻碍了旧事物新的组合性,实际上限制了想象力的更新与转置。

虽然,“故知文之染乎世情,概系于时序之兴废”,时代性并非文学的生命力。历久弥新,盛久不衰,消解而又复兴的文学生命力在于,它始终构造着人的共同性的传统渴望。这里的“传统”,表面涵义的“延续”中潜含着“革新欲望”的冲突:实际上传统是一整套指导创造的规则。

虽然,善待一切,宽许一切,但仍然要坚持一些基本原则,基本常识的东西。这大概就是传统的价值,文学史在塑成、造型完整人格的悠远价值吧!

列维—斯特劳斯写道:现代时代的诗人们探索过变动的原则。我们,这一刚开始时代的诗人,则将寻求作为变动根本的永恒原则。我们要自问,在《奥德赛》和《索取失去的时间》之间是否存在共同的因素。

人不是通过抽象人性,而是通过传统文化来理解他自己的本性的。

荣格写道:一种人格、一部生活史、一种希望与欲望的形式——潜藏着我们遇到的是他们自己本性的基础。

观念不承担道义责任,经验并不栖息于观念里,而在行为和事实。

人的神话方面现今屡遭排斥,人不能再创造寓言;结果,人的所失颇多。谈论不可思议的事物既重要又有益,神话的人要求“超越这一切”,而科学的人则不允许这一切。对智慧来说,一切神话论述都是无谓的思辩。但对情绪来说,这是治愈性的、有价值的活动,它存在一种我们不想消除的声音,世上没有我们必须消除这一声音的充分理由。

这也就是有些作品至今激动我们的原因。有些则不然,歌德这个奇妙的英雄式神话是一种具体性经验,他还预言性地预见到了德国人的命运(荣格)。

中国儒家在观念上懂得“日日新”这个整体性的不确定,但从来没有意识到语言,这个先验秩序或形式对于超验领域的表达限制!宏观上的东西往往不具有操作的使用价值,它总是先入为主地以一种文学规范来解读世俗生活。

前者是梦雁1986年的文学判断,后者是《中国大历史》作者黄仁宇的见解。然而更杰出的判断来自里纪1988年的宣言:曾经你们活在一个杰出人士都在拼命寻找出路的时代,写作成了中国人作人的日子。

自春秋以迄西汉的黄老术,直至魏晋玄学,汉儒以迄盛唐即佛抑道,直至宋明理学,清代的四库全书,中国人写作了多少连篇累牍的神话诗篇,只有诗经三百首和乐府、长短句拓展了人的想象力,至于近体诗以后更只是意识形态的造型和性情修养之末技,写出了什么?创造与革新精神的退化与还原罢了!一首三百年前的文人诗和一首20世纪70年代的新诗之间:如若合时之宜!

原来人的诗化形式或者形意方式早被语言所规定,是语言在表达它的自足性,主体或个人只是工具性语用!中国想象力典范最高不过康有为而已,他对近世的影响,如若和尼采对后世西方二百年激荡的影响:在范型和层次上有多大的差别呵!一个仅仅只在文人的根世俗意念与推理方面,一个却是众所周知地成为爱默生式的自由思考!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时期过去了,残剩下的仅是情感调适术!

近三百年来,西方理性的崛起,在展示我们面对神秘范畴上的技术性工具的可操作性上起到了开拓性视野与疆域的殖民时期:继续死寻大而无用的思维模式及其应对形式已经证明无效!文字是一种制度,语言是一种秩序!文学的潜能和艺术话语的实效——不在字、词、句、篇、语法、修辞、逻辑、文法的既成惯式的表义上,而在意象的构造,等价的转叠,节奏的组合,信码的设计上!

1993年初夏,我在里纪的平屋书斋听他讲解中西哲学史的间歇,正好读罢《后朦胧诗》和《倾向》的创刊号,激动不已。然而他劈头给我一瓢冷水:人类这个小爬虫,有造天梯的本事,却走火入魔于柯云路之流的伪科学演义中,自身的病症尚未根除,反而病入膏肓!

罗马人说:人是狼的化身。这容易理解。我们身体内的那条金蛇一旦唤醒,狂舞不已,驾驭不得其术,反而兴风作浪,伴着想象力这头烈马,和魔鬼的变身龙技能,其自毁和毁他的欲火:只有少数先知们才能制服、驯养啊!

十年来,仅有少数后朦胧诗人、艺术家历经炼狱,走过浮士德的曲折天路,找到自身安世的精神体操的歌律,想象势能的引发与守护,以殉道者转型为启蒙者,从工匠转型为讲师,在现代,大约只有约·维·朱加斯维里深知作家的教喻力量,知道彼乃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切不可任其施展工艺!七十年以降“不准说话”的失语的禁忌和按照彼岸在现世图景的镜像反射,让我们成为惧怕思考的马前卒,向着假想敌展开想象中的胜利的报偿,我们没有能力驱策它,它却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荣格),如大部分为文盲黑人的人民圣殿教信徒被告知只有他们生活在地狱中,必须开辟新园地。在琼斯的农场里,拼死苦干,财富尽归教主,而一对夫妻想过性生活也须教主的认可,违规者于光天化日下再演一遍以示惩戒等等。

这还是明显的无意识操纵,群众总是要寻找他们的代言人或领袖,另一条通向奴役之路:便是隐型的无意识施暴、魔鬼附身般的自大神勇了。如柯云路大书特书的超自然力、津津乐道于气功、场效应、超人,大师由之出矣!

对于大众来说,保持对日常事物的喜悦还不够,他们总要投射他们的原生意象,赋予某个小子以开天辟地、行云流水的神力以慰藉传统渴望。对于杰出人士而言,不仅可以保持有规划世界的企图,还可以警惕他们自身所缺乏的日本文学中所传习的坐禅问道的定力,不要去放大自己的投射!

