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大地震中的民间之光

中国2008,被称为”奥运年”,但突然的大地震来了,迄今已有一万四千多个生命死去,其中包括许多压在校舍废墟下的孩子。不管中共当局是否情愿,在此国难当头之时,大地震和救灾重于一切,事实上已经取代奥运而成为08中国的头等大事。也不管中共当局情愿与否,中国的主流民意已经作出判定:”08奥运年”改为”08汶川大地震年”。

08年刚刚进入五月,中国就发生一系列大灾难,胡温政权也遭到国内外舆论前所未有的批评。此次胡温当局在救灾上的进步,显然与年初大雪灾时遭受海内外的广泛批评有关,也与缅甸军政府的救灾态度招致全球性谴责有关。温家宝应该感谢年初大雪灾时遭到的激烈批评,否则的话,在此次大灾中,这位爱哭的总理也决不会得到如此多的赞扬。

大灾难固然可以凝聚国人,但对中国政府和中国人而言,大灾难更应该带来直面劣根的深刻自省,带来对制度顽疾的痛下狠手,否则的话,凝聚力只能一时而无法长久。灾难不足畏,谣言也没什么,错误的言论也不可怕,甚至荒谬的观点也应该有发表的权利。可怕的是不尊重生命的制度和文化,是畏惧民间自治和新闻自由的政府,是胡温政权的救灾声音变成压倒一切的主旋律,是温家宝霸着媒体直播的大部分时段,是大灾难过后官权的庆功盛宴和自我表扬。

08年,中共把奥运当作最大政治,进行空前的社会动员,大雪灾,大车祸,口足疫,西藏危机。统统要给奥运让路。现在,四川大地震,多少家园顷刻废墟,多少家庭瞬间破碎,多少孩子葬身瓦砾,又有多少孩子无家可归。如此举国同悲、举世关注的大灾难,难道还不能让奥运的喧闹安静下来,让劳民伤财的火炬传递停下来吗?

从古至今的中国,只有统治者的”龙体”金贵,就连生前都不惜劳民伤财,恨不得登基的第一天,离死还大老远,就忙着兴师动众地修坟。死了,僵硬的龙体要住进豪华的地下宫殿,不仅要制作千军万马的泥人陪葬,甚至还残忍地要让活人陪葬。

1949年以来,帝制时代的死亡规矩废掉了,但骨子里仍然以百姓为草芥。自称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最高宗旨的中共政权,只让中国的国旗为最有权势者的死而降,无论天灾人祸吞噬多少无辜国人的生命,却从来没有为无辜的死者下半旗。近年来,中国民间敬重每一个生命而反对特权等级的意识逐渐觉醒,所以,每逢死伤惨重的灾难发生,民间都会大声呼吁国家应该降半旗致哀,以表示生命的平等和对生命的敬重。此次大地震中的死者,他们不是大人物,但他们是人,是与大人物一样的生命,难道国旗还不能为这些亡灵而降吗?

值得庆幸的是,在此次大地震中,不仅民间自发动员的救灾行动远远超过以往历次大灾,而且中国民间并没有因胡温当局在救灾上的进步而闭嘴。民间人士在肯定当局有所进步的同时,也提出了众多质疑和批评。不要说网络舆论了,就是纸媒也发出响亮的声音。《南方都市报》等优秀报刊,已经发表多位知识分子呼吁开放新闻和开放民间组织,呼吁公开的决策和透明的捐款,呼吁停止火炬传递和为死者下半旗,呼吁尽快让具有丰富救灾经验和能力的国际援手进入灾区。

当四川作家冉云飞发出”中国民间组织参与汶川地震救灾邀请函”时,当北京的数个NGO发起”北京民间公益组织联合行动”时,当爱滋公益人士万延海宣布以”爱知行研究所”的名义捐款五万元时,当”牛博网”网友发起民间募捐并得到著名的环保组织”自然之友”的响应时,当韩寒这样的年轻作家也作为”牛博网”善举的发起人、并开着自己越野车与牛博网网主罗永浩等人前往灾区时,当无数网友愿意通过这些民间组织捐款捐物时,当”南都公益基金会”发出”民间组织参与救灾行动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并开始行动时,当广州网友自发组织起来商讨并制定出具体的救灾方案时……

我更加坚信:”未来的自由中国在民间”。

2008年5月14日于北京家中(《观察》2008年5月14日)

陈西:中国知识分子的终结

戴晴有“一百年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做了什么?”的直白,并且问道:“对本民族的现代化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知识分子,究竟干什么去了”⑴?

牟传珩先生有“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和良知在哪里”的追问⑵;

许多忧心忡忡的中国人在四处“寻找中国的知识分子”⑶;

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某教授干脆说:“中国知识分子死亡了吗”⑷。

前两次我们贵阳文化讲坛主题演讲有《在六四前后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知识分子与反右》。其中谈到许多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微词。我在这里不得不对中国的知识分子下这种悲剧性的盖棺定论:中国知识分子已经走到终点。

为什么中国的事情要责问知识分子?怎么说中华民族的兴衰荣辱知识分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在其它的国家或民族是这样的吗?

我个人认为:中国知识分子是一个特殊的专用名词,或者说,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它仅指“中国的知识分子”,仅实用于“中国”。你不能套用“中国知识分子”的话语去类比“美国知识分子”、“日本知识分子”、“印度知识分子”。因为其它民族和国家的知识分子并不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众望所归的责任。在美国,其国魂是基督教徒,显现于社会的是,强调你是一个有理性、有信仰的人,而不是你是一个知识分子。在日本,其国魂是武士道精神,现代工业社会的表现是职业的归属和定位,表示你属于哪一个集体,有团队精神否。在印度,其国魂是印度教、各地方不同种类的教派、和以此形成的民族地区文化与现代文明的融合,他们更多地是强调传统、身份地位,宗教族群意识,而不是“知识”分子。尽管世界上也实用“知识分子”一界说,但是,它指某一群体的功能,清楚的说,是技能技艺;与中国式的,强调知识分子与国家或民族社会的命运和责任无关。况且,“知识分子”这一特定名称正在世界式微,随着人们对“知识”的不断反思,“知识就是力量”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知识分子”这个特定的名称已如同一种业已灭绝物种的名称,正在逐渐消失。

但是,中国落后世界60年(以《世界人权宣言》颁布已有60年算),知识分子这样的身份定位和意识形态认同仍然流行,再加上中国与世界文化的不同,中国知识分子被认定为是中国国魂的传承者和发扬者。这就使我们有了梳理中国知识分子话题的必要。

一、中国知识分子的概说

1、知识分子的起源

“知识分子”一词出现在世界只是近代才有的事。在西方语言中“知识分子”一词源出自19世纪俄国的intelligentsia,意思是:有理智、理解力、使用头脑的聪明才智者。最初指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其他对社会持批评态度的一代人。但是,在西方世界一般认为,是18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启蒙运动的“哲士”们(Les philosophes)。他们才是最早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个最大的特征,他们都是反传统,提倡新知识的人士,有明显的唯物主义倾向。知识分子类似于古希腊文化中的“智者”派,即称自己为“有知识的人”。17世纪英国的哲学、现代实验科学的始祖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划时代口号,认为掌握知识的目的是认识自然界,征服自然界。在1898年的法国,当时一些文人发表文章对社会现象发表评论,文章的题目就有《知识分子的宣言》等等。批判性成为知识分子的立场,知识与人物结合,有了“知识分子”的名称,“知识分子”,有别于传统的各类人物。这一部分人一般称“新派人士”。此后,知识分子在法国就是指那些对现实和传统具有独立批判精神并且有知识的人,批判成为了知识分子直接或者间接地干预社会的责任。这种观点在西方社会有很强的认同性。“知识分子”虽然已经诞生,但是,在西方各国却有各种不同理解。提倡“知识就是力量”的英国并不因此就产生了一个“英国知识分子”群体,英国人很少有人愿意被称为“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一词含有一丝讽刺的意味,指对日常生活缺乏接触的人。“知识”一词往往与knowledge对应,knowledge意为:知识、常识、学问、知晓。以这样理解形成的英国的知识界与政界和管理层本身就互动密切,他们自身都有一种明确的社会地位、职业、或者信仰归属,再加上,知识分子的唯物主义特性和工具性太浓,“英国知识分子”阶层并未形成。在法国,知识分子只是一个个传播知识的派别,他们不愿意用这种宽泛模糊的概念称呼自己,更愿意用准确的派别名称命名自己。这样,就有福柯的把知识分子分为普遍知识群和特殊知识群。有公共“知识”群、专业“知识”群。以“知识”划分的功能群体越来越多,越来越细,根据不同功能确定的群体,更能被人们认可。另外,即使在西方,“知识分子”的含义也不尽相同。例如,在法国和别的一些西欧国家,“知识分子”有别于依赖于由国家资助的研究机构和学院的科学家与学者,也不同于只有审美诉求的文学实践者。“知识分子”是独立特行的,有不同于流俗见解的自由人士,或者说,自由职业者。然而,在“知识分子”与“自由职业者”两者之间的定位选择,他们更多地是称自己为“自由职业者”。如法国的左拉。在美国,新教徒已经有了反叛传统,批评时弊,参与国家和社会事务管理,具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和社会责任感的特质。他们没有必要再画蛇添足,弄个什么“美国知识分子”出笼。

2、“中国知识分子”的出笼

中国知识分子的出笼与西方知识分子有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相同之处是,求新知,反传统,希望人类拥有更大的能力,战胜大自然。不同之处是,西方的知识界是主导者,中国的是被动者;前者总是后者的老师,后者总是学生;前者是独立自主的,后者则相反。如果说西方的知识分子是以他们的自主性或理性来改造世界,改良社会的话,那么中国的知识分子则要根据西方的知识和世界观来改变中国。中国的知识分子从出世的那天起,就面临着如何拯救中国,实现“五个现代化”的问题。与西方知识分子的改良主义相比(除了法国、马克思主义部分知识分子外),中国知识分子的抱负比西方知识分子大得多,然而,其成就却小得多。

所以,早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都有传播知识和真理的情结。他们将被他们认可的西方文明传到中国来,在他们看来这就叫启蒙。因此,如果西方知识群体的形象是立法者的话,那么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就是传播者和启蒙者。前者注重在“立”,后者注重在“破”。这个形象其实为许多中国知识分子所认同,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启蒙者,是新社会的缔造者;虽然他们很少反思其启蒙的知识面是否有缺陷?追求的是否惟一的真理?他们仍然热衷于他们的救世主角色。

在晚清,梁启超就对这种早期的知识分子情结有过反思。他说:“今日中国欲自强,当以译书为第一事。”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还有人以为“此语今日或仍未过时”。类似的思想在最近十年出版的某些翻译丛书的前言中也有反映。译书热愈演愈烈,至今未见稍息,虽然早已有商业的因素掺杂其间,但以为引进西方思想文化就是启蒙的想法恐怕是根本的原因。因此,许多人乐此不疲,完全忘记了自主性和创造性乃是启蒙的真义。以为译书就是启蒙,“其能消化与否不问,能无召病与否更不问也。”(梁启超语)

到中期(从1895-1949),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制度论”和各种思想文化学派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致力于学习西方的话语,中国知识分子发起的“五四”运动彻底抛弃了传统,陷入不能自主的失语症状态。在严复看来,中国知识分子脱胎于传统的士阶级,“中国自秦以来,大抵以议法为奸民。然宋元以前,朝政得失,士犹得张口而议也。至于明立卧碑,而士之性灵始锢。虽然,犹有讲学,而士尚可以自通。至于今世,始箝口结舌,以议论朝政为妖妄不祥之人,而民之才德识知,遂尽如斯密氏之所指。”而西方之强,恰恰在于民主制度保证了人民参政的权利,甚至可以不需有君行道,就能自行其道。只有将这个道理向国人讲清楚,才有可能在中国建立那种自行其道的制度。

这一时期有康有为、梁启超的“君主立宪制”;孙中山、章炳麟、黄兴的法国式“大革命”;有陈独秀、李大钊的苏俄马克思列宁主义工人革命,以后变成了毛泽东的“农民草寇山大王革命”;还有不被人们看中的胡适的“自由主义”,宋教仁、张君劢的“民主宪政”;以及后期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人的新儒学等等。

后期的中国大陆知识分子尽入社会主义阵营中。中国知识分子传播过新知识,译过书,做过启蒙工作,提倡过各种思想主义,最后,又犯了老毛病,“罢逐百家,独尊一家”,建立了秦始皇+马克思的党文化。

今天中国知识分子的定义能够说明一些问题:官方的书籍是这样定义知识分子的:“有一定文化科学知识的脑力劳动者。如科技工作者、文艺工作者、教师、医生、编辑、记者等等。……知识分子从总体上来说,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党的依靠力量。”这是根据“知识分子也是劳动人民中一员”的指示定位的。

中国知识分子在“党国”中已经成为非独立的主体,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变异、被消解。不论是主动的、被动的、抑或已经是被镇压被驱散了的。

二、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伤

中国知识分子的产生是与学习近代西方文化有关的,其定义是要与传统的“士”做个决裂。然而,又有多少知识分子得到了西方知识分子的精华呢?有多少中国知识分子窥透了西方知识分子生命的内涵呢?又有多少中国知识分子摆脱了古代“士”的阴影,走出了“卖与帝王家”的依附性?彻底的与传统的“士”文化决裂了呢?

身处时代巨变的徐复观曾经时常谈到中国的知识分子,谈到中国长期专制政治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与纠葛。他写了一本《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的书,尽管他痛心疾首,感伤时世,追根溯源的批评中国知识分子的“堕落”,词气间常常带着相当强烈的义愤,但是,当别人批评到自身时,他也不能够理智的看到问题之所在。事情是,1974年,法国作家、曾担任过法国文化部长的马尔罗氏访问日本,在记者招待会上被问及中日文化异同和中国文化的缺失时,答称道“中国没有武士道;西欧有骑士道,伊斯兰有,印度有,只有中国没有。”徐先生随即写了一篇文章回应,说在《史记》中《剌客列传》和《游侠列传》,那些“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视死如归而又“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的人物,表现的是“超武士道定神”。他又不得不在后面补充道,“致从封建解体后,在长期专制的威迫利诱下,中国知识分子骨日软,气日消,变成为偷合苟容,顽钝无耻,以迄于今日,这是远沉沦于武士道以下的软体动物层,于是,马氏可切取这一部分以认定中国历史事实的全部。而他不能了解,这是专制下的产物,与民族性没有关系的。”⑸

实际,徐先生与马氏讲的是两回事。徐先生认为,中国有过武士道文化,按一些人的说法,日本的武士道还是从中国学过去的;马氏则说的是,并不是有与无的问题,而是一种深深地铸造了国民精神,影响了民族走向的文化。中国故然有武士道文化,但它没能像日本那样,成为国粹。日本有武士道之国风,中国则只有“士为知已者死”的“士”,“以天下为己任”、“卖与帝王家”的世世代代读书人和当今我们所言说的“中国知识分子”。

那么,中国知识分子有什么致命伤?

