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怎样争论阎连科《风雅颂》

阎连科的《风雅颂》还没读过,说三道四应是评论大忌。但看到大家伙儿争论得火热又不得其所,就忍不住说几句凑一凑热闹。

批评者认为,小说借《风雅颂》之名“影射北京大学,诋毁高校人文传统,肆意将高校知识分子形象妖魔化”。一名网友更是表现激烈,他见北大被写得龌龊不堪,就“一个人跑到三角地,把书给烧了,我劝大家也去买了烧!爱北大的同学们都去买了烧,免得谬种流传,损害北大百年声誉!”(《我烧了阎连科的〈风雅颂〉!》)

但阎连科却大喊冤枉,当然,他的鸣冤叫屈中也柔中有刚:“如果硬说是我写了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有什么不可以让人写呢?又不是什么‘重大题材’,你们何苦呢?再说,写北京大学的不是我一个人,而且我仅仅是写了个‘清燕大学’,这不过是一个词语而已。仅仅因为是一个词语就如此大动肝火,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你们都是教授,都是博士,应该有些文学的胸怀。应该明白,小说的好坏,不在你写了哪里,或像是哪里,不像哪里。好与坏,应该从文学的本身去讨论。不然,就会有些可笑和幼稚。”(《阎连科访谈:〈风雅颂〉未妖魔化北大》)

这样的争论虽能赚取眼球,却显得有些小儿科。作家写小说,读者自动对号入座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我以为,只要作家选择的是小说文体,而非新闻、通讯、报告文学,读者便大可不必动其肝火,把小说里的事情当成自己家的事情。读小说若老惦记着对号入座,不仅累,而且容易遮蔽视线。一激动就焚书,也容易出事。万一焚书者被抓个现行,你说你冤不冤?

但这并不意味着阎连科的写作没有问题。三年前,阎连科写出个《为人民服务》,引起轩然大波,当时我就有一肚子话想说,却终于忍住。总觉得四年前,阎连科还有《受活》面世,当时评论界叫好者不乏其人,但我读了几下,却觉得是假模假式假招子。《受活》有“后记”,“后记”对现实主义大发其火,大叫其板。其核心意思是,现实主义与生活无关,与社会无关,与真实无关,而只与作家的内心和灵魂有关。似乎从此之后,阎连科的作品就有了许多美名:魔幻现实主义,荒诞现实主义,狂想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是一个很大的话题,这里不宜展开。但我以为,既然你的写作还要和现实主义沾亲带故,就得遵循现实主义最基本的游戏规则,比如,细节是否经得起推敲,环境是否真实可信。批评者认为,阎连科对当今的大学生活缺少了解,“因为不懂,所以放肆”。如果此说成立,那《风雅颂》不管你写的是北京、南京还是东京、西京的大学,就都有了硬伤。不妨设想一下,假如狂想现实主义只剩下狂想,因而成了狂想主义,这作品还有看头吗?

大学也有大学的问题。我在大学里待了不少年头,对大学中的问题就尤为敏感,但到现在为止,还没见到能把大学写好的小说。前几年张者写过个《桃李》,便是以北大为背景的,但我觉得写得一般。大学中的许多问题当然需要认真反思,加以批判,但小说家的批判并非新闻记者的猎奇式报道,也不是道学家的愤怒声讨。明代画家顾凝远有一个观点:画家画画,只有做到“深情冷眼”,方能“求其幽意之所在而画之,生意出矣”。我想,作家写人状物,也是需要“深情冷眼”一把的。若深情不够,冷眼多多,弄不好作品就成了二五眼。当代中国,作家成堆,每年出版的作品也不计其数,但能掌握这条艺术辩证法原则的作家似不多见。所以我们总是读不到满意之作,也属正常。

无论《风雅颂》读后是否满意,我已决定去买一本。否则,提前预支了这些想法而不读作品,我就亏大发了。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本旧书里的精神

书买得多了,有些也就永无出头之日。就如逝去的时光,不知道哪一刻灵光触动,才偶尔一念想起。

案头就有这么一本书,回想买书时光景,每有颇为自得之乐。书不厚,薄薄一小册,收录了殷海光、林毓生两位先生来往书信数十封,题为《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在我们的眼里,殷海光先生更多的是以一个锋芒毕露的斗士形象出现的。然而,在这里,我们却分明感受到了他身上流淌着一股清明的理性潜流,而正是这一股潜流,成就了师生两代人的精神传递,实现了五四精神的历史传承与超越。

早在1955年,殷海光先生从哈佛大学访问归来,在台湾大学讲授逻辑课。作为学生,林毓生先生得以私下请益。殷海光先生坦诚相待:“中国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现在的水准,只能表达一些零碎的意见,系统性的、深入的理解,尚待将来。”这种判断是殷先生深信不疑的,在他后来给伍民雄的信上表达得更明了一点:“我所能够做到的,是勉力做个好的启蒙人物:介绍好的读物,引导大家打定基础,作将来高深研究的准备。我常向同学说:”我没有学问,但能使你们有学问。‘“这种对时代的准确把握、对自身角色的定位和对知识的尊重,使他变得坦然和豁达。他认为当下他所能做的是两项协助性的工作,即鉴别学术标准的能力和指明方向的能力。当林先生说他读历史的最大志趣是希望彻底找出中国的病根所在时,殷先生指出需要做三项准备工作:求助于西方社会科学,反思五四,学好外语。

林先生说,这一番话影响了他的一生。正是在殷先生的指引下,他决定从自由主义入手反思近代中国历程。同时,他读了哈耶克的《到奴役之路》,萌发了异域求学,受教于哈氏门下的想法。这是他后来留学美国,求学于哈耶克先生门下的“远因”。

1960年,林毓生先生负笈留学美国,在著名的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攻读博士学位,亲身受教于哈耶克、席尔斯、史华慈等著名学者。在他给殷海光先生的信中,那种激情洋溢的神情跃然纸上。然而,这种热烈的情绪很快转为探究的冲动和冷静的求知历程。林先生回忆:“在抵美以后最初写给殷先生的几封信中,对卓著成就的西方社会科学家们,动辄冠以‘大师’的头衔,这反映了当时颇受西方社会科学所提出的种种‘系统分析’之震慑的心情,而这种心情也意味着对当时国内支离破碎、迂腐而顽固的学术界的反抗。但随时间之流逝,心情也渐趋平静,我同时也逐渐研读了一些哲学、文学、神学与倾向人文的史学的典籍,发现现代西方社会科学,因受其基本假定的限制,对人间事务的了解实在是有限的。”

这正是殷海光先生所要追寻而未实现的道路。在给林先生的信中,他说:“在两个多星期以前接到你的来信时,正好在午前,读了以后,兴奋得睡不着午觉。为什么呢?因为,从你的信中,我简直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在芝加哥大学搏动;你走的,正是我所要走的路子。怎么竟是这样的‘不谋而合’呢?如果我迟生二十年,我简直要长一双翅膀来芝大求学呵!”

贯通于热烈与冷静之间,这是林毓生先生是治学多年来的切身体悟和执著追求。不可否认,在这过程中,为知识而知识、为学术而学术的呼声从未止息。但谁能否认,在冠冕堂皇的外壳下,隐藏着多少知性的傲慢。明白于此,才能体会殷、林师徒追寻历程的意义与价值。

当转于冷静之后,他们将承受着极大的寂寞,时代的和学术本身的,以及个人的。殷海光先生以沉郁的笔触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写照,写出了他内心深处的那种强烈的孤独感:“你知道我在这个岛上是岛中之岛。五四以来的自由知识分子,自胡适以降,像风卷残云似的,消失在天边。我从来没有看见中国的知识分子像这样苍白失血,目无神光。他们的亡失,他们的衰颓,和当年比较起来,前后判若两种人。在这样的氛围里,怀抱着自己想法的人之陷于孤独,无疑是时代的写照。生存在这样的社群里,如果一个人尚有大脑,便是他不幸之源啊!”在寂寞与孤独中,他们捍卫着知识的尊严。

2006年3月24日,在华东师范大学“大夏讲坛”上,一位白发苍苍的学者作了“学术是知识贵族的事业”的专题报告,在学术的领域里呼唤时代的知识贵族。他引用德国历史学家韦伯的观点阐明“贵族”二字的真义。在他看来,“贵族”二字不是指”远离群众“、”孤芳自赏“,而是一种不顾一切地遵循理智的召唤与指引的人格素质,是内化在血肉里面的一种切实信仰。这位学者就是林毓生先生。

林毓生先生曾说,哈耶克先生给他的是知识贵族的召唤。与哈耶克先生初次接触,林先生就感觉到了在其身上的那种贵族品质。“哈耶克先生是一位典型的德奥贵族式的学者,货色甚硬,脑筋非常有力,上tutorial(导师课)课的时候,除了谈学问以外,一句闲话不讲,因此必须准备充分,否则几分钟就没有话可说了。”马克斯。韦伯曾说,如果大学不仅提供知识和方法,还提供信仰和理想的话,就超出了学术的界限,因为那是由个人来决定的事。这是对一个教师的最高赞誉,也是一项至高的要求。

学术是知识贵族的事业。在极大的寂寞中,两位先生捍卫着知识的尊严,以切身的践履使我们见证了现代中国两位真正的知识贵族。

他们视读书为神圣的使命,以身为读书人而充满无限的欢欣和自豪感。不屑于世俗的眼光,殷海光先生说:“不管我是否会成众矢之的,我依然认为读书做学问是少数知识贵族的事。我既不赞成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知识分子‘大量生产’的趋势。这是造乱!依此,我固然很穷,我认为在原则上书必须贵而且装潢高雅。这样方显知识尊严。这种想法真是‘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但是,时宜是什么?我根本看不起时宜!”他满怀喜悦地宣示着自己读书人的身份:“感谢上苍,我们居然是读书人,并且真爱读书,并且说到最后又是为读书而读书,真是有幸!”当一切成为一种信仰而深入骨髓的时候,寂寞、清贫就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磨砺真金的火焰,升华了他们的生命。

求知的渴望对知性的追求使他们打破了身份和年龄的差别。先生让学生开书目,这也算是旷古奇观了。然而,发生在他们身上,只能增加我们对他们的敬意。寂寞与清贫中,他们自得地在知识的海洋中“自由的冒险”。

除了云集的大师学者外,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的迷人之处,该是那种独特的教学培养模式了。由于只培养研究生和博士,每个学生都被视为未来的学者。在读书和研究领域的选择上,他们拥有绝对的自由。但这并不意味着放任自流,有一项特殊的规定是必须完成的。在柏拉图《理想国》以降的西方经典著作中,委员会列出了一个书单,每一位学生必须在这个书单内选出自己的阅读书目。通常,这些书目都有十五六本。这些书必须为自己将来从事的专业领域之外的书籍。因为,对于一个专业研究者来说,那是他的义务与责任所在。学生们将在一位一流的学者引导下逐一进行精读,并接受课堂上老师的发问和同学间的辩难。由于可选的书目有限,选的书基本都有几个人选,课堂上的辩难将是一道检验阅读质量的关口。在这种情况下,读书时除了严阵以待、如临大敌以外,实在别无选择。

