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真理部”出场——奥运综合症(一)

北京奥运召开在即,中国大陆怪象纷呈,目迷五色。“奥运综合症”弥漫国中,无处不在。如此“盛事”,焉能不记,使之永垂青史?。

值此“盛世盛会”前夕,大家可曾猜过,中国目前什么部门最忙?北京奥运组委?中国国家体委?各专业训练队?……统统不是。最忙碌的部门:中共中央宣传部——“真理部”是也。

在乔治??奥威尔的经典《一九八四》中,真理部(Ministry of Truth)楼前赫然悬挂着三副巨大标语: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于是,我们看到,在奥运前夕,一条条的“真理”被发布了出来:

“中国互联网是完全自由的,”中国工业和信息化部副部长奚国华7 月17号告诉世界。

必须逮捕非国家工作人员——“天网”主持人黄琦,因为他“非法持有国家机密”。

为利用并控制互联网,我部必须鼓励、培训和供给经费培养的网络评论员部队——“五毛党”(Fifty Cent Party)投入战斗:通过渗透和管控中国互联网,抵消公众的“负面”舆论,宣传和拥护共产党的观点,并向当局密告网上危险内容。在全国,目前。我部的这支评论员队伍已达28万之众。

……

7月20日起,北京正式进入奥运时间,全面管制和奴役时期也同时开始,也就是说:“自由”开始了。

人们这才领悟,奥运前夕的上述种种“真理”,其实共出自一条“真理”:自由即奴役。

这时,人们才读懂了北京于2001年申奥时许下的承诺:“当媒体来中国时,我们会保证他们的完全自由。”

由于不理解这一条最重要的“真理”,一直与中方联系的奥运会协调委员会主席维尔布鲁根(Hein Verbruggen)根据2001年的备忘录说:“她(中国)是一个我们西方世界无法完全理解的,完全不同的文化。她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程序。我们一直清楚这次奥运会有不少困难……我们曾讨论过可能出现的问题,而官僚风气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就是报道自由。”

他不懂,中国岂止是“另一个世界”,而且有另一套“真理”。

当然,鉴于挽救自己信用危机的考虑,北京还是要做做样子的。据估计,奥运正式举行期间,对国外传媒的管制是会宽松一些的。这不,目前也已经开放了对某些“友好的”境外网站,如香港的《明报》、台湾的中央社的封锁。然而,正如原“冰点”周刊的主编李大同敏锐观察到的 “其实封锁得最厉害的还是海外的中文网站,不是西文网站,反正西文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懂。”

事实上,本《观察》网站前几天就受到有组织的骇客猛烈攻击,以致瘫痪了三、四天。在此之前,独立中文笔会的网站等网站也受到过强力攻击而停摆。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施放病毒对异议人士的电邮信箱进行破坏,盗用密码机进而盗窃其秘密的犯法行为,更是变本加厉,愈演愈烈,迹近疯狂。

北京的算盘是,在奥运前夕,对海外这些网站和信箱实施预警式的外科手术般的“袭击”,可以在心理上获得“杀鸡儆猴”的威慑作用,可以使之在奥运期间规规矩矩,不致“乱说乱动”,以保奥运达成某种普天拥共和谐共荣的红色景观。

如此,在当下中国,最焦虑的人,怎能不是真理部(中宣部)的官员;最忙累的党,怎能不是五毛党呢?

真理部由于握有“真理”,所以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要抓人就抓得了人,要告密就告得了密,要封网就封得了网,它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其得意乃尔!。

但是,真理部无法对付的是有一颗克星:这颗星借林肯总统之口传达了它那不可更改的终审判决: 你可能在所有时间蒙蔽一部分人,你也可能在一部分时间蒙蔽所有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时间蒙蔽所有人。(林肯)。

各位北京雇佣的骇客和五毛党,当你们在非法封锁和攻击网站,侵入他人信箱时,请记住林肯的上述忠告吧。事实上,你是在用黑布蒙住你兄弟姊妹父母双亲的双眼,你是在用谎言愚弄他们。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事实上,谁作了什么,没有做什么,谁死心塌地堵塞信息,谁网开一面,人们心中都是有帐的。你们每人都在用行为书写自己的历史,想想当年那些枪杀同胞封锁柏林墙卫兵的命运吧。

何去何从,你们将来在法庭上的命运,就捏在你们现在的手中。

昝爱宗:司法独立,还是人治重来?—-杨佳案会不会像段义和案那样速诉速决?

杨佳杀警案7月1日案发,半个月之后,7月17日就移交检察机关公诉了,香港星岛媒体7月19日的消息称,本案有可能在奥运会之前审理,可见非常之高效。这个时候,距离奥运会开幕不到二十天。

杨佳案启动时的高效,似乎前面有个案子可以”参照”,就是济南人大主任爆炸杀情人案,案发到被枪决不到两个月时间,其速诉速决的高效,前所未有。

2007年7月9日17时30分左右,山东济南市市区建设路发生一起轿车爆炸事故,造成1人死亡,1人受伤。据了解,发生爆炸的车辆是一辆挂警用内控牌照的私家车,死亡的女性车主为山东济南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段义和的情妇。7月13日,段义和被纪检部门双规;7月16日,被开除公职和党籍,被罢免全国人大代表职务;7月20日,侦查终结,移送检察机关;7月25日,提起公诉;8月6日,出庭受审;8月9日,被告人段义和、陈志、陈常兵爆炸,段义和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案一审宣判。山东省淄博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爆炸罪、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数罪并罚判处段义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爆炸罪判处陈志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爆炸罪判处陈常兵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8月23日,二审驳回,进入最高院复核阶段;9月6日段义和和陈志被处决,法学界专家对此争议很大。

从案发到死刑判决,段义和爆炸杀人案仅仅用了54天,双规、被抓、侦破、起诉、一审、二审、死刑复核,也就是两个月不到,速战速决。如此快速办案,足以让人吃惊公检法机关如此特事特办,如此高效率?

再看杨佳案,2008年7月1日袭警,7月17日就被提起公诉了,而以往作行为人有无精神病鉴定,都需要一个月时间,而现在他们上海警方”特事特办”,一天时间就有结果了,同样是高效率。

7月17日,上海市检察院第二分院对闸北袭警案被告人杨佳提起公诉,指控认为杨佳故意杀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刑事责任。检察机关接到公安机关移送案件后,依照法律规定对案件进行审查,告知被告人有权委托辩护人,告知被害人或近亲属有权委托诉讼代理人等诉讼权利,并依法讯问了被告人,审查了案卷全部材料,复核了主要证据。检察院称”现查明,2007年10月5日晚,被告人杨佳因在沪骑一辆无牌照自行车而受到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芷江西路派出所巡逻民警询问和盘查。之后,杨佳向公安机关投诉并提出赔偿精神损失费人民币一万元等要求”。杨佳因其提出的精神赔偿等要求未被公安机关接受,竟预谋并携带犯罪工具,闯入公安机关办公场所,持刀连续故意杀死正在工作、赤手空拳且猝不及防的六名民警,还杀伤其他毫无防备的三名民警和一名保安员,其行为已触犯《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尽管上海司法机关强调被告人有权委托辩护人等诉讼权利,但实际上北京一律师事务所律师熊烈锁受杨佳父亲的委托后,表示将免费为杨佳提供刑事辩护,但两次被拒,警方的口供是”杨佳说自己自父母离异后,父亲已多年未来看他,也无经济往来,只希望由母亲出面请律师,父亲请的律师不作考虑”,可7月1日起上海警方找到杨佳母亲称”协助调查”,但至今二十余天没有音信,记者也找不到,7月19日北京京华时报报道称北京警方开始寻杨佳母亲,”曾被上海警方带走”。目前,杨佳姨妈王丽(化名)已报案失踪,上海警方仍不愿就此事做出回应。

更为诡秘的是,2007年10月5日晚,杨佳因在沪骑一辆无牌照自行车而受到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芷江西路派出所巡逻民警询问和盘查,6小时的盘查真相没有公开,还有杨佳被山西警察打坏牙齿获赔三万元,而杨佳向公安机关投诉并提出赔偿精神损失费人民币一万元要求,上海警方为什么愿意赔1500元?这些真相未明之前,怎么就这么快要移交公诉了呢?假如杨佳所指控接受审讯时曾在上海芷江西路派出所遭到民警推搡和殴打属实,可众多记者在发布会现场及事后要求查看杨佳去年10月5日在派出所5个多小时的录像,为什么遭到拒绝呢?在7月7日上海公安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警方称并不存在对杨殴打的情况。警方的依据是,执勤民警的录音和派出所内的监控录像,这经过剪辑的4分钟录音片段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

杨母失踪了,杨佳是否有律师现在不清楚,上海司法机关似乎要速诉速决了,但这符合司法独立精神吗?是否政治化刑事案件?

笔者看到很多律师也就此案进行发言,北京一位曾为刺杀城管的小贩崔英杰辩护成功的律师夏霖也站出来,他愿意为网上指杨佳被上海警察打伤生殖器的苏州青年郏啸寅免费辩护。这些都是好现象。

基于一些律师的观点,笔者归纳如下:

一是对杨佳案件的审讯过程应严格按照最高人民检察院及公安部的要求进行全程、不间断的录音录像,以使案件侦查程序及证据取得经得起检验,公审时应该像张君杀人案一样接受媒体旁听,最好由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庭审;

二是此案上海市公安机关是受害人的所在单位,也是受害单位,上海市的检察、审判机关是上海市公安机关的协作单位;为了避免杨佳遭受报复及出现倾向性审判之嫌疑,建议上海市主动回避,将此案通过最高人民法院移交至杨佳户籍所在地以外的其他省区司法机关审判;

三是既然杨佳”曾多次以书面、网上形式投诉闸北区公安局,并与该局交涉索赔”,该局应将杨佳索赔的函件及电子函件向社会予以公开;杨佳投诉中曾要求开除侵犯其权利的警察的公职,其要求开除的理由与被投诉的警察应向社会公开,以接受公众监督和审查;

四是杨佳一案引起整个社会的高度关注,为了充分保障杨佳的辩护权利,应允许杨佳在全国范围内愿为杨佳辩护的律师中挑选辩护律师,而不应由上海方面指定律师辩护,更不能由已成为政府法律顾问的律师担任杨佳的辩护人。

毕竟,司法应该有独立的空间,事关人命也必须是非常慎重的事。所谓司法特事特办,速诉速决,谈不上司法独立,更谈不上司法公正,而是伤害司法公正,最后还会导致失去正义和公理——尽管段义和和杨佳都是杀人,但法律也应该保护被告者的合法权益,这就是法律下的法治所确保的,而不是无法无天或”朕即法律”的人治所随意乱来的。

暂住证、俯卧撑与杨佳的快意恩仇

“一位权威人士透露,在一度拒绝配合警方做口供之后,杨佳首度解释犯案动机的第一句话赫然是:有些委屈如果要一辈子背在身上,那我宁愿犯法。任何事情,你要给我一个说法,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2008年7月17日《南方周末》一篇题为《上海袭警疑犯杨佳:要背一辈子委屈宁愿犯法》的文章,令我的心默然良久!杨佳的这句话也很快在网友间流传开来,人们对他的同情、理解甚至赞佩从未在民间停息过。我希望杨佳的命能保住,如果法律只用来惩罚人,那么它必定只会沦落为冰冷的暴力工具,起不到维护人类健康有序生活的作用,从而失去法律的真义。