现代性作家的第一要义是不诉诸感染力这个文学常识上的最起码的道德要求。煽情、刺激、诱惑、迷恋、幻象、出神、自我欺瞒、性快感、圣化与俗化,都是不人道的施控!应当去获致对人的造型力的省悟,对人的想象力的透视,虽有奇迹发生,也应知晓其所以然。领域、行业、势能和表演。

早年柏格森对意识现象的渗入理论即内渗与外渗,相当于内化与外化的互相转换,这个福柯名之以内与外的反复交换的一个人的自我交流却负载着两元论的后果:主体性,它能幻化造型多少东西?实际上都是借助自己与自然的互渗感觉来感知自然界罢了。

诗人、艺术家的人道——就在于他始终坚持对“过程性”的关注、展示,透露谜底,演绎着任一客体的具体构成规则与程序,任一主体的理智推导和神秘意念:而不是将一种十分有用途的思想、学说拱手让予歹徒之手。文学,而不是哲学;过程性,而不是整体性:使人免于迷失在任何样式的奴役之路中。

我们知道,理智和情感之间的关系,它的传统表义如下:理智是用来纯化情感的,它过分发达,极有施控人的可操作性。情感是用来净化理智的,它知道什么是自己,什么是它者,何谓异化,何谓对象化。荣格让我们意识到蕴涵于投射中的情感,丰饶而能产。

文学的作用也在此,它是一种可与现实相抗衡的现实化方式、系统、神话。理智仅是工具性、逻辑秩序、哲学化,情感则是功能性的、语用形式、诗学化的。在抽象与具体之间,只有具体诗、情境诗才是可祈使我们走出象征森林的,而抒情和说理诗的意念并不能把我们拯救,尽管情欲化始终是拯救的恩典,是抵御虚无的堡垒,这个美好的人文意识可能洞开生活的阴暗,但空灵的智慧有时会以反诗或讽喻的图式建立起另一个文学神话的奢侈与整体。

历史是重复的。文化反叛每七年便会履约造访,在创造与文明之间,人们要求适度嘛?听上去有道理,事实上却不可能的。因为历史从来不是同步的。今天的太阳对于你的意味和一九八五年的阳光照在负笈上京的少年身上是不可同喻的。

默默、陈东东、孟浪和刘漫流的诗艺价值就在于实验精神,又一次诗回到了它的起源的职能时期,反文化也恰好平行地结束了它历时七年的淘金热;在秩序和意象上,他们给予了我们一个当代文人的丰溢形象。而在根源的意义上,这种情感调适术、理智神话、主体诗的修补术是必构成又一轮的压迫与蒙昧:文人对个人的形而上打压。被咒骂的诗人京不特、被忽略的诗人阿钟、被孤独的哲人里纪,在此据称自由的时空,居于边缘与衣食无着的危境中,被迫思考他们的非实验的、超验领域的工作者价值。

乔伊斯说,文艺复兴一百年的意义是把新闻记者推上了属于牧师的讲座。“一百多年来,伦敦的河水不断冲刷着你”(庞德),整个20世纪在反对形而上思维方面,淋漓尽致,不遗余力:信息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宗教。现代世界莫不厌烦。整个九十年代,新闻记者从信息大爆炸的烟幕中,悄悄溜下了讲坛,中国想象力概莫例外地在民间!尽管有气功热、场效应、神秘主义现象的发现与关注,精神体操不一而足地充斥于市井与民间秀才、江湖艺人的日常起居之中!这股滚滚潜流令当局束手无策之际,诸种文化热反而推波助澜,直至形成文化复兴的又一轮浪潮。

想象力:我们历时不长的理性的想象力已经枯竭,我们八十年代勃发与崛起的文学想象力和现代主义思潮一起悄然收场。诗情枯竭了,取而代之的,不由自主的是——饿鹰扑食般一头扎入民间、市井、大众的浊流中觅奇搜神、寻宝探幽了!当然民间不乏有识之士,然而粉墨登场的依然是想象力在争夺“客体”这一块现实化方式上取得了对于“理智”这一块的纯智力、纯学问上的胜利(理性在哭泣)。始自七十年代末的民间歌谣、知识传递的民间阅览与读本(所谓黄色歌曲、手抄本)的严肃文学家——没想到新闻穿透你的脸颊(王依群)之后是:蒙昧重又造访存在。

王朔落井下石,虽然延伸了思想解放运动中的反崇高,更权威的意态,但他忘了文学本身的反世俗化即为存在理由的常识!要想代之以大众的思维、市井的话语来反抗现代性整体或传统性系统,思维是一种将主体性的知识分子有意识努力让位于历史的无意识之附庸,其实用的便利只会弱化有识之士的形上追求!

我们反对的是政教合一、人性禁锢、自由手段的限制、文字狱时期的人性摧残,但并不等于因此让位于《金瓶梅》、《海上花开》、《啼笑因缘》之类的市民意识对于人性追求的还原主义和减低的意念退行性思维,以《厚黑学》为社会正价值的置换!和焚书话语相比,斯文扫地更可怕(因其无神秘可言的缘故),恶性泛滥,魔鬼猖獗,横逞于世的是“痞子禅”,神秘事物的现身嘲弄,能够避免红衣教和布衣教这两大极端的士子们的行为方式才是健全理智的社会循环的向上的道。

既然上述这两种中国人的需要(俗化中的圣化和圣化中的俗化——朱大可)不可驾驭的形上和形下的潜在本能急需找到它的伪装或表现,文学便由之产生(弗洛伊德是最好的入门神)。现代派运动之后,(伴随着共运)自由经济被限制,代之以国家规划和福利的承诺,萨特的无意义学说依然风靡全球,同时超现实主义也复活了第二次生命,转向非欧中心。萨特说他就是专门与“无意义之物”作斗争并获取资源的,也即那些理性无法解答而将之归于虚无范畴的、或干脆宣布仅为“情绪性”的东西、等待着也只有被理性切割或召唤的东西。

