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爱宗:组织上是怎么考察贪官们"不腐败"的

 

一个词语的香臭,必然与政治形势需要有关。尤其是在人治权力的作用下,一个臭词也可以根据”革命需要”而被包装成香词,所以”廉洁”就可以成为”腐败”的外在表现形式,”优秀干部”也就成了”腐败分子”的外衣,或者叫”保护色”——尽管有”带病提拔”。

陈良宇尚在台上之时,他难道不是”优秀党员干部”吗?难道他成为阶下囚之后,才称之为”腐败分子”?陈希同、王宝森、王怀忠、胡长清、成克杰、陈同海、王昭耀、杜世成、邱晓华、金人庆等等不都是所在机构或当地党委、党组评选出来的优秀党员、经过组织部门严格选拔认定的合格干部吗?他们却干了一般人都做不到的违法犯罪勾当,他们身上的”好包装”正是利于他们”腐败”的外衣。

我们都说”披着羊皮的狼”非常危险,因为很难一眼看出他的真面目。官场上正是这样,往往腐败分子都是以廉洁形象出现的,比如前北京市常务副市长王宝森,本是一个高级干部,吃穿住行,几乎都是财政开支,但他仍不满足——主要是手里的权力让他欲望膨胀,他个人贪腐不好,还挥霍人民的血汗钱如粪土,如他挪用上亿元人民币公款,在北京西北面的稻香湖公园营造豪华别墅,对外则称是北京市财政局的培训中心,供陈希同、王宝森等高级官员享用。难怪一篇题为《最大腐败是用人的腐败》的文章称:”北京市出了陈希同、王宝森这样的败类,我想不明白,组织上是怎么考察他们的?”套用这句话,”上海市出了陈良宇、秦裕这样的败类,我想不明白,组织上是怎么考察他们的?”毫无疑问,既然是组织考察,他们肯定是不腐败的,否则就无法”带病提拔”。

“培训中心”这个词,本是一个中性词,谈不上香臭,可用于官场上却成了代表败类们宣泄贪欲、淫欲、食欲之所的臭词。这个北京市财政局培训中心连花园共占地约150

亩。沿着别墅的围栏走一圈,也需三四十分钟,内部设施包括游泳池、网球场及小型高尔夫球场等,还有一系列约10栋两层高的别墅式建筑,而且每个出口均有人看守,有些出口更配备了德国狼狗,远远看见陌生人便吠个不停。为什么一个政府机关的培训中心,却要建成度假村式金碧辉煌的别墅呢?我们再看北京郊区,什么机关的培训中心都有,几乎都在景区,如监察部的培训中心附近有长城,海洋局的培训中心兼党校在西山,中纪委的培训中心却在杭州西湖边的西溪路上,还有发改委、铁道部、民航局等等机关几乎都有自己的培训中心(招待所、宾馆、饭店),甚至还有的在滨海度假区的北戴河,有的里面美容、洗浴、按摩、足疗、理发、桑拿什么都有,养养齐全,美女如云,更别提一些高档卡拉OK间和近似总统套间的豪庭了。这样的场所到底培训中心,还是官员高档消费和享受中心?

说白了,所谓国家机关的培训中心,大多是”中国特色”帽子下的穷奢急欲下官员休闲、享受、玩耍的俱乐部,纯粹是挖国家财政墙角的腐败无底洞。

再说,政府官员的个人财产申报和公布制度,即让民众对官员的收入情况和家庭情况获得正当的知情权,可我们众人中谁知道陈良宇、王宝森们有多少收入,他们嫖娼、玩弄女性及养情人,花的都是谁的钱?成克杰被查处受贿多达上千万,最后葬送了一个高级干部。为什么事先不制约他手中的权力?关键的个人财产申报和公布制度为什么迟迟不建立并执行起来?

我们看看发达国家,其对权力制衡又是如何发达的。在克林顿当总统时的1996年,美国历史上发生一起轰动朝野的”第一夫人”被迫出庭作证的大新闻,原因只是怀疑希拉里对一家企业的倒闭是否有牵涉或经济问题。原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当时任阿肯色州州长的克林顿及其夫人与麦迪逊公司合作,共同投资当地白水房地产开发。后来,该公司因经营不善而倒闭,迫使美联邦政府花

5000 多万美元清理银行债务,并立案调查其倒闭的真正原因。对于有关部门的独立调查,克林顿夫妇坚持说他们投入的资金也付诸东流,但希拉里面对联邦法院的传讯,仍然表示遵守法律规则”愿意充分合作”,告诉大陪审团她所知道的一切。随后她进入一个没有窗户的房子里。4

