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立德:中国人的“好客”令人困惑

十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就受到了中国朋友格外热情的接待,对此我感激不已。不过,感激之余,我心里头也有些许困惑。不难预见,在三个星期後的奥运会期间,中国人的热情好客将会空前地展示,那时来北京参加奥运会的老外们可能会跟我一样, 产生一种感激与困惑交织的复杂感受。

我第一次来北京是1998年6月。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准备在北京师范大学花两个月学习汉语。在飞机上我认识了一位回国过暑假的中国学生,他对我非常热情。“有人来机场接我,我们顺道送你到北师大吧。”他说。

出了机场之後我发现,来接机的不是他父母,而是一位司机。後来我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是解放军某部队的将军。

我们开出机场高速路时,他说需要先下车去参加一个活动,但司机会把我送到北师大。这位司机真的很热心,载着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直到找到我宿舍楼之後才离开。我非常感谢他,不停地用不标准的汉语说,“写些!”(那时我汉语很差,“谢谢”这句话都说不好。)

一提到中国军队,很多西方人或者会想到解放军在朝鲜战争(中方称为“抗美援朝战争”)中强悍的表现,或是联想到一长列坦克的画面。但我与中国军人的第一次真正接触,竟是如此愉快——他们派车载着我在北京逛来逛去。

这说明直接的人际交往是很重要的,它能增进人们的互相理解。除此之外,它还能说明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好客的复杂性。那位学生和司机在我初次来中国时给了我异常热情的帮助。但是,感激之余,我也有些困惑:他们用公车送我合适吗?送一个老外穿过半个北京城,花费的油钱让纳税的中国老百姓出,这说得过去吗?

我之所以有这些想法,是因为我父亲也是一个政府公务员,在美国一个州立公共卫生部门工作了三十年。虽然有段时间政府给他配了车,但我们家很少沾这个光。当然,中美的经济政治体制差异巨大,而且中国各级政府近些年来的确下了力气整治滥用公共资源的现象,比如公车私用。

对中国人好客方式的困惑,我还想举个例子。也是在我到达北京的第一天,我们把那个学生送到一个餐厅门口,我发现那儿站着长长两排迎宾小姐,都长得年轻漂亮,穿着清一色的绿色紧身裤。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惊诧不已,还以为是自己因为时差产生了幻觉。

後来我才了解到,迎宾小姐在中国各地都很常见。与其他地方比起来,“礼仪小姐”或“迎宾小姐”风气之盛,人数之多都是中国独有的现象。

为什麽让成千上万的年轻女性站在餐厅会馆门口迎接顾客呢?这背後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客人们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性欢迎他们。似乎大家认为,门口站立的迎宾小姐越多,越能显示主人的热情。

有一次我在广州参加一个正式场合,那儿的迎宾小姐多得我数都数不过来。 她们站在大厅和洗手间之间,有人教她们在我们每次经过的时候都鼓掌表示欢迎,好像我们都刚刚表演过精彩的小提琴独奏一样。

“别,请别鼓掌,这是个大错误。”我尴尬地跟她们解释说,“我只是去上厕所,完全没必要这样。”不过这让她们的掌声更热烈了。

我每次遇到无处不在的迎宾小姐,忍不住会想:把这些女性当成花瓶式的摆设,让她们没完没了地站着鼓掌欢迎顾客(大多是男性),这是不是对她们缺乏尊重?而且,这是不是太铺张浪费了?如果这些女性去从事其他产生实际效益的工作,是不是对中国社会更有好处?中国经济也许能增长更快?也许中国可以考虑出台一些法律,要求雇主给迎宾小姐提供椅子和学习资料,在没有客人进出的时候,这些女孩可以坐下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总之,对一个像我这样在西方文化背景里长大的人来说,这种热情待客的方式非但效果不佳,反而会有负面作用。

谈到这里,我想说说奥运。因为我觉得中国在筹备奥运会时,可能忽略了一些文化差异问题。比如说,很多老外想不明白,为什麽中方那麽注重奥运开幕式。 在一份中国政府印制的材料上, 谈到“高水平奥运的八个标准”时写道,“精彩的开幕式是奥运会成功的标志。”

真的吗?谁说的?现代奥运会创始人顾拜旦说过这句话吗?我对此很疑惑不解。大家好像都特别在乎开幕式。在我眼里,它就像是众多迎宾小姐,长长地排成两列,在我们能够看到真正的奥运会——体育赛事——之前,我们不得不穿过她们排成的队伍,还得对她们的工作表示欣赏。

真的,你可以用“一排排的漂亮女郎”这个比喻来形容北京的奥运建设:在火炬传递路线上新修的建筑,在二环沿线上兴建的绿地。他们不都像是一排排漂亮女郎吗?

也许你会问,美化市容有什麽不好的?是的,没什麽不好。西方人并非不欣赏中国为筹备奥运所作的巨大努力,但是我们更关心中国为那些肤浅的炫耀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尤其是当官方试图说服人们,所有这些代价都是为了“向世界展示中国的面貌”,是必需的时候。

这次奥运会上将有很多千挑万选出来的漂亮女孩。她们的言笑举止都经过严格训练,将会在颁奖仪式上一丝不茍地捧出奖牌。我想,与其让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捧出奖牌,还不如让那些为了奥运牺牲最多的人来做这个工作,比如那些因奥运场馆建设房子被拆迁的居民,那些在奥运工地上抛洒汗水的农民工。

其实,拿着微薄薪水的农民工,却是真正的奥运英雄。让我们期待奥运时他们的付出得到正式的认可。不过即使那时受到表扬,他们可能也没有机会听到了。我从与一些农民工的交谈中得知,他们在奥运期间将被遣送回原籍。我认为这个做法很不好。农民工是北京不可或缺的一个群体,他们的辛勤工作让这个城市得以运转,没有他们,北京城不是真正的北京城。正是这样的“清理”工作让很多外国友人对中国的热情好客疑惑不解。

中国为筹办奥运已经做了令人赞赏的工作。作为外国友人,我们欣赏北京为了我们的安全所做的努力。但是,没有必要把北京弄得再漂亮、整洁、完美些了。至少在我所认识的许多外国人眼里,北京在这些方面早就做得足够好了。

而且,我想对所有中国的迎宾小姐们说,我欣赏你们为了热情接待客人所做的努力,我批评的是一些制度上的问题,并非针对你们个人。不过,在客人去上厕所的时候,你们最好还是不要鼓掌。(完)

翻译:樊林君 审校:包立德/王丰

包立德(Alexander Brenner)自耶鲁大学毕业後来华,曾在广州中山大学任雅礼协会教师,并在南京大学-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问题研究院攻读硕士学位。他还曾任当代国际事务研究所的研究员,在中国和国际媒体发表多篇文章及评论。

莫之许:为杨佳说几句

911的时候,有许多国人为之叫好,我不甚同意,至少,我对撞世贸不同意,在我看来,这种对平民无辜者的伤害,是不正当的;

崔英杰案件的时候,也有许多人为崔的行为叫好,我也不甚同意,无论如何,李志强不应该失去他的生命。

这次,杨佳闯进了警察局,我还是认为,那些警察不应该失去他们的生命。

但是,怎么看待杨佳的行为呢?还有,那些警察是完全无辜的吗?

报复杀人?不,他没有直接报复处理他的警察,而是冲向了分局。

恐怖行为?不,无论是面对保安时候的倒转刀柄,还是舍弃百姓和女警,都表明没有制造恐怖的指向。

一个人对国家机器的起义?不,他并没有推翻体制的政治目的,而只是为了自己。

关于杨佳事件,我的看法是:

以专政为手段的全能体制,离不开高压和恐怖为手段,并缺乏外部制衡,在运行中很容易制造仇恨,让人恨上这个体制。

同时,为了维持这样的全能体制,一般都会通过教育和宣传的垄断,传播一种非个人主义的世界观,一种针对特定群体仇恨的斗争哲学, 无论这个特定群体是犹太人、剥削阶级还是其他什么。

于是,很自然的就是,受这个体制的斗争哲学教育出来的个体,当受到体制中人的打压或伤害时,很难有其他的思想资源,来区分体制和个人, 在极端的情况下,就可能在这种世界观的支配下,产生一种针对体制群体的仇恨情绪,展开对这个群体的任意报复。

这就是以专政为手段的全能体制,以及这个体制的垄断教育可能的后果。这种后果不仅体现在杨佳这样的当事人身上,在事后的网络评议中,对杨大侠、杨一刀的一片赞扬背后,都有这样的思想基础:,由于不能区分体制和体制中人,结果,对体制的情绪淹没了对体制中人应有的同情。

因此,我不赞成杨佳的作为,毕竟,体制和体制中的个体还是不同的。但是,我不认为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而把他看作是这个体制权力运行的牺牲品。就好比被蒙上了眼睛的人, 突然遭遇到了横逆的时候,看不清楚,只能没有凭借地无助彷徨。杨佳就是这样的人当中的一个,只不过,他在无地彷徨之后,选择了挥刀杀向黑暗,一路砍去的同时,伤害了那些本不应该死去的警察。

而那些被他杀害的警察,也是这个体制权力的一部分,在某种意义上,也一道参与了制造杨佳这个牺牲品的过程, 因此,很难认为他们就彻底无辜,但是,他们并非这个体制的始作俑者,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被蒙上了眼睛,在我看来,他们和杨佳,都是无约束的专政权力运行下的牺牲品。

其实,人人都说,上海的警察可能是中国最文明的了,而我也明白,在如今的社会条件和法制环境下,曾经的专政手段已经不知道软化了多少,而无约束的权力也逐渐有了约束(上海督察的两次上京协商就是例子),但是,我不得不很遗憾地指出,全能体制下的专政手段的无约束运行,尽管不再频繁,却依旧可能在某个时刻突如其来,它并没有被关进笼子,而最多是套上了链子,而只要没有最终被法治和民主将之关进笼子,类似的极端事件就很难说不会再出现。而正如我的朋友十年砍柴所指出的那样,这种依旧残留的无约束专政权力,一旦遇上拥有更多自我意识的现代人,是很难不擦枪走火的。

是到了尽快结束这样的权力运行的时候了。

刘文忠:柬埔寨—-罪恶的红色高棉

提起柬埔寨,上了年纪的中国人都知道有个西哈努克亲王。1970年3月18日,柬埔寨国内右翼朗诺集团乘西哈努克出访之际,在美国支持下,发动政变,西哈努克流亡。因为怕得罪美国,一直支持他的法国和苏联都拒绝接纳他。在西哈努克走投无路时,毛泽东收留了他,帮他在北京组织了流亡政府,并收养了这个政府,西哈努克本人也一直继续享受着国家元首的待遇。那时正值中国十年文革的浩劫中,这位信佛的流亡国王不知是出于无奈才出卖佛祖,还是真心同意毛泽东文革毁灭寺庙的做法,当世界多数国家在指责中国时,惟独他歌颂赞扬中国文化大革命,并阿谀奉承讲了许多肉麻吹捧庇护主人毛泽东的话。但他做梦都想不到,佛主日后会惩罚他这种行为。几年后,在他的王国上演了一场比文革更惨烈的”革命”.他的盟友——柬埔寨共产党政权”红色高棉”推翻了朗诺集团后,实行极端左倾的共产主义政策,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大清洗,其残忍度和规模比中国文革有过之而无不及。西哈努克自己的十八个亲人(一个儿子、二个女儿、二个女婿、十三个孙子)被杀害,亲王夫妇遭软禁,不准外出、不准见客、不准通话通邮,如果不是中方关注,他也早已遭殃。在红色高棉统治的短短四年时间,柬埔寨有约250万人口被害(当时柬只有800万人口)。在柬埔寨的中国华侨也未能幸免,70万人中将近一半遭到残酷杀害。

红色高棉垮台后,柬埔寨人建立了红色高棉的”罪恶馆”,将挖掘出来的尸体、骷髅和当时杀人的真实照片陈列出来,供人民参观。相比较中国而言,百岁作家巴金老人早已去世,而他所倡导的文革博物馆至今都还没有建起来,甚至连影子都没有,我从内心更佩服柬埔寨人敢于正视历史的勇气,这也更增加了我对这个和中国有过同样经历的国家的好奇。

华人经济的国家

我们的第一站是金边,导游首先带我们去了”中央市场”.它是”金边的地标”、”生活艺术博物馆”,是法国殖民者在1935年建造的。十字形圆顶建筑,从空中俯视,就像一个巨型电风扇。建筑内部无梁无柱,四通八达,是金边最繁忙的市场之一。市场内各种商品应有尽有:工艺品、珠宝、旅游纪念品、佛像、盗版书、明信片、服装、各种电器、日用品、水果、蔬菜、花卉等等。而中央市场里面的商人基本上都是华侨和中国大陆商人,导游向我们介绍说,虽然柬埔寨90%是高棉民族,华侨只占人口的5%(30多万),但华人控制着国家80%的经济。华人在柬埔寨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绝大多数华人从事商业活动,国家税收的很大一部分来自华人公司、工厂、银行。去年中国企业对柬埔寨的投资额比2004年增长460%,成为最大外来投资国,北京向柬埔寨发放了数亿美元的贷款和援助,远远超过美国提供的6200万美元援助。在柬的华人中,以潮州人最多,其次是广东人、客家人、海南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已在那里生活了好几代。现任柬内阁中,超过半数以上的部长包括总理洪森的妻子,都有华裔血统。

西哈努克大道上的独立广场中央屹立着”独立纪念碑”,四根巨柱上镌有七层莲花蓓蕾形宝塔,每一层四周的”花瓣”都是精美的”那伽”雕饰。这座独立碑,是纪念1953年西哈努克亲王带领人民赢得民族独立、结束法国长达90年的殖民统治而修建的,后又改为胜利纪念碑,用来纪念那些死于内战的高棉人。

在银阁南面的广场上,我们还看到”柬越友谊纪念碑”.这是一座用白色石头垒起来的纪念碑,它被艺术家用刀斧劈出伶俐的线条。纪念碑上三个人紧紧地矗立在一起,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我端详石头上的脸,想起罗大佑的歌《亚细亚的孤儿》:”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面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柬埔寨曾是亚洲的孤儿,被抛弃很长时间,尤其在四年的国内大屠杀中,国际社会竟没有人出来阻止红色高棉的暴行,最后还是原红色高棉的洪森倒戈,带着越南人打进来,才让大屠杀住了手,所以柬人提到战争,总会触到心灵的伤痛。

红色高棉——恐怖的回忆

一谈起红色高棉,我们的司机小陈和导游蔡先生就表现出对红高棉及前领袖波尔布特的仇恨,他俩都是当地华侨,司机小陈一家有四人被害,导游蔡先生家中也有三人被害。团中的知识分子与我都极力想听华侨蔡先生亲身经历的故事,旅途车中,在我们不断的提问下,三十六岁的蔡先生尽管不愿回忆辛酸往事,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述说当年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历史:1975年4月17日是柬埔寨人刻骨铭心的日子。这一天,红色高棉荷枪实弹的军人们,勒令全市老百姓三天之内必须离开金边,说:”你们用不着带城市的东西!三天之内就回家,谁也不准留下!美国人要轰炸金边!美国人马上要轰炸城市了!”开始,一些居民不肯离开家园,采取观望态度。后来敌不过士兵的逼迫,四天之内,200万人口都被强制离开,包括老弱病残。有”东方小巴黎”之称的金边顷刻间成了一座有路无人走、有车无人开、有房无人住的”鬼城”.大部分金边人没有料到此行竟是一条不归之路,人们丢下产业,匆匆离去;也有人预感到前景不妙,将金银首饰等细软随身携带。蔡先生父母给兄妹四人随身带了些干粮,没想到这点米日后成了他们的救命粮,使他们与死神擦身而过。为了消灭富人、把所有柬埔寨人统统变成穷人,红色高棉把家具、冰箱、电视、汽车、书籍等生活用品,当作”革命”的对象,通通烧掉,砸掉;货币被取消,黄金、白银、美金成了粪土。那些只带了货币的人没多久就发现,一夜之间这些钞票变成了废纸,在赶往乡下的长途跋涉中只能作手纸用。许多华侨几代人都在金边开店铺做生意,仅仅几昼夜间,他们与金边人一起被迫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地方,成为彻头彻尾的无产者。有幸到达目的地的人,一落脚便开始了原始的刀耕火种的日子。红色高棉为了把每一个城里人改造成农民,要求每位”新人”必须重新登记,交代以前的历史,几乎所有人都虚报出身。

那时,男女老少一律只能穿黑色长袍或中国文革式的中山装,妇女不论多大年纪,必须剪清一色的齐耳革命头。不许自由恋爱,婚姻由组织指定配对。家庭也被解体了,成立男、女劳动队强制劳动,”吃”在公社大食堂。刚开始还允许每家领取一天的定量,后来有人私存余粮以备不测,柬共乾脆改为每餐配给,搞彻底的公有化改造。没过多久,粮食的配给越来越少,饭也由干变稀。人们开始以野菜、草根、树皮果腹,很快,连这些”美食”也找不到了,每天都有人饿死,而活着的人连挖坑掩埋死人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因饥不择食,有人开始吃蚯蚓、甚至吃死人肉,全国饿殍遍野。活着的人除了白天种地修渠,晚上还要开会学习。精神脆弱的人看不到痛苦的尽头,还没等到饿死就自行了断,蔡导的那对年幼体弱的弟弟妹妹就是这样死去的。