谁说存在主义是逃避主义?!相反,它正视无可名状的境遇,向现代社会这个形成“第二自然”的秩序挑战,试图仍以先验的方式瓦解它的秩序有效性和经济的虚幻(只不过后来的结构主义和荣格知道经验地、超验地瓦解它罢了),只有诗人、艺术家不知道他们一直奉为圭臬的工作方式是超验范畴内的推导与实验性的领悟。

通俗化的意识形态以理性的名义告诉我们:思想是不重要的,无不是外来的种子的萌发(其实思想是天然而然的),一种思想必须付诸行动才有意义。倘无响应,则彼思想者必属无稽之谈。

卅年来的追求、失落、煎熬、挣扎、苦修和漂泊,直至流亡,我们发现,事情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不去思想”才是大人物们及其施控机关分配给我们的权益,把所有独立的或不独立的自由思考一概归结为仅仅是“反思”,反射式的感应:不允许思考司空见惯了的东西!

卓尔不群的罗曼·罗兰这样写道:“爽直地说话!不加涂抹不加修饰地说话!为了被人理解而说话!……永远不要害怕过于被人理解!没有阴影没有遮掩,明白而坚定,必要时笨重地说话!……而假如为了使你的思想更深入,需要重述相同的话,重述吧。深入吧,不要找寻别的字句:不要让一个字给听掉了!使你的说话就是行动!”

现当代最杰出的三个大作家卡夫卡、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因为他们比萨特更有成效地以经验的方式昭示着人们:所谓的“现实”,就是由文学中的寓言如此这般地“制造”出来的。我们眼前的那个司空见惯了的“现实”,其正价值只是由文学构造成形了的表面现实,一旦世界经过塞缪尔·贝克特阅读之后,便焕然一新!于是,这个现实在不止一点上退让,事实上它渴望退让!(因为再也摧发不出想象力的情景模式只是虚无的代名词——以上是重述内心诗诗人谢默斯·希尼和博尔赫斯的话)因为,与先验话语相比,经验表达的认识,其过程性显然可及。

史蒂文斯一生致力于展示想象力是如何改变了周遭现实的,尽管这位被后现代派称之为“父亲”的诗人只在生命的最后五个年头声誉鹊起。一九五五年他刚去世,几乎是同时,那位被美国人类学机构贬黜的小作家发表了他的自传体研究专著《热带闲愁》,开创了对于具体思维的研究热潮。20年后应运而起的“符号学”则更加精致和专门,代表性人物是罗兰·巴特,他的《恋人絮语》,其发散性思维据称是不利于科学或分析思考的,其主题不过延续尼采的酒神精神,读来却完全是当代的语境。可见,不是内容规定了某种形式,而是形式在常常创造它的内容(按:这还仅是三十年代捷克构成论者的见解)。结构主义彻底瓦解了西方中心论,因为那些构成了知识结构型或认识阶的具体思维,即使在欧洲也还是来源于诗歌行为的表义形式!

在一般交往领域,人们使用的话语主要限于准语言域,而对于历史往返运动中的自我交流的人们来说,对于超语言域的“翻译”比使用意义上的次语言域的“转换”更重要!

十九年前读《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嗣后,结构论始终成为一种神话,自认还未能深谙其简单化的缘由,每读总有新得。最重大的感受是,揭露结构这一工作,实际上成了一种对于文化的精神分析的读法!其次,他是第一个对理智优越性的哲学提出怀疑的人;第三点,在数学和自然语言(即科学)的科学轴上,和在音乐、神话(形而上学)的感性轴上,存在着相对之间的移位、变形、对位的复杂运动。这和艾略特对十七世纪美国玄学派哲人布拉德雷的释义颇为神似:感觉的表征必以伦理为基础,真理非仅有智慧所能收获,表象于实体之后必有运作,犹如两只猎鹰在觅食中寻找牺牲品一样。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诗人批评家却看到了人的实体需要和感情饕餮的苛刻。史蒂文斯和庞德却更为相近于中国人的范型罢了。列维—斯特劳斯并不比诗人更高明:不过分得细致,便于可操作。

 

浑沌朦胧的、幻化出神的,如中国人的具体思维,自然对读者感应不大。今天,我们重读北岛、舒婷、顾城、芒克、多多、江河、杨炼的诗章,依然明白通晓,也许他们已经创造了读者的审美惯式。何以后来大多数同时期的追随者的诗品反而至今难以体味呢?因为他们不纯粹!

“没有混乱的感觉,只有混乱的思想”(里纪),这倒并非什么眼高手低,而仅仅是“文库网络”或“文学读本”的影响,以至缺乏自信罢了。虽然他们也害怕瘟疫般害怕雷同,但却不由自主地受到潜移默化中的“前文化范式”的“设计性强迫症”。凡是不纯粹的诗艺,一定是忘了为艺术而艺术这个写作或者思考的起源上的基本原则。把诗当作类似“舞台造型”之类的功能之诗,而绝少意识到工具之诗的对于自我与它者的构造性工艺!一旦把诗当作次一级的传达形式,当作性情与存在的阐释,我们便悖离了艺术的本义:文学通过我们而构成对它自身的思考。

在中国,在当代,在一九八五年之前,伴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理性探索,朦胧诗及由之而来的诗歌争鸣的杰出贡献是:北方,没有上帝!

