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江湖千古事

八百年前的烟水江南,一群中下层社会知识分子创立了—个诗派,这就是以刘克庄为领袖,以杭州书商陈起为声气联络,以当时的江湖游士为主体的南宋江湖诗派。江湖诗派有诗人一百三十八人,是有宋一代参与人数最多的诗歌流派,就连声威显赫的江西诗派也难望其项背。千年以来,江湖诗派受够了热讽冷嘲、辱骂斥责,几乎没有收获过赞许。从方回的“丑状莫掩”、“江湖之弊,一至如此”到纪昀的“诗格卑靡”,“古人冷淡令人笑,湖水年年到旧痕”,一路下来,蒙羞甚深。今天,一位纯粹的湖湘学者,却从案头案脚摞积的江湖诗人的诗集、笔记里,从遍阅南宋诸小集、旁窥宋代经济思想史的辛劳求索中,洞见了江湖诗派独具的思想艺术价值。于是,当年东南半壁的残山剩水中,江湖诗人的慷慨别调和凄凉余韵,在栖栖惶惶流转了千年之后,终于获得了后世知音。

干谒:诗歌进入市场的先声

作家柯平写了一部有个性的书《阴阳脸》,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进行了一番生态考察,开篇即从元代郭畀的《客杭日记》中一个外省低级官员为谋求升职在省城的种种活动,包括请托、求荐乃至索贿行贿的心理和实际行为记录,读出了这部不同凡响作品的真正价值。无独有偶,陈书良教授则从“干谒”这一历来遭人诟病的历史行为中,读出了身陷其中又咏此吟此的江湖诗人曾被掩埋的特殊价值。

南宋科场上的种种痼疾,使得士子们为了争取榜上有名,不得不重拾唐人故伎,多方结交名公贵人,向他们投献诗文,这就是干谒。当年,西湖之畔,杭城内外,士子们袖诗怀文,风尘仆仆,奔走豪门,成为一大景观。这相对于北宋人的高雅情趣,的确低下。然而,北宋人为应付严格的科举,注重学习,书本知识虽丰富,但多不谙世情,生活面狭窄,眼光短促。南宋人为结交名人,求官乞财,必须游走干谒,这就使得他们阅历丰富,世态洞悉,人情练达,经济务实,这倒多少有些符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古训了。当然,媚俗、趋利的弊病也在腐蚀士人脊骨,造就一代世风,“白头还对短灯檠”(苏轼《侄安节远来夜坐》)变成了“笑尔随群走干谒”(周弼《戴式之垂访村居》)。这究竟只是时代的悲剧呢,还是士子的与时俱进?在历来似乎已有定论的问题上,陈书良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南宋浙江经济发达,商品经济亦然,不少地主兼营商业,形成了一个没有特权的兼营商业的庶族地主阶层。永嘉学派的叶适广泛探讨经济问题,宣扬功利主义,反对贵义贱利,尤其他主张保富,扶持商贾,对江湖诗人的产生有着很大的影响。其时在西湖万人海书肆卖书的书商们,在临安大街小巷奔走干谒以诗求利的士子们,不论是面对自己已经拥有的财富,还是苦苦追求梦想的财富,都对叶适的高论产生共鸣。“重利轻义”是与中国传统文化大相径庭的一条具有原则意义的价值取向,“重末”则是与中国传统社会观念异趣的一条根本性经济政策,文化精神和经济政策在“轻义”、“重末”上发生的谐振共鸣,一方面使商品经济在南宋长足发展,一方面也使文化领域出现新气象。从思想发展史的角度看,这种共鸣谐振可以称为“儒商互补思潮”。追逐不到功名,就放下仁义礼智信,去追逐金钱。在南宋大地上兴起的这股儒商思潮,正是江湖诗派得以产生的哲学基础。

南宋“说话”方兴未艾,这门伎艺从诞生起便是精神商品,听众付出一定酬劳,来换取精神的愉悦和寄托;艺人凭着引人入胜的叙说,收取一定报酬,以维持自己的生活。说话的强烈商业功利色彩给予了江湖诗人诸多启发,于是,公开以诗篇换取金钱的呼唤,在江湖诗集中此起彼伏,其中包括用诗歌干谒争取金钱,如“书生不愿悬金印,只觅扬州骑鹤钱”(刘过《上袁文昌知平江》):“更得赵侯钱买屋,便哦诗句谢山神”(危稹《上隆兴赵帅》):“此行一句直万钱,十句唾手腰可缠。归来卸却扬州鹤,推敲调度权架阁”(盛烈《送黄吟隐游吴门》);也包括让书棚将自己的诗集刊印出售以获利,如“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书册”(戴复古《布舶提举管仲登饮于万贡堂有诗》),不一而足。“江湖路远总风波”,以诗换钱之路并非易如反掌,作为士人,无所成就而沦落江湖,内心总是苦闷的。他们常常和着血泪吞下干谒无门的悲哀和干谒无成的失望,他们的诗歌真实地记录了这一特殊阶层人们的特殊情感。罗与之《商歌》其一云:

    东风满天地,贫家独无春。

    负薪花下过,燕语似讥人。

这首描写春天的诗,却题名《商歌》,“商”在五音里象征萧瑟的秋天,可知作者在承继春秋宁戚《商歌》的自鸣不平传统:身为读书人,面对东风袅袅、花香鸟语的春光,过着贫穷负薪的生活,听到声声燕语,都觉得像是讥笑自己。布衣寒士窘迫的心境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姜夔刘过竟何为,空向江湖老布衣”,南宋科场“奸弊愈滋”,“不学之流,往往中第”,“才者或反见黜”,弄明白这一点,才能读懂江湖诗人那看似恬淡眼神中隐藏的巨大悲哀,才能理解为什么英才荦卓如刘过、姜夔、戴复古辈穷困潦倒、布衣终生;才学俱秀的乐雷发考了一辈子科举,也只是靠了弟子姚勉登科高中,上疏让第,才讨得一个翰林馆职。很多人在科举无望和经济拮据的双重压力下,放弃举业,自处“江湖之远”。江湖诗人写奔走干谒的游士生活和情感,带着殷切的希望,发语诚恳,言为心声,这正是江湖诗作的真处,是它的生命之所在。这是士大夫兼官僚的上层文人不曾也无法涉及的。若是江湖诗作中没有这种俗气,那就不是活生生的江湖诗人了。更重要的是,身处困境而四顾无援的游士们终于意识到精神产品的价值,手中的诗稿可以换来衣食钱财,用今天的眼光审视,它分明凸显出了艺术市场价值规律的支配。今人张宏生指出:“它意味着诗歌由对政治的依附,转为兼对经济的依附;诗歌在客观上进入了市场,也就出现了诗人有作为一个职业而独立存在的可能。”[1]于是,本书作者发出振聋发聩的一问:“这以后几十年、几百年,甚至现当代,真正意义上的经济独立的职业诗人出现了没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苛求、取笑八百年前江湖诗人迈出的‘第一步’呢?”