蔡导的父母一再叮嘱兄弟俩咬牙挺着,说:”我们是华侨,祖国会出面来救我们的。”当时有几十万华侨都咬紧牙关,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毛主席来救他们,因为当时红高棉政权的报纸都刊登了中国派出不少专家团来柬援助的消息。华侨不理解:”中国是红色高棉的最大支持者,这些忘恩负义的豺狼为什么要屠杀华侨?难道中国政府会坐视不救?”有一次,蔡导父亲和一群人在山上劳动,看到了中国标志的飞机,许多人拼命挥手、放烟火发求救信号,结果竟被红高棉枪毙了几个人。还有一次,村里一个红色高棉的翻译告诉华侨,离他们不远处有中国派出的建设专家小组驻扎地。村里几个胆大的华侨年轻人冒险去报信求救,结果反而被这些中国人出卖,给红色高棉抓起来。公判大会上,一个自称中国派来的干部带头喊口号:”中国政府坚决支持红色高棉政权的革命斗争!支持打击阶级敌人、打击特务反动派!”那几个去求救报信的青年华侨都被枪毙了,这对华侨们来说是一次致命打击,大家彻底失望了,知道毛泽东是支持红高棉的。柬埔寨的华侨成了被祖国抛弃的孤儿。

蔡导一家和华侨们度过了三年八个月地狱般的生活,终于盼到救星洪森领着越南人打进了金边。骨瘦如柴的母亲在解放前的二个月,终于支持不住而活活饿死,临终前一手拉着兄弟俩,一手拉着丈夫,说中国广东老家有她的亲人,一定要逃脱红色高棉的魔爪。父亲总算坚持带着他兄弟俩从地狱爬了出来,可终因积劳成疾,回到金边第一年就得重病去世了。临死前他一直跟蔡导兄弟俩说:”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要看到红高棉会有什么下场?”政府后来的调查统计显示,这期间有100多万人在红高棉的迫害下,死于营养不良、劳累和疾病,华侨就有几十万。

听了蔡导的故事,团里有许多人流下眼泪,好几位老师鼓励他把这种刻骨铭心的经历写下来,教育下一代不要忘记过去。蔡导说,欣慰的是政府要公审红高棉的决定今年又提出来了,我们兄弟俩每年祭祀时,都会把这好消息告诉父母的在天之灵。

“罪恶馆”——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屠杀

在中方旅行社安排的行程中,原本没有参观罪恶馆的活动,我很失望。打听后才知道,原来是怕中国游客参观后回国宣传影响太坏,所以取消了柬方安排的这些参观项目。关于红色高棉的故事,中国尽量避而不谈,政府也不希望人民知道。什么原因?说穿了这是件中国政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有苦难言的事情。中方旅行社越是不愿意带我们去参观这些地方,反而越增加了我的好奇心。一到金边,我就向当地导游提出要参观红色高棉的”罪恶展馆”,柬方导游的回答也很简单:只要我们同意,另外增加费用,他们可以安排。幸亏我们是个八人的小团,有一半是知识分子教师,在我的鼓动下,大家一致同意前去参观。

纪念塔共十七层,陈列着遇难者骷髅,8000颗头盖骨按性别、年龄密密麻麻排列着,暗淡的光线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白光。这样的杀戮场在柬埔寨有二万处。

红色高棉执政的三年八个月二十天,每一天都是在杀人中度过的,其恐怖程度空前绝后。S-21杀戮场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被发掘的,挖出了近9000具尸体。导游说,沟渠对面还有许多死人坑尚待挖掘,但纪念塔实在堆不下那么多头骨。红色高棉为节省子弹,杀人多用棍棒重击或以斧头砍杀。导游顺手拿起几个头颅骨,指给我们看头盖骨上斧头砍出的裂痕,又指着有子弹眼的头骨说,”他们算幸运的,因为痛苦少一些。”最残忍的是对妇女和儿童的暴行:暴徒们倒拎着孩子的双脚,将头对着大树”砰”的一声死命砸过去,至今还能看到大树上嵌着的小孩牙齿。妇女则在遭强暴后蒙上双眼,一丝不挂地遭重棍击毙。团里三位女同胞受不了这样血腥的场面都逃了出去,一个男同胞呕吐着也退了出去,只剩我们四人坚持着看完。

我踩在万人坑旁的泥土上,心里像被一团棉花堵着透不过气来,我本能地深呼吸一下,突然闻到一种别样的气味。仔细琢磨,天啊,分明是腐烂的死尸气味!虽然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直至今日居然还隐隐散发着阵阵恶臭!

下午,导游继续领我们去参观一所中学改造成的集中营(原杜斯兰监狱),现在作为金边唯一的”波特罪恶馆”对外开放。团内一半人吓得不敢再去参观,被安排去商场,我和其余三位教师则坚持去参观。六十三岁的退休王老师是唯一的女性,我问她为什么坚持要参观?她告诉我,她父亲原是一所市重点中学校长,文革中就是被红卫兵整死的。她永远不会忘却这段浩劫的历史,所以也更想知道红色高棉是怎么样学习中国文革的。她跟我观点一样,认为每个到柬埔寨来的中国游客,都应该去参观红色高棉的罪恶馆,因为中国至今还没有建立”文革博物馆”,在这里可以帮我们了解这段类似的历史,反思过去。

1979年在这所集中营关押的全是政治犯及其家属,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老师、工程师,包括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当时波特把他们又骗回金边,关在这所中学里全部杀光。这里曾先后处决过近两万人,进来的囚徒差不多全死在里面。洪森领越南人打进来时,生还者仅剩七人。四幢教学楼,间间有冤魂,阴沉沉的。我们站在操场的一块纪念碑前,讲解员告诉我们,你们脚下三米处就是红色高棉当时杀人的万人坑。我顿时感觉一股阴气直逼脚底,浑身直冒寒气。在集中营里,我看到三幅印象极深的照片,一幅是当时外交部长郑璜,被处死的方式是活活捆绑着,把他的内脏挖了出来;另一幅是他漂亮的妻子,被轮奸后用铁钉活活锤打在乳房上;还有一幅是把他19岁的儿子关在一口棺材大小的铁笼里,里面放进剧毒的毒蛇、蜘蛛、蜈蚣。红色高棉的这些法西斯暴徒们还别出心裁地设立了哑巴牢房——目的是为了防止施行酷刑时被害人喊叫,在牢饭里放药,使囚徒变哑巴;十平方米硬塞进了二十名囚犯,永远站立直到死去为止;为了节省子弹,红色高棉的暴徒们用铁镣、刀、棍棒拷打犯人直至死亡;甚至把人吊在烈日下暴晒,再活活剥皮;把婴儿抛向空中,比谁用刺刀挑得准……

集中营每个教室里都陈列着无数的人头照,有的显然是死后补拍的。照片上的妇女,包括小女孩一律齐耳短发,个个脸上显出疲惫、哀戚、痛苦、恐惧和绝望的表情,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是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与这些曾经是活生生的人面对面,站在他们饱经折磨而告别人世的土地上,我的汗毛根根竖起,我的心因痛苦而哭泣。在后来的几天里,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森森白骨,沉重的心情久久挥之不去。

当年杜斯兰监狱摄影组长后来坦白说,柬共规定对每个受害人要拍照留案底,重要犯人在处决前后,都要拍照片送给波特与宋成过目。杀人犯都是一些十六岁的波特青少年兵,经过红色高棉的法西斯灌输,这些未成年人成了杀人工具。红色高棉搞政治清洗与中国文革如出一辙,除了整肃党内异己,普通百姓也被以越南苏联间谍、美国特务等罪名疯狂屠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波特仇恨富人、美女、知识分子、侨民,认为他们是剥削阶级、不听话,是革命的敌人。

从杀戮场出来,我仿佛听到成千上万的冤魂在炼狱般地嘶吼和哀号。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暴徒们竟以千千万万同胞的生命为代价,去实现一两位暴君的所谓伟大理想!悲惨的是,这些冤假错案如今连平反都失去意义了,因为绝大多数遇难者全家都被斩尽杀绝了。

波尔布特——其人和毛泽东

参观这二个罪恶馆后,我与同团知识分子老师一直在讨论。大家认为波尔布特深得”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实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早在柬共上台前,波特就师从中共,1965年,波特在北京与康生首次见面,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康生传授的铲除内奸的理论,更激发了波尔布特的阶级斗争观念。1965年11月到66年2月他一直在中国学习取经,当时不少中国领导人接见他,为他打气,暗中援助他。极左理论家陈伯达和张春桥多次教授他”文革”的理论与实践,特别是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坚持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继续革命”等极左理论。文革时他又多次到中国秘密取经,还得到过毛泽东的接见,那时正是毛对他所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坚信不疑、豪情万丈的时候。波特像小学生一样聆听偶像的一番”谆谆教诲”.他亲眼目睹了中国文化大革命高潮,毛泽东试图消灭一切阶级区别,全国男女老少都穿蓝色中山装和军装;知识被视为万恶根源,学生不读书,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劳动改造;残酷打击各级干部和一切”牛鬼蛇神”,全国搞”文攻武卫”.他感到热血沸腾,像是被注了一针强心剂,巴望着早日在柬埔寨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当时毛泽东对红色高棉的经费资金、武器装备提供无偿援助,就像对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兄弟党一样,要什么给什么。在中国的援助支持下,原本弱小势力的红高棉,在几年之内迅速成长,并攻占了金边。

1975年柬共上台后,波特的一号命令与林彪如出一辙,以战备为借口把城市居民全部遣散出城。”革命”先从肃反入手,凡曾服务过朗诺政权、对新生”红色高棉”不满者、地富反坏、不愿自动离开金边者,一概格杀勿论。接着是清理阶级队伍,对有产者、业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教师、医生、华侨及其它专业人士大开杀戒,焚书坑儒,连戴眼镜的人也不放过。然后是种族和宗教迫害,连会说外国话也是死罪。红色高棉禁止所有的宗教信仰,关闭或摧毁所有的教堂和庙宇,佛教徒被迫还俗,回教徒被强迫吃猪肉。

波尔布特还热衷于搞内部清洗。三年多,就搞了五次大规模的清洗,不仅把越南培养的共产党员清除掉,而且把与自己意见不同的法国留学出身的共产主义干部也清除掉,最后清洗华侨干部与一切他怀疑的人。三年里,这个疯子杀了自己手下十万干部与党员,连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宋成也杀害了。波特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像毛泽东接见他时赞扬的那样:”我们想做还没有做的,你们却在实践了”.在1978年周总理夫人访问柬埔寨时,还大大称赞他一番,说:”中国人民要像小学生那样虚心向红色高棉学习。”杀光人后,波特开始搞变态的社会主义,废除货币、搞文化荒漠、不要城市、不准自由、不准自由来往、不准自由恋爱、婚姻由政权分配、不准宗教存在、一切合作化、军事化。波特首先”禁商从农”,商人被赶离原居地到农村和荒野去安家落户,没有商店,政府就在每个市镇开办一个合作社以代替。废除货币,人们只好进行物物交换,因为波特认为如果不使用货币,美国特务就无法进行活动,就不能用货币收买人心。他还在全国”建立合作社”,农民所有田地、生产工具、牲畜、包括家里一切锅盆碗碟都必须交公,再由公家统一使用。使农民真正成了”无产者”、”穷光蛋”,来杜绝他们的私有观念,让他们丢掉旧包袱,一心一意轻轻松松走上社会主义。柬共还规定全国人民,依年龄、性别,分别住在老人区、儿童区、男青年区、女青年区,夫妇每月可以同住一次。柬共认为:爱情是资产阶级的东西,男女婚姻就如猪狗配种一样,由主人指定,为革命服务。分配的婚姻事前保密,举行革命婚礼时才由政权当场宣布。柬共废除了传统家庭生活,建立起”崭新”的军营生活,男人穿黑衣服,女人留短发,每天起床、劳动、放工、吃饭、开会、学习、睡觉都依上级规定的时间进行。当时柬埔寨国门被封闭,受害者无路可逃,只能束手就擒,惨遭杀戮,整个国家没有商店、庙宇、学校和公共设施。人类文明在柬埔寨降低到历史的最低点。

这些故事,对我们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来说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不同的是,在短短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柬埔寨走了一条集中国的”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为一体的腥风血雨之路。

被称为”杀人魔王”、”暴君”的波尔布特对柬埔寨国内大多数人来说至今仍是个谜。就连波尔布特的那些党内变节者,至今仍把他比作”圣人”,吃不透他,”莫非他的友善是伪装的?难道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政治动物,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或两者兼备?”中学教师出身的波尔布特,外表给人的印象是温文儒雅、有修养、待人热情,没有半点残暴性格的迹象和背景。波特1925年出生于磅同省波列斯布村一个中农家庭,家里有一些地,还有牛,生活还过得去,父母生了九个孩子,他是老八。越南入侵时,他的四个兄弟和一个姐姐,还有几个侄子被越南人杀害了,所以他与越南不仅有国仇,还有家恨。他9岁出家当了小和尚,12岁时还俗,15岁才进金边中学,1949年毕业于柬当时唯一的一所技术专科学校,同时以优良成绩获得到法国留学的奖学金。留学法国时,波特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1950年与英萨利等十几个留法学生组织了海外第一个”柬埔寨马克思主义小组”.他说过:当时他对资本论还看不懂,但他喜爱看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毛泽东的《实践论》、《矛盾论》以及关于农村包围城市和阶级斗争的著作。他是第一个回国参加武装斗争的留法学生,直到后来成为柬埔寨共产主义的超级领导人。据说:波尔布特在临终前,对自己一生的行径毫无悔意。他言之凿凿地称他追求的是共产主义理念,而不是残杀人民,因此”我问心无愧”.看来,波尔布特是在死不甘心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我看来,波尔布特的悲剧根源,客观方面是奉行集权主义,形成一党专政一人专权的结果。主观方面是贪权贪位,绝对权力、绝对腐败;奉行教条盲目、脱离实际,思想僵化的结果。更重要的是,他只关心那个抽象的”人民”,却早已忘记了人民是由一个个有感情有思想的具体的人组成的。只有对每一个人的爱,才有可能使社会走向一个更加进步的未来。那些打着”为人民服务”却在同时大开杀戒的波尔布特之流,不过是用自己的理想在屠杀同胞而已。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波特认为中国也变修了和苏联一样,但他没有像阿尔巴尼亚等国那样大骂中国,因为他需要中国这座靠山,他还需要中国的各种援助,所以才不致于为这件事和中国闹翻脸。

据说波特在后期曾后悔过,他认为自己的社会主义搞过头了。他评价自己1979年前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之后他决定放弃在柬埔寨搞社会主义。他说:在柬埔寨只有红高棉根据地的少数农民支持搞社会主义,而全国绝大多数人民都不支持。而且在国际上支持越南打柬埔寨的国家倒是苏联与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当他得知联合国要公审他罪行时,曾表示愿意接受审讯。我想他一定会有话要说,从而使人们能清楚地了解这个极左的共产主义是如何形成和决策的,为什么对国家与民族造成如此灾难性、灭绝性的破坏,以便对国际上现存的极端主义起惩戒作用。没有料到,他突然撒手人间,许多历史教训与历史秘密也随之一起进入坟墓。

洪森——红色高棉的倒戈者

红色高棉的残暴注定了这个政权是兔子尾巴,但是,柬共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地土崩瓦解,却得益于越南的入侵。对于促成1979年越南的入侵,现任柬埔寨王国政府总理洪森起了关键作用。

洪森出身贫寒,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出于对西哈努克的热爱和对”美帝”的义愤,少年时代的洪森投笔从戎,参加了红色高棉,因为他的勇敢与才华,所以从排长一步步晋升到师长。但渐渐地,他发现波尔布特倒行逆施,残酷镇压人民,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了。后来洪森因拒绝执行屠杀穆斯林的命令,反过来被红色高棉追杀,遂起倒戈波尔布特的念头。1977年,洪森率部逃亡越南,不到两年就联合越军杀回金边,推翻了红色高棉政权。1985年,33岁的洪森成为柬总理。他是柬的强人,也是铁腕人物,洪森说:”我的成功在于勤奋,靠的是自学”.1990年他完成的首部理论著作《柬埔寨10年》,获得好评,并曾靠自学获得美国南加州大学授予的法学博士学位。对于这一段历史,文学才子洪森始终有一种”耻辱的隐痛”,由于历史的原因,柬越两国有世仇,洪森的政敌以民族尊严为由,揭洪森伤疤,奚落他效忠河内、引狼入室;还有人攻击洪森以红色高棉的悍将起家,也应为大屠杀承担部分责任。而洪森强调自己对国家的赤诚可昭日月,去越南是无奈的选择。他认为越南是有恩于柬埔寨的,因为当时国际社会并不是不知晓红色高棉的血腥屠杀,苏美中等大国为了自己的利益,没有人出面干涉,连联合国也视而不见。在鱼与熊掌难以兼得之下,洪森冒死潜入越南,演出了一场类似中国古代申包胥哭秦廷的故事。所以日后人们一提起越军侵略柬埔寨时,洪森总要激动地把”侵略”一词纠正为”解放”.无论”侵略”或是”解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没有越南出兵,红色高棉决不会在短短四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迅速垮台,柬埔寨人民的灾难还会更加深重。