在今日,在写作有关昔日文学运动的行文时,我是从来不再去查阅、再重读资料或文本的,按照任一读物或思想构成了我们思考组成部分或回忆情景即是它们存续的最大理由。那些规定了我们欣赏惯式、审美情趣、意群中心、思考形式的文本即是这场文学运动的价值、和范型。

按任何经院派工作方式,必须先看资料,查阅已有文本的做法:工具有知识谱系上的考古价值,按照一些读本确实影响了我们,且成为我们今日思考的一部分来忆想曾有过的阅读上的变形,才是真正的影响。那些被我们记住的东西,总是有用的(里纪)。有着具体情境的,这个情意综不管到什么时候总要寻找它的完形方式。可以说,具体诗才是最伟大的诗章,它通阅于任何时代、任何人。而文学批评从来不是文学考证,文学考证也不是文学研究,仅仅是心理分析的资料读法罢了。

在萧开愚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行家里手能对诗歌,尤其是在当代中国,在四川的诗歌运动的疾风暴雨,从而使自己成为全国文学中心的“非非主义”诗艺价值:第二诗界,这个并非从观念上、理论上、意识形态上,而是从诗体文本上读出诗学作为考察人的应对方式的最高艺术品位的五大通释规范。主观性:每个人认识事物的条件;工具性:停止诗性思维的惯用图式和改变这一专业规则;自足性:首先清除文化迷津,其次临床诗歌传统的发生和构成;诗性:也就是文化的动作性,起源在于参照,考察的根源在于群构观察的构象论上的参照系自足,即艺术家创造自己的道德,自己的神话;反传统性即当代性:生命的形式看上去与生俱来,其实它正是为这留下的现实化句法和当下的文化应对逻辑所构成的。诚如博尔赫斯所言:每个人必须自己产生自己所需要的科学和艺术。

艾略特,这位当代社会的逃亡牧师说:传统是继承不了的。知识的传递只在这当下的被构成的现实的句法部分,结构论申而言之的是:还是文化的编码系统在使用写上这首诗的信码接受者的构象作业之一。

诗歌行业:这一会话语言的人工设计与回收的编码游戏——更多呈示的是作者的那一半,即他参与的那个系统的产物,程序的信码;而读者的那一半,超验性的下定义的命名活动(即哲学化)有什么来担保呢?阅读:一种自我交流,一种福柯称之为内与外的反复交换之形式化的方法(即阅读),每一次阅读就是一次编码(重读、批评、释义和诠释:则是解码与索引)。

《自由写作》首发

冉云飞:政府有毒怎么办?

下柜、召回、道歉、问责、免职,这些看上去似乎有效的东西,没有制度的保证,没有透明的监督,没有媒体深挖细察的“扒粪”,没有公正的法治治理,都会变成一场做秀而已。过了这个风头后,这些不法的奶不法的人,都会重新回炉,有的甚至连行头都不换,大摇大摆地又给公众更大的“惊喜”。下一次食品安全包括其他安全的问题迅猛出现,只是个时间问题,没有谁傻到相信这个权力不受制约的政府会从根子彻底解决食品安全以及其他诸多安全问题。要想让他们彻底解决这些深涉他们贪污腐败利益源泉的问题,切断他们寻租的利益链,就像要让他们挥刀自宫一样困难。那不受约束的话儿,想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想什么时候使用就什么时候使用,想如何贪占就如何贪占,你说我还自宫干嘛,我有病啊。

含苏丹红的红心蛋,注水的猪肉,用硫磺漂白的粉丝,用避孕药养殖的鱼,用工业酒精兑制的酒,添加了洗衣粉的油条,掺入滑石粉的面粉,有毒的大米,有毒梨子,有毒的榨菜,有毒的火锅……。食品安全已弄得民众的一日三餐六神无主,不知今天会把什么毒吃进身体,哪一天就会来一个总爆发。也许不少民众不会在吃到毒时,就突然死去,但大部分的慢性病、累积性的病症,的确就是拜有毒的政府长期不懈传播其毒源之赐。把中国当成一个毒产品生产基地,把民众当成各种毒品的寄身性试验场所,让你无所逃逸。把全中国人民都变成神农,搞得百毒不侵,看来是中国政府复兴中华民族的伟大计划。

共产党自诩为特殊材料制成的,他们倒没有什么特殊的,他们是灵魂上的黑心黑肺者,不把民众的身体弄得黑心黑肺,他们绝不收场。中国在奥运后持续其夺金的实力,各种灾难频发的金牌,他们从来都是第一,世界上没有国家能与之争锋。像毒奶粉事件这样的“金牌”在世界可谓旷古未有,其波及之广,伤害之众,都是他国无法比拟的。但受到伤害最严重的是消费者的弱势群体,即低收入家庭。每次受到波及最广的时候,就是整个社会中最应该受到关怀的群体受到的伤害最为惨重。这样的事件严重伤害社会的公正,不仅拷问政府管理的能力和他们存在的正当性合法性,也是某种意义上令“改革开放”的合理性受到越来越多质疑的原因。由于早期“改革开放”给大家都不同的程度带来了利益,所以“改革开放”这样的词汇似乎有了不证自明的合理性。但随着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贪污腐败愈演愈烈,“改革开放”也应该步入制度建设的理性正轨才行。

一切有毒的源头就是政府有毒,以为靠胡锦涛训一下话,发表一下“重要”讲话,就能解决问题,那真是太小看毒素的厉害。如果你一发表“重要”讲话就能起作用,那么中国早已是个世界乐园了,因为六十年来中共领导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但事实是,你越发表“重要”讲话,越证明执政党的执政能力已进入黔驴技穷的恶性循环之中。什么牢记教训,都不如良好的制度和中立的法律约束有效,民选的总统都是靠不住,从不经民选的总书记的“重要”讲话还能靠得住?别瞎掰了,演戏演到自己都信以为真的地步,正是中毒不浅、病入膏肓的症状。