所谓致命伤,不仅仅是像徐先生指的那样,是来自外部的,长期专制制度造成的。徐先生是新儒家,不从自身找原因,强调外部原因,推卸责任是正常的。我所指的致命伤主要是指来自内部的,灵魂深处的,文化的内伤。

1、救世主心态

《国际歌》的歌词中有“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这一句话,把西方人的神给否定了。因为西方人称谓的“救世主”是神,只有神才配得上“救世主”的称谓,否定了神这个救世主的中国知识分子,把只有神才配称谓的称呼转移到了“全靠我们自己”,大家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大救星……”,无神论的中国知识分子否定了真神,自己开展了“造假神”的运动,这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闹了一次又一次的大笑话。

过去的事看似偶然,其实不然,这种事只有在中国,只有中国的知识分子才会有造神运动。因为西方有真神,把人镇住了,在全知全能的神面前,人被逼下去了:神是完美的,人则是有缺陷的;神是全能的,人则不能;神是全知的,人则无知。神与人对比,比出了人犯有原罪。所以“十诫”里的头两条告诫是:“崇拜唯一上帝而不可拜别神;不可制造和敬拜偶像……”

西方“有神论”让西方人无法自造假神,人不可能成为神,人在神的面前不得不谦卑下来,人不得不以罪人的身份真诚的存在,人不可能口出狂言,狂妄自大,所谓的科学发明,创造性活动只能受限于现有物质层面,人不能再如神一样,创造出一个新世界。

“无神论”的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早就有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经世谋略,处士横议,议的就是天下大事。士立志于道,士是道的传承者和维护者,“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上)的传承下去。事在人为的知识分子,“大写”的知识分子自然会油然而生济世匡国的救世主心态,别人都不行,别人都愚昧无知,需要我来启蒙和拯救。一种舍我其谁,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臭美,臭德性里那儿有过自知之明,那里会视自己为平凡人,有缺陷的人,那里会有“无知”的承担精神。所以,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知识分子难以合群,没有实际的承担宽容精神。

在世人面前,你是不可能让中国知识分子谦卑下来的。

然而,在官权面前,中国知识分子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2、权力恐惧症下的奴婢心态

中国知识分子虽有济世经国的雄心壮志,然而,刚者易折。由于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只是重复上演“城头倒换大王旗”,今天是“党天下”,明天或是秦嬴政似的“家天下”。这块土地上从来未牢固建立过最基础的物质社会的秩序——私有制。孟子能认识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人无恒产者无恒心(见《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然,长期的“公有制”(即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下之滨莫非王土”,中国的知识分子就只能既抛弃“道”和遗忘掉“道”,回归现实,天生的软骨,和不能自立了。

春秋战国之时的“士”们,要礼贤下士的王子王孙来豢养,方不会冻死饿死在荒野。秦汉以降,只知饱读经书的知识分子便也只能寻着这条依附权势的路走下去,好讨个功名利禄。没有私有制,也就没有知识产权制和最后的避难所,知识分子的劳作只能是为他人做嫁妆,一生世世代代依附在权势者身上,潜意识中早就养成了见到权威者腿肚子就软,奴颜婢膝的德性。在老百姓面前,陌生人面前夸夸其谈的知识分子,在赏其食者的主人面前就只能是摇头摆尾了。毛泽东深知知识分子的这种软肋,知道只要握有权力,天下的知识分子都会尽“入我彀中”,或经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驯化,通通归我用。于是,读书人的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去做一个专职的知识分子,而是一门心思地去谋略夺权,干“革命”的事。

鲁迅说:中国知识份子只能充当统治者的帮凶或帮闲。当然还有帮忙、帮腔的。一部分人不愿充当帮凶、帮闲、帮忙、帮腔,或者求其帮而不可得的,就只有作一个穷教师、穷秀才,或者写一点没有稿费和版税的诗、文、小说、戏剧和学术著作,更不济的就去卜卦、算命、看风水,沦入不如娼妓的“九儒十丐”的悲惨境地。自立和独立的人格是十分重要的。为什么中国的知识分子能够想到济世经国,内圣外王,大同世界,就是没能想到谋取独立自存的社会地位,和建立能自立的经济秩序呢?

不能思考自立、独立、自由之道的知识分子还能算是有大智慧吗?不能摆脱依附性的中国知识分子,这恐怕是他们最大的内伤之一。

3、好面子综合症

然而,有着内伤和软骨病的中国知识分子天生不足月不说,还依着病势发展出了病源之上的变体毛病——好面子综合症。

综合症之一是:在小亏与大亏之间计算

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学会哲学层面的、抽象思维的、纯粹观念世界的理性认知。就如同今天的知识界一样,只能停留在经济层面上的思考,科学技术层面上的思考,权势与利益上的思考,不能进入个体人的层面、灵魂和社会公义的层面的思考。

中国的知识分子学习知识首先是带有强烈的功利性。传统的“士”到了1300年前的唐朝,兴起了科举制,专业化的读书人如同一种新兴产业被发展起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破万卷只为考取功名谋取一官半职。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目标明确,然而味道淡薄。读书只为名与利,与功名利禄无关的思考、超越现实、存在、时间、人是谁的问题,公正、法理、正当权利的问题都不值得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去思考。虽然科举制有让知识分子通过考试的形式参加管理国家的意义,科举制度有一种平等要素,参加考试的知识分子常有是从社会底层的人升迁上来,可是,这种被动的,只知道八股文写得好,缺乏追问、否定、思考和创新的读书制度对中国的今天又有什么参考作用。考上的就是官,就加入统治者阶层。然而,在帝王面前,知识分子还是直立不起来,没有平等的权利,只能给帝王当奴仆,而不是给民众当公仆。这样的知识分子不会反对帝王,不会思考统治者合法地位的公正与否问题,知识分子不会成为独立思想的主体,没有个体独立的主体的存在,中国的知识界不可能会有创新和创造,社会也不可能会有反对派的出现,而,没有反对派的出现,中国的知识思想界就成长不起来。

反对派是中国知识思想界独立存在的标志,没有反对派的存在,中国读书人只能永远存在于记小利而忘根本,忘大利的局限性中。

所以,中国知识分子的小器、缺心眼是有名的。死无葬身之地的国家主席刘少奇才会有:“吃小亏,占大利”的名言。

综合症之二是:自恃聪明清高

“要吃得小亏,方能占得大利”。正是中国知识分子自恃聪明的一个表现。否则,刘少奇怎么会进入“狡兔死,良狗烹;敌国亡,谋臣灭”的历史窠臼。他们所认为的小亏和大利其实都在“如莱佛”手掌心之内,他们的计算其实都未能超出三界。

这不能怪罪中国的知识分子,自恃聪明清高的中国知识分子从祖先那儿起就没有开出像古希腊那样的理性认识,也没有寻找到希伯来那样的“上帝”的信仰,和古罗马的法文化传统。

中国知识思想要素的内在天然性阙如,恰恰导致了自以为聪明的中国人的愚蠢。著名政治学者刘军宁有一段话说:“中国人向来以精于商业著称。从历史上看,中国人的政治头脑也不简单。尤其擅长钻营与算计。但是,对不同政治制度的不同成本却从未用其商业头脑作过认真周密地核算,以致世世代代吃尽无穷的苦头、付出无尽的代价而不自知。……中国人对无限政府与暴政的宽容与耐心就像中国的景泰蓝一样举世无双。……这种宽容与耐心是出自大度,还是出自无知。……如果中国人聪明的话,为什么不关心政治,不关心政治正义?为什么不在意自由权利,只关心没有权利便朝不保夕的财产与权力?为什么不去探索能够发挥而不是压制所有中国人聪明才智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⑹从中国知识分子和统治阶级历来结局都不会太好的状况来看,中国知识分子不懂得关心永恒性的问题。

综合症之三是:同类相残症

“窝里斗”,“文人相轻”是不是中国人从娘胎里带来或者从文化传统中产生的劣根性?不是。中国文化结构讲究仁义、忠恕之道。仁者,泛爱众而亲人。义,是合理合群的行为,是人与人之间特别是受苦受难的人们之间“患难相扶、守望相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正义互助行为。忠,是诚实和不偏不倚的中和之道,也是对群体、对民族、对事业的使命感、责任感。恕字,有“如”、“心”二字组成,就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就是宽容和宽恕。

那么,中国知识界为什么会比平民百姓更喜好同类相残呢?

实际上,还是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求“完善、完美无缺,和反之,实际存在的人的不可能完善”有关。

中国知识人站出来一个,每一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掌握有真理,自己是最聪明的,自己是最正确的。心中没有苏格拉底式的无知,没有耶稣式的原罪,没有理性局限的认识,确有“理性的自负”。

综合症之四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中国知识的所谓高屋建瓴、高瞻远瞩、追求完美无缺变成了眼高手低,心高气傲、高谈阔论、曲高和寡、好高务远。

有一本书《中国人的素质》,是美国公理会教士明恩溥(1845—1942),1872年来中国,经过22年传教生涯,于1894年成书的作品。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100多年,这本书对“儒、道、佛”三家的评点还是中肯的。书中说,儒、道、佛是当今世界上最精致、最完美、最有感染力、最优秀的教义之一,然而,与它喂养出的人物对照,在儒、道、佛文化氛围里生长出来的人不仅不是最优秀的,反而是最丑恶、最肮脏、最猥琐、最低俗低廉低级的。究其原因,是无法付诸实践的问题⑺。换一种说法,是无法获得一种普世性的价值观,无法进入平常和过程之中的原因。或者说,是不能接纳恶、贫贱、无知的原因。它们抛弃了恶、贫贱、无知,所谓“近鬼神而远之”实际,它们则归于恶、贫贱、无知之地。

三、中国知识分子——不能承受之重

中国知识分子是一群不能承担重任的群体,就如同知识本身,它不具备承担重任的责任。知识只是一种工具,一种认识事物的尺度;是一种人为制造的、能够掌握、和惟有人才能够理解的尺度。居于知识的这种限度,如果一旦事物超出了知识的范畴,不被人所掌握和制造,它属于创造者的,这就不是知识所能够承载的了。还有那些需要借助外力,来自超然、或超越性的力,或者说信仰之力才能承担的,也不是知识分子的份内事。中国知识分子承接了祖先传承下来的优秀文化,文化中,对“士”,对知识分子的“期望值”太高,并且,传承下来的文化只是中看,不中用,甚至是缺乏创造力的文化,中国知识分子在这种内在的,潜在意识与实际不相符合的双重打击下,在与世界文明的碰撞和展示之中,自然,一比较就原形毕露,就垮了。

1、中国知识分子的局限性

在一个“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社会地位,或者说是财源滚滚,而国家人口文盲率一直特高的国家,读书只是一部分人的专利,所谓有知识就成了一个特殊的,有特权的群体。然而,实际有知识就跟“能识文断字的人”的概念差不多,知识并没有担当起其它的社会功效。

据统计资料,1949年,4亿中国人就有3、2亿人为文盲,成人文盲率是80%;根据1982年人口普查,中国文盲人数为2.3亿,文盲的总人数与1949年变化不大。文盲率与总人数相比是减少了,为23.67%,而同期日本的文盲率为0.3%。

物以稀为贵。如今,每一年都有数百万青年学子走出大学校园,现在有“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的说法的,2006届大学生喊出“零工资就业”。据相关部门统计公布,2007年毕业生人数达到495万人。从这里意识到,随着读书,读大学不再是难题,中国知识分子已经不再奇货可居,中国知识分子已经不再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中国知识分子已经还原成为知识的“分子”。他们更多地有了所学知识的秉性,成为职业人,较少地有人文关怀,更没有我们长期期望的那种担当精神。

所谓,知识分子应是社会的良心。他们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儒家张载语)。此种说法,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综观整个人类文明史,能够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不是知识,而是信仰。在知识与科学不断世俗化和市场化的今天,知识与科学非人性的,工具性的一面更加暴露,其“敲门砖”的作用更加彰显。知识与被捆绑的知识人,过去是,今天仍然是“近墨者黑”,缺乏定力地过着摇摆式的生活。中国知识分子本质上一直是中华民族识别信息工具的传承者,其自身并不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创造性与承担精神。如果有这种潜质,中国历史就不会在王朝恶性循环的怪圈中残喘了。

在恶性循环的历史中,我们是见到几个知识分子忧国忧民,挺身而出,“我劝天公重抖擞,不居一格降人才”的,然而,为什么中国的人才总是令人大失所望,中国的智识始终成不了气候。何况,仅仅只有个别优秀人才是代表不了整个团队和民族的。令人遗憾的,中国的民间或是官方,却一直对“人才”情有独钟,或许这就是造成对“知识分子”的期望质空洞的原因之一。其实,天地良知与人才,或者与有没有知识无关。“人才”的概念就像知识分子的概念一样,没有成其为人的“神性”,只有“千里马”的畜性。

在中国,人们遇到不可能克服的障碍时,呼叫的是“人才”,“英雄”;与此相反,在西方,呼叫的是“神”,“主”的救赎。不同的依靠对象,形成了不同的景观:一方,“师道之不存已久矣”(唐朝,韩愈语);另一方,背起了“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前者是在叹息,无奈,恨其不争之中走向反叛、极端和摇摆软骨;后者则是在神的招呼声中,走向信靠、走向担当、走向世界。而正是这种数千年如一日的信仰,执着精神才影响和造就了人类的良知和文明。显然,中国知识分子不是信仰者,人们不应该把知识分子与信仰者等同。

2、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形

中国知识分子其实就是一批匠人。匠人就是指有一技之长,利用所学知识或专长去刨食,服从肉体需要而劳作的人。刨食是目的,他们为此目的去学习、去做工;然后,留下的产品,或消耗掉了;或许,遗留下来的产品成了文化遗产,被后人称之为古代历史文明。实际上,那代表了匠人与他那个时代刨食的水准,他做过工的证明,具有古董和遗物的性质,并没有塑造天地良心的功能。

当今中国的“大师、大家”很多,书法家、艺术家、美食家、表演大师、总设计师、文化苦旅大师、大明星、和硕士、博士、博士后、教授等等。如果我们转换观念,依着本文的梳理,仅仅把他们当成刨食的匠人。“领袖也是人马”,不能因为他们学识多,名气大就把天地良心与他们等量齐观。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埋怨知识分子了。如果我们仍然依着过去的路径,难免又回到文章的开头,大家都来谴责中国的知识分子,结果,只能是再生一次闷气,再发一回无名的火,依然如故,看不到中国的阙如。

平心静气而论,当今中国的大师,大家、各种职称学位很多,是与中国当今被“总设计师”设计为“世界工厂”相关的。

依此来看,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形就出来了,中国知识分子=工具=产品=纳税人。

所谓知识分子是工具,或者说,匠人,指知识分子本人而言,他们努力读书,学知识的目的是为了有一技之长,好谋一份工作,可为肉体寻一个舒适的居所,其它的不再关心。

产品:知识分子不把自己当人看,自己被传统文化当成产品,也把别人当物品看待。国家是这样,家人是这样,都不把知识分子当人看。大家需要的不是“人”,而是产品,人不好处,产品就好处理,产品不好使,不能用就换掉,或丢掉。那种不可替代性,不可任意丢掉,不可买卖收购的属性属于人,不属于知识分子。