求俗:平民意识的人格显现

江湖诗人坦白率直地将自己的物质欲求宣之于诗歌,在这些字符的奇妙组合下,五彩明灭,祥云变幻,金钱华居、醇酒美人,一一呈现。他们丝毫没有顾及当时士大夫尖刻的嘲讽,也没有想到竟然招致千年难洗清白的“尘俗”的恶谥。

面对这种“尘俗”,陈书良教授发现了其中潜存着的冷热两极转化的生动的精神力量,认为,正是有这种精神力量伴随始终,才使得他们的“尘俗”具有特殊价值。这种精神力量就是平民意识。

江湖诗人的眼光是向下的,他们常常关注民生疾苦,在叙写咏叹中体现出他们的平民本色。江湖诸集中出现了大量的为劳者“代言”的作品,如赵汝的《翁媪叹》、《耕织叹二首》;利登的《田父怨》、《野农谣》;戴复古的《庚子荐饥》六首、《嘉熙己亥大旱荒庚子夏麦熟》六首、《织妇叹》;乐雷发的《逃户》;赵汝绩的《无罪言》;宋伯仁的《民夫》、《村姑》;朱继芳的《农桑》,等等。

在这些诗歌中,作者不像以前的诗人那样置身事外,而是就把自己作为悲惨生活和艰辛劳动中的一员。如利登的《野农谣》,揭露讽刺州县官员“劝农”的把戏。劝农,似乎是关怀农民,可是,农民种田原为衣食,何用官府来“劝”?农民不识字,张榜劝农有何用?它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官样文章而已,说穿了,是为了秋后收税。诗的末尾说:

今年二月春,重见劝农文。我勤自钟惰自釜,何用官府劝我氓?农亦不必劝,文亦不必述;但愿官民通有无,莫令租吏打门叫呼疾。或言州家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农惟此日。

钱钟书《宋诗选注》说:“唐以来讲‘劝农’的诗很多,像利登的同时人郑清之、许及之、刘克庄、方岳等就都写过这类诗篇……也都是打着官话,只有利登这首和谌祜的《劝农日》反映了惨酷的真实情况,说出了人民的话,揭穿了官样文章。”有理由相信,利登所描写的,可能就是亲身感受和体验,表达的就是自己的愤懑和怨恨。

江湖诗人的“俗”,也表现在描写俗世俗人。读江湖诗人的诗歌,常常能感受白话化、世俗化的冲击,“诗至庆历后,惟畏俚俗”已被冲击得溃不成军:

    小雨初晴岁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种罢无人守,缚得黄茅更似人。(利登《田家即事》)

    芦花荷叶晚秋天,雁影横斜远水连。频唤买鱼人不应,偷忙撑入怕官船。(俞桂《买鱼》)

这些诗与以往的山水田园诗不同,丝毫没有高蹈出世之情和士大夫格调,作者特别关注平凡而有情趣的细节,对平常琐细的生活表现出特别的欣赏,写来字里行间充满平民欣赏趣味和民间气息。

有俗境则有俗人,江湖诗人笔下的俗人千姿百态,世相纷呈。这里有家境清寒的士子,“寒儒家舍只寻常,破纸窗边折竹床”(戴复古《家居复有江湖之兴》);有送儿读书的农夫,“田夫龙钟雪色髯,送儿来学尚腰镰”(《陈鉴之《题村学图》》;有偶尔进城的村翁,“为了官租才出市,归家夸说与乡村”(朱继芳《城市》);有忙里忙外的村妇,“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头烟”(叶绍翁《田家三咏》);有潦倒一生的老儒,“窗下老儒衣露肘,挑灯自拣一年诗”(刘克庄《岁晚书事十首》)。这些俗世中的众生相,农夫田妇、家僮奴婢、贩夫走卒、媒人倡优、巫医相卜、乞丐僧道,活灵活现,构成了南宋中晚期底层社会生活的画卷。而且,这些俗世俗人形象,在以前的诗歌中很少出现过。

江湖诗人的尘俗还在于语言的平易通俗。本来就平民意识浓厚的江湖诗人纷纷有意识地向流利浅易发展,“作文字如写家书”,线性思维平易顺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江湖诗人诗歌创作主流。有些江湖诗人还大量运用口语俚语。如危稹《接客篇》:

    接客接客,高亦接低亦接。大儿稳善会传茶,小儿琅跄能作揖。家人不用剪髻云,我典《唐书》充馔设。《唐书》典了犹可赎,宾客不来门户俗。

将传统诗歌的常用语汇与日常生活语言、俚语俗谚用近乎文章的语序组合,一扫江西诗派的学究气。本书作者据此认为,这种语言形式上的俗化,是江湖诗派对传统诗歌的重大改革,它从上远接元、白,而从下遥启五四白话诗。这样,书良先生独具慧眼地发现了江湖诗派之俗的真正价值。

南宋正是雅文化衰落、俗文化逐渐兴盛的转折时期,说话、南戏这类以市井小民、田夫野老为受众的俗文化蓬勃发展,江湖诗人生活在市井小民中间,对俗文化的耳濡目染是不争的事实。乐雷发有首《秋日行村路》诗:“儿童篱落带斜阳,豆荚姜芽社肉香。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蜓伴绿螳螂。”在豆荚、姜芽、社肉、稻花等俗物营造的环境中,红蜻蜓配上绿螳螂,给人以“尘俗”的感觉。这种尘俗感觉,使人耳目一新,让人仔细品味俗文化的滋味,从而在底层的世界同样得到另一种审美的享受。应该说,西施贵妃们的香体和引车卖浆者流的浊汗,都可以成为画家笔下美的素材。江湖诗人的情怀学养,难以和北宋的苏、黄相较,面对俗人俗世,他们无法转化为雅,因而他们就勇敢地“以俗为俗”,用平民的眼光对待一切,这才是江湖“尘俗”的积极意义所在。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看,这正是南宋中后期平民意识涌动的体现。

“唤起江湖千古事,听涛馆外雨潇潇”。本书作者书良兄是一位极具个性的江南书生。他出生于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童年即攻读国学经籍,青年历经磨难而矢志不渝,以一搬运工人而考取武汉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深受朴学家吴林伯教授赞赏;回湘后长期担任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著述为学界推重。有斯人也,有斯著也!