这种训练,也许正是林先生后来主张的一种比慢的功夫。在他自己的书单上,就有柏拉图、修昔底德、莎士比亚、洛克、托克维尔、陀斯妥耶夫斯基、马克斯。韦伯等人的名字。当时,系主任John Nef先生说:“Ours has always been an adventure in freedom.(我们的教育一向是在自由中的冒险。)”学术本身就是一项冒险的事业,每个人都在求知的路途中。至于谁能达到一个完满的境域,那是一件无法预料的事。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更多的是一种本分。

从1960年入校,经过了三年的时间,林先生通过博士资格考试。从1963年准备选题,到1969年提交博士论文答辩,经过了六年时间。其间,冒险中的辛酸与寂寞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然而,那种冒险的渴望,却使他们沉浸在了知识的圣域中。林先生被殷先生称为是“小天窗”,每封信都要读上好几遍。“同你写信是我最高的享受;读你的信尤其是像在这沙漠中孤独的旅人看到绿洲般的欢愉。当我收到你寄的书包,打开时,一阵一阵洋书的香味扑鼻而来。嘿!老弟,这种光景所给予这穷书生的快乐,你是不能想象的到的吧!”而异域求学,寂寞的学习生活中,殷先生的信也成了林先生的至宝。林先生能够“昂然保持原始的自我”,“表现着一种超越环境的气概”,这也可以说是一份重要的精神动力。

两位先生在通信中,热切的分享着新的发现和见解,互相印证和切磋。殷海光先生曾惊叹于西方人的认知能力,感慨“应该怎样急起直追才能探到世界学术和思想的高峰!”然而,最终他开辟出了一条“科际整合”的道路。以自己的行动,呼唤建立现代中国的“新史学”。旅途中,林先生既享受过莎士比亚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带来的知识的喜悦,也有徘徊于西方学理研究与中国历史的个人关怀之间的苦恼。然而,正是这种冒险使他提出了“有生机的创造性改革主义”,这一“开天辟地的创论”(殷海光先生语),走出五四并超越了五四。

一直以来,通与专的问题困扰着每一位读书人。许许多多的学者专家究心于此,试图做出自己的圆满解答。尤其是上个世纪,由于学科的专业化和研究的细密化,两者的关系更成为学人们内心挥之不去的梦魇。林毓生先生以自己的体悟和在求学的经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Adventure in freedom[在自由中冒险]固然是一种冒险,但如在过程中随时conscious(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事,也不见得会弄得不知所云,况且任何一个新的discipline(学科)或new branch of the discipline(一个学科新的分支)似乎都是由这样的冒险得来的。”

知识的探究本身就是一场知性的冒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先生的解读为这一探险之旅提供了一个可行的路径。

贵族是不合时宜的,我们也不愿将这个称号妄加于两位先生身上。但在他们的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这样一种精神的涌动。殷先生认为读书是知识贵族的事,林先生宣扬学术是知识贵族的事。两字之差,反映了两代人的传承,但他们那种对知性神明的信仰是一致的。殷先生说哈耶克先生是一位“言行有度、自律有节和肃穆庄严的伟大学人”,林先生认为这是长期强烈的知性生活的结果,他的发自内心的知性追寻,把作为一种志业的学术活动提升到具有高贵与尊严的生命层次。在殷先生身上,我们看到了这种精神的另外一种体现。

林先生说:“与殷先生接触,无论过从如何紧密,彼此之间总有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感。殷先生是属于五四时代的杰出人物,他为中国的思想革命贡献了一生,与师友学生交往也是站在这一个‘公’的前提之下进行的。他欣赏或憎恶一个人,是与他觉得这个人对中国的前途是否已经或可能有所贡献有关。殷先生生活情趣高,道德想象深远,感情真挚而丰富,和他相处自然会感到浓郁的人情味与‘奇理斯玛的’(charismatic)震撼。不过,这一切皆因志同道合之故,极少有个人‘私’的成分。”他又秉承了传统中国士人精神,保持着“在公共领域之内的道德完整性”,作为一位“经过西方自由主义转化的中国知识分子”,这种精神是经过了转化的。正如殷海光先生自己所说:“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就应该把尊重‘群己权界’作为基本的原则。我同业师金岳霖先生相处七年,除了谈学问外,从来不谈私事。除非对方提到,彼此没有问过对方的个人问题。”这中间没有知性生活的陶冶,没有对知性神祇的敬奉,是很难做到的。君子和而不同。孔子说,发乎情,止于礼,这庶几可以近之吧。

一直以来,我们把希望的眼神放在了知识分子的身上。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似乎也沉浸在知识分子制造的幻象内。可有一天,当我们厌倦了知识分子的浮躁与喧嚣,看惯了他们自以为是的傲慢与霸道,无法忍受他们毫无作为的犬儒行为时,我们确实应该适时地选择放手。知识分子自身的堕落,大众化时代的来临,注定了这是迟早的结果。知识界做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努力,各种自救措施扑面而来。公共知识分子,介入的旁观者,等等,不一而足。但与其沉溺于往日的繁华,流连于记忆中搜寻涅槃的幻影,为何不向前看,寻找新的立足点呢?与其在纠缠于过去时顾此失彼,为何不反求诸己呢?其实,知识本身是自足的,无假外求。

(殷海光、林毓生著:《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

一点五:民意而非改革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

至今仍活跃在殃视里、被殃视当作“执政模范”、号称“连续三代盛世”的大清,真如网友所言,竟被一次枪支走火的意外事故打掉了?

历史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今天当我重温那段历史,我再一次感到了孙中山先生的伟大与远见卓识,大清之所以垮塌,仅且在于大清与“世界源流”背道而驰:翻船对它而言只是时间的迟早。

“世界潮流”具体到每一个国家,就是那个国家的民意,今天的中国执政者也将其称为“主流民意”。

1900年10月,革命党人发动了惠州起义,起义军血战半个月,弹尽粮绝,被迫解散。但正是这次革命让孙中山先生看到革命成功的希望。

若干年后,孙中山先生回忆说:1895年第一次广州起义失败后,“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咒诅谩骂之声,不绝于耳”;而惠州起义失败后,“则鲜闻一般人之恶声相加,而有识之士,且多为吾人扼腕叹息,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较,差若天渊”。

大清卓越领导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慈禧当然知道大清的“主流民意”,因此,1901年4月,在她老人家的亲自过问与催促下,大清政府成立督办政务处,厉行“新政”,主持新政的都是一时人杰,如李鸿章、袁世凯、刘坤一、张之洞等,在“新政”的名义下,大清颁布了一系列法令,如调整官制、整顿吏治、改定刑律、编练新军、奖励实业、废除科举、兴办学校以及准许满汉通婚、劝止妇女缠足等。

那些改革举措,就是100年后读来也让人感叹,但谁也不曾料到,堂堂大清就这样在推进“新政”时轰然倒塌。

古罗马执政官塔西佗曾说:“当政府不受欢迎的时候,好的政策与坏的政策都会同样的得罪人民”,后人称之为“塔西佗陷阱”。掉进了“塔西佗陷阱”的大清政权,愈“新政”,愈被人民唾弃,这也是大清给后来者的反方面教训:民意而非改革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

十年十书 从《悟空传》到《鬼吹灯》

  搞笑类

  代表作:《悟空传》

  入选理由:它缔造了国人对网络文学的“第一印象”,也许正因为这“第一印象”还不错,越来越多的网络小说开始流行开来。

  候补书目:《Q版语文》、《杉杉来吃》

  延伸阅读:《神仙也有江湖》、《清龙汉凤》、《大明江湖宅女记》、《赵赶驴电梯奇遇记》、《和亲公主》

  严格来讲,《悟空传》并不算是一部纯搞笑的作品,不少人在回忆当年阅读这部作品的感受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其实是“感动”。只不过,它第一次把周星驰电影里的无厘头风格带到了文学创作中,从而给人耳目一新的阅读快感。加上《悟空传》又是内地第一本红起来的网络小说,所以其独特的行文风格也就有了划时代的意义和影响力。

  玄幻类

  代表作:《诛仙》

  入选理由:诛仙算是史上最火的一部玄幻小说,文笔、架构一流,看玄幻不得不看《诛仙》。

  候补书目:《紫川》、《缥缈之旅》

  延伸阅读:《莲花宝鉴》、《盘龙》、《风姿物语》、《琴帝》、《小兵传奇》

  因为历史、武侠、穿越等诸多概念的加入,玄幻基本上可以算做是一个大杂烩式的小说题材,因此读起来也最为过瘾。《诛仙》的网络总点击量高达3000万人次,并且还在以每天200万的人次向前推进,足见其影响力。不过,在2005年前后,玄幻所有的分支都得到了比较全面的发展,也大都诞生了各自的代表作。所以,关于玄幻的代表作品争议也就最大,像现在还没有完篇的《紫川》同样拥有无数的粉丝。

  都市类

  代表作:《告别薇安》

  入选理由:安妮宝贝是国内第一个深入欲望都市情感腹地、写尽孤独与爱的灵魂歌者。她成就了《告别薇安》,《告别薇安》也成就了她。

  候补书目:《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和空姐同居的日子》

  延伸阅读:《哪一年让一生改变》、《坏蛋是怎样炼成的》、《下班抓紧谈恋爱》

  记不清是不是从安妮开始的,文学圈自此“宝贝”成风。但真正以爱的名义独领风骚到白头的恐怕只有安妮宝贝。《告别薇安》是安妮宝贝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其成名作。看过的人没有不“中毒”、不上瘾的。可惜的是,安妮宝贝到最后彻底告别了“薇安”,虽然后继作品人气销量俱在,但很多读者还是最想念她的“薇安”。

  校园类

  代表作:《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以下简称《青春》)

  入选理由:《青春》令传统作家和媒体为之侧目,校园言情似乎头一遭被当成纯文学看待。

  候补书目:《何以笙箫默》、《午后熏衣茶》

  延伸阅读:《麻雀要革命》、《明若晓溪》、《天使街23号》、《校园江湖》、《此间的少年》

  网络上描写校园爱情的作品多如过江之鲫,能让读者眼泪掉下来的也不在少数,但能让读者一直记忆犹新的却屈指可数,《青春》属于后者。有人把青春比喻成女版《奋斗》,在感动之余为读者注入一种力量。

  武侠类

  代表作:《英雄志》

  入选理由:唯一媲美或接近金庸作品的现代武侠小说,也有人认为它已经超越了金庸绝大多数的作品。

  候补书目:《昆仑》、《大唐行镖》

  延伸阅读:《至尊无名》、《洛阳女儿行》、《白目老师》、《长刀无痕》、《杯雪》

  武侠,似乎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大家作品之外,再没有可读的佳作了。但国人对侠、对江湖的膜拜和解读从未停止过,于是,一批荡气回肠的新武侠佳作应运而生。集大成者当属《英雄志》。这是一部史诗般的巨作,背景宏大,人物个性鲜明,语言朴实生动,写情方面更是妙笔生花,读来心潮澎湃。相对于金庸,《英雄志》里的人物性格展现得更为复杂和深刻,对侠和英雄有了更深层次的认定。