见到任何东西都有毒后,民众也都知道毒品的根源。具体产品的毒,可能是产家,可能是各个与此有关的诸多部门。这些毒一时半会儿采取工作,可以适当管理住。但毒的源头即政府,没有有效的治理,那么这些所谓的毒品,哪里会有根绝的一天?所以有网友在梁文道兄所转载的“校服也有毒”一文里跟帖指出,“政府有毒怎么办?”显然网友们都知道中国所有毒品的总根源,在于专制制度和无所约束的一党执政。国人的道德沦陷固然是个很大的问题,但道德问题在我看来是二级问题,道德受制于法律和制度的因素很多,

比如诚信问题,看似是个道德问题,却与社会制度有深刻的关联。你制定出让所有的人在社会上不诚信,就无法生活下去、只有自绝于人民的良好制度来加以约束,人们的道德水平就会与时俱进。中国人与民主制度下的外国人,为什么在诚信上,有不少的差别(除了信仰问题),最大的问题来自于制度的刚性约束(包括从小的教育)对人性恶的必要修正。举例说来,中国人与美国人一生下来,不存在谁更有诚信的问题,但待他们长大,差别就出来了。当然从单个的个案来讲,也许有国人比美国人诚信好,但整体水准,比美国民众讲诚信的概率要低得多。没有良好制度的约束,就是最大的毒品生产源,这个没有真正制度的约束的毒品生产基地,生产出来的最大毒品就是权力不受制约的政府,全身有毒的政府就是所有毒品的源代码。一个撒谎成性的、不诚信的政府,给整个社会带来了灾难性的社会信任问题,让整个社会深陷在恐慌之中,缺乏真正良性的救助能力。要彻底解决毒品制度性地泛滥的问题,其比较靠谱的解决办法,是从如何给毒品总源头的政府消毒开始。

2008年9月20日8:22分于成都

秦钺:华国锋与胡锦涛

毛泽东临终前以“你办事我放心”把党政军大权交给了华国锋。毛泽东去世后,华国锋与叶剑英、汪东兴联手实行了一场“宫廷政变”,把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和毛的侄子毛远新、毛身前最亲信的重臣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以叛党叛国的名义抓了起来(组建特别法庭进行审判,那是后话),宣布文革结束,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华国锋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成了“英明领袖”,他的标准像也和毛泽东画像一起张贴在千家万户的墙上。正是那个时候,胡锦涛在边远的甘肃省建委从一个秘书升任为设计管理处副处长,可以算是一名技术官僚。此后,胡锦涛正式走上了从政之路,1980—1982年胡锦涛从副厅局级(甘肃省建委副主任)转成为正厅局级(共青团甘肃省委书记)也就是说,胡锦涛政治上的发迹恰恰起始于华国锋当政的时候。

自从华国锋在中共的核心地位被邓小平取而代之以后,他虽然还享受着“国家领导人”的生活待遇,但在政坛却完全销声匿迹了,除了每年毛泽东冥诞去纪念堂祭奠,他已经没有任何公开活动。令人奇怪的是,去年中共十七大——通常被认为是胡锦涛正式当家作主的一次党代会——华国锋作为特邀代表不但出席了会议,而且坐上了主席台,尽管是在最后一排、最边上的一个角落上,八十六岁高龄的华国锋在主席台上打瞌睡的照片传遍了全世界。当时,人们的解释是,胡锦涛搬出华国锋是要为自己的“和谐社会”增色。其实应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华国锋去世后,看到《苹果日报》卢峰有篇评论说,钦点、钦定接班人的封建做法并没有随华国锋下台或去世有所改变。现在手握党政军最高权力的胡锦涛先生就是另一个例子。他在九十年代初被邓小平赏识,继而被钦定为第四代领导核心,接了第三代核心江泽民的班。要不是有邓小平的钦点及扶持,胡锦涛作为接班人是根本不能想象的。尽管,邓小平是华国锋的政治克星,但这一对政敌对于胡锦涛都有其不可取代的作用,而且在个人性格和工作作风上,胡锦涛与华国锋有更多的相似之处。从胡锦涛上台以后所表现出来的政治倾向看,他与华国锋相似的地方也要多过与邓小平想通的地方,尽管邓小平是他登上权力颠峰的主要推手。这也基本解释了,中南海为什么如此高调的举办高规格的华国锋遗体告别仪式的原因了。

有人以为华国锋倒台根本原因是因为他无法领导人民走出毛泽东时代,其实,就以中共宣传的口径来看,邓小平等开创开放改革30年了,中共依然还在原有的政治体制中徘徊,中共的政治体制依然是一党专制的集权统治。华国锋胡锦涛不仅获得权力的过程相似,他们的思想倾向包括对毛泽东的基本态度也相当一致,在某种意义上胡锦涛就是华国锋的翻版或替身,乃至于今天中国仍然被毛泽东的幽灵所笼罩,连获奥运金牌的运动员都公开宣称:是靠戴毛的像章护佑获得好成绩的……

草  虾:三鹿党妈的甘甜奶汁,薄熙来吃了没有?