纳税人:知识分子自我物化,或被国家和政府物化,知识分子就成了国家和政府GDP增长的良器,或者说纳税人。如果说,知识分子是纳税人的话,与纳税相伴而产生的纳税人的权利应当是,“无代表,不纳税”。显然,无论是知识分子也好,还是纳税人也好,他们都没有能依自己的意志经公投推荐出自己的代表出现于公共事务领域管理公共事务的。

3、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着理性的自我定位

我们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她就像人的眼睛那样,容不得沙子,容不得模糊。中国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已经到了梳理和消解的时候。尤其是人权时代的来临,那种不把知识分子当人看的物化意识,“尊重知识分子”也不过是像伯乐一样,把知识分子当马看。更何况,中国知识分子的名声已经扫地。

像大知识分子郭沫若,他不愧为一个绝顶聪明之人。他的绝顶绝聪就在于会做戏,是个变色龙,在不同场合显露出不同的脸谱来。郭自己就有关于“逢场作戏”的经验交流。

在报告文学《无花果》(石湾著)中,有一段郭沫若对陈明远说的话:

“做人有两种,一种叫逢场作戏,那样,很快就能成功;另一种,叫自然流露,也很容易倒霉,甚至毁掉……。”

中国社会科学院是中国知识分子级别最高的人文和社会科学机构,其下属哲学研究所的教授郑家栋被号称为“儒学大家”。他利用出国可携带配偶的机会,每次到美国时都带一名女子出境,结果在第五次带人时被抓。郑家栋通过偷渡,收入超过二十万人民币以上,后被判处两年徒刑并罚金若干。

北京大学自称为孔子第七十三代“直系”子孙的教授孔庆东,其所学知识指导他跳出来指责章诒和“那个阶级是我们政权的敌人”,还说“共产党对他们是极其宽大的”,孔庆东的知识仅限于共产党员的党性原则,明显缺乏人性。

还有许多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戏剧表演大师、和各类科学家。他们与匠人赵本山一样,仅仅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者或传承者。

鉴于此,我们应当实事求是地还原中国知识分子,以职业来明确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不要再把铁肩担道义的重任与中国知识分子捆绑在一起。一代国学宗师王国维的自投昆明湖,以身殉中国文化。作为一种象征,就是说明了中国的知识和文化阶层承担不了除专业知识之外的道义、良知、人权等等的负重。请放弃对匠人们的拷问!

话又回过头来,知识分子不应当再以“圣人师”、“道德家”、和“权威人士”的面孔干涉非本专业之外的社会活动。要走出“道德国家”的旧轨,进入“公民社会”、“法治国家”时代。各行各业都要忠于职守,用新时代的话语恰当准确地给自己定位,明确内行外行有别,既不要越位,也不要缺位。

4、走出知识分子的误区

以知识分子来定位自己,或以此来与人群区分,其实质就是中国专制文化在中国的百年继续。中国人只知道寻找知识分子,西方人早就在苏格拉底那里就学会了“寻找人”。

苏格拉底在雅典大白天打灯笼四处寻找,教导西方人不是去寻找知识,而是寻找“人”。同时,他还给知识分子做了定位。那时的知识分子,自称为有知识的人,他们总认为自己很了不起,要高人一筹。即是有学问、有见识的“智者”。他们是从自己有某一方面的知识来定位,以自己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得到“智者”的骄傲感。苏格拉底则不是这样,作为人类的教育家,苏格拉底告诉人,人类是无知的。那些自认为有知识的人,或者智者都是无知的。苏格拉底说:你有某方面的知识并不等于你拥有了所有人已经掌握了的知识,即使你掌握了人类所有的工、农、商、法、物理、化学、医学、语言学等等知识,你也不能称自己是知识分子,因为知识是不能穷尽的,人类是无知的,个人同样是无知的。你要从别人有,你无的地方去看,就可得出你的“无知”;从人类未知的领域,人类无能无力改变什么的地方去看,你就可得出人类的“无知”。

以知识来界定我们的社会,固然对知识分子有利,然,只是小利,对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后果实际是大损失。因为,这样的社会会趋之若鹜地去掌握知识,诸如提倡“尊重知识”,“科学发展观”等等,并且这些无视生命的知识就会道貌岸然地成了高贵的主流文化,然而人权、人性则遭到了抛弃或践踏,专制极权便会肆无忌惮。

知识就是妄想着对无知者的启蒙、训导、蔑视、歧视、仇视、然后是专制。知识成了实行专制的合理理由。知识与素质、科学、道德的仰望有关,知识以现世、肉体、功利、权势的需求有关,却不看重人类的良知和尊严。知识更与信仰无涉。由知识为主体建立的社会固然有经济成果,GDP增长率高,但是,人性已经没落,社会的危机、和冲突则会不断增加,人们也缺乏安全感。知识、素质、科学、道德的提法的确诱人,而且还可以有劲地煽情、做秀、唱高调。但是,这些时髦的东西由于缺少了对个体的人及其生命的终极关怀,知识则归于一个苍白的符号。你是知识分子,你同时可以是一个无灵魂、无思想、无良知、不知廉耻的器皿。中国知识分子纵然像摩登泡沫一样多,但都如同有一个过眼烟云的人生,瞬间就消逝了。因为他们不像信仰者那样,与自由、平等、公义、人的尊严同在,把自己的生命与永恒世界联系起来,支撑起一片洁净安谧祥和的天地。

强调知识、文化、素质、道德的社会必然与专制权力天然一体;与个人主义、自由、人权、公义、普世原则无缘;更与信仰无缘。

四、结论

“知识分子死亡”的问题,法国后现代思想家利奥塔早就提出过。他认为知识分子因为往往将自己放在人、人类或人民的位置之上,以此为一个普遍价值的主体,习惯于针对社会每一个人居高临下的发言。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们赖以生存的那一套体系只是多元世界之中的一元,他们的知识也是局部的。当今社会的知识已经繁花似锦,呈现出不断的细化,不断再分化的过程中,知识分子也在分工分化的现代化大潮流中。所谓各类的专家、博士、工程师、医师、律师、政治家等等的名称或头衔其实就是最好的证明。知识分子的概念已经终结,涅槃为各类匠人。

知识分子的终结意味着以培养知识分子为目的的专制教育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公民教育的开启。知识分子教育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君子教育”,君子教育上则为奴才,下则为大人也。知识分子是想做“大人”,然,“大人”必然也是“小人”。中国的知识分子只知道或“大人”,或“小人”,甚至于在“无耻之徒”之间争扎,却永远不懂得何为“人”,何为一个神圣的人。

如今,人们已经开始在寻找一个普适性、共识性的“人”,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的形象。

人是什么?人是谁?

这个世界过去没有,现在也不再可能指望知识分子来回答这个问题。知识只是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人们是可以借助知识包括科学仪器认识宏观世界和微观粒子世界,但,独独不能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灵魂。“人的可悲不在于他缺乏知识,人类的悲剧不是认识论的缺乏,而是人对自己缺乏认识⑻。”人类往往听任各种谬误支配自己,从而丢失了自己,生活在虚假、空洞、偏见之中,忘记了人生存的根本,使自己的生存失真。这样的“知识中心论”应当休矣,人当回归到对“人的终极关怀”上来,使每一个人都与永恒的价值联系在一起,每一个人都能够明确定位自己,寻找到自己做“人”的形象,拒绝人生随意被知识伪装的影像弄糊涂。

 

绿色文化者:陈西

2008年5月5日于贵州贵阳大西门市西河边

 

注:⑴:摘自<<万维读者网络-天下论坛>>《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 戴晴

⑵:原载《观察》《寻找中国的知识分子》薛东华

⑶:《“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和良知”在哪里—由公务员考试引起的思考》牟传珩-政右经左  2007-09-14 08:35:45

⑷:《中国知识分子死亡了吗?》许纪霖(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说明:本文系作者于2000年6月28日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亚太研究院的讲演稿

⑸:见《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2月第一版,4页

⑹:《政治中国》今日中国出版社出版,刘军宁《人•••制度••选拔•选举》

⑺:《中国人的素质》[美]明恩溥,学林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275页

⑻:《人是谁》[美]A•J•赫舍尔(1907-1972)犹太哲学家和神学家

杨恒均:对不起,我不能不伤害你

下面是我今天收到的45封网友来信中的一封,只删除有可能暴露网友身份和单位的小部分内容,全文转载如下:

老杨,我知道你对目前四川的汶川地震灾难与我一样有着沉重的心情,看到那些鲜活生命的死去电视画面,实在不忍心去看,眼泪总是在眼中打转,心揪着痛。为什么如此惨烈的灾难又一次降临在中国?难道地震真的不能预测?我(删除几个字)女儿今天放学回家问我:22年前发生的唐山地震不能预测,22年过去了中国的地震预测技术还停留在1976年的水平上?我无言以对。

也许,在心中面对此次灾难我们有许多责问,我们有许多愤懑。但是现在我们只能沉默,寄希望于我们的政府和军队积极援救生命,只能默默关注灾情,为灾区同胞的平安祈祷。我已经报名参加献血,(删除一行)我想这是我当下能为灾区所做的点滴。

现在是敏感期,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想老杨可以沉默一会,不要以你犀利的笔去戳痛那些黑暗,否则会有一部分网友觉得你太不厚道和仁慈,尤其,疲惫的温总理正战斗在灾区第一线,当他的泪水涌出时,深深地打动了多少中国人的心。

老杨,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勇气的男人,敢做敢为,为自己心目中的祖国充满战斗激情,但是,现在我真的关心你的不合时言论是否会伤很多网友的心,他们此时不能理解你,也不能体谅你的用意,他们会恶语扑向你,认为你如此离经叛道,这是我不忍心看到的。

不能走得太远,不能走得太急,有时,你要停下来,等一等你的网友。如果你想启蒙你的同胞,如果你想为你的理想奋斗,不要太张扬;换一个方式,换一种姿态,你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想此时沉默是金,沉默最好。

保重!

一个真的关心你的网友

(转载信件完)

这两天我只写了一两篇文章,还不完全是针对四川地震的,可是,看一下博客里的留言,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在批评甚至辱骂的,加上每天的几十封上百封信,其中也不乏批评的。实话说,那些信和留言都没有这一封信给我触动大。这个网友虽然是新认识的,但我很喜欢他,而且也认为他理解我(他在短期内,熬夜读完了我两百万字的所有作品)。他的信言真意切,我就是再固执,也不能不停下来,想一想了。

是我走得太快?还是我完全走错方向了?如果一个人的文章总是伤害读者的心,他是不是真应该停下来反思一下?至少,我想,在反思之前,我要对所有被我伤害的网友说一声:对不起。

但说过对不起之后,我还是要反思的,我觉得好像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责任,也是一个作家和知识分子责任,不知道我说得是否对。

实事求是地说,三十年来最大的地震——也应该算是我们改革开放以来碰上的最大的自然灾害——发生了,作为一名中国人,那一个不是痛苦万分?都恨不得自己有超能力拯救灾民。再实事求是地说,地震发生后,从总书记到总理,日夜奔波,特别是总理,亲临第一线,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的。

(注意,我不同意有些网友质疑地震预测的问题,这不是中国的问题,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如美国,也没有确切掌握地震预测。美国虽然比我们更早发布这次地震情况,但显然,他们也没有预测出来,否则他们没有理由不通报给中国)

地震发生了,全国人民万众一心,难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有二心?这里我也不妨说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与网友交流。

遇到灾难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当然是团结。可是,这种团结也不是那种连意见都不能提的团结。例如说,如果地震是有人破坏的,如果还有人继续破坏,或者阻扰我们救助,那么我们要团结起来,把他打倒。可是现在没有这个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更好的救助。截至现在为止,我们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埋在地下,还有灾民风餐露宿。

网友被温总理感动了,我也是,但没有要落泪的地步。但今天早上我却被另外一个人弄得差一点流了泪。她没有名字,脸上有污泥,大概是个中年女人,出现在CNN的镜头上,她的右腿断了(伤了),她就躺在街上的一块塑料布上,可是天正在下雨,她只有一个雨伞,于是她把雨伞一会挪到伤腿上,一会挪到脸上,她身边有些人在奔走,但没有一个人在照顾她。今天早上,我的眼中和心中没有总理,我的眼中全是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我的心中还有很多我眼中看不到的至今压在瓦砾下的灾民。

这次灾后,中国政府全力以赴,可以说无论从反应速度还是出动的人力物力上,都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值得鼓励和喝彩。可是,我们就停在这里吗?我们的政府已经做得最好了,不是吗?

很多网友看到我竟然在这个时候挑刺,批评政府,说我还在鸡蛋里挑骨头,对政府有仇,至少是不厚道,甚至指责我不是中国人。他们说应该和政府保持一致,至少你也被温总理感动了吧,你没有心、没有肺?

我很抱歉,我伤害了大家的感情。那么我是怎么想的,也应该说一下,这个时候如果我参加大家的祈祷,写让人激动人心的文章,甚至保持沉默,都是可以的。地震出现后,很多网民都激动万分,写出了很多好文章,有些非常煽情,例如,“今夜,我们都是灾区人”、“今天,我们都是灾民”等等。

可是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你今天真是灾民的话,你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你绝对没有时间写这样的文章,而且,灾区的人今天没有几个人看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是给那些根本不是灾民的人看的。那么对于灾民,他们在想什么?我可以毫不犹疑地告诉你,他们肯定不会像你一样感动得流泪,因为他们绝大多数的人还在流血!对于等待救援的灾民,他们永远在想:如果你们的救援工作已经做到了历史上最好的,那么你们还能不能做得更好一点?

让我们假定我们真是灾区的人,我们和他们心连心,或者我们本身是灾民,甚至是那些正在瓦砾下等待救援的垂死的人,好不好?如果是的话,你会想什么?你会对救援怀抱感激吗?当然不会,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救援,哪怕是历史上最好的,在灾民看来都应该“更好”,更何况,我们的历史上最好的救援,是不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救援?我们是否和世界上的救援存在一些差距?

在地震发生两个小时候后,我就从外电上看到地震的情况,以这样的破坏程度,以我们国家的救援水平特别是运送救援人员和物资到达灾民面前的能力来说(这后一部分是所有救援工作中最重要的),我们和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救援水平还是有一定差别的。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够立即联系美国那些正在泰国而无法进入缅甸的救援人员和设备,请求他们紧急支援四川,是不是效果要好一点?(注意,美国总统第一时间表达了愿意听后调遣,提供必要的支援,也第一时间捐钱了)我当时写了这个意思。结果有网友上来就骂,我想,如果你们的姐妹兄弟正在灾区中心的瓦砾下慢慢流血,你们会骂我吗?我们难道只知道在文章中高呼“今夜,我们都是灾民”,而不愿意把自己设想在灾民的位置上思考一下?说话实话,灾难发生后,已开始的所谓捐钱,根本就是象征意义的,中国的钱不多吗?钱有什么用?现在的问题是把灾民从死亡的边缘抢救回来。这不是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今天上午刚刚从新闻中看到,中国政府已经表示不但接受外国的金钱和物资资助,也愿意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救援和设备进入灾区。中国救援人员表示,在进入灾区时遇到了巨大的困难。我要为政府的决定喝彩!虽然政府的决定是我在看到地震的当时就想到的,而且也遭到了网友的辱骂。我倒想知道,为什么我早考虑到的东西受到网友的攻击,等到政府两天后考虑到并且决定了,网友就沉默了?