  盗墓类

  代表作:《鬼吹灯》

  入选理由:第一个将盗墓文化写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开辟了盗墓小说的新纪元。

  候补书目:《盗墓笔记》、《黄河鬼棺》

  延伸阅读:《鬼吹灯II》、《葬地玄经》、《茅山后裔》、《入墓三分———又名盗墓高手》、《上古神迹》

  盗墓类小说2006年异军突起于《鬼吹灯》,2007年接棒于“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究其走红原因,无非是因为人们对盗墓这样一个古老的“活计”心存好奇,其神秘、危险和刺激正好满足读者们猎奇的心理,加上很多YY的情节遍布其中,更使大家爱不释手。不过,细究下去,里面的很多东西其实是禁不起推敲的,到现在,相当一批跟风之作已经让人对盗墓文学彻底失去了胃口。看来故弄玄虚的东西总是流行一时,流行不了一世。

  穿越类

  代表作:《梦回大清》

  入选理由:虽然穿越最早有黄易的《寻秦记》和席娟的《穿越时空的爱恋》,但真正引发国内穿越小说出版、阅读热潮的却是《梦回大清》。

  候补书目:《寻找前世之旅》、《第一皇妃》

  延伸阅读:《独步天下》、《蔓蔓青萝》、《情人》、《法老的宠妃》、《步步惊心》

  都说穿越是女人的梦工厂,在那里,每个女人都可以领到一张永不过期的免费商券,让你随时随地兑换快乐、浪漫、幸福、感动……还有字里行间的好心情。而《梦回大清》则是进到这个梦工厂必需的钥匙。追穿越文的读者很少没看过《梦回大清》的,一个最铁杆的粉丝在贴吧里声称看过《梦回大清》37遍,而它对于后来穿越写作的影响更是根深蒂固。

  穿越为什么会红呢?就因为它不再是琼瑶、亦舒等简单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架构,而是在天马行空的时空交错中融入了80后、90后对现实世界更多“我能”式的人生追求和臆想,可谓是言情读物的一次大变革。

  悬恐类

  代表作:《地狱的第19层》

  入选理由:蔡骏的这个文在大陆、台湾都饱受欢迎,恐怖氛围营造到位,不血腥。

  候补书目:《沉睡谷》、《奇门遁甲》

  延伸阅读:《无法呼吸》、《阿丝地狱》、《阴花三月》、《一号歹徒》、《真相不白》

  悬恐顾名思义就是悬疑和恐怖。国外的悬疑是和恐怖区分开的,比如斯蒂芬:金的作品,就是悬疑居多,恐怖欠缺;而国外的恐怖又多血腥,经常是场面宏大的屠戮、怪兽侵袭,恶心有余,恐怖不足,放到国内难免“水土不服”。相较而言,可能国内的悬恐小说最是勾魂。一者很生活化,让你第一时间绷紧神经,二者悬念设计丝丝相扣,总是在最紧要关头解开一个悬念,但笔锋一转又是一个悬念诞生,一步一步要你窒息,确实“要命”!

  历史类

  代表作:《明朝那些事儿》

  入选理由:它让我们发现:历史除了可信之外,原来可以更可读!

  候补书目:《庆余年》、《篡清》

  延伸阅读:《我是阿斗,我不用人扶》、《狗运战神》、《宸宫》、《新宋》、《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

  网络文学是一种精神快餐,没有多少人愿意在休闲看书的时候还像研究名著一样费神去琢磨其中的深意,因此网络小说的故事性就成为了它最为显著的一个特征或是优点。而将这个优点运用到网络历史小说当中的,《明朝那些事儿》算是最成功的一部。它不像正史一样枯燥乏味,但史实又一样不少,而且还不像以前说书的那样体系陈旧,而是在行文中融合了很强的时代感;所以阅读起来就会有清风拂面、沁人心脾的超爽体验。

  军事类

  代表作:《弹痕》

  入选理由:“军人”的概念在本书中得到了最完美、最贴合想象的诠释,对中国军人的勇与谋表现得淋漓尽致。

  候补书目:《兵锋》、《尖兵》

  延伸阅读:《天路行动》、《国家安全》、《中国制造》、《狼群》

  《弹痕》不一定完美,却能代表军人的精神。正如一个粉丝所说,“看完《弹痕》,再也不想看其他军事小说了,因为该有的精神都有了,吃饱了。足够了。”

遇罗克在合肥

1981年,遇罗锦到合肥参加一个全国人才会议,作者当时在一大型文学刊物做编辑,遇罗锦交给本人一部她的新着初稿《一个春天的童话》,又说几个朋友正在筹备出一部纪念她哥哥遇罗克的文集,约作者把罗克1967年来合肥的情况也写一篇,但此文写好后便与遇罗锦失去联系至今。现交《北京之春》。——作者

1967年8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朋友D君要我去他家见一位客人。我去了,并不知道客人是谁。

一进门,一位年龄比我大一二岁的年轻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我们握了握手。主人仍然不作介绍。互相让座之后,客人略显老成地摆摆手说:“说真格的,现在到你们合肥这座古城来游览,可不是时候!”

听到这一口道地的北京话,我不由心里一亮:莫非这就是遇罗克!当时情况不允许我贸然相认,祇好婉转地问道:“你是刚从北京来的?”他很审慎地反问道:“你去过北京?”我点点头:“两个月前,我在北京东四北大街的一个小巷口站了足足3个钟头:……”话未落音,客人一反老成持重的谨慎态度,霍地站起,伸过手来,像遇到老朋友那样惊喜地叫道:“你就是……”“你就是罗克!”我们紧紧地握手,D君在一旁大笑。

此前两个月,刚过完“革命化的春节”,我们弄到一份北京的《中学文革报》,上面刊载署名“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长篇文章《出身论》。这是一篇向社会主义社会中的封建意识形态发起进攻的战斗宣言。为了扩大它的影响,我们把《出身论》刻印了一百多本,分寄到各单位,希望它使读者冷静下来,去思索一个严重的问题:“文化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D君提出到北京去找《出身论》作者。我们认定作者祇是一、二个人,并且,《出身论》里所陈述的祇是作者卓越思想的一部分。但这时候,《出身论》已被戚本禹打成大毒草,正在北京遭到围攻,要找到不知姓名住址的作者是很困难的。可是,这位可敬的作者的吸引是如此之大,居然把两个远在千里之外又素昧平生的青年带到了北京。考虑到安全,我那次未与罗克见面,一直在巷口留意跟踪者。D君出来后告诉我:“这个人了不起!我们相约合肥再见!”

此刻,罗克就坐在我的面前。他戴一副度数不深的浅色眼镜,额头宽阔,稍稍有点秃顶:我们谈问题时,他两眼含笑,薄薄的嘴唇紧抿着,细心倾听,从不打断。清瘦和单薄使这个饱受磨难而又坚强不屈的斗士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

我们向他介绍了《出身论》的翻印散发情况以及所收到的良好反应,他听了很高兴:“解放思想,打破现代迷信是万千大众的事。扩大读者面,就是扩大解放区嘛!”同时,我们也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听说你父亲是水电部的土木工程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他爽朗地笑了:“不少人向我提这个问题。在我已写和准备写的文章中,《出身论》祇是其中的一篇;如果不是身受血统论的残害,没有这方面的痛切感受,我写不出《出身论》;如果仅仅是为了发发私愤,我更写不出——也不必用这种方式。事实上,为《出身论》叫好的有不少是工农子弟。”说到这里,他取出厚厚一叠信来,“这是我从好几麻袋读者来信中挑选出来的,放在我那里很不安全。我经常被人跟踪,随时有被捕的可能。”他把信交给D君。“这些写信人很有点思想水平,你们今后可以同他们取得联系。”顿了顿,他放低声音决绝说道:“我很清楚自己干的是什么。从动笔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准备:为探求真理、捍卫真理,去受苦、去坐牢、去死!”

当他得知D君组织了一个“马列主义学习会”的时候,他沉吟良久,表示不甚赞成。他认为要相信党,他虽在受难,但没有停止战斗;何况在眼下这个“最最革命”时期,打出马列主义旗帜本身就是危险的,不如用“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这个名称好些。不过,他还是坚持认为,最好是不拘形式,要紧的是抓紧时间多读一点书,充实自己。他在我们的读书计划中增添了一长列书目。

罗克来合肥,本来就不是为要游览古城,何况那时红卫兵“威震逍遥津”,包拯(合肥籍)塑像因受海瑞株连早被打翻在地了。我们祇能在家门口的马路上散步谈心。

和平路(当时改为“要武路”)很短,却足够我们来来回回走到天亮。

罗克,我很抱愧,你要我写的“暴力在历史中的作用”文章我没写成,我的才智和勇气都不足以使我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何况在你被捕之后不久(又是刚过完“革命化的春节”!)我们都进了公安局。由于证据不足,我侥幸脱身。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1970年3月5日,你才27岁,就被杀害了!

我们是多么想念你呀……记得你临走的那天早晨,我送你到火车站,你握着我的手说:“等到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在北京相会!”

胡  平:又一起警民冲突

最近,大大小小的警民冲突接连不断。继贵州瓮安事件和杨佳袭警事件之后,陕西省府谷县又发生了一起“交警执法,司机跳河”的案件。

据新华网报道,7月3日,府谷县交警大队发现一辆违规载人的农用车,车主怕被警察抓住下车逃跑,在被交警追赶中跳入黄河,两天后尸体被打捞上岸,家属和警方为尸体处理发生分歧,引起大量群众围观。少数人借机将两辆警车掀翻,造成交通堵塞。当晚,府谷县组织大批警力维持秩序。后来,警方将1名当值协警刑事拘留,其他5名当值人员停岗,接受检察机关调查;同时逮捕和关押了9名所谓闹事人员,并与家属达成了一致的善后意见,死者家属共获得赔偿款40万元。

分析这篇报道,我们至少可以提出三个问题:1、如果警察正当执法,文明执法,车主自己跳河淹死,警方为何还要惩处警员并赔偿40万元给死者家属?2、如果在死者尸体捞出后,警方就作出上述处理,还会发生冲突吗?3、如果没有“少数人闹事”,警方会做出上述处理吗?

近些年来,中国的群体性骚乱事件层出不穷。所谓群体性骚乱,其实就是民众自发抗暴。政府的对策照例是强力镇压。有的抗暴行动由于事发突然,参加的人数较多,政府猝不及防,消息通过互联网马上就传遍天下,于是政府陷入被动。这时,政府就左右开弓,双管齐下。一方面宣布民众的抗暴行动为“非法”,把所谓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对有关的个别官员或执行人员给于某种处分,并给受害者一定的补偿。这看上去是抚剿结合,实际上是剿字当头,以剿为主;而对官员的处理则轻描淡写。例如这次陕西府谷事件,政府就祇是把几个临时工警察推出去当替罪羊。上次贵州瓮安事件,省委书记接连免去了县委书记、县长、县公安局长和县政法委书记的职务。注意:祇是免职,不是撤职,不具有惩戒性质。但与此同时却抓了几百个“闹事份子”。

需要强调的是,今天中国社会的种种问题,决不仅仅是地方官员地方政府的问题。在古代,国人常常反贪官不反皇帝。那一来是当时的政权属于皇帝一家一姓。皇帝的地位比较超然。出于自身的利益,皇帝可能有意愿、也有能力去约束和惩治地方官员的胡作非为。另外也由于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做的事皇帝很可能不知情。如今的情况则不然。如今的中国是党天下,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本来就是一体的。特别是在强人时代之后,最高领袖无非是官僚集团的大头目,他的地位须仰仗各级官员的支持。他唯有认可与纵容各级官员利用权力贪污腐败,才能换取他们对自己的支持。为了维护自己的开明形象,最高领袖就祇好对下面官员的胡作非为装聋作哑。偏偏又赶上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很多事情,你假装不知道都不行。例如瓮安政府的新闻发布会和省委书记的表态定性,明显是掩盖真相,明显是撒谎,其前后矛盾,漏洞百出,连小学生都骗不了,难道胡锦涛温家宝倒看不出来?