注释:

    〔1〕《十三世纪的诗坛劲军——谈南宋江湖诗派》。

沙叶新—-政治的归政治,戏剧的归戏剧

1976年,沙叶新37岁,身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编剧,正当年富力强。粉碎“四人帮”后,他接连创作了两部剧作,《陈毅市长》和《假如我是真的》。按沙叶新自己的话说,《陈毅市长》表现“党的干部应该怎样”;《假如我是真的》表现“党的干部不应该怎样”。前者确立了他的剧作家地位;后者被认为“揭露社会疮疤”,引发了一场争鸣和停演风波。

之后,沙叶新做过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文化界名流,也遭遇过“清污”处理。现在,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近年来写作关于政治文明的系列文章。

简要回顾沙叶新老师30年间的创作变迁,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在中国,政治和戏剧的关系。其实,也是所有的事情和政治的关系,比如经济,比如奥运火炬传递。

改革开放30年了,中国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但是有一点始终没变,就是意识形态制度,特点是将一切泛政治化。政治的归政治,不是政治的也要归政治。

同样是上海的剧目,同样是传达民情、代言民意的创作,1978年的《于无声处》中了政治头彩,仅仅一年之后,《假如我是真的》被要求停演。两个戏都受到中央一级领导的直接关注。幸否?《于无声处》因为处在一次最重要的权力交接当口,直接成为意识形态武器;一年之差,事过境迁,权力更替已经完成,大局已定,《假如我是真的》注定要做意识形态牺牲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中国,戏剧的归不了戏剧。

1979年,《假如我是真的》中,骗子李小璋在法庭上说:“我错就错在是个假的(高干子弟),假如我是真的,那我所做的一切就都会是合法的。”1981年,《假如我是真的》遭到禁演,原因是这个戏“给共产党抹黑”。多年之后,沙叶新依然激情满怀:“事实上谁也不能给共产党抹黑;能够给共产党抹黑的,只有共产党自己。”

我知道,沙叶新后来有一出戏就因为政治因素,没有能够成功地在国外上演。1989年,沙叶新编剧、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受到德国世界戏剧节的邀请,准备7月1日在汉堡塔利亚剧院演出。因为后来的变故,中方所有成员未能成行。不过,7月1号,汉堡的塔利亚剧院居然照常演出了《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这是一场极不寻常的演出。舞台上搭好了上海人艺早就运去的布景,天幕上播放着上海人艺的演出录像,塔利亚剧院的两个演员站在舞台两边,用德语配合录像朗诵此剧的全部剧本。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有过与沙叶新老师相同的经历,也是参加世界戏剧节,也是在德国。1996年,德国慕尼黑的戏剧制作人汉历经几年的筹备,准备在慕尼黑举行一次中国主题的戏剧节,参演的有实验话剧院演出的《浮士德》、山东省京剧团的京剧等一批中国剧目。我的作品《医院》也在其中。所有戏剧的舞美道具都提前运去,那将是中国当代戏剧在欧洲最大规模的一次集体亮相。

但是,随着戏剧节临近,因为政治原因,中方决定所有剧团都不去参加。我的剧组因为之前要在德国参加另外一个戏剧节的演出,所以提前出境。我们和慕尼黑的汉先生一个航班,他手里拎着一个皮箱,里面全是机票,满脸无奈。

沙叶新老师说过:“政治考量的是权、利、谋,艺术遵循的是真、善、美。政治是多变的,艺术是永恒的。政治是血污的,艺术是清洁的。政治是不讲诚信的,艺术是恪守真实的。”

亚当。斯密也曾说过:“把商业与政治分开,奠定了自由经济的基础。”其实戏剧何尝不是?对于沙叶新这种深具知识分子的情怀、关注现实的立场和干预生活的激情的人,只要他的宗旨未变,结果只能离开戏剧,选择别的体裁。

沙叶新始终认为,对于一个戏剧作家来说,社会责任和艺术使命是连在一起的,不可分离。所以,沙叶新始终是痛苦的。他的痛苦是知识分子的痛苦,是思想的痛苦,是内心的痛苦,是面对现实的痛苦。

沙叶新坚持独立的知识分子立场,身为功成名就的剧作家,这几年,他却这样评价自己:“我现在可以说,我比较像一个知识分子了。啊,能说这句话,能给自己这样一个应该是很平常很平常的评价,是多么多么不容易呀!”

民族:主义在前,黄帝在后

有人说,民族是一个不证自明的实体。也有人讲,民族是一个想像的共同体。这两种说法巧妙地避开了为民族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因为人们发现,民族是一个如此难以把握的对象。尽管语言、人种、领土、宗教或者文化等因素被用来定义民族,但都无法将民族完好无缺地盛入概念的器皿。它在定义上惊人的不确定性,使人甚至怀疑它本身空无一物。当然,这一猜测不能推出民族虚无主义的结论,空洞无物并不意味着没有价值。毕竟,归属一个易于确认的群体是人类的自然要求。这样的群体,无非就是家庭、部落、等级、宗教、政党、国家以及民族。

不过,一般来说,学者们大多同意,民族(nation)是一个近现代产物,在古代并不存在。在西方,“nation”源于拉丁文,在演变为现代意义的民族前,指的是种类、种族、人群。其意思与现在所谓的民族相去甚远。汉语中原没有“民族”一词,它是明治维新之后由日文转译而来。在宋朝,没有人会用“民族英雄”来称呼岳飞和文天祥。他们抗击金军,抵御蒙元,并不基于民族情感,而是为了大宋王朝。他们是忠臣烈士,大宋的“帝国英雄”,却不是民族英雄。事实上,要到十九世纪,人们的民族意识才逐渐强烈起来。1919年,《凡尔赛公约》第一次将民族权利列入其中。直到那时,民族自治作为一项基本原则才得到普遍认可。这时候,人们注意到,民族的产生与人们的受挫感密切相关。正是专制统治和殖民压迫让受到伤害的人们产生强烈的归属意识,并且一开始,民族与民族主义就殊难分开。于是,以民族主义定义民族就成为学者们的便捷方式。厄内斯特。盖尔纳(ErnestGellner)在《民族与民族主义》一书中是这样说的:“是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而非相反”,而民族主义“基本上是一个政治原则,这一原则确定政治单元与民族单元应该一致”。

不少学者的研究印证了这个说法。例如,休。特雷弗—罗珀发现,苏格兰短褶裙不但不是苏格兰人的传统装束,甚至在十八世纪之前根本就不存在。1727年,一个英格兰绅士发明它,不过是为了方便他雇佣的苏格兰工人进行伐木和冶炼铁矿石等生产活动。恰恰是英国政府对高地人的压迫使这种褶裙变得越来越不平凡,最终成为民族传统的象征。

今年清明,黄帝陵前举行八千多人的公祭活动。此举似乎证明,黄帝作为民族传统象征,地位至高无上。可孙隆基在《历史学家的经线》中却讲述了黄帝的“发明”过程,尤可佐证“民族主义创造民族”之说。

孙先生发现,中华文明源于黄帝,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的说法不过是二十世纪的产品。春秋之前,《诗经》中不见黄帝,春秋时期《论语》、《墨子》、《孟子》中也没有黄帝,直到战国时期,才有黄帝的传说。汉代之初统治者喜好道家学说,黄帝与老子并称“黄老”,故而《史记》中将黄帝作为帝系之首,但也仅此而已。到后来,黄帝成为方术的守护神,其地位实在一般。直到1900年,通过梁启超、康有为等人的鼓吹,黄帝与黄种人之间才扯上关系,随之而起的是全国各地汉民族主义者掀起的树立黄帝为共祖的运动。1903年,革命党机关报《民报》第一期刊出黄帝画像,图下的说明写的是:“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黄帝”。自此,黄帝作为民族国家的奠基者形象基本确立。

