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小戎:1992年的自由民主党

前出塞

 

把所有的忧伤都付与你,

我深沉而未醒的土地。

从此背负起那早已注定的命运。

你的一瞬

于我却是万古。

 

流到冬天,流到未来。

这是先辈托付与我的热血,

在你梦中敲打着自由的节拍。

归来吧,归来吧

明天

我扶你远走。

 

1992年,我家屋顶上最后一只麻雀子死了,食堂的炊事员把耗子药撒得到处都是。我沿着滴水沟寻找丢失的玻璃弹子时,她忽然滚落下来,在地上痛苦地做了最后几下挣扎,然后变成一具冰凉的尸首。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那情景,莫名忧愁依旧无法抹去。这忧伤愁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在我有生之年所经历的一切别离里,从来没有一次象当时一样茫然凄凉。从那一天开始,我渐渐疑心社会主义制度是世间一切生灵的公敌。因为我父亲告诉我,若是自家的耗子药,只舍得放在老鼠洞附近;而公家的耗子药,却可以肆无忌惮到处乱撒,并且只要上面授意你用耗子药灭鼠,那你就无需为此事所引发的各种后果承担任何责任。尽管很多人早于我很多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譬如我的朋友胡石根先生和萨哈罗夫先生。但当时我仍旧觉得自己象位先知,因为当时我并不认识上述二位先生,并且至今,他们也未认识我。人世间许多事除了用命中注定来解释之外,似乎别无他法。无人可以回答,为何萨哈罗夫生前的朋友们现在已经能够享受平静安宁的生活并到处受人尊重,而胡石根和他的朋友们却仍在承受煎熬?

我已经十四岁,在我父亲的盼望里,这本当是个成年的年龄,因为他会在偶然间提起我从未谋面的祖父,并告诉我祖父在十四岁时便已勇敢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当然,父亲并不会因为我的懵懂无知而责备我,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儿子,都远远无法和他的父亲相比。尽管他渴望求知,并用他笨拙而寡少的言辞试图向我灌输“认知高于一切”这一理念。但他自小耳濡目染的一切在他身上所刻下烙印同时又不由自主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知识分子不仅是悲惨的,而且是软弱和善变的,这软弱和善变同时也是导致他们悲惨命运的重要原因。”只有象祖父那样本本分分的手艺人,才可能做到足够的坚韧和尽职尽责。

我的父亲并不认识萨哈罗夫,更不认识胡石根。如果他认识这二位,也许会改变他的看法。

我的朋友康玉春先生,他住在北京城一隅。请原谅我没有去过他的住所,是以无法向你描述。他脸色黝黑,身材剽悍,说起话来嗓门粗大,直言不讳。请不要把他联想成一个鲁提辖或者张翼德式的人物,尽管在某些方面,他和鲁提辖、张翼德确实存在共通之处。但他并不使水磨禅杖或丈八蛇矛,他使的是哲学、心理学、医学、史学等等靠纸张来记载并且靠头脑来领悟的东西。他时常念念不忘一位被他称为“幽谷美人”的神秘女子,当你问他“幽谷美人”究竟在哪里时,他会变得迟疑犹豫:“我的幽谷美人死了……”

他自称是在二十八岁那年走上了追求民主的道路,年龄和我一样,但我总不愿相信。因为那一年是1992年,一个伤心的年头,在那一年他被捕入狱,一去十一年又半载。以常情推测,他不应该刚一“出道”,就遭此重刑。因此我觉得他说自己二十八岁“出道”,乃是一种谦虚的说法。

在享受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之后,我们趁夜幕初降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向前。这顿晚餐是他早已允诺,作为我“不远万里”来到北京的褒奖。我很少见他忧伤过,即便在说着什么伤心事,脸上表情仍旧看似兴致勃勃。有时他会说,街边的某某人是他某个病人的亲戚(他是位心理医生),说得煞有其事,让人很难生疑。但是每当这时,你都会发现,他所指的街边某人,一定是位清丽的女孩。是以又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在说笑。如果没人介绍,无人会相信他曾坐过十一年半的大牢,并且至今孓然一身。

1992年的早春,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踏着即将化冻的冰雪,为心中的自由梦四处奔走,蚍蜉撼大树一般向庞大的专制机器挑战。这究竟是何等景象?弹指一挥后,当年的人们渐渐白头。那是一个悲怆涌动的年头,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大苏联帝国刚刚土崩瓦解,留下数千万受难者永远不可追回魂魄。在中国,人们默默无声地面对这一消息,片刻愕然之后,继续踱进阴寒的生活中。它如同历史上一切事件一样,无论在当时人们做出何种强烈反应,事后都会迅速被忘记,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在我们这古老东方,仿佛无论命运之轮如何碾压,那早春化冻的冰雪都将永远肮脏和泥泞。

那一年胡石根三十八岁,从那时起,他已经坐了十六年牢。十六年来监牢里政治犯们进进出出,如同一位学校的看门人看着一批批学生入校、毕业,毕业,入校……没有人象他一样,总是不停地被狱外的人们惦记,人说时间能够洗去一切,但之于胡石根却不同。因为凡认识胡石根的人,无人不热切地渴望他就在自己身边,如果你不认识胡石根,那么请想象一下,如果你遇上一位忠肝沥胆的赤诚君子,是否愿意将他永远挽留在身边?只可恨那些高墙电网,生生将世界劈成两半。

1992年,北京城象是一位一生饱受欺凌以至于沉默寡言的老人。冰凉的坦克车和寒光闪闪的枪刺,是人们心灵创口上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两年后,北京市中级法院审判席上忽然响起“打倒法西斯”的口号,当康玉春回想起当时情景,他脸上表情在短短一分钟内迅速变幻着,时似兴奋,时而肃穆,时而又似莫大的悲伤,悲伤中却又夹杂着几丝自豪。他用几乎是平时说话的三倍语速轻声喊着:“打倒法西斯!”顿了约莫一秒钟,这一秒钟内,他深深望着早已逝去的过去岁月。“自由万岁!自由万岁!自由万岁!”然后拍拍自己后脑勺,又恢复了平日说话的语速和神态:“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这些年在牢里弄得,记忆受损,等老胡出来你问他。”

当时他们五个人,除了胡石根和康玉春,还有王国齐、王天成、陈卫。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那些平日呆在各个办公室里的人,都纷纷跑出来,想看西洋镜。那个地方不是一个好地方,它的存在令“法庭”这个词遭到了莫大亵渎。用他们那所谓“法官”自己的话来说:“我就是共产党的看门狗!”人若是甘心做狗,那拿它有什么办法?一顿乱棍将其打落水中?

我见过陈卫两次,在他的故乡,川北小城遂宁。他从未提起胡石根,倒是有一次,见我卷草烟时忍不住也要卷一根。他仿佛是个很健谈的人,尽管有时他并不愿多说。他低头默默卷着草烟,似乎陷入沉思不愿说话,在他眼里我的卷法实在是太浪费。卷那根烟足足花了十几分钟,有时嘴角偶尔泛起难以察觉到笑意。他的烟卷比大头针粗不了多少,可是仍不满足,认为根本没有“恢复”到狱中的“水平”。然后点上,若有所思抽着。

通往秦城监狱只有唯一一条小路,那条小路不知他是否仍旧记得?路上铺着煤渣,路旁种了杨树,苏联时代的杨树。苏联早已不复存在,新时代的年轻人们压根也不愿去关心它,甚至没有听说过它,仿佛这个庞然大物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那条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亦不多,除了终点处那座监狱,这条道路再无其它目的。

1992年……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那一年一个名叫“自由民主党”和一个名叫“中华进步同盟”的“反革命集团”被“破获”。40余人涉案,200余人受牵连。这个数字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很多牵连难以从表面察觉。党非常擅长用无声无息的手段将异见思想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隔离。这次组党活动标志红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对党诞生,在民主世界里,反对党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而在红中国除了共产党和它的八个婊子之外,其它都是“反革命集团”。这个“反革命集团”的“主犯”便是胡石根,一位来自北京语言学院的三十八岁教师。他的故乡在江西南昌乡下,初中还没读完便遭遇文化大革命,1979年,这位正式学历只有高小的青年一举考入北大。我们不难想象,当全中国都陷入红色革命的狂热和悲痛中时,这个孩子却在顽强的自我求知中度过自己的少年时代。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个热心于政治的人,如果热心于政治,他应该在年少时去参加那些“火热”的革命,而非在成年之后成为一名“反革命分子”。

组建反对党,乃是触犯了专制者最敏感的地带,只要是身在中国的人,不必靠理性推断便可凭直觉感知,这必将遭来横祸。胡石根自然不会不知道,有人也许要问:“这又有什么用呢?除了给自己带来不幸之外?”但是偏偏却有人信奉另一条准则:如果非要等到觉得“有用”时才有所行动,那么“有用”的那一天就永远不会来。很多人嘴上并不承认这条准则,可它偏偏是条真理。

小城遂宁很宜人,陈卫住在那里,尽管那是他的故乡,但他内心深处似乎并不因此愉悦,他也许希望能到北京或者其它大城市去。命运安排他认识了胡石根,从此北京城再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这里还有他的中学同学刘贤斌,他的结婚照如今仍旧被妻子挂在简陋客厅中央最显眼的地方,已经挂了很多年,他们十年的婚姻生活,有九年被牢狱阻隔。照片上的新郎官非常英俊,一副萧邦或者勃拉姆斯式的面容。这种艺术家气质不可靠伪装得来,更不是某种艺术学院式的派头。只有拥有一颗真挚、敏感而忠贞的心,才会自然在眉目之间流露。