世界上的救援队伍是不分国家和政治的,大家可能不知道,美国发生地震时,世界多个国家的救援人员都冲过去。如果我们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救援队伍,也可以随时申请冲过去。(写到这里,我又要建议:这次地震过后,国家应该加大力度,组建一支世界级水平的救灾队伍。目前军队和武警被当成救灾的主力,事实上他们真正接受的救灾训练是远远比不上专业队伍的。)我已经从国际新闻上知道,美国在东南亚集中了非常强力的救援队伍,这个时候我们却发生了地震,如果“免费”用一下他们,对灾区人民是何等重要?虽然我们的救灾队伍也很不错,但是大家应该知道,这种度和范围的地震发生后,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包括美国)都是没有办法只使用自己国家的救援人员。(一个国家不可能养活那么多精锐的救援人员)

而且,据我所知道,美国有些救援人员,一个人至少可以抵美国军队20个士兵以上,例如洛杉矶的那几个地震救援队(洛杉矶是地震高发地带),抵20个人意义在哪里?大家知道很多救援地方无法容纳那么多人,所以,这抵20个人的救援高手,实际上发生的作用比一队人马。

刚刚看到CNN电视台记者实况采访远在洛杉矶的那个救援队头头,采访者说,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地震救援团体,你们准备去中国吗? 那个美国救援队队长是这样说的,我们准备好了,我们是国际救援队的一部分,现在只要中国提出请求,我们立即出发!

我真想现在就拿起电话,说,哥们,飞机上吃午饭,现在就过来吧,和中国兄弟们一起开赴灾区,拯救中国灾民!!!专业的救援队伍,对那些还在瓦砾下面的生命,有多大的意义,我想,我们都知道吧。让美国人过来,这些救援都是免费的,而且还有更重要的好处,让我们的精锐救援部队和他们一起并肩战斗,也可以取长补短,利于今后我们提高自己救援水平,等到有一天,美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也把精锐救援部队派过去。

在国家面临灾难的时候,大家要同仇敌忾,但也要群策群力,绝对不能用一种声音说话,更不能完全把思考的任务交给政府和军队,他们冲在第一线,要流血流汗,但很多时候,我们在后方的思考反而更加清醒。自然灾害和911那种恐怖袭击还有不公的地方,不需要高度一致对敌。现在我们的敌人是灾害。大家也看到了我们成都部队司令员带领几百个士兵在地震30个小时候后急行军90公里到达灾区中心。司令员带队,请问,谁不感动?如果这个时候,我在一个舒服的地方,在电脑前提出疑问,当然会被认为不地道,甚至有些变态。可是,我的朋友,那些在灾区中心瓦砾下等了30个小时的同胞能够问问题吗?如果我们不替他们问一下,你就算捐献了几个亿,把我们的血都捐出去,等到他们生命消失了,血流完了,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在感动的时候,一定不能忘记问,为什么30个小时才赶到?90公里急行军需要多少个小时?成都军区离灾区中心有多远?他们赶到后就马上救助了上百人,那么如果再提前20小时、10小时,1小时,甚至半小时,是不是可以救助更多的人?

当然我的质疑并不一定正确,司令员可以告诉我,不,我们尽力了,不可能了。我得到这样的答案,我会点头同意,我会伤心,但我不会满意,因为我会反问一句,如果是美国的救援队伍的话,他们需要多少个小时?答案同样是:也许比我们更慢,也许和我们一样,但也许比我们快,如果答案是后者,如果要是美国的救援部队的话,比我们快,那么我们就应该继续追问,我们的差距在哪里?我们要如何提高?多久能够提高?如果是因为他们的设备不好,我们就买设备,如果政府没有钱,我们就捐。

事情就这么简单,难道我们的部队,在听到我们的质问后,就突然停下来,说,啊,你这个时候不鼓励我,我不去了。有网友说,但是这个时候不是你批评和质疑的时候,要等到灾难过后。

大家不是不知道,中国有多少灾难,每一次过后,总是会被搞成歌功颂德的欢乐大舞台,灾难过后什么时候有人认真总结过?普通民众和知识分子什么时候有机会质疑过?雪灾过后,大家总是期待一个总结,结果全国一片表扬模范的声音,甚至连铁道部也给自己打了高分,请问,总结的经验教训在哪里?灾民的损失有人补偿吗?

这次倒塌的那么多房子,有人说了,为什么学校第一时间倒,而政府大楼却大多没有倒?(这个事实我并没有证实过)我想如果情况是这样,这涉及到国家的教育投入,涉及到一些腐败的楼房质量,那么这个时候拿出来说,对不对?是否会影响救援工作?其实,如果拿出来说会影响救援工作,就一定不能说。

我认为不会,教育问题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小学的楼房比政府大楼要差得多,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当然,我们可以等灾后再提醒,但三十年过去了,大家不是每天都在批评教育投入少?情况如何?相对我们经济增长来说,不是越来越差?磁悬浮列车多少钱?建一个好一点的学校多少钱?孩子们被压在大楼下面当然不都是因为学校质量不好,但我们国家的教学楼有规定,必须抗击多少级的地震,这些倒掉的楼达到标准没有?政府大楼的抗震标准比学校的高吗?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如果说我们很穷,那没有问题,可是,我们政府的大楼一个比一个好,这不是事实吗?

我说这些伤害了大家的感情,我很抱歉,但我绝对不认为这些会影响救灾?什么人听到指责学校质量不好,就连灾也不去救了?如果我不说,我觉得良心不安,我觉得对不起那些被压死和正等待救援的灾民。有人说,你没有干实际的事,人家官兵在前线救援,你应该闭嘴。前线的官兵以及总理们当然比我有发言权,中国五千多份报纸和所有的电视台,不是每天每时都在播送最新的指示和动态?我只不过在自己的博客发表一点我认为对救灾有用的建议(还被删除)?怎么就不得了啦?

可是看看开头那个网友的信,我心里还是很难过。对不起,我伤害了网友的感情;但同样我还想说一声对不起,因为我不能不伤害你的感情,因为如果我不伤害你的感情,我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觉得对不起现在还在等待救援的所有灾民。正因为灾难发生后,很多民众一面倒地站在救灾一边,来一个政治正确,不停为政府的努力而感动,好像我们提一点建议就把几百万人民解放军的士气给打下去了,这些人往往忽视了灾民的切身感受。所以造成一些滑稽的现象,那就是当一个灾民抱怨的时候,有人会出来指责,你还想怎么样?没有看到政府做了这么多事?没有看到温总理那么大年纪了,还亲赴第一线?这样的事情出现在年初的雪灾时,雪灾过后,我们听到的一片歌颂之词,至于灾民,他们只不过又一次成了陪衬而已。

我很清楚,对于一个写作人,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主流人群发出相左的意见,成为众矢之的,而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无论是西藏问题还是奥运火炬,或者爱国大游行,我很多知识分子朋友也警告过我,而且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也保持了沉默。我当然知道在这个时候写一些批评的意见,对我没有一点好处。可是我确实没有办法保持沉默,因为在这个国家和民众遭遇灾难的时候,在还无法知道那些灾民死活的情况下,我挨点骂没有什么,我也不是一名作家,更不想当一名受欢迎的作家,因为此时此刻,我把自己当成一名灾区的灾民——就像很多文笔优美的知识分子们写的那样!

杨恒均 2008-5-14

崔卫平:我组织的反美游行

许多人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作为一名子女随父母下放。1970年毛泽东发表5·20声明时,未成年的我就随父母下放在江苏沿海的一个产棉地区。这个地方属于新开垦的地区,因此地主富农比较少,绝大多数人都是贫下中农。

声明是在晚上八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中”播出的,当时最高最新指示都是用记录速度广播,于是我的父亲便率领我的哥哥,他们父子先将广播里的声明记录下来,然后用复写纸复印若干份,连夜不睡觉地那么干。应该至少复写有十份以上,因为我们大队有十个生产队,父亲的想法是最好明天早上每个生产队都能够拿到一份,在田头带领贫下中农学习。

这项活动轮不到我,我多少感到有些失落。说到底我也不能闲着,于是就想自己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担任两个生产小队联合的“校外连长”,我这辈子当的最大的官就是这个体制外的。所谓“连长”,就是将从小学到初中的孩子们集中起来,开展课外活动。主要的工作有:一,平时操练。我负责喊口号,那时候我声音嘹亮,能够将一只松松垮垮的队伍立马喊得笔直,而一只刚刚经过我训练的队伍到了别人手上,马上泄了气,溃不成军。二、负责一些宣传工作。具体做法是到贫下中农家里,将这家人家的烧饭锅拿出来扣在地上,刮得一些黑色的柴禾灰,然后兑上一些水,将“防虫、防火”“绿化祖国”之类的标语写在人们经过的地方,当地叫做“路头标语”。

我手上有一些兵,为什么不组织游行呢?

于是我就挨门挨户去敲贫下中农家的门。但是天晚了,人们都睡觉了。尤其是我的主要部下,他(她)们虽然与我年龄相仿,才上初一,但却是家里的骨干劳动力,在做饭、切猪菜方面完全顶得上一个大人,他们白天劳累了,此时很不想起身。结果我只寻到一些小喽罗,十岁左右的,或者更小,八九岁的,我们一共大约十三四人排队集合,只有我们平时活动人数的三分之一不到。

游行要找一个大马路,但是我们那里没有,我想到了一条新开堤的堤岸,那上面能够开小汽车,是一个理想的场所,于是我把小伙伴们一起带上了堤岸。这时已经有晚间十点来钟了吧。

十几双瘦弱的胳臂一起伸向黑暗的天空,我带领他们高呼口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我们怕美帝,而是美帝怕我们”,诸如此类。那个地方叫做“大丰”,不见得有多富饶,就是风特别大,但愿我们的呼声能够随风穿越波涛汹涌的海洋,一直送到美国去。闹腾到半夜才回家,脑子昏昏沉沉,倒头便睡了。

第二天我注意留心,有没有人提到前一天大坝上的异常动静。非常遗憾,好像谁也没有提起,贫下中农们对于此事仿佛一概不关心,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另外一些事情上面,那些事情我也认为是更加值得关注的。

这件事使我充分认识到:游行这种事情距离生活太远了。一般人们并不在乎,除非与他们的实际生活、切身利益有关,我终身记住了这个教训。于是一提到游行,我就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刮大风的、孤独的夜晚。

钱钢:从唐山大地震到“SARS”疫潮

 

      先向在座的朋友说一声谢谢,特别要向现在还站在门外大厅的朋友说谢谢。辛苦你们了!

  我们一起经历了SARS,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我3月5日来到香港,整个SARS的高潮中间,我一直是在香港大学。如果有人问我,你自己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让我告诉大家:
 
  第一个印象是一首歌,我想在座的各位或许还能记得,香港有线电视新闻台在播送新闻时,常常出现一段过渡的音乐,这个音乐就是“We Shall Over come”,我想你们一定记得,而且一定会唱这首美国歌。“我们要征服”,征服SARS,这是我第一个强烈印象。

  我的第二个印象,也是一首歌。香港人给为了抢救病人而献身的谢婉雯医生送行的时候,成百上千的人在浩园唱起一首歌。我当时误以为是一首基督教的歌,后来越听觉得越耳熟,终于听出来,它是中国的古典名曲《阳关三叠》。在香港,我听见“We Shall Over come”,也听到《阳关三叠》。香港的中西合璧,令我感慨。

  第三个印象,还是一首歌。大家知道SARS期间我们每天都要用消毒剂洗很多次手。有一个同学跟我讲:钱老师,你知道吗?洗手的时候你一定要唱歌的。唱什么歌呢?唱“Happy Bir t hday t o You”。她说:你一定要从第一句唱到最后一句,你把这首歌唱完,手就已经彻底消毒了。噢,原来香港的同学用这首《生日快乐》,让消毒的过程尽善尽美,在面临生死的严峻时刻,香港人还有这样的生活态度!

  今天我想谈谈我个人和《唐山大地震》这本书。很多人问我,当时唐山有很多人在现场,有作家,也有记者,为什么写唐山大地震的使命会落到你的身上?确实,我有特别的机会。

  唐山地震发生不久,我就去参加救灾。我去时,口袋里面装满了纸条。很多很多的人,听说我要去,把想要寻找的人写在纸条上叫我去找。你知道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提电话,唐山完全是消息隔绝的。口袋的纸条中包括我妈妈写的。我家在杭州,妈妈托人打电话给我说,一定要去找你的蒋叔叔。蒋叔叔是我妈妈的老朋友。大家不知道能否理解,在当时的“文化大革命”中,很多的人都被抓起来、关起来。蒋叔叔在杭州很倒霉,被斗争,日子很苦,然后他就跟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是唐山人,他们在1975年的时候做了个决定,说,唉呀,杭州这个地方真不是个好过的地方,我们走吧,回唐山去。没想到逃避了杭州的斗争,又遇到唐山的地震。他们是死是活?他们家还有两个孩子,比我小,是我们的弟弟妹妹,他们怎么样?