为何默默无闻的黄帝短短几年间就大红大紫?不能不说是民族主义的创造。而人们为什么选择黄帝,而不是其他偶像?有人指出,这多半是因为法国学者拉克伯里的学说传入日本的缘故。这位学者认为,黄帝是两河流域的君主尼克黄特(Nakhunte),此人率领巴克(Bak)民族东迁,途经昆仑山,辗转来到中土定居。而“Bak”的意思就是百姓,即汉民族的前身。这一学说既然指汉民族源自强势的白种血缘,当然为章太炎、梁启超等人乐于接受。故而袁世凯时期的国歌唱道:“华胄从来昆仑巅……”联想到近来有人称耶稣是颛顼的说法,不得不感叹民族主义的创造力。

萨丰新作首印百万创西班牙纪录

沉寂七年之后,西班牙畅销作家卡洛斯。鲁伊斯。萨丰(CarlosRuizZafón)的新作《天使游戏》(Eljuegodelángel)日前在巴塞罗那市中心的里塞乌剧院举行了首发式。行星出版社宣布,首批100万册新书第二天起上市销售。如此之巨的首印数,创下了西班牙出版界小说首印的新纪录,亦使鲁伊斯。萨丰终于击败了JK.罗琳和肯。富赖特,一举成为西班牙首印冠军。此100万册还未包括正在翻译中的加泰罗尼亚语译本。

行星出版社选择这一发行日期,还有配合今天的“世界图书日”,及巴塞罗那地区传统的圣乔治节之意。早在1923年,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书商们便开始在这一天纪念西班牙作家、《堂吉诃德》作者塞万提斯的忌日。《天使游戏》是鲁伊斯。萨丰为其七年前的超级畅销书《风之影》(ASombradoVento)续写的前传。《风之影》的故事发生在内战期间鬼魂出没的巴塞罗那老城,似曾相识的开篇头一句写道:“我还记得那一天,爸爸带着我,第一次去了忘书坟。”11岁的丹尼尔。森佩雷从中选了一本胡利安。卡拉克斯的《风之影》,并深深为之着迷,不想自此被卷入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阴谋。

在萨丰的计划中,“忘书坟”系列将是四部曲。《天使游戏》此番将时间前推至20世纪20年代的巴塞罗那。1964年,萨丰就生在此城,原以多本童书步入文坛,至《风之影》,才算进入了成人世界。

首届中国畅销书作家实力榜揭晓

昨日(4月26日,下同),由出版商务周报社和中国作协长篇小说选刊主办的“中国畅销书作家实力榜”、“中国网络原创作家风云榜”揭晓。销量超过1500万册的《虹猫蓝兔七侠传》作者苏真荣登“中国畅销书作家实力榜”榜首。

据主办方介绍,“中国畅销书作家实力榜”和“中国网络原创作家风云榜”旨在凝聚原创力量,推广阅读,提升创作水平尤其是网络创作的水平,并实现网络创作、阅读与图书市场的良性互动。这两个榜单分别以读者实际购买量、网友点击量和专家意见为评选依据,各选出20位作家。苏真、于丹、杨红樱位居首届“中国畅销书作家实力榜”前三名,20位网络原创作家荣登“中国网络原创作家风云榜”榜单。

“中国畅销书作家实力榜”、“中国网络原创作家风云榜”今后将每年举办一次。

1983年:立誓忘却,但忘而不却

陈家琪 作者系同济大学教授

不管讲理论的人怎么想,当理论的“热度”聚集到一定程度时,就孕育着某种爆发,就如马克思所说过的:思想永远走在行动的前面,就如闪电走在打雷的前面一样。

1983年,我36岁,本命年。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灰暗、沮丧,那是一种很潮湿、闷热而又无处可逃的感觉。

一字之差

从年初我就得病,胃痛,三番五次检查,就是查不出来毛病;医生说不排除癌症,我也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在想还能做些什么。比如写一份长长的遗嘱,于是就打腹稿,想表达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又怕给亲人带来麻烦。问题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并不清楚。总觉得应该说出来,其实一旦让说,也不过就那么几句话,而且这些话也早就说过了,只不过无人注意,也不会有人认真领会而已———当然,就是领会了也不过如此。如果再说,当然仍不过如此,于是又很无奈,以致绝望。

自己变得更加多愁善感,总是默默流泪,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同情,但这又是一种弱者的同情,只不过想以自己的“同情”来抵御他人的“痛苦”。这种“同情”其实很自私,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自怜,或者说是对自己的同情。

我说这些话,是因这一年的下半年,全国性的“清除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的运动就已经开展起来。我所在的华工,无疑在整个武汉地区、甚或全国范围里都属严重的。到底为什么搞得如此严重?无非是因黄克剑写了一些关于马克思的文章,讨论了异化、人道主义的问题,使用了据说是犯了原则性错误的说法:“林彪、‘四人帮’搞的是假社会主义”。当时的“主流”说法应该是“林彪、‘四人帮’反社会主义”。是“假”,还是“反”,用了一个“假”字,难道就开脱了林彪、“四人帮”的罪行,就污蔑了社会主义?我难以理解。

日记中显示,我那时正给在华工开办的哲学教师进修班授课,在哲学所内部也讲过几次个人近年的学习体会,还有每周到江汉区文化馆讲一次马哲,自然也讲到了许多科学与哲学、情感与理智、宗教与信仰、历史与逻辑的关系问题,而且这种讲法本身也就被归入“唯心主义”范畴。但由于我是非党员,所以暂时可以置身事外。

单纯讲理论,并不知道要达到什么目的,为理论而理论;或者,先有了某种现实的目的,然后再以理论的形式为目的做出一番论证;那么现在到底是只讲理论,就学问而学问,还是先有了目的再做论证?这是必须反省的。而且,在为目的做论证时,必须意识到从某个前提出发,在达到合乎自己的目的的要求中,是有无数“沟壑”跨越不过去的,或者说填充不满。我们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从一个理论的“前提”,逻辑地推出一个现实的“结果”呢?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就这样“合逻辑”地展开了。你会发现,不管讲理论的人怎么想,当理论的“热度”聚集到一定程度时,就孕育着某种爆发,就如马克思所说过的:思想永远走在行动的前面,就如闪电走在打雷的前面一样。

又是一字之差

同样,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一切机制都原封未动,插头只是暂时拔离了插座。这种必然性,到底是体现在理论自身,还是现实生活本身就具有着这种“合逻辑”的必然性?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知道问题就出在我只做理论思考上;而事实上,它并非一个理论问题。

10月13日的日记上第一次出现了“整风”的字样,我意识到一场新的思想运动即将开始;10月底,省委宣传工作会议召开,“清污”一词连同一些口号已经有些铺天盖地。于是,一些著名诗人、作家纷纷讲话,谴责文艺界的“反现实主义倾向”。我感到问题重大。