洪森随后又一手策划了红色高棉主要领导人的投诚。波特死后半年,1998年12月他的左右手乔森潘及农谢便向当局正式投诚。在记者会上,他们为过去的战争和种族屠杀给民族造成的灾难,向全体柬埔寨人民谢罪道歉。满头白发、神情疲劳的乔森潘,声音沙哑,不敢正面回答记者问:谁应当对过去柬埔寨死去的数百万人负责?他唯一欣慰的是,没有重复1991年到金边谈判时被愤怒的群众打得头破血流的场景。而隐姓埋名多年的警察头子杜克也洗心革面,在皈依了基督教以后,主动向柬埔寨政府自首,愿就当年的罪行接受人民的审判。

关于对柬人民犯下滔天大罪的红色高棉,洪森在1996年答德国记者问时说了一段值千金的话:”没有任何政党(包括个人)能用枪杆子长久统治国家的!即使毛泽东再世、斯大林再世、列宁再世、金日成再世,也不能使共产主义在柬埔寨复活!今天柬埔寨的民主多党制是不能取消的,因为这是付出二百多万条生命才得来的历史结论。”

棘手的公审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杀一个人比杀10万个人要有可能受到审判。

——科菲.安南(前联合国秘书长

这是一段悲惨而又令人尴尬的历史,中、美、法、苏等国因牵涉到各自的利益,都不太情愿翻这笔历史烂账。但这段历史是柬埔寨人民的心魔,审判红高棉就是除却心魔。

中国曾是红色高棉(”赤柬”)最大的精神和物资支持者。当然支持柬共除了意识形态,还有地缘政治的考虑。当时的越南向外扩张势力范围,中国担心它独霸印度支那,对中国构成威胁。而在”民主柬埔寨联合政府”的三方中,西哈努克和曾任朗诺政府总理的宋双,无一有军事实力抵抗越军,唯有红色高棉具备相对的作战实力。在红色高棉后期,中共意识到波尔布特搞的是与文革一样的”极左”路线,但是,同红色高棉反目等于否定了毛泽东,何况与波尔布特私下的秘密武器交易如果抖出去会影响中国的形象。所以明知这是一块烫手山芋,中共还是不得不继续捧着它。1979年,洪森带着越南大兵打回柬埔寨,波特仓皇逃到柬泰边境时,中国一位重要领导人说:”红高棉的事管到这里,中国也管够了。”中国开始疏远恶名远扬的红色高棉,并停止了援助。

至于当时的美国在越战中连连受挫,无力增援朗诺,眼睁睁地看着红色高棉势如破竹地推翻了朗诺政权。自打北越和美国签订了在印支停火的协议后,红色高棉开始与越共分裂。在骂越南”修正主义”的同时,柬共堂而皇之地树起了抵抗越南入侵的的旗帜。而美国也不会坐视越共的扩张,尽管柬共的迅速崛起自然是美国没想到也不愿看到的,但是柬共与越南抗衡,为美国出了一口恶气。于是美国转而通过泰国向红色高棉提供武器装备,希望借此削弱越共的势力扩张。有了这一层关系,美国对红色高棉日后践踏人权的胡作非为自然只能是睁隻眼闭隻眼。

八十年代末,世界局势发生巨变,苏联解体,东欧易帜,共产主义风雨飘摇、沉疴不治。进入九十年代,柬埔寨以及国际社会要求惩治波尔布特的呼声愈来愈高。1998年,气数已尽的波特在森林的小木屋里收听到美国之音播出,联合国要以灭绝种族罪捕捉、公审、起诉他时,心脏病突发身亡。波特留下的阴影一时在人们心中难以抹去,因为死得蹊跷,老百姓不见尸首都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死于心脏病也太便宜了他,作为残暴践踏人权的首恶,波尔布特应被押到海牙国际战犯法庭去受审。

洪森反对美国试图借审判红色高棉来整人民党和中国,他也知道中国不支持国际审判,强调这是柬埔寨内政。另外按联合国波斯尼亚国际法庭的情况看,这个法庭每年开销达7000万美元之巨,估计完成红高棉审判需十年时间,约七亿美金,这也不适合贫穷的柬埔寨国情。

柬埔寨不担心联合国对红高棉的审判,只是”9.11事件”发生后,美国与联合国已无心再管审判红色高棉这类事情,所以使审红遥遥无期,这正巧也迎合了柬埔寨人民自己来审判的愿望。

现在,柬埔寨国会已通过了审判红高棉的法令,并将成立法庭,和民间组织来全力推动。五年来,柬埔寨资料中心在全国各地发现了两万个集体屠杀现场,169个红高棉监狱,初步统计被害人数在200万左右;中心收集到60多万页文字数据和3万多张图片,柬埔寨人民将向红高棉提出犯有战争罪和反人类罪(灭绝种族罪)。洪森领导的政府强调:审判红高棉不能以损害柬埔寨的和平与稳定为代价。洪森的人民党提出几个原则:为受害者讨回公道;维护柬埔寨主权,维护柬埔寨的和平与稳定局面。此原则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同。按照红高棉中央的地位排列,现活着的被起诉人依次是农谢、英萨利、乔森潘、达莫、盖博和英蒂丽,还有恶名昭著的杜斯林监狱长杜奇。可问题的关键是,以上许多人是直接由洪森策划投诚过来的,当时并得到他与西哈努克亲王的赦免,特别是英萨利等人是直接导致红高棉垮台的有功人。另外还有一个让柬埔寨人民头疼的事是,他们尊敬的亲王,被人民称为”独立之父”的西哈努克也曾担任过红高棉国家的主席。当然,西哈努克马上撇清关系。他说,1975年4月17日红高棉攻占金边后,是毛泽东在北京要他担任红高棉的国家主席,但是回金边就遭软禁,后来他曾两次写信给红色高棉要求退休,一年后离开政坛。

在我最后校对书稿时,看到2007年9月19日一个国际电讯,曾担任前红色高棉领导人波尔布特的副手,以”二号大哥”著称,现年80多岁的农谢在柬埔寨西北部农谢的家乡拜林被拘捕,他被联合国支持的柬埔寨特别法庭指控犯有战争罪和反人类罪,造成将近200万人死亡直接受到指控。

人祸的创伤——贫穷和地雷隐患

柬没有天灾,只有人祸,由于连年内战动荡,特别是红色高棉的杀戮,只有十年和平发展时期的柬埔寨比泰国落后二十年,比台湾落后三十年。柬埔寨计划部长莱通说:”东南亚除了老挝,柬的生活水平是最低的。”金边市内漂亮建筑多数是寺院,高楼很少。在金边市郊一条公路上,右边是一幢幢独立型的两层小楼房,据说起码十几万美金,左边却是破旧不堪坏的住房与荒地,原因右边是政府卖出去的私人领地,左边是国家未卖出去的土地。由于外国人勾结本地富人抢购土地,这几年土地价格年年猛涨。柬埔寨的街面店铺远没有越南繁荣、数量多。柬自制产品太少,许多东西都是进口的,所以物价很贵。在去吴哥的路上,车辆很少,也很少看到电线杆和电网,可见柬埔寨农村大量缺电。农民的住宅都是破旧的长脚屋,一看就知道非常落后贫困。奇怪的是农民养的牛,皮不尽白色,而且骨瘦如柴,打听原因是热带高温关系。因长期处于战争之中,柬埔寨壮年劳动力中有15%是伤残人士,而且大约有50%是文盲和半文盲,文化低、劳动技能差。柬埔寨的基础设施几乎落后东盟国家二十年,特别是交通、道路、电力、电信设施严重缺乏,金融体系非常不完善。

联合国披露:柬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大麻供应国之一,因为执法不严和官员贪污的漏洞,犯罪集团每年出口非法毒品多达500至1500吨;艾滋病感染率也是亚洲地区最高的国家之一,每55个人中就有1个。在柬埔寨也到处能看到和听到贪污腐败的新闻和故事,听说贪污腐败已成为外商却步投资柬埔寨和国际援助迟缓的重要原因。柬领导人虽然提出反腐败的口号,还计划成立反贪污局,但无奈不少部门”上梁不正下梁歪”,贪官太多,积重难返。

柬埔寨还是一个被束缚在地雷阵上的国家,多年的内战,使柬埔寨没花一分钱就”进口”了众多的地雷。据统计,全世界各地埋设了大约一亿多枚地雷,柬埔寨就有一千万多枚,和平解放后,平民被地雷炸残的已约有六万人。政府没有足够的资金彻底扫雷,大量的地雷造成土地荒芜,农民有地不能耕不敢耕,使实际耕种地不足20%.在柬的旅游景点到处有人乞讨,大多是小孩和残疾人,许多孤儿与残疾人都是战争留下的”杰作”.讨乞的孩子晒得又黑又瘦,一对可怜的大眼晴紧紧盯着你,一双瘦骨嶙峋的小手令人心生怜悯。或许与这个民族信佛有关,我们发现乞讨的孩子很可爱、懂规矩、不强讨,不像中国的讨饭人死活纠缠,有些乞讨的孩子用当地旅游纪念品跟我们换钱。导游劝我们不要怜悯,说:”政府不赞成养懒人。许多懒人钻这方面空子,把自己子女弄成可怜巴巴的样子,甚至装残废来博得外国游人同情。有的孩子从小做乞丐,机灵点的孩子一天能讨到十五美金,一个月讨到的钱甚至超过我们成年人的工资,这促使穷人孩子都走这条路。这些孩子将来是我们国家的希望,如果从小养成他们靠乞讨谋生、懒惰的品性,那么我们的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水上浮村”是一个奇异的部落,二千户居民都生活在水上,村中有浮动的家园、浮动的小卖部、浮动的猪圈、浮动的学校、浮动的警局,还有水上淡水鱼博物馆。村民住的简陋的浮动棚屋,下面绑着竹子,要固定的时候抛锚就可以了。这里的水上街童们也学会了乞讨,他们将洗脸盆当作小艇,追逐观光游船,为了博你一笑,有的孩子将宠物如蛇或老鼠揽上身玩耍。洞里萨湖望不到边,乞讨的小孩就坐在木桶里,拼命追赶我们,想靠近我们的动力游船。他们一隻手使劲划水,另一隻手用塑料碗不停地往外舀出灌进木桶里的水,木桶看上去马上就要沉了,可孩子们还是摇摇晃晃不要命地追。湖里的浪头很大,随时可能掀翻木桶,我们担心他们掉进湖里,摇手示意他们回去,可毫无办法。几千米下来,看着他们大有讨不到钱就葬身湖底的决心,我们只好叫船主开回去,向靠近的木桶里抛去我们投降的战利品——钱、食品、饮料,求孩子们不要再追了。这场不要命的追逐乞讨以我们的失败告终,拿到战利品的孩子们都流露出胜利的微笑,我们也笑着向他们的勇气挥手致意!导游则在一旁再次无奈地摇头、苦笑。

吴哥——悲怆的”高棉微笑”

旅游业是柬埔寨的经济支柱,特别在暹粒吴哥,旅游为当地带来巨大经济效益,光就业机会就十多万人。到暹粒下车后真吓一跳,车站旁密密麻麻全是拉客的人。来接我们的导游叮嘱我们看紧行李,指挥我们一行奋勇突围出车站。我们先在前哨站暹粒安营扎寨,第二天一早上吴哥。吴哥有”铁三角”之称,在吴哥游区你可以发现里面活动人群,主要三种角色:僧人、游人、司机(包括导游)。年轻的僧人身上的金黄色僧袍在灰黑色建筑衬托下显得十分醒目,他们大多能说流利的英语。他们天天来吴哥,因为这里外国游客很多,和他们聊天可以提高英语水平。许多僧人的打算是还俗后买一辆摩托车,做个招揽游客的”摩的”司机。

在七世纪到十六世纪的九百多年里,吴哥王朝创造了最灿烂的古高棉文明。举世闻名的吴哥城(大吴哥)和吴哥寺(小吴哥)就是在这期间建成的。吴哥王朝不仅在柬埔寨的历史上成就非凡,即使在人类文明史上亦是璀璨耀眼。从吴哥遗址可以看出当时的建筑、雕刻、艺术均已达到同时期的极至。1296年元朝使节周达观出使吴哥王朝,并写下《真腊风情录》,成为第一个记录了当时的吴哥历史的人。十五世纪,暹罗(泰国)入侵,吴哥王朝迁都到了金边并改国名为柬埔寨,吴哥王城从此也随之被浓密的热带雨林所淹没。直到1858 年,法国生物学家享利?穆奥根据周达观的《真腊风情录》循迹发现了吴哥古城。参观吴哥窟是一场艰苦”跋涉”.出了暹粒城,进入吴哥的检票站,游客都需排队进房间拍身份证照,我们等待快速印压成挂牌后方才进得去。随后沿着林间公路一直向北,进入吴哥窟两边都有高大的树林。驶了一段路就被一个很宽大的护墙河挡着,河长5900米,水很清。未跨桥前远看河对面是一堆石头,走近看,原来是一个个佛像的头、精致的石雕,还有那铺天盖地的石刻:仙女、精灵、魔怪在疲惫的我们面前悠然地起舞——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吴哥寺的建筑结构造型鬼斧神工,慑人心魄,其寓意自下而上代表的地狱、人间、天堂、高山也被七重山、七重海一层层地围绕。

吴哥艺术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它的人像、神像、佛像,总带有一种神秘的而又富于魅力的微笑,即所谓的”高棉的微笑”.人面眼睛微闭,静观自在,慈祥而法力无边,微妙地体现了佛像的教义精神。吴哥是世界上最大的印度教建筑,工程的浩大,建造时间之漫长,以致到它竣工时,吴哥已进入佛教时代。其结构、比例、均衡、雕塑上的完美使它成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古迹之一,令人惊叹不已。难怪联合国教课文组织评比它为世界十大古迹,并发动美法中印许多国家来帮助穷困的柬埔寨出资修补此古迹。

在吴哥文明隐没的数百年中,丛林像一把巨伞撑在它的头顶,大自然的庇护让它们保持了原貌。而当吴哥古迹被发现后,人的破坏也开始了。大小吴哥古建筑群每天至少有几万游客,除了岁月的自然剥蚀与风化,因游客的手摸脚踏,千年雕琢的花纹开始磨损。小吴哥人为的破坏更是令人触目惊心,小雕像不见踪影,大雕像身首异处,被不法商贩卖到世界各地,然后散落到西方博物馆中。除了明火执仗的强盗,打着考古、保护文物的幌子的”文明”的掠夺者也对吴哥进行着抢劫。掠夺行为能大行其道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柬埔寨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因受饥饿之苦,无论是在农田里找到一尊雕像的贫穷农夫,或是在深夜从庙里拆下雕像的军人,他们都知道只要把一尊雕像卖给走私犯,便能养活全家好几年。另一方面,吴哥古迹绵延的范围实在太大了,政府没有财力和人力保护好每一寸土地,在一些偏远的寺庙里,观光者甚至会和文物偷盗者不期而遇。看到这些,我真为柬埔寨人心痛,吴哥昔日的辉煌早已不复存在,高棉古国的子孙们也没有足够资金来维修保护,现在只知道靠吴哥古迹拼命来赚钱,我想将来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在吴哥时,由于我腿残疾不方便,经常放弃走远路爬山等观景项目,在休息处总能遇到导游等华侨工作人员,我抓住这机会不断与他们交谈。我向他们打听过去在红色高棉统治下的日子,他们向我了解中国改革开放后的成果。我得知十个华侨家庭,几乎一半以上都家破人亡过,他们仇恨红色高棉,更不理解中国为什么要支持援助这样一个邪恶的政权。他们都从父辈那里得知:波尔布特这套革命都是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学来的,他们都称杀人恶魔波特是”毛泽东的兄弟”.他们说:”三十多岁的柬埔寨人都有这种经历,太多、太惨了!现在的生活好了,政府希望我们忘掉过去的事情,向前看,要看到未来的光明,不要牢记过去的黑暗。”这种话让波尔布特的阴魂及其活着的同伙们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可是让被害死的二百多万冤魂及其劫后余生的家属们听了一定非常伤心。

是不是苦难的历史就应该忘记?不!我认为辉煌的历史和苦难的历史都不应该忘记。忘记了辉煌历史就会失去信心和勇气,就像埃及人不会忘记金字塔、中国人不会忘记万里长城,柬埔寨人也不应该忘记吴哥王朝;而忘记了苦难的历史只会使苦难重演、生灵涂炭。诚如犹太人不会忘记失去国土和遭受纳粹大屠杀的苦难,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排除万难发奋建国——以色列。

历史再惨再苦,我们都可以原谅,但绝不可以忘记。因为一个忘记历史苦难的民族,是一个麻木的、没有希望的民族。一个不愿反思的民族,谁能保证不重蹈覆辙?还好,柬埔寨人有红色高棉罪恶馆,相比之下,他们比我们中国人更勇敢和坦诚。