  一些熟人在条子上写了人名,托我帮他们在唐山找人,我就拿着一叠条子到了唐山。除了随身衣服,我带了一些大蒜,还带了黄连素,因为都说唐山特别危险,有传染病,所以要带药。还有一瓶糖──那时候内地的生活非常苦,买糖都要凭票。我记得特别清楚,是一瓶椰子糖。因为有人说到唐山后你没有饭吃的,我想没有饭吃的时候我就吃一颗糖,也许能坚持。可是哪里能够去找什么蒋叔叔、张叔叔?地震后的唐山已经没有门牌号码、没有路了,只有废墟。一个人一生中如果见过唐山废墟,你就知道,什么叫巨大的灾变、人类的噩运。

  说来凑巧,那天我跟防疫队去了几个医疗队以后,正在跟人谈事,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特别耳熟,是苏北口音,那不是我的那个蒋叔叔吗?没有那么凑巧的,到了唐山才一天,我就意外地遇到蒋叔叔,我一下子就叫起来了,蒋叔叔见到我一下子就跑上来,他的表情是我一辈子不能忘记的,又是笑又是哭,然后,他语不成句,就到处指:你看你看,我们唐山都怎么怎么……我们俩一下子就紧紧地抱在一起。那时候我做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上脱下我的军装给蒋叔叔穿上。

  蒋叔叔是唐山市的民政局局长,“民政局”管理社会的救济事务,比如说残障人。因为有蒋叔叔,所以我一边参加救灾,一边参加蒋叔叔的一些工作。他跟我讲:钱钢,你是喜欢文学的,你要多了解唐山的情况,我来帮你。他是一个局长,有一部汽车,什么汽车呢?又破又小的美国吉普,是战争年代留下来的破汽车。他有一个司机,他就让司机载我到处去走、让我去了解情况,让我去了解那些盲人、聋哑人,他们怎样度过地震以后的日子,特别是让我跟他一起去送唐山孤儿。

      很多人问,唐山地震是1976年发生的,为什么你的书是1986年才出版呢?问题就在这里。在1976年,我在唐山经历了许多事情,但是没有要出一本书的计划,也不可能。在唐山地震时,地震的消息、地震中间的人民伤亡,是秘密。地震的时候在现场,如果有人带一部照相机,那么你就立刻会被警员抓起来,相机会被没收。所以今天我们看到的很多地震的照片,它不是由当时的记者拍的,是科学工作者在日后去考察拍的。所以,大量的是同一类照片,叫做“地震造成的建筑物破坏”,人呢?那些死去的人、受伤的人的照片呢?几乎是找不到的。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找到了一幅起重机从废墟里把死者搬出来的模模糊糊的照片。不知道是谁秘密地拍下来的,在当时那是犯法的。

  当时我写过一些诗,其中一首叫做《烙饼的大娘》。在走过唐山路边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婆婆,在那里烙饼,我心里就想,好,我要写一首诗,写什么呢?写这个大娘啊:她烙饼的面粉是从山西省送来的,她的油是从山东省送来的,她的锅子是从江苏省送来的,她的铲子是从浙江省送来的。我的意思是什么呢?你看,从大娘的这个锅子里面,你看到了全国人民的“阶级友爱”。这个想法固然也不错,但是,当年像我们这样的作者,一考虑问题,就会习惯地想,噢,我要写一个东西,怎样去歌颂我们的国家,怎么去歌颂我们的党,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想法,除此而外,没有更多。所以说,最初的时候,不要说别人不允许你写,你自己也没有想过去写后来这本《唐山大地震》。

  从唐山地震往后三年、五年、八年,你们知道在中国是变化最大的一个年代,我们叫什么呢?今天叫做“改革开放”。它到来对我来说意味什么?对我来说,就是思维习惯发生了极大的变化。1984年,唐山地震快要十年了,一本杂志向我约稿,题目是“一座城市的毁灭和新生”。他们是说,你看从前是一片废墟,今天这个城市又重新建设起来了,盖了许多新房子,在盖新房子的时候,有一个建筑公司表现得很好,它采取了一些改革的措施,发了奖金等等、等等。杂志要我写唐山在十年里边的变化,它的立足点,还是在要歌颂谁谁谁的功劳。但是,这个时候是1984年,我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问自己,我为什么只能用灾难来衬托十年以后的成就,而不能直接去写当时唐山人所受过的苦难呢?

  我们常常说一句话叫“文学是人学”,但是如果不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不可能真正去写人的苦难、人的命运、人的悲欢离合、人的柔弱、人的坚强。我们不会忘记亲身经历的东西。我们曾经过着贫乏的物质生活,没有人的尊严,不知道怎样去尊重人、怎么去爱人,在文学作品里边,你看不到人和人之间的爱。终于,经过思想解放运动,我们明白了,“人”是第一位的,我们要文学去反映“人”。这好像是一把钥匙,到我拿到这把钥匙的时候,我在唐山的日日夜夜,许多难忘的东西,跟泉水一样喷发出来。

  我在那里不光是一个每天背药桶去喷药的防疫队员,也不光是一个四处采访的作者。因为蒋叔叔的孩子已经受伤送到了外地,我就到他们家里,成为他们的“儿子”,跟他们一起经历过所有的生活。先是住芦席的篷子,天气凉了,我们用解放军的帐篷做起了新家;天气更冷了,我们用砖头临时赶建起过冬的简易房。没有水,在街上消防车每天来,一家人发一桶水,要排队的,甚至有时候要抢。没有衣服,有时发救济衣,可能一家人领一件衣服,可能大小还不合适。有的时候,没有米,没有面,就上街去领。这就是灾民的生活。

  唐山的灾难,影响非常深远。一直到今天,它的后遗症还存在。很多人记得的唐山,远远不止于我所看到的唐山。不久以前,我看到一个浙江的官员,他说,噢,你是写唐山的,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件事。他从前是军人,在中越边境的老山打过仗,当时是个连长。他说,在老山的时候,上面分配来一个年轻的军官。老山那地方当时到处是地雷,非常危险。新分来的这个军官,就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对新军官说,你干什么总跟着我?新军官说,连长啊,我要跟你说句话,我是唐山人,我家就剩了我一个了,地震的时候,他们全死了……我有点怕。一天,这个连长带着他,通过一段非常危险的地方,突然,就听他叫了一声,回头一看,人没有了。出了什么事情?原来路很滑,他一下子滑到了山坡底下去了。就听到山坡底下,“轰,轰,轰”,一连串的地雷爆炸了……原来这也是一个唐山地震的孤儿!

      我们的文学、我们的新闻,有责任去把人类的痛苦如实地记录下来。我从事过中国自然灾害史的研究,在一些科学家和作家、记者朋友的共同帮助下,我参与主编了一部叫做《20世纪中国重灾百录》的书,我们的口号是:“为了远离灾难,我们走近灾难。”我们要把1900年一直到1999年,100年间中国发生的灾害,一个一个搞清楚。

  我们现在这个地方,离铜锣湾很近,大家知道铜锣湾那片海就是避风塘。大家试想一下,如果在香港发生一次有成千上万人遇难的自然灾害是什么景象。这就是在1906年9月18日的台风。香港早在1882年已经开始挂风球报告台风消息了,但是偏偏1906年的台风毫无迹象,什么迹象都没有,一个外国神父还驾船,在青衣一带传道呢!突然台风到来,造成极大的伤亡,当时铜锣湾的船都打成了碎片,铜锣湾避风塘全漂满了碎船的木板,人可以在避风塘里的碎船板上走来走去,灾情如此惨重,一万人伤亡。除了唐山大地震,中国还发生过很多伤亡惨重的灾害。在唐山大地震仅仅一年之前,还发生了1975年可以称之为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案。由于淮河大水,两个特大水库、十几个中型水库、100个小型水库同时溃决,河南驻马店地区完全是一片汪洋,有一个县全部沉没在水底,京广铁路停车100多天,巨大的火车车厢都被冲到几十公里之外。

  20世纪在中国还发生过多次类似SARS这样的疫潮,比如说1910年,清朝末年,发生了东北特大鼠疫。那次鼠疫跟这次SARS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动物传给人类,第二是飞沫传染疾病,第三是肺科的疾病,第四是沿交通线迅速地扩散,第五造成严重的地区性恐慌,第六是跨国界的,俄罗斯和中国都发生问题,第七是政府采取了隔离措施。很多事情非常的相似。最后全世界在中国召开了万国鼠疫大会,不简单的。

  大家知道,1988年上海发生了“甲肝”——甲型肝炎,这个“甲肝”,跟这次的SARS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它在时间上非常相似,元旦开始出现,春节形成高潮,春天爆发,然后又突然消失。当然,有一点不同:肝炎是人类有认识的,有疫苗可以防范。但是1988年的这么大的一场肝炎,发病的高峰每天有一万个病例新增,上海的医院根本没有充足的病床可以供病人住院。这次“甲肝”总共导致40万人染病,引致40多人死亡,肝炎啊,直接死亡40多人。大家再想一想,在物质贫困时代,中国人,得肝炎是得不起的,丧失劳动力啊,但是,我要告诉大家,今天你要在报纸上去寻找它的数据,你会找不到,轻描淡写,没有多少。

  我们来说一说这次的SARS。荧幕上是我的朋友——《中国青年报》的记者贺延光在SARS中间拍的一幅照片。贺延光拍了几千幅有关SARS的照片。谈到中国对于SARS的报道,贺延光说,灾害就是灾害,死亡就是死亡,为什么我们的报道里,你看不到这种死亡的真相?这样贺延光就拍下了这张照片:一个病人刚刚死去,旁边是一个无奈的医生。

  大家知道4月20日卫生部长张文康、北京市市长孟学农下台了。下台了以后,在北京的报纸上,前一时期的寂静无声,变成了震耳欲聋的“非典”的报道。4月23日这一天,《中国青年报》的头版,在“非典时期的怕和爱”专栏登了一篇文章,是一个北大学生的来信。我把这个来信给大家念一遍,它的题目叫《请为我的父母祈祷》。这个大学生的文章说: 4月21日晚,父母把我叫回了家,吃饭时他们告诉我,他们所在的医院,已经被北京市卫生局指定为SAR S专门接收医院了,一个星期之内将清空所有的病人,集中所有的医护人员,专门救治“非典”病人。他们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并让我带够衣服和钱,叫我以后不要回家了,他们也会被封闭在医院,不能出来,什么时候能出来,也是未知数。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晴空霹雳一般,当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说出一句:你们会不会感染上?可是谁都知道,赶上这事的医生的感染率是相当高的。我想让他们辞职不干了,我说,以后我上班养活你们!父母只是笑笑,说我孩子气。由于他们都在一个医院工作,所以可以享受只去一个人到医院的待遇。(就是她父母同在一家医院,就可以一个人去SAR S病区,一个人不去。)当我要求他们只去一个人时,他们几乎同时说:“我去!”父亲说,他是一家之主,有责任承担这个危险;而母亲说,如果只有一个人去的话,那就是她去。他们就在饭桌上就这么平静地争着,而我的心就像被刺破了一样,我不相信我的家有一天会要面临这种生死抉择。他们让我决定谁去,我快要哭出来了,感到极度的无助和伤心,我喊着:“无论你们谁染上,咱们这个家就算要完了!你们谁也不许去!”最后母亲慈祥地看着我,说了一句我一想起来就要流眼泪的话:“你以后会有你自己的家庭的,你已经长大了。”母亲说这句话时那慈祥平和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我心碎欲裂:“我和你爸爸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谁去都不放心,就像你现在不放心我们一样。所以叫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决定了,两个人都去。比起那些孩子还小的同事,我们感到幸运多了。”此时我的叫喊、我的眼泪已经无济于事,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我又一次求他们放弃这个工作,不要去,我现在打工挣的钱三个人够用了。父亲说,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医生,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决不能愧对“医生”这个称号,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坐在那里傻傻地发呆。电话响起来,是父亲医学院的同学听说了这个消息,打电话来问候。父亲还在电话中说,要是他“光荣”了(内地的话就是说如果他遇难了),就是他们这个班第一个为医疗事业献身的人。母亲安静地给我收拾东西,我本来每周都回家,但这次,他们给我带够了换洗的衣服,我只能这样回学校了。一想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才能见到我的父母,我就泪如泉涌。街上各色各样的行人,有的跟父母一起出来,去超市购物。我想我的家本来也同他们是一样的,我的父母下班后也会去超市,去菜市场讨价还价,他们本来不是什么崇高的伟人,他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忠于自己的职责而已。我多年来养成的玩世不恭、叛逆不羁,在瞬间土崩瓦解。我多想再听我妈妈的唠叨,而不是从今天起为他们担惊受怕,有家不能回。我现在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回到实验室坐在计算机前发呆,每到吃饭时就忍不住流眼泪。我亲爱的朋友,请为我的父母祈祷,祝他们平安好吗?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谢谢你们,祝你们和你们的父母都健康。

      从唐山地震,到这次SARS,我想说,“人”这个字,终于在我们面前树立起来了。尽管我们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尽管SARS的消息一度被封锁、被阻隔,然后导致了非常大的悲剧,但是4月20日,当卫生部长、北京市长下台之后,你看我们的报纸,包括党报,终于可以堂而皇之把“怕”、把“爱”放到他们的头版。这就是时代,这就是历史。真的,如果一个人他连怕的权力都没有,你怎么期望他去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压抑他的恐惧、压抑他的怕,这个怕,只能变成一种恨。因为时间的关系,我的谈话只到这里。然后,我很愿意和大家继续讨论大家所关心的任何问题。

  问:大自然的灾害和疾病给人带来很多灾难,有人可以胜出,是否真的解决一切,还是会有更严重的后果呢?

  钱钢:唐山地震后,我们都佩带一个徽章,上有四个字: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不是“人一定能胜天”的意思。可是在很多年里面,我们都说,我们能战胜这个“天”。我想在上世纪末的时候,我们人类对于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信心,尤其是当互联网出现了以后,甚至是非常的骄傲。但是21世纪初,我想人类变得冷静多了,有许多未知的东西,SARS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说SARS是被我们战胜的,言之过早啊!我想,人类永远不要去说我们要去战胜自然,我们只能说,我们跟它和谐相处,我们去理解它、去了解它。

  问:你如何说服死难者的家人接受你的访问?写完《唐山大地震》之后会否对生命有另一种看法?

  钱钢:这个朋友的问题,是站在今天来说的。为什么呢?在今天SARS中间,我们如果去采访SARS死难者的家属,是很敏感,是需要特别慎重的一件事情。但是我要告诉大家,在唐山大地震的时候,采访死难者的家属,决不像今天这样的敏感,需要谨小慎微。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充满了斗争,充满了仇恨,真的,人比较粗糙,我们也可以说是坚强。事实上,当年许多唐山人谈到死亡的时候,是很平静的,而且由于死亡的人数太大了,几十万人,身边到处都是死亡者。所以这个问题在当年唐山,不是一个问题。在今天SARS的时候,一定是一个问题。从表面上看来,我自己对于生命,可能有了更多的尊重,但实际上,这个东西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想我去送孤儿的时候,我对小孩子,对他们的那种情感是本来就有的。我想一个健康的社会,它是使人们这种与生俱来的这种善良,能够健康地生长和发育,而不被压抑,不是被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问:究竟是人对社会灾害影响大,抑或是天灾对人的影响更为深远?

  钱钢:我们讲天灾,离不开讲人,有很多时候,灾害的后果之所以如此严重,就是因为有人的失误。还有一部分灾害,本来不是什么严重的灾害,但是某些人为了某些利益集团、某些政客的需要,他会利用这种灾害的信息,会有的,所以这样的,有的时候是人祸和灾害、天灾和人祸互为因果。

  问:您刚才说的“人”的观念开始出现在中国内地的文学,这代表日后的中国的新闻报道都会如此报道吗?这是否中国新闻的一个新的里程碑?