“你有什么理由在这占用我的时间?这是法律规定的吗?你把法律拿过来,你会背!你就这样子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有什么理由?”“法律?什么叫法律?法律哪一条规定你临检无缘无故要这样地抢我的证件。你怎么可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杨佳在面对警察无端、随意阻断公民前路查验证件时抛出的一句句质疑、诘责,是一个正常国度公民的正当权利,可是在这个由中共专制的非正常国度,杨佳俨然成了一个藐视威权、无理取闹的“刁民”,被激怒的警察老爷们自然要给这个不知权大党黑的青年一顿暴揍,让他尝尝厉害。民主国度的警察则从不敢如此对待公民,因为纳税人才是他们的老板、衣食之源,美国持枪公民甚至可以在必要时开枪击毙侵犯自身权益的警察。

90年代美国曾经发生过一件很轰动的案件:一个日本留学生要去同学家参加聚会,结果由于搞错了地址,误打误撞进入一家美国人的住宅。男主人发现后,用枪指着他,大声叫他“站住”,可是这个日本人竟然听不懂英语。他继续向房子里走去。于是男主人开枪,日本留学生当场毙命。最后法院宣判,美国人无罪释放。这一判决在美国人看来并无不妥,因为他们相信“私宅是一座坚实城堡——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接近杨佳的权威人士称,杨佳指控当日在派出所遭到‘七八个警察的殴打’。上海市公安局对于杨佳在讯问期间被殴打的说法给予了否定。”早已失去公信力的官方编出的谎言都千篇一律,官员永远是为民服务的,警察永远是护民甚于自己生命的,而民间的善意往往被污蔑为造谣、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于是四川地震中丧失独生子女的家长要求政府彻查学校豆腐渣建筑的抗议被慢慢压制下去;贵州瓮安公民的集体抗争被“黑社会”、“三个俯卧撑”扭曲,李树芬只好被自杀,网民表达对官方解释的不满而自嘲“我们都是黑社会,我们都是俯卧撑党”;苏州网友郏啸寅因传播杨佳消息而以“诽谤罪”被抓。可这并不能掩盖住红朝的谎言与虚弱。

2008年7月1日,一个被装扮得莺歌燕舞、歌舞升平的“圣日”,经杨佳的惊世之举而露出狰狞面目。1921年7月1日,87年的噩梦;1949年10月1日,60年的国难。一个年轻的公民提起一把刀,果毅地打破了这伪盛世、伪和谐。中共为自己的威权、合法性地位受到严重挑战而懊恼,镇压、暴力便成为他们企图一劳永逸的庇护伞,可是历史耻辱柱上不会少记录任何一滴血、任何一次罪恶。

有人说杨佳如果不被鉴定为精神病患者,则难逃死刑。国际社会一直呼吁中国政府废除死刑,可是在这个酷刑盛行的国家,殴打、虐待、惨无人道的劳教以及死刑都是中共集团维持统治、威吓民众的手段,他们不会轻易放弃,除非从制度上瓦解掉红朝。当与朋友谈论杨佳时,我显得激动不已,极不愿看到他赴死刑,正如当年我倾向于崔英杰无罪释放一样,死缓已经是对受伤的生命最苛责的刑罚了。我曾这样感叹:“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公民会受到如此多的同情和关注?因为制度的缺陷才导致了这场个体的灾难。一个个体与整个国家机器作战,从来都是处于弱势的。扪心自问,当你的生存权、财产权、人身自由权受到严重侵犯时,你会是怎样的感受?当你的家人遭遇不合理制度的绞杀时,你的心情又会如何?将心比心,如果我们纵容了邪恶,那么崔英杰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崔英杰的死亡将是我们所有人的死亡,是所有文明的覆灭。”今天,我仍然不愿看到杨佳成为一个牺牲品。制度杀人远比人杀人更甚,今天中国的非正常状态,我们每个人都有忏悔的理由,因为我们都可能是帮凶;在暴力机器的不断毒杀、戕害下,我们都在面目全非。

四川地震中的家长已经失去孩子了,李树芬已经被自杀了,还有崔英杰、聂树斌、王斌余、孙志刚、黄静、高莺莺……谁都不想这样的死亡名单再增长。知识界、专家、学者、网友、底层民众,活着的我们不该为杨佳、为瓮安、为地震丧子家庭做点什么吗?杨佳罪不至死,他可以被救赎。二战期间奥斯维辛大屠杀的幸存者马丁•内莫勒牧师说过一段话:当他们来抓共产党人时,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当他们来抓犹太人时,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当他们来抓工会会员时,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当他们来抓天主教徒时,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后来,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此刻,我想起美国的经典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一座监狱一群犯人,这个没有死刑的国度,终身监禁是最高刑罚,被判终身监禁的杀人犯服刑一段时间后便有获得假释重获自由的机会,出狱后政府会帮忙安排工作,美国法律的人性光辉颇令我感动。布鲁斯,一个被判终身监禁的老犯人,在监狱度过大半生,被假释后却自行结束了生命,他已经被制度化,成为制度的祭品,没有享受到生命的被救赎。入狱的银行家安迪凭借着一把小锤子和一张海报,看到了彼岸的希望,19年后他越狱成功,开始了自由的新生活。杀人犯黑人瑞德同肖申克的众多犯人一样已被制度禁锢住了思想和行动,可是他在安迪的帮助下重拾新世界的希望,免于成为第二个布鲁斯。中国也需要这样一座肖申克,而不是到处林立的死荫之地提篮桥、秦城……它不是死亡、仇恨、暴虐,它是希望、宽容、爱和平和,中国这片苦难的大地也需要“肖申克的救赎”。

清晨醒来,我看到阳光底下的希望,房东来找办暂住证却破坏了此刻的心情。北京奥运来临之际,中共一波又一波的“平安奥运”行动实在扰民至深。坐火车进京要用身份证购票,坐9字头的公交车要查验身份证,房东说以后晚上街道办事处要上门检查暂住证,多么荒唐可笑的举动。一场奥运且不说耗费纳税人多少钱财,还没开就已经搞得每个公民都成了政府的潜在敌人;病人做手术暂缓、感冒药不许零售……当我们的自身权益受到损害时,我们只能默默忍受被侵害而不去反抗吗?没有人愿意成为下一个被公权力侵害的对象,那么你就该有反抗的意识与行动。

最后我只想说一句:援救杨佳,就是援救我们自己!

裘小龙谈他的小说创作及对中国现状的看法

裘小龙2008年7月10日接受法国国际广播电台中文部的采访:

– 你已经在法国出版了六部侦探小说,可不可以介绍一下法语读者对你的作品的看法?

法国读者对我的作品都是很热情的。他们对中国文化、历史和社会的理解也是很深的。我特别感动的是,法国读者对我的作品的热情。我记得有一次我到蒙贝里耶出席一次会议,有个读者特地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看我,还带来他们城市生产的一瓶酒。他说,希望和我小说里的陈探长一起欣赏法国的文化。这都是让我好感动的事情。

– 你的作品已经在二十个国家出版,你能否感觉到不同的民族对你的作品的看法有所不同?

应该是有的吧!不过,我觉得很难把它简单地表达出来。我倒是感到,我的小说在中国,尤其是我的侦探小说会给中国读者一些误解。有的中国读者认为裘小龙的侦探小说里面,探理的内容不是特别浓。跟西方传统的侦探小说不一样,比如,跟福尔摩斯或阿加蒂的不一样。这可能因为侦探小说在中国还是个新的文类,而在西方发展的时间比较多了一点以后,同样类型的文学有了多元的发展,所以情况就不一样了。

– 你的原意是以侦探小说为形式,更希望你的读者透过你的小说了解中国社会的现状与变化,这一目的达到没有?

这是我要达到的目的,不知道有没有达到。其实,我写第一部小说时,一开始并没有想写一部侦探小说,只是想写一部关于中国现代社会与文化的小说。可是,你知道,写东西有时候,阴差阳错的,写着写着,慢慢就成了一部侦探小说了。是不是达到这个目的,也很难说。因为中国的变化这么多,现在还在不断地变化,也许我介绍了九十年代、甚至本世纪初的情况,但是,在中国,新的情况又出现了。我虽然有这样的目的,还是要努力。努力吧!

– 有没有读者更加喜欢陈探长破案的本领而根本不去顾及中国社会?

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至少从我的本意上来看,我的陈探长并不像以前的侦探小说里的神探那样,不像福尔摩斯或波洛那样神机妙算,无所不能。在我的小说里的主人公倒更加像一个居于两者之间的人物,是英雄与反英雄之间的人物。陈探长当然是个好警察,但是他破案有时要碰运气。有时在这样的环境里,破案也很困难。有时他就根本破不了案。比如我最近的那部小说,我觉得应该译为【和毛跳舞的女人】更为合适。在这部小说的最后,陈探长并没有成功,他甚至觉得自己接这个案子失败了。但他还是尽了自己的努力。

– 你的小说在中国大陆已经有译本,听说有部分删节与改动,你个人怎样看待这种情况?

对的,我的小说现在有三部有了中文译本。这是最初的三部。但是,这三部中文译本都有比较大的删改。对此,我是不满意的,而且,我也不理解。比如,我不理解的是,我的小说背景是上海。对我来说,是我的小说中比较重要的元素。上海是我生长的地方,这个城市也是十分重要,对中国有着象征意义的城市。可是,在中文译本里,都改成H市。我就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改?为了不让读者知道在上海,连地名、商店名也都改了。可是,滑稽的是,在中国国内的一些杂志上的评论,又反而说,这部小说是关于上海的小说。所以,我不知道中国有关政府有关负责人是怎么想的。这是没有必要的。

– 从你1997年第一次重返中国到现在,十一年间,你觉得中国出版界是越来越开放,还是越来越封闭?

我觉得这又是很难简单地说,是开放了还是封闭了。很多东西都在变,也很复杂。中国人对外面的信息比以前肯定多得多了,不仅是出版,还有因特网。以前大家不容易知道的事情,现在也能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封闭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这些年,中国的物质主义越来越浓。所以,在中国的出版界,特别是文学出版,我不敢说其他出版,出版的东西质量越来越差,越商品化。

– 在法国,宣传你的小说的海报大多贴在火车站,不少旅客在上车前到车站书店购买你的作品,带在长途车上消遣,你觉得可以把你的小说归为车站文学吗?你觉得你的小说应归为严肃文学,还是通俗文学?

如果旅客能在繁忙的旅途中看我的书,有所收益的话,我也觉得很高兴。他能看我的书,能够笑一笑,也好。至于我的小说是严肃文学还是通俗小说,这还是要由读者来定。对我来说,当然不希望光写一个破案故事。比如说,我许多小说,一开始构思时并不是侦探破案的小说。比如第三本小说,红和黑,原来是考虑价值观的问题。在这种变化之中,人物发生了悲剧。又比如第五本,红旗袍,本来也是考虑文革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是,在中国,文革还是大家不能提的一件事。作为作家,你会思考,文革到底在现在的中国还有没有影响?所以,对我来说,并不是光想写一部侦探小说,我实在有自己的想法。也许,这就和刚才提到的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那样,可以在通俗的作品中有严肃的思考。

– 法国【世界报】这个月中旬开始到八月下旬,每天都会连续刊登你的系列小说集【红尘岁月】,你可以简要介绍一下这些短篇小说总的构思吗?