刘贤斌没有赶上1992年,他在1991年便被捕入狱。康玉春说话干净利落,当他提起某人时,总是毫不犹疑将这个人的称谓脱口而出。只有当他念到“贤斌”时,你能隐隐听见他潜意识深处那无形流露的忧伤和迟疑。有一件事令他遗憾终生,那是刘贤斌在狱中送他到一本小小连环画,贤斌自己画的,画在一份狱中宣传小册子背面。同监室犯人看见以后,趁他不备偷去,又被管教发现,管教也觉得好,从此那本连环画落入管教手里再无下落。那小画册是有生命的,它和它的主人一样,似乎自一诞生就注定了一个泥淖的命运。也许它还在哪个尘封的箱子底,但这种可能非常之小,它应该早已回到它诞生之前的虚无之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要比它的主人幸运,它在这世间所经受的磨难要远远少于它的主人,这是它应得的报偿。

每当早春的雪化冻,北京城就会变成一片泥泞的沼泽。“青春就是化冻的沼泽。”在康玉春27岁那年,刘贤斌23岁,那是一片更加热烈的沼泽。1991年4月13日,康玉春刚刚送别刘贤斌没有几天,他见到了胡石根。这令他激动不已,在这举国萧瑟之时,略显矮小的胡石根,如同一尊石塔立在沼泽里。举国萧瑟,正是我辈头破血流之时,可是他却没有料到,刚刚送走的贤斌,已经被捕。这位来自四川的青年因在学校张贴纪念六月四日的海报,一直在被密探搜捕。当一年过去,康玉春随同胡石根一同被捕后,终于在狱中又与贤斌相逢。贤斌出狱,他还在狱中;待到十多年后他出狱时,贤斌却再度入狱,又是一十三年。那一次分别,竟然是两人在狱外的最后一次见面,十七年了,对有些人而言,似乎想要相见,只能到一个特定的地方去。

人生不相见,相见泪如雨。我不知道,这位黝黑剽悍,整日哈哈大笑的医学硕士,再次见到贤斌时,是否会双泪如注。他是那个年月最好的见证者,1992年,他是青年学生组织“中华进步同盟”的组织者。为了这个象征性存在的反对者同盟,他的黄金岁月全部付诸牢狱;他的“幽谷美人”至今下落不明。他在运动高潮时默默不语,却在运动被镇压后,勇敢地走到足以毁灭一个人一生的法庭上,并高喊:“打倒法西斯!”人们都看到他乐观豁达,举重若轻。可有几人能触及他真正内心深处,时时刻刻都需要承受的巨大忧伤与痛苦。并且,鲜有人愿意与他分担这些苦楚,因为他并不愿将这一切托人分担,才会以成日哈哈大笑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天生对政治不感兴趣,我们选择这样的道路,仅仅是为了在历史洪流中尽到自己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职责。尽管我们的影响在历史洪流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极有可能无声无息湮没在洪流深处。然而我们的选择,却见证了修昔底德的名言:“历史是人类精神的凝固。”帝王将相们不会把我们写进他们的家谱,而我们却把自己的生命写进这片土地。如果不是因为这些选择,康玉春也许早已成为一方名医;刘贤斌在巴黎举办画展;而胡石根,他仍在象牙塔里写他的学术论著。如今,一切付与一场牢狱之灾后,华发渐渐爬上鬓角。

刘京生先生是我的忘年挚友,他已年过五旬,尽管如此,我们之间还是以兄弟相待。我并不喜欢北京,如果不是那里有康玉春、刘京生这些人,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踏进北京城一步。那是全中国最冰凉的一个城市。在这个城市里,一举一动,都似乎在最高统治者眼皮底下,生活中的一切,都似乎和最高政治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当然,有些人将它视为一种荣耀,而我,却视之为一种耻辱。我母亲养在屋顶上的那只老母鸡,对我来说,要比最高统治者重要一万倍。生在这样万事万物都需要讲政治的社会,对于一个生命个体而言,是一种悲哀。不过除了因为这个城市本身并不招人喜欢之外,我还有一个苦衷,那就是在北京,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过夜地点。只有刘京生先生的夫人,每一次都要反复叮嘱我,只要愿意,随时到可以到他们家去过夜。对我而言,这是我能在这个城市里寻找到的最高幸福。

他陪同胡石根坐了十二年半的牢,并早在八十年代初,就因为民主墙运动,尝过那滋味。1978年,民主墙运动爆发,那时他二十六岁。杜诗云:“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白头还戍边。”

1989年五月的一个晚上,回家路上,刘京生遇上一小群人在集会演讲。那时候聚会演讲的人很多,但这一次,却让他感到似乎有所不同,于是便停脚步默默旁听。几小时后,集会的人们散去。他逆着消散的人群向一位个子不高,却热情激昂、态度率直强硬的人走去,仿佛整整一晚上,都是在为那个人而驻足。他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但是你的观点很危险……”

那个人就是胡石根,他和刘京生都已完全成年。他们不是象康玉春和刘贤斌一样的青年,他们有足够的社会经验去预判出那场运动的后果。运动即将面临被全面镇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并且很快就会到来。他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到广场,争取上去指挥学运或者工运,他只是一腔热忱地想要告诉那些要去广场上的人们,专制者绝非善辈,他们为了政权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逢,三年后,他们成了同案犯。当然,如果没有这场相逢,也许还会有下一场,只是大同小异。于是他们分手时,相互交换了地址,不久,枪声果然响起。有人死在街头,有人被捕,有人逃亡。又是不久,死者入土,被通缉者基本被捕。全社会回到了党的铁腕统治之下,一切按部就班,一切照常,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胡石根凭借他当初留下的地址找上门来,对他说想要成立反对派团体,以证明我们并没有被吓倒,更没有被扑灭,无论专制者的手段多么残酷强硬,无论他们掌握着多么强大的国家机器和宣传机器,这茫茫中国,总有不屈者在。气氛越是萧杀,就越是需要有人勇敢地站出来。于是,刘京生便毫不犹豫选择了和胡石根站到了一起。

除刘京生外,胡石根还找了很多人,大多与刘京生情形相仿——凭借当初一个联系地址,在这之前,基本可以算得上素昧平生。仅仅凭借一个共同点观念,这些人可以做到从相互并不熟知,一跃而从此肝胆相照。这在绝大数人看来似乎匪夷所思,而在异议人士看来,却如同家常便饭。难道对自由和公义的渴望,还不足以使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距离?有些人只需谋面一次,甚至无需谋面,便可从此一生相互托付,相互追随。这既是命中注定的安排,也是无数轮回才能修来的缘分。

为了表明与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彻底分道扬镳的决心,这个反对派团体被命名为“自由民主党”。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相互竞争的两个阵营往往一左一右。把这些人放进民主社会,他们既有可能去投社会民主党的票,也有可能去投自由民主党的票。而在中国组建反对党,他们要做一个纯正的右派,以示决绝。

当时在北京还有一个松散的学生团体,名为“中华进步同盟”,康玉春是这个团体的临时召集人。他之所以成为召集人,是因为这个团体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学生,没有固定住所。只有他有一间宿舍,大家便有事没事跑到他宿舍来,有时来玩,有时相互倾吐心事。于是这位东道主先生不知不觉成了召集人。91年春,康玉春见到了胡石根,他异常高兴:“我觉得有主心骨了!你想,那时我才二十多岁,什么事都战战兢兢,觉得自己很难担当得起。”这两个团体迅速相互认可,然后相互加入对方。继而,来自河南的青年安宁等人加入这个未来的“反革命集团”,并在河南成立分支。用他们那点少得可怜的钱,在北京街头张贴宣扬人权、民主以及怀念六月四日的海报、散发传单,甚至曾经动过念头,想用模型飞机撒传单。由此可见他们人数虽少,却人才集聚。这些事当然只能偷偷地干,需要躲着警察;躲着治安联防队;躲着工厂、学校的保卫;躲着“小脚侦缉队”……甚至躲着街坊四邻。这本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人权、民主、哀悼亡魂,哪一件不是磊磊落落,坦坦荡荡?然而在我们这个国家,大部分光明正大的事,得象做贼一样躲起来,而大部分男盗女娼的事,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片国土上畅行无阻。

特务们不是吃干饭的,升官发财的欲望令他们鼻子异常灵敏,大网早已撒开,只等着收网的命令。1992年五月二十八,全面抓捕突然开始,至二十九日,几乎所有积极参与自由民主党的人们,皆未逃脱。特务们至少已经观察他们一年以上,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红中国的第一个正式反对党,在摇篮中被扼杀。这次红朝历史上对结社自由态度最强硬的实践,以其早已被预知的沉重命运收场。

1989年那场运动之所以失败,其中非常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那场运动没有明确的目标,最终只能落得任人摆布的命运。一个社会,必须存在反对派,只有反对派能够以合法、公开的形式存在,与执政者通过公开合法的方式相互竞争和监督,这个社会才可能进入良性的运转轨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之天下。如果执政者无法容忍反对派存在,那就意味着,这个执政者是将全社会视为他个人的私有财产。这种人,在中国古代,被称为“独夫民贼”。

中国自由民主党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党,而仅仅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民间反对派团体。在共产党将他们以“反革命集团”的名义逮捕的同时,也宣告了共产党承认他们,是一个实质意义上的反对派团体。否则共产党为什么要惧怕这聊聊几十个人?请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民主之路上的先行者和受难者,他们是:胡石根、康玉春、刘京生、王国齐、陆智刚、王天成、陈卫、张纯珠、芮朝怀、李全利、陈青林、王佩忠、邢宏伟、许东岭、张国均……在他们中,有人并不同意组建反对党,那意味着什么,人人都明白。但是当看到其他人义无返顾而去之后,那些反对组党的人,却放弃先前的观点,加入其中,一同奔牢狱而去。没有慷慨悲歌,荆卿认为自己可以救得了燕国,甚至救得了天下。而他们,却明白自己不过是在飞蛾扑火。

刘京生终于熬过了漫漫十二年半的刑期,重又回到现实中来。他开过小杂货铺,摆过地摊。开杂货铺需要向官家缴纳各种苛捐杂税,想要盈利只有一个办法,用花言巧语,将那些即将腐烂的水果,即将变质的零食之类货物,先行兜售出去。可是他却无法做到这些,于是杂货铺关张大吉。摆地摊需要向黑社会缴纳保护费,还要躲着官家的城管。这些人个个穷凶极恶,以四处寻衅滋事为乐,只好又收摊大吉。现在他总算找到个临时工的活计,尽管薪水微薄,却总不至于亏了老本。

这种生活,在很多人眼里,叫做风雨飘摇。而在另一些特定人眼里,甚至称得上一种幸福。同案胡石根仍在狱中,他呼吸系统很不好,每天早晨囚犯们叠被,把铺盖褥子扯起来抖,试图将它抖得平整。于是整个囚室弥漫着破烂铺盖褥子的飞絮,胡石根被呛得死去活来。

十六年来,每天皆是如此开始,而这仅仅是那牢狱之灾的冰山一角。

你可曾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以至于多年以后,那深深的灼痛感,仍在催促你前往未知的远方,寻找一个归宿?