哈耶克曾经指出,在极权制度下,往往是最坏者当政。不错,共产党内也有好人,但是在共产党内,好人总是吃不开,好人总是被坏人绑架。坏人做了坏事,官逼民反,好人要维护党的统一,要维护党的权力不容挑战,就必须替坏人背书,就必须默许甚至支持坏人对民众的镇压。这就让坏人拖下水了,这就让坏人主导局面了。在民众方面,由于现行体制缺少合法表达抗议的正当渠道,面对如狼似虎的公安,老百姓祇好要么忍气吞声,要么铤而走险。必须看到,中共专制政权的贪婪残暴程度,它和人民的对立程度,以及人民对它的反感程度,在古今中外都是少见的;仅仅是靠着高度现代化镇压机器的帮助,这样的政权才得以维系至今。现实既是如此沉重,稍有良知者不能不深感焦虑。没有人相信这样的政权会长期存在,但问题是我们必须努力使它结束得早一些,否则我们民族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乔新生:中国改革中的金字塔现象

中国经济领域出现了一些十分反常的现象:一方面与居民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商品价格不断上涨,另一方面在投资领域特别是在金融领域产品价格却在不断下降。一些学者就事论事,认为政府应当采取积极措施,鼓励投资,使中国的金融市场特别是股票市场振作起来,从而带动中国经济快速发展。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这种现象的背后反映出中国经济深层次矛盾,它是中国改革的必然结果,也是中国未来改革的主攻方向。

在笔者看来,这个在投资型社会向消费型社会转变中出现的反常现象,足以说明中国的改革受到了既得利益集团阻击,改革正处在艰难的十字路口。

既得利益集团构成庞大经济共同体

在中国的改革中,出现了一系列“金字塔现象”。既得利益集团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经济共同体。政府的改革一旦触及到这个利益共同体,改革就会变形,整个社会就会因此而付出巨大的成本。以房地产为例,在房地产市场的顶端,是房地产开发商,他们牢牢地控制着政府土地供应部门,也深深地影响着金融机构,左右着房地产市场价格。以开发商为顶端,自上而下出现了开发商——商业银行——政府——建筑承包商——消费者的金字塔结构。在这个结构中,消费者祇能被动地接受房地产市场价格,而没有任何定价权。虽然在南方一些地区,少数年轻人发起了所谓“不买房”的联合抵制行为,但事实证明,这种行为不具有任何经济和社会意义。在金融市场同样存在“金字塔现象”,证券市场坐庄人牢牢把握着证券市场的风向标,在他们的座位底下,依次是上市公司——政府——证券公司——中小投资者。这种“金字塔现象”存在于中国的各行业、各领域,中央政府的宏观调控政策,一旦触及到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影响到投资者的利益,那么,必然会在社会上掀起一股强大的反对声浪。

虽然温家宝总理在第十一届全国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指出,宏观调控也是市场经济的组成部分。但是,政府的宏观调控一旦触及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那么,整个行业就会因此而发生强烈的震荡。譬如,政府反复强调房地产宏观调控的重要性,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希望稳定或者降低房地产市场价格。但是种种迹象表明,除了在一些地区出现小幅度下降之外,整个房地产市场仍然呈现出价格不断上扬的趋势。究其原因就在于,祇有推动房地产市场价格不断上涨,金字塔下的各个利益集团才能从中受益。如果房地产市场价格下降,那么,越是处在低端的利益相关者,所受到的损害就越大。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次宏观调控,都是弱势群体承担巨大损失的原因。

这种金字塔利益格局,依靠市场经济运行机制根本无法改变。在利益需求面前,利益共同体的成员有着共同的目标。对中央政府提出的宏观调控政策,他们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消费者当然希望房地产市场价格有所下降,但是,在目前的房地产市场格局下,“买涨不买跌”的心理也让他们加入到拉升房地产市场价格的行列中。这种独特的市场结构会制造虚假繁荣景象,可是一旦出现信用危机,那么市场会发生整体性的震荡。到那个时候,整个房地产市场将会哀鸿遍野,国民经济将会面临严峻考验。

解决之道:用民主方式推进改革

好在西方国家找到了一条非常独特的解决之道。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既然无法回避垄断集团所营造的金字塔利益格局,但可以通过民主的方式,让部分既得利益者的投资行为受到制约。比如,当政府为了追求高额税收,而与房地产开发商沆瀣一气,提高土地出让价格的时候,社区居民可以釜底抽薪,用选票更换政府领导人,而这样一来,开发商就失去了翻云覆雨、炒作房地产市场价格的机会。不仅如此,社区居民还可以通过修改社区规划,改变城市的功能,让开发商望而却步,从而使他们的财产和人身权利得以保障。

所以,出现金字塔现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找到解决金字塔问题的出路。当前我国执法机关依靠法律,严厉打击各行业、各领域的串通行为,希望以此来落实中央的宏观调控政策。但事实证明,法律的实施需要成本,司法腐败非但不能解决经济领域中的问题,反而使经济领域中的不合理现象蔓延到司法领域,从而使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螺旋形沉沦状态。

以我国刑法为例,在以往的刑法中,贪污贿赂数千元即构成犯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收受他人贿赂时,会有所忌惮。可是,随着我国经济水平的不断提高,目前刑法的起刑点已经水涨船高,贪污受贿数万元才构成犯罪。在司法实践中,贪污贿赂数十万元乃至数百万元,才有可能被判处有期徒刑。刑罚之所以“芝麻开花节节高”,就是因为在既得利益集团的裹挟之下,立法机关不得不“顺从民意”,照顾到绝大多数既得利益者的诉求,在法律制度中提供可转圜的余地,从而使绝大部分手脚不干净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逍遥法外。

所以审计机关在处理案件的时候,经常会出现“法不责众”的现象。对于那些集体贪污贿赂案件,往往是查有实据,但却无从下手。在一些单位,单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贪污贿赂的数额并不太大,可是如果将所有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绳之以法,那么,国家机关的正常运作就会面临困难,反过来,如果审计机关“选择性执法”,那么,产生的负面效应要远远大于正面效应——那些被绳之以法的贪官污吏心有不甘,而那些侥幸脱逃的贪官污吏会更加肆无忌惮。贪污贿赂行为的普遍存在,不但会促使立法机关修改法律,进一步提高起刑点,而且会在司法实践中,采取一种更加宽松的刑事政策,使更多的人免受刑事处罚。这种恶性循环完全是我国金字塔利益结构所造成的。在这个金字塔下,任何一个结构性的部分,都会受到既得利益集团的整体保护。因为他们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在保护既得利益方面,他们别无选择。

所以,依靠既得利益集团推进改革,无疑是缘木求鱼。部分经济学家希望通过政策性“赎买”,减少改革的阻力,降低经济发展中的成本。但事实证明,改革是一个摧毁金字塔结构的艰难过程。如果金字塔的结构岿然不动,那么,中国的改革将会半途而废,永远不可能成功。

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执政者反复强调,必须用民主的方式来推进改革。胡锦涛总书记甚至把“民主”看作是社会主义的生命。希望用民主的力量来改变中国30年改革所形成的金字塔结构,用民主的方式解决既得利益集团抱成一团、阻挠改革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中国的科学发展观,就会发现别有深意。科学发展观从表面上来看是解决经济领域中的问题,是为了实现国民经济又好又快发展。但是从深层次来看,它是从执政者的角度,正视中国的社会结构,试图彻底改变收入差距拉大,整个社会两极分化的问题。所以,无论是收入分配体制改革,还是劳动关系改革,最终的落脚点都集中在民主体制改革方面。

在中央改革的布局中,民主体制改革是关键性的改革,也是总揽全局的终极性改革。这场改革以解放思想为先导,以改变收入分配方式、解决民生问题为具体指标,以约束行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的权力为切入点,自上而下有序进行。国务院实行的大部门制改革,祇不过是中国民主政治体制改革的序曲,随着而来的民主选举改革,才是中国改革的重头戏。

审计机关负有特殊历史使命

在这场改革中,作为国家的监督机关,审计机关负有特殊的历史使命。它不仅为国务院宏观调控提供各种权威性的数据,督促国务院各部门提高工作效率,而且为立法机关提供各种鉴定材料,为立法机关按照民主原则选择领导人做好参谋。

所以,审计机关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看门狗,而且也是现代意义上的情报官。审计机关在审计过程中,可以发现国家权力机关潜伏着的问题,可以从动态的角度,测算国家权力机关的工作效率。今后责任审计、效益审计将成为国家审计机关的重要工作。审计机关在依法审计的过程中,把自己所掌握的材料及时提供给立法机关,从而使立法机关能够根据国家行政机关工作人员的表现,任免国家工作人员。

在中国的学术界,有人对中国的金字塔结构忧心忡忡,认为这是中国改革积累下来的难以逾越的历史难题。中国要想解决既得利益集团问题,必须采用革命的手段。换句话说,他们认为采取循序渐进的改革模式,已经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祇有用急风暴雨式的休克疗法,才能彻底根除社会弊端。但也有学者认为,在西方市场经济发展的历程中,同样存在金字塔现象,垄断集团不仅控制国家的资源,而且操纵国家选举,其政治危害性更加深远。但是,西方国家之所以能够走出历史的泥沼,能够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实现整个社会和谐发展,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些国家有序地开展了民主选举活动。定期举行的大选,不但能够释放社会不满情绪,而且可以通过“换马”的游戏,安抚那些利益受到损害的民众,使他们手握选票,对国家有一种归属感。所以,可怕的不是金字塔现象,而是没有市场经济之外的民主选举。民主选举才是颠覆金字塔结构的最有效手段。

当前我们要解决经济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必须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首先,必须在决策过程中实现人民主权原则。人民代表大会应该真正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在人大代表中,既要减少政府官员,同时又要减少富商大贾,不能让富豪在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不断地推动立法,将他们的既得利益法律化;也不能让政府官员借助于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为他们片面追求经济发展速度的政策背书。人民代表大会是实现人民主权的最根本途径,也是解决现实生活中存在经济问题的最佳场所。针对我国关系国计民生的日用百货用品价格不断上涨现象,人大代表应该追根溯源,探求每一种商品在不同环节所包含的成本,通过层层剥皮的方式,增加价格决策的透明度,从而使普通居民真正分享改革的成果。其次,必须在资源配置方面坚持社区自治的原则。社区自治的思想最早出现于城邦国家。自由主义的启蒙思想家,将社区自治观念运用到国家建设之中,从而产生了国家契约学说。中国长期强调中央集权,而忘记了社区自治的理论。在经济的发展中,没有考虑到社区居民的感受,没有千方百计地将社区居民的意见纳入到决策之中。因此,中国的城市高楼大厦越来越多,现代化交通设施越来越多,但是,居民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大。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因循守旧,采用一种高压政策,而应当把城市的建设权力交还给社区居民,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决定城市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他们不愿意接受高楼大厦,不愿投资兴建现代化交通设施,那么,城市的行政管理者必须充分听取他们的意见,不能霸王硬上弓,动用国家强制力,侵犯他们的人身和财产权。