    有关大事:
    2004年6月,薄熙来上任商务部长,因为其父薄一波拥立江泽民有功;
    2005年底,薄熙来批准了新海州恒天然集团投资8.6亿元获得三鹿集团43%股份;
    2006年4月,薄熙来随温家宝造访新海州,与海伦.克拉克总理确定双方自由贸易协定目标。其后,薄熙来主导了15轮谈判达成一致。
    2007年4月28日,薄熙来考察三鹿乳品三厂。
    2007年底,薄熙来卸任,上海人陈德铭接任。
    2008年4月7日,继任的商务部部长陈德铭与新海州贸易部长菲尔·戈夫在北京签署了《中新自由贸易协定》。

三鹿获得新海州恒天然的投资,只是一个诱饵。中新自由贸易协定是一个双输的卖国协定,出卖了中国的国家利益和农民利益。那么,冒天下之大不韪批准田文华获得恒天然投资,薄熙来岂能白干?田文华为核心的企业集团,央视为核心的广告集团,薄熙来为核心的权力集团,就是所谓的代表先进生产力、代表先进文化、代表广大人民利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高扬品牌与低价倾销,三鹿就能一直保持乳品第一的龙头地位,它的股票就可以轮番炒作。那些皮条客们,都可以获得它的国有股原始股的转让,抛售套现。至于礼品吃喝,就不用说了吧?她的雪球越滚越大,越广越高的官僚卷入,越多越黑的钱流入阴沟。国家批准恒天然给它投资,就是以国家力量的专宠扶持,使他傲视于同行业企业,傲视于农民。谁对他不满,都无法投诉。省级中央级的银行呢,也要贷款给它。当然,每笔贷款都有政府官员和银行官员的回扣。贷款要计入成本,但是回扣吃掉造成的成本空缺呢,只好用三聚氰胺填充。

三鹿危害了谁?首先是同行业的乳品厂家。三鹿这样的名牌低价,同行业厂家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经营经验,看出他的价格欺诈,并且可以组织起来向商务部起诉,按照市场经济下的反倾销法、反垄断法等等。但是,薄熙来已经是田文华的保护伞,当然要说“经调查,三鹿的成果是技术进步取得的、外商投资支持的,你们也可以改进技术、寻找外资嘛!”那么,其他厂家共同投资的起诉行动,打不着田文华还惹一身骚?为了生存当然只好默不作声,从教科书里学习一下三聚氰胺就可以了,更着压低销价,压低成本。

全行业压成本,三鹿为了维持龙头地位就要压得最狠,三聚氰胺剂量最多,终于突破了婴幼儿能够消化的极限,稚嫩的肾纷纷出现和谐的结晶。当我们一致谴责田文华的时候,应该谅解她的苦楚,同时更应该思考:是谁把她逼上绝路?石家庄市河北省的地方官府,薄熙来等等中央官府的商务部、轻工部、农业部、科技部、质监局、证监会……给三鹿一路绿灯,难道是白干的?田文华的奶粉,薄熙来吞下去多少?

三鹿党妈的甘甜奶汁,薄熙来吃了没有?/草虾

资料:商务部长薄熙来考察三鹿集团

2007年4月28日下午,商务部部长薄熙来一行参观视察了三鹿集团公司乳品三厂,陪同的有河北省省长郭庚茂、副省长付双建、省商务厅厅长崔江水、副厅长崔怀平、石家庄市委书记吴显国、市长冀纯堂、副市长张殿奎、新华区区长蒋文红等领导。三鹿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田文华热情接待了考察团。在乳品三厂生产现场,田文华就集团2006年经济指标完成情况、与新西兰恒天然集团的合资运营状况以及集团规模、技术设备、产品质量等情况作了简要汇报。

薄熙来说,三鹿集团是国内很有名气的企业,三鹿集团与新西兰恒天然集团的合作令他印象深刻。在参观利乐和依莱克斯的生产线,了解到生产设备是进口时,薄熙来说,如果中国能够自己生产这些设备,对我国的产业科技进步是有促进作用的,也将很有市场。了解到在2004年“阜阳劣质奶粉事件”中,因当地有关部门的误报,三鹿蒙受了重大经济损失时,薄熙来深有感触地说,市场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它的好与坏决定着企业的生死存亡,相关部门在市场管理上采取措施时要谨慎而细致,以免给企业带来沉重的不良后果。最后,薄熙来与田文华握手言别时说,相信三鹿会在田文华的率领下越跑越快。

……

田文华胯下的三鹿越跑越快,快到让全国苦孩子们的肾结晶了。田文华的动力,谁给的呢?

党妈的甘甜奶汁都给薄熙来们吃了,只好给孩子们吃三聚氰胺。

谢  泳:思想解放运动背景下的中国新时期文学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陈寅恪写《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时,曾提出观察历史的一个基本态度,就是对历史中发生的一切事实和人物以及学说的产生,应具了解之同情。陈寅恪的这个判断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后人研究历史所能得到的史料不可能完全,二是后人极难对当时历史事实和人物处境完全明了,所以“了解之同情”极其重要,而要做到这一点,需与古人处于同一境界。陈寅恪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第50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虽然陈寅恪是就中国古代哲学史研究发此感慨,但对观察一切历史都具启发意义,以此理解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生,就是一种基本态度。

我个人观察中国新时期文学,会把它的起始时间设定在1976年的10月,它的终止时间是1989年的6月。历史研究中的时间观念,一般以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期限为标志,因为历史事件的标志性意义是由历史事件本身的重要性构成的,它的重要性通常也就是时代变革的实质,自然时间观念的确立只是为了研究历史的方便,研究者更关切的其实主要是历史事件所引起的整个社会生活的变化。但研究历史的人都有这样的常识,那就是任何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及后果,不像运动场上的比赛,有明显的起始和终止时间,所以一般观察历史的方法是先确定历史标志性事件的基本时段,然后再向前和向后一段时间中发现导致历史变革的主要因素,在确定时段后,观察就是一个动态过程。1976年10月和1989年6月发生的历史事件,学术界目前还没有完全统一的概念,流行的说法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在严格的历史研究中不具客观性,所以我暂时使用“1976年10月事件和1989年6月事件”为我个人的研究概念。

我们现在谈论的研究对象是中国新时期文学,它的发生时间我限定在上述的历史概念里面,它的空间概念我限定在中国大陆。这后一个限定,对中国新时期文学来说非常重要,因为研究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一个主要视角是与中国现代文学进行比较,但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空间概念要比中国新时期文学宽,它至少要把香港和台湾甚至世界范围内一段时间使用白话文写作的成果都要包括进来。但中国新时期文学不是这样,它专指特定历史时段发生在中国大陆的文学活动,因为确定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生的时空概念后,我们才能比较合理解释和评价它的文学史意义。观察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生,要注意三个时代背景:一个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一个是十七年文学的定型,还有一个是文革文学的时代特征。