有一天,康玉春忽然悄悄告诉我,似乎在告诉我一个极大的秘密。他说,其实自己早在十二岁那年,便已参加“革命”。

儿时,他家门外有块约莫两平方丈的空地。母亲带着他的几个姐姐,在那块空地上,偷偷种了些番茄。

 “等到番茄红了,就不用天天挨饿。”这是一个童话。

 他每天都在屋前盼望,等着番茄发红的日子。番茄果然渐渐红来起来,他们开始谋划着什么时候收获。有一天,这个孩子依旧在屋外盼望着,仿佛母亲和姐姐们明天就会来收获这些番茄。可是那一天他等来的,却是前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干部们。

悍吏之来吾乡也,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干部们将番茄树悉数连根拔起,即将成熟的番茄在地上被踩得稀烂,如同一滩滩鲜红的血。悍吏们哗然而骇,更可悲的是,那个时代,连番茄都不能被容忍,又岂能有什么鸡犬?

康玉春成了“反革命”,哪怕付出十余年牢狱之灾,依旧初衷未改。对康玉春而言,那些被踩烂的番茄,在他心中的分量,以及给他一生带来的忧伤,也许远胜于十余年来的牢狱之灾。胡石根也许也有类似经历,那刻骨铭心的烧痛,支撑着他在狱中十余年来忠贞不二。刘京生、王国齐、刘贤斌……大抵皆是如此。他们的同案,当时的“主犯”胡石根仍在狱中,如今已是百病缠身,未老先衰。这个名叫胡石根的人,和我们一样,也都在等待着那个名叫胡石根的人出狱的日子。路过的人们啊,自由的代价远远比我们想象中沉重无数倍。那一丝一毫,都要用无数血泪换来。

后出塞

 

早已不见连天烽火。

何不用青丝换一头白发,

铺满这荒芜的十里亭。

春草连天的时代再不复返,

我要送你一个沉沉中夜。

 

这是我通往来生的栈道,

自那一年胡天雪化始,

已是世世代代。

那时你悄无声息

那时你悄无声息

……

杨宽兴:面子中国的表演属性

缺乏内在实力的人往往更爱面子,国家亦然。气势恢弘的奥运开幕式及体育转播为面子中国的展示提供了一个世界性舞台,却也使其露出破绽。

按照邓小平的说法,与民主制度相比,专制社会主义国家的一大优势是“集中力量办大事”,对当下中国大事中的大事——2008北京奥运来说,“党和国家”自然要倾举国之力办好,以便在纷然来朝的世界列国面前展示一台空前绝后的奥运大戏,这是当下中国上至政治局领导下至街道干部的中心工作。

由于这种举国动员体制的存在,我们不必怀疑奥运展示的表面效果,也不用怀疑国家包办体制多金取银的能力,但是,在一场超级电力消耗加人海战术的奥运开幕式之后,许多观众由惊讶转向困惑,由困惑转向疑问:奥运开幕式的多处作假除了引发有关诚信问题的讨论之外,是否更折射出中国权力社会的一种本质属性?

8月8日晚的奥运开幕式上,一个名叫林妙可的漂亮小女孩以一曲历来带有政治意味的主旋律歌曲《歌唱祖国》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就在几天之后,我们得知她并不是歌曲的实际演唱者,真正的演唱者杨沛宜虽然拥有出色的声音,但因外形不如林妙可好看而被剥夺了亮相的机会。

无独有偶,开幕式上的“巨大脚印焰火”,据报道也是经过电脑精心处理过的图案,为了让全世界观众在2008年8月8日夜间看到这一震撼性的画面,有关图象制作人员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为我们制作这一历时55秒的视频。

无庸置疑,林妙可的假唱和人工制作的焰火效果增加了开幕式的可观赏性,依靠这一场表演,中国似乎再次赢得了面子。但是,出于视觉效果考虑的作假如果可以罔顾诚信原则不受约束地运用,张艺谋是否可以直接精选长相俊美的演员和技术精湛的3D制作人员,凭空为我们“创作”一出奥运开幕式的大片?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作假被错误地抬升到国家形象的高度,此次开幕式的音乐总监陈其钢说:“杨沛宜没有被选中是因为她的外形,为了国家的利益。”而且这样的决定是由高层领导决定的。姑且不论国家利益的概念应如何定义,仅就效果而言,作假行为真地可以提升国家利益吗?如果连奥运开幕式演出都可以用假唱和以假乱真的视频效果来支撑,整个世界对于中国以及中国人的诚信问题的疑问是否将损害“国家利益”?

很显然,作假行为并不局限于开幕式本身。在奥运比赛开始后,由于奥运门票发售工作的失误,一方面,很多热情观众遭遇一票难求的困境,另一方面,大量看台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于是,为了让场面显得好看一些,奥运组织者便让身着统一制服的黄衣人来充当看客,这些所谓的“观众”由奥组委的车辆拉着跑来跑去赶场子,却未必是该项体育运动的爱好者。说穿了,他们是来救场的,他们的唯一作用便是撑起北京奥运的面子。

看来,真正的体育精神并非北京奥组委的的首要考量因素,在他们看来,面子重于一切,为了面子上好看一些,他们不惜作假,不惜剥夺体育爱好者观赏体育比赛的权利。

来自世界各地的体育爱好者可能对这样的现象感到奇怪,但对生活于中国的人们来说,这只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专制政治的特点决定了权力是虚伪而缺乏自信的,当他们无法真正改善“里子”的时候,“面子”历来是其赖以支撑台面的主要考虑。

面子塑造工程在当代中国的现实中几乎无处不在。最大的面子工程是中共的各级会议,是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为代表的官方新闻报道。在这些会议中,社会矛盾与冲突被刻意掩盖起来,出现主席台上的领导总会扮演一副正派、和谐的“伟光正”形象,如果扮相不够光鲜,官方电视台的编辑会对画面进行深加工,直到看上去无可挑剔才会罢休。

领导视察同样显示面子中国的表演属性:领导光顾某地视察前,打扫卫生、粉饰墙壁、清理访民等招数都会被地方官当作取悦领导的法宝,经过一番努力,繁荣、和谐的社会假相便被制造出来,各级领导便可以放心地面对镜头而无须担心意外的不“和谐”因素冲淡他们的快乐和轻松心情。

事实上,就在这次奥运举办之前,北京面对着诸如访民云集、交通堵塞、空气污染等一系列“里子”问题,出于“国家形象”的面子需要,每天至少一半的车辆被迫停驶、北京城方圆几百公里的污染性工厂停工、周边城市拉闸限电、几十万居住条件简陋的暂住人员被赶出北京、部分企业放长假、许多访民被清理出北京、北京市的道路被划出奥运专用车道••••••种种违背生活常态的做法均以伤害民众正常生活的“里子”为代价,看来即使相对发达的首都北京也不敢以其真面目示人。如同奥运开幕式的表演一样,这些做法为的只是对“中国国情”的外国人制造好看的面子假相。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当林妙可的假唱和“巨大脚印焰火”真相被揭穿后,世界各大媒体纷纷对此予以报道并提出置疑,由于奥运报道的规模放大效应,“面子中国”问题反而引起了举世的关注和热议。外国人可能不了解中国国情,可他们并不是傻子,他们完全能够从这些刻意制造的面子表演中可以窥穿现实中国的秘密:眼中所见并非真实生活的坦露,一切都是按照表演的要求被设置好的。

华丽的面子未必能够掩饰中国令人失望的一面,真正坦诚的待客之道是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而不是玩弄曹操式的“捉刀客”把戏。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原本属于大众的体育运动成为权力的独角戏表演,奥运便失去了其公众参与的价值,因为面子表演注定是属于权力者少数的操控,大众的生活与感受才是一个国家的“里子”。而当少数人的表演露出破绽的时候,不仅权力的面子难保,原本属于大众的“国家利益”也必遭伤害,可谓得不偿失。

当红袁世凯

1884年,在李鸿章的一份述职报告中,有一段对袁世凯的评价,说他“胆略兼优,能知大体……足智多谋,两次勘定朝鲜变乱,厥功甚伟”[1].获此殊荣时,袁世凯年仅二十五岁。此后,李鸿章对袁世凯一度给予积极举荐和重用,彰显出其惜才的一面。1901年11月,当李鸿章天年即尽的时候,慈禧问谁能接他的班,他指定了袁世凯。从这年起,袁世凯逐步走向清廷政坛的前台,并在短短的五六年内,一跃成为晚清一时无二、举足轻重的政治家。