11月7日,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深切感受到我们这里的一切也都在“静悄悄”中发生。11月13日,院长不点名批判了黄克剑,于是李其驹作为所长首先在支部会议上检讨;接着就是培训骨干,准备一次大规模的批判会议。所有这一切都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人与人之间在僵硬的笑容后面,潜藏着不可预知的你死我活。

哲学所的全体会议12月19日召开,在此之前,已经开了无数次会,在院工作组的直接指挥下,黄克剑在党内做了检讨,但事情并未结束,还要开全所的会议,教育非党人士。那真是撕心裂肺的一天。我事先就下工夫在《邓小平文选》中发现了邓小平也多次使用了“林彪、‘四人帮’的假社会主义”这样的说法,但我们这里还在无休止地批判这句话。那一天,我声泪俱下地痛陈事情(也就是“异化”和“人道主义”这两个概念)的原委,翻出邓小平的话,引用马克思的话,怒斥学院、工作组以及所领导全力推动的这场莫名其妙的整人运动。

事情到此结束。事后,我才知道“上面”已经决定对此运动“刹车”;张平、李其驹两人赴京探听真情,回来后再未有任何动作。直到第二年的3月,我才知道中央有通知,说“清污”的事不要再提了;当初邓小平只是说了“不要搞精神污染”,并未说“要清除精神污染”。

又是一字之差!

圣诞节,宣良代表陈老师专程来看我,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发生了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当然,哭在现在,笑在以后,那该是一种苦笑。

自那以后,我和黄克剑都没再提过这件事,包括2007年年底在福州的相见。因为我们都知道,凡立誓忘却的事,一般来说总是忘而不却。

1982年:文化正等待召唤

【陈家琪·“三十年间有与无”系列之五】

我引用了《存在主义哲学》一书中的一段话:“让我们抵抗着死去,如果留给我们的是虚无,那我们也不要使之成为正义。”我的体会是:上帝已死,不是说我们什么都能干了,而是说我们再也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任何托辞了。

1982年,我和黄克剑来到了华中理工大学哲学研究所,所长是武汉大学哲学系的前系主任李其驹,书记是老华工的张平;我们来后,加上原先的柳延延、徐玲、王炯华、许苏民,接着数理逻辑学家康宏逵又从北大的第一届数理逻辑硕士研究生中调来了郭世铭、陈安捷,声势一下子就壮大了起来,大家也觉得很可以干一些想干的事业了。

然而事与愿违,很快,分裂的苗头就显露了出来。原因自然很多,比如具体到每个人的结婚、分房、调家属、提职称,甚至也包括这样一件事:8月27日,黄克剑要从校门入口处走出去,竟被三个守门人扭送保卫处,说他“走错了门”。当天,他就写了调离报告。

这件事之所以显得如此严重,当然与整个国家的大背景以及华工这个学校的小背景密不可分。

我们应该歌颂谁

一方面,电视上播放了英国拍摄的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于是引起一场关于“安娜与卡列宁谁才是好人”的辩论,背后的潜台词就是“我们应该歌颂谁?”在许多人心目中,谁是电影、电视剧的主角,谁就一定得是合乎官方标准或主流意识形态的“好人”;甚至,能上了电视的人,也一定非得是“好人”不可;于是,如邓丽君的歌,如《第四十一个》以及国内一些引起关注的小说,就显然属于查禁之列;这样,在“暗中”,就已经开始了自上而下渐渐推进的“精神文明建设”与“扶正气、压邪风”的活动。

6月18日,听华中工学院院长的报告,说现在的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已经极其严重,要求各班主任通过认真抓学生干部获取真实情况,把华工建成“精神文明的坚强堡垒”。于是有两个人成为“坏的典型”,一个是在暗室偷着冲洗裸体照片,另一个则强奸幼女。大家都觉得应该积极行动起来,似乎离开这种方式,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只有“运动”或“准运动”,才能为诸如“查禁”这样的行为提供“合法性依据”。仅就“礼崩乐坏,天下无道”这一现象而言,大家都感受到了,尽管一切还只是苗头,但归咎于外在的影响,还是从内在的机制,甚至从人性上寻找原因,则尖锐对立。

在此情况下的另一方面,就是“偏要这样,非拉你们下水,就是要让你们露出原形———你们如果真是好人,能被拉下水,能怕露出原形吗?”的声音也几乎成为一种旷野中的呐喊,带给人一种很强烈的报复快感。我这里指的是遇罗锦的另一部小说《春天的童话》。里面就有这样一些话:“我这种出身的人能与老革命结合本身就是对血统论的挑战……那亲吻是多么奇特,竟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个淡红的牙痕!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使自己觉得幸福,可是,读者,我实在应当向你们坦白,在他的亲吻中,我觉得,似乎很有些无可奈何的复仇成分!”

到底什么人才算“坏人”?也许,在许多人身上,酗酒、情感上朝三暮四,就如咬指甲一样,都只能算是坏习惯,只有残忍、整人、栽赃、陷害、不惜一切向上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这是另一本小说中所表达出来的大意。

道德问题成为了辩论的焦点。我们心目中的“坏人”也正在“道德战线”上取得节节胜利。但这种胜利仅仅是以观念上的更加混乱为代价的。在社会的巨大变革中,我们始终找不到如何在道德或更为广义的价值观念上进行“转变”的途径与取向,尽管“转变观念”早就成为了一个最响亮的口号。

文化正等待召唤

文化,作为一个潜伏着的主题,其实正等待着人们的召唤。

那一年,我全力研读的是存在主义的著作、早年马克思的《手稿》;萨特、加缪、波伏娃成为大家追逐的对象,“存在的勇气”、“自由的宿命”以及“人学”、“异化”都在无形中成为了日常用语,而这一切,又与约翰·密尔的《论自由》有了某种呼应。从黑格尔退回到康德,从“百科全书派”退回到卢梭,再向现象学进军,有了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分手与著名的德法之争;在英国,则把注意力更多转向洛克的《政府论》与“苏格兰学派”,直至以赛亚·伯林的“自由四论”,这大约就是我个人的一个大致上的学术经历。

而与这种学术经历相伴随的,自然是内心的惊恐与不安。

在5月17日的日记中,我引用了《存在主义哲学》一书中的一段话:“让我们抵抗着死去,如果留给我们的是虚无,那我们也不要使之成为正义。”

我的体会是:上帝已死,不是说我们什么都能干了,而是说我们再也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任何托辞了。

“文革”中的我们,由于无精神自由可言,所以也就无道德责任可言;我们不为所做的一切负责,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响应号召,那时不响应号召和不听话才是有罪;现在,当我们意识到我们其实是自由时,我们想为自己负责了,但,这可能吗?这是现实的吗?