这些年,在写关于中国的作品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认为对中国的事情,很难孤立起来看。比如一件发生在2008年的事情,就不能光从2008年看,它会牵涉到许多方面,与历史有关系。比如和文革、和文革以前的反右有关系。这在今天都会反映出来。历史都在那儿。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写从1949年到现在,中国的种种变化,包括意识形态和文化的变化,甚至包括冲突。在这样的前提下,用一种一年一年往下写的方法,当然也不是每年都要写。而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等等都要写。这样一来,读者可以发现,一件在八十年代发生的事,它和以前是有联系的,它的发生与结果和以前有关。

我的故事都发生在上海的一条弄堂,弄堂的名字叫红尘坊。红尘坊的人,和许多上海人一样,居住条件比较差,喜欢晚上出来,在弄堂口聚在一起,聊天讲故事。用一年一年讲故事的方式,故事和他们的弄堂有关系,和上海这个城市有关系,也和时代背景有关系。我觉得,讲故事本身应该有意义,而不同时间讲的故事有不同的意义。有的故事,在五十年代是有意义的,到七十年代这个意义就被怀疑了,到九十年代,这种意义就被讽刺了。当然,讲故事的人,自身也在变化。说到底,中国的许多事情都和后面的社会、政治背景有关系。

刘晓波:改革时代的新启蒙—-以西单民主墙为例

中国改革三十年,官方纪念肯定是隆重的自我赞美,是把所有功绩据为己有的垄断性纪念,是向全世界展示改革成绩单的炫耀性纪念,是把改革描述为自上而下的官权推动,但在我看来,这样解读中国改革,因远离事实而有失公正。

事实上,三十年改革始终循着两条相互较力的逻辑发展着:一条是党国的表面逻辑,以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和1979年的”真理标准讨论”为标志。党国改革是为了保住政权和权贵们的既得利益,是只改经济而不改政治的跛足改革,是罔顾社会公正的效益优先,是只在乎”做大蛋糕”的GDP崇拜,是用六四大屠杀来回答民间的政治诉求,用利益收买来换取国人对现行制度的认可。

另一条是民间的深层逻辑,要求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同步改革,要求市场化、私有化与社会公正相平衡的改革。最早的农村改革来自最底层的农民争取温饱的活命需求,村委会选举也来自人民公社制度失灵后的村民自治。在城市,民间的求索新知、创造财富和保障利益的强烈欲求,带来市场意识和权利意识的觉醒,带来民间对个体自由和社会公正的自发诉求。所以,经济改革的启动和个人自由的扩展,政治改革的呼吁和局部制度的变革,都不是自上而下的恩赐,而是自下而上的民间推动。正是极端的物质贫困、精神沙漠和阶级斗争,才让民间意识到毛泽东体制的危机,才有了北京的”四五运动”、”民主墙运动”和安徽农村的包产到户。正是毛时代的大规模人权灾难,才带来由大量冤民的上访告状所推动的平反运动。

在中共开列的三十年改革成绩单中,1979年的”真理标准大讨论”被作为”思想解放”的唯一起点。虽然,我并不否定这个讨论对开启改革的重要意义,也赞赏胡耀邦推动这一讨论的开明,但我认为,仅仅用这个讨论来界定”思想解放”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也是官方企图垄断改革话语和打压民间反思的表现。

事实上,在思想观念的转变方面,早在官方发动的”思想解放”运动之前,震惊国内外的”林彪事件”已经带来自发的民间觉醒。70年代以知识青年为主体的地下文学开启了民间的自我启蒙,1976年”四五运动”就是这种民间自我启蒙的结果。文革结束后,”西单民主墙运动”最早为中国改革提供了政治现代化的目标,八十年代的政治改革势头也是以民间启蒙为先导,之后才有党内开明派的正面回应。换言之,民间的自发改革动力根植于向往自由和公正的人性逻辑,一旦觉醒就难以逆转,以民间观念的变革推动社会改革,以民间诉求挑战官方逻辑,不断拓展自己的资源范围和社会基础。

作为文革后第一代大学生,我读大学时(1977年-1982年)的中国,正处在改革之初的极度精神饥渴中,文革后一代汲取新鲜观念的热情,甚至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在我的记忆中,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对中国人的观念转变产生最深刻影响的文化事件,决不是官方发动”真理标准”的大讨论,而是一波接一波的民间思潮,特别是邓丽君的歌和《今天》的诗,对我们这代大学生的深远影响,不但远远超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且超过当时颇为时髦的”伤痕文学”和”改革文学”。正是这种来自民间的”靡靡之音”和”反叛之声”,让毛泽东时代的阶级性坚冰融化为人性的春风,让革命化审美裂变为现代性审美。

七十年代末,邓丽君的歌征服了大陆的年轻一代,唤醒了国人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她用气嗓唱出的情歌,唱垮了我们用钢铁旋律铸造的革命意志,唱软了我们用残酷斗争锤炼出的冷酷心肠,也唤醒了我们身上被挤压到生命黑暗处的情欲,人性中久被压抑的柔软和温情得到了释放。尽管,官方禁止这类”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不可能在广播里听到,第一个学着邓丽君气嗓的李谷一被多次开会批判。但在私下里,大家都围着一台俗称”砖头”的收录机反复听,在寝室里、走廊里、饭堂里一遍遍地唱。那时,谁拥有那块日本产的”砖头”,谁就会得到众星捧月般的簇拥。

与此同时,我这代人也经历了外来的影片、文学、音乐和绘画的审美洗礼。当时,最为流行的是是日本影片。《追捕》、《生死恋》、《望乡》、《金环蚀》、《人证》、《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等影片,《姿三四郎》、《铁臂阿童木》、《血疑》、《排球女将》、《阿信》、《聪明的一休》等电视剧,都是当时的国人非常喜欢的影视作品。《追捕》主题曲”杜丘之歌”和《人证》主题歌《草帽》,也随之风靡一时。著名导演黑泽明、沟口健二和小津安二郎的影片,对八十年代中国先锋导演很有影响。

对于文革后一代青年的思想启蒙来说,”民主墙运动”的思想启蒙标志着一代人的精神觉醒,它所产生的精神成果是刻进我们这代大学生血肉中的印记,其作用远远超过体制内智囊和开明知识分子的作用。因为,《今天》的诗是不同于”伤痕文学”的审美启蒙,胡平的《论言论自由》是超越”思想解放”的精神启蒙,魏京生的《第五个现代化》、任畹町的《中国人权宣言》和徐文立的《庚申变法建议书》是超越传统的”平反政治”的现代政治觉醒。试想,改革之初的中国,如果只有《人民文学》上的《班主任》等作品的流行,而没有的《今天》上的诗歌《回答》和《天空》(芒克)、小说《雪雨交加的夜晚》(万之)等作品的地下流传;如果只有官方画展上《父亲》的轰动,而没有民间的”星星画展”的叛逆;如果只有《光明日报》上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没有《探索》上的《第五个现代化》和《沃土》上的《论言论自由》;……也就是说,如果只有官方媒体上发动的思想解放运动,而没有民间的”民主墙运动”所开启的启蒙运动,那么改革时代的中国精神将会苍白得让人不堪回首。

著名自由主义思想家哈耶克说:”观念改变世界。”特别是转型时代的社会大变革,由思想启蒙带来的观念更新往往扮演着引领变革的先锋角色。当昔日的异端变成明天的信条,新社会的到来就不会太远。由传统独裁转型为现代民主的变革如此,由现代极权转型为自由社会的变革亦如此。欧洲的启蒙运动开启了西方的现代化进程,中国的五四运动开启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共产极权向自由民主的转型,前苏联经历了赫鲁晓夫时代的”思想解冻”和戈尔巴乔夫时代的”新思维”,中国的改革发源于毛泽东死后的”思想解放运动”或”新启蒙运动”。

“民主墙一代”的新启蒙之于中国社会转型的先驱意义,起码达到了四个层面上的突破。

1,”民主墙运动”标志着民间的改革诉求与官方的改革诉求的第一次分野。前者的选择是走向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的全面改革,后者的选择是经济改革和政治独裁并存的跛足改革。这种分野,既凸现出迄今为止的邓小平跛足改革的根本局限,也标示出中国社会转型的未来方向。而对于急于掌握最高权力的邓小平来说,他的卑鄙权谋表现为”翻云覆雨”的机会主义。对上,他未掌权时给党国主席华国锋写效忠信,掌权之后便毫不留情地打到华国锋。对下,他未掌权时利用”民主墙运动”来扩大自己的民意支持,掌权后就进行毫不留情的镇压,即便胡耀邦的反对也不会软化邓的铁腕。正是针对”民主墙一代”突破了官方改革模式的政治诉求,邓小平才于1979年提出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进而对”民主墙一代”进行镇压。由此,邓小平的暴君面目已经初露狰狞。

2,”民主墙运动”突破了体制内开明精英(包括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的局限,凸现了的独立性民间与依附性精英之间的歧途。当”民主墙一代”公开反对邓小平的独裁式改革,呼唤政治民主、基本人权和言论自由之时,体制内的开明精英却对中共体制保持”第二种忠诚”。他们在齐声欢呼邓式改革,他们卖力宣扬”实事求是”的毛泽东思想。他们重新提出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他们辩论新闻的党性和人民性。所以,当时重返舞台中心的体制内开明精英们,大都忙于为改革鼓与呼,而对遭遇镇压”民主墙一代”相当冷漠。即便不提被重判的魏京生等人没有得到开明精英的声援,就是《今天》遭遇官方打压知识之时,北岛和芒克向知识界的广泛求援,但得到的仅仅是萧军一个人的不明就里的回应。

3,更重要的是,”民主墙运动”突破了毛式思维方式和革命话语,为独立于官方意识形态的民间价值观和话语奠定了最初基础。在文学上,《今天》文学代表着对延安整风以来的毛式文学语言的第一次大突破;在思想论述上,如果说魏京生等人的政论在语言方式上还有传统毛式语言的痕迹,那么,胡平的《论言论自由》已经见不到毛式政论的任何痕迹。现在回想起来,在国人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已经彻底”毛化”的语境中,在绝大多数开明人士都在用毛式语言表述改革之时,民主墙一代的观念突进还不太令人吃惊。真正令人惊喜的是他们居然能够用一种全新的语言方式来抒情论政。

4,”民主墙运动”的群体勇气突破了毛时代的孤胆英雄。对于中国的现代化转型的价值,”民主墙一代”不仅发挥出思想启蒙的先驱作用,而且作为一个群体迸发出强烈的道义激励作用。当邓小平由利用转向镇压,面对独裁中共的野蛮迫害时,他们不再是痛哭流涕的检讨者,而是不畏暴政的勇士。他们的道义勇气,不同于反右时期的林昭和文革初期的遇罗克,他们不再是个别人在光荣孤立中的罕见勇敢,而是一群人面对监狱时的相互激励。三十年前,魏京生等人在中共的法庭上和监狱里的卓越表现,最早昭示出一代人反抗暴政的勇气与坚忍,激励着一代代不屈从于暴政的民间志士。可以说,今日中国的”道义在民间而权力在官府”的社会格局的形成,其第一次民间推动就来自”民主墙一代”。