到1906年前后,袁世凯不但控制着北洋集团所拥有的中国惟一一支十万大军的近代化武装力量,而且他自己还取得了身兼八大臣的特别的政治地位。这八大臣分别是:参预政务大臣、督办山海关内外铁路大臣、督办政务大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督办天津至镇江铁路大臣、督办商务大臣、督办邮政大臣、会办练兵大臣。到这节骨眼上,清廷之“一切要政,惟袁之建言是听”了。

袁世凯走向晚清乃至民初的政治前台,尚无实据证明,在他的仕途中,有什么奴颜婢膝似的买官、贿官之行为,凭的完全是个人实力和举世公认的军事、政治方面的才干。国内对袁世凯的赞誉(主要来自维新派)先不说,就是当时悄然崛起的西方大国美国,对袁世凯也是盛赞有加。1908年6月14日,美国记者托马斯。F.米拉德在他的《清国铁腕袁世凯采访录》中开篇就说:“在西方人的眼里,长期以来代表大清国形象的,只是从四万万芸芸众生中站出来而非常突出和确定的几个人而已。正是这些人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或许能够开辟出一条道路,以迎来一个新中国的诞生。……袁世凯是这些人物中非常突出的一位,他也确实在这些趋向进步的高层官员中被认为第一。”[2]所以,即使后来他荣登中华民国总统的宝座,也绝非简单地如一般常识所说的窃国。历史表明,袁世凯的上台,国际国内形势、人心思定以及南北合作等因素,均起了重要作用。至于袁世凯“成了神仙想升天”(当了总统想皇上)的倒行逆施,又在另当别论之中,本文重在言说当红的袁世凯。

回溯至1879年,正是二十岁的袁世凯第二次乡试名落孙山的一年。他因此愤而投笔从戎,还给自己找了个妥帖的理由:“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岂能)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随后就去了山东烟台,在他嗣父故交淮军“庆”字营吴长庆麾下,任营务处帮办一职。随军入朝不久,即赶上朝鲜政变,袁世凯又出任前敌营务总理。任上一年,袁世凯果断干练地处理实际事务的才能,为他赢得较高声誉,连朝鲜国王都要亲自请他“代韩练兵”。1884年,吴长庆因故内调回国,袁世凯接替了驻朝“庆”字军的统率权,仅年余,便获得“知兵”美誉。李鸿章在述职报告中对袁世凯的高度评价就来自这里。两年后,在李鸿章的大力举荐下,袁世凯终奉旨“以知府分发”并“赏加三品衔”,其平步青云的速度,史无前例。当时的袁世凯仅二十七岁。此后,袁世凯以清朝大臣身份,驻朝长达十年之久,直至1895年中日甲午战起,他才奉命回国。

中日甲午战争,中国的战败,促使袁世凯致力于陆军军制学的研究。“在战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东北前线返京的袁世凯就居在北京的蒿云草堂。摒绝杂物,邀集同志,潜心搜集、整理、翻译了各类西方军事著作……”[3]袁世凯此举,在朝野上下引起强烈反响,以致“人皆未见,目为奇书”。“联系自甲午中日开战以来袁世凯对于中国传统军制所提出的强烈批评,及其‘凡所建白,均料事如神’,使袁世凯一时成了众人瞩目的当代‘军事奇材’。”[4]众望所归,袁世凯被当时(1895年11月)的督办政务大臣们一致举荐为练兵大臣。就这样,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组建了帝国惟一一支“装备完善”的陆军部队,名曰“北洋新军”。袁世凯正是靠这支军队树立起了他在政府(包括国内各派势力)及列强面前的崇高威望,也由此奠定了他牢固的政治基础。

在清末政治舞台上红极一时的袁世凯,使皇室大为不安。袁毕竟是汉人——而让汉人掌握着如此强大的一支军队,在满清史上绝无仅有。1907年,皇室为“裁抑”袁世凯及其北洋势力,免去了袁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一职,内调军机处“主持枢垣各政”。这不但没削弱袁世凯的势力,相反,袁还利用在军机处工作的机会,加快了他的政治理想——立宪政治的步伐。“果然,自1908年军机重组之后,清政府的《资政院章程》、《钦定宪法大纲》等一系列立宪文件相继颁发,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立宪机构相继设立,清廷立宪政治的步伐明显加快。袁世凯也由此获得中国资产阶级立宪派的好感,他们在袁世凯的身上寄托着中国实行立宪政治的希望。”[5]

袁世凯的立宪主张并非一帆风顺,甚至早为他的政治夙敌载沣所不快。1906年,以袁世凯为首的立宪派提出一项改革方案,即《新官制改革案》,其核心内容是:取消军机处,设立责任内阁制。内阁制主要仿照立宪国的成例,使“立法、司法、行政各有责任,互不统属”,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三权分立。在政务处的一次立宪讨论会上,当袁世凯提出这一议案时,“醇王(载沣)闻言益怒,强词驳诘,不胜,即出手枪,拟向余(袁世凯)放射”[6].真还可以说,为追求三权分立的政治理想,袁世凯在当时是冒了生命危险的。这时,我们还看不出袁世凯有何不良动机(如皇帝梦),因为著名的清末五大臣赴欧美考察宪政,就是他力促而成的。这说明,此时期的袁世凯,其政治思想是足以为人所称道的。

从载沣过激的行为可以看出,当时的袁世凯被定为满清皇室的头号政治对手。历史证明,在清末的宪政运动中,袁世凯确为当时地方官僚中“最为激进”的立宪势力的代表人物。他很早便指出,要挽救国家,“别无良策,仍不外赶紧认真预备立宪一法,若仍悠忽因循,则国势日倾,主权日削……”[7]袁世凯的立宪主张得到了相当一批地方实力派的支持,这也“使得袁世凯本人在当时的民族资产阶级上层中树立了良好的印象”,并获巨大支持。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在晚清的统治层内部,还没有哪一位官员能像袁世凯那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改良争取到这样多的东西”[8].

在这次立宪会上,因未能要了袁世凯的命,载沣一直耿耿于怀。1908年11月14日、15日,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死去,载沣摇身一变,成了新皇帝(溥仪)的爹爹,且握监国摄政王的大权,他第一个目标就是要灭掉不同政见者总首领袁世凯。他本想置袁世凯于死地,可他错估了自己的能量;于是,杀不了袁世凯,就只好求其次,撤消袁的一切职务。后又以袁世凯的党羽为目标,将他们一个一个从重要位置上摘拔下来,企图以皇族势力取代袁氏势力。但载沣所做的这一切,在袁世凯及北洋势力面前,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因为在“北洋军中,自统制以下的各级军官都是袁世凯一手提拔的,非袁不从。满族亲贵们既然无法彻底地更换这一庞大集团的下层,其对于集团上层的局部人事调整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9].

进而,我们看到这样一种奇特的政治现象:一个以“布衣”、“野老”隐居在河南漳德洹上村的袁世凯,却牢牢地控制着北洋的几万精兵和全国政局。当时的洹上村,实际成了中国的政治“中心”。这里专门设有电报房,随时保持着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信息联络,袁世凯每天上午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来处理“公务”。北洋各路将领还随时赴洹上村,向袁世凯请示汇报。甚至一些朝野要人、外国使节也常常到洹上村来拜望袁世凯,聆听他的政见。这使人想起当年李鸿章在天津办公的情景。外国使节在前往北京之前,都要去天津逗留几天,以专程拜访在那里的李鸿章。因为那一时期的大清政策,也只有李鸿章摸得上头绪,有定准,说了算。这一点,袁世凯很像发现他的伯乐李鸿章。

袁世凯在漳德息影林泉三年间,仍通过各种渠道尽力地建立与革命党人的联系,并因此在相当一批的革命党人尤其是年轻人中建立了极好的印象:“时留东学生之归国者,必绕道谒袁……其私邸中谈宴游观,无不座客常满”,有的还“谊若父子”[10].“在宣统纪元以后的许多记载中,我们的确常常可以发现袁世凯靠着‘金钱蒸发之力’帮助革命党人揭竿的例子”,如1908年4月,袁世凯就曾资助过同盟会在云南河口的一次起义。“客观上,袁世凯对于革命所持的这种暧昧态度,使相当的革命党人对其产生好感。因此,在辛亥革命爆发之后的南北谈判期间,颇有声势的临时大总统‘非袁莫属’的呼声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革命党人的内部各派。”[11]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中国出现混乱局面。“一位西方记者莫里循在与友人谈到这一时期的中国政局时断言:袁世凯是皇室的惟一希望,在中国有好声誉,在外国有好名声,是惟一可以从动乱中恢复秩序的人。同期的《泰晤士报》直接刊文,公开提出要清廷召回袁世凯,而且声称:只有他,才是能够挽救时局的惟一人物。……辛亥革命前夕,清皇室载涛、载洵等人赴欧洲考察,曾受到欧洲帝国主义列强的一致责问:中国至今奈何不用袁世凯?在列强的心目中,处于‘世界最伟大的政治家之列’的袁世凯不但关系着中国政局的稳定,而且这种稳定也关系着他们各自在中国和远东地区的利益。”[12]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提一提趁火打劫的日本和俄国。袁世凯离职后,清廷失去了一位铁腕人物,这在客观上造成了政局的混乱与恶化,为日本和俄国在远东地区肆无忌惮地扩张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也影响了英、美、德等其他帝国主义列强在这一地区的利益。当然,受害最大的是中国。在国家处于分崩离析的紧要关头,加之英、美、德等外交使团给清廷施压,袁世凯受命出山,并提出六项条件,前两条便是“即开国会和成立责任内阁”。