邓丽君的歌是需要偷着听的,萨特的书并不需要偷着看,但显然,事情正朝着逼迫你不得不偷着看书的方向发展。

这就是1982年留给我的总体印象。

陈家琪 作者系同济大学教授

林昭胞妹彭令范访谈录

【 2008年4月29日发表说明:本访谈录是数小时采访录音记录中经过受访者校阅部分。纪念林昭遇难四十周年,自由亚洲电台首发。为尽量保持访谈原貌,记者未加任何小标题和对谈之外的说明词。】

采访时间:2004年9月4日下午

崔卫平:三十年前的政治和解

回溯三十年前社会转型的起点,有一个维度被抑止了下去,但是它并非不存在,这就是政治的维度。可以说,转型之初的第一步,是从政治上的松动开始的,是以政治面向来带动其他面向的。政治实际上发挥着一个引擎的作用。

这个最早的起点可以称之为“政治和解”。“和解”意味着“对立的结束”,而这个对立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制造的,是强加于他人的侮蔑不实之词。一旦某人被驱逐出正常的生活范围,他本人是无法替自己辩解和辩护的,只有等待将他擒获的那只手将他解救出来。这本质上是一个悖论,但除此而外没有其他出路。这是了解那段历史时,需要恢复的具体历史语境。包括所谓“政治”的含义,也需要结合当时的条件来理解。

这场“和解”最初的和最重要的一个举措,是邓小平本人获得重新工作。当然没有邓小平,便没有后来的“改革开放”,但是如果没有人坚持排除障碍,及时将邓小平从被污名与软禁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便没有后来的整个局面,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实际上,在经过1976年天安门广场上的“四五运动”之后,又一次被打倒的邓小平同时也成为全社会的某个象征,代表着中国是否要走现代化道路,以及是否通过此项努力使得国家再度强大起来。因而几乎社会各界人们都在翘首以待——邓小平能否再度出山,成了这个国家能否出现新转机的一个试金石。在这件事情上,一些如今被人们淡忘的名字如叶剑英功不可没。

而在1977年7月中共十届三中全会上,重新确立了邓小平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之后,那些与邓小平“同难”的1976年天安门广场“四五运动”的参与者,他们的政治身份及处境,却仍然晦暗不明。直至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决定,撤销中央发出的有关天安门事件的错误文件,在这之前可以说存在着一个为“四五运动”正名的小小运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组16名教师(署名“童怀周”)自发搜集并以油印的方式传播“天安门诗抄”、上海工人宗福先写作了《于无声处》的剧本并在上海、北京上演、《中国青年》杂志复刊第一期上刊登北京青年工人韩志雄在“四五运动”中的事迹(很快被汪东兴严厉批评、该杂志被收回)等。完全可以说,“四五运动”得到正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次自下而上的努力争取。王思睿先生这样的说法应该是十分中肯的:“严格地说,为四五运动平反才是争取民主的运动。”

如果说,这两件互相关联的事情得到解决,打开了中国社会通向未来的前景(现代化与民主),那么,由当时的中组部部长胡耀邦亲手督办的一系列“平反冤假错案”,则进一步释放了这个社会中有关人权及正义的能量。那些从年青起就投身中国民主进步事业的人们,大多出生入死,当他们被非法取缔工作及遭到非法人身监禁之时,也是这个国家的人权状态全面瘫痪之日。当身处高位的人们不能保护自己,那种混乱失序的状态客观上不能使任何人得到切实保障。

实际上,胡耀邦的工作比今天人们所想象的要艰难得多,他所迈出的每一小步都是冒着极大的风险,顶着巨大的压力,因为那些大多是最高领导批示了的。但胸中的正义,引导着这位不信邪的共产党员,他至今流传的名言是:“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他的工作范围不仅涉及文革中遭到压制的党内人士,同时包括广大的社会人士——所谓“右派”、“地富反坏分子”、“四类分子”,各种“历史”的与“现行”的反革命分子,以及少数民族中的比如“伊玛尼党”案(回族)。短短一两年时间之内,套在无数人头上多年的绳索得以解除,成千上万被驱逐至看不见的角落的人们,终于可以走到阳光底下,与他人享受同一个蓝天。如果不是存在那么多的阻力,胡耀邦应该做得更好。

从政治上恢复公民平等身份的努力,也体现在1977年恢复高考上面。因为家庭出身而将年轻人拦在大学门外,这在文革之前就开始了。当年龄参差不齐的77级、78级进入学校,高校的教学秩序渐渐得以恢复,学校里教师和知识的尊严也得以建立。1978年春天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令人感到那真是一个解冻时期的来临,知识分子可以将自己的专长和国家建设这个伟大事业联系在一起,原来不敢想象的事情成了现实。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和解,可以说是在“政治和解”的带动之下,与整个社会进行和解的重要一步。

1978年10月,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决定,停止上山下乡运动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业问题,也可以看作与千万个破碎的家庭和解,与那些儿女失散多年的父母们和解。此举背后,或许还意味着多年的革命及运动,愿意在家庭的日常生活面前低下头来,愿意承认亲情与家庭伦理的合理性,这是与人们自己身上的人性和解。

在知青回城不久的1978年底,安徽小岗村16户农民冒着生命危险,摁下手印搞“大包干”,此举最后得到中央政府的肯定,于是称之为“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这件事不仅拥有可见的经济意义,而且拥有巨大的政治意义:给农民以一定程度的自主权,这是与占人口80%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之间的和解,也是最大规模的政治、社会和解。

包括“真理标准的讨论”,包括在平反中不能不遇到的历史真相,都帮助促成了那样一种与真理、与真相和解的气氛。如此一系列新的举措,几乎涉及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不同的人们在不同的方面感到解放和受益。人人感到从此往后可以大口地呼吸,感到压在自己身上多年的符咒被解除,感到回到社会和人群中来,可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于是社会的善意被空前地激发出来,沉睡多年的能量得到释放。

这就是被称之为“共识”的那个时期。种种“和解”不仅没有造成社会的混乱,而且给当时的政权提供了合法性,增强了它的说服力,拓宽了其统治的基础,同时无疑提高了全民的凝聚力,造成了全国上下团结一致的那种珍贵氛围。

而曾经做过的事情,正是开启了当下的道路;曾经拥有的起点,正是可以用来打造今天的空间。

崔卫平:回望三十年前的政治起点

一 为什么是政治和解

博客中国:您好崔老师,很高兴您接受我们的访谈。今天我们不设定固定的议题,从您最近关心的社会问题和学术兴趣出发,随便聊聊。您最近写了一篇关于“三十年前政治和解”的文章,从何而来?

崔卫平:是由最近两次开会的发言提炼而来。在这之前也与朋友商量过,有人激烈反对,有人表示赞同。

博客中国:什么样的人反对和赞同?

崔卫平:有自己的专业、对政治仅仅止于一个普通人兴趣的人,表示赞同。而对政治思考多年的人、自以为拥有更多政治经验的人却表示反对。

博客中国:反对的理由呢?