回想1979年十·一前夕的北京,为抗议官方取缔”星星画展”,北岛、芒克、黄锐等几十位民间艺术家走上街头。这群没有上过大学的民间艺术家,手中高举着”要言论自由”和”要艺术自由”的横幅,走在秋风萧瑟的北京街头,走在一大群军警之间,成就了中国民间为争取言论自由的第一次游行。残疾画家马德升拄着拐杖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的形象,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民间记忆。

三十年改革,从民主墙一代争取”言论自由”到今天此起彼伏的维权运动,民间知识群体在三十年前的维权,如今已经扩展到社会各个阶层。”民主墙运动”的新启蒙成就的最大成果,就是中国民间的权利意识的普遍觉醒:没有基本人权和政治权利的保障,分散的个人无以抗衡强大衙门及其执法者的任意强制,个人无法获得追求自身利益的平等机会,个人无法拥有公开表达自己的信仰、思想和趣味的言论自由,个人财产也无法得到法治化的安全保障,个人权益受到政府侵害时也很难讨还公道–很难得到制度性的舆论救济、行政救济和法律救济。所以,无论是为了保证私人财产的安全还是为了争取自身发展的机会,无论是为了争取基本人权还是要求民间自治,无论是为了再分配的社会公正还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各种形式的民间维权都将转变为争取言论自由和政治自由的民间运动。与其乞求自上而下恩赐的几片面包,远不如自下而上地争取到基本人权。

虽然,六四后的民间思想出现了大分化,新老左派重新举起毛泽东旗帜,新老儒家再次喊出”王道政治”的口号,二者又都贴上国家主义的膏药,以迎合时髦的极端民族主义。但是,我相信,”民主墙一代”提供的自由观念和审美趣味,仍然是引导中国转型的核心价值。

在缔造自由中国的事业中,”民主墙一代”的先驱者地位已经进入历史;他们对自由中国的三十年如一日的执着,仍然活在今天。

2008年6月15日于北京家中

余世存:中国人为什么越来越不会说汉语

在全球化的语境下,每一种语言都是方言,每一种语言又都趋于全球通用。

语言即信仰、即福祉、即生产力、即殖民力。但语言又必须口水化、春秋笔法、经得起折腾、受得了折磨。

汉语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奇迹之一。在数千年的文明演进史里,它虚拟生活并表达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理想,艰苦、卑污的生存状态经汉语的光照呈现审美和向善的底色。它有教无类,化育八方,穿越了足够久远的时空,给规模足够庞大的人类基因种群以生命的归宿和信仰。它安慰了东方大地上的人民和国家。

今天,最好的汉学研究不在中国,而是在日本;把汉学传统发扬光大也不在中国,而是在韩国;最好的汉史学家也不在中国,而是在美国。

当代汉语缺乏顶尖的学问来提升,中国人的汉语表达能力也在退化。在国外,有3000万人学习汉语,有100多个国家的2300所大学开设了汉语课程;与此同时,复旦大学的中国学生在汉语言文字比赛中败给了留学生,参加三年前广东高考的1万考生在文言文翻译、10万考生在造句题上都得零分。

当汉语踌躇满志地出门远行之时,我们是否打算让英语来替我们看守家门?

三年前,北京高考作文题目是《说“安”》,在许多人赞扬这个题目出得好并往“和谐社会”的大帽子上靠时,也有来自编辑家不同的声音出现。一位多年从事编辑出版的人士说,“安”是个词素,不是词,词素只有与另一个词素组合起来才有意义,比如“安全”、“安定”等等。他愤愤地说,说“安”我还可以说成是“安全套”啊。

难道不是汉语教育出了问题?复旦大学的一次汉语比赛上,让外国留学生拿了冠军,这只能说明,人家在某种程度上比我们更精通汉语。这把中国人惹急了,可那是你自己不争气。

面对这一汉语教育与研究的危机,中国人不是没考虑过。三年前中国首次进行了“国家职业汉语能力测试”,虽然,这仅仅是为求职而设立的一个证书。汉语不过关,将会找不到工作。反过来想,要是没有那么多汉语不过关的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中国人找工作还要汉语技能考核,只能说明,在学校所受的教育出问题了。

曾经有这样一件事,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要求自己孩子在家里只允许用英语交流,有一次客人来访,孩子用汉语说了句“吃饭了”,结果遭到父亲一记耳光。孩子因说汉语而获罪。最绝的是,客人回家后还以此为榜样:“看看别人的孩子是怎么学英语的?”

幼儿园都快成双语了,从中学就开始重视数理化,到大学就搞专业了。汉语教育越来越弱势。除非你大学进了中文系,但毕业找工作是个问题。许多人都抱有同样的看法:汉语还需要学,这辈子不都在说吗?甚至于中文系的学生自己也同样认为,大学中文系学不了什么新东西?

正是基于对汉语的优越感,才使中国人的汉语水平日渐滑坡。学者薛涌去美国学习之前,曾经想当然地认为,对于中国研究,美国学者肯定比中国学者占有的资料少,他们的长处应该是理论上的。但他随后就发现错了,美国人占有的资料远远超过了中国人的想象。

最好的汉学研究不在中国,而是在日本;把汉学传统发扬光大也不在中国,而是在韩国;最好的汉史学家也不在中国,而是在美国。汉语言的版图重心正在漂移。

汉语之危机

中国人从未想过向汉语说道歉,也没有什么负罪感。对汉语的认识上,也有三派观点:一派认为,汉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这是汉语优势论;一派认为,汉语不如其他民族语言,这是汉语劣势论;一派认为,汉语与其他语言各有优劣,这是汉语中庸论。

学者毛喻原是汉语劣势论者,他著文《论汉语的险境和诡谬》,称“如果不改变汉语精神意旨的方向,不变换它思想语用的策略,不替换它生物位格的定势,那么,它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他认为这种悲惨在于:仅在汉文化的生活圈子内,它才可能成为一种大语种;而就世界文化传统的大范围而言,它最多只能算作是一种标准的少数民族语言。

而大部分人都只是混混沌沌,用世俗的方式过日子说话去。或者,干脆把汉语作为一门“游戏”,文字游戏、网络游戏、语言暴力皆这样产生而来。从不会说话到有话不好好说,一个人一辈子的光阴就过去了三分之一。专栏作家伊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说都不会话了》,痛数当今话语恶俗病症。

美国人曾经对自己的语言痛下治手,发起了“只学英语运动”。20世纪50年代前苏联人造卫星上天,给美国造成巨大震动。当时的美国教育界面对“彼得上天了,约翰怎么办?”的严峻形势,提出了对教育现状进行全面改革的主张。“改革”造成的后果是灾难性的。由于只强调把自然科学知识教给学生,而忽略了语文基础知识的学习和基本写作技能的训练,许多学校甚至停止了传统的语法课、文学课、作文课,导致整个美国语文教学质量严重下降,学生语文水平之低,写作能力之差,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语文教师郑北京撰文介绍说,当时,在语文方面,有2300万美国人是半文盲,他们阅读能力低下,只能读一些诸如招牌、商标上最简单的文字;入学的大学生几乎不能写一篇通顺的文章;商业部门抱怨年轻人连一张申请卡都不会填;全国性的报纸杂志不敢录用30岁以下的人做编辑,因为他们的语法可能一窍不通;受过高等教育的经理竟写不完整一张便条;政府的许多雇员乃至科学工作者都须补习写作——其实,这同样是当今部分中国人面临的状况,因为广大农村有相当多的未脱贫族,原因则是受不到良好教育。

美国教育官员尖锐指出:我们的问题不是没有培养优秀的作家,而是没有把普通民众的写作水平提高到可以胜任一项工作的程度。一场“写作危机”跨时20年,荒废了几代美国人的学业,整个美利坚共和国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但美国人是认真的,也是务实的,提出了“语文教育回到基础去”,从此美国的基础教育水平有了明显提高。

郑北京最担心的是,中国的母语教育是否未引起重视呢?

汉语的自我完善之途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汉语的疲软、危难和机缘。任何汉语世界小众里的事件,只要它跟汉语思想的时代精神相关,就能够迅速地为公众瞩目。

“假日经济”、“中国人的权利”、“胡温新政”、“亲民善治”,等等,这些民生民权一类的新词牵动了一个民族的神经,因为它关乎我们的现代转型能否完成,我们的生命状态能否走向完善。足够多的媒体把汉语的当代教化现状报道出来了,网络媒体的介入,甚至使高考语文成为我们评议的热点之一,因为它联系了我们的青春少时和民族社会新的人类,它联系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但遗憾的是,汉语跟它的世界一样仍处于不确定的状态里,无论对汉语的历史,还是对汉语的当代和未来功用,我们都缺乏最低限度的共识。这导致今天的我们仍在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自傲中受尽煎熬,我们要么骨子里殖民,要么骨子里夜郎,至小的螺蛳壳做成至大的道场。

这种遗憾首先是来自现代汉语世界的遗憾,历史学家和改革家们都同意,这一遗憾是“全面滞后”的等义词。由西语开启的伟大的现代转型,将一切语言纳入其中,比较、服务、属人,汉语世界的生存和发展状态,一再证实了“因信称义”、“因名称义”的虚妄,它倒是坐实了“语言为存在之家”的品质。

无论汉语曾有怎样的辉煌,如果我们不能激活这一语言,不能使这一语言温暖人、关怀人、洞明人生世界,汉语就仍只是一种死去的语言,至多是一个小语种、一种方言。人们会像弃置旧衣一样弃置汉语,人们不会再以汉语为思维血脉和精神指向。汉语在东方就会失去至尊地位,会有“新东方”和新人类来回应世界的发展,来命名世界。我们的汉语在今天遭遇的正是这样的尴尬局面。

文明的现代转型首先在于语言的自新,中国的现代转型已跨三个世纪,最近的一次冲刺也有近三十年,汉语却少有在文学、哲学、历史学、法学、心理学等诸多领域实现关怀。汉语世界确实处于变动之中,未来和现在的一切都不确定,有待探索。但汉语少有探索。直到今天,我们仍不清楚,我们的祖国和母语在文明世界里的真实位列。

张桂华:王蒙评刘宾雁《人妖之间》(文论)

此文早就想写,早在去年笔会开大会时,曾将文章意思征询笔友意见,却说是不合时宜。一晃过去半年,我估计现在应该没有适宜不适宜问题了,有点闲暇时间,赶紧写出。

文章非“原创”,不是出于自己主动,而是对他人文章的反应,所谓“有感”。他人文章,即王蒙第二部自传中评价刘宾雁《人妖之间》一节文字。我读后有感,急于写出告之笔会同仁,理由很简单,刘是我们笔会老会长。如小孩分帮干架,当听到旁人说自己头目坏话,急急回来告知众伙伴也。急急告知还不仅是行帮意识,因为,我曾经是多么欣赏《人妖之间》啊——我怕不少笔友有同样的感受,尽管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旁人说的坏话……居然是对的。