  钱钢:在SARS中间中国内地新闻的变化,谈不上“里程碑”。毫无疑问的,以人为本的思想,正在日益地深入人心。如果说在20世纪80年代,我们仅仅认识到人的重要性,那么在今天就不仅仅是一个道德概念上的“人”的重要性的问题了。因为大家要考虑在这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在政府的功能、在社会的功能,这个社会的体系,这个社会的各种公共事物,比如说教育,比如说新闻,比如说卫生事业,它如何健康地发展,才能确保人的权利。不仅仅是一种呼喊,所以说来日方长。中国新闻报道刚刚开始。刚才说的4月23日,这位学生的担惊受怕,可以放在《中国青年报》这份党报的头版,这只是刚刚开始,为什么2月份不可以呀?我们就问这个问题。对不对?因为很多人还在说假话嘛!对吧,张文康还说:大家来北京旅游,没有危险嘛!欢迎你们来嘛!是不是?所以说,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用一个健康的制度来保障个人的权利,是这个问题。

  问:请问自从发生唐山大地震后,你对中国政府在处理天灾方面有何评价,有什么地方需要做出改善?钱钢:毫无疑问,从唐山地震到现在的27年中间,人们对于灾害的处理能力,我们叫危机处理能力,叫风险的管理,这种能力是开始增强了。但是,我们今天的防灾救灾体系,还有许多的工作需要做。这次公共卫生的漏洞大大地暴露出来了。SARS以后,CCTV专门去做了北京第一人民医院的内部的调查,才发现,这是最好最好的医院吗?还有那么多的漏洞需要解决。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SARS、地震和别的灾害有一个不同,就是它的未知性。台风、洪水都有很多的明确的预兆,你都有很多很成熟的对付它的办法;SARS没有,没有疫苗;地震,地震最可怕的是,什么时候要发生地震,全人类,不要说中国,不要说西方世界,也都不知道的,特别大的一个谜,人类对于地底下发生的很多变化,特别茫然。所以说,真的不能说大话,可能很多很多工作需要去做

      问:唐山大地震有大自然的警告,但人却没有察觉;而SARS在香港暴发前也是有的,但人呢,依然没有发觉。这两种情况有什么不同?

  钱钢:据我掌握的有限的信息,好像SARS出现之前是没有预兆的,因为我们现在很难讲在SARS之前,中国内地和香港出现的较大规模的流感是SARS的预兆,这没有根据。但我可以肯定这个预兆是一定有的,因为人们倒过来去追溯它的时候,他想起来佛山的那个姓庞的是
 
         第一个病例,后来是深圳姓黄的厨师。SARS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科学考题,它留下了非常大的一个考卷。SARS来得非常奇怪,走得也非常奇怪。地震的前兆,大家看《唐山大地震》的书里面,那么多的前兆:鸡飞狗跳、猪跳出圈,可是,你能拿这个前兆来应用于下一次地震吗?比如说,你今天看见一只狗,突然地狂叫起来,你就能向全中国发布:地震来了!这样预告?这不可能!为什么呢?它没有唯一性,我们说它没有排他性,它不是唯一的信号。1996年的一天晚上,当年准确地预报过唐山地震的科学家,跑到我家,敲门说:不得了了!北京要地震了,要地震了!他说,你看,北京孔庙里的井啊,水没有了!还有什么地方的鸟啊,又跟唐山地震时一样哗哗飞过去!又有蜻蜓跟蜜蜂怎么怎么飞。我真的相信要地震了,然后我把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请到家里来,然后开始采访,说现在是7点36分,我们的地震工作者,在这谈一谈他的判断。这天晚上,很多人都跑到外面院子里去,那天天气真的是特别怪,特别的闷热,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走到夜里二三点钟,地震没来!所以说,人类认识自然真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非常长的一条道路。

  问:你写作《唐山大地震》时,你在主观感情和客观事实上,如何做一个平衡?怎样才能确保报告没有渗入过多的个人感情或者是思想? 钱钢:《唐山大地震》的确渗入了很多个人感情或者思想,为什么呢,你要知道中国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新闻启蒙还没有开始,我们能够把自己的感情不受压制地宣泄出来,就已经是很难得了。在1986年写这样一本书,和当时中国内地读者们的欣赏习惯是一致的,他们并不会觉得我的主观过多。一篇作品,首先要有真感情、真思想,因为我们见过太多的假感情、假思想。先从假感情、假思想到真感情、真思想,然后才说更客观、更冷静。

  问:由发生唐山大地震与SARS相比,你认为当权者做法有什么相同和不同?

  钱钢:唐山地震的时候,中国处在政治的地震期。政治也在地震,为什么呢?其实,毛泽东已经不能够去管理这个国家,他已经病重了,就在唐山地震期间,他逝世了。但是呢?他形成的一整套的方法,是固定的。这个方法是建国以来形成的。唐山地震不能预报,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它最让人感到扼腕叹息的就是,1974年地震工作者就已经指出了,在北京、唐山、张家口、渤海湾这个圈里要发生大地震。1974年,而且形成了国务院文件,说这个地区要严密地防范大地震。这多可惜,就是说1974年的时候就已经圈了这个地区,这个期间发生了几次大的地震,最大的是辽宁海城的一个7级多的大地震。好了,这个大地震发生了以后,大家反而茫然了。等到北京又出现了很多迹象,北京周围、唐山出现很多迹象的时候,科学工作者不能够很大胆地做决断,有一个原因就是离北京太近了,如果要预报,就意味着毛主席要搬家。可以理解吗?这是非常大的问题。所以政治的压力,使科学的预报变得非常的胆战心惊。刚才我讲过1988年的“甲肝”,其实有很多思路是一样的,就是说社会要稳定,如果能不报就不要报,能少报就少报,但是关起门来要好好解决,你不能说关起门来不好好解决。医院政府都下了很大的力气,但是它基本的思路不是像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说,要讲信息公开、透明、流动。不仅是政府要发挥强有力的作用,社会,包括知识界,包括媒体,也要很主动地起来承担责任。

  问:你认为青少年应该怎样看待中国文化?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中国文化?

  钱钢:可能这位朋友在听到我讲《阳关三叠》的时候,勾起了这个问题。真的,我发自内心地讲,香港有许多西方色彩,是中国内地所看不到的,香港有很多中国色彩,也是内地看不到的。我希望香港永远地保持那种中西合璧的色彩,不要把它丢掉。为什么我听到《阳关三叠》的时候,我会有那种感觉?这是这个民族沉淀了几千年的情感。我们给一个人送行的时候,用这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感伤方式,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方式。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根深蒂固的东西,不要把它丢掉。好,时间关系,很抱歉,有很多朋友的问题,我们来不及回答。谢谢你们,谢谢大家。 

笑蜀:让我们以整个人类名义来面对灾难

这一天电闪雷鸣,这一天山摇地动,这一天大雨滂沱。

这一天是我们的国难。

当一排排倒塌的校舍扑面而来;当一具具遗体从瓦砾中缓缓抬出;当一个个母亲亡命般地冲出隔离带,冲向担架上已经永远沉默的孩子;

还有谁,能够忍得住悲伤。

那是一股怎样的力量,从地底奔腾而出,如脱缰野马恣意蹂躏生命。那是一个怎样的信号,从雪灾到胶济惨案,从手足口病一直到今天的大地震,大自然的暴虐似乎无休无止。生命的多舛和国运的艰难,令人浩叹。

这固然是对中国的大考。但它何尝不是一场战争,是大自然对生命的宣战,是大自然对整个人类的宣战。

面对大自然的宣战,无分国界,无分民族,无分宗教,所有的人都是朋友。

于是,大地震马上成了世界瞩目的焦点。台湾官方第一时间申明,愿提供一切必要的人道援助,其特种救援团队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日本首相福田也表示做好驰援准备,会尽力而为。其他如欧盟和美国,也都愿意向地震灾区提供实际援助。所有这些善意的声音都得到了中国政府的善意回应。中国政府无任欢迎,并声称将迅速联络有关国家及组织。

绝境中的生命高于一切。一切的恩怨、一切的纷争都应中止,为绝境中的生命让路,这已经是全世界的共识。巨大的灾难把全世界跟中国紧紧团结起来。

这就是全球化的好处。正如帕斯卡尔所说,人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大自然并不需要动员自己全部的力量,只需要一滴水,就能置人于死命。这就注定了人类不可以被分割,被孤立。只有以人类整体去面对,灾难才是可能克服的,恐惧才是可能走出的。

最大的悲恸不是号啕,而是无人能够倾听的号啕;最大的不幸不是沦陷,而是无人能够援手的沦陷。我们曾经经历了这噩梦,所幸我们已经告别噩梦。我们融入了世界,我们不再是孤岛。

这是一次巨大的劫难,这是一次惨痛的牺牲。而尤其因为劫难的巨大和牺牲的惨痛,我们更需要团结,跟整个人类团结。敞开胸怀,让世界进来,把整个人道的力量,博爱的力量,整个现代文明的力量,都投入到灾难救援之中。大自然是莫测的,我们不可能赢得所有大自然强加的战争。但是只要我们这样去做,纵然没有必胜把握,但是希望总在。而只要有希望引领,我们就有动力,有努力,就不难拯救所有可以拯救的生命,不难杜绝所有可以杜绝的悲剧。

做到这一点,我们就问心无愧了。

陈奎德:何以为师?何以为戒?——中日关系一瞥

不久前,胡锦涛访日,在中国掀起一股“日本热”,并延烧至中国知识界。其中,“以日为师” 成为引人注目的口号。《新京报》近日发表的“以日为师助推中国改革”就是一例。

不容否认,在亚洲,日本是异数。它是世界八强G8中唯一的亚洲国家,以一个面积不大的岛国,多年来雄居全球第二大经济实体,也是最先曾竭力要摆脱亚洲定位,力主“脱亚入欧”的国家。后来,又希图“脱欧返亚”的国家。

中国对日本,一直怀有复杂的情结。因为日本的历史,被两大转折点所形塑:一是大化革新(公元645-707年),一是明治维新(公元1868-1912年)。大化革新是学中国,使日本摆脱部落时期,进入文明社会。明治维新是学西方,摆脱割据局面,实施宪政,富国强兵,使国家现代化。前者开创了日本古代文明,后者开创了日本现代文明。

也就是说,日本的脱亚入欧,很大程度上是脱中入欧。有鉴于此,中国拥有的复杂情结毋宁说是很自然的。

最近一个多世纪中,日本的负面的形象在中国占据了主导性地位。这倒不是由于它的“脱中入欧”之故,主要原因,与1894年的甲午战争特别是上世纪三十到四十年代的中日战争有关。对此,日本当然要负主要责任,而且,日本后来的在意识形态上的“脱欧返亚”观念也难辞其咎。

上世纪日本发动战争,横扫中国和众多亚洲国家,是有其意识形态支撑的。它标榜自己代表亚洲国家反抗西方白人的殖民主义,强调黄种人站起来,建立一个把亚洲国家从西方解放出来的“大东亚共荣圈”。这种意识形态,是 “脱欧返亚”的当年版本。它携带着其表面的道义感,支配了多数日本国民,影响了一些东亚人的政治意识,曾笼罩在当年日占区的舆论天空。

然而后果如何呢?历史的结论是,不是日本把亚洲国家从西方解放出来,而是西方盟国把亚洲国家从日本人手中解放出来了。

有鉴于其早发的经历,日本一直是亚洲的带头羊;有鉴于其企图主宰亚洲的经历,日本也是不少亚洲国家发泄其愤怒的对象。然而回过头来,平心而论,实际上日本走过的现代化道路,亚洲国家几乎都或迟或早地踏上了它,有些环节,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它的成功经验,可以提供丰富的借鉴,它的失败教训,又足以警示后起的亚洲国家,以避重蹈覆辙。

因而,“以日为师”不可能是无条件全方位的,必须有其取舍。关键在于:何以为师?何以为戒?

何以为戒?

今日中国,宣称要与世界接轨。邻居日本,同处东亚,同文同种,一衣带水,已经与世界接轨,中国“以日为师”,自然无可厚非。然而,日本的道路也有其曲折,有其挫折,有其血腥,有其陷阱。单边式无条件的“以日为师”,可能陷中国于万劫不复之境。

历史的惯性是极其顽强的。有时我们会惊人地发现极其相似的历史在地重演。

1926年裕仁天皇登基,日本加速军事扩张。国民经济运作以军事优先,保证战争所需。意识形态上则是极端民族主义的崛起。1932年,具有和平倾向的犬养毅首相遭暗杀,政党领导的内阁解体,军队控制的内阁开始,它实行极权主义和独裁制,宣传极端的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该体制要求学校讲授绝对的爱国主义,并强迫大学开除具有民主思想的教授。言论自由、隐私权等基本人权受到压抑。当局竭力培养服从的国民,鼓吹国家主义,鼓舞国民为了国家牺牲一切的精神。1938年11月日本政府發表建立《大東亞新秩序》的宣言。1940年8月,近衛文麿首相首度提出「大東亞共榮圈」的概念,表示要,「從歐美列強的統治中解放亞洲」。这些国策,酿成了灾难性的历史后果。对照当前中国因经济崛起而导致的狂热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似曾相识,可谓触目惊心!前车之覆,能不引以为戒?

何以为师?

然而,倘 “以日为师”,何以为师?善于学习且择善而从的日本,其近代的两大转捩点,堪称效法。

回望140年前,1868年,明治时代降临,日本维新变法开始。明治元年3月14日,明治天皇率领百官告祭天地神明,颁布.了“广开言路,万机决于公论”等五条誓文作为国家的基本方针。随后,仿效西方,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议会分为上下两院,实行内阁制度、爵位制度、废除武士特权、实施征兵制、陆军模仿法国、海军模仿英国、建造现代军舰、建立一套国民教育系统、选派大量留学生去西方学习、把藩邦划为郡县…..。总之,一切组织都抄袭模仿欧美,万象更新,很快建成了一个现代国家的雏形。然而当年对皇权的过分遵从迁就,也埋下了日后军国主义的伏笔。

63年前,日本战败投降,「大東亞共榮圈」破产。在盟军统帅麦克阿瑟主持下制定了日本国宪法。宪法内蕴三大原则:尊重基本人权、国民主权(主权在民)及和平主义(放弃战争)。宪法中最显著的特征:天皇的象征式地位(非实权地位),人权及公民权利之保障,和放弃战争。这一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及和平主义的宪法,缔造了日本战后的长期复兴和繁荣,其国力,很快超越了大多数欧美列强,但其崛起并未引起世界的混乱与恐慌,反而赢得普遍的尊重与赞赏。日本也并未因新宪法受“西方理念”影响而降低国格,它仍然保有亚洲国家的身份。个中奥妙,岂不引中国深思?

