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土地所蕴藏的情感,如同它的富饶与美丽。其胸襟之宽广、悲悯之深沉,如同它两手相挽的东西两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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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历史感人至深,尤其对我这样一个了解中国当代杀降史的人。半个多世纪前,山河变色后的中国,即时处决的败军数以百万计。背叛诺言,按名单半夜搜捕,全城戒严,把放下武器开始平民生活的“历史反革命”装上卡车,一车接一车拉去枪杀示众,威慑天下。我唾弃那种野蛮杀戮,但也很难理解这种把南军首领树立为英雄的思路。宽容与仁慈自然很好,那末真理与正义呢?
我惊奇地发现,在这块纪念地,不存在唯一的真理与正义。尽管美国内战早有公论,但仍然有人认为真理与正义在南方一边。
南卡莱罗那州纪念碑上刻有如下祭文:
那些光荣而坚强的人们永远懂得自由之中的责任。为了他们的传统和信念,英勇献身的南卡莱罗那人曾经站立起来并获得承认。在这里,州权之神圣不可侵犯成为他们历久不变的信念。他们赢得了永恒的荣誉。
那场战争之起因,确实包含了国权(联邦政权)和州权的冲突。不过,这一最终引发了内战的冲突,也确凿产生于围绕蓄奴制的尖锐分歧。正如林肯所言:“你们认为奴隶制是正确的,必须加以扩展,我们则认为奴隶制是错误的,必须加以限制。我认为要害就在这里。这便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重要分歧。”南方要以战争来捍卫自己具有特色的“传统生活方式”,很可理解。地方自治权是共和政权的基础,这是民主ABC,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但是,如果说美国内战并非自由与奴役之战而是“两种自由的冲突”,就与事实相去甚远了。战前,美国拥有全世界最多的奴隶,这种“财富”已成为美国最大的资产,甚至超过了铁路工厂银行等其他资产之总和。为了保卫这种利益,南方修改了立国先贤制定的宪法,把“我们,合众国的人民”改为“我们,各个有主权的独立州的代表们”。南方版的“独立宣言”还毫不隐讳地删去了“所有人被造而平等”的名句。林肯感慨道:“我们这个世界上仿佛缺少‘自由’这个概念的正确定义。我们大家都自诩拥护自由,岂不知,所指的并不是一码事。”他打比方说,一位牧羊人从狼嘴下救出了一只羊,狼却咒骂他干涉了自己的自由,如果那是只黑羊,狼就会尤其感觉委屈。
但是,在林肯辞世后多年,打响了南北战争第一炮的南卡,仍然在宣扬“神圣不可侵犯的”州权与他们的“自由”。
另一面,黑奴的后代们似乎也并不感恩。多次来葛底斯堡,只看见过一位黑人。某日,和两位身穿南军制服的当地人谈起,答曰:黑人认为他们最终获得自由是缘自马丁。路德。金晚近领导的民权运动。自然,他们的祖先,那些曾在南方骄阳下摘棉花的黑奴并不这么看。
——在这块自由的圣地上,不存在定于一尊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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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各种季节来到李将军碑下眺望那一片碧血荒草的战场,内心充满异样的感动。在我的爱憎分明的教育背景中,寻觅不到这种感动的因由。但总有一种使人心颤的说不清的情感油然而生。
这种感觉在一个画面中达到顶点。
一个深秋的傍晚,李将军碑前。树影长长遮盖着碑前的荒原。一群十来岁的学生聚集在小斜坡上听老师讲解战场势态。有两块示意图看板,手绘的。忽然间一声呐喊,孩子们举着树枝和木枪冲向开阔地,冲向北军的主阵地。我惊愕地向身旁的作家朋友求证道:听清楚了吗,他们喊的是“为了维吉尼亚”!