这真令我有点尴尬。

依我有限而模糊的了解,大多数笔友尤其是笔力强健的一支,除了奔忙于生计之外,主要致力于意义深远的第一线冲撞,如我这样懒散每日翻读点闲杂书的人不多。敬佩之余,自己检点能做的就是,所读有得不敢私秘,尽快让笔友周知,也算是追随诸先进之后出点小力吧。

 

(此处原来写了一段王蒙、刘宾雁两人的简介,写完,却感觉无此必要,一则,大多数笔友可能知道,再则,即便不知道也无碍于理解,而简介反倒可能产生歧义,这就不但无益反是有害了,故删)

 

(此处原来也是一段简介,介绍《人妖之间》和更早的徐迟《哥德巴赫猜想》两篇报告文学在当年引起的社会反响,同样为免简介引起误解,删去。

删两段已写下的文字,怕影响文章前后连贯,所以,仍保留原来段落标识并说明如上。)

 

    四

王蒙评《人妖之间》的文字,出自王自传第二部第16节“一位先生和他的大方向”。引用王文的省略,我都作了注明。

 “这时候有一篇作品应运而生,受到热烈赞扬,它对生活,对人群,对国情的基本分析方法就是人与妖的对立,人与妖的区分。一位先生,一九七八年才恢复工作,一九七九年就发表了记述‘人妖之间’的作品,次年此篇报告文学的传主王守信老太太就被处决了。然后此作获奖。多么厉害!这也是精神变物质,文学可以影响生死!不妨回顾一下,思忖一下,即使文章的说法百分之百地准确,此王守信的问题从法学上讲到底属于什么性质?倒卖计划内物资?粗俗(这哪里违法)?小小家长式灵感式作风?低级的公关策略?还是确有应予极刑的刑事犯罪事实?

那么,请看,文章所写的实有人物——死囚王守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娘们儿’,这是作品提到王守信时的第一个涉嫌性别歧视的词。

她精力饱满,可惜都使到外头去了。常常是‘腾’地一下就不见了。街上谁跟谁打架了,哪家夫妻要打离婚,百货公司来了什么新货,都是她先知道,也常扯扯老婆舌……

上述种种,看不出有什么不妙的……[桂华省略]

‘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一到,谁知道它唤起了王守信心中哪一种情欲,她到商业系统去串联……

……又把汽车司机周禄拉到一边,用胳膊肘捅一下他的肋条,挤眉弄眼,亲昵地说:‘你过去也受压,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还不造反么?’

情欲呀,挤眉弄眼呀,亲昵呀,也都离不开传主的女性归属,女性的性挑逗暗示。这些东西为什么变成了‘妖’的属性了呢?它之成妖利用了、投合了中国数千年封建礼教的多少成见偏见陋见!顺便说一下,这是报告文学,不是小说,情欲呀,捅肋条呀,眉呀眼呀,亲昵呀,不知道作家的依据是什么?还是仅仅有所谓的‘合理相像’?

当然,王守信是造反派,批之是符合时代潮流的,作者也算搭上了时代之车、政治大方向之车。……

……[桂华省略]

然后越写越不堪了:

王守信也在台上,她留一头短发,齐耳根长,黑亮黑亮的。虽说从造反起,胭脂擦的不太厚了,白白净净的脸蛋儿还挺精神,标致,不像个四十五岁的人。辩论会后第二天,王守信乘旁边没人,凑到刘长春身边,柔声细语地说:‘长春哪,咱们还是一块儿干吧。我文化低,你给当个军师。我当二把手,你当一把手……’刘长春大眼珠子一瞪,斩钉截铁地说:

‘你死了这个心吧!我刘长春是宁肯给好汉勒马扶镫,也不给孬汉当祖宗!咱俩没完!’

看来王守信越来越往四流色情间谍上靠,而刘长春比较像样板戏上的英雄,例如李勇奇或者雷刚。

王守信从小儿就得怕日本人,怕伪警官,也怕财主地主。但仗着她是个女人,有几分姿色,不在乎廉耻,她就有了自卫和进攻的武器。在那个环境中,她学会了不怯生,敢于同身份地位高得多的人打交道,她也没法儿怕苦,能过非人的日子,和同是生活在最低层的人亲睦相处。

这一段写得很概括,也着实令人叹息,但是作者所概括的这样的世态,王守信只能也只应获得同情与理解。只有不把女人当人的人,才会幸灾乐祸、不无轻薄地看这种哈哈,嘲笑具有这种境遇与历练的下层女性。

有一段描写极富杀伤力:

她必须上地区和省里的有关部门给宾县争煤,争船运煤,争必需的经费……

把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所剩无几的魅力以最不令人厌恶的方式展示出来:‘哎呀……咱们宾县老百姓可难啦……都一小筐一小筐地买啦。你再不给批点,眼瞅着就烧大腿啦……’她拍你,拉你,扯你,撕巴你粘粘乎乎没个完。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而且始终非常真挚。你还不答应?好,她还有一招儿:她能解开裤子,让你看她肚子上那道伤口,说明她老王太太是带着病来为人民争煤的。

    一个女人写成这种形象,似乎就臭不可闻了。其实烧大腿云,是当地一种流行的‘忽悠’罢了。为小单位小地区争指标,这是计划经济下的好干部必须要办的事。

    这个女人浑身那股乡土味,那股粗俗、真挚(裤子都脱下一半了!)和亲昵劲儿,对于年岁相仿的男性也不是没有一点魅力。

这一段,显示的却是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尤其是男人的恶劣乃至卑鄙。这是卑鄙叙述,这是恶劣描写,这是下流心计!解开腰带看伤口,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止一次见过这一类事。粗人用粗办法来加强自己的忽悠的能量,坏不到哪里去。这与‘裤子脱下了一半,对于年岁相仿的人并非没有魅力’,并不是一个意思。哪怕此人因贪污该判死罪,也不应该顺势将她往淫荡放浪上推,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有贪污罪或反革命罪就制造她的卖淫罪,也不能因为她有比较放肆的性别表现就论证她肯定会贪污或者反动。只有在中国这种根深蒂固地留存着因为阴盛阳衰而格外贬低女性、仇恨女性的地方,才一描写坏女人就要给人家涂上娼妓色彩。

但是此作极受大家欢迎。因为,表面上是骂的王守信,实际上却从文学典型意义上涵盖了许多文化低、粗俗、自己说了算、专横野蛮的干部与权利系统,而且无意中投合了许多读者的佛洛伊德力比都。

除了性别歧视,作品中对于王守信的公关活动与类似小金库小山头的福利活动的妖魔化也是不遗余力。我们可以从本作品中学习到妖化对象的一些本领。

暴力语言是更重要的特点。中国的历史沿革中,暴力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近代以降,更加重要。语言也要全称化绝对化极端化暴力化结论化泰山压顶化不容分说化才过瘾。我们分明可以从作品中听到大众(对于王守信)的呐喊:

‘骚娘们儿,毙了她!’

当然,你王蒙再挑出几条毛病来,也无法夺去它的热诚的读者,只因为作品中有一句精辟的格言,完全够格在名人名言栏目中反复播放。

在贫困和落后的土壤上,权力之花似乎开放得分外香艳诱人。

这可是找准了穴位!太出彩了!一语捅出了脓血!大方向有一套!所以王守信也好,刘长春也好,都要造反夺权,而且要相互斗法。所以有些掌握了权力之花的人绝不松手松口,而是要用足用够。‘文革’中已经传出‘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鄙陋下流的实话实说。尚未掌控这朵分外香艳诱人的花儿的人,并且被这朵花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或自认为喘不过气来的人,对掌花者也就是分外仇恨、眼馋、不忿儿、气得没完没了地咽酸水,咽唾沫;也可能是正义之火满胸膛,叫做‘造反有理。所以出大大小小地掌(权力之)花者的洋相的人与文,都是‘大方向’正确的,都会受到欢呼再欢呼。这是一种我们比较独特的思维模式:看大方向,大方向对了,细节小节错也算对,大方向错了,细节小节等等,再准确也没有用。

而权力的花朵,对于任意的涂抹与攻击是会做出反制的。这样的反制,在具体地打击了一些头长反骨的人与文的同时,客观上造就了这些人与文在某些难以了解真相的人众中悲情英雄、社会良心的形象。

所以权力花朵的反制越是厉害,越是没有人敢于与乐意来说明某一部分事实,犯不着,谁管那个闲事去?何况,谁说出事实,谁就必然会被认为是向花朵献媚,媒权以求分到残羹剩渣,不齿于人与文。

我们这儿,事实常常最不重要,大道理大方向大舆论有时候叫做人心所向的,比事实重要得多。你有几个脑袋,你敢试试吗?

……[桂华省略]

但是,如果我不说就再没有人说了。你不信吗?这里,我们说到的人已经不是受到什么压力的问题而是被处决了的问题。

……[桂华省略]

有许多私下的质疑,我可以公布一系列著名作家的姓名,他们她们都知道此公的精神状态、文章与论点的根本靠不住,甚至给此公起了绰号‘笨人老大’……但是都宁可明哲保身。

于是不可能也不允许任何人,去质疑悲情英雄作品里边的不合事实、不合情理部分,或者价值与标准可疑的部分,乃至是暴露了英雄自己的精神与价值缺失的部分。

我无意为王守信说多少话,我没有调查研究,我也不是法学家。她是否贪污或其他问题应该由众多的律师、法官、检察官与本人家属考察研究明晰。但是我有怀疑,至少这篇作品不可能对有文化有见识有法律意识的成人有说服力。至少这篇作品里的传主绝无死罪,甚至不像坏人。我只是就事论事地谈谈此作斯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说出事实、承认事实、实事求是会这样艰难和危险。你必须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公布你的实话,悍然进行无私的也是真心的评价。是的,悍然,像爆一颗原子弹一样,我相信我在此节已经悍然爆弹了!

王守信已被枪决二十六年。没有任何人怀疑她被枪决的正义性。铁案如山,报告文学字字千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安福尊荣的显赫,悲情文种的精英,心大志高的名流,一心救世的天使,谁还记得一个死刑犯贪污犯的是非?

而显然,一个案犯的有罪无罪、罪轻罪重、量刑标准,不是任何作家能独立完成判决的。立案、调查、起诉、庭审、抗辩和判决,都不是报告文学所承当得起的。说实话,在这种事情上情绪化与大言化的文学的正面作用相当可疑。……[桂华省略]文学的激情,哪怕是天降大任的使命感,哪怕还有献身精神背十字架的救世情怀……对于审清断明一个死囚犯,够用吗?一个作家从哪里知道的实情?需知,这可不是小说。

……[桂华省略]在一次报告文学的会上,这位先生坚持报告文学是可以合理想象的,那么判决书呢?能够想象或者受想象的影响吗?有关王守信的故事里,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想象呢?