余  杰:若为自由故,家国皆可抛—— 读唐彼得《花旗梦别神州泪》

在毛泽东时代生活过的中国人,多半早已忘记了什么是自由的滋味。“吃饭”取代了“自由”,成为中国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因为“没有饭吃”是大部分人的常态,为了能够有饭吃,宁愿自由被剥夺。但最可悲的是,即便出让了左右,大部分百姓仍然没有饭吃。那个时代,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惟有毛泽东一个人而已,其他所有人全都是“毛泽东的囚徒”,包括刘少奇、林彪和周恩来等“一人之下,亿人之上”的接班人在内。但是,自由是造物主安放在人类心灵深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自古以来,总是有那么多热爱自由的人,为着自由的缘故,不惜抛弃世间所有的一切,正如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所咏唱的那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被非法关押十五年的、劳改营的幸存者唐彼得,在他的自传《花旗梦别神州泪》中,讲述的正是一名求自由者的充满悲怆的、却是喜剧结局的故事。

唐彼得出生在江苏无锡,父亲是一名律师,母亲是家庭妇女和基督徒。这是一个平凡的小康之家,父母均与政治关系疏远。中共建政之后,律师这个行业被取消,他的父亲被迫改行,与朋友一起合作开设了一家建筑材料厂。在强制性的“公私合营”运动中,唐彼得的父亲从工厂的老板沦落为麻袋车间的清洁工人,每天早出晚归,后家时已经是蓬头垢面、满身泥土了。一个私有财产得不到有效保障的社会,必然是一个不正常的公民社会,其成员的其他各项自由和权利自然无从谈起。

尽管父母的境遇不佳,但唐家祖宗三代的历史比较清白,唐彼得本人的学习成绩相当优异,所以他被政审严格的、专门培养军工人才的北京航空学院录取。他希望成为一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技术专家,希望远离政治那看不见底的巨大漩涡。没有想到的是,北京航空学院是一所政治色彩相当强烈的大学,他成了班上惟一的一名“非团员”。每当课后团支部留下来开会的时候,他只好一个人灰溜溜地走出教室。后来,他申请转学成功,到了上海交通大学,在转学过程中得以避开了反右运动的风暴。学生时代,唐彼得一直战战兢兢,沉默似金,这才得以安然毕业。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部队工作。那个时代的大学毕业生,只能服从“组织”的分配,而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喜爱的职业和工作的地方。由于专业不对口,以及领导不同意他与有海外关系的女友结婚,他试图通过调动、辞职、病退等方式离开部队,却受到上级的刁难而没有成功。中共僵化的体制将每一个人都当作一颗螺丝钉,螺丝钉只能被“党”安放在一个“党”认为恰当的地方,而不能自由地选择栖身之地。所以,唐彼得在不知不觉间犯了当局的大忌,虽然他始终谨言慎行,但在领导眼中已经成为一个不安分的“另类”,只要一有把柄,他随时可能成为挨整的对象

终于大难临头了。唐彼得的老同学宋光汉与两名同事,都是大学教师,因为不满国内的高压、无自由和大饥荒的惨状,一起跑到广州,试图从广州偷渡到香港。那时候自由旅行是不存在的,当地公安在查房的时候发现他们没有单位证明,立即将他们拘押。与宋光汉有一些来往的唐彼得也立即被部队隔离审查。因为他们在交谈中曾经说过“毛主席、周总理为何不到群众中来”,所以部队的领导立刻上纲上线说:“你们就是想要暗杀伟大领袖。你们对现实不满,对党不满,必然想要推翻它,你们想暗杀中央领导,造成大乱,以此达到目的,必须交待出你们的全盘计划。也许你们还没有书面计划,你们脑子里肯定有一个计划,你就先交待脑子里的计划。”这是典型的“腹诽罪”,以思想治罪。由此,唐彼得糊里糊涂地成了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之一,而后被宣布劳动教养两年。

没有判决书,没有处分决定,唐彼得立即被送到劳教所。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变成了十五年。从二十六岁到四十一岁的最美好的青春时代,辗转于不同的劳改场之中。每一个劳改场都惊人地相似:“互相揭发、批斗,总让你处于高度惊恐与压力之下,这正是劳改场干警们的管制策略和方式。他们将矛盾扩大化,今天整这个,明天斗那个,断章取义。歪曲捏造更是司空见惯。”其中,最艰苦的地方堪称蓟县采石场,在那里,囚徒们被强迫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如果无法承受该劳动强度,等待你的便只有死亡。唐彼得写道:“在运动批斗不断的年代,许多人承受不了长期折磨,看不到改善命运的希望,自残、自杀的事情屡屡发生。……我好几次看到在山脚下干活时故意撬下大石头压断自己手脚的事。自杀者更是接二连三,各种自杀方式都有,名目繁多,令人无法想象。上吊、割喉部或手腕的大动脉、以头撞石、从山崖跳下、吃安眠药、服农药,这些方法是最多的。有一人用筷子从左耳朵眼猛地戳进头中而死,至今让我毛骨悚然,不敢多想。”在唐彼得等许多人的回忆录中,都记载了中国劳改营中不计其数的自杀、自残事件。可见,劳改营是一处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毫无疑问,如果从规模、人数和延续时间等方面综合起来看,中国的劳改营与纳粹德国的集中营、苏联的“古拉格群岛”可以并称为二十世纪人类三大种族及阶级屠杀的暴行。而且,中国的劳改营是惟一从二十世纪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暴行。纳粹德国的集中营和苏联的“古拉格”早已在全球范围内臭名昭著,几乎没有人敢于为它们辩护;但是,中国的劳改制度这一至今仍然在严重地侵犯公民基本人权的制度,却未引起西方的高度重视,在中国国内也被许多人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如果没有若干像唐彼得这样的当事人勇敢地站出来作见证,人们更是对这铁幕后面的一切一无所知。劳改基金会所出版的包括唐彼得的自传在内的二十多本回忆录,形成了对抗劳改暴行的“记忆长城”的第一块基石,这套鲜活的历史文献重要性,怎么高估都不过分。

幸运的是,唐彼得在劳改营中幸存了下来。在八十年代,他凭借出色的专业水平,被任命为最富裕的海洋石油部门的总工程师,但他毅然决定移居美国。与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僚及其家人移居美国不同,已过不惑之年的唐彼得是空手来到美国当“老留学生”的。在这部传记的后半部分,他生动地描述了在美国寻求新的人生的酸甜苦辣,他打过餐馆工,当过清洁工,给美国富人家当过司机和管家,开过出租车,从最底层的工作干起,终于成为底特律汽车厂的工程师。唐彼得在美国打工的经历尤其让人深思:一个在国内已经成为“人上人”的高级工程师,为何心甘情愿地在美国当“蓝领工人”呢?这是因为历经磨难的唐彼得无比珍视人的自由与尊严。人的自由和尊严,在共产党统治的中国根本不可能实现;人的自由与尊严,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却最有可能实现。九死一生的唐彼得不是那些浅薄狂热的“网络愤青”,他深知,在对祖国、种族和地域的爱之上,还有更高的价值,那就是对人的自由与尊严的实现。所以,“若为自由故,家国皆可抛”;所以,自由在哪里,祖国便在哪里。

另一方面,已经成为美国公民的唐彼得,并没有通过“忘却”来保护已经获得的“自由”。他没有忘记昔日那段不自由的岁月,以及至今仍然生活在不自由状态之下的亲朋好友们。于是,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写下了这本回忆录。当他将这本书带回国内的时候,有“好心人”不禁为他担心,中国持续的政治运动和迫害,已经让国内的民众习惯了“道路以目”的生活。但唐彼得说,他早已战胜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了美国公民的身份,更是因为他相信事实胜于雄辩——他讲述的是自己真实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书既是为唐彼得为自己而写的,更是为那些死不瞑目的难友而写的;既是写给过去的,也是写给现在和将来的。我们需要更多的像唐彼得这样的见证者。

这也是一本破解中国统治者惯用的“爱国紧箍咒”的书。家国情感、山河岁月、农业社会的乡愁,不知害死了多少宁死也不迁移的中国人。另一方面,许多华人即便到了海外,也听不得别人批评中国的任何事情。这种扭曲的“爱国心”,扼杀了人们直面事实和拥抱自由的勇气。其实,神州是可以告别的,花旗是可以亲近的,这跟“爱国”或“卖国”无关,这是个人的选择权利。人们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种族和出生地,但有权选择一处保障自己的自由和尊严的地方作为真正的家园。美国因此也成为世界上千千万万热爱自由的人的祖国。许多华人被迫告别中国,因为中国是被中共掳掠的中国。中共及其专制制度伤害了无数中国人,它才是最大的“害国者”,它还有什么脸来号召别人“爱国”呢?读了唐彼得的《花旗梦别神州泪》,我相信很多读者都会像作者那样追问说:“从小我就听熟了的赞美歌词:‘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但我年轻时就在自问:社会主义这么好,为何那么多人想越境去香港?那么多古巴人民要冒死渡海去美国?又是那么多东德人民拼死去攀越柏林墙?东欧的人民又是千方百计逃离家乡、宁愿去西欧当苦力?为何南北朝鲜仅三八线相隔,但成群成堆的北朝鲜人不惜绕道千里,冒着被枪击和抓回去送集中营的危险要往南韩跑?社会主义国家这么好,为何未见香港人偷渡去内地?为何未有西欧人、西柏林人越墙去东德?更未听说有美国人或古巴裔人渡海去古巴?!逃亡潮遍及社会主义阵营各国各地,犹如一单向闸门,未见有逆向而来的。这是为什么?”这一系列的问题,需要胡锦涛和温家宝先生来回答,他们有回答这些问题的智慧吗?

注:《花旗梦别神州泪》由劳改基金会出版。

余  杰:中共已无改革派

从二零零七年秋的中共十七大到二零零八年春的两会,中共新一代的人事布局基本完成,团派与太子党这两大派系之间,既合作又竞争、共同分享中枢权力的格局也初步形成。然而,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依然是死水一潭,连丝毫的微澜都没有;报禁和党禁并无任何解冻的迹象,即便是党内民主化的尝试也裹足不前;在行政管理体制改革方面,一年多以来,喧嚣一时的国务院“大部制”改革,居然以仅仅减少一个部委而草草告终,沦为中外舆论的笑柄。

正如民间评论家温克坚所指出的那样,中共已经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脑死亡”态势。这种“脑死亡”,与统治末期的满清政权极为相似:一八九五年,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惨败。洋务运动原来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旧有的统治秩序顿时解纽,两千年稳固的儒家意识形态亦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满清统治者不愿意出让既得利益,拼命抵制民间的变革诉求,以血腥政变的方式绞杀了改良派所推动的戊戌变法。一九零零年,庚子事变之后,顽固派不得不停止科举、实施新政,但其“家天下”的统治模式凝固不变,皇室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君主立宪——变成了一场“皇帝的新衣”般的闹剧。最后,这个政权终于招致天怒人怨,武昌首义牵一发而动全身,彻底颠覆了满清长达两个半世纪的统治。

今天,中共选择“脑死亡”,选择以自欺而不能欺人的鸵鸟政策来应对政治改革的呼声,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不是不知道政治改革是一剂良药、是惟一的生路,他们不是不知道若不改革未来的下场会有多么悲惨;但是,中共仍然坚持以“脑死亡”的状态,漠视甚至敌视来自海内外和体制内外所有的建议,乃是因为它已沦为一个赤裸裸的既得利益集团,将捍卫既得利益当作至高无上的目标,不愿出让一部分既得利益以换取党自身的脱胎换骨。在此意义上,终结当年满清统治的正是满清皇室,终结今日共产党统治的也正将是共产党——除了自杀之外,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够让他们死亡得如此之快。

二零零八年初,国内许多媒体纷纷发表文章以纪念所谓的“改革开放三十年”。其实,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早在一九八九年“六?四”的枪声响起之际,中共的“自改革”便已宣告结束,中共党内的改革派便已彻底出局。此后的二十年,中国只有经济上的资本主义化过程,而完全没有政治上的民主化过程。如果说一九八九年之前的十年,党内确实存在着一个力量强大到足以同左派抗衡的“改革派”势力,先后担任党的总书记的胡耀邦和赵紫阳两人便是“改革派”的领军人物,他们也确实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设想和计划——如提倡党政分开、党企分开、起草新闻法等等;那么,在一九八九年之后,党内的“当权派”,基本上是一群商贾式的实用主义者,江泽民怎么看都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上海小开,胡锦涛怎么看都是一个谨慎有余的徽商。这群实用主义者,真正实践了“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捉到耗子就是好猫”的“邓小平理论”,他们对意识形态的争论不感兴趣,而对维持权力和瓜分国家财富有兴趣。与之相比,铁杆的老左派们如日暮西山、后继无人;而八十年代的改革派,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都遭到了全面清洗,不再掌握实权,也无从发挥其影响力。中共之所以仍然显得强大,党员人数也迅速增长,是因为它乃是一个庞大的分赃集团——既然不能改变它,不妨也加入它,以便也能够分得一杯羹,这就是如今相当多的中国人的想法。

可以说,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从朱鎔基到温家宝,都不是改革派。他们既无改革之心,也乏改革之力。由江泽民和胡锦涛共同挑选的接班人习近平和李克强,同样也不是改革派。国内外许多人士,在“胡温新政”的企盼破灭之后,重新燃起对习、李二人的空头幻想。他们将习、李二人看作改革派,主要根据在于:习近平的父亲习仲勋,是党内的开明派元老,八十年代是胡耀邦的重要支持者并反对“六?四”屠杀。于是,出于“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善意考量,人们给习近平也戴上了一顶改革派的高帽子。而李克强毕业于有着悠久的自由民主传统的北京大学,七十年代末还曾经与胡平、王军涛等人一起参与学生竞选,此段经历似乎会在其心灵深处打下烙印。于是,人们幻想李克强也许更能支持“民主是个好东西”的观点。

然而,空中的想象毕竟不是地上的事实。习、李二人的为官之道,低调而平庸,在担任地方大员期间,他们从未实施过类似于“政治特区”的实验,比之清末的地方大员李鸿章、张之洞等人还不如。习近平在福建、浙江和上海担任封疆大吏期间,这些地方的人权状况并未有些许的改善,这些地区因言获罪案件的数量在全国名列前茅;而李克强在河南、辽宁等地任地方大吏期间,各种重大事故接二连三,艾滋病泛滥,失业工人无以糊口……在这些事关民生大计的领域,李也并无多大作为。在成为正副王储之后,习李二人更是如履薄冰,活脱脱的是登基前的胡温的翻版。

中共已无改革派,不仅中央是如此,地方也是如此。比如,新一任的“南天王”汪洋,刚刚高调宣扬“解放思想”,便又成了缩头乌龟,宣称绝对不搞“政治特区”。这几年来,省市一级的政坛上确实出现过一些富于争议的人物,比如吕日周、比如仇和。吕日周在担任山西长治市委书记期间,颇有一些出格的言论和作为,他曾经下令当地的党报必须在头条发表批评政府部门的文章。后来,吕因为触动官场的潜规则,被明升暗降为山西省政协副主席。仇和要幸运一些,他在江苏宿迁任市委书记期间,以反对吃喝浪费出名。升任云南昆明市委书记之后,他又在大会上就地免除打瞌睡的官员的官职,并下令《昆明日报》公布各部门负责人的电话,让老百姓可以给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打电话。吕、仇的这些举措,类似于明代的海瑞,他们是能吏,甚至是酷吏,但却并非改革派。他们无力改变整个政治架构,便以惊世骇俗的方式来博取名声。吕日周以地方第一把的权威来倡导新闻自由,其实这种新闻自由乃是权力所恩赐的伪自由。首先,报纸可以批评其他官员,却不能批评吕本人;其次,吕一调走,报纸有恢复了“歌德”的原貌。而仇和在宿迁地区严令查禁大吃大喝之风,居然成立道德纠察队,干涉百姓私家的红白喜丧筵席。虽然此举“政治正确”,但在本质上却是公权力对私权利的粗暴干涉。从危害上而言,被道德激情所支配的能吏、酷吏,对民间的伤害有可能大于贪官。