人民主权审计和社区自治审计

幸福审计,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人民主权审计,就是社区自治审计。政府决策者在发展过程中,过分追求GDP,甚至试图编制绿色GDP.这种经济增长方式,必然会积累越来越多的社会矛盾。所谓绿色GDP,从表面上来看,是考虑到了环境因素的GDP,但是,如果没有处理好生产力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关系,让农民永远处于贫困状态,以此来建立所谓的世外桃源,那么,这样的GDP增长方式,除了可以取悦某些环保官员之外,不可能得到社区居民的普遍拥护。所以,人民主权审计与社区自治审计不可偏废。我们不能用“大民主”的方式,牺牲少数社区居民的利益;也不能打着人民主权的幌子,为少数开发商谋取利益。

审计观念的改变,不仅仅体现在审计目标、审计项目方面,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审计方式方面。过去我们常讲依法审计,在审计的过程中严格依照法律办事。如果法律规定必须牺牲某些社区居民的利益,那么,审计机关按照法律规定作出审计报告,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但从深层次分析,由于审计机关所依据的法律侵犯了社区居民的基本利益,那么,审计机关的报告符合责任审计、效益审计的要求,但却不符合幸福审计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审计机关必须向立法机关提出立法建议,请求立法机关尽快修改法律。祇有这样,才能减少社会敌对情绪,才能真正维护少数人的利益。

在中国的法学界,曾经讨论过所谓法律经济效益的问题,这个由新制度经济学派生出来的经济学科,重视每一个法律制度制定、实施中所包含的成本。然而,制度经济学中所派生的所谓法经济学,仍然秉承“大数”原则——祇要能实现社会效益的最大化,那么,牺牲局部地区、少数居民的利益就是值得的。在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阶段,“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就是建立在“大数”原则基础之上的发展模式。祇要能够促进工业化发展,那么,牺牲手工业者和农民的利益,就是可以被决策者所接受的。后来的新制度经济学虽然从制度成本的角度,进一步分析了交易费用和交易规则,为法律的制定和实施提供了一些有益的理论,但是,法经济学最致命的缺陷就在于,它忽视了每一个个体的人格尊严和利益所求。现代审计既要考虑到国家利益,同时又要考虑到个人利益。在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发生冲突和矛盾的时候,审计机关必须及时发现问题,提请有权机关正视问题,然后,根据社区居民的诉求,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从关注整体到关注个体,从关注国家利益到关注个人利益,世界各国的审计观念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审计报告跳跃着的数字中,体现了社会的人情冷暖,饱含了国家的脉脉温情。如果审计报告祇关注多数人的利益,而忘记了或者忽视了少数人的利益诉求,那么,审计就是祇见森林不见树木,审计就是一种效率审计而不是公平审计。在现代社会,每一个人的诉求千差万别,法律祇是将多数人的意见表达出来。所以现代审计工作如果依法进行,那么充其量祇是代表多数人的意见,维护多数人的利益罢了。如果审计工作止步于此,而没有看到法律背后存在的弱势群体,没有通过审计发现保护少数人利益的途径和方法,那么,这样的审计就不是真正的幸福审计。

当前整个社会的金字塔结构,要求我们学会辩证地思考问题。加快民主政治体制改革,给每一个选民一张实实在在的选票,比由政府出面限制日用百货用品的价格更为有效;打破垄断格局,拆分中国金融市场、电信市场、石油市场的利益共同体,不能依靠市场经济运行机制,而应该借助于民主的力量,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不要担心中国的改革会出现民粹主义,也不用担心垄断企业会撒手而去。在现代国家市场经济与社会民主是发展的两翼,而审计就是连接两者的重要骨脊。如果没有审计监督,那么金字塔下将会出现财富不断集中现象,整个社会贫富差距就会越来越大;如果没有审计支撑,那么,社会民主的发展就会无所依归。所以,幸福审计说到底是民主审计。在审计的过程中,每一个人的快乐指数就会跃然纸上,整个社会的幸福就会通过审计报告反映出来。

回到我们开始的话题,有人对中国股票市场“跌跌不休”而心存忧虑,认为中国政府应当出面干预。其实他们不知道,这种观点恰恰正中既得利益集团的下怀,中国国有股减持改革尚未完全结束,非流通股转为流通股将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目前中国股票市场表现出来的低迷状态,恰恰是为中国股票市场健康发展清理门户。如果政府出面干预,那么,造成的结果很可能是让那些机构投资者满载而归,而那些中小投资者血本无归。所以,对中国的股票市场政府应该不作为。反过来,针对我国消费品价格不断上涨的现象,政府应当提高警惕。在既得利益集团的层层加码之下,价格上涨并不能使初级产品的生产者从中受益,但却会让消费者利益受到损害。因此,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在于,减少中间环节,切断利益集团之间的利益输送管道,在必要的时候采取一种生产者直接面对消费者的市场策略,大幅度地减少中间流通成本,从而使初级产品生产者和消费者都从中受益。

幸福审计是中国未来审计的方向,也是分析中国经济问题的重要方法。掌握了这个重要方法,可以更加深入地分析中国金字塔结构中,既得利益集团内部的深层次关系,可以采取更加有效的宏观调控措施,解决中国经济发展中存在的问题。

(作者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周冰心:当代中国文学的“流亡文学”(续)

(接上期)

二、流亡文学的视界和性质

对于“流亡”、“放逐”,萨义德有着与流亡作家黑塞、茨威格、韦弗尔、马尔克斯、昆德拉、哈维尔、奈保尔、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米沃什、刘宾雁、王若望、高行健、郑义、袁红冰、古华、马建、孔捷生、北岛、贝岭、孟浪等东西方流亡知识份子一脉相承的的感同身受,他说:“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个多重视野产生的一种觉知:觉知同时并存的面向……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对位的;但每当一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中国流亡知识份子严家祺说流亡者至少于流亡地有着“四重鸿沟”:语言、文化、经济、心理鸿沟。这也是流亡者集体面对的境遇,无法摆脱母国文化的牵拽,刘再复面对自己的流亡生涯,坦承自己:“和没有灵魂的所谓作家诗人鬼混,和奴役人间的各种奴隶主共谋,甚至当人生已变得毫无疑义时还幻想艺术会有意义”。

流亡者无疑都是这个世界最值得尊重的一群人,他们携带良心、真相出走世界,被祖国放逐,在西方世界过着流浪游牧化的生活,结局往往也很凄然,内心的痛苦无人能知晓。但他们依然不妥协,担纲起面向祖国的独立自由流亡知识份子“边缘状态”角色,萨义德推崇这种立场:“知识份子若要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样具有边缘性,不被驯化,就得要有不同于寻常的回应:回应的对象是旅人过客,而不是有权有势者;是暂时的、有风险的事,而不是习以为常的事;是创新、实验,而不是以威权方式所赋予的现状。流亡的知识份子回应的不是惯常的逻辑,而是大胆无畏;代表着改变、前进,而不是故步自封”。

流亡知识份子当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群数量庞大的流亡小说家、诗人、文学研究专家,他们的写作人格和信仰、资源、经验、面向构成了世界流亡文学样式的基本面貌,这在东西方精神领域惊人的一致。20世纪1949年以来历次流亡的中国流亡作家,是当代中国最真实的生命存在,他们的文本是当代中国苦难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用一丝独立人格的真骨气在海外支撑着中国的信仰良心和话语真相,这是中国豢养的数字惊人的官员作家和御用文人们难以企及高度的。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流亡作家们同流亡西方的其他流亡作家一样,捍卫着人类社会时代“真声”的权利和尊严。

流亡文学之所以能在20世纪成为话语样式的最突出表征,与他的巨大的隐喻力量和悲剧力量、寓言力量、现实力量有关,我们可以看到,巨大和经典的文学都是一出大悲剧。这种思考先哲流亡命运的悲剧,在远古时期人类精神文化的第一个高峰期就已经奠定下基础。荷马史诗《奥德赛》以流亡为主题,旧约全书整个来说是流亡话语的结集,屈原的《离骚》可视为第一部汉语流亡文学作品,而孔夫子则把流亡视作一条在道不显的时代的生存之道——离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流亡文学伴随着人类精神文化的多元化发展,正如流亡伴随着世界的独特存在,直到今天,不仅未曾减少,反而更显突出。

流亡是人类文化的一个维度,一种独特的话语形式,以至一种人的生存方式或临界处境。流亡在中国的表现无处不在,瑞典文学院院士、中国文学研究专家马悦然为一批中国流亡作家精神状态画像时写道“流亡通常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强加在作家头上的。在中国历史上,有些作家,比如传奇的诗人屈原,为了表明自己的高洁和清白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有些作家,比如柳宗元、韩愈和苏东坡,以坦荡胸怀接受‘流亡’的命运,而继续创作出有永恒价值的文学作品。还有伟大的学者顾炎武,以及杰出的画家八大山人,选择内在的精神流亡,使自己能够继续著述和艺术创造,对有些作家来说,流亡是生活的一种方式”。

流亡文学在世界文学大家庭里有着别样的特色,它的话语叙事样式、节奏有着最迷人的语言和最悲怆的细节之道,我们为其氤氲出的强烈出走气氛而感伤,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其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里传神的构勒出流亡作家“离开”、“出走”、“告别”的谢幕词词链,作者在一个个巧合的玩笑和玩世中让欲望参与进来,重叠,沈重,逃离,游戏,毒药,无奈,伤感,错位……,在那个极权国度的一幕幕,逶迤在边境小城上演。书里那句著名的话很准确的讲出准流亡者的心声:“在这个国家,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这种需要。另外,这也是一个原则问题,我认为每个人在他或她成人的那天,都应该得到一片毒药,并且还要举行庄严的赠送仪式,这不是为了引诱人们去自杀,想反,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为了让每一个人带着这种确定活着,即他们是自己生命的君王和主宰”。

丹麦文学评论家乔治。勃兰德斯在《19世纪文学主流》中意味深长的总结“流亡文学”:“是一种表现出深刻不安的文学……而我们仿佛看到流亡文学的作家和作品出现在一道颤动的亮光之中。这些人站立在新世纪的曙光中……”。流亡文学是漂泊在西方的祖国语境漂流瓶,中国文学专家马悦然有感于流亡作家高行健的话语处境和漂流身份,在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上祝辞说:“你不是两手空空离开祖国的,你带着你的母语离开祖国,而从此以后母语也成为你的祖国。”