这位先生的许多作品都引起麻烦,但是《人妖之间》却是顺风顺水,而且威力足可以使反面传主毙命。这是由于,第一,他批‘文革’,也是大方向的正确性,二是他在作品一开始的地方,虚晃一枪,先写了县委田凤山书记:

田凤山亲自接待来访群众,亲自处理积压多年的十大冤案。还没起床,人就来了。他一面嚼着干粮,一面听人申诉。他跑遍县城的饭馆,商店,检查商品质量和服务制度。他撤消了食品厂年年必得的‘先进企业’称号,说:‘你一年挣几万块钱,又节约好几万斤粮、油、糖。你这是克扣老百姓,算什么先进企业!’他过问住房情况,降低了房租。他还带领干部下去抓落后队,很短时间里就使一批穷队改变了面貌……

这一段对于田书记的描写令人想起新华社长穆青同志写的焦裕禄。

批评或者采取措施收拾这位先生,是从大道理上考虑的,欢呼乃至推崇这位先生,也是只管另一面的大道理,针锋相对的大道理。可惜的是那些只占小道理的人物,受到法律制裁的小人物,谁还想得起她来?”

 

    五

以上所引文字主要是关于《人妖之间》的,这一节以下文字,涉及刘宾雁为文和行为“大方向”的:

“此先生后来去了一些省份和地区,每去一个地方,他都要写一些东西,将那里的领导班子划分一下谁谁是改革者,谁谁是冥顽不灵的官僚。这样到处闹得鸡飞狗跳。……[桂华省略]

一九八一年底我与这位先生应时任中宣部长王任重同志之邀,去广西小住两周。有一位看守自行车的小姑娘当了劳模,人很爽气阳光。来后,听说此小姑娘与另一位年长的女劳模闹矛盾,在先进事迹的归属问题上其说不一。这一类事我见过得多了,长期做共青团的工作,我完全见识过模范们争先进争模范的内情,这也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不美矣,皆知善之为善,斯恶矣’的例证。遇到这种情况,我认为……[桂华省略]同时,我们切记不可站到一方掺和进去搞劳模内斗。但是此位先生,立即站到了年轻姑娘这一边,以致搞到临上火车站,他老人家被所谓‘对立面’的群众保卫,不得脱身。他的行事特点是,打算站到某一方面了,那么对立方的人员一律拒绝接触,以免自己的观点受到动摇。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直在报社新闻单位,他大概从未处理过这种人民内部的人事关系。他只承认一种模式,就是人与妖的模式,其实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方式。他只承认一种语言,就是作结论的语言。他完全不理解从孔子到亚里士多德都提出的‘美德是一种中间状态’的命题。西方思想家认为,极权主义的特点恰恰在于否认中间状态的存在。

如果我们面临的选择面对的是人与妖,那简直太好了,太省事了,就好像在黄金与狗屎之间进行选择一样。谁愿意选择妖和狗屎呢?

问题恰恰在于我们面临的选择是在各执一词的人与人之间。而在绝对对立的两方面的人之间,还有广阔的中间地带……[桂华省略]在这样的分辨和选择中,痛骂,高喊,扣大帽子,捶胸顿足,逞言语之快感,都是裨益缺失的。什么时候我们的作家读者能够拎得清这些,什么时候我们的掌握了话语权的人懂得自身并没有权力与资格划分谁属于人,谁属于妖,正如同旁人没有权利认定你本人是一个大妖一样,我们的民族,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改革开放就成熟多了。从这样一篇作品来回顾,我们也知道此后天下之无法不多事了。

有人嘲笑我的过于聪明,我禁不住要问,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怎么那么笨?亲爱的朋友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为什么不能再聪明一点点?

我现在要思考要反省的是一个问题,对于此篇报告文学,我有困惑,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这是由于形势的主宰:在一个含冤二十余载,因为公众普遍知晓的直言与揭露矛盾而倍受打击的记者、文化人刚刚复出的时候,在他终于气势如虹地大批特骂一下我们的土特产——贫困落后的土壤上开出的权力之花,并且引起了一片喝彩之时,我如果提出异议,我算是与谁站在一起呢?我算是屁股坐到哪里去了呢?这个该死的屁股问题呀,当你的大脑的思考要听命于屁股的复审与决审的时候,你还有像样的大脑吗?

形势,斯大林说过,一切决定于时间、地点条件。我十二岁时读到此话就有些不安,那不等于没有真理了吗?我们说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出伪英雄,造出哭笑不得的故事与悲喜人物、事件与典故啊。

其次是人言可畏。人言的一大特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如果在八十年代立马讲出对于此文的不解,你马上会受到千夫所指,千目所视:一个是求宠,一个是妒才,你还能得到别样的理解吗?

甚至于你多半不会知道,有趣的是,连被一般人认为最‘左’的人对此公也并不怎么反感,甚至某些时候还愿意为他说两句话。那些朋友最最不能容忍的不是大言的此公,而是当时的作协文联领导。原因就在于此公是一个大话狂,他的所有的话都不涉及文艺界的领导权问题,不涉及文艺领导的任何运作尤其是人事安排,他不威胁任何中央级国家级文化圈的省部厅处科股级干部,他只揭露地专以下的地方官,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虽然气势如虹,下笔千钧,不是批这级党委就是批那级政府,但从来没有说过他身边有什么黑暗,没有说过任何中央机关或北京市机关有什么不足。他还屡屡表示他要代替说出中央领导说着不方便(?)的话。就是说,至少是开初,此公也有志于以他的方式杀入‘路线斗争’。

何况王某有私心。有这样的大炮轰轰,有另样的胡说八道,有其他的风头十足辩子三千的写作者挡在前面,其他的庄重的写作者们才凸显了自己的安全、可爱、立于不败之地。没有此公作为参照物,你能那么辉煌而且顺利吗?

我想起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话:在科学的入口处与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

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后两句是但丁的诗。”

 

    六

此外,第二部自传第36节也有一段文字提到了王守信:

“在任期间我还写过一个中篇《一嚏千娇》,描写一个精致的,温文尔雅的精神施暴者,夹叙夹议,受了米兰·昆德拉的影响。而其中的关于视角的议论来自我的生活感受……[桂华省略]那个时候我已经感到了作家的优势,能说能写,一己的爱憎哪怕是被窝里的一点事也通过你的生花妙笔十倍百倍地扩展、发散与升华,成名与获奖。而被写的人呢,如果他们也能写,如果他们掌握了话语权,他们会怎么样地去写作家们呢?

……换一个视角是对智力与胸怀、对自己的道德力量与意志力量的大考验……换一个视角会不会引动古往今来建起的文学大厦颓然崩塌?契坷夫写了那么多庸人……爱吃生蚝和醋栗。如果生蚝和醋栗的嗜好者也有一支得心应手的笔……把契坷夫写成一个软弱的、缺乏男子气的……肠胃功能衰退(所以对别人吃……反感)的……人呢?刘宾雁把王守信写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蠢物。如果王守信也拿起一支生花妙笔或如椽巨笔呢?也许这正是笔者王蒙往往做不到板起煞有介事的面孔……批判他的反面人物的主要原因?多么没有出息、多么不够伟大……而被你讽刺的人物将会怎样讽刺你,这又将是一个多么引人入胜的问题!

其实我早在一九八八年就已经提出了王守信的问题。

得罪了,朋友们!然而这毕竟是小说,不是论文。小说毕竟为精神与语言的游戏赢得了多一点空间。

底下,我的小说恶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那些被自作多情而又自以为是的作家(包括笔者)们不公正地描写过的人们会联合起来,他们将撕下作家的假面,割断作家的毒舌,把作家们肚子里的那点狗杂碎全抖擞出来!

 

    七

这里说明一下,王蒙对刘宾雁的称谓。

除以上所引之外,王第二部以及第三部自传中写到“刘宾雁”的至少还有十余处,王文中凡是正面无贬义或无关乎褒贬的,径称“刘宾雁”;凡不正面带贬义或需要隐讳的,均以“先生”名之,如“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以及“此公”等等,这是王的为尊者讳、为朋友讳或为故人讳的周到仔细,不唯对刘一人。如此行文,对读者自然不方便,不了解情况的读下来,会误以为不同的人。我虽然了解一点当时的情况,但也不能保证王文中每一处指代刘宾雁的“先生”都能对应得上。

(以下引了一段王对于王刘关系的说明以及我写的几句概括,为免影响对王评价《人妖之间》意思的理解,也删去。)

 

    八

如何看待王蒙的评价呢?

有三个问题:王评价的用意,王评刘为文方式和态度的对错,王评刘《人妖之间》的对错。

一,王的用意。

用意,即言外之意,这本不应该考虑无须议论的,因为在我一贯的态度,道理是道理,用意是用意,这是两码事。讲道理时只看道理不管用意,讲道理时扯进用意,道理不容易讲清楚。不过,据我所见,有些人似乎就喜欢将两者夹缠,没讲几句道理就揣测对方用意,所以,我这里也就多讲几句,因为这究竟是讲我们已故头目的坏话,弄得不好,或许还会扯到我的用意?

王有什么用意?没有用意。在我看来,除了讲道理,王没有其他用意。王在自传中回顾往事,因为自己曾被外界认为与刘一个“阵容”,因为与刘曾有过不少交往,因为与刘是朋友至少是故人,因为刘是新时期文学和文化饶不开的头面人物、《人妖之间》又是影响极大的文学(?)作品而王早就对此有意见,所以王就如此这般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读过王的大部分文字,也读过不少他人评王的文字,我对王评价甚高,也自认为对王有所理解。无论从哪方面说,对中国新时期文学、文化,王起的是正面积极的作用,同时,这一点很不容易,王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我猜想,刘如果在世,王不会写这段文字、即便写也不会如此直露,尽管他引了但丁的诗。

    二,王对刘为文方式和态度的评价。

王指刘的为文以及思维方式简单,喜作人妖两端的简单化、简明化思考和论断。刘是否有此问题?刘早期的文字,我几乎都读过,当时没感觉,现在回想,似乎存在这样的问题。刘去国之后是否有所变化呢?我读到的不多,不清楚。不过,即便有这问题,也无碍于多少对刘的整体评价。

三,王对《人妖之间》的评价。

这是我最看重的,也是引发我写此文的直接刺激。

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读《人妖之间》的情景,当时触发的感受和赞赏和感叹。从此之后,我始终追读刘的文字,包括回读他以前的文字,直到他去国。睽违多年,加入笔会后才知道,刘原来是笔会第一任会长。这真令我感到有点自豪——至今仍感到自豪。

想不到,《人妖之间》居然有问题?我读王的自传并不仔细,浮皮潦草地读,一目三行至十行地读,跳跃式跨章节地读。可就这样读法,当我读完王评刘的文字,我立刻知道王的评价是对的。我掩卷叹息,为自己,更为刘。我猜想,假如我现在重读此文,应该也能看出问题,事过三十年,谁都不会再这么简单了?可,早到哪里去了呢?为刘叹息,因为此文究竟是刘在新时期的开山之作、闻名天下之作,事关其地位和贡献啊!