对袁世凯的条件,政府全部答应了。因为处在这种环境下,袁的条件也就算不上什么了。问题是,这样一个骤变的时代,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什么。一句话,这时没人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包括皇室成员和袁世凯在内。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连众望所归、“收拾残局,非袁莫属”的袁世凯都大感意外。接着,就该轮到皇室大感意外了——袁世凯的出山,不但没有像皇室一厢情愿的那样“保我大清”,相反倒加速了满清王朝的灭亡。南边的革命党人提出条件,只要袁世凯能迫使清室退位,他们就把大总统一职让予袁世凯。袁世凯不能不心动,而且他是那个大动乱时代惟一有能力动心于大总统宝座的人。然迫使清室退位所遇到的抵抗与当时的暴力革命相比,这简直不值一提。所以,袁世凯轻易地做到了在其他派别看来不易做到的事情——清室和平退位。于是,革命党人履行承诺,袁世凯也就如愿以偿地登上了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座。

这真是中国人实行先进政治民主的一次大好机遇——推翻帝制,南北统一,开启国会,三权分立……这是戊戌变法以来多少开明之士的梦想呀!万万不幸的是,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一开始就极大地削弱了总统的权限,使其在职能上仅仅成为一个“橡皮图章总统”(在国会和内阁通过的文件上盖盖章而已),而国会的权限则无所不及,等于创造了“数百议员皇帝”,“其尊与帝国之君相似”[13].不要说袁世凯这样一个半新半旧的官僚难以就范,就是专制文化熏陶下的新官僚,也决不肯向《临时约法》躬身。袁世凯那样的强权人物一旦感到宪法的强烈束缚,自然就要设法去突破。一边要破,一边要立,总统府和国会就打起来了。一开始,双方还有妥协和忍让,闹到后来,袁世凯干脆解散国会,进而称起帝来,践踏宪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袁世凯这个清末民初红极一时的政治家,登上极权宝座仅五年,就成了一个全国人人诛之黑极一时(乃至一世)的人物!如袁世凯去世的时候,在上海养病的黄兴就寄来一幅挽联,表达了他的某种惋惜之情。挽联曰:

好算得四十余年天下英雄,陡起野心,假筹安两字美名,一意进行,居然想学黄公路。

仅做了八旬三日屋里皇帝,伤哉短命,援快活一时谚语,两相比较,毕竟差胜郭彦威。[14]

挽联的“好算得四十余年天下英雄,陡起野心”前十五个字,基本公正客观地总结了袁的一生。“四十余年天下英雄”——是对袁世凯才干的赞誉和认可:“陡起野心”——似乎又为袁世凯开脱了不少称帝罪责。作为袁世凯政敌的黄兴,真可以说是温良敦厚了。只可惜袁克定“这样的曹丕”(冯国璋语)不识货,坚决拒绝悬挂黄兴的这幅挽联。因此,在次日全国各大报登出这幅挽联后,社会各界也多从反面去解读,挽联的正面意义也就埋没了。而黄兴的温敦宽厚,更无从体现。今天来读黄兴挽袁世凯联,我认为它实际总结了专制社会政治人物的共同命运:少壮清明建功业,老大昏庸留骂名。

注释:
    〔1〕〔3〕〔4〕〔5〕〔6〕〔7〕〔8〕〔9〕〔10〕〔11〕〔12〕〔13〕郭剑林主编:《北洋政府简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3、34、60、52、49、61、58、63、64、59、74、112页。
    〔2〕郑曦原编:《帝国的回忆》,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5~136页。
    〔14〕程润:《护国风云》,载2002年8月新作家网。

自由,多么坦白的渴求

  今天(8月17日)是奈保尔的76岁生日。生日快乐,奈保尔!
  今天(8月17日)是奈保尔的76岁生日。生日快乐,奈保尔!

 

  《自由国度》,(英)奈保尔著,刘新民、施荣根、徐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5月版,20.00元。

  《自由国度》,(英)奈保尔著,刘新民、施荣根、徐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5月版,20.00元。

很多人列出的心水书单里,都会包含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凡是看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留下美好印象的。就连我这个整天嚷嚷喜欢奈保尔的人,其实也就是指的《米格尔大街》这部短篇小说集。后来他一再出版的小说、游记,没再让人提起兴致,这当然跟奈保尔无关,他不是为读者服务的,也不是为喜欢他的读者服务的,作为一个作家,想必他没有这些义务。

稍早前一点出版的《灵异推拿师》和《魔种》都没有《米格尔大街》那种魔力,不是作家本人的魔力消失了,而是对于奈保尔来说,他展开自己了另外的方向。“世界作家”是奈保尔认可的一个称号,他若要对得起自己的这个称号,一定会下意识地做点事情。这部《自由国度》就是针对这个称号的一次发威,不管如今已经年迈的奈保尔当年是否有这个心理暗示,作为读者我们这么猜想应该不算离谱。奈保尔曾说,他是那里的人,他只能写那里的人和事。可以说,在非洲殖民地区发生的故事,使奈保尔反复得到一块营养基地。“自由国度”(奈保尔直白地展示出自己一贯的反讽,或许这是他幽默感发散时的一种常态)用伶牙俐齿的语言和丰满肥硕的情节来告诉你一个似乎会被你忽视的世界,而这世界又恰好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你我身边。

《自由国度》包含了五篇作品,其中两篇被命名为“日记”,三篇中短篇小说。把这本书看成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多少会有点违背作者的初衷,他们整体性非常强,结构上有作者的精心之处,或许将之整体看成一部作品更为恰当。当然,五个部分,各说各的,都可以独立成篇,分开讨论,或许更有助于“看透”它。在小说的开篇序曲《比雷埃夫斯的流浪汉》里,奈保尔也嘲讽了“世界公民”,主人公这个备受攻击和虐待的英国流浪汉,放肆地宣称“我认为自己是世界公民”之后,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人差点要杀掉他。作为一个人,可以享受某种恩惠,也要有时跳出来审视它。在我看来,奈保尔对于“世界作家”的态度就是这样,仅仅这一称号就可以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赢得某种轻薄的青睐和重视,但是他并没有就此被俘,该清醒的时候他还是睁大双眼的。奈保尔在开篇的“日记”中又是用了一种讨好的语言风格,甚至有人惊呼一看开头,就找到了《米格尔大街》的感觉。这一点不假,奈保尔那种看似随意却字字有力的描写方式,最让人容易进入,读者往往在不经意间就已经足够看清一幅荒诞画的各个部分了。

接下来的两篇《孤独的人》和《告诉我,杀了谁》是全书最让人着迷的部分。如果还有人抱怨同名的另外一篇《自由国度》过于冗长和啰嗦,那么这两篇精彩的小说还让人有什么话好讲呢?从印度来到美国的厨子,荒诞地开始一切,包括愚忠、背弃、离开和妥协,丑陋得让人心寒,最终变成一个“孤独的人”,这种微妙间展开的巨大变化,正是奈保尔的拿手好戏。“孤独的人”成了格格不入并且让人能够理解和同情但却又难以认同的人,这并非个人的原因,在世界这个偌大的舞台上,每一个表演者都会身不由己。主人公“桑托什”的每一个想法和每一句话都很喜剧,可是作为读者你却要悲伤地信以为真。“我用英语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就在这屋里,事情就这样搞定了。“异乡人”桑托什“就这样娶了一个美国黑人女仆,然后从此成为美国公民,他最后黑暗地告白———”我必须在若干年内给这副躯体饭吃,给它穿衣,直至它消亡“,让人看到此时奈保尔的”居心“。

如果说奈保尔的处女作《米格尔大街》(虽然出版时间在《灵异推拿师》之后,但创作时间上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中的小说有过于轻逸之嫌,那么《孤独的人》则足可以成为奈保尔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不再有小品的短暂和片面感,它完整、紧张、厚重地将短篇小说这种写作形式发展到了极致的那一端;如果你仅仅看了《米格尔大街》对“短篇小说大师”还有一丝犹豫的话,那么到了《孤独的人》,应该可以百分百地确定这件事了。

《告诉我,杀了谁》中,更是完美地展示奈保尔天才的反讽本事,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每一句话都让人着迷的小说,除了《百年孤独》我觉得还有这篇《告诉我,杀了谁》。奈保尔阴沉地让他的读者毫无快感地“享受”着他所创造的巨大荒诞感,每一个细节都楚楚动人。一个对弟弟寄予厚望的哥哥,在种种超出常人的行为下,荒诞地演绎了一段人性背后的故事。奈保尔的这部小说主题关乎“流浪者”、“殖民主义”等,这些也是在人性和真实逻辑下展开的,作者有能力让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感受到他所要营造的那种荒诞感。生活的挤压,迫使人们作出改变,爱成了一种荒诞,然后努力之后的结果呢,还是无始无终的失败。失败似乎早已注定,这从行动的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主人公作为一个窝囊的失败者,他找不到失败的原因,他不知道打倒的人是谁,他不知道自己的一腔怒火最后应该撒向谁。“他们抢走了我的钱,毁了我的生活,还分离了我们。然后,你不能杀了他们。噢,上帝!告诉我谁是敌人。……然而,这里的人让我困惑,是谁伤害了我?又是谁毁了我的生活?告诉我,报复谁?”结尾部分的痛诉让一个人可以走到了生命的结尾,他找不到该杀掉的那个人,只能杀死自己,这种命运几乎是必然的。

奈保尔的作品在今天被一再地阅读和评论,正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我是那种人们以为别人都在读的作家”。这没什么不好的,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只要不是太过于矫情,他就不会拒绝这种好事。处于批评家的眼界之内,这没什么不好的。或许这句自以为是的话,还有一种自嘲的意味,就是说,大家都是“以为”而已,而真正阅读,还是有距离的。晚年的奈保尔备受争议,没人敢声称自己知道这个怪老头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宣布封笔之后的奈保尔更加“自由”,他甚至厌烦了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观点和主张,而是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来暴露自己的“底细”(他授权一部狠狠揭露他的传记出版)。这或许是因为此时的奈保尔,在写透人类荒诞和无能为力之后,自己深感到一种无能为力,面对繁杂和无解,双手无奈地垂下大概是唯一的最后姿态;或许还是因为此时作为老人的奈保尔,一生伴随争议和无数辉煌的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他是不是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呢?如同小说集的名字一样,“自由国度”这个反讽,似乎也可以放在作家自己身上。

近年出版的部分奈保尔作品中文译本———

《魔种》,吴其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1月版,20.00元。

《抵达之谜》,邹海仑、蔡曙光、张杰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版,24.00元。

《河湾》,方柏林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2月版,16.00元。

艾特玛托夫过时了吗?