高行健因为用自身的生命体验参与了中国癫狂岁月的旋转,捍卫了文学的真相、尊严声音,他还写出了《逃亡》这样诠释流亡心境的话剧,而被西方最出色的公信力产品“诺贝尔文学奖”看中,并将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他,这是对“中国真相声音”的最大肯定。

特殊的境遇造成特殊的“流亡文学”属性,它是反映人格光亮和人性尊严的,它赋予作品苦难深重与英雄骑士双重气质,流亡文学是代表时代真声的,它因为要连同作者流亡,就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观所在,它让极权统治者恐惧这种“真声”的核裂变力量,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所有人都被关在一个铁屋子里,万万不可让他们找到窗户。这正是专制者需要的情景。

纵观20世纪以来东西方流亡作家们,无论西方的索尔仁尼琴、昆德拉,还是中国的刘宾雁、王若望,他们都在作品里为了发出本时代、本民族的真声,揭露时代本相而身陷绝境,他们大多都有被政体关进监狱的历史,有的甚至遭到死亡的威胁,昆德拉借小说主人公说出的“每一个人都得带一片毒药,随时随地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的言论是作家用实际生命感受说出的,它表现的是对无边无际黑暗的绝望般恐惧,流亡作家为了表达真相置自己于达摩克利斯之剑之下。东西方流亡作家对真相的追求,但悖谬的是,总是这些为了精神自由、呈现真相而斗争的人首先失去人身自由,精神监狱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刻笼罩着他们。中国流亡作家郑义在流亡途中道破了这种普遍悖谬的根源:“爱中国,成为我们大家共同的悲剧根源。”,对祖国的爱使他们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成为不可排遣的萦绕在内心的“中国执念”。

20世纪早已经过去,但在百年里却产生了四个时段的流亡,却是观照20世纪全球史的最好镜子,它极好的用身体流亡带动声音流亡来直陈政治的强力和暴力,给世界文学史留下无数的意外财富。

第一、第二波流亡浪潮产生自沙俄崩溃和二战德国,第三波流亡浪潮从二战结束到苏联、东欧共产主义帝国崩塌的1991年近半个世纪里,流亡从未停歇,震惊世界的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事件,让东西方所有生活在共产主义极权制度下的知识份子,清醒认识到这种制度的残忍性和魅惑性,昆德拉、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米沃什等享誉世界的伟大作家等都在这一时段先后流亡西方。其中,上述四人中有三位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可见四人的国际影响。

索尔仁尼琴是第三波流亡浪潮里,发出俄罗斯时代真声的代表性作家,他于1970年10月以“他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缺乏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德力量”,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索尔仁尼琴具有当时大多数苏联知识份子一样的命运,1953年前,仅仅因为在给友人的信里批评了斯大林而被人出卖,他在劳改营里呆了整整八年,出来后,又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可谓命运多舛。那时,他已经在苏联国内外出版《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癌症楼》等小说,1973年12月在巴黎出版惊世之作《古拉格群岛》,将苏联比喻成由“劳改营和监狱之岛组成的国度”,引起世界震惊。1974年被逐出前苏联,被迫流亡德国、瑞士,1975年最终停泊在流亡终点站——美国。同索尔仁尼琴一样流亡命运的还有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布罗茨基,他在1972年被驱逐出境,并流亡美国。索氏在此后流亡的十余年中,他的作品《癌症楼》、《古拉格群岛》已经成了流动的俄罗斯民族现世悲惨命运的象征与真相再现,是对独裁国家人民被内部殖民和无声奴役、残酷镇压的深刻写照。

《癌症楼》、《古拉格群岛》这两部小说的区分之处在于,1963——1967年写就的《癌症楼》是一个寓言式的国族命运象征,一部充满了象征和隐喻的小说,“癌症”的隐喻和象征意味颇让人联想翩翩,这与他在6年后出版的《古拉格群岛》的意象同出一辙,癌症对于人体和邪恶对于社会,两者都是致命的,“癌细胞”作为社会肌体上的“毒瘤”在楼/国里到处蔓延,主人公“癌症患者”科斯托格洛托夫目睹了“癌症病房”里形形色色病人的遭际,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优秀知识份子被捕、流放、劳改、监禁、死亡,使主人公陷入对这出大悲剧的沈思,诘问谁才是这出悲剧的制造者?谁才是肌体里“癌细胞”的制造者?小说一开始说:“癌症楼也叫做13号楼。”,深刻而忧郁,有诗人激情的索尔仁尼琴似乎在说:“13号楼还叫做苏联”。《癌症楼》是对当时经历一次次清洗、肃反运动而对千千万万颗苏联心灵造成损害作了直接的形象化转喻,所有的人都住在“癌症楼”里受着死亡的煎熬。索尔仁尼琴的小说在于揭示苏联作为一个独裁国家的“地狱性质”,对整个“病重的现代”、“病重的苏联”时代作了批判。他认为“真实”、“真相”,是值得作家以生命去换取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索尔仁尼琴不但是“病重的现代的告发者,同时也是一位提出人类良心与生死问题的作家”。

流亡的第四波浪潮发生在1989年六四事件后的中国,那个有着悠久历史、古老文化的国度,同时也是一个极度残忍和专制,被高度愚民化、内部殖民的无声的国家,但历经千年文化自成一统的历史,使得中国与上述三次流亡潮里的西方有着完全不同流亡观,中国强调家、国观念,中国是在“父母在,不远游” 文化浸染的,老中国的谚语是那样的固守故土,出走是商人的事情。近代打破海禁以来,西方溯流而上,中国已经垂垂老矣,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政治家们依然变着脸/主义独裁、专制。1989年的六月份的那次争民主、自由、平等的大事件以遭残酷镇压而告终,流亡西方成了那一大批中国知识份子的最终选择,其中有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第四波中国知识份子流亡浪潮成为20世纪的绝唱,至今都没有谢幕,近廿年过去了,流亡者都已老去,甚至已逝去。

三、流亡文学里的“真相中国”

文学在当代中国的命运一直是作为意识形态教化的重要一环而存在的,它趋从于政治强力的消长,反映的都是“虚幻”的带有诱惑力的价值观和“光明大道”式的谎言导向,它是一种完全没有创作自由的“细节阴谋”、“意念驯化”,它祇为政治力“父权”服务,为维护强权制度而虚构具有渗透性、怀柔性、欺骗性、政策性的情节用以达至“皇祚永延”,它反映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中国”,而是经过刻意加工、粉饰的“意识形态城堡”,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十七年文学”(1949年到1976年)就是典型的“意识形态城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它已形成一整套直指“意识形态”“建筑”的程序、符号、观念、编码,并由那个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里“老大哥”的“真理部”全面掌握,这些文学作品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主要骨架。流亡文学呈现的却正好与此相反,它从一开始就是在自由表述和真相面向的理念中开始其呈现“真相中国”行程的,正因为“流亡文学”建构的“真相中国”冲击了意识形态文学的“谎言空疏”,中国大陆20世纪中叶以来各个阶段编撰的文学史从没有将它纳入视野,并将之严加禁绝,就像索尔仁尼琴、米沃什、布罗茨基、昆德拉等第三波流亡国外的作家在同时期从来没有被祖国文学史记录一样,中国“流亡作家”们的命运也没有例外。这里简要谈谈中国三个不同阶段、不同类型代表性流亡作家张爱玲、高行健、哈金,并对他们流亡文学文本对“真相中国”所作出的努力摹原作一个考量,以对应中国“意识形态视野”里的同期文学作品,探究究竟谁对病相重重的“真实中国”有解释权。毕竟,中国大陆作家早已无法“表述自己的国家”。 正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说的那样: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

1952年7月,写出《倾城之恋》、《金锁记》等小说的上海著名女作家张爱玲黯然退场,离开中国大陆,经香港远走美国,开始流亡作家的生涯,直到1995年她去世都再未踏上她魂牵梦绕的故国。在最初的流亡途中,她根据所见所闻写成长篇小说《秧歌》、《赤地之恋》,表明了她的干预当下和揭橥谎言的勇气。

《秧歌》已被夏志清称为“在中国小说史上已经是本不朽之作。”。一代中国自由主义宗师胡适1955年就对此评价:“此书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书名大可以题作‘饿’字,——写的真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我读的中国文艺作品,此书当然是最好的了”。夏志清和胡适当然不是信口开河的祇以“反共”为职志而臧否作品。今天看来,张爱玲的《秧歌》,无论从现实主义角度和公共知识份子良知的维度,都是一部杰出的小说,并不逊色于她的《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代表作,它们是对中国两个领域的关怀,《秧歌》、《赤地之恋》的出现,反而显现张在关注民生痛苦和怜悯被凌辱、欺骗的大多数底层群体方面有了出色的并列。

无疑,“《秧歌》是一部人的身体和灵魂在暴政下面受到摧残的记录”。《秧歌》也证明张爱玲是一个留意观察变革中乱世社会,并把握其本质,用人道关怀的“大我”境界直面人生的残酷悲剧,将渺小如金根、月香最后被投入绞肉机过程作了回访式的展露,对秧歌原生意象的剥离,苦笑的淋漓尽致的呈现另一种“死亡之舞”,有着入木三分的玩味。

《秧歌》整部小说都在一种梦魇式的可怕的鬼域里展开,特别对指导土改基层官员王霖战前、战后几次住在阴间式大古庙(关帝庙)里进行渲染,“党在战争期间是比较肯妥协的,所以他们驻扎在这座庙里,并没有破坏那些偶像,也容许女尼继续居留。”,而一旦打下江山,就“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在,王霖曾经居住的庙里,神像早已经被全部砸毁。这祇是一个预兆,张爱玲先见性的借庙宇的变迁来洞穿这个政权的残忍、骗局实质。后续历史的1958——1976年近廿年间,当局还发动了砸烂旧世界的一系列运动,几乎将中国千年传统文化遗产催毁殆尽。张爱玲在1955年流亡美国后,再未写过《秧歌》这样的干预现实、直面底层悲剧的小说,但她的很多预言都在中国大陆上演了。《秧歌》11章关于王霖对金根“大锅饭”的说法,都在1958年以“大跃进”、“公社制”如期上演,张爱玲确实有这种预谶的能力的:“等不到秋天,我们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这个预言后来也在中国实现了,这是张爱玲的吊诡之处。活下来的“谭老大们”也的确“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因为,1958年至1962年的大饥荒,至少造成中国3000万人活活饿死。

寂寞一生的张爱玲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国与家,孤独与寂寞才是她的城邦,为此,她不断地流亡,张爱玲生活在一个破碎的镜像中,一如《秧歌》里被她戳穿和预言的世界,她在这个可知的镜像中捍卫着自己选择的叙事尊严和人格尊严。

为“流亡文学”“中国语境”获得最高世俗荣誉的莫过于高行健了,他于2000年10月12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表彰他“其作品的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艺术和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他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华人作家。