崔卫平:主要是质问谁与谁和解,质问“平反冤假错案”能算是和解吗?后来文章贴在我自己的博客上,也有人提出同样的问题,问没有哈维尔、金大中、昂山素季怎么叫做和解?更有人认为“政治和解”“只能用于真正对立的政治集团之间结束争斗取得和解之时。”而三十年前的“那个时代并不存在两个对立的政治集团,存在的只是同一政治集团的内斗,以及被利用的被裹胁的民众劫难之后的喘息需要。”

博客中国:需要你解释一下。

崔卫平: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即有关“和解是两大政治集团之间”的事情。什么叫“政治集团”?简单可以说成在政治上可以进行较量的两股力量,比如竞选中的两大政治党派。但是这里需要区分“常态政治”与“非常态政治”。在非常态政治的情况下——哦,之所为称之为“非常态政治”,就是因为缺少两股或多股政治力量的公开较量才叫“非常态政治”——其实是不存在严格的政治集团之间的较量的。我以为哈维尔、金大中、昂山素季都能不算作某一方的政治力量或政治集团。

博客中国:那么怎么看待他们的政治意义?

崔卫平:与其说这些人拥有政治力量,不如说他们拥有一种道义力量,是那种从受压迫的处境中生长出来的道义力量。而在非常态政治的情况下,能够构成“双方之间”的,也正是在“道义与非道义”之间。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响亮的名字——哈维尔、金大中、昂山素季、南非的曼德拉等,他们本身并没有自己特殊的政治诉求,也没有什么个人的政治目的,他们是从社会正义运动中涌现出来的象征性人物,比他们个人更重要的,是他们所代表的民意人心。对,可以这么说,在非常态政治的情况下,所谓“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的较量”,便是在“民意人心”与拂逆民意人心的当权者之间展开。任何民意人心被压制的地方,都有政治的可能性;任何使得民意人心得到张扬的举动,都具有政治意义。

博客中国:这样看待“政治”,有根据吗?

崔卫平:我们从小学习和接受的就是这种政治啊。被压迫者的政治,遭到压制的人们的诉求,就是最大的政治。为什么不?前面提到的那位在我博客上发表评论的朋友也说了三十年前存在着“被裹胁的民众劫难之后的喘息需要”,那么,响应民众的需要为什么不能称之为“政治”以及政治上的和解。我们能不能不那么拘谨?不那么教条主义?至于这场“和解”做到了哪一步,这可以另做表述,它当然是不彻底的,但是这样说大致是可以的。

博客中国:那位朋友提到的关于“权力斗争”这种提法也需要回应。

崔卫平:谢谢提醒。我不认为在三十年前自红墙内开始的变动仅仅来自权力内部的争斗,这是一个基本看法,我需要强调这个基本看法,请给我时间。同样的问题,在年前关于电影《集结号》的争议中,也遇到类似的问题。有人指出称之为“解放战争”仅仅是“内战”,与这个仅仅是权力内部的斗争(即“内讧”)的看法有类似之处。我认为这些表述都是偏颇的,偏颇在于缺少一种更加宏观的社会眼光。我们需要将所有这些事情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去看。

不错,当时拥有平反冤假错案的权力的人比如胡耀邦也是身居高位者,但是这不应构成他的“原罪”,我们需要看看他到底做了什么,他的做法在多大程度上响应了“民意人心”的要求。对老干部们的非法拘禁涉及了一个人权问题,是不是?况且“平反”的对象所涉及的不仅是所谓高官,而是几十年内在不同的政治运动中受冤枉的广大人群,各种各样的都有。不要以为这些无辜遭罪者仅仅是一些被动的人,他们只是坐着等人家来平反,他们上访、提出申诉,这些都是他们可能采取的方式。对于当时称之为“种种倒行逆施”的行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也是一种意愿的表达。谁能够指望在那种恐怖的情形下,还会出现“不同的政治力量”?

胡耀邦的确是在那个体制之内,但是他立志站在受压迫者一边,是踏踏实实为人民做好事的共产党员。我认为当时许多共产党人像他这样,是真真切切地为社会进步、人民利益考虑的,他们不是虚的。比如我写过的在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上后来遭到不公的王若水,也包括田纪云最近在《炎黄春秋》的文章中一再提到的赵紫阳。他们的努力和“下场”都不能仅仅看作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而是体现、折射和反映着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民族追求民主进步及其曲折的道路。

出于同样的理由,在那篇关于《集结号》的文章中,我写道“1948年的共产党及其军队,肯定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是代表和促进社会进步的”,遭到众网友的炮轰,但是我仍然坚持这个观点。

对不起,这个问题还是太复杂了,或许需要更加从容的时间,慢慢细说。简单地说,除非看不见来自社会来自广大民众的要求,才会仅仅看到那是位居高位少数人的“事业”。而若是将来自社会、来自民众的要求放在第一位,就会想到这不仅仅是少数人的事业。

博客中国:反对意见可能是出于,这种和解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种自上而下,不得已的,会变成恩赐。您怎么看?

崔卫平:这个问题已经包含在我刚才的一些解释之内了。所谓“上面”,其实并不是整板一块,而至少在当时,体制内部或高层的意见不一致,可以看作是社会矛盾、社会现实、社会要求的反映,不能简单地一棒子打过去。人人都希望自己处于新纪元的当口,认为此前的人们都做错了,但是事实不是这样。比如给1976年天安门广场上的“四五运动”正名,就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1976年十月之后,还有人因为1977年1月在天安门广场上纪念被抓了进去。任何胜利成果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争取的结果。

博客中国:以“和解”来描述三十年前,是要给眼下什么启示呢?

崔卫平:一种参考意见而已。文章中也说了,过去的起点,可以用来打造今天的空间。在所要努力的方向上,我们不是一点经验没有,而是可以参照过去做过的,继续做得更好。

博客中国:此话怎讲?

回到“改革”的政治起点

崔卫平:可以说,当时采取的只是一些“举措”,并无政治结构上的改变,于是就存在着一个“举措与结构”之间的张力或者矛盾对立,或者说是“治标不治本的”。原来的权力结构从根本上来说,是不接受朝向更多人开放及和解的这些举措的,是不允许在权力结构之外的人们拥有自己不同的出发点,是不接纳人们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诉求,这甚至不仅是个别人的问题,而是这个结构本身所决定的,本质上是封闭的结构本能地排斥它之外的一切原发点,将它之外的起点都看作是危险的、不可信任或者是具有挑衅性的,于是在某些不可预测的具体日子,它要反过来吞噬这些一度曾经给了它动力和活力的那些起点。

博客中国:与革命一样,“改革”也在吞噬自己的孩子?