  《崩塌的山岳》,(吉尔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著,谷兴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7月版,20.00元。

  《崩塌的山岳》,(吉尔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著,谷兴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7月版,20.00元

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艾特玛托夫———他写过一本童话《早来的鹤》,长大读到他的《查密丽雅》、《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和《白轮船》,更是深爱他笔下的群山、草原和人情。后来的艾特玛托夫,不再这么抒情,《一日长于百年》和《断头台》都有悲怆之气,读起来让人动容不已。不过回想起来,读所有这些书,都已经是往事了,书架上的艾特玛托夫文集,更是许久不曾翻开,直到两个月前,远方突然传来消息,艾特玛托夫逝世了。

一个曾经深深打动自己的作家,倏忽远走,是件让人心痛的事情,虽然看上去自己和他并没有任何关联。我翻出艾特玛托夫的书,抚摩、重读,有些神伤。直到后来听朋友说,他的最后一本小说《崩塌的山岳》就要出版了,于是便多了一份期待,等着读老人家这部封笔之作。

《崩塌的山岳》还没有读到,告知我出版消息的朋友却转达来一场争论:艾特玛托夫是不是过时了。巧得很,这也是艾特玛托夫去世之际,我们编辑部里几位同仁讨论过的问题。很多人觉得,艾特玛托夫的书,和他所描写的苏联时代一样,已经成为尘封的历史,他的去世,也不过是活化石最终变成化石的过程。考虑到艾特玛托夫以及其他前苏联作家们如今的市场销量,这样的说法看上去未必没有道理,不过就像文学市场永远不能取代文学价值一样,由苏联文学的式微而推断艾特玛托夫的过时,其实是有问题的。虽然现在读者已经不多,但是我想,美,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任何读者在打开《查密丽雅》或者《永别了,古利萨雷》的时候,还是同样会感动的吧!

不过,虽然我坚定捍卫直到《断头台》之前艾特玛托夫所有作品的文学价值,也坚信它们永远不会过时,但说实话,读到《崩塌的山岳》之后,我还是有一点点失望的:书不会过时,艾特玛托夫本人也没有过时,但是老人写小说,却实在是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不是笔力的问题,《崩塌的山岳》技巧娴熟,人物也堪称饱满,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足以令读者心有戚戚。也不是题材的问题,艾特玛托夫以天山山脉绝顶处被猎杀的箭雪豹为象征,以失败的独立记者萨曼钦为线索,以吉尔吉斯新兴起的经济寡头、来自阿拉伯的石油大亨和天山脚下穷困潦倒的山民为对照,以吉尔吉斯古老的民间传说为背景,确确实实写出了全球化风潮之下,古老文化、古老生活和古老价值被摧枯拉朽般席卷的命运,特别是山民塔什坦阿富汗策划绑架阿拉伯石油大亨时所说的,“这就是我们的全球化,我们也要拿自己的那一份”,分明表达出一个古老民族在面对新世界、新秩序和新的不公时,所有的无奈、愤怒和疯狂。

可是所有这些还不够。在《崩塌的山岳》里面,我们读到绝望、读到疯狂、也读到对善的坚持,却觉得似乎缺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一点原本独独属于艾特玛托夫的东西。现在这本小说,可以轻易被解读,箭雪豹、永恒新娘的传说、大山里面突如其来的爱情和悲剧,这一切都可以被标签化,而打开小说的第一页,箭雪豹和萨曼钦最后将相依而死的结局,也完全可以预见———是的,小说太标准化了,技巧太完美了(虽然有点儿过时),而艾特玛托夫曾经天才般笼罩在自己所有作品上的温暖、忧伤、绝望又有希望的情绪,却荡然无踪。读着艾特玛托夫这部最后的小说,我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位上届奥运体操冠军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赛场上把曾经的冠军动作再演练了一遍,技巧固然完美,却再也没有了激情。

就小说本身而言,不用说,“崩塌的山岳”这个名字,已经足以表达艾特玛托夫心中所有感怀了。他的主人公萨曼钦一再执念于“永恒新娘”的传说,甚至打算为此策划一部崭新的歌剧,而结局处,他也像“永恒新娘”这个传说本身一样,成了被女友永远追怀的死去的猎手。可以想像,艾特玛托夫对于新世界的混乱与不公,怀着一种绝望的批判之情,虽然这批评,未必有很多人会去倾听。便是艾特玛托夫本人,这吉尔吉斯文学曾经的山岳,最后剩下的也只有无力的呐喊而已。小说中,萨曼钦曾经看着落日忧伤不已,这也是老作家本人对白日将尽的感怀吧。

最后或许应该说说艾特玛托夫的名字钦基兹,和成吉思汗的名字同源,而他毕生的作品,怕也是无愧于这个名字的。两个月前,老作家去世之后,吉尔吉斯斯坦为他举行了国葬。而在我们这里,虽然作家身后引起不少议论,比如说苏联作协曾经为他拉票以竞争诺贝尔奖,比如说他的小说现在已经少有读者,但其实自上世纪70年代《白轮船》以“白皮书”的形式被引进之后,艾特玛托夫的小说,在中国已经出版了十几种,有的小说甚至有好几个译本,这些书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哪怕他真的过时了,我们这些读者想起他,却依然觉得温暖。

●延伸阅读

中国翻译出版的艾特玛托夫小说

《白轮船》,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7月版,列入皮书系列。

《艾特玛托夫小说集》(上中下),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一日长于百年》,新华出版社1982年版;

《断头台》,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艾特玛托夫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早来的鹤》,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永别了,古利萨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白轮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长平:可怜丰都鬼难隐

近日有一则消息,说丰都要投资七亿打造鬼城,引起轩然大波。网民和当地群众都说,花这么多钱来装神弄鬼,实在不值,不如赈济饥寒,投资教育。这是人的态度。我突然想,倘若站在鬼的立场,会怎么看这件事?

于是我想到了《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则故事:有一个县令,厌恶官场倾轧,弃职归田。估计在乡下过也很烦,他死后请求阎王爷,再也不要让他轮回人世。于是他做了阴官。谁知道阴间也是世态炎凉,又弃职归墓。墓居群鬼之间,往来嚣杂,又不胜其烦,不得已找了个深山里的岩洞避居。虽凄风苦雨,总算不见人也见鬼,图个清静。谁知道又来了个躲雨的人……这个郁闷的鬼,对躲雨的人讲了自己的遭遇。这家伙好像不怎么同情,还继续采访,鬼只好不吭声了。

故事的结局是,叨扰者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拿出笔砚来,濡墨大书“鬼隐”二字于洞口。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开发了一个旅游景点。其实那鬼已经告诉他了,“不意人迹又通,明朝当即移居”,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开发。如果有人投点资,他还可以造一个假鬼蹲在里面让人参观。

我当然不是说,真的有鬼对丰都的大兴土木不满。我为丰都难堪的是,以急功近利开发旅游资源的心态来弘扬鬼文化,这本身是很不鬼文化的事。

有没有鬼不知道———以一个无神论者的立场,当然是没有———但有没有鬼文化,无论你站在什么立场,都不会有什么争议。鬼神文化是人类精神遗产的一部分。鬼神不分家,又各有所属。一般来说,神在庙堂,鬼在民间。形象化之后,就是神在天堂,鬼在地狱。《封神》说神,《聊斋》讲鬼,但《西游记》就什么都有了。你也很难分得清,《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到底是神仙还是鬼怪。在无神论者眼里,神神鬼鬼都一样,所以古人把神鬼小说统说为“志怪”。但是在有神论者看来,二者就大有区别了。

弗洛伊德说,灵魂信仰来自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我觉得还不止如此,它是人类灵魂的延伸。至少,它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有人要研究、展示一下鬼神文化,那跟建一座博物馆办现代画展没什么区别。丰都在传说中是地狱的入口,那真是天然具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鬼文化舍我其谁?问题是,除了气概之外,你怎么搞?