那个被誉为“南方灵魂”的反叛的维吉尼亚。
孩子们越跑越远了,鲜艳的服色在半人高的蒿草上闪动。
如此说来,孩子们理解的李将军是“为了维吉尼亚”。
要像当年南军的“皮克特冲锋”那般冲过这块宽阔的荒原,孩子们的体力显然不够。我猜想他们的目的是百米之外那个前沿炮兵阵地。目送孩子们奔跳而去,我转回身来。不期然间,目光滑过碑座上那一行不引人注目的小字,认真看一眼,每个单词都认得:“VIGINIA TO HER SONS AT GETTYSBURG”——“维吉尼亚献给她在葛底斯堡的儿子们”。泪水顿时浮起,模糊了眼前的风景和判断。土地和战士——这原是一种母子关系,不可替代的超越一切理念的血肉之情呀。我于是更多地理解了李将军,何以挚爱美国而又走上反叛之路,何以遣散自家黑奴而又为南方战斗。
实在是一位近似于古希腊悲剧式的人物。
他毁灭于两种互不妥协且各具正当性的要求。真是极具美感。我赶紧轻声对自己说:你不是南方骑士,你曾经是一个没有人身自由的农奴一个被处以私刑的贱民一个被追捕天涯的逃犯。你的弟兄不是李而是那个给人家劈木头打短工放木排的林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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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你为何依旧留连于南方碑群?
离开维吉尼亚纪念碑继续驱车前行,就渐渐进入了北军阵地。爬上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小圆顶”高地,道路再弯下去,出了树林,就是米德将军坐镇的主阵地了。在这个内战的转折点上,密布着胜利者的纪念碑。我常常是驱车而过,有时陪友人来,也只是在碑群间随意走走,远眺一番当年南军的战线,而已。
一个大雪初晴的黄昏,在太阳已经坠落于阿巴拉契亚山脉之后来到这里,站在北军的炮兵阵地上,想像着这些炮口喷吐出来的可怕的火焰。骁勇善战的维吉尼亚军团尸横遍野,整个南北战争的胜负被这个在最后时刻调上前沿的炮群所决定。放眼望去,地平线上横亘了黑蓝色山脉,其上是熔金般绚烂的天穹。冬树无言地高举着萧索枝条。暗蓝色的雪地,映衬着炮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线霞光。炮口所指之处,是积雪的战场。远处是南军最后冲锋的出发地,一带黢黑的树林。白日里尚可遥见的维吉尼亚纪念碑,此刻已融入一派暧昧不清的晚照。
叩问自己的心,发现它神秘地倾斜于失败的南方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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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拜谒这块神圣的土地。
十来年了,每年就算三次,也该有二、三十次了吧。
不倦地徘徊于南方碑群,体会那些熔铸在金石之中的战败者的悲情。
路易斯安那州纪念碑。空中飞翔着健美的天使,长号发出战斗的召唤。大地上横卧着死去的士兵,军旗抱在怀里,脚上是破旧得露出脚趾的军鞋。碑文是:“路易斯安那州献给她光荣的儿子们……”
毗邻的密西西比州纪念碑也突出了破鞋这一细节。有这样一种说法:葛底斯堡之役是一场抢军鞋引发的大会战。经过艰苦的长途跋涉,进入北方的南军已衣装不整,大部分士兵的鞋都穿坏了,有很多人赤脚行军。这时,先头部队将领看到一张葛底斯堡出版的报纸,上有一条不起眼的广告,说葛底斯堡某家鞋店有大量上好的皮鞋待售。于是南军临时改道,打算去抢鞋。不料撞上北军两个骑兵旅,爆发一场遭遇战。其后双方投入越来越多兵力,遂演变成一场伤亡惨重的大会战。
阿拉巴马州的纪念碑也是感人的。主体是三个铜雕人物。一位伤重不支的青年半跪于地,用尽最后力量把自己的子弹匣递给战友。后者接过子弹匣,另一手紧握枪管,面色刚毅地注视着前方。在他们身后站立着自由女神,双乳之间挂着南方徽章。她一手抚慰着垂死者,一手指向激战的前方。碑座上镂刻的文字是:“你们的名字已铭刻于流芳百世的画卷”。
乔治亚州的碑文是:“我们顺服于自然法则,长眠于此。当责任苦涩难当之际,我们来了。当故乡高声召唤之际,我们赴死了。”