本文载自《一个文革受难者的新海国图志》,澳门崇适文化出版拓展有限公司

余  杰:玩偶、黑帮与过家家

一九六二年一月,面对亘古未有的大饥荒的严峻形势,中共中央召集了七千人出席的中共中央五级干部工作会议。所谓“五级干部”,包括中央、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地委、县委、重要厂矿及军队的负责干部。这次会议的规模迄今为止仍然是空前的,一下子在北京聚集了七千多人,前后持续二十八天。这次会议在中共的历史上有着重要的位置,凡是研究当代历史的人,几乎都无法忽略这次大会。中共党史专家张素华所著之《变局——七千人大会始末》一书,以翔实而丰富的史料,揭示了七千人大会的种种内幕。由于作者本人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任职的身份,以及当下中国国内出版审查机制的限制,这本书不可能完成对七千人大会的黑幕的全面呈现,以及对中共的中央集权、一党独裁体制作出深刻反思,但作者平静而客观地描述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林彪等掌握最高权力的决策者们在会上的表现,以及权倾一时的地方诸侯们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他们或指鹿为马,或欲言又止,或冷酷无情,或良知未泯,他们在这次会议上的言论,直接影响到他们日后在更加残酷的党内斗争中的兴衰成败。这本书是当代中国的“资治通鉴”,被《中国图书报》评选为年度百佳图书,也被《中国青年报》列为年度八本最重要的图书之一。

七千人大会埋下了毛、刘冲突的伏笔。刘少奇在大会上的讲话,事先只有一个简单的提纲,该提纲由毛泽东审阅过,毛并没有提出什么修订意见来。刘少奇根据此提纲作了即席讲话,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三个小时,许多内容超过了那份毛看过的提纲。刘承认大跃进所犯下的错误比毛所承认的严重多了。毛过去总说大跃进的错误与成就相比,是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的关系;刘则说是三个指头和七个指头的关系,并承认实际情况可能更糟。刘还首次提出“人祸”的说法,此观点一针见血,需要十足的勇气和相当的胆略。刘少奇指出:“去年我回到湖南一个地方去,那里也发生了很大困难。我问农民:你们的困难是由于什么原因?有没有天灾?他们说:天灾有,但是小,产生困难的原因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段讲话让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的谎言不攻自破。但是,刘代表中央所作的自我批评到此为止,他并没有进一步说明谁是始作俑者,什么人应当负什么样的责任,反而继续坚持“三面红旗”的正确,也不敢对毛泽东提倡的个人崇拜有所质疑。当会上有人提出,庐山会议上彭德怀的信上所讲的,不正是如今要解决的问题吗?刘少奇立即堵死了为彭德怀平反的缺口,指出彭长期以来在党内有一个小集团,同某些外国人在中国搞颠覆活动,给彭加了一个莫须有的、里通外国的罪名。刘之所以这样说,一方面是为了讨好毛,另一方面他与彭长期不合,庐山会议上他也是激烈批判彭的当事人之一,所以他不可能否定自我。此一细节也可以看出,党内政治斗争极其残酷,是非善恶一直被颠倒,人性一直被扭曲。

七千人大会上讲话最大胆的不是刘少奇,而是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彭真。彭真在延安整风中崛起,从此成为刘系的一员大将。彭真在会上说:“我们的错误,首先是中央书记处负责,包括主席、少奇和中央常委的同志,该包括就包括,有多少错误就是多少错误。毛主席也不是说什么错误都没有,三五年过渡、食堂都是毛主席批的。我们对毛主席不是花岗岩,也是水成岩。毛主席的威信不是珠穆朗玛峰也是泰山,拿走几吨土,还是那么高。……如果毛主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错误不检讨,将给我们党留下恶劣影响。……从毛主席直到支部书记,各有各的帐。”彭真的这番讲话堪称石破天惊,当即遭到对毛忠心的陈伯达的反驳。当时,毛对这番批评没有公开的表示,但可以推测他从此便不再信任彭真。四年之后,毛一发动“文革”,首先决定打倒的便是掌控京畿的彭真,也许正是因为毛对彭真在七千人大会上的逆耳之言极其厌恶。毛是一个刚愎自用,心胸狭窄,听不得任何批评意见的人。自延安时代在党内奠定了一言九鼎、至高无上的地位之后,他便不容任何人对其决策提出挑战,即便是小小的修订也不行。在七千人大会上,毛的威信在一定程度上受损,对此他是不会甘心的。因此,七千人大会之后仅仅半年,大会上所制定的方针便被迅速毛强行扭转。显然,毛从未真正放弃权力、退居二线。

这次会议上其他几名政治局常委的发言,各有千秋,耐人寻味。他们都是长期的政治斗争的幸存者,早已学会了明哲保身的方法。周恩来在延安整风之后,再也不敢对毛存有二心,从此心甘情愿地充当毛的大管家的角色。一九五六年,因提出“反冒进”问题,周受到毛的严厉批评,更是谨言慎行、不敢越雷池半步。在此次大会上,周恩来的讲话主要是代表国务院系统作自我批评,他给地方官员“透了实底,算了细账”,并指出中央的工作之所以存在若干缺点和错误,乃是“违反了毛主席的许多宝贵的、合乎实际而又有远见的意见”。周的讲话不偏不倚,俨然是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

邓小平的讲话,是以党的总书记的身份代表书记处作自我批评。该讲话被作者形容为“厚道人的一篇务实报告”,这显然是过誉之词。邓在当时的七常委中年纪最轻,升迁也最快,毛在八届七中全会上讲过:“权力集中在政治局常委和书记处,我为正帅,邓小平为副帅。”可见毛对邓的器重。其实,邓并非“厚道人”,邓见风使舵的精明并不下于周。邓的讲话从头至尾都没有涉及“三面红旗”的问题,也没有讲成绩和错误的比例,更没有讲天灾、人祸的问题。他虽然多次提及刘少奇的报告,更是反复赞美毛的讲话。所以,在文革中,邓小平虽然与刘少奇一起被打倒,但毛仍然将刘、邓区别对待:对刘毫不留情,让其死无葬身之地;对邓却手下留情,逼邓就范,并再度启用。

朱德虽然名列常委,但早已淡出核心圈子。此次大会上,朱德的讲话三易其稿,作者从中勾勒了其复杂的心路历程。朱德多年在基层走访,比较了解民生疾苦,在第一稿中提出了积极发展手工业、恢复和发展家庭手工业和副业生产、积极发展对外贸易等建议。等到林彪的讲话受到毛的肯定之后,他立即收回原来的讲稿。朱德在庐山会议上一度同情和支持彭德怀,后来被迫批评彭“脾气执拗、固执己见”,毛当时便翘起腿来,在鞋底搔了几下,嘲讽朱德“隔靴搔痒”。毛的动作迹近市井无赖,朱德深受羞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指责彭德怀是“野心家、阴谋家和伪君子”的林彪,从此青云直上。由此,作者分析说:“朱德根据自己多年对林彪的观察,认为林彪最能揣摩毛泽东的心思,况且林彪的讲话当场受到毛泽东的表扬。在这种情况下,朱德可能担心,大会会不会突然转向?再来一个类似庐山会议的反右倾?这或许是朱德决定换讲话稿的原因所在。”朱德的第二稿紧跟林彪发言的思路,赞美一九五八年以来不仅实现了“大跃进”,而且“大跃进”是“全面的”,“史无前例”的。到了大会发言的时候,其主题却变成与大会风马牛不相及的“反对修正主义”。或许他认为毛一向重视“反修”,讲这个话题既不必在事关国计民生问题上说违心的话,也可以讨得毛的欢心吧?可见,朱德在毛泽东面前是何等忍气吞声。

当时在党内排名第五、主管经济的陈云,本来应当是发言的主角,却始终一言不发。毛鼓动他发言,他以“在做工业调查,还没有调查完,现在还没有把握来讲”为由谢绝了。陈云与周恩来一样,曾因为“反冒进”而受到毛的批评,从此便处于“半退休”状态。毛在汉口会议上曾经话中有话地说,有些人可能是“观潮派”、“秋后算账派”,以此暗指陈云。毛还对人说,陈云这个人靠不住,在情况好的时候就出来,情况不好的时候就称病。也正是如此老成世故,陈云才成为政坛的长青树,即便在文革的惊涛骇浪中,也未受到严重冲击。《陈云传》中记载了陈云在二十六年后的一段回忆:“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毛主席要我讲话,我不讲话,主要是和稀泥这不是我陈云的性格,同时不能给毛主席难堪。”这段话不无自我辩护的意思,但遮盖不住的事实是:罔顾数千万民众被活活饿死的事实,难道仅仅是为了“不给毛主席难堪”吗?更重要的恐怕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吧——谁愿意步彭德怀的后尘呢?

七千人大会上真正的赢家乃是林彪。近年来国内掀起了一股为林彪翻案的思潮,林彪的女儿林晓玲替父亲向那些受迫害的人及其家属道歉,与章诒和在电话中相对而泣,却被某些人斥责为给父亲丢脸。林彪与毛的决裂以及出走经过,至今扑朔迷离,但将其描述为反对毛泽东独裁体制的英雄,则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林彪的窜升,是其主动努力的结果,而非毛强行让其上位。林彪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表现便是铁的证据:当“三面红旗”受到普遍质疑、连毛本人也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的时候,他却振振有词地为之辩护,让毛多少产生了一种患难逢知己的感觉。林彪强调毛一贯正确,三年大饥荒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负责执行的干部没有正确把握毛的思想。林还别有用心地谈到“团结”问题,这一翻天印足以全党缄口——因为谁怀疑毛的正确领导,就是破坏党的团结,罪莫大焉!于是,毛带头为林鼓掌,对其他人的讲话都不予评论,却单单称赞林的讲话“很好”,并对当时身边的红人罗瑞卿说,这样的讲话你就讲不出来。林彪终于以此赢得了毛的青睐,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样:“林彪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无疑是增加他在毛泽东心目中的砝码,并奠定他以后地位的关键一环。”

在七千大会上,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和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等“四大左狂”并未受到严肃处理,尤其是李、吴、曾三人,在各自任职的省分制造了大量百姓被饿死的惨剧,却没有被追究责任,惟有曾希圣一人在刘少奇的坚持下被免职。如果在民主国家,这样的官员一定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可是,在中共的统治下,最应该负责的最高统治者毛泽东本人视人命如草芥,拒绝承认错误,下面的官员自然就可以逍遥自在了。李、柯、吴、曾四人都与毛关系密切,李、吴都是毛在农民运动讲习所时期的学生,李长期担任毛的个人秘书,曾长期担任毛的警卫,柯则是毛的极左政策最积极的支持者。此四人安然过关,即表明毛的权力基础依然稳若磐石。

在七千人大会上,真正的灵魂人物仍然是毛泽东,其他人不过是其玩偶罢了。刘少奇等人不甘于玩偶的命运,稍稍作了一点挣扎,立即便感到脖子上被绳子勒紧了。七千人大会上的“民主”,不过是黑帮分赃的民主而已,是梁山泊少有的一次“一百单八条好汉”共同出席的“全会”。七千人大会部分地停止了中共党内的左倾狂潮,遏制了惨绝人寰的大饥荒。但是,由于该大会根本不可能触及造成灾难的根本原因——共产党的一党独裁和毛泽东的一人独裁,所以它不可能成为中共暴虐统治的转折点。它却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经历过历次血腥的党内斗争之后,所有党内高层人士甘为毛泽东的奴仆的可耻面目;它也像一个舞台一样,各色人等轮番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二零零八年一月九日

马云龙演讲:深度报道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

马云龙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讲座录音整理

深度报道是新词,这些年来对这种新闻形式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最早叫特别报道、深度报道等等,实际上这种报道形式,远的不说,近的开山之作就是刘宾雁1979年冬天发表的一篇报告文学,实际上就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深度报道,叫《人妖之间》。

我惊讶的发现在很多大学里,别说本科生,甚至搞新闻的研究生都不知刘宾雁为何人,我感到很吃惊,时间过去的并不久,从刘宾雁发表《人妖之间》到现在也就是20多年,现在居然被研究新闻和学习新闻的人这么彻底的忘掉了。我一直认为也主张,中国深度报道这种形式确实可以追溯到刘宾雁这篇文章,它确实是一个开山之作。你对刘宾雁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但你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如果读过《人妖之间》和刘宾雁的另外一篇代表作《第二种忠诚》的人,都应该知道那是一种何等的社会责任感,那是一种何等敏锐的对历史动向的观察力。1979年冬天,也即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时候,刘宾雁作为一个刚刚在北大荒改造了二十多年的右派,回到了新闻岗位,到《人民日报》做了记者。他敏锐的发现,随着改革开放大潮的到来,腐败也随之到来,当时他就抓住了一个在那时号称建国以来最大的贪污犯王守信的的案子,写了《人妖之间》的报道。我当年读到这个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全国人民都受到极大的震撼。一篇新闻作品能够在全国引起那样的反响,咱们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可想象的。实际上,现在再看看那个王守信,她贪污的数额是50万,跟现在那些贪污犯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那个时候50万已经是个惊人的数字了。刘宾雁作为一个敏锐的新闻记者,非常早的注意到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也是贪官们疯狂的节日到来了,他写了这样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可以作为现代新闻反腐的开山之作,也是咱们所讲的深度报道的开始。

刚才这个视频里边对刘宾雁的评价你可以了解也可以不了解,但是我告诉你,虽然刘宾雁被开除党籍,逐出国门,但他直到死都认为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他有一篇很重要的作品叫做《第二种忠诚》,他在那里用的是文化大革命中非常血腥但又非常典型的事迹叙述了另一种忠诚。咱们讲的忠诚于党的事业就是党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切听党安排。但是刘宾雁提出一个问题,党会不会在一定阶段犯错误,比如反右派斗争、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当党犯错误的时候,作为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你该怎么办?难道你也要跟着犯错误才算是忠诚吗?他提出一个概念叫第二种忠诚,我是忠于党的事业的,但是我更忠于真理,在党历史上这样一个重大错误的时期,一个真正的公产党员应该是站在真理的立场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努力去纠正党的错误。刘宾雁提出这样一个概念,而且他直到死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很可惜刘宾雁最后的十八年是在美国过的。他1985年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在1987年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时候被第二次开除党籍(反右的时候第一次开除党籍,后来回复党籍)。1988年,他应邀到美国普林斯顿讲学,但是他到了美国后这边就宣布他的护照作废,因此他就回不来了。当他癌症染身面临死亡的时候一连给中共中央领导人写了6封信,唯一的要求是我是中国人,我曾经是中国共产党员,我直到现在还认为我是共产党员,我要求死在中国,但是没有做到。我把这个录像作为咱们今天讲座的开始,是因为希望关心新闻、喜欢新闻、决定投身新闻事业的人记住,中国的新闻事业是由几代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走到现在的。

我就是在刘宾雁的影响下走上新闻岗位的,我本来不在新闻业,我开始做新闻是在40岁。我所以选择走上新闻,就是在看了刘宾雁的一些报道以后,懂得了一个新闻记者的责任是什么,历史使命是什么,我愿意走这条路。所以有人说我是个老新闻工作者,我跟他们讲,我是老的新闻工作者,不是老新闻工作者,如果从1984年做《河南日报》记者开始,我的新闻工龄也就是20年左右,算不上老,现在好多年轻的他们工龄都比我长。我一直在河南做新闻,在全国开始产生一些影响或者是新闻界内部知道我的名字,是从1997年的张金柱案报道开始。这个报道是我一手操作的,具体写稿人是江华,我当时的职务是河南《大河报》的副总编辑,所有的新闻是归我管的。我今天从张金柱案讲起有一个原因,我不想表功,我想辩护,我不想给自己辩护,而是要给中国新闻辩护。在现在不少大学的讲堂里,讲到张金柱案的时候是把他作为一个反面例子来讲,认为张金柱案是中国新闻干预司法、新闻影响判决,甚至是“新闻杀人”的典型。有些人就此发表评论说中国的新闻自由太多了,多到可以新闻杀人了。我作为这个事件的当事人,我要为中国新闻辩护。