比吕、仇更高明的“实干家”,乃是新任政治局委员、主管金融的副总理王歧山。王歧山在新一届的政治局委员当中,似乎名望最高。那么,他是不是一名改革派呢?近期,以“宪政学者”自居的陈永苗在《环球财经》发表了一篇题为《王岐山的学者生涯》的文章,大肆渲染王作为“学者”和“知识分子”的一面,认为王是知青一代,且经历了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洗礼,必然是一名坚定的改革派。这篇文章甚至将王描述成深味民间疾苦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总理。

王歧山在青年时代短期进入过近代历史研究领域,但很快便转而投身政坛。凭着作为左派元老姚依林的女婿的身份,他迅速飞黄腾达。陈永苗赞美说:“对王岐山自己,知识分子这个角色应该没有失踪。”他的根据之一便是,在八十年代,王歧山是《走向未来丛书》的编委之一,“在八十年代就开始活跃的那批社会精英中,在中国大陆至今还非常活跃在最前线的,政界是王岐山,学界中就是秦晓鹰。”他还引用《读书》前主编沈昌文在《一九八零年代是一个幸运时代》中提到的一个细节:《走向未来丛书》的第一笔钱来自王岐山,他支持了五千元。

以上提及的确实是王歧山的一段真实的历史。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作为《走向未来丛书》编委的王歧山,与今日作为副总理的王歧山之间,早已判若两人。以昔日之王,衡量今日之王,只能得出刻舟求剑式的结果,或者干脆就是谄媚者个人的一厢情愿。王歧山自从二零零三年在萨斯危机中临危受命,担任京兆尹之后,历时将近五年之久。就在王歧山所统治的北京城里,有一位当年他的老师辈的人物,一直处于“三无人员”的状态,他就是包遵信先生。包先生是《走向未来丛书》的主编,是知识界的风云人物。那个时候,王歧山只是包先生手下的一个小萝卜头而已。“六?四”枪响,包先生成为阶下囚,经历了五年的牢狱之灾,从此成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医疗保险的“三无人员”。

王歧山不可能对包遵信先生的处境一无所知,而以北京市市长之尊,对包先生作适当的照顾可以说易如反掌,比如解决包先生的医药费用等等。包先生生前动手术的费用,是朋友们凑的;包先生晚年享受了最后几个月的新居,是女儿为之购置的。二零零七年冬,包先生病逝之后,若干前去参加其追悼会的人士被北京国安绑架,小型的追思会也遭到粗暴的破坏。王歧山作为北京市的第二号人物,完全有能力制止此种亵渎死者的可耻行径。然而,他不仅没有为昔日的师长送一个花圈,甚至还让这一切都施施然地发生了。从王歧山对包先生的冷酷无情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惟利是图之辈:八十年代之所以参与《走向未来丛书》、为改革开放摇旗呐喊,因为当时这是时代的主潮,从胡耀邦到赵紫阳两届总书记都以改革为号召,上行下效,只有以改革的弄潮儿自居,才能在仕途上节节高升。而九十年代之后,改革尤其是政治体制改革成为禁区,王歧山自然不再扮演改革者的角色。由此可见,陈永苗对王歧山的赞美,纯粹是非理性的捧臭脚。陈永苗将铁腕官僚王歧山看作是“知识分子”,他的这一立场本身就不是知识分子式的。从中亦可以看出,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何其之少,某些以“知识分子”和“民间学者”自居的人物,其实永远都对中共充满了幻想,永远都抱着成为帝王或官僚幕僚的期待,永远都在作“环中南海”的向心运动。

在我看来,吕日周与仇和不是改革派,王歧山不是改革派,习近平与李克强也不是改革派。病入膏肓的中共内部,早已没有了改革派的身影。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个硕大的恐龙的自杀了。

——二零零八年四月六日

綦彦臣:“四五”运动之文化反思——中国政治的广场效应及其历史教训

前言:隐性路径的存在

清明节成为国家的法定节日,是中共应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全球化败局的一个重要选择,为自己的合法性改进添加了传统文化注脚。但是,清明节本身在中国当代生活的顽强存在,作为事实,是先于中共这一“明智的选择”的。形象地说:毛泽东再能斗争,也没斗过上坟燎草的民间习惯。不惟如此,毛作为一个血造的“新神祗”还是清明节的“受害者”,或者说毛因1976年清明节的“群众自发祭周”活动而产生的过度反应,实际上贬损了自己“伟大领袖”的形象。

放下毛周的权力斗争不论,现在,稍来检视尚未钙化的历史,就不难发现:一场带有浓重封建主义色彩的“自发运动”,竟然无意间为民间自由开劈了一条隐性的路径。

一、“四五”运动的封建性特质

就“四五”运动“自发性”而言,不过后来掌权者的一个政治说词而已,本质上那场运动还是邓系策划、经由体制内精英分子向民间迅速传播,从而形成了一场广场性的群众运动。

其封建性本质则在于:其一,它典型地复现了中国传统政治中的“伏阙上书”或宫门外请愿的形式;其二,以诗抄为主的价值表达,把周恩来塑造成了古典式的能臣贤相;其三,表达形式不仅多借古典诗词格式,而且表现出了明显的语言暴力倾向,而语言暴力是中国封建道德史观不易的特征。

第一项自不必细论,因为“运动”本身就与其等量齐观了。第二项乃是核心问题,第三项可作诠释性补充。

对周恩来的神化不仅是“四•五”运动的特质,而且还为左翼极权面临的坍塌危局提供一项支撑。在邓小平掌权之后,“四五”运动获胜一方出版了由时任中共党主席的华国锋题写书名的《天安门诗抄》[童怀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其中有《江山千古仰英名》十首系列,第九首曰:“马列才略屈指数,治国安邦第一臣。两袖清风正气展,赤诚忠勇一颗心。”[同上指书,P30]

将该诗的价值表达放诸中共政治与传统文化共巩的场景中,人们不难发现:毛自称的“秦始皇加马克思”,在周那里就被崇拜者模式化为“李斯加马克思”。“李斯加马克思”的谥称并未显性化,它需要更多的夜释,该系列的最后一首给出了这样的效果,其曰:“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至于今,谁见宰相爱平民,唯独总理第一人。”[同上引,P30]“总理”等于“宰相”,并且是中国从古至今(1976)的第一宰相。如此,新的公共神祗借着旧的节日出现了,这当然使一贯自视为神的毛泽东难以接受,运用合法暴力进行非法镇压则是必然的结果。

至于另一个十六首系列《神州正演捉鳖兵》中的第十三首,把周比为诸葛亮,对于“宰相”定格也只算作逻辑性诠释。其诗有谓:“诸葛刚亡魏延反,自命英雄欺良贤。头颅零落报阴司,今有马岱万万千。”[同上引,P43]该诗典型地反映出中国经历中共文化破坏策略统治之后的知识分子“思维贫血”症状即文史不分,把《三国演义》的文艺文本等同于史作《三国志》。透过这个较为隐性的现象看,欠缺逻辑、表达冲动,又是为语言暴力铺垫了基础。

二、毛主义影响:数量级表达的泛滥

“四•五”运动最初虽然被毛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但是毛的数量级表达方式被运动的参与者们熟练地套化,并成为语言暴力展开的一个特征。毛泽东诗词以善用(其实也是滥用)数量级而著名,如“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再如“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凡此等等。

在诗词作品中高频率地使用数量级表达,是语言贫乏的表现,与经济学中的模型化、计量化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尽管前者属于精神世界而后者纯属世俗。就诗词表达与经济学应用来说,似乎表面无任何联系,而之于毛这个人物则是:前者以冒滥而导致伪成功,后者因贫乏而无法逆传地失败了。毛所造就的既成数量级观念就是那个时代的语言暴力特征,在诗词之外,仍有“七亿人民七亿兵”那样谵妄口号。如此类者,不一而足。

“四•五”运动通过诗词表达的数量级观念,已经超出了谵妄的程度,几乎是自言自语与胡言乱语的混成怪胎[见图1]。如刚引用的十六首系列中,除了“万万千千”的夸张之外,尚有三处使用“八亿”数量级:

其一,第二首有句云:“八亿人民同声喊,四月天兵冲霄汉。”[同上引,P41]

其二,第五首有句云:“天兵八亿共除妖,定有革命暴风雨。”[同上引,P42]

其三,第六首有句云:“八亿神州尽诸葛,既识鬼域复蹉跎。”[同上引,P42]

在数量级泛滥和语言暴力特质之外,“八亿”这样的特定词汇被高频率使用,表明参与该运动的所谓群众实质上是群众中的精英分子。这些精英分子具有强烈的使命意识即代表多数发言的“自动的被赋予”的授权。如《谁敢挖坟自掘坟》九首系列[同上引,P35-37]有四处(首)直接使用了“八亿”这一特定词汇,另外两处的数量级表现则是:(一)第二首有“碑前哀悼周总理,亿万人民泪水滴”之句;(二)第九首有“诋毁忠魂万众恨,铁拳痛击挖坟人”之句

在数量级滥用之外,还有极尽能事的空间夸张,如“浩歌正气莽寰宇”[同上引,第四首],又如“英名美德普天颂”[同上引,第八首]。在空间极度夸张的同时,试图横亘于历史的狂嚣也发泄无遗,如前引的套化毛泽东语句的“自从盘古开天地”到“唯独总理第一人”,再如《八亿心红眼自明》十四首系后第十一首有句云:“留得千年万岁迹,人民思念誓不回。”[同上引,P84]

三、狂欢的副产品:“五四”重新被忆起

封建主义借尸还魂,数量级泛滥成灾,是“四五”运动的主流特征,但是,负责任的学者并不能因此全面否定它的积极意义。在一场发泄政治压抑的狂欢中,各种思想会在政治场景中表现乃至互有冲突,尽管胜利者以重新书写历史的权力而抹掉了许多真实的细节。正如中国历史上史料性最为可靠的《诗经》那样,虽然遭受孔丘的重笔删削(或云削三千为三百,或云削五百而三百),以及遭受了秦始皇的焚书烈火之后,仍能碎片化地复现历史。

一张拼接不全的历史图像,总比完全靠想象“复制”的历史要来得便宜且相对真实。

《天安门诗抄》中关“五四”运动的精神借代,成为启蒙思想与封建主义同台共舞的一大特征。这个特征,也为后世史家留下了一大难题:社会主义独裁与封建主义独裁或许在不同的历史阶梯处被分别解构,但是积极与进步的文明思想是否一定必然出现在广场效应中吗?或者弱势的进步一定能“天命所归”地取代强势的落后残存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在何程度上认可社会达尔文主义呢?

由于这个非常复杂的政治哲学问题,超出了本文作者的学术能力,仅“立此存照”,留给后世学者去进行纵深研究吧!

狂欢性在仪式的后来阶段占据了主流,是古代大型宗教仪式的遗传。在试图制造新神祗的“四五”运动中仍有强劲的表现,现代诗词表达可为特征之一,尽管时至今日由于胜利者重写历史权力的扩张而使我们无法去复现许多历史细节——在“四五”运动中现代诗词表达形式是否一定后于古典格式。

《天安门广场诗抄》的现代诗部分,有一首名为《吟诗小感》的作品,其中三行一段的半文半白的句子曰:“你施袁氏刑法,我持‘五四’精神,送汝下囚坟。”[同上引,P286]利用“五四”这个被中共党史奉为圭臬的符号进行话语表达,自然是一种自我保护行为,但是“五四”的反抗精神绝非与“伏阙上书”及宫门请愿是一个级次的东西,甚至风马牛不相及。而有趣的是,即便是借助古典形式又有浓重“伏阙上书”色彩的诗作,也积极地借助“五四”符号,尽管“五四”相对于“八亿”几乎是可怜的稀缺。仍是前引的《神州正演捉鳖兵》十六首系列有句云:“激昂群情君不见,‘五四’光华指日升。”[同上引,P42]至于“五四”作为符号,在“四五”运动中在多大程度上将“民主与科学”这样具有政治危险倾向的组合展示给了时人,那只能是更高层次的精英分子的内心感受。

需要注意的是,我所说的“更高层次”不是指家系出身,而是指具有文化自觉性与历史反思能力的那个极小群体。至少来说,从逻辑推论上,不会包括那些文史不分的旧思维浓重的“时代文人”。

家系身份并不重要,也由一份属于《天安门诗抄》体系的单个文件来个案化表明:一篇落款(署名)为“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杂文,名曰《向总理宣誓》[同上引,P325-327],其开场白说道:“今天我们来到这有‘五四’运动光荣传统的天安门广场,来到这有您亲笔所书写的碑文的纪念碑前,用我们满腔的热血向您宣誓……”

以历史逻辑而论,正然是“四五”运动对“五四”符号的利用,并未在反思的层面上开挖“民主与科学”的资源,这个历史使命或曰历史宿命才落到13年后的“六四”群体身上,尽管我们几乎无法从个案证明“四五”运动的“更高层次的精英分子”在什么程度上参与或影响了“六四”。而“六四”运动少具封建主义色彩,显明的民主政治诉求,成为对“五四”进行重大复辟的场景与本质,或本质与场景相互交融。

“五四”——“四五”——“六四”之内在关系,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国当代史或曰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一道重要课题。

结语:值得怀念的赵紫阳

一个时代巨人,其身份可能是官方的,也可能是民间的;其话语系统可能是官样文章,也可能是直白的甚至带有语言暴力倾向的宣泄。问题的关键则是,在一场必将影响国家政治命运的事件中,人物与其表达的核心观念是什么。较之“四五”的无个性特征言说,“六四”群体的人物特征更为明显,而且时代巨人形成官方与民间共同构筑图式。依个人理论总结而论,赵紫阳作为时代巨人,他的1989年《“五四”讲话》虽是官样文章,但毫无疑问地将“四五”运动的隐性的积极遗产给予了显性化,从而使“民主与科学”成一种全新的价值理性。赵在讲话中说:“我们纪念五四运动,就应当适应新时代的要求即建设的要求,继承和发扬五四的爱国、民主和科学精神,使它们具有新的内容、达到新的高度。”[参见《人民日报》1989年5月4刊发赵的讲话,转引自《戒严令发布前后》P119,经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与此同时,赵坚信学生运动不会酿成大动乱,新华社5月4日的电文也称:“赵紫阳强调指出,现在最需要的是冷、理智、克制、秩序,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

可惜的是,民主之轨尚未铺就,一个月后枪声响了,中国进步的脚步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徘徊[见图2]。当然,在另一端,枪声也开启更高层次的反思时代。

       
图1:1976年清明节,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护栏上挂出推崇周恩来的诗作,年轻人在抄写。

 
图2:1989年5月29日,邓小平就天安门广场的学生运动发表内部谈话,称言“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此为邓赵分歧的公开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