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时期,中国社会的基本环境还是开放的,这个开放主要指与世界文明的正常沟通和交往,它在制度层面体现为在国家之外,社会空间并不封闭,民间力量在社会生活中有完整存在形态,各种社会组织如同业行会、学术组织、宗教团体以及其它一些自治程度很高的社会组织。国家力量和民间力量并非完全没有冲突,但相互独立存在是基本状态。文化活动的基本制度保障,导致比较充分的私人和其它社会力量介入,比如新闻制度、出版制度和大学制度,都发育得相当成熟和具有活力。中国现代文学达到的高度,依赖于这个前提,中国现代作家的大量出现也是这个制度的结果。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时期,中国现代大学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是一个主要标志,它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活动重要场域,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都与中国现代大学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重要的文学社团和重要的文学流派,大体上可以说由中国现代大学而来,中国现代大学所形成的传统,比如大学独立、教授治校、学生自治、学术自由等等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中主要的文化气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另一个基本制度保障,是它依赖中国现代出版制度的形成和成熟,有现代出版制度才能形成以自由写作为基本生存方式的作家,中国现代作家之所以在文学创作上达到了较高水准,就是因为中国现代出版制度还保持了相当高的开放程度。

十七年文学的定型,对中国成熟的现代作家来说,只是一个放弃写作的问题,可以沈从文为代表,但对未成熟的作家来说就是一个接受和完全认同时代变革的选择,这是一个类似于哈姆雷特的问题。从事实观察,多数中国现代作家还是选择了认同,在这个基础上,十七年文学的完成和定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早晚都要完成。我们现在要说明的是1949年到1976年间的文学,有它固定的活动方式和评价标准,在事实上它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文学,它在以后文学史的评价中处于什么地位是一回事,但它曾经存在并产生过很大影响是基本事实。十七年文学活动所依赖的制度条件与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时期完全不同,政治、经济制度不同,文化制度也自然不同,所产生的文学作品的风格和精神品质也不可能在一个水准上。十七年文学发生时的新闻制度、出版制度和大学制度已经转型,文学活动完全在国家控制之下,这是十七年文学活动的基本特点,由此形成了文革文学的特征。

注意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生前三个时代间的差异,主要是想说明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生时,在制度层面它更接近于哪一个时代?新时期主要作家的精神品质和文化素质,更接近于哪个时代的文化源泉?

中国现代文学影响的消失有一个过程,并非时代转换,影响立刻终止。但需要注意的一个历史事实是在制度层面,虽然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时的历史条件都已不存了,但对中国现代文学本身却有一个特殊现象出现,那就是在中国高等院校中,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地位被确立下来,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时候,中国高等院校中偶然有一些讲授中国新文学的课程,但学科地位远没有后来那样显赫。不过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地位虽然得到了确立,但在精神品质方面,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也受到了相当大的限制,它的教学和研究在事实上并没有让后来者完全接受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和营养,由于中国现代文学受制于意识形态的制约,所以学科地位的提升,并没有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注入更新的血液,一开始还是鲁郭茅巴老曹丁二萧,越往后中国现代文学中可评价的作家越来越少,到1966年后,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中,只有鲁迅一个人的著作还可以公开流行,在这个背景下,十七年文学的定型就完成了。

我们现在对中国现代文学和十七年文学作一个简单的评价,中国现代文学是常态社会生活中产生的文学,而十七年文学是非常态社会环境下产生的文学,对这两个时代中产生的文学作品的评价,我们只要观察一下后来文学作品的再版率就可以看出。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已基本成为中国现代文化的经典,而十七年文学作品如今的再版率很低,这其中意识形态的原因并不明显,反而是市场的原因要高一些,这个结果大体可以看成是读者的基本选择,也是所有文学作品经受时间考验的过程,而文革时期的文学,除浩然的个别作品外,现在极少有再版的可能,主要不是意识形态原因,而是这些作品缺少读者。

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生时,中国现代作家中的第一代年事已高,如茅盾,丁玲、沈从文等老一代作家(1900年前后出生),虽然还有限度参预一些文学活动,但基本不是文学创作活动,写作方式以回忆录为主要方式。以汪曾祺等为代表的中国现代作家中的青年作家(1920年前后出生),还有少数人有文学创作活动,但基本不成规模。从作家群体观察,中国新时期文学作家主要由三部分作家构成,以王蒙、邵燕祥为代表的右派作家群(1930年前后出生),以王安忆、韩少功为代表的知青作家群(1950年前后出生)和以余华、苏童(1960年前后出生)的新生代作家群为代表,研究中国新时期文学,这是一个基本视角。

我们了解中国新时期发生的时代背景后,对这一时期文学的评价就会更具“了解之同情”。现在有些研究者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评价很低,我以为这个判断在事实上大体可以成立,但在情感上缺少“了解之同情”,还有一些研究者对中国新时期文学评价很高,甚至认为已超过了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判断,我以为在事实上不成立,在情感上也虚矫。我个人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基本判断建立在“了解之同情”上。这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生活在这个时期的中国作家所经受的各种条件的制约,非在这个环境中长期生活者难以体验,这一时期的中国作家在他们无可选择的历史环境中,做出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创作了相当丰富的文学作品,我们如果能从思想解放的角度来理解这些作家的努力,就会对他们保持敬意,因为这是一个重新启蒙的历程,在相当多的方面,他们要从原点起步。