当年的情况并不复杂,1997年8月24号晚上九点钟,有一辆车在郑州省委前的金水大道上撞了两辆自行车,那两辆自行车的骑车者是中州宾馆的厨师苏东海和他儿子,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被后面来的一辆汽车撞倒了。儿子当场死亡,他的父亲和两辆自行车被卷在汽车底盘下面,肇事司机从肇事地点稍微减了一下速然后又加快速度还转了一个弯逃逸了。结果被后面的一辆军车看到,军车拼命追赶,在肇事汽车跑出1500米的时候军车就横着挡在它前面,把这个车拦下来了。就是这样一件撞死一人、重伤一人,而且这个人被拖得很惨,这样一个恶性的交通事故。这个事故后来引起全国关注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情节确实挺恶劣;第二是身份不一样,肇事司机是郑州市公安局的一个分局长,叫张金柱。那天晚上出这个事故的时候正好我的夜班,九点钟的时候有读者打来电话报告这个事故,正好江华在,我就叫江华赶到现场去看看。江华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一个怪现象,当事故科的交警来了之后到肇事车前一看,交警对肇事司机敬了个礼,然后说了句,“哎哟,张局长,是你啊。”然后就拉着这个事故车直接到事故科的院子里,然后把大门一关,所有记者不准进去。这个事情当时我觉得很气愤,如此恶劣的事件,而且看来肇事者还有来头,所以当天就把这个消息发出去了。在发消息的同时,我写了一篇评论。这篇评论里我实际上是给自己下了一个命令,无论这个肇事者是多大的官,本报一定要跟着报道,一定要查明真相。我给江华第二天的任务是今天就是想办法出去查明这个局长是谁,查不清楚你别回来。江华去查了一天,最后回来跟我说终于从公安局内部打听到了,此人是一个分局长,叫张金柱,我说好,知道了,你不用说了,张金柱我认识,我还和他一个桌子喝过酒呢,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不管你是什么人,作出这种恶性案件你都要承担责任,但是从当时操作上就遇到一个技巧。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说社会责任感或者使命感如何把它变成一种技巧。这个事情一报道之后引起舆论的一片大哗,报社的电话那天都被打爆了。每个电话只要一响都是读者纷纷谴责这件事,而且要求查明是谁如此放肆。当知道这个事后我就想这个事儿公安局的压力够大的,他不但是一个公安的干警还是一个中层干部,这事情如果直接报道出来,老百姓的所有愤怒都会指向公安局。因为当时群众对公安干警的警风警纪已经充满了意见,甚至街上大家都流行了一句口头语,“过去土匪在深山,如今土匪在公安”,这类的东西群众里头是非常多的。如果你真的说明这个是一个公安干部干的,那么这个舆论就会一下子指向公安系统。我觉得这是作为一个新闻人不愿意看到的,谁的事是谁的事。我当天就找到郑州市公安局,跟他们去交换一下意见,我说我们已经知道这是张金柱了,我们就要做第二篇报道,希望在我们第二篇报道的时候郑州市公安局能有一个主动的做法,既能向群众交代也能缓和群众的愤怒,不要形成更大的群众对公安局的怒潮。他们说我们一定尽快研究一下。第二天的消息发的时候就采取的策略一点,标题是这样做的,《肇事人身份已查明,等待有关方面证实》,还没有点出来。这样一登出来确实给公安很大的压力,但同时也给他们一个台阶,让他们采取主动。所以那天晚上,省公安厅的副厅长兼郑州市公安局局长去找我,说我们已经定了要把他刑事拘留,把他关到看守所去。怕群众不相信,请我作为新闻界的代表到现场监督,让我亲眼看到张金柱被关进看守所。我就陪着他们到了看守所,他们给执行的民警下的命令是晚上12点以前一定要把张金柱抓来。到11点的时候忽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把张金柱送来,说张金柱现在心脏病发作了正在医院里紧急抢救,而且张金柱的儿子女儿女婿跪在公安人员面前说你看我父亲病的这么重了你们还要抓走他,公安民警也下不了手。当时公安厅副厅长问我说老马你看怎么办,我说你们平时执行任务遇到这种情况按常规该怎么办。他们后来研究了一下又给下了命令说把他从医院里直接拉到看守所来,如果他真的有病的话,打着吊针连大夫护士一块儿过来。所以到11点50的时候来了一辆救护车,张金柱躺在一个病床上,后面还跟着护士举着吊瓶,把他送进看守所的监号里。第三天的消息发出来了,说已经查明是张金柱,郑州市公安局采取措施对他实行了行事拘留。公安局第一次亮相是主动的,怕群众误解,我当天还又写了一篇评论,题目叫《再呼公安万岁》(因为在两个月前我写过一篇评论《公安万岁》)。我还记得这个评论里有这样的话,说我们上次写公安万岁的时候是王玉荣救出孩子们的时候,我们和群众一起高呼过公安万岁,现在当我们的公安机关把法律之剑刺向自己身上的毒瘤时,我们再呼一次公安万岁。用这种东西让群众冷静下来,对这个事有个对个人和整个公安之间的区分,这是报道初期的基本情况。


《刘宾雁纪念文集》最近入选”香港书展2008「名家推介」”

后来,这个案件就一直进入检察院、进入法院,最后张金柱被判了死刑。张金柱庭审的时候我们派了6个记者带了录音机把检察院的起诉书、张金柱律师的辩护词、法庭辩论经过,直到张金柱的最后陈述都记下来,发表时我记得大概是用了五个版还是六个版,把整个庭审的全部情况没加删减的全文刊登出来。因为当时这个案子不仅在河南,在全国都是深受关注的。我记得在所有案件报道中那次是做得是最大的。但到了那年12月12号,宣判的时候让我吃了一惊,判的是死刑。因为整个庭审过程我都听了,他当时依据的法条不是新刑法的交通肇事,交通肇事致死人命然后逃逸,按现在的新刑法最高是七年徒刑。也就是按照交通肇事和逃逸来说张金柱判刑的最长时间是七年,没有死刑。但当时法庭引用的法令是另外一条,是新刑法里故意伤害致死人命情节恶劣的最高可判死刑。但是这条有问题,我当时就认为有问题,故意伤害是需要证据证明张金柱是故意伤害的,而张金柱和他的律师在法庭上的辩护始终围绕着不是故意。他说那天喝酒喝多了,是在高度醉酒、没有神智或者是神智基本不清的情况下肇的事,他们就是驳斥了这个“故意”二字。但是法庭最后的判决没有提出铁证,我记得当时检察官对这个事情的说法是这样的。他说开过汽车的人都知道,汽车底下不用说挂了两辆自行车一个活人,就是车底下挂着一根铁丝开车的人也应该觉得声音不对,应该知道,这是一种推理,并没有回答他当时是不是清醒这一点,最后就这样判了。我记得当时是12月12日上午判的死刑,下午我以我和江华的个人名义写了一份紧急内参,对这个死刑判决提出质疑,认为这个判决证据不足,引用的法律条文不对,这个内参第二天就紧急发出去了,给中央政法委、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乃至省里的各级都发了。我觉得我作为一个新闻人除了忠实于新闻职责的同时,作为一个公民或者作为一个记者还有一个法治精神,我希望按照法治精神来做事,并不希望对他进行死刑判决。第二天新华社河南分社也发了个内参,也提出来了,他那篇内参的题目叫做《张金柱罪不容赦、罪不当株》也对这个死刑判决提出了疑问。当地最大的报社和新华社都对这个死刑提出疑义,这使张金柱的死刑推迟了,让张金柱多活了五十几天。

但是过了四年之后到2001年,突然在报告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报告文学,后来这个报告文学出了个单行本,书名叫《第一种危险》,作者叫做邢军纪,此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的一个作家,他到解放军艺术学院以前是河南炮校(现在叫防空兵学院)的一个人,张金柱的女婿、儿子都在炮院,跟邢军纪以前都是很好的朋友,邢军纪在过了四年后出了一本书替张金柱翻案,这个可以理解,你有这个自由,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在这本书里面提出一个耸人听闻的论点,说张金柱案是新闻杀人的典型。由于《大河报》等新闻单位对张金柱案的报道,导致法庭误判,判了张金柱的死刑,这是新闻干预、影响法律,他直接用了新闻杀人这个词。这篇东西出来之后在全国产生很大的影响,使沉寂已久的张金柱案变成了当时的一个热点。这个影响直到现在还没有消除,现在在多数大学的新闻教材里,都这样认定,认为这事儿是新闻干扰干预法律造成错杀,把新闻杀人这个帽子基本给坐实了。当时这个事情出来时我很气愤,我给发表刊物的主编打过一个电话,让他转告作者,我说你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你以客观的面目来写张金柱案的时候,你采访了张金柱家里所有人,但是作为当事的另一方,作为主控的新闻这一方,你也不是不认识我马云龙,你为什么没有采访过我呢?这个案件的前前后后包括幕前幕后你知道吗?你说是新闻杀人,我说你知不知道第一个反对死刑的人是我?12月12日上午公布的死刑,下午我写的内参,我反对死刑,虽然拖延了死刑,但是这个反对无效。后来公安厅厅长告诉我,你别试了没用,在法院判决以前已经有四个中央领导作出批示了,这四个领导里面最大的一个批的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第四个人是当时的中央政法委书记任建新,任建新的批示我看了原文,十个字:“同意。只此一案,下不为例”他知道这个案子按照正常情况,不作政治考虑,单纯从法律出发的话是不该判死刑的。你说张金柱是被新闻杀死的还是被中国那种非法治状态杀死的?怎么能把这个事情扣到中国的新闻界头上面?怎么能在中国的新闻自由还没有起码的法律保障的时候,连个新闻法都没有的时候,你又给中国新闻加上一个新闻杀人的帽子?这是我多年一直想讲的,但是当时赶巧了,正在我要写文章跟邢军纪就此展开论战的时候,突然被撤职了,直到现在邢军纪的那种东西还在成为一种主流舆论,认为张金柱案是新闻杀人的典型。这个我坚决不承认,这不仅仅是我不承担这个责任的问题,我认为不能给刚刚起步的中国新闻自由再加上如此下流的大帽子,好像中国新闻可以杀人了,大家应该知道这不是事实。我今天利用这个机会,讲张金柱案是为中国现在可怜的新闻自由辩护。

如果说张金柱案我所追求的既是新闻的职业责任感,也包括新闻记者的法治精神。其他的报道,大家耳熟能详的还有一些,比如比佘祥林案揭露还早的聂树斌案。这是2005年春天的事情,后来2005年被有些人说成是平反冤案年,那年出了一系列大的错案的纠正,其中第一个是聂树斌案。见报的时间好像是在2005年2月,我当时在《河南商报》以总顾问的身份代理总编辑职务,那是我最后一个工作岗位,在那里工作了10个月。我讲这个案子有一个意义,就是所谓深度报道你怎么去深呢?怎么叫深度报道?我觉得深度包括两个含义,第一是对事实的真相的深度挖掘,第二是对事件意义的深度挖掘。聂树斌案应该是个典型。

这个报道是一个偶然的因素造成的,每年公安例行有个春节前的治安大检查,郑州市下属的荥阳市一个派出所到农村的一个砖瓦窑审查外来人口的时候,听说一个人的行迹比较怪。窑厂里面有一个打窑坯的工人叫王书金,不知道他的家乡,几年没有回过家,也从来没有人找过他,而且这个人有一个反常的情况是怕警察,只要一听到附近有警车响他吓得就钻到窑里躲起来了,走路看见前面过来一个警察就躲到庄稼地里去了。这样的细节引起当地警察的注意,就把他传到派出所,把他传到派出所的当天晚上他就交代了四起强奸杀人案。他是河北广平县的一个农民,在广平县强奸杀人三起,还在河北省石家市郊区一个孔寨村旁的玉米地里强奸杀死一个。荥阳公安局就把这个罪犯引渡给河北公安方,让河北广平公安局的人把他带走了。这边就给荥阳警察立了功,因为破了一个大案,然后把记者们找去发布了这个新闻。结果记者在吃饭的时候听公安局长说了一句话,说这个事儿还有麻烦呢,听说这小子交代的四起杀人案有一起可是另有人死了,已经枪毙了。记者当时没在意,回去之后当笑话一样跟我说起公安局长的话,我说这个事可比那个事还要大。当时就派了两个记者到河北去,开始了对这个案件的艰苦的发掘真相的调查。幸亏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广平县公安局负责这个案件的副局长郑成月,在他办案过程中遇到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前三起在广平的案子都落实了,而且王书金指出每个人埋在哪里,去了之后就能把尸骨挖出来,都很准确,唯有石家庄这一起坏了。邯郸广平的公安局到了石家庄说是办这个案子的时候,石家庄警方不配合,只告诉他这个案子早就破了,罪犯叫聂树斌已经枪毙十年了。然后邯郸警方就提出要求把聂树斌当年的案卷提出来看看,石家庄警方不给,说这个案子已经定案,已交最高法院了,已经没什么疑义了,连公安局办案都看不到这个案卷了,这时王书金还在交代这一起是他干的。而公安局只有王书金的口供却无法取得比如案发地的现场勘查记录,当时聂树斌的口供、笔录等等。当时公安办案也办不下去了,我们的报道也遇到困难,这个怎么办?后来光为这个事儿我领了两个记者跑了四五趟,广平、石家庄跟各方交涉,不可能,不提供任何材料。

后来终于有一个突破,发现10年前枪毙聂树斌的时候,一个参加破案的民警在当地的一家公安报纸上写过一个破案记,叫《青纱帐疑案》,他把破案经过写了,这个报道里提供了很多很重要的东西,我把这个和当时王书金的口供做了比较。一对照发现惊人的一致,当时有三种设想:第一,有没有可能不是王书金做的,是聂树斌做的?但王书金如果知道有聂树斌这个案子后故意把水搅浑,说你们杀错一个人,是我干的,给案件的审理和最后判决制造障碍,可以保证他多活几天;第二个考虑是有没有可能是两个人共同作案的?当时抓住一个毙了一个,还有一个漏网的;第三个有可能非常小的几率是两个人先后在同一地点对同一个人先后作案。按照逻辑来说我们只能设想这几种情况,后来把这设想一一推翻了,最关键的是第一种,王书金是不是故意把水搅浑。我们发现王书金从被捕开始,直到现在,至少有七次正式审讯中他讲话都是始终如一的,这案是他做的,时间、地点、情节都准确,而且直到去年一审开庭的时候,他依然不知道他做的这起案子已经有人替他死了,这样就排除了王书金搅局的可能性。在经历了大量的调查研究之后,在那年的2月中旬《河南商报》就发出了《一案两凶,谁是真凶》的报道。

这个报道当时我在技术上还采取了一个一般报纸没有采取的措施。我知道这个案子关系重大,也知道难度非常大,很可能报道的第二天上面就一纸禁令,不能报道了,那么悄无声息地或者影响很小的范围就被压下去了。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我发明了一个办法,我不搞独家新闻了。那天晚上我采取了一个反常的措施,我在《河南商报》组版的同时给全国200多家报纸,包括上海的,都传去这篇稿子,而且注明“欢迎转载,不收稿费”。我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让它一夜之间变成全国所有报纸都关注的热点,到那个时候你再来禁止就晚了。如果只有一家报纸的话第二天狠狠一冲就没了,其他即使想转载也不敢转载。这个方法是在信息时代利用网络突破新闻管制和封锁的好方法,我已经屡试不爽,当年巨能钙就是这么干的。凡是发现了重要的报道,估计会有很大阻力,我就干脆首发权都不要了,发给所有愿意发的报纸,大家同一天发。结果第二天,全国东南西北各省的主要报纸同时都发了这个消息,这个让你禁也禁不了。这个冤案影响非常之大,包括网络,当时网易、新浪上面一天就跟了七万多帖子。也巧了,这一炮打出来之后过了一个多星期,湖北的佘祥林案出来了,紧接着是湖南也是这样一个错杀案,接着是唐山的李久明案等等,我当时的统计是这种严重的错杀冤杀的案件和这种错判死刑案件连续在全国报道不下10起。佘祥林案很侥幸的已经平反了,而且佘祥林还得到了100万的国家赔偿,因为佘祥林案简直是没办法再辩解了。而第一起聂树斌案到现在还没有解决,现在聂树斌案去年又掀了一波,《南方周末》的赵凌又追踪了一下,把这个案件最新的戏剧性发展给弄出来了。

 

当时聂树斌案出来之后,全国禁是禁不了了,媒体跟进。结果后来又出现一个变化。聂树斌家对这事如梦初醒。大家可以想,一个农村的家庭,他母亲叫张焕枝,一个农民母亲。她告诉我她已经十年没有抬起头走路了,尽管不相信她的儿子犯了强奸杀人的死罪,但她儿子被枪毙以后他们全家十年走路都低着头,村里没有一个人跟她们说话,觉得很不光彩,家里出了个强奸犯的儿子。当这个报道一出来之后,一家人就看到了希望,张焕枝开始申诉、开始告状,而且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的生存环境已经变化了,过去是没人理她,后来张焕枝拿着报纸的报道去最高法院申诉时村里有五十个人跟着她一块儿去,支持她申诉去了。在小范围里老百姓已经给她平反了,老百姓认为她的儿子死得冤。但是没想到法院不接受,理由是除了申诉状之外还要附一份当年的判决书,这是法定的程序。她说我没有判决书,你们把我儿子枪毙的时候就没有给我判决书,我哪儿来的判决书呢?法院说没有判决书只有申诉书不接受,不受里她的申诉。没办法她就跑到最高法院去申诉,最高法院也是不接受。然后她通过律师到河北法院要当年的判决书,河北法院的回答是10年前是新刑法执行以前,旧刑法当中没有规定给犯人执行死刑要给家属判决书,所以我们没有给判决书,现在我们也没有义务给你补发判决书,这就造成一个死结:没有判决书就不能申诉,要判决书又不给你,拖了两年,就这个死结过不去。结果到去年七月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机,有一天张焕枝突然收到一个没有下款的特快专递,打开来看就是判决书,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把判决书的原件给她寄来了。这次张焕枝拿着判决书又到了河北省高院,那边说没有判决书不行,她说有判决书,高院的人大惊失色,你哪来的判决书?她不回答。但是河北省高院还不接受、她就到北京,到北京我又替他找了一个重磅的律师张思之,现在张老是聂家的代理律师。这次最高法院受理了,受理之后一个月,张焕枝又去了最高法院,最高法院给她出示了一纸公函,说你回去找河北省高院吧,我们已经把你的申诉转到河北省高院了,让他们重新审理这个案件。我前两天跟张换枝联系,直到现在河北高院还在按兵不动,还没有重审。