一般人批评鬼文化爱援引孔子的态度。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还有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论语》中还有这样的话: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民间爱说的“敬神如神在”就来源于此。意思是说,要做就要像真的一样,如果不真诚,那就别掺和了。我认为这是孔子的一种人生和学术态度,值得丰都的官员去领会。

我不知道是不是媒体的误解,丰都的鬼文化这么多年来一直饱受争议,但一直没有任何进步,一方面停留在封建迷信还是传统文化的口舌之辩,另一方面又总是把鬼文化描述成阴森恐怖的景点。就后者而言,那不是封建迷信,也就是儿童乐园而已。鬼文化的本质,是灵魂,是精神,是典故,是文物,是严肃而艰苦的搜集、整理和研究。你可以不信鬼,但你不能不正视人类的精神世界,这就是我理解的“敬神如神在”。丰都如果把功夫花在这上面,而不是急于把鬼包装起来兑换现金,我相信争议早就被贡献平息了。

农民工:刘翔时代的结束

每个民族在不同的时代都会有自己的民族英雄,中国自古就不缺英雄,从古代岳飞、文天祥,到现代雷锋、张海迪,英雄随着政治经济的需求而出现、聚焦直至衰落。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文娱和体育明星自然被推到了前台,尤其是体育明星,因为关系到“国家荣誉”,他们的形象和作用被无穷地放大,其实,根本的原因是存在于现象背后的金钱魔力,把全国人民的眼球聚焦,让和“英雄”有关的企业文媒大把大把地从咱们老百姓口袋里掏钱,所以,“姚明时代”、“刘翔时代”的到来,就不足为奇了。

体育明星之所以成为一个“时代”,主要由两个因素造就:一是其真正统治了一个时代,本届奥运会美国游泳名将菲尔普斯就是其中一例,其霸主地位无人能撼;二是在民族弱势项目上的突破,因为一直被别人瞧不起,所以,一旦成为此项目的领先者,无疑会成为民族的英雄,聂卫平就是这样的代表,他打破了日本人对围棋的垄断,虽然即使在全盛时期他也没能获得世界冠军,但并不妨碍他成为中国的“棋圣”。根据上述的分析,我们不难得出:姚明和刘翔是第二类的“英雄”。

刘翔向世界证明了,在欧美垄断国际短距离径赛的情况下,亚洲人,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可以打破这个神话,那种体育的“人种论”是站不住脚的。不过,即使我们这样豪气冲天地向欧美叫板,但心底里也打鼓,毕竟中国没有出现第二个刘翔,加上刘英雄并不是百战百胜,所以,对“人种论”的推翻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证明,但这点并不妨碍国人对刘翔的喜爱和赞誉有加,对刘翔的失败,也给予各种各样的借口加以解释,因为,我们相信他。

其实,体育竞技胜败乃兵家常事,尤其是径赛,运动员之间的差距往往以秒的百分单位计算,特别是短距离比赛,个人轮庄的现象层出不穷,美国100世锦赛冠军盖伊本次奥运会连决赛资格都没有获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样的道理难道国人不知道吗?否也,无论媒体还是商家,对刘翔本次奥运夺冠的概率有多大都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神话的气球吹大,创造出“刘翔时代”,根本目的只有一个:通过赚你的眼球,达到赚你的钞票。

在成功论英雄的市场经济下,这些体育明星承担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本次奥运对这些明星来说更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相对于集体项目来说,个人的作用被稀释了,这是为什么姚明在奥运会之前对媒体说,刘翔的压力比他大。刘翔在获得奥运和世锦赛大满贯后,一直为名利所扰,国人的期望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古巴神奇小子罗伯斯在奥运会前的大爆发,对刘翔无疑是个沉重的心理打击,让前段时间受伤的他无疑是雪上加霜。一边是家门口父老乡亲的期待,一边是超人一头的竞技对手的虎视眈眈,加上受伤后自信心的影响,多重压力,彻底打垮了我们的英雄。

本次奥运会极大的可能是个分水岭,刘翔效应会逐渐消退,由于对手年龄的优势,刘翔曾经的辉煌难以为继,更关键的是,此次奥运会的打击,会使刘英雄出现“英雄气短”的感叹,这点是英雄落幕最大的致命伤。假如有一天,刘翔伤好后与罗伯斯再次对决出现失利,我们可以想象,“刘翔时代”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刘英雄应该为这一天的到来欢喜,因为,只有那样,你才活回了自己。

成为自己真好!

中国网民谩骂刘翔退赛选辑:

* 刘翔你装的太像了, 你简直就是中国人的耻辱! 上海小赤佬

* 受伤可以理解,但我只想问一句,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为什么在赛前还要装,浪费一个名额,为了赚取更多的眼球,提高知名度,拍多点广告吗??刘翔和孙海平,我感觉给你们忽悠 了。

* 如果真的受伤应该提前宣布。既然来到赛场就是走也要走到终点。这是我理解的奥林匹克精神。刘翔不配这个词!

* 和我预料的差不多,估计要出妖蛾子!

* 本山大叔该给刘翔做付拐杖了~

* 我觉得他对不起亿万中国人,第一如果有伤就提早公布,免得让中国观众白等!第二他好象从没正面和罗伯斯比过估计害怕输!第三他以前太装了…这回输了没面子!第四出于商业目 的也有可能…

* 刘翔,你也有卑鄙的一面!!!!!

* 刘翔,卑鄙,可耻,小人!你忽悠了整个中国人,忽悠了整个!懦夫,你不配做个中国人!鄙视你!!!

* 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出了最明智同时也是最保险的选择^^ 他无愧于飞人一名誉^^^他以最快的速度飞出了田径场,飞出了人们热情的视线^^^ 希望他以后能飞得更高更远,飞出大气层,飞去火星^^

* 我的偶像原来是一个逃兵! 就算你走到终点!我都认为你是金牌! 可是你拍拍屁股走人了! 还走的这么理所当然!!!!!

* 刘翔啊刘翔!你不能比就不要上,何必呢。上去作秀呸!这是我2008第一恶心的事儿。看你起跑根本就没用力,莫名其妙的就推出了?我已经看不起你好几年了,你太嚣张了,你有今天的结果是必然的!你为了赚钱接任何广告,你 看你在姚明跟前像个跟班的小弟似的,这回我估计你就算给姚明拎包他都不能用你了,你还不如买一瓶矿泉水 不 是可口可乐 你淹死得了!我靠,山驴逼!

* 说白了刘翔怕失金牌,如果输了就失去了广告收入,都是钱和名誉地位惹的祸

* 刘翔“` 这个骗子“““你不跑至少`走也走完全程吧` 知道全国多少人关注着你这个比赛 多少人买票“ 进去就为了看你一眼“““孬种“““CCTV出动了直升飞机`就为了播你`知道你退场以后“多少个观众都傻了眼“ 全场的人都哗然了“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既然你不能跑 之前就不要编制美丽的谎言欺骗全中国人民

* 合伙来骗观众门票来的,有伤那昨天就应该退出的。

* 刘翔这几年都成神了,巨大的商业价值注定让他无法专心训练和比赛。这次的临场退出,是迷失了运动员的天职,即使他因伤跑在最后一名,全国人民还是会支持的他的,但是从他撕 下号牌的那一刻,就背叛了奥林匹克精神!实在丢人!

* 总是在媒体面前吹风“无所谓,只是一场游戏”,看来这家伙没食言,是个阴谋家

* 刘翔的妈妈自己不好,还没比赛呢,就带了50多个亲戚到北京,当着电视台的面说“我儿子肯定没问题的,一定是冠军”,在上海的时候,也是喜欢炫耀的主。现在好了,看到结果了吧。!!!

张鸣:体育的终点不是民族主义

本届奥运会开幕前就引起争议的郎平,在一些人眼里,8月15日夜,肯定会遭遇尴尬,因为,在这个晚上,中美女排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他们要看一看,这位昔日的铁榔头,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今日的美国女排主教练,将怎样面对中国女排,面对生养她的北京父老乡亲。

我们得承认,尽管奥运会让政治走开,但这个世界最大的体育盛会,还是带有强烈的民族国家的色彩,每块奖牌的争夺,都不可避免地被升高为为国争光的高度,在比赛中获得佳绩的运动员,也往往被视为民族的英雄。而各国的观众,也更多地对有自己国家运动员参赛的项目有兴趣,因此各国买电视转播权,也重点买这些时段。无论三大球的比赛有多么激烈,多么好看,但是只要同一时间段上有本国运动员参加的比赛,那么在这个国家千家万户的电视机屏幕上,就不大可能是好看的三大球。

这个世界,毕竟是以民族国家的形式存在的,重大的国际比赛,还是得以民族国家为单位参赛。因此,尽管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兴起至今,不断地强调体育和政治要分开,但事实上却很难分得一清二楚,不仅奥林匹克运动如此,其他国际性的单项体育运动会也如此,目前只有洲内的足球俱乐部联赛,有所突破。在这样一个前提下,走出去民族国家藩篱的教练和运动员,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有的时候就难免遭遇一点所谓“忠诚问题”的尴尬。

说实在的,中国人遇到这样的问题,是比较晚的事了。毕竟中国现代体育运动起步晚,又长时间游离于奥林匹克大家庭之外,优势项目少,优秀的运动员和教练更少。其实直到今天,虽然我们已经有人走出去了,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是受惠于人更多。在未开放之前,就有日本的大松博文,如果没有这位脾气很差的日本教练,也许后来的中国女排的异军突起,五连霸,至少要晚得多。足球更不必说,我们已经有十几年的“请洋帅”的历史,只是效果差点。其他像曲棍球、垒球,击剑、游泳,都有洋教练的影子。

只是受惠于人的国人,一旦轮到自己的人走出去了,就会起急上火(相信人家别的国家,最初有人走出去,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前几年,有乒乓球的海外兵团问题,电视上只要出现改了日本姓氏的何智丽,就有人会跳着脚骂,现在轮到郎平了。不过还好,骂的人比当年少多了,美国女排在别的国家女排比赛的时候,观众还给郎平叫好。但是,现在轮到中美狭路相逢,老问题又出来了,郎平该怎么办?

我相信,郎平肯定会尽心尽力地指导美国女排,打好这场中美之战。毕竟,排球比赛不是战场,郎平不是军人,赛场上所谓的忠诚问题,并不是一个法律道德语境里的真问题。在体育范围里,除却民族国家意识之外,还有职业道德和体育精神,郎平现在是美国女排的主教练,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是中国人的古训。另外,人类为什么要发展现代体育,难道仅仅是为了争胜负吗?当然不是。现代体育的目的,是为了人的发展,人的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健全和发展,让人类在体魄和精神上更加健康,健全。这个目的,是超越国界的。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个目的,运动才需要推广,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郎平被聘为美国女排的主教练,不仅是因为她个人的成就,也说明中国女子排球运动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就冲这一点,郎平肯定会忠于职守,忠于体育精神,带领美国队把球打好,争取战胜中国队。

体育跟民族国家有关,但其终点不是民族主义。

杨恒均:北京来信之:今天,我是刘翔的粉丝

十天前,和网易新闻部的何满、王吉陆和王老板等小聚,当时他们就约我写一篇关于刘翔的评论,大家关心的是刘翔受到的压力,以及他的心理素质是否顶得住。我并没有想写这样一篇文章,但当时就说出一句让大家一开始吃惊稍后表示可以理解的话,我说,我想刘翔最好不要赢得金牌。

大家都关心的是刘翔的心理素质,能否抵挡国人铺天盖地的期望和宣传,而我更关心的是国人的心理素质。我认为,如果刘翔的心理素质够强的话,他应该可以夺得金牌。可是,如果刘翔如期夺得金牌,就让我们失去一次提高整个国人心理素质的最好机会。想一下,刘翔的心理素质重要,还是国人的心理素质更重要?