1989年六四镇压流血事件的发生,更是坚定了他流亡生活,1997年,他归化法国,加入法国籍,从此与中国大陆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异国的地平线上,祇有用画境、话剧、小说作为故国思考的三维面向,阐释着对故国的无法割舍的爱与恨。对于自己的流亡命运,高行健曾说:“祇要历史还在结结巴巴不讲真话,流亡的写作就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须的”。 他1987年后的人生再未踏上中国故地一步,他与孤独的张爱玲一样,恒守着“噩梦”般的恐惧(张是对土改和文化整肃、洗脑教育、谎言统治的恐惧;而高是对文革人性残忍和背叛、扭曲的恐惧),“流亡外国是为了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自由表达个人意见。在中国,不能信任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家庭。那里的空气被毒害,人们都被洗脑等等”。张爱玲祇在“新中国”呆了短短2年多时间,就称中国为“阴界”,高行健经历了中国所有的政治风暴和人性沦丧,他对中国的认识和描述应该得到尊重。

张爱玲用《秧歌》、《赤地之恋》来直呈那种地狱似的生存图景,高行健则用《一个人的圣经》表达对文革自我惰性参与癫狂的忏悔之心,两人都生于乱世,历史和人性的乱世,但结局却惊人相似,张爱玲的及早超然脱身,没有目睹现场中国惊天动地的人性沦陷,使得她没有高行健在流亡姿态上来的激烈、绝决。

“六。四”事件后,流亡西方的中国作家中,高行健是最早提出面向“流亡语境”意识的中国作家,也是思考早期“流亡文学”最成熟的中文作家之一。他深刻的洞悉到“流亡”状态对于一个从不自由的国度逃出来的中国作家有多重要,这种流亡后获得的思想、表述自由狂欢,是没有“中国经验”的人所难以想像的,当大批流亡西方的中国知识份子还在茫然无措时,他就开始用“流亡”换来的“自由写作”,写出了大量小说和剧本。

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高对“流亡文学”的认识有其独到之处,20世纪后,世俗的荣誉和丰裕的生活快速衰退着他当初的“自由表述”和“反抗宰制”允诺。今天看来,毫无疑问,高行健的“流亡文学”历程和意识是有缺陷的,因为他在写出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圣经》(1998年)后再未写出过与“流亡文学”感忧祖国实质相对等的文本,他逐渐已被“中国意识”所遗忘,而他也被遗忘在“中国意识”里。本论文忠实于历史观的演变,祇对他早期文本作分析,并回到文本所处的时代语境,不涉及他后来消极于无的写作观。

高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10年中(1989-1999):长篇小说《灵山》定稿、《一个人的圣经》、话剧代表作《逃亡》、《山海经传》、《生死界》、《对话和反诘》、《夜游神》、《周末四重奏》、《八月雪》,文艺理论著作《没有主义》、《另一种美学》,他还创作出大量在中国不被画界承认,却在欧洲轰动一时的画作。反观他在中国大陆四十七年,他祇出版了四部薄薄的小册子,可见他流亡后的勤奋和有多少精力被47年“意识形态战争”所消耗。流亡10年,从专制遵命文学制度下,到自由表达真相的世界,高完成了他创作和思考黄金阶段转变。这与他生命中先知的“逃/流亡”意识不无关系,“我认为人生总也在逃亡,不逃避政治压迫,便逃避他人,又还得逃避自我,这自我一旦觉醒了的话,而最终总也逃脱不了的恰恰是这自我,这便是现时代人的悲剧。……逃亡对一个作家而言,并非不正常。我泰然接受这一现实”。高将逃/流亡作为对极权国家最有力的反抗,祇有逃亡,才能有精神上独立与自由表达的可能,不然所有反抗者都在那个集团内沦为屈辱的顺从,逃亡才会有出路。高有句名言:“一个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人,总在流亡”。

对于20世纪90年代后被分化和流变中的中文“流亡文学”,高显然认为进入了不能理解的“困境”。他批判那些“流亡作家”离开毫无创作自由的国家,却又被故国情怀牵绊,不认同自己的“流亡”处境,不珍惜自由表达的机会,认识不到“流亡语境”对故国反哺的重要性,是“奴化”的惯性。他说:“我所以甘心流亡,毋须回避,祇因为寻求表述的自由。我表述,我才存在”。“祇要还用汉语,一不理会政治压力,二不屈从市场趣味,尽自写下去,作品仍会源源不断。怕的是祇是作家自己,三心二意,耐不住寂寞”。高将逃亡视为极权国家人的“自救”行为,它与中国的“归隐”、“独善其身”有着本质的区别,“归隐”有消极的一面,逃/流亡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积极的对权力之手(意识形态化)、市场(商品、消费化)和犬儒(御用、惰性化)等力量进行抗争,逃亡不是逃避责任,而是跳出界外叩问良心、道义、真相。同样在流亡途中的刘再复称高行健为:“他的人生行为祇有两项,一是卷入文化大革命,二是逃亡”。

《灵山》是高最重要的作品,小说叙事解决了西方叙事上的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简约随笔,东方山乡弥漫的宗教趣味、道法自然、禅化归隐,还有中国民间蕴结的古汉语化石、神巫文化、晚明小品再现,这一系列的东西方文化符号都在《灵山》里乍隐浮现。高全知式的用三个人称指代穿梭于古/今、男/女、现世/彼岸、往事/此时、仙境/鬼域、原始/现代、都市/山乡、欲望/虚无……,他让心象中的你、我、她三者构成历时性共时态对话,将小说里的事态成为一个个人生“切片”,开列出来展览。三个人称一时成为三个观察世界的座标,他呈三角形回环,你观察我,我观察你,她观察我,一种连环式投射,三种人称似乎能指代派生出千百种心灵进行诉说、会话,这种戏剧式的舞台空对效果,被高用在了小说叙事转呈上。

《灵山》的叙事事象、语言指向无疑最具丰富的民间性,高在叙事追求上,努力成为唐传奇小说中国属性衣钵传人,突出其“中国性”。这种“民间性”,并不是中国1949年后老调子里具有“无产阶级”色彩,或者21世纪初高喊的所谓“关注底层”的虚假文学,《灵山》面向的民间性是自由灵魂无处不在的表现形态,形成对权力中心高压态势的柔软消解、嘲笑。高在小说里呈现出自我“失意”状态和逃亡精神(逃避权力)、欲望摭取(转移)对于焦虑的缓解,边远/缘人物的信仰冲蚀、民间想像的维系中心,权力、宗法、神巫、现代世界互为博弈、消长的畸形结果,等等,从被中心压迫的记忆肉体、自我焦虑内心到非中心的沦落、失序、渺小、遗忘、失忆、占卜、咒骂,20世纪80年代多极的“中国形态”,就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高显然有将之写成一部“中国民间文化史和心灵史”的雄心。

高行健在《灵山》里还刻意将中国地域方言纳入小说叙事,并使之具有特异的汉语之美妙效果,但又并不像韩邦庆、老舍(苏州话和北京话)全用地域语言来叙事。高用具有层次感和岩面感的民间典籍——汉语方言——佚落历史——神巫鬼怪——情歌古曲——民间失意(从远古的《山海经》神鸟青鸟到《周易》里的卦象、《道藏》里告秘的三尸小人,从吴越方言到川黔方言,三峡工程的巨大隐患、草海的环境恶化等等民间思想、民间怨言、民间隐忧),娓娓动听、错落有致的谋布在《灵山》随笔散论式的文字里。这些身负典型“民间色彩”的言说,他称之为“活的语言”语言流,民间口头文学、号子歌谣、东西南北方言,巫术谶语、市井广告,皆可入彀。

高行健用中国明清盛行的小品文结构和法国新小说叙事元素,解剖刀样一点点剖开中国西南长江源头山水间氤氲的神性、巫性、傩性,将中国西南山林河川千百年氤氲的禅文化、道家文化、隐逸文化、自然文化、原始自由文化、巫傩神灵文化一一逶迤出来,这些从来没有被纳入主流关注视野的边缘异质文化,在《灵山》里却是那样的令人着迷,这些不受权力限制的民间自由文化是《灵山》着重倾心描述的,一个傩戏的古怪动作,一首民歌的化石来源,一种巫术的远古呼唤,都在《灵山》里有细节回音。高明显是带着反文化霸权和反意识形态、反思想宰制、反儒家的刻意,去对这些从来都是中国异端文化大书特书的,这也是明清小品文的特色,稗官野史、道听途说、神狐鬼怪、人间悲欢皆可入文。

无疑,《灵山》是一部奇特的小说,他呈现出作者“智性”的叙述思考和终极追求,高的小说观念是“反情节加人物”传统叙事模式的,祇要不是意识形态和官方概念的观念,都可以进入小说。《灵山》在无故事中还是有一系列小型故事被包含在多维的大叙事流中,云贵川西南山区汉、苗、彝、羌等少数民族的失传民谣、道家智能、残存巫术以及少数民族祭奠文化,都是高行健漫游途中追索和感悟的对象。在小说寻找“灵山”的神秘之旅中,“寻根”式“逃亡”的象征意味被一点点凸现出来,喋喋不休的问路,喋喋不休的描述,“灵山”却始终没有被找到,“灵山”成了一个乌托邦存在,一个不能被找到的世外桃源式的“香格里拉”。

《灵山》发轫于1982年思想激越的中国大陆,结束于1989年9月流亡途中的法国,作者在三个月前六四事件后,宣布与暴政下的中国切断血脉联系,“不期待在我有生之年,回到一个强权政治下的所谓祖国”,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流亡生活,并在1990年写作了话剧《逃亡》,用一个符号吹响了自己的精神号角。

高行健早期的中文文学成就已在那些小说和话剧里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他用《灵山》、《一个人的圣经》、《逃亡》等完成了书写、舞台、人生艺术上的追求。《灵山》用中国式小说传统展现的道佛隐遁文化、民间文化、东方精神来完成 “中国情结” ,了结对中国的国家“乡愁”;《一个人的圣经》则用西方忏悔和反省精神来回访那个癫狂年月人向囚徒的演变过程,“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人心灵里的黑暗史”;而话剧《逃亡》则是一个号角,一个宣言,一种姿态,一种选择,一种精神。三部作品都是反映寻找和逃亡主题的,它们组成一个递进链,前面是寻找,后面则是答案:逃亡。

迟至21世纪初,中国东北人哈金以顽强的简约英文和现实主义叙事,构筑起一座“中国语境”城堡,在东西方已占有一席之地,他的成就显然不容忽视。他也是1999年、2000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两次获奖)这两项美国最高文学奖唯一的中国人得主,为“中国语境”小说在欧美国家主流文学界赢得极高荣誉,即使如此,大陆文学界对他的评价依然很低,有的甚至嘲笑讽刺不屑一顾。其实,他的文学活动在80年代就已开始,他的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1999年)、《疯狂》(The Crazed)(2002年)、《战废品》(War Trash)(2004年)早已行销世界,他用西方的新老“东方主义”观刻意描红叙事,细节之道也有不无投其所好的垢病。这里仅谈谈他的《疯狂》。

与张爱玲、高行健一样,哈金也已不愿意再回到中国大陆,虽然他还有亲人在中国,但自从1985年去国后,20余年过去了,哈金从来没有再回过大陆,是六四事件使他从根本上改变了回国的想法:“‘那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政府的做法太残忍了,我非常愤怒。于是就决定,不再回到中国去’。当年他在波士顿的家里看到电视转播的天安门事件场景,使他异常愤怒而不禁落泪。以至事隔10年后的1998年他回忆六。四依然不能释怀。”,他决心流亡美国,作一个在肉体上无根的人。 2002年,经过十余年的痛苦煎熬,他写出了无论技巧、文学质素、思想高度都上乘的长篇小说《疯狂》,为几代受意识形态蒙蔽的中国知识份子指明最本质的病相根源。