 

还有一个戏剧性的是王书金本来不知道有人替他死了,他就是如实交代了他的四起杀人案。王书金的律师也是我替他请的。为什么我要替一个杀人犯请律师呢?当时我从广平公安局长了解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但是遇到一些障碍,这些材料不能用。办案的公安局长告诉我的这些材料我一旦用了他就有泄密之责,我不能害了一个给我提供材料的正直的公安干警,我明明有材料没法用。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王书金直接把话说出来,这样我就可以用了。而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给王书金请一个律师,律师现在可以去会见嫌犯吧?我去北京请了一个姓朱的律师,他愿意义务的做这件事。请律师也很戏剧性,王书金被关起来了,他不可能出来写委托书啊。王书金在荥阳有一个家,他在砖瓦窑的时候已经跟当地一个叫马金秀同居在一起了,而且在这几年里还生了两个孩子。我派记者去找马金秀说明这个意思,希望她能代替王书金写一纸委托书,替王书金请个律师,马金秀同意。但是后来律师告诉我不行,马金秀和王书金没有正式婚姻关系,是同居关系,不能代表他去请律师。后来又想了个办法,他的妻子不合法,孩子合法呀,以他两个孩子监护人的身份代表孩子写份委托书。这事儿有人怀疑说,你这个记者这样做违规不违规呀?你这个记者又替聂树斌请律师,又替王书金请律师。我觉得我没有违法,作为一个公民我可以这样做,作为一个新闻人我尽自己的力量帮助这个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个律师就见到了王书金才发现王书金根本不知道有人替他冤死,直到去年7月一审以前律师告诉王书金,说你这里有麻烦,你这儿讲的第四起案子已经有人枪毙十几年了。王书金的反应很让我意外,他说我不管是杀三个人还是四个人都是死刑,但是我不能让一个人替我冤死。

法庭上的情况是,检察院只起诉了王书金三起案子,根本不提第四起案子,检察院不起诉法院也不提,结果是王书金在法庭上提出来说不对,还有一个呢。当时法官就制止他,说你所说的与此案无关,不让他说。这反倒出现一个奇闻,杀人犯替被杀的人喊冤了。现在王书金上诉到最高法院的的上诉书里不是要求减刑,而是要求加刑、加罪。他给最高法院的申诉书是法院判决不对,判决说我杀人案是三起,实际上我一直交代的是四起,还有一起。现在这两个案子很有意思,因为死刑判决的核准权已经回收到最高法院,王书金的案子已经由河北省法院送到最高法院了,而聂树斌的申诉由于有了申诉书也送到最高法院了,看这个戏怎么演下去。这可以说是那几个大冤案里头经过曲折最多、拖得时间最长,到现在还看不清下一步怎么发展的案子。

我在这个里讲的是作为一个记者,尤其是搞深度报道的记者,他的难度之大、风险之大、所需要耗费的精力之多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我报道这个案子的时候还是《河南商报》实际上的总编辑,可是过了10个月之后,那年10月我又一次被免职了。我现在叫做“有事无业”,但聂树斌这个案子我始终关注。几乎每个月都会跟他们家里通通话,问问事情的进展,我觉得这是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永远割舍不掉的。别的事可以上班下班,这个事是无法忘掉的。

像这样的有全国性影响的案件,我这几年经历过不少。我为什么到2005年10月份又一次被免职呢,又是因为一个全国人都知道的报道。2005年10月18日,在《河南商报》上发了一篇报道,汝州一个煤矿发生了一起死亡人数不详的矿难。记者去采访碰到了巨大的阻力,根本矿区不让进去,不给提供任何采访条件,只听说里面有矿难了,死亡多少到现在不清楚。但是有个奇怪的现象,记者从现场给我打回电话来,说不让采访、不让报道,但是给钱。我说谁给钱呢?他说县委宣传部给记者发钱,县委宣传部给去的记者定出标准来,中央媒体每人1000,省级媒体每人500,地市级媒体每人300.结果现场形成一个奇观,大约有500人在那儿排着队领钱。由于去领钱的记者蜂拥而上、秩序大乱,当地还调来保安拿着棍子敲着记者的头“排队、排队,挨个都有”丑闻,我听了之后心里非常难过,我是干新闻的,是当记者的。新闻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记者怎么变得如此无耻了?后来我知道,这个钱不是县委宣传部掏的,是矿难的矿主掏的。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说,这个矿主拿出20万交给宣传部,让宣传部安抚这些记者,叫封口费,结果宣传部给记者发了10万,宣传部赚了10万,这是真事。这个新闻一报道,又引起全国舆论大哗。新闻界有一个潜规则,本行不说本行的事。都是新闻单位,尽管互相有竞争,但在这种事儿上,你不揭我的短我也不揭你的短。我这是是近10年来第一个新闻界自己揭自己的短的报道,而且我这个报道是有充分证据的。记者把这个报道拿回来之后,一共有现场录像1小时,还有1.5小时的现场录音,我都刻成光盘准备将来打官司,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把这个稿子发出去。没想到发出来以后中宣部命令<河南商报>停刊整顿一个月,把我这个假总编辑解聘了。就是我最后一次丢掉这个新闻岗位,理由是这个报道严重的损害了中国新闻界的形象。你们都在社会上生活了,我觉得这个例子应该不是罕见的吧?1999年,当时的河南省宣传部长问我有没有新闻腐败?我当时想了想回答说,有,但是暂时以不提为宜。为什么?不是说要护短。老百姓现在告状、上访不解决问题,打官司解决不了问题,就去找报社找记者。老百姓认为这还是有时候能解决问题的地方,但你告诉他报社别找了,现在记者也腐败了,那还有一点好的没有了?还有一点希望没有了?我说我同意严抓,但是不同意现在公开新闻腐败这个命题。但到这个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如果我的新闻生涯就此结束了,这个报道就是我的终篇之作。我过去写过这个腐败那个腐败,我离开新闻岗位的最后一篇报道是我揭露新闻界的腐败,我自己干的这个行业的腐败,这个恰恰是我感到自豪的。

我讲这个大家不要造成误解,说你马云龙是一个扒粪记者,我只是讲我做的一些深度报道或者是舆论监督的例子,实际上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发的80%以上的稿子是正面报道,而且有时候是一些很好的正面报道,也有得全国新闻一等奖的。我今天讲是因为谈社会责任的时候我着重谈这个,不要给大家造成印象好像我就是专干这个事,专跟共产党过不去,不是的。但是很奇怪,你说写过多少好的稿子也没有人感谢你,没有人记住你,唯独你所做的这些事儿人家记得特别清楚。花儿看见了,没人表扬花长得好;刺儿扎了手了他骂你一辈子。我刚才讲的这个东西就是以我切身的经历,以我这些年实践讲的,做新闻难,在没有新闻法,所有新闻工作没有一个法律保障的时候,想做一个正直的、有社会责任感的记者是何其难。

全国我还有一项记录呢,我曾经在《大河报》一版批评过省委宣传部,这个又是犯了大忌。顶头上司,宣传部是管报纸的,有个报纸敢批评省委宣传部,但是这个事我干了而且干成了,不是我的功劳,我讲的是新闻舆论环境是由什么构成的。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省委宣传部为了配合香港回归搞了一个读书活动,利用暑假期间组织了一次读书活动积极分子港澳游,让青少年读书积极分子到香港看看7月1日回归的香港,这是个好事。一个女记者写这样一个事的常规报道,到机场突然发现不对了。这个青少年读书夏令营一共30个名额,真正的青少年读书积极分子是2个,其他28个是省委宣传部、市委宣传部、县委宣传部的官员。青少年夏令营只有两个是青少年,其他都是宣传部官员,他们借机会到香港逛去了。记者回来没有写稿子,告诉我这稿子写不成了,省委宣传部组织的活动都是宣传部的官员们去,我说你是个记者,你的责任就是保证你所说的都真实,她说那绝对真实,我当场都数了,还看了名单了呢。我说那好,你的任务就是把稿子写出来,至于发还是不发、怎么发不是你的责任,你的任务完成了,你把稿子给我拿来,她就写成这个稿子给了我。晚上开编前会的时候其他几个总编辑都在,我说要发这稿子,其他几个总编辑一听说你疯了,竟然敢发稿批评省委宣传部,那是咱们顶头上司啊,大家一致意见是不发。我不甘心,我说这样行不行,咱们请示一下省委宣传部部长行不行,听听他的,我当场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把稿子给他电话里念了一遍,最后他的回答是“省委宣传部也要接受舆论监督嘛,我的意见是发”。这个稿子是这么发出来的。这里头没有任何法律保障,也没有任何权力保障,你就是碰到一个明白人,就像这样的官,他有他的判断,你这个稿子就可以发出来,换一个人,你杀了他也不让你发。《大河报》那些年所以能发这么多东西,能取得那么大的发展,很重要的原因是当时这一任宣传部长是个明白人。张金柱案发了以后,他受到莫大的压力,省委常委会开会的时候除了他一个人其他常委都在谴责《大河报》,都在要处理我。他一个人起来辩护,他认为这个报道是好的,因为他是主管的宣传部长,所以他一说话其他人就不太说了。所以上面有一个明白官,就能保证你一个报纸在一段时间里有一个相当好的舆论环境,如果没这么个人换一个人的话那一切就不一样了。我讲这个不是要歌颂某一个人,我是讲咱们新闻太需要一个法律的保障了。新闻到底有什么权力,有什么义务,有什么责任,这些都需要法律来保障的。第二,在这个时代做新闻必须有一个社会责任心,没有社会责任心,这种风险是谁也受不了的。我从2001年到现在,已经4次被免职了。被《大河报》免职直接原因有两个,间接原因也是两个。

直接原因之一是国家劳动社会保障部在河南郑州召开了一次医改会。劳动保障部要定公费医疗的药品单子。这事儿牵动了全国的药厂,只要列入公费医疗的单子药厂就可以大量的销售它的药。所以那个会上出现了一个奇观,参加会的人是100个左右,各药厂派出的公关小姐是200多人,平均一个人两个公关小姐。记者在现场采访了,不仅是我们的记者采访了,新华社也采访了,然后同时发稿,报社发的那篇稿子叫《靓女包围医改会》,这稿子发了之后,当时副总理李岚清和吴邦国就这篇报道做了批示,要求河南省和劳动社会保障部就这个事写出检讨。让劳动部和河南省给国务院写检讨了,这当官的恼火呀,一边交检讨,一边开始处理报纸,把我传到省委。当时的省长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会是怎么来河南开的?劳动部本来不到河南开,是我争取让这个会到河南开的,结果你一篇报道让劳动部写了检讨,你知不知道劳动部掌握着河南下岗职工最低保障金一年是60多个亿,如果因为这个把劳动部得罪了,河南这60多个亿拿不来了,我唯你是问。老天爷,这个责任我担不起啊,让我直接到北京找到劳动部长就这个事儿向他作出深刻检讨。我去了,讲明了情况,他们说算了算了,这事儿全过了。一个月之后,3月27日的时候又出事了,正好是全国开两会。河南省代表团正在人民大会堂开两会的时候新华社发了一篇稿子,叫《外商痛哭流涕》,这个省领导恼火至极,正在北京人代会要露脸表政绩的时候新华社发了这么篇稿子,但他们又不敢惹新华社。而我那天正好值班,这篇稿子是当天标在新华社要闻里的稿子。我当时有个判断,第一投资环境确实是大问题,第二这是新华社正式的稿件,第三它排在新华社要闻里,作为当地报纸我当然要发了,我就把它发在一版的下题栏。这个事出了以后省领导再也不能容忍了,又是你马云龙干的,上回那个事儿刚完了你又给我捅。于是省委专门开了一次常委会,专门研究了《大河报》和我的问题,省委决定把我撤职。当然我不服了,哪有发新华社的稿子被处理的道理呢?我给新华社社长发了一封信,新华社社长接到信以后专程从北京赶到河南,跟省里交涉说这事儿你这样处理是不是不合适,如果稿子有问题你应该找新华社,不能处理转载新华社稿子的人啊。省委书记告诉他,我们早就要处理他了,我们处理他不单为这一个事儿。还有什么事儿呢?其实不能说出来的还有河南艾滋病问题。

 

大家知道河南是中国艾滋病最重要的疫区。河南艾滋病在公开媒体上做大规模的报道,第一是大河报,在这以前一些报道多是内参、网络等形式。第一个世界艾滋病日那天,我记得应该是2000年的12月1日。之前我派了两个记者到艾滋病疫区,住在艾滋病人家里进行采访,半个月,搞了一个系列报道的稿子,我抓准了世界艾滋病日这一天,那天我用了10个版,总标题是《艾滋病在河南》,把河南艾滋病的真相和严重情况在公开媒体上第一次大规模地做了报道。当时有个编辑不理解,说你这个这么长,用那么多版,你能不能分开十天,一天一个版发十天?我说不行,我只要发了第一天,第二天肯定发不出来了,干脆一次十个版把它推出去。果然,这个报道第一天出去,第二天省委宣传部下命令,以后关于艾滋病不得做任何报道。特别是里边我们用很重的笔墨写了抗爱老英雄高耀洁高老太太,而且从那一次规定,河南的媒体上不准出现高耀洁的名字。

我还有一个惹祸的报道是2000年12月25日,圣诞之夜,洛阳的东都商厦着了一场大火。官方现在宣布的数字是死了309人,这应该是仅次于克拉玛依火灾的第二大火灾,而且很惨。在舞厅里大家庆圣诞夜的时候被火灾所造成的毒物在几秒钟之内熏死了三百多人。这事儿也很有戏剧性,当天晚上又是我值夜班,当时有一个记者组派到洛阳去搞正面报道,去了4个人,一个摄影记者,三个文字记者,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洛阳一个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老马出事了,东都商厦着火了。我就给记者打电话,说你们别吃饭了,直接赶到东都商厦那儿的火灾现场,他们半个小时之内就赶到现场了。12月是天最冷的时候,记者的设备也不好,没办法写稿子。我说这样,你看到什么就用电话说,我家里边找了编辑,电话不放下,记者说什么编辑就记什么,把现场看的东西断断续续记下来,记完之后整理成稿,所以速度很快。到夜里两点半的时候说里边已经抬出八十多人来了,而且记者说是死尸。我们那个时候报纸的截稿时间是两点半,不能再等了,就把这稿子整成了。发在《大河报》的一版,题目是我做的,叫《悲惨圣诞夜横祸降洛阳》然后这报纸就付印了,开印的时候我睡不着觉,我又给记者打电话,问你说看见抬出八十多个人,说是死尸,你怎么知道是死尸?他万一还有气儿怎么办?你这个报道不就失实了吗?他说我是听人说的,我说那不行,我让那个已经开印的机器停下来,把那八十多个死者改成八十多个伤亡者,省得技术上犯错误,就开印了。结果到了五点钟的时候电话响了,省委宣传部紧急通知,通知各报社电视台的一把手早七点到省委宣传部会议室开紧急会议。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肯定就是这事儿。我就给那一把手打电话,说起来吧,通知早上七点开会。他说什么狗屁事儿七点钟开会?我说肯定是火灾的事儿。他说什么火灾?我说昨晚上你不在,我值班。我把这情况简单一讲,他说老天爷,见报了没有?我说不但见报了而且现在已经印出来了。我建议你去省里的时候先到印刷厂带几份报纸去,如果省里说禁止报道的时候你就说对不起,在你们下禁令之前我们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在现场他悄悄跟我通电话说省里通报死了309人,我说好啊,数字没失实,心里踏实了。最后宣布河南省所有媒体不得对这个事件进行报道,这时我们去的总编辑说对不起,你们这个禁令是刚下的,我们报纸两点半就复印了,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拿着报纸给主席台上省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长看,他们一看大发雷霆,谁让你们发的?他说在那个时候没有谁不让我们发。然后说别跟我说,拿去找书记去。书记看到报纸还是那句话,谁让你们发的?说那个时候夜里两点半没有人通知我们不能发。书记说把报纸收回来。那时候已经早上八点钟了,街上的零售已经上市卖了,投递的已经投递到户,我们只好说我们没办法收。说这个事件一定是世界性的大新闻,假如现在满街收报纸会不会构成另一个大新闻?这样是不是政治影响不太好。这个报道就发出来了,第二天全国的报道包括国外的报道依据的就是这一篇,后面的都没有了,因为现场的所有东西都封锁了。这几个事儿加在一起,都赶在那一年了,我就这样很光荣的下台了。

我讲这些东西不表任何功,但是我也没有任何遗憾,我因为说了真话,因为做了这样一些报道,受到这些惩罚是应该的,这是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一种命运。我认为,我今天讲的主要题目是作为一个深度报道的记者应该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这东西不是一句空话,是作为新闻人自己应该有所准备。我主要是想给大伙儿唤出一个理念:我希望中国新闻界会有一代一代的比我们更强的更多的人走上这条道路,最终给中国新闻界带来一个辉煌,迎接中国新闻真正的大发展的时代。

(2008年6月)

热点:“杨不管”事件

前段时间,有媒体报道说,安徽省长丰县双墩镇吴店中学的两名学生在上课时打架导致其中一人死亡,授课教师杨某某选择站在三尺讲台上充当“看客”,并不加以制止,而是继续上课直至下课。杨老师因此被称为“杨不管”。这条新闻被传到网上后,很快就引起了网友的激烈争论。

“杨不管”该不该管?