最长也最令人震撼的,该是北卡莱罗那州的碑文了吧:
献给光荣不朽的北卡莱罗那军人。他们在这块战场上显示了无比的英雄气概并为理想而献身。在这些纪念碑化为尘灰之后,他们的英雄业绩仍将铭刻于人们心中。
三十二个北卡莱罗那步兵团参加了1863年7月1、2、3日发生于葛底斯堡的战斗。每四个倒下的南军士兵中有一个是北卡人。
这块土地所蕴藏的情感,如同它的富饶与美丽。
其胸襟之宽广、悲悯之深沉,如同它两手相挽的东西两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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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葛底斯堡战场最熟悉的大约是二战名将艾森豪威尔了。
他的家就在左近。这位后来的美国第34任总统常携妻来此散步,研究战史。他的妻子曾如是说:他甚至熟悉葛底斯堡战场上的每一块石头。
若再往下数,也许就轮得上我了吧?每有亲朋自远方来,我总会带他们去看葛底斯堡。偶尔心动,一人也驱车往返近200公里,到这里来走走坐坐。我不敢说熟悉战场上每一块石头,但每一幢纪念碑也许会记得一位留有唇鬚的肃穆的中国人。
不断地确认,我情感的天平暗暗倾斜于失败者……
一次又一次自我追询:是否你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在对另一种历史的缅怀中默默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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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葛底斯堡是1989年的北京。
世界史曾满怀敬意地定格于一位青年阻挡坦克的画面。后来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叫王维林,多半被秘密杀害了。如电光石火,一瞬间辉煌闪耀后永远熄灭。他身穿白衬衫,左手拎一件深色外衣,突然闪上街心,坚定地站立在一长列行进的坦克车前。领队的坦克向右转,试图绕过去。青年快步移动,毫不退让地再次站立在这些杀人机器前面。坦克再向左拐,青年仍然随之移动。坦克猛然加大油门,喷出浓黑油烟和令人心惊的轰鸣,但这个血肉之躯仍然不为所动,无所畏惧……
那一刻,全世界的电视屏幕都被泪水所洇湿。
其实,以肉身阻挡坦克的不止是一个王维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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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6月3日晚九时许。北京西长安街木樨地立交桥。
军队强行突破。宽阔的大街上,阻挡军队的人们,手挽手结成了厚达二三百米的人墙,涌动着,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开路的军人头戴钢盔,手持盾牌大棒,疯狂殴打。民众以石块回击,缓缓后退。十时许,民众退到立交桥上,双方被横挡在路中的做路障的车辆分隔。开路部队不敢绕过车辆路障攻击人墙,坦克开上了第一线。目击者如是记载:
……一辆坦克开足了马力向桥中的车辆撞去,企图撞开车辆。数千人在几个站在高处的年青人的指挥下,在坦克即将撞到车辆的刹那,喊着“一、二、三”的号子也同时潮水般地冲向车辆。由车辆组成的车牆在双方巨大力量的合击下,发出轰然的巨响,但仍然仡立在桥中,坦克的撞击被抵消了,人们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接着是双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较量,每一次都是以坦克的巨大马达声开始,以双方同时涌向车牆的壮观景象而达到高潮,最后在坦克的后退和人们胜利的欢呼声中结束。……部队在多次撞击失败后,开始向群众发射催泪瓦斯弹。炸弹越过车墙落在人群中爆炸,随着催泪烟雾的弥漫,人们全都躲开了,这时坦克趁机开足马力向车墙撞去,一声巨响,两辆无轨电车被撞得倾斜,车墙中间出现了一个约两米宽的口子。当坦克车往后退并准备再一次向前撞击时,上千学生和群众冲了过去,硬是把倾斜的车辆又推了回去,封住了缺口,并用身躯顶住车辆,挡住了坦克的再一次冲击……