《疯狂》是反映当代中国知识份子命运最直接、最脆痛的小说,所构设的古诗歌副教授杨慎民一生具有中国知识份子代表性运命,是对中国知识份子最本质、最彻底的一次总结。哈金完成了对中国知识份子“豢养”、“抄写”、“哑巴”处境的历史性解说,意义是深远和悲剧性的。小说叙事所揭示的没有窗的铁屋子——抄写员处境——没有灵魂的机械人,可说是中国当代知识份子集体面临的普适命运和处境,这种命运指认的恒定性至今仍在可怕延续。

《疯狂》是一个充满隐喻与能指的文本,小说叙事推进中的主要细节:中风——胡言乱语——真相——阴谋——阳谋——实用主义——麻木不仁是理解这种暗喻明喻的基本符号。小说一开始介绍时间概念,是在1989年春,诗歌副教授杨慎民突然中风被送进医院治疗。于是叙事者“我”作为他的研究生弟子受命照料他,在病床旁,我听到了这个平时温文尔雅、谦和谨慎的古诗教授突然在病床上胡言乱语,里面掺杂了许多有关他文革私秘情感、知识份子抄写员处境、大学政治阴谋真相、权钱交易、师生恋以及学术恩怨、官本位野心、文革往事,林林总总,深不可测,这些平时断然不可能说的话都在中风后一一倾吐。“我”断定这不是导师的“胡言乱语”,这是他正常时想说而绝不能说出来的“真话”。通过与导师现世生活的对接,“我”在这一堆庞杂的胡言乱语里看到许多“真相”,并一点点揭开了这个诗歌教授的“苦闷心灵宝库”。

《疯狂》显然是当代版的《狂人日记》。20世纪初和21世纪初的这两部小说都讲述的是有关“迫害”和“吃人”的主题。那些迫害、要挟他们的人都是“赵贵翁”,他们都有“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前者身受封建专制儒家文化的毒害,后者身受中共党教独裁专制文化的戕害。两部小说里的“受迫害狂”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前者不知姓名,后者叫杨慎民。相同之处是“狂人”、杨慎民也吃人/当抄写员,但也怕被人吃/出卖灵魂的奴隶。前者呼喊的是“救救孩子”,后者呼喊是“救救没有灵魂的奴隶/机械人”。哈金用《疯狂》完成了对《狂人日记》的一种历史性呼应,与鲁迅宏大笔触(对五千年吃人历史的本质揭露)首开揭橥但没有开出药方不同的是,哈金在《疯狂》里开出了药方:离开/冲出铁屋。

对于受迫害命运的描写,《疯狂》借杨慎民的嘴有深刻递进式的胡言乱语:“他活在一个没有门窗也没有家具的房间里。关在这个小密室里,面对一个无法克服的难题,就是怎样了解自己。”,……“房间里唯一的硬物,是塑料餐具,没有饭叉,他被剥夺用饭叉刺穿自己的气管的权利。”,……“火,火,神圣的烈火。烧死他们,烧死那些魔鬼!”,……“在中国历史上,我们的时代一定是知识份子最艰难的时期。多少生命被摧毁了,多少人才被糟蹋了。除了物质贫困外,还有精神匮乏。”,……“我一生都是个小职员,你也是。我们都是国家的奴隶。……事实是,人文学科的所有人都是小职员,理工科里的所有人都是技术员。……那种又有独创性思想又讲真话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见过。我们都是国家的哑巴劳工——是退化的人种。……他最好是尽快离开这座铁屋,否则他祇会沦为一个抄写员。……我们全都是没有灵魂的机械人。”……“你不如去学种小米。……你书读的越多,就越容易发疯,像我。有头脑,就会活得难受。最好还是做个用双手劳动的普通人。”……“我怎样才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房间,这破不开的茧,这彻头彻尾的棺材?我怎样才能解救我的灵魂?我不想死得像一只蛆虫。”……“我们国家是个酱缸,我再也不想腌在里边了。……在这个酱缸里,就连石头也会被腌透,失去本色,开始发臭。你应该找个有清水和新鲜空气的安静地方待下去,保养你的灵魂。”

这些文字指向性毋庸多言。杨慎民在死亡前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更是强化明朗这种叙述主张:“替我报仇,还有……别忘了他们。杀、杀死他们,一个也不留。”

《疯狂》里杨慎民反复强调自己身处“铁屋子”的意象无疑也首先出自鲁迅:“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铁屋子”是鲁迅笔下的著名隐喻:“‘铁屋子’当然可以看作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的象征。”。“铁屋子”过了近一个世纪,依然没有得到拆除,反而愈加牢固,哈金在《疯狂》里祇得又安上“铁屋子”住所,这是“中国知识份子悲惨处境”的再次隐喻,可见其殇痛之心。另外,杨慎民的所谓“出卖灵魂的小职员、机械人、奴隶、抄写员、哑巴劳工”,是鲁迅笔下阿Q这个人物本身真正的“精神”反讽概念:中国人的集体灵魂即“无灵魂”。

《疯狂》还有一条主线,就是“我”的趣味演变,我从一个急于通过“考博”前往北京,与导师女儿梅梅会合结婚生子过上“小职员”生活的登徒子,到听了导师在病房里以胡言乱语道出真相,再到卷入针对导师和争夺女友的一系列阴谋中,有如醍糊灌顶,决定放弃再作一名“抄写员”的努力。最后,他前往北京六四事件的现场,目睹了天安门广场、街区的大肆屠杀,从尸体间爬回山宁大学,而此时,具有中共阴暗政治一切丑态的彭英正想告密除掉他,以让杨慎民胡言乱语道出的“真相”绝迹,我祇得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哈金还在《疯狂》里预设了90年代后成为中国消费主义、抄写员骨干的“方班平、梅梅、黄副校长儿子”等一干知识份子无耻嘴脸,并予以嘲讽和蔑视。

最后,《疯狂》里中国知识份子的“抄写员”身份指认无疑与福楼拜小说里的“抄写员”(东方是西方抄写员)寓意不谋而合,这里的“抄写员”当是抄写当局“意识形态”。

《疯狂》文本意义更多的在于作者用忧患意识对这个时代知识份子普遍命运全景式阐发、发问,追问本质,穷尽终极,为“集体记忆”留存下这个时代拷问真相的思考和勇气,向一代代中国“抄写员”“群像”式知识份子发出警示、喝止,其隐而不发的隐喻意味不言自明。

无疑,哈金的小说首先是写给西方读者看的,因此在符号、背景上有着新老“东方主义”观里的一切储存,在将“中国语境”转译成母语后,许多方面的硬伤就显现出来,他的小说意义一如他不疾不徐的叙事,在意义先行中反复纠缠回环,但值得肯定的是,《疯狂》写出了上至千年,下至半个世纪中国仕大夫——知识份子演进途中的“抄写员”悲惨命运,这是“真相”中的“真相”。

“流亡文学”里还有许多中国作家用各自的中国经验复原“中国镜像”,郑义的描述“文革”吃人实录《红色纪念碑》和魔幻寓言小说《神树》;袁红冰的写尽蒙人、藏人等民族为争民族独立自由,而以失败悲壮落幕的抗争史诗长篇小说《自由在落日中》、《金色的圣山》,叙事的雄浑和细节的壮丽,都是“流亡文学”家族中的杰出文本;还有诸多反映“文革”、“反右”、“大饥荒”诸苦难时代压抑身心、戕害人性的叙事文本,都一一直指“中国真相”,而这,在当代中国文学序列里都难以找到踪迹,当当代中国文学史正用“意识形态谎言文学”“驯化”中国人时,“流亡文学”却在为历史将来重新叙写准备着足够的“真相表述”。

(因篇幅原因,本文注释在发表时被删去——编者)

谢  泳:因小事更让人肃然起敬

平日读书,很留意旧学者身上的小事,这些小事与学术无关,但那些学者却因了这些小事更让人肃然起敬。小事多了,也能说明大问题。

罗家伦在一篇怀念蔡元培的文章中说了这样一件事。抗战前两年,蔡元培到南京,那时候汪精卫还是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他请蔡先生吃饭。蔡先生苦劝他改亲日的行为,立定严正态度,以推进抗战的国策。在座的都看见蔡先生的眼泪,滴在汤盘里,和汤一道咽下去。

蔡元培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他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人,但他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是真爱,不然他不会落泪的,今日的读书人,大概很难产生这种感情了。

1941年陈寅恪在香港时,广州的伪组织和陈璧君都诱迫过他,伪北京大学亦来诱召,日本人及汉奸还曾以40万港币让陈先生办东亚文化协会及审定中小学教科书,但陈先生拒绝了,而当时陈先生连离开香港的旅费都没有。

罗家伦回忆他在北大的同学段书诒。段在病危的时候,医生给他用了氧气,他醒过来后却用低微的声音嘱咐道:“外汇,少用一点。”这使当时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动。

西南联大时期,当时教育部想给联大各院院长加薪,但这些院长们想到其他教授的艰苦生活,就主动拒绝了。类似的情况,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当中是很多的。

这几年研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人,都试图在那些旧知识分子身上发现思想资源和道德资源,但当人们发现这些资源的时候,就有一个常识问题谈不过去,他们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杨  炼:紫郁金宫:慢板的一夜

 

后宫里的一夜总有月光 玉阶和珠帘
却都是想象的 一束花衬着壁纸的蓝
想象 妃子的紫衣下一堆雪在坍塌
急急等待被占用的雪 用结晶慢慢
转身 每分钟向内卷曲着慢慢舞蹈
一束郁金香璀璨的衰败脱下一场自恋
一种紫色的耳语 必须喘息着说
只对那人说 当他重重碾压着花瓣
一滴紫色的奶 像妃子急急等待被吸尽的
想着 全世界就涌进一根滚烫的脉管

后宫里的火 总有舌头百般的顽皮
被修剪的尖 舔到皮肤的空 午夜之绿
绿如片片堆叠在妃子脚踝处的叶子
那人的宠爱 一场来自所有方向的沐浴
浇淋他的花 乳头的紫玉小碗斟满了
报复一个时间 大海沉积在色素里
一束郁金香一夜从女高音滑入女中音
今夜 霸道之美对称着流逝的诗意
妃子只为那人保存的幽香 只交给他把玩
紫色的慢慢粉碎 丝光停不住时

后宫里总有闪烁成一个蕊的磷光
一根针指挥着 肉体四季被演奏的欲望
一种镂空的剪裁 镂空至妃子的生死
壁纸蓝蓝如一次缝合所有伤痛的狂想
只一次 花影中日子咬下的牙印
就无限发暗 这夜色无限鲜嫩 刺绣到身上
原初那次 紫 像滴慢慢洇开的奶
慢慢被宇宙吸收 纵容那人的黄 那么黄
凝视中赐给妃子一个黑尽的语法
当花瓶像个词圆圆贴着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