在7月17日之前,对杨不管的评论多呈一边倒的态势,很多人咒骂他没有师德、冷血!有人拿他跟地震中第一个跑出教室的教师“范跑跑”相比,指出“如今师德需要加码”。

背离职业操守和行业规范

凤凰网友“dongwujiuke”认为,杨不管的做法从教师职业规范来看,也是不妥的,“即便课堂殴斗的学生,没有生命之虞,一个教师竟然无视学生在课堂双双出手,搅乱正常教学秩序,这无论是从教书,还是育人两方面考量,他都严重背离了职业操守和行业规范,甚至是一种违法行为。”

“孺子落井”的恻隐

新浪网友“叶匡政”认为,杨不管的“不管”让人吃惊,因为“早在二千多年前,就用‘孺子落井’这个著名案例来说明人性的一些本质。即使一个因环境而变得冷酷、残忍的人,在那一刹那也会做出恻隐之情的反应”。

现在的老师不敢管,很无奈

而新浪网友“三刀柔情”则认为,现在的老师不敢管,很无奈,因为实际情况已经演变为这样,“学生、家长可以侮辱侵犯老师,但老师却不敢惩戒学生,有时连正常的批评教育都无法开展,时间久了,就造成一些学生不把学校的纪律和老师放在眼里。学生的安全要教师保护,教师的安全又由谁来保护呢?”

令人绝望的真相

“杨不管事件”发生后,被称为“杨不管”的杨经贵始终没有公开辩解。7月16日下午,杨经贵破例接受《河南商报》记者独家专访时首次公开声明:“事实上我管了,叫我‘杨不管’是对我的侮辱。”

他是一位很好的教师

搜狐特意做了个专题《杨不管事件中令人绝望的真相》,编者手记说:“负责报道的记者打电话跟我说,当初那个导致很多人误会的报道,起源于死者的舅舅找了当地媒体。他是一位很好的教师,高级地理教师。他所能做的就是为这场意外承担一切。从此他不再当老师了。他拿什么谋生,无从知晓。”

把平民的无奈传播出去

搜狐网友“白木”读完后,强烈要求杨经贵上“百家讲坛”,“以一个特级教师的名义,通过央视的收视率把平民的无奈传播出去。并且肩负教育中国网民的基本素质与道德。”

不要什么都以网民的名义

7月13日23点43分,一位ip地址为60.20.*.*的腾讯辽宁大连网友写下如下评论。随后,这条评论被无数网友默默地顶起——“杨不管这网名不是我们网民起的,不要什么都以网民的名义,我们不承认”。

我们应该反思什么

如果说,面对“杨不管事件”的绝望真相,网友是错愕,媒体是尴尬,那么,相关部门则应该羞愧!这样的一个好老师为什么不见容于教师行业,师德的祭坛还会出现下一个“杨不管”吗?

谁来赔偿杨经贵?

腾讯网友“姜伯静”关切地说:“停职也许就代表着失去职业甚至更多,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如果10万元是你对因为自己失职而失去孩子的家庭进行赔偿的话,那因为失职而造成你失职、使你几乎身败名裂的部门应该赔偿你多少呢?”

不要把老师当成道德标兵

和讯某网友说:“在现行教育制度和政策的产物下,教师的权利和地位只是理论上的,实际上是虚的,而责任和义务是无限大的,教师教育学生,除了鼓励和表扬,不能批评不能罚,否则就是体罚和变相体罚学生,这是高压线,当老师的为了自保,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保着那可怜的饭碗就不错了,别把老师当成神了……”

教育的权力管制要收敛

博客中国网友“朗废”分析说,“自上世纪90年代至今,由于旧有政治体制的惯性和传统党治教育的指令,学生在学校中还要接受与早已经物质化的经济社会相脱离的空洞的政治思想道德教育。而真正有利于学生全面发展的美育、艺术等教育被弃之如敝屣,根本得不到重视。同时又日益遭受物欲文化的渗透、侵蚀和引诱,导致学生无心向学,变得玩劣异常,缺乏应有的文化基础和道德素质。”

雷颐:不要动辄给不同观点扣帽子

毁于地震的汶川是异地重建还是原址重建,是个科学问题、学术问题。不同的科学家掌握的资料不同,可能会有不同的观点、看法,完全正常。究竟建在何处才对灾民最有利,科学家不同的观点和看法究竟孰对孰错,要通过平等的学术争鸣、讨论,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在这种讨论、争鸣中,中科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研究员张信宝强烈反对异地重建,坚决主张原地重建,作为一家之言,当然可以。然而,在7月5日央视“新闻调查”栏目的《汶川,重建的选择》节目中,他却将主张异地重建的不同观点者扣上了“逃跑主义”的大帽子,上纲上线,将不同观点者置于“政治不正确”的位置,将学术、技术问题“伦理化”、意识形态化。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用的是完完全全是“文革话语”。“文革”前的1965年,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科教片《泥石流》,上映后广获好评。然而,在一年后开始的“文革”中,这“科教片”却也遭到严厉批判,其罪名是:“影片把泥石流这种自然现象写得很可怕,好像人根本没有办法制服它。在影片解说词中说:”在山区建设中,遇到这种特大泥石流,以避开为宜‘,宣扬刘少奇的逃跑主义和活命哲学,与毛主席’人的因素第一‘的教导唱反调。“(祁晓萍编著:《香花毒草:红色年代的电影命运》)

按照“政治教科书”的标准解释,“逃跑主义”即机会主义遇到军事斗争,往往不敢正面斗争,而是以逃跑来应对,是机会主义、投降主义的表现。不知道张信宝研究员年龄多大,是否经历过“文革”,但他对这种“文革话语”的熟悉,随口即出,却说明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但“文革话语”、那种思维方式仍有相当影响。

其实,这种思维方式,在“文革”前已经逐步形成,但在“文革”中达到顶点,并灌输到民众之中。例如,对一项工程,往往会有同意与反对两种观点,二者各有各的理由、道理,完全是个“技术问题”,应该平等争论。然而,反对建设者往往被扣上“右倾”、“保守”等政治性大帽子。当年“三门峡水库”的反对者,不是被打成了“右派”么?

再进一步说,把“技术问题”政治化、伦理化、意识形态化,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之一。清末有人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时,反对者并不从是否具备制造近代武器的客观条件等“技术”层面来反对,而是指其为“溃夷夏之防”的“汉奸”。引进铁路时,反对者也不从线路是否妥当、财力能否支持等“技术”层面来反对,而是指铁路是西方产物,在中国修路就是“用夷变夏”、“为外国谋”。引进电报就是“不孝”,因为电线要埋入地下,惊动长眠地下的“祖宗”,“不孝”必然于国、于朝廷“不忠”……

张信宝研究员此论提醒我们,“上纲上线”,把不同学术观点扣上种种“大帽子”的传统还很深厚,“文革话语”仍待肃清。

朱正:鲁迅“喜欢”过“北大校花”吗

在7月8日的《作家文摘》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是《鲁迅也喜欢北大校花吗?》。文末注明:这篇文章摘自文汇出版社2008年5月出版的《鲁迅爱过的人》一书。对于这篇文章以致这本书,文前有一小段文字介绍说:“一个内心柔软的鲁迅,一个大爱如渊的鲁迅。台湾文史作家,《大师身影》系列纪录片制作人蔡登山,于新作《鲁迅爱过的人》中,以平常的心,‘同情之理解’,讲述鲁迅内心柔软的东西。”

看了这几句,我才知道这篇是台湾文史作家蔡登山的作品。我也真是孤陋寡闻,对蔡先生其人及其著作一无所知。但是对于这一篇却以为颇有可议之处。

首先,标题中用了“北大校花”这样的字眼,就使读者不能不看下去了。大家知道,鲁迅曾经在北京大学任教。他“喜欢”过“北大校花”吗?这“校花”是谁呢?文章说,这位校花“名叫马珏”。这就不对了。马珏是鲁迅的同事和朋友马裕藻(字幼渔)的女儿,于鲁迅为子侄辈。她写那篇《初次见鲁迅先生》的时候,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这时,鲁迅对她有好感,将自己的译著送给她,也只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好感。等到她成为北京大学的学生,并且据说有“北大校花”的美誉之时,鲁迅早已不在北京大学任教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无法用弗洛伊德的学说来分析。

蔡先生这篇文章讲了些什么事情呢?只是摘引了马珏写的《初次见鲁迅先生》和《北大忆旧二题》两篇中的一些内容。这些细节确实可以表明鲁迅是“喜欢”这个女孩的,但是不能使读者想像为对她产生了“爱情”。这就似乎没有能够达到作者希望达到的目的。于是,文章里就引用了鲁迅1933年3月25日致台静农的一封信。信中说:今日寄上《萧伯纳在上海》六本,请分送霁、常、魏、沈,还有一本,那时是拟送马珏的,此刻才想到她已结婚,别人常去送书,似乎不大好,由兄自由处置送给别人罢。

这本来是一种很正常的、合情合理的考虑。可是作者却对此发了一大段“诛心之论”:对于马珏的结婚,鲁迅不再送书给她的事,李霁野也说:“一次送书给我们时,他托我们代送一本给她,我谈到她已经结婚了,先生随即认真地说,那就不必再送了。”李霁野说,他当时认为鲁迅太过于小心了。而后来他知道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污蔑鲁迅对她无礼,而导致兄弟失和的创伤之巨,因此推导出鲁迅有过度的“防范意识”。但这种解释还是过于牵强,我们从整体观之,鲁迅是喜欢马珏的,由于她的外貌加上她的聪慧;但更多的是父执辈的关爱,而非男女之情。尤其在认识马珏前后,许广平也进入了他的视野,两人由师生关系逐渐发展为男女关系,这其中鲁迅考虑很多,甚至都犹豫过。马珏是好友马裕藻的女儿,设若鲁迅对其有意,那不是更遭受世人异样的眼光吗?但“美好记忆的憧憬”是存在鲁迅的心中,也因此一旦它突然失落,是会有点恍然若失的感觉,这或许是他不再送书或写信的原因吧。

说鲁迅决定不再给马珏赠书的时候,产生了“恍(似应作”惘“)然若失”的心情,如同宝玉看到姐妹出嫁时的心情一样。是不是可以说,作者是以并不“平常的心”,并不“同情的理解”来写鲁迅呢?

长平:辱骂裸奔比裸奔更无聊

清华大学两名学生为了庆贺毕业,在校内操场裸奔,并将照片传到网上。一名裸奔男生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增加清华的“人文气息”,同时希望清华能更包容,允许学生有个性,有创造力,这样才能真正成为世界一流大学。这个说法遭到了普遍的嘲笑和批评,被斥之为哗众取宠,无聊无耻。

一所大学的人文气息的确不是靠裸奔来增加的。清华的人文气息如何,也不是两个裸奔男生说了算,自然会有来自各个方面的评价。如果大家一笑了之,我会认为这不过是两个青春期男孩的无聊举动。但是看了这些批评之后,我倒觉得两位学生的行为很有意义。一件事情的意义,正是来自人们对它的反应。

批评的声音中,网上常见的肆意辱骂就不用说了。就是那些讲道理的文章中,也大多认为这两个学生无聊透顶,无耻至极。有人认为清华应该为此增加警力,加强巡逻,或者在学生中发展保安力量,“否则,就难保女生们不被惊吓,就难保裸奔者不会由操场而奔到女生宿舍区,裸奔满天飞,清华竟成了裸奔者的天下?”于是有人认为,“人文教育的第一步,也就是要为这样的‘裸奔者’先披上体面的精神外衣”。

好在世界上不只有清华,裸奔也主要发生在别的国家。哈佛大学每年都有学生在考试前裸奔,我见过那里裸奔的现场照片。照片上人数远远不止两个,跑在前面的是几个女生。需要提醒的事实是:第一,哈佛的人文气息没有因为裸奔而有所增加,但是也没有因为裸奔而有所减弱;第二,哈佛的人文气息能够容忍这些裸奔行为,大多数人不会因此就认为那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地方,也不会认为那些裸奔的学生是无耻至极的人;第三,裸奔每年都有发生,没听说裸奔女生惊吓了男生,裸奔男生惊吓了女生,更没听说裸奔者就由操场而直奔异性宿舍去了;第四,也没有因为没人管就人人都去裸奔了,哈佛就成了裸奔者的天下。

至少在那些裸奔者看来,这是一种放松或者找乐的方式。哈佛每一次裸奔都有不少围观者,甚至有乐队助兴,大家不是来扔砖头的,而是有乐同享,哈哈一笑。当然,即便在哈佛,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裸奔,也有人觉得无聊。但是对于青春期的年轻人来说,谁不会干一点无聊的事情呢?清华那两个男生,裸奔了一下,还随口说两句什么人文气息的大话,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去清华听一下,每天说大话说小话的人都多了去了。

在我看来,那些通过夸张的想象构成的道德恐吓,要比裸奔无聊得多,可怕得多。人文教育的第一步,就是要抛弃道德大棒,学会一点基本的宽容。不要一听见裸就跳起来,一听见性就觉得天崩地陷。也许那两个男生的确有哗众取宠之心,有叛逆反抗之意,那又有什么见怪的呢?何况,他们为什么能够借此哗众?有个禅宗故事说,两个和尚渡河,遇到一女子求助,老和尚泰然背她过了河。走了一段路,小和尚忍不住说:师傅,你竟然背女人过河。老和尚说:我已经放下了,你却还背着。正是因为有那么多人背着性不放,闻裸而色变,才不断地有人以此来试探。如果大家都能“放下”,裸奔也就无众可哗,无宠可取了。

中国最让人不能明白的是,那些骂人无聊的人,其手法往往比被骂者更无聊;骂人不道德的人,其言行往往比被骂者更不道德。

文章结尾也想无聊一下,引用两句名人名言——大学问家陈寅恪说过:“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耳?”莎士比亚则借剧中人的口说:“一切愉快都是无聊;最大的无聊却是为了无聊费尽辛劳。”

陈志武演讲:中国文化走向哪里?

▲ 陈志武 美国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终身教授、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特聘教授。CFP供图

陈志武教授不是传统意义上做文化研究的学者,引经据典的方式不是他做研究的风格。对于国内研究文化的学者而言,或许陈志武并不在文化研究者之列,他不是从四书五经里找寻中国文化,而是从金融经济学角度,用现代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探寻中国文化的未来走向及中国社会的未来变迁。希望这种新的研究范式,能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

研究文化不能只从经典出发

最近这些年,对于中国文化的讨论很多,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成立国学院,引发了非常大的争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出现这类争论并不奇怪。历史上似乎每当中国经济发展、市场繁荣,都会引发中国文化走向的讨论,如唐宋时期、明清时期。现在中国经济经过过去30年改革开放大发展,又让我们开始回头考察中国文化的价值体系,以及未来的走向。

今天中国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确实是史无前例的。我看文化和社会变迁的角度,可能和传统文人不一样。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前不久我和夫人在公园散步,公园路上有很多干树枝,我想起在上世纪70年代,我在家乡湖南茶陵农村,每天都要上山砍柴。如果那时我家附近山上也有这么多树枝,那我砍柴的任务就会容易得多。现在我们那个村不再砍柴了,而是烧煤了,我就在想,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促使这样的转型发生呢?