刘翔是我比较喜欢的运动员,他在雅典奥运会上夺得110米跨栏冠军,不但创造了一个奇迹,而且结束了一个时代。如果说我不希望他继续在北京奥运会上夺得金牌,那就真是冤枉了我。然而,看一下国人对刘翔的热望,看一下各大媒体对他的宣传和吹捧,看一下他的粉丝对他的狂热,我感到问题挺严重的。刘翔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的心理素质过不过关,最多也就关系到他的比赛成绩,或者中国能否多拿一块金牌。可是,看看国人的心理素质,才是真正让人担忧的。

当时我就想,如果刘翔不能拿到那块金牌,也许是一次很好的对国人心理素质的检验和提高。大家知道,刘翔虽然完成了中国在跨栏和短跑等田径赛中的零的突破,但这些年过去了,也就出现了一个刘翔。这说明我们在田径场上和一些西方国家还是有差距的。刘翔之所以成为万众期待,也正因为他在这方面的独一无二。可是,这些年对刘翔的宣传渐渐有些失控,仿佛要把振兴13亿人的田径事业的重担都加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

这让我想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上海读书时,在一次国内自己举办的运动会上,一位姓朱的跳高运动员跳出了世界纪录,结果第二天开始,所有媒体都铺天盖地进行了宣传,最离谱的话是诸如这位运动这一跳,跳出了中华民族的尊严,跳出了中国几千年的伟大,跳出了中华复兴的希望。当天晚上我就很郁闷,睡在床上和同学聊天时说,如果正好前一天这位姓朱的运动员脚上长了一个小火泡的话,那我们中华民族不就没有希望了?

作为一名年轻的运动员,刘翔无疑是最优秀的,非常了不起,他在体育上取得的成就已经载于中华民族的体育史册,至于他的心理素质如何那完全是他个人的问题。可是,对于国民来说,在面对刘翔时的心理素质就不单单是个人的问题了。据报道,就在8月18日刘翔因为负伤而退出110米跨栏比赛时,巨大的鸟巢里传出了嘘声,据说很多人就是专门买票来看刘翔跨栏的。很多女粉丝当场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对这个时候嘘刘翔的人表示极大的鄙视。作为一名运动员,作为中国最优秀也取得了最优秀成绩的跨栏运动员,大家看到的是刘翔招牌式的笑容和面对公众时漫不经心的潇洒,可有几个人真正了解他接受的魔鬼式的训练?13亿人也就出来一个刘翔,不经过艰苦的训练能有今天吗?

正是这种训练常常让运动员身上伤痕累累,有些人还得了一些无法根治的内伤。从刘翔当时退场的情况看,他虽然身上有伤,但还是想拼搏一下的,但当真正来到运动场时,他立即知道了自己的状况。这个时候,他决定退出,这对一个运动员来说,是多么的难堪和艰难是可想而知的。而且,一个运动员要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镇定,也是很需要心理素质的。这一切,刘翔做到了。我从来不看体育节目,但如果那一刻我在场,我会给他掌声。

可是,从鸟巢观众的反应我看到了国人的素质需要提高。大家知道,田径运动员的金牌寿命是相当短暂的,国际上除了少数几个黑人运动员总是在赛场上抢金夺银外,很少有田径运动员能够在两次奥运会中夺取金牌(特别是需要爆发力的短跑等项目)。而且,奥运会赛场上最让人伤心的是,几乎所有叱咤风云的运动健将都是在连续失利后黯然退出赛场,没有运动员会是在精力和体力上升时退出。这就给我们观众一个更加艰难的选择:如何对待那些因为各种原因,退出运动场的运动员。

我们有很多选择,而且这些选择也是个人的,但我想,绝对不应该是今天发生在鸟巢的嘘声。

鸟巢发生嘘声后,我第一次在网络上搜索了刘翔的资料,对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很好。我不知道这次受伤退出比赛会影响他到什么程度,也许他会东山再起再创辉煌,也许他会慢慢退出赛场。但不管如何,我想,今天,我就当一次刘翔的粉丝。而且想对他说一句,你一直都这么棒,好好养伤,忘记别人对你的期望和压在你肩膀上的担子,活出自己。

杨恒均2008-8-18 成都

张耀杰:阜阳“白宫”案,违规使用警力者戒

2008年的大陆中国注定多事。

相比之下,最震撼国人心弦的并不是春节前后的冰冻灾害与发生于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的四川汶川大地震,而是灾害规模仅仅局限于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的北京青年杨佳持刀刺警案。

世上多有狗咬人,如今却见人咬狗。2008年7月1日杨佳刺警案的爆发,标志着当下中国社会已经进入了无枪者决心与有枪者同归于尽的最后关头。《史记•夏本纪》中”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共同死亡原则”,再一次激荡着国人的澎湃心潮。

在杨佳刺警案爆发的前三天即2008年6月28日,贵州省瓮安县爆发了大规模的警民冲突案。据新华社2008年7月5日报道,贵州省委于7月3日下午在贵阳召开瓮安”6•28″事件阶段性处置情况汇报会,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在会上谈了”6•28″事件的深刻教训:”这次事件表面的、直接的导火索是李树芬的死因。但背后深层次原因是瓮安县在矿产资源开发、移民安置、建筑拆迁等工作中,侵犯群众利益的事情屡有发生,而在处置这些矛盾纠纷和群体事件过程中,一些干部作风粗暴、工作方法简单,甚至随意动用警力。他们工作不作为、不到位,一出事,就把公安机关推上第一线,群众意见很大,不但导致干群关系紧张,而且促使警民关系紧张。 “

贵州省委书记话音刚落,云南省普洱市孟连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县又于7月19日爆发大规模警民冲突,民警被迫使用防暴枪自卫,两名胶农被击中致死,41名民警受伤、8辆警车被砸坏。

在此背景下,中共中央纪委、监察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国家信访局,于7月24日就颁布实施《关于违反信访工作纪律适用〈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若干问题的解释》和《关于违反信访工作纪律处分暂行规定》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适时宣布“违反规定使用警力处置群体性事件,或者滥用警械、强制措施,或者违反规定携带、使用武器的,对负有直接责任者,给予记过、记大过、降级或者撤职处分。”

比起贵州瓮安和云南孟连的突发事件,违规使用警力导致三名公民”意外死亡”或者说是”被自杀”的安徽阜阳”白宫书记”张治安,表现得更加处心积虑和明目张胆。

据《南方周末》2008年7月17日报道,在原颖泉区区委书记张治安的各项政绩中,信访工作是重要一项。2007年,颍泉区获得全省信访先进单位称号。颍泉区的上访率低,与张治安”敢用公检法”不无关系。张治安”敢用公检法”的结果,直接导致”白宫”事件的举报人、张治安曾经重要的下属李国福,于2008年3月13日在安徽省第一监狱医院蹊跷死亡。

另据《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5月7日报道,在李国福之前,他昔日的部下吴邦林与其卧病在床的妻子已经蹊跷死亡,夫妻二人的真实死因迄今依然是难解之谜。

2007年8月29日,也就是李国福被抓的第三天,吴邦林的工作20多年来第一次调动——他被调往颖泉区最偏远的苏集中心学校任校长,原苏集中心学校校长郑国彦接替他的伍明镇教办室主任一职。

吴邦林的儿子吴洪磊是阜阳市第五人民医院刚刚上岗的年轻医生,面对父亲在李国福被抓后的情绪变化,他曾经专门与父亲交谈过,得到的回答是:”有好多事情,说出来你们也不知道,也不能对你说。”

2008年1月2日早晨8点左右,一直卧病在床的吴邦林妻子的尸体,横躺在卧室地上,全身穿一套紫色保暖衣,上衣被拉至接近脖子,胸部和腹部裸露朝上,旁边有一滩血。卧室外的客厅里有一截1厘米长的手指。此时的吴邦林却离奇失踪。3月14日,吴邦林的尸体在伍明镇中心的一条水深不足2米的小河里被发现。公安部门于当天深夜出动五、六十名警察取走吴邦林尸体,次日上午就强行火化。颖泉区公安分局口头对外公布吴邦林系杀害妻子之后,于当晚跳河自杀,却没有出具任何书面说明。连吴邦林的儿子吴洪磊希望公安局出具死亡证明以取回母亲的保险费用,都未被允许。

2008年7月19日,笔者在安徽阜阳调查采访期间,与张治安和李国福家关系密切的一名知情人告诉笔者:吴邦林夫妇的真实死因,是”白宫书记”张治安怀疑吴邦林帮助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李国福执笔撰写了相关的举报材料。

在此之前的6月5日,”白宫书记”张治安被安徽省纪委牵头的联合调查组带走调查。7月14日,安徽省阜阳市人大常委会终止张治安的阜阳市人大代表资格,并且批准协助张治安违规办案的重要亲信汪成辞去颍泉区检察院检察长职务。阜阳”白宫”案由此正式进入法律程序。

多行不义必自毙!鉴于张治安在阜阳”白宫”案中违规使用包括警力在内的国家机器导致三名公民蹊跷死亡的严重后果,掌握公共权力的各级政府官员,在处置侵犯群众利益的矛盾纠纷和群体事件的过程中必须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