忽然间,坦克的马达声止息。紧随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清脆密集的枪声划破夜空。开枪了。由坦克、裝甲車和满载士兵的卡車組成的浩荡车队战斗前进,碾过遍地鲜血,杀向天安门广场。
木樨即桂花。想必历史上这里是一片桂花盛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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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四日凌晨。人大会堂北侧长安街。
大批民众由西向东行进,试图冲进已经被军队占领的天安门广场解救学生,在广场外围与军队遭遇。人们组成人墙,慷慨悲歌,缓缓推进。一次次被密集的枪弹打散,又一次次重新聚集,歌唱着前进。每一次都有许多人被打倒,但每一次都有更多的人加入,最后与军队形成拉锯式对峙。黎明时分,坦克从广场里开出来,横列在宽阔的长安街上。随着一阵马达轰鸣,冲向人墙。
亲临者回忆道:
……这时候,也不知道哪个不要命的,首先躺到了马路上,别的人看了,也跟着躺了下来。转眼已有数百人躺了下来,宽敞的长安街上黑压压地躺倒一片。
在履带的威慑下,没有人站起来逃跑。在这场意志与勇气的较量中,钢铁失败了。坦克紧急刹车,“马路被震得乱晃,整个坦克的上身都往前一冲”。最后,坦克用催泪弹驱散人群,在令人窒息的黄烟中疯狂追逐,当场碾死十余人。有五位青年死于六部口十字路口西南角,“其中两个被压到自行车上,和自行车黏到了一起。”
满处是玫瑰花束,啊,死哟,我给你盖上玫瑰花和早开的百合花……
(惠特曼:《草叶集》。)
20
都说时间能疗治心灵的伤痛,却我的心滴血不止。十九年过去,一滴又一滴,悄悄洇湿了我的衣衫、文字和目力所及的景色。那个晚照辉煌的黄昏,那片辽阔的战场,蓝雪枯草之下,我看到的是坦克履带榨出的永不干涸的血泊。
我们竟然失败了。
花开中国,果实却结在他人国度。
1989,一个明确无误的彪炳史册的里程碑。
继中国八九民运之后,苏联、罗马尼亚、东德、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等共产国家相继崩解。其主因固然是各国人民持续不懈之抗争,但中国的示范作用显而易见。将近两个月的和平示威,使所有前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受到鼓舞。全世界的谴责与制裁也使惶恐不安的总书记们受到威慑。1989向全人类宣告:共产主义是缀花的锁链,自由高于一切。
天地翻覆。共产主义,无论作为一种现实的社会制度,还是作为一种乌托邦理想,一概遭到世界范围内的彻底失败。几乎造成人类毁灭的东西方冷战在一夜之间结束。2007年,美国首都华盛顿建立了一座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碑。工程设计阶段,需要一个代表反抗的经典画面。最后的选择有两个:一为王维林挡坦克,一为德国人推倒柏林墙。在投票者包括前苏联东欧诸国代表但中国代表缺席的情况下,前者胜出。而最终完成的造型,正是那个双手高举火炬的中国的民主女神。共产主义的崛起和崩溃,是二十世纪最重大的事件,其影响人类命运之深广,远远超过法西斯主义的兴亡。中国八九民运无可置疑地成为第一掘墓人。
为什么唯独我们失败了?
谁应该为此而承担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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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再回到那个浸血的屠城之夜,回到鲜血遍地的木樨地……
以坦克冲击车辆路障最终开枪夺路的军队是京畿部队第38集团军。他们的军长徐勤先将军因为同情民运,拒不领命刚刚被捕。38军是被迫进京勤王的。那末,38军有可能掉转枪口,站在人民一边吗?