崔卫平:比如79年取消西单民主墙继而在宪法中取消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些简单而直接的民众的政治途径。如果说对于西单民主墙的处理是对于来自社会上不同意见者的彻底整肃,那么1983年结束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讨论,接着“清污”,就是对于这个结构内部不同意见者的彻底整肃,将放回来的人再次送进牢房(虽然不是同一拨人,但是性质相同),使得不久前恢复工作和名誉的人又失去工作和名誉,比如王若水。这个结构在继续复制自己,重复自己,用它的话来说,在“制造新的冤假错案”。1987年将王若水这样的人从党内除名,这在前几年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这是进一步发展的必然事实。在这个意义上,比如八九事件,并不是仅仅是某个人的头脑进了病毒,而是这个权利结构本身自始至终携带的病毒的一次大面积发作。“政治体制改革”说了又不搞了,是同一个逻辑使然,即出自这个权力结构的本能。直到今天,这个结构可以说是依然没有改变,尽管社会已经远远不是从前的社会,问题也不是从前的问题,但是它本身的封闭性、排斥异己的本能没有根本触动。每天在复制着自己,不断在制造新的对立面、敌对面。

博客中国:你指的是不断“制造”新的政治上的“敌人”吗?

崔卫平:是的。许多对立是人为制造的。因为这个结构将任何来自别处的起点,都看作是对于自己的挑衅,看作对于自己的不恭。前几天听说在湖南救灾时,一些民间的慈善机构、个人进不去,现场都被封闭了起来,如果是这样,哪怕是好事也不让别人去做,那就是天生对别人不信任,本能地猜忌和防范。就像杨帆教授在课堂上发现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子,一定要像抓特务一样将她扭送“当地专政机关”(学校保卫处),这样他才有安全感。呵呵。

博客中国:这一说,让人想起从前的“阶级斗争”。那个年代“嗅觉敏锐”受到赞扬。

崔:今天的人们只是不谈政治,其实政治是无处不在的。“不谈政治”、以经济覆盖政治,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操作的结果,是从被允许的轨道中释放能够释放的。这个年头谁要是关心政治,关心民意人心在哪里,真相在哪里,事情的道理在哪里,就会遭到被驱逐的下场。“被驱逐”就是人不见了,从公共生活中消失了。这与当年公开批斗、公开羞辱不一样。比如王若水、比如一批当年改革的前锋、健将,如今都不知道在哪里。我提起一个人或许你就不知道,就是当年中宣部理论局副局长李洪林,这个人当时写了很多文章如今的年轻人不晓得了。还有比如戈扬,一位女将,《新观察》的主编,这些都是当年思想解放的“功臣”,老革命,老共产党员,共产党队伍中的自己人,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还有刘宾雁,登载他报告文学的杂志,用“洛阳纸贵”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这些先驱者从改革开放中,没有分得一杯羹,反而被排除出去了,从公共生活中彻底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他们就像是“改革开放”中被打成的新的“右派”,其中有些人比如戈扬、刘宾雁正是当年的右派。

博客中国:你这人念旧啊。

崔卫平:这是历史。有关历史的真相和正义。所有这些都不谈,还怎么总结“改革开放三十年”?将这些人从社会生活中驱逐出去,旁人们一看就想,这条路行不通,还是远离政治吧,远离真相吧。今天的局面就是这样形成的,是人为的结果。

博客中国:时间长了,人们已经感觉不到了。

崔卫平:当然,当年说是思想解放,还是有许多禁区的,并非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完全畅所欲言。尤其是在涉及事实真相方面,还是有许多禁忌和顾虑。邓力群说王若水的问题不是一个学术问题,理论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但是王若水就不敢接他的茬,说自己谈论的正好是“政治问题”。邓力群批评王若水那些人道主义异化的文章写得太抽象,“对当前的现象完全不提,或提得片面,只讲一点点”应该说邓力群的批评是对的,在人道主义的讨论中,是有许多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但是王若水却一肚子苦水:他们如此“抽象地谈论”已经被认为是“引导人们反对社会主义”,难道具体地谈社会中违反人道主义地现象,不是罪名更大吗?

博客中国:逻辑上是这样。

崔卫平:如今王若水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那一代人中许多已经作古,对于这批人如何看待,是对于今天人们的考验。今天新的“思想解放”的起点是什么?重提“思想解放”的内涵是什么?为什么要重提思想解放?如果不能有今天的起点,那么这个词有什么意义?我想起若干年前从《报刊文摘》读到的一则故事,是真实的,我给它加了一个题目叫做“要实事求是”。说的是一个县官,县委书记吧,他对于年终报上来的该县一年的工农业总产值数量感到不满,但是他又不好直说,他将报表退了回去,口中念念有词“要实事求是”。手下的人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又报了第二遍、第三遍,每回他都是一句话:“要实事求是”。一而再、再而三,旁人终于明白了,原来他的“要实事求是”就是让手下人多报一些,比实际多报许多,离实际情况越远越好。他把这种做法叫做“要实事求是。”今天重提“思想解放”不能弄成这个县委书记的“要实事求是”。

博客中国:这个故事颇有意思。

崔卫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当年的“思想解放”,是包含了“政治解放”的含义的。当时的人们其实就是这么认为的。一个人被摘掉了污名的帽子,他和别人都称这个人得到“解放了”。朱学勤将改革分为78年起为一个阶段,92年南巡起为另一个阶段,那么78年的那个起点是政治的,即使是将工作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也是首先具有政治含义的。

一面朝向过去,一面朝向未来

博客中国:这么说,你说的“政治和解”,其重音在“政治”上面,而不是“和解”上面?

崔卫平:说得好!回顾三十年来的道路,给了人们一个机会,重新回首当年的起点。这个起点是许多人合力的结果,是各方力量响应社会进步要求的结果,而不是歌里唱的,一个老人在哪里划了一个圆什么的。那是英雄创造历史的观点,而不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观点。这种思路与“改革开放”之初所要破掉的个人崇拜是一个思路,一个人神奇地挥挥手,然后就怎么怎么了。

最近秋风那篇关于文章很好,认为民众是三十年转轨的驱动力量,认为是民众出于自身利益的“首创精神”,推动了政府的政策乃至立法,这才是实情真相。但是我还要补充他的说法,民间的力量不仅是一个刺激,而且还要负起更多的责任。比如身在民间,同样能够做价值重建的工作,同样也能够做整合的工作。我博客上有一位朋友回应说,和解必须是双方谅解才行,而你本人也是被看作“潜在的对立面”,意即别人并不想谅解你,何谈和解?

回这位朋友,我的“主导词”是当权者与“民意人心”的和解,有了这一条,才有与具体各色人等之间的对话,那是第二步的事情。至于我本人被看作如何,我们这些人被看作如何,这对于我是不重要的。重要的需要去做的事情。比如,我们能不能找出这个社会所需要的“公共语言”?它应该是一个最大公分母,能够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更多的维度,包容了我们民族的历史、现在以及未来。我们这个社会如今是一个利益分殊的社会,利益分殊导致语言分裂,人们之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沟通交流,陷入某种内在的失语状态。如何寻找我们互相之间能够对话交流的语言,这是我一度时间以来考虑比较多的。有一个努力的方向,是从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历史中去寻找,看看曾经有过什么资源,那是大家都熟悉和能够分享的。任何下一步,也只能是像亚努斯神那样的两副面孔:一面朝向过去,一面朝向未来,是一个不断重临起点的循环式的朝前。忘掉了起点,就是忘本,就没有意思了。

博客中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