王的评价是对的,无论我怎么读,也不得不承认王是对的。王站在了一个制高点上,王的评价超越了当年以及今天仍在延续的党派、新旧、左右、内外、改革与保守、精英与民粹等等的标准和模式,在根本上,王的评价是站得住脚的。

反之,也就更显示出,《人妖之间》错得是如此彻底、轻薄、野蛮以及无可挽回、无庸诉说和无任何解释之余地。它的错误不在于什么“改革先锋”、“搞活经济”的书生议论,也不是什么“权与法孰大”等迂腐话题,这些仍然是传统话语框架下、此一时彼一时应景解说的无聊延伸,它的错更要深度得多,比如现代文明世界最忌讳的性别歧视,比如中国传统的掌握话语权男性的居高临下、恃强凌弱的语言暴力,比如中国环境下作者读者之间最易形成的挑动喝彩和互相追逐的社会呼应,以及男性力比多的恶劣的参与。

更糟糕的是,此文发表后不久,传主王守信居然被处决了。这在当时令多少人拍手叫好啊!文字的超乎寻常的力量,法律的随意,政治、法律迎合或受制于舆论和民众,社会舆论或所谓民心民意的愚昧、野蛮和残忍,所有这一切,现在想来也足以令人心悸。

这一结果责不在刘,但伯仁之死,刘为祸之开端则是无可否认的。

我真希望刘在临终之前,能对此文此事有所回顾。

我将此作为我自己为文的教训,永远记取。

 

2008/5/31二稿

 

《自由写作》首发

曼德拉:自由就是他们的报酬

  7月18日,是南非共和国公民纳尔逊·曼德拉90岁高寿生日。CFP供图
  7月18日,是南非共和国公民纳尔逊·曼德拉90岁高寿生日。CFP供图

我与白人统治进行了斗争,我也同样反对黑人统治;我珍视实现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理想,在那样的社会里人人都和睦相处,拥有平等的权利。我希望为这个理想而活着,并能去实现他,但是如果需要,我也准备为这个理想献出生命。

———纳尔逊·曼德拉

金矿保安:曼德拉的第一份工作

68年前,22岁的年轻小伙子曼德拉从部落逃婚,去了南非大城市约翰内斯堡。此前他一直生活在部落社会库奴村里。在许多有关曼德拉的传记里,都记载曼德拉是“非洲贵族后裔”,可是这个后人眼中的“幸运儿”,9岁父亲就去世了,部落摄政王感恩于他父亲当年的无私辅助,把他召到身边抚养起来。

曼德拉原来的生活环境连摄政王也认为太落后了,以至于“摄政王不愿意让我去库奴探亲,害怕我会倒退”(曼德拉),虽然摄政王的“宫殿”也不过是一个大村庄里的“两个长方形的大房子和七个圆形的大房子”。曼德拉少年的生活与其他非洲孩子差不多,他会溜进“宫殿”附近牧师的菜园偷吃生玉米,并不失时机地向牧师的小女儿示好。

摄政王后来把他送去读书,希望培育曼德拉成为自己接班人的参谋辅臣。在摄政王身边,少年曼德拉听到了各个部落的老酋长们讲述白人给非洲带来的苦难,“白人就像一个人牵走另一个人的马一样占有了这片土地”。曼德拉渐渐地被非洲历史的宏大广博和非洲英雄人物的事迹所启蒙。

22岁时的一天,摄政王把曼德拉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叫到面前,告诉他们已经为两人安排好了婚事,“那时候,我在社会方面比政治方面更超前。在我还没有考虑反对白人的政治制度的时候,就做好了反对我们自己人民的社会制度的准备”(曼德拉)。于是,曼德拉和摄政王儿子一起,逃婚去了南非大城市约翰内斯堡。

约翰内斯堡是南非的“金都”,居于世界上最大的黄金开采区的中心。在种族主义统治时期的南非,非洲人被视为智商低下、肮脏粗鲁的低等人,那时在最宽宏大量的情况下,一个极为幸运地能够通过读书拥有学士学位的非洲人,勉强能与一位受过小学教育的白人相提并论。不论一个黑人学识多么高,他仍然被认为不如水平最低的白人。在这样的社会情况下,“聪明的白人”当然愿意占据收获掘金带来的巨大财富以及由此发展起来的“现代文明生活”,而从事沉重危险、劳动条件恶劣并有害身体的矿井工作,被装扮成为“原始”非洲人难得的开化机会。南非的社会体制,在白人精英们的设计下,有效地引诱成千上万南非黑人充当劳工。在金矿里,“他们是工作时间长、收入低、无人权可言的廉价劳力”(曼德拉);或者到现代城市里白天干白人所不屑于干的活,晚上却不能呆在城里,必须回到远郊的“黑人居住区”;出门只能乘坐允许非洲人乘坐的交通工具;走在路上或者任何大街小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有人要他们出示通行证就要立即出示,没有就会被逮捕关进监狱。曼德拉算是够幸运的了,一起逃婚的摄政王儿子通过关系为他安排了一份“好差事”:金矿保安。

那时候,曼德拉一身行头是这样的:“很快,我作为一名值夜班的金矿保安开始工作。矿上给我发了一身保安服、一双皮靴、一顶钢盔、一台闪光灯、一个哨子和一根圆头木棒。工作很简单:站在上面写着‘注意,当地人从这里穿过’的警示牌的矿井入口,检查每个从这里出入的人是否有通行证。”《曼德拉:漫漫自由路》

曼德拉后来回忆这段日子,自述自己一时也自鸣得意,向别人吹嘘自己如何聪明,如何有本事从部落出逃,如何幸运地得到工头的赏识。最终,是什么人就要过什么日子,曼德拉怎么能逃脱一个普通黑人的命运,他被妒忌的同族人告发,被赶出了矿山。这让曼德拉从自以为比白人不如,比一般黑人聪明的无知满足中觉醒了,他开始明白如果继续屈服于生计的艰难,而只关心怎么得到眼前的三餐,那自己就会有一天连当个保安的位置都得不到。

学生时代:社会观的启蒙

现在看来,曼德拉22岁时的逃婚,是他对自己个人权利的一次勇敢争取,重要意义在于由此赢得了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空间。当然,这还远远不能决定他成为今天的曼德拉。更为关键的人生升华催化剂只能是对社会正义、真理、人性的追求和坚持。

曼德拉在摄政王的帮助下,曾经读上了南非高学历黑人聚集的福特黑尔大学,在那里,他学习了英文、人类学、政治、当地管理学和罗马条顿法;他参加了学生戏剧社,成为学生基督教协会的会员;还学会了跳交际舞,一次能够邀请一位美丽女士同舞,曲终才知道她是著名黑人领袖的太太,这令他终生难忘,鼓舞了他健康向上。当然,当时的曼德拉还不具有后来那样崇高的社会精神,但是有两件事启蒙了他的社会观。

一件事是某天曼德拉和同学正站在大街的邮局外面,一位傲慢的白人官员走到面前,要这同学进邮局里面为他买几张邮票,当时,任何白人都可以让任何黑人去为自己办事,但这同学坚决拒绝了白人的要求,白人涨红了面呵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没有必要问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谁。”同学回答说,白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同学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无赖。”白人大怒并威胁一番后走了,曼德拉认出那是当地的行政长官。“我开始认识到,一个黑人不必要接受每天被白人强加在身上的侮辱。”(曼德拉)

另一件事则奠定了曼德拉在往后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坚持正义原则,直到人性的光辉战胜邪恶。那一年,曼德拉被提名为大学的最高学生组织“学生代表委员会”候选人,此时,学生代表会议决定抵制正式投票,原因是改善伙食和参加更多的学校管理的建议被粗暴拒绝,校方两次强行组织选举,曼德拉都被选上了,但曼德拉是唯一两次辞职的当选学生,他坚持兑现了一个承诺,六个候选人原本决定对于那个建议不被接受就全体辞职的,结果是曼德拉被他一直所尊重的校长克尔博士亲自宣布:福特黑尔大学开除你。

罗本岛监狱:让人性的种子苏醒发芽

福特黑尔大学的行动决不代表曼德拉只是呈一时之勇,他更不是只会因小失大的匹夫,当他走上争取南非黑人解放的奋斗道路,被白人种族主义政权投进臭名昭著的罗本岛监狱,他的信仰原则与人性光辉却在炼狱中磨砺交融,直至炉火纯青。在罗本岛监狱以及后来的监禁地,同样也有两项事情伴随着曼德拉的每一天,与他的生命一样重要,事实证明,这些事情才真正铸造了曼德拉永不衰竭的政治生命力。

一项重大事情是曼德拉日益体会、体验了人类生活的一个奥秘:应该承认人的心灵深处,都隐藏着正面而又善良的人性的种子,哪怕是在表现得最为凶恶的人群里也隐藏着这颗种子,只是你要能够发现恰当机缘,让这颗种子能够苏醒发芽。

罗本岛监禁是严酷的:曼德拉和他的同志们仅在其中的石灰石料场就被迫挖了13年石头,每个人仅仅因为斜视了别人一眼就会被剥夺吃饭的权利,甚至狱警因为喝醉了酒,也会把他们吼起来脱光衣服冻上一个晚上。曼德拉说:“监狱就是要摧毁你的精神和决心,为此目的,监狱当局企图利用你的每一个弱点摧毁你的所有念头、消灭你的全部个性。他们就是想扑灭我们每个人保持人性和本来面目的火花。”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面对着精心设计出这种摧毁人性火花环境的人群,且看曼德拉是怎么让人性的种子开始发芽的:监狱长是实施监禁制度的代表,但在所有的日子里,只要监狱长刚巧站到不远处,曼德拉总是用友好的姿态和和蔼的言语问候他,也不会忘记问候他的太太和孩子。一年又一年,监狱长换了多个,有的也不拒绝这种问候了,并且会告诉曼德拉自己太太和孩子的近况。对于另一个以惩罚和侮辱人为乐事的最野蛮监狱长,曼德拉则敢于在监狱管理局的将军带着法官到来问话时,控诉这个监狱长的劣迹,但主动表示自己欢迎监狱长在场。后来这个监狱长有所收敛,最后被调走的时候表达了一定的和解意愿,他说:“我只能祝你们好运了。”曼德拉当时就认为“他说了人话,显示了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他的另一个侧面。我感谢他的好意,并祝他在事业中也有好运。”

对于狱警,曼德拉说:“我们认为,所有的人甚至监狱里的狱警,都可以改变,所以我们要尽最大努力,设法让他们改变对我们的看法。”就是这样,真诚的态度甚至令粗野的狱警也终于有所收敛。曼德拉被监禁了27年,狱警格雷戈里负责监督了20年,最终成为倾心帮助曼德拉的真诚朋友,格雷戈里甚至为狱中的曼德拉处理家庭危机,如有一段时间曼德拉得知第二个儿子不肯上学而焦急万分,格雷戈里出面将马加索送进了学校,以后又送他读了大学。

现在,格雷戈里的家中挂着曼德拉出狱时写给他的一张卡片:

军士长格雷戈里:

二十年来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今天结束了,但是我会永远记住你。谨向你和你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并请接受我最深厚的友情。

纳尔逊·曼德拉

正是这些在根本人性方面的不懈努力,曼德拉的高尚品格数十年里一点一滴传给了两任白人种族主义政权的总统。当南非反抗白人种族主义的烈火越烧越猛,南非走到了历史的转折点:是要血腥的内战,还是要黑人白人双方的和解,以及和平选举以实现大多数人的选择?在这国家陷于危急的关键时刻,两位白人总统历经数十年观察,终于和黑人领袖曼德拉彼此建立了信任,互相相信对方的承诺和拥有实现它的能量,由此,南非政治舞台对立的两方都有了值得信任的对象。