我发现,要了解湖南那些村的社会变迁,也许可以从青霉素的出现开始。青霉素等抗生素的出现,使得婴儿的死亡率发生了根本性的下降,造成人口大规模增加。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期,我们家乡附近山上的树全被砍光了,靠木柴为燃料的生活维持不下去了,只能改成烧煤。但我的家乡不产煤,怎么办呢?恰恰在那时,公路网络逐步建立,汽车、卡车、拖拉机开始普及,就把我们村的经济和几十公里之外的湖南其他县的经济联系了起来,这是一个主要的突破点。

我们村为了买到煤,马上和其他县的经济联系在一起,这又带来了一系列的变化。其中的一个是,原来不怎么需要现金的农村经济,现在对货币的需求就增加了。原来村里每一家自己种粮食、自己织衣服,完全是自给自足的经济,但现在为了赚到买煤的钱,每家每户就必须开始从事某一项可以拿到市场上换到货币的经济活动,专业分工就开始出现,如养猪、养鱼、种西瓜等等,地方经济发生很大的变化。同时人口的流动也更加频繁,一些人出去读书,另一些人流动到就业机会更多、收入更高的地方。这些都对儒家所主张的名分等级的社会秩序,形成了一个根本性的冲击和挑战。

过去很多研究文化的方式,只是从四书五经出发的自我陶醉,以为那是中国社会,那和现实中国社会距离太遥远了。正因为这样,我们除了用传统解读经典的方式来研究文化之外,更应该引进一些别的研究视角、研究方法,才能真正找到中国文化未来走向的药方,提出真正有用的建设性意见。

五四倡导的自由难以实现是由于缺乏金融市场

五四时期所强调的个人自由、民主、宪政、法治,经过了近100年的发展,为什么至今还是没有完全实现呢?我们不妨回过头去看看当时所讨论的这些主张、观点和思想,到底缺乏了一些什么?五四时期,不论是左派还是右派的知识分子,大家都向往自由、民主、法治等,但开出来的药方差别很大。左派知识分子最后得出的结论,为了实现个人自由、实现法治,根本的答案是公有制。除了胡适之外,当时绝大多数五四知识分子忽视了私人产权对自由的核心、基础性的作用。倡导自由主义的胡适认为,你把所有个人的财产都交给国家或者一个集体,那么你有什么基础实现你的个人自由?这跟人的本性是有矛盾的。

第二个完全被忽视的,是我新增加的内容,就是金融市场的发展对于个人自由和法治的基础性作用。仅仅有私人财产,没有医疗保险、养老基金等各种外部金融市场的发展,每一个人对未来生病、养老会充满不安,觉得没有着落,这时不是把“孔家店”打倒,而是不得不重建。因为有了儒家“三纲五常”等制度安排,才可能在金融市场没有发展起来时,对个人提供一些基本的帮助。

所有文化体系的推出,目的都是要让人生存的概率达到最大。人的生存需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生理需要,吃饭、穿衣等等,还有就是精神的需要。每种需要又可以分为两种,一是今天的需要,二是未来的需要。明年也许我会很幸运,也可能很不幸运,后年、大后年以此类推,我会发现我剩下的这一辈子充满了很多不确定性。

银行、证券公司、保险公司等所有的金融机构,其实就是在不幸和幸福的状态之间,做一些价值配置。比如保险公司会在不幸状况发生时,给你一些补偿,如果不发生意外事件,保险公司不付任何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所有的金融交易描述成实现不同的时间、空间之间的价值重新配置。但是为了完成这个交易,交易安全、交易成本是核心。

儒家文化和金融市场哪个效率高

下面我通过几个典型的金融交易,即价值在时间、空间配置上的安排,讲一下儒家文化和金融市场的关系。

儒家文化主张以家庭为基础,以血缘关系为实现跨时空价值交易的基础,这和金融市场之间有很强的替代关系,甚至是竞争的关系。比如养老的经济需要。中国人的养老方式是“养儿防老”,生下孩子,把孩子养大,供其上学,等你老了以后,你的孩子要孝敬你,供你养老。支付结构上大致是你今天付出,未来有回报。这种支付结构的安排,从金融设计的角度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是最难做到的是信用。父母在子女身上做了那么多的投资,如何保证子女未来一定孝敬父母呢?这就是儒家文化所主张的“孝道”的核心所在。为了让父母在子女身上做最大限度、最大可能的投资,必须要让父母心里感到很踏实,就需要儒家所主张的这种社会秩序。

儒家的“三纲五常”,以血缘、代际、年龄以及男女性别确定名分等级秩序是非常刚性的。尤其子女对于父亲是绝对不能还嘴的,没有任何讨论空间。这种刚性的秩序之所以有必要,就是因为只有如此,上述这种跨时间的交易才能有足够高的可靠度。换句话说,儒家所主张的等级秩序和价值体系,实际上就是为了把这种养老保险的代际交易能有足够高的兑现概率。正如现在的股东权益保护,父母是投资者,子女等于你的股票、债券或信贷,为了保护投资人的利益,必须得有一套行为规范体系,保证在你活着时,子女必须无条件服从。如果子女还没长大翅膀就硬了,作为投资人,你今后的投资回报就可能无法保证,你就必须开始做其他的安排了。儒家文化存在的价值,就是通过子女以非常人格化的方式来代替今天我们所熟悉的不同保险金融品种。

中国人认为生孩子最好是儿子,因为女儿要嫁出去,是别人的。为了最大化老有所养效果,父母希望有更多的孩子,最好是有三四个儿子。传统社会中“三妻四妾”的制度安排,有很多妻子甚至主动要求丈夫纳妾,实际上也有很强的经济原因。因为如果妻子无法生儿子,妾生的儿子,第一服务对象当然是父亲,但第二服务的对象是大妈,亲生母亲反而是排在第三位的。

如果有保险公司提供人寿年金、养老基金等产品,以“养儿防老”来实现养老保险的要求就会下降很多。未来中国社会,即使没有计划生育,随着越来越多的养老金融产品出现,中国人不再需要生更多的孩子来实现养老,人口增长会放慢。

我总结一下,实现养老的经济利益交换的需求的方式,在人类历史上基本上存在四种方式,第一种是最传统的方式,以家庭血缘关系的“养儿防老”。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把家族看做是内部金融交易市场,传统社会赞赏四世同堂、五世同堂,认为家族人越多越好,就是因为家族越大,内部金融交易市场所能够实现的风险分摊、跨时间收入配置的效果会更高,家族越小,可以交易的对象就越少。第二种是社团组织,比如西方以共同信仰为基础的教会来实现养老保障,中国的广东和香港等地区有自梳女。第三种是金融市场。第四种就是依赖政府,通过税收等实现。第四种方式带来腐败风险、道德风险的空间太大了,没有个人的选择权,连结婚都要领导同意,可能不是很好的安排。

我个人觉得,今天中国社会正在发生市场化的变迁,从原来完全依赖家庭,慢慢过渡到市场。在家庭和金融市场这两个养老解决方案里,哪一种更好呢?市场安排肯定是效率更高,通过血缘关系来互相保障的交易安排效率是非常低的。

依赖家庭、家族来解决风险交易,需要有类似于儒家文化这种刚性的社会秩序来最大化减少违约的风险,但如果由保险公司、银行、证券公司等来代替家庭提供非人格化的人际交易,就需要外部化法律体系来支持,这就是民主、法治、宪政在西方社会出现的原因。当今天中国人越来越多依赖于金融市场来实现经济安全和人际交易,就必然提出对外部非人格化的制度要求,否则市场解决方案很难实现。如果大家购买保险之后无法兑现,还是觉得亲人更可靠,最终只能回到家庭解决方案。

很多学者和业界人士,以及业余爱好者都会说,既然通过儒家价值体系、等级秩序的安排也能够给中国人提供生活保障,对未来养老的安全感,实际上过去2000多年都在这样做,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要搞金融市场呢?甚至给贪污腐败的人提供那么多的机会,为什么要这么做?从价值判断角度来讲,在原来中国社会温饱都没有办法解决时,在儒家的名分等级秩序之下,牺牲个人权利、个人选择,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社会地位约束自己的行为,接受“三纲五常”的约束,这种文化制度安排是可以接受的。因为那时,大多数人会说生存比个人自由更重要。但是到了今天,中国社会的温饱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再通过家庭来实现人际之间的利益交换,代价是越来越高了。

比如,现在中国社会年长的人,实际上每天的生活保障是很不安的。据我的观察,很多时候父母向子女要钱会觉得在人格尊严上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尽管他们是你的子女,但等你老了以后,每天只有被动等待,充满了不确定性。如果以前通过养老保险等金融投资,每一个月靠原来积累投资的收入来花钱,对于人格尊严就好很多了,你去打一次高尔夫球,花了700块钱,你的子女会说:“我给你钱你居然去打高尔夫球?”靠子女供养,你是债权人,子女是债务人,生活和消费的方式,就要受到债务人的约束。这种债务和债权人的关系,决定了年长的人,靠子女养活,尊严和权利是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对于我这样四十几岁的人,大多和父母住在一起,多数情况下使得夫妻家庭生活影响很大。我在美国一位朋友,他在湖南的父母给他打电话,让他必须要回到湖南。他说自己有妻子、女儿,他们不愿意回来。他父亲一直向他施加压力,最后他和妻子离婚了。还有一位访问学者告诉我,以前父母对他到哪里总是很不放心,但他给父母购买了保险之后,一下子就改变了,不再给他压力。

家庭功能应由经济交易转为感情交流

把经济交易的功能,从家庭剥离出来,由金融市场去代替,对于整个中国社会的转型和文化的变迁,是一个核心的关键点。

因为原来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儒家学者提出的“三纲五常”等主张,给中国社会过去两千多年的贡献很大。至少在没有外部化的制度架构建立起来,市场也没有发展的中国社会里,通过强化家庭内部的利益交换功能、风险交易功能,使得中国的家庭和整个民族能够不断地发展下去。但是到了今天,有了发达的证券公司、保险体系等等,通过家庭内部这种阉割个性、权利,强调刚性,必须服从、没有选择等的价值体系,存在的必要性已经没有了。

我们都知道,把感情交流和利益交换捆在一起,我们根本分不清,你爱我到底是爱我口袋里的钱,还是真的爱我这个人。过去婚姻强调门当户对,因为原来结婚作为制度安排,是为了实现经济交易功能。而今天的中国社会,个性化的表达可以表达出来,和市场化的发展关系很大。因为不再靠领导、靠单位吃饭,有钱可以自己买房子,可以自己开公司,没必要压抑自己的个性。何况有了金融证券的安排,结婚不结婚都没有关系,或者结婚也不生孩子。正是有了这些金融的发展,家庭的经济交易功能由市场取代得越来越多,家庭的感情交流功能越来越强。这个转型正在进行。

儒家价值体系强调不能有个人选择,无法促进家庭定位由经济交易功能向感情交流的转型。因为感情是逼不出来的,不能够说因为你是张三的儿子,所以你必须爱张三。我女儿尊重我和爱我首先不是因为我是她们的父亲就必须要尊重我和爱我,更多时候她们完全是和我对话的朋友,平等、自由、权利是当今社会必然追求的价值体系,如果还是强调延续名分等级秩序,就像是包办婚姻,彼此只有利益捆绑,至于爱不爱,是很奢侈的一种诉求。虽然不排除包办婚姻也有感情,甚至爱情,但多数情况不是这样。

从今天实际的情况,如何来看待未来中国社会的走向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和一些研究生过去几年做了一些研究,对中国一些城市做了抽样调查。包括大都市(北京)、大城市(济南、成都)、中等城市(临沂、潍坊、内江)、小城市(长庆、隆昌)还有5个村。我想通过横切面的变化,看到中国社会在文化变迁上总的趋势是什么样的。

其中一组数据是“你为什么要生孩子”?给出四个选项,第一是因为爱孩子,这是感情因素;第二是养子防老,这是经济交易功能;第三是传宗接代;第四是其他原因,可以多选。从中可以看出文化差别到底有多大。具体数据见附表。

你为什么要生小孩?
       样本      出于爱     “养子防老”  传宗接代    其他原因
       (Number)        (%)     (%)     (%)     (%)
全样本     1063    46.2    34.8    20.5    5.2
大都市     152     61.8    16.4    21.1    6.6
大城市     229     56.4    18.1    23.5    6.6
中等城市    239     45.2    34.9    26.6    4.1
小城市     228     51.6    38.0    14.0    5.0
乡村      215     20.5    62.1    17.8    4.0

在北京,61.8%左右的人回答说因为爱孩子;农村是20.5%,所以你在农村长大,你的父母之所以生了你,只有1/5的概率是因为喜欢孩子。而从经济利益角度看待生孩子,北京是18.1%,而农村是62.1%.传宗接代在农村只有17.8%,而大城市、省会城市、中等城市有24%-27%,开始看到这个数据我很难理解,我们一般以为农村的人更认为是传宗接代要孩子。但是也许可以这样解读这个数据:因为农村人现在都已经意识到靠子女来养老,越来越不能指望了,因为生完孩子要供他们读书,要帮他们找工作,工作之后可能在其他地方生活,不会再回来。人口流动的增加对于农村社会所能够依赖子女来实现养老的相信程度越来越低,所以传宗接代反而对农村是一个更奢侈的愿望了。反而可能是大城市、中等城市的这些人,在解决自己温饱、挣钱差不多之后,突然之间发现还是要生一个儿子好。我的一些朋友创业到一定程度之后,发现只有一个女儿,开始意识到没有必要再继续把企业做大、做强,因为没有儿子。

从大都市到大城市、中等城市,一直到农村,经济功能和感情交流功能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从这些数据我明显感觉到,北京人的价值观念和美国人非常接近,他们看到子女想到养老越来越少,所以他们对待子女那种强迫就大大减少了,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平等程度和传统中国家庭相比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在广州可能也差不多,开始出现根本性的转变。

城市里的人、农村里的人,什么样的人更会说因为感情所以要孩子呢?什么样的人会因为养儿防老,因为这样的经济功能所以要孩子呢?我对样本的分析表明,城市里的人更会说因为感情,农村的人更会说因为经济交易功能,养儿防老。原来我们以为收入水平对于决定一个人这方面的价值取向很重要,但是我们发现,实际上收入水平并不是很重要,而是已经买过保险等有养老保障的人更会说因为感情所以要孩子。有没有使用过现代金融产品,成为比较重要的解释变量。受教育水平高的,更会倾向于因为感情而要孩子。男性和女性的态度基本上差不多,女的稍微更倾向于因为感情要孩子,但在统计上差别不大。还有就是年龄,年龄越大的人更会倾向于养子防老。

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在某一种意义上,金融市场和家庭之间有一种互相竞争的关系,或者说互相替代的关系。一旦市场更发达,不管是西方还是中国,都会发现依赖金融市场来实现个人生活,比依靠子女这种人格化的经济交易来达到目的远远更好。正因为这样,在唐宋和明清,以及现在,每次中国市场发展,达到一定的高度,市场明显可以挑战或替代原来的家庭、家族所实现的利益交换功能。所以现在又出现文化大讨论,我一点也不奇怪。但我要强调的是,这一次文化的大讨论,如果还是像唐宋和明清得出的结论一样,仍然是重新回到儒家的名分等级秩序,以此建立和恢复社会的诚信体系、家庭体系,在我看来更多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但现实中很难实现。我们现在恰恰应该重新定位中国的家庭,把以感情交流作为中国家庭的最主要的目的和定位。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可以让更多的中国年轻人和年长有家庭的人,把更多的时间和自己的子女、妻子、丈夫多一些交流,增加家庭成员之间彼此的了解和感情的深度,而不只是像原来那样,因为她是我的女儿、他是我的儿子,所以必须要服从我。

现场提问:陈教授,刚才听了您的讲座,打开了新的视角。但您把养儿子比作买股票,这是不是降低了人的价值和意义?还有,您觉得人原来是父母的奴隶、领导的奴隶,现在市场化后,难道人就不是市场的奴隶、金钱的奴隶了吗?从家庭到市场这个转变人都摆脱不了奴隶的命运。

陈志武:谢谢,你讲的这几个观点都很好。从家庭转变到市场,由市场来实现经济交易功能,同时把经济交易功能从家庭解放出来,这是升华还是退步?在座的朋友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我的看法这是一个进步。本来人的生产能力、收入水平很低时,迫不得已,通过结婚成立家庭来实现本来可以由市场来取代的人际交易功能,现在让家庭的感情交流真正被解放出来,把感情提升到新的高度,难道这不是进步吗?市场交易最好的地方在于,它是一槌子买卖,你向银行付完了利息和本金之后,和它就没有关系了,而如果我的兄弟以前帮助过我,这个债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永远没有了结的时候。这是很大的负担,是一种非常低效的安排,所以我更喜欢更干脆的,利益交换完之后就了结了。

做市场的奴隶还是父母的奴隶,这有本质的差别。差别就在于自由选择权。你可以选择做房奴,去买超过你的经济能力的房子,你也可以选择不买房子。市场化就可以让你有很多的选择,我在北京就选择租房子。人类社会的资源是有限的,每一个人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充实,也应该为自己的责任负责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选择不接受这些责任。相比之下在计划经济时代,如果你的婚姻、住房、工作等等,都只能和某几个人打交道,那就没有任何选择的空间了。市场化提供了多种选择,如果我们自己不负责任地做一些选择,那当然会使自己变成一个奴隶。只要是有选择权而做的交易,就谈不上奴隶、压迫,因为你可以选择不接受。

现场提问:陈教授一直在强调金融市场化的情况下儒家孝道文化即将终结,但我们又在强调要弘扬我国的一些传统文化,那我们应该怎样在金融市场全球化的趋势下继承我国的传统优秀民族文化呢?

陈志武: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了。儒家孝道文化的终结与中国金融业的兴起,这种此消彼长,不一定是已经完成,而是正在发生的过程,至于哪一天实现,我也不知道。其实,所谓的中国文化,也是一直在变化。蒋庆等人说要完全保留中国文化的一致性,我就在想过去两千年里中国文化就没有真正一致过,比如说宋朝对儒家文化的修正和补充,在很多方面是根本性的、革命性的改变。我认为这一次社会的演变,原来刚性的三纲五常等价值体系,会逐渐被放弃。个人自由、民主、法治等等,都是和儒家的名分等级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很多新儒家提出的说法,出发点是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西方不一样,我觉得我们追求的是更好的生活,是人生阅历更加充实,而不是为了跟人家某方面而去不一样。我也相信更大多数中国的人也是更在乎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太在乎为了和西方不一样而去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