数小时后,六月四日凌晨七时前后,风尘仆仆的第二梯队28集团军赶到木樨地桥,受阻于民众再次设立的路障。学生民众蜂拥而上,拿出死难者的血衣,痛陈38集团军之暴行。整个28集团军深受震动,军心混乱。约有七八十辆车的军人全部下车,拒绝进城。许多战士气愤地扯下领章帽徽,甚至把枪扔到河里。约十时,有勇敢者开始焚烧军车。军人们袖手旁观,还有人指导如何才能将装甲车点燃。一时间火光熊熊,浓烟冲天。100余辆军车、装甲车、通讯车全部焚毁。中午十二点半许,一架直升机飞临28集团军头顶,用高音喇叭反复广播:军委首长有令,军队不能受阻,受阻坚决还击!28集团军未予理会,甚而有军人用装甲车上的机枪将直升机驱走。可以说,28集团军已近乎哗变。最后,至下午五时许,28集团军仍未执行强行开进的命令,反而全军后撤。
关于第28集团军,另一块来自军方的拼图如下:
部队受阻于木樨地,28军军长何燕然在装甲车上以手遮阳向前眺望,说了一句话:“遍地青纱帐。”政委张明春则应和了一句:“十万青年十万军。”此两句话皆系抗战时期成语,前句指人民战争的海洋,后句源自蒋介石全民抗战之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两位将军的“即兴酬唱”,隐晦地透露出内心深处对人民正义之举的同情。在军委直升机向他们直接喊话时,何燕然根本不予理会,还对他的政委说:“将来上军事法庭,你去还是我去呀?”目睹哭诉的民众和几乎处于哗变状态的部队,两位少壮将军似已准备承担抗命之后果了。
28集团军也是为民主自由之风所激荡的京畿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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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葛底斯堡战役周年纪念日,我和小女儿又来到古战场。田野上进行着战斗表演,炮声隆隆,硝烟弥漫。两军炮兵阵地之间的大草地上,两队骑兵轮番冲杀搏斗。那些老炮声音高亢,能把人心脏震出来。
边上的大帐篷里,有一个军乐队在不停地演奏。四小号、二园号、一大号、一大鼓、一小军鼓、一镲,一指挥,加起来十一人,悉数穿了当年军装,指挥还戴了副老式眼镜。乐器也都是当年留下的古董,一首接一首演奏内战歌曲。几十个观众,坐在一排排麦捆子上,静静地听。
阳光明亮照耀老肯塔基故乡,在夏天黑人们欢畅,玉米熟了,草原到处花儿香……
啊!再见吧,老肯塔基故乡!
你别哭吧,女人,今天别再悲伤。
让我们为老肯塔基歌唱,那遥远的肯塔基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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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担责任的首要者也许是赵紫阳——那位与叶利钦地位相似者。其时,绵延一个多月波及全国的民主运动,已经对民心、党心、军心产生极大震撼。统治机器已近于瘫痪。所需要的应该是最后一击,是叶利钦站在坦克上的振臂一呼,而不是赵紫阳伤感的眼泪。
那是一个天赐良机:在失去人身自由之前的最后一刻,赵居然来到了人民占据的天安门广场上。在来自世界各大媒体的摄像机前,如果他举起了手臂,人民的意志就会凝聚于一点——坚持政治改革,反击老人政变。在自由的渴望如岩浆喷发的非常时期,谁代表了民意,谁就获得了呼风唤雨扭转乾坤的力量。更何况,赵紫阳还是中国合法的最高领袖。至少38军、28军会调转枪口,站在赵紫阳和人民一边……
无神论者赵紫阳太看重成败得失。自由并非他的核心价值。谨小慎微隐忍不发的官宦生涯,消磨了他可能具有的激情。
六四镇压所表现出来的公然残暴,铲除了人们对共产政权自我更新的最后一丝幻想。其后,整个东欧事变中再无人提及“改革”,除了彻底摧毁,别无选择。两年后,苏共保守派发动政变,软禁合法总统戈尔巴乔夫,调集军队进入首都。叶利钦做了与赵紫阳相反的抉择:登上一辆坦克,发表了热血沸腾的讲演。他并无一个怒涛汹涌的天安门广场做后盾,当时他的听众不超过200人,其他的莫斯科人尚未从政变的惊恐中醒过神来。一个简单的动作加上一篇简短讲演,苏联共产党七十多年的铁血统治顷刻瓦解。数以百万计的军队、警察,数以万计的核武器,强大无敌的坦克集团军、舰队、轰炸机群顿成画虎。
那些事实上主导和影响了这场运动的人士都应该承担责任,特别是如我这样具有丰富人生阅历的知识分子。我们缺乏想象力,没有顺应民意,把一场偶发性的抗议运动提升为决定中国命运的和平起义。此外,与那些奋不顾身阻挡坦克的青年和市民相比,我们更缺乏激情与勇气。
连续几代的杀戮、恫吓,成功地改造了我们的人格。
千载之耻,万古之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