如果以纯粹文学角度评价中国新时期文学,人们会发现它的幼稚,但如果以思想解放运动观察,就不能不为那些作家的勇气和思想而感动。我想人们会注意“封闭”这个概念。在世界飞速发展的时代,中国封闭了近三十年,特别是思想文化的封闭,这三十年中,严格受过中西两面文化教育的前代知识分子,在人数上已相当有限,就是少数幸运者,多数已失去创作的活力和勇气,中国文化真正发生了断裂,恰好是在这一时期,不但是传统文化,更有西方文化,德国顾彬批评中国当代作家的外语水平不行,在事实上没有错,但失去批评前提的批评难以上中国当代作家接受,就是说他这一句话说得太轻了。是中国当代作家不具备学习外语的意识和起码智慧吗?不是,是历史限制了他们。中国新时期文学是冲破封闭环境中产生的文学。中国现代作家在失去文学创作活动的基本空间后,文学活动的承传,自然要落在右派作家、知青作家和新生代作家身上,这三类作家群体的出生年代,就决定了他们的基本文化素养和精神品格,“封闭”还是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如果说右派作家群体还可以多少延续一点中国现代作家的余脉(比如汪曾祺的出现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一个重要现象),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学主力的另外两个作家群体,就完全是在“封闭”时代成长起来的。我在《〈朝霞〉杂志研究》一文中曾指出过:“1976年以后的中国文学(特别是1989年以前),从表面形态上观察与此前的文学发生了很大的差异,但我们仔细分析会发现,这个时期活跃的作家其实都与文革写作有密切关系,当时的作品在表现形式和语言方面只是以往写作的自然延续,发生变化的是当时的政治关系,而不是写作形态。也就是说,在当时的许多文学作品中,主要发生变化的是作品中的人物关系和作家的评价立场,在文革写作中被否定的人物形象和事件,在1976年以后的写作中由负面简单转向了正面,作家的立场随着政治关系的现实利害选择自然倒向了和现实利害平衡的一面。”(《南方文坛》2004年第4期)

把中国新时期文学放在思想解放运动背景下观察,不是贬低这一时期的文学活动,而是对这一时期的文学保持“了解之同情”。今天的读者会非常容易看到刘心武《班主任》卢新华《伤痕》等作品的幼稚和简单,但如果回到冲破“封闭”时代的历史处境中,在当时还只有他们有这样的自觉和勇气;今天的读者可能不会去再去读刘心武《爱情的位置》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但回到“封闭”时代,在连“爱情”这个词汇本身都不存在的时代里,能发出这样呼声的作家,不但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因为这是启蒙时代,所有文明的东西都要从头再来。

在思想解放时代里产生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它承担了相当繁重的历史责任,这个历史责任,就如同五四时代面临的问题一样,它的缺点就是它的优点,那是一个整体,我们不能只要它的好处不要它的坏处。相对中国现代文学来说,中国新时期文学可能还有较大距离,因为这个距离是由这个时代的文化制度造成的,中国有十年没有正规意义上的大学教育,在这个前提下再谈中国当代作家的外语水平,就难以产生“了解之同情”。中国新时期文学虽然在文化制度上一时还不可能完全回到中国现代文学的道路上,但在观念和精神上,中国新时期文学是在向这个传统回归,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新时期文学越到后期越推崇沈从文、张爱玲、汪曾祺、穆旦这些作家和诗人的缘故,虽然在事实上回到那个传统的可能性并不大,因为这有一个文化教育的制约,但这种努力的成果改变了中国新时期文学的精神品质,作家回到那个传统的热情和对那个传统的敬意也是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的一个主要动力,回到启蒙传统,或者说不能脱离启蒙背景观察中国新时期文学,应当成为研究者的一个共识。具体到知青作家来说,他们更是面临双重困境,一是他们的教育背景是在中国十年没有大学教育的情况下建立的(还不考虑中国大学固有的局限),再就是他们的文学教养还要挣脱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的制约,因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主力作家基本都是在这两个时期开始文学生涯的,这个天然的限制,带给他们固有的局限。新生代作家虽然在具体创作活动中与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的关系不大,但在观念和文学修养上,这两个时期的文学教育还是影响了他们的文学修养,虽然因为年龄关系,改变起来比较容易,但这一过程也是在思想解放运动前提下完成的。

中国新时期文学是中国思想解放运动最重要的构成部分,离开思想解放运动谈中国新时期文学,不可能理解中国新时期文学的贡献和意义。在思想解放运动初期,中国新时期文学的贡献体现在相当广阔的方面,甚至中国的企业改革和经济体制变革,都与中国新时期文学活动相关,比如蒋子龙、李国文、张洁的文学创作就代表了追求企业改革的理想,应当说当时他们作品中表现出的思想和勇气,是当时经济学家所不及的,另外关于中国法制的思考,也是作家的思考走在了法学家的前面,比如戴厚英、遇罗锦等人的作品。简单说中国新时期文学负载过重的非文学任务可能并不恰当,因为在提升民族精神品质方面,中国新时期文学尽了很大的责任,这也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意,在启蒙时代,文学负载非文学的重任,也是世界文学中的普遍现象,并非只有中国新时期文学如此。在思想解放运动中开始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已完成了它的责任,九十年代文学面临的问题,有些是从中国新时期文学中内生出来的,但更多是另外社会环境变革的结果。1992年后,作为思想解放运动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基本结束,因为时代面临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不再需要由文学来承担,这时的文学也承担不了。中国新时期文学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的,这是它的基本特征。参预这一文学活动的作家并非自觉选择发起这一文学活动,所以他们也控制不了这一文学活动的基本走向,作为一个依赖于思想解放运动的文学活动,当思想解放运动的步伐突然停止后,文学活动也就难以再发展下去了。

2008年6月9日于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本文刊于9月25日出版的2008年第5期《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感谢王晖兄的催促,使我能按时完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