曼德拉早在1964年被判处终生监禁的法庭上,就表达了对于民主新南非的民族平等原则,并且从未因受到那么多非人待遇而有所改变:“我与白人统治进行了斗争,我也同样反对黑人统治;我珍视实现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理想,在那样的社会里人人都和睦相处,拥有平等的权利。”在与种族主义政府进行的谈判中,曼德拉的精力不是花费在控诉白人,而是尽最大诚意表达:“南非属于一切居住在南非的全体人民,没有黑人和白人之分。”他根据事实称赞最后一位白人种族主义政权总统德克勒克是“一位诚实的人”。黑人领袖曼德拉和白人总统德克勒克终于达成和解,共同缔造了民主新南非。

改变命运:不放弃学习的权利

另一项重大事情是在任何困难情况下决不放弃学习的权利,恐怕很少有人比曼德拉更能体会学习的价值。如果不是摄政王送他上学,曼德拉只能一辈子在部落里放牛,或在金矿的矿井里被榨干血汗,却无知地以为这就是一个黑人的命运。曼德拉一度以为大学学位就是做官的通行证,而且是在经济上成功的条件,当他读上福特黑尔大学便更加努力学习,但白人种族主义的专制环境,粉碎了他的梦想。

后来,曼德拉在约翰内斯堡的律师事务所做见习,曼德拉通过读南非大学的函授课程,获得了文科学士学位,这是被合约聘用的条件。在这期间,五年中曼德拉买不起一盏煤油灯,蜡烛伴随他每天苦读到深夜。曼德拉同时还借钱读函授,获得原来开除他的福特黑尔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并在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攻读法律课程。同期,曼德拉已开始参加黑人民权组织南非国民大会的活动。

而罗本岛监狱的档案更登记了令世人为之赞叹的记录:曼德拉和他的狱友把罗本岛监狱变成了真实的“罗本岛大学”。曼德拉攻读伦敦大学法学学士的课程,直到被监狱当局禁止;他攻读商学士;后来他还自学阿非里卡语,并通过六级考试;1981年,服刑17年的曼德拉被提名为伦敦大学名誉校长候选人,得票达7199张。曼得拉的狱中伙伴同样创造了令人惊叹的学习成果:被难友们称为哲学家的戈万·姆贝基,在服刑期间竟然获得3个学位;比利·奈尔、阿迈德·卡特拉达、麦克·丁加克和艾迪·丹尼尔斯获得了多个学位。曼德拉和他的狱中伙伴使“罗本岛大学”载入人类争取生命尊严的光荣史册。

1994年5月10日,纳尔逊·曼德拉宣誓就职总统,在万众瞩目的就职演说中,曼德拉终于能够自由地表达他最为珍视的人性价值:

“这异常的人类悲剧太过漫长了,这经验孕育出一个令全人类引以自豪的社会。作为南非的一介平民,我们日常的一举一动,都要为南非创造现实条件,去巩固人类对正义的信念,增强人类对心灵深处高尚品德的信心,以及让所有人保持对美好生活的期望。”

“我们已成功地让我们千千万万的国人心中燃起希望。我们立下誓约,要建立一个让所有南非人,不论是黑人还是白人,都可以昂首阔步的社会。他们心中不再有恐惧,他们可以肯定自己拥有不可剥夺的人类尊严———这是一个在国内及与其他各国之间都保持和平的美好国度。”

“他们的理想现已成真,自由就是他们的报酬。”

“成长中”的帕慕克

  《寂静的房子》,(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彭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5月版,29.00元。

  《寂静的房子》,(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彭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5月版,29.00元。
延伸阅读:《别样的色彩》,宗笑飞、杨卫东译(即将出版)。
延伸阅读:《别样的色彩》,宗笑飞、杨卫东译(即将出版)。

仍在生长中的作品

我喜欢看一个作家进步时期的作品,远胜过看其各方面都成熟后的杰作。杰作固然完美,但已经把一个有天赋的凡人进化为天才级大师的痕迹,全部抹掉或者尽力隐藏了,而青嫩时的作品,却坦然又羞耻地,带着一切印记,从中甚至可以窥见一个作家怎样思考,怎样朝着他的特质漫步或者游移,怎样具有着无限的可能,也同时连带着与此相应的多种瑕疵。然后再怎样在岁月的缓流和内心的风暴中,磨掉杂质,渐趋纯净,最终成为他自己。

《寂静的房子》对于奥尔罕·帕慕克(OrhanPamuk)来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在这本完成于他仍然生涩的28岁的小说里,他所痴迷并在《红》中完善的多角度第一人称陈述已经成型,他对诗人式政治人物的描述,虽然远不及在《雪》中的卡那么深入,但已经展露出了轮廓,他所主要具有的气质与方式,题材与体裁,已经显露,但仍然芜杂,还带着别的大师的影响痕迹,作品中时常出现别的杰作的交响。

塞拉哈亨在被政治的漩涡甩出权力乃至正常生活的中心之后,对“唤醒整个东方”的科技的迷恋,在自己家的厨房里验证已被发现的“真理”的狂热,那情形和语调,和退出军事抗争后困守马孔多的上尉何其相似。法蒂玛面对无尽孤寂及无涯时间时的心声,依稀回响着福克纳与伍尔夫的私语。

如果说现在的奥尔罕·帕慕克已经是一位伟大的艺术炼金术士,那么写作《寂静的房子》时,他仍在修习穿墙术。

奥尔罕·帕慕克是个年轻且坦率的作家,他不惮说出自己的门径,也不惮描述自己的生长轨迹与刻下内心,他在各种访谈中说出的世界,和他所写下的世界相比,并没有什么刻意的隐藏。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对《寂静的房子》的自我评价是“一部永远也写不完的政治小说”,这评语顺理成章地成了这部小说最醒目的标签。

其实小说写的是被甩出政治漩涡的一家人的生活。这是一群人毫无内驱力的生活。

塞拉哈亨因政见不同被驱逐出首都,举家迁往荒凉小镇,在这里怀抱重回政治与权力中心的希冀,生儿育女,但在那个混乱的社会,所有人的梦想都未能实现,这个家族住在“天堂堡垒”之中,慢慢堕入各自的黑暗命运。

塞拉哈亨的内驱力被政治的顽固和持久的贫穷消磨殆尽。他转而向“唤醒整个东方的百科全书”这样一个自我欺骗式的念头及他们家那纯朴的女佣寻找安慰。他和女佣生下两个孩子,他的作为一点点侵占着年轻妻子的尊严感,持续否定后者的意义,致使她拿起棍棒,向更弱者下手,打残废了两个小孩子。

塞拉哈亨的政治诉求结束在了放逐与醇酒之中。他儿子的政治追求也在醇酒及不断的打击中终结,他的孙辈及长寿的妻子各自逃避进自己的内心,但这是一个总体迟缓,逃避行动的内心,他们各自沉浸在自我的不幸之中,动也不肯动一下,“惟恐不小心吓跑了就在他们附近的不幸阴云”。

奶奶的阴惨、长孙的自我麻醉与向内在迷宫的放逐,次孙麦廷的如潮水般涌过又如沙滩般空虚的虚荣心,小孙子的扭曲与暴戾,长子的无尽承受与逃入小人国的隐秘梦想。这家人就是这样生活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上。

最终全书唯一的光明,单纯明亮有着无辜的坚定的倪尔君遭到了自己堂弟哈桑的粗暴毒打,并在大家迟缓的拖沓及逃避行动中,一点点延误生机,送了命。

小说最迷人的地方,还在于奥尔罕·帕慕克那种独特的多重“第一人称”叙事,他如同一个高明的术士,自由穿梭于不同的人生,窥显生命的多种形态与秘密。

他写法蒂玛面临无法度尽的长夜,那种对人生的飘忽感觉及对死亡的等待,这时候作为人本身的存在,似乎正面临无底深渊又似乎已经摊开在了世界最开阔的平面上,令人深为着迷。他对时间及记忆的感悟,在抒写同类题材的作家里面,非常有特质。

侏儒的世界、怀抱单纯空想的青年女孩的世界、沉迷与自我麻醉及陈年历史中的颓废长兄的世界、辛苦养家的劳动者、残废人的儿子哈桑那因长久的不公待遇及软弱的内心而产生暴虐妄想的不良少年的世界……

每一个人物的局限及生活,都被这个高明的术士展示出来。

但《寂静的房子》所展示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在充满骚动的社会里,他们对现实的无奈及对内心的退守,他们内心的迟缓,拖沓,懒惰,逃避,以及暗藏侥幸,冀望奇迹,又怀抱着明显了解奇迹永不会发生的绝望。以消极的姿态,对抗无聊且无希望的生活,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放弃,是彻底的不抵抗,倪尔君死于这种内心,也死于这种绝望,死于这种毫无内驱力的生活。

这是一群没有发条的时钟小人,在摇摆的时间中,慢悠悠晃着看似随意的步子,不可阻止地走向停滞。

这不仅是人的悲剧,也是人所生存于其间的那个世界的悲剧。

崂山道士与王生

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在中国的走红,首先是基于中国人对诺贝尔奖的持久渴念所催生的热望,其次才基于他书中那与我们相通的东方神韵。他作品中所体现的工笔画似的细节、回环诗式的精巧结构、对传统及西方文明的对峙的剖析、忧郁与缓慢的内心哀愁,都变相折射着中国人的心态。他写下的不仅仅是伊斯坦布尔的忧愁,更是东方面对着西方时的忧愁。他的成功给中国人既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焦虑。同样的时代问题及东西方文明并立,他写给了整个世界。我们却还在寻找那个表达的人,那个准确的出口。这就不难理解中国对他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与倾听。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稍前一些时候的中国之行中,他5月22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发言里提到他为了创作小说《雪》,到法兰克福所做的实地调查,他为写作《红》,所恰好拥有及有意研习的细密画知识,以及他为了别的小说,所进行的外围研究和取材。

这是繁琐的“现实主义”的传统工作,也是已被很多中国当代作家所摈弃的“老土”做法,但却在“新潮”的浪涌背后,在突出于庸常作品的杰作之中,一再出现。这些愚笨的繁琐劳作和一颗开阔且不断生长的内心,构成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

他让我又一次想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从尘埃中提取金粉,用金粉锻造花朵。艺术家在生活深处,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劳耕耘的成果,往往看起来带有超越的特质,他写出了习见的生活,但常人往往误以为他创造了另一种真相,他遇见了熟常的世界,常人却往往误以为一个成型的奇迹专门准备好了被他遇见。他付出了加倍的努力,从现实的坚硬石壁上凿踏脚印,借以举升精神;从广阔的生活平面上猎取金粉,借以勾勒想象,常人却仅仅听见了“精神”二字,以为只要转向内在,面对可怜的小我,就已算是“内心”与“人性”。真可谓《崂山道士》之于王生。

从这一点来讲,《寂静的房子》是一种说明,它说明了《红》与《雪》所自何来,也从某一个角度说明了,为什么我们的当代文坛有着这么多的“内心”,却仍然充满了平庸与乏味。

●延伸阅读

帕慕克作品集,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小说

《我的名字叫红》,沈志兴译,29.00元。

《雪》,沈志兴、张磊等译,28.00元。

《黑书》,李佳姗译,29.00元。

《白色城堡》,沈志兴译,20.00元。

《新人生》,蔡鹃如译,25.00元。

随笔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何佩桦译,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