个小时的传讯是不公开的,甚至连她的律师也不得入内。但是同样独立于权力机构外的敏锐的新闻记者还是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传讯中的一些内容,并见诸报端。更有意思的是,美国民众对于第一夫人被传讯反应强烈,其知情权在舆论的监督下确实得到了一定的保证,如当时《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周末刊》还公布民意调查对此进行评议,甚至怀疑希拉里会说谎,但同时也承认她没有特权,只有”既是第一夫人,更是一个普通美国人”这样的公民权。如此出于公正的评价,则显示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普世价值观。作为希拉里本人,她也明白民众的知情权同样属于国家利益,假如她不幸向公众说了谎,并被舆论所揭露,那么她的政治生命就此会毁于一旦,公信力尽失,得不偿失。

在现代法治国家,程序正义优先于实质正义,没有程序正义就谈不上实质正义。同样,一个不受制约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而一个国家,权力是否受到一定的制约,则是这个国家发达的首要标志。这里,权力受制约,必然包括权力运作公开、透明,获得权力的程序公开、合法,官员必须面对民众满足公众的知情权,公布个人财产收入数目。可我们看看那些被揭露的腐败分子,即使被揭露出来,公众也不知道他到底他多少财产?有的县处级腐败分子因为600万而坐牢,可有的厅局级腐败分子却只有区区10万被指控,甚至有的人按职务大小来领刑,大官刑轻,只要态度好很快就可以保外就医、假释”回家过年”,小官却是”牢底坐穿”……更多的官员却因年年挥霍财政资金吃、喝、出国旅游、享受高档公车而不负任何法律责任,而其所在地中小学却还在危房里过渡,官员们却不以此为耻,反而为荣——同样是一种恶意而不被饶恕的腐败。

腐败猖獗,权欲膨胀,当然是社会之祸。记得话剧《狗儿爷涅盘》里有句台词说得好:”那晚儿,还乡团把咱挤兑急了,咱还能找八路军去呢,这晚儿,叫俺找谁去呀?”可在一个权力不受制约的社会,腐败正是不良的制度造成的。如果不从制度上解决问题,没有独立的司法,独立的新闻自由,没有立法、行政权力的相互制约,没有公开、公平、公正地选举领导人的独立的人事制度,总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总是”带病提拔”,岂不是对前”腐”后继的一种助长?无权无势的人们,当遇到权力腐败,权利遭遇权力粗暴侵犯,又该到哪里去寻找社会公平和正义呢?一言而概之,在这样的权力不受制约的条件下,不积极从实际出发,大刀阔斧地改变制度源头出现的问题,反而大谈特谈所谓”反腐败”,根本就是一种掩耳盗铃,实质上是回避和转移问题而已,只能说距离真正的权力制衡和公平正义越来越遥远。

刘  柠:福田访美,蜜月同盟的拐点?

 

虽说是就任首相后的首次出访,而且去的是同盟国美国,但11月16日,福田康夫对华盛顿的访问像极了一次普通的工作访问:满打满算,只呆了26个小时,跟布什共进了一顿工作午餐。这不禁令人联想起一年半之前,前首相小泉的对美谢幕之旅,反差之巨,令人唏嘘。

不仅如此,当结束会谈的两位首脑出现在摄像镜头前的时候,没有像通常那样共同接受新闻记者的提问,而是径直淡出画面,干脆离开了会场。斯情斯景,仿佛使日美关系倒退了17年:自从1991年7月,于缅因州的肯尼邦克港举行的海部俊树-(老)布什会谈以来,日美首脑会谈之后,即刻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回答记者提问已成惯例。

也许,仅据此便说日美关系“同床异梦”似为时尚早。但即使在一周前的美法、美德首脑会谈时,双方在确认需改善因伊战而恶化了的双边关系之后,也还举行了联合新闻发布会。难道号称“全球同盟”的日美关系,如此之快就变成“不能承受之轻”了吗?

结论尚在漂流之中。不过有个明显的感觉:如果说小泉时代的日美关系是盛夏的话,经过安倍的短暂之秋,到福田,似乎已进入了霜重色浓的深秋。从过热之夏,到霜冷之秋,除了表面的日本政治生态迅速蜕变的因素之外,其背后也不无日美两国各自的战略议题从重合到错位的现实投影。

尽管不比小泉与布什甚笃的私交,福田从人格上几乎无懈可击:在靖国参拜、慰安妇等历史问题上,无任何“不良”记录;外交上是稳健派,即使对朝鲜也主张制裁与谈判并行;加上与布什同为政府首脑之子,共同拥有在石油公司供职的履历……按说,俩人应该相谈甚欢才是。可事实上,却是一次虽令日本人期待已久,结果却更加不安的会谈。

日本首相访美,一向带有“朝圣”的性质,精心打造一份“土产”,作为见面礼呈上,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小泉与布什交情笃深,对美贡献之大,不在话下;安倍访美,不仅就遭美国会杯葛的慰安妇问题真诚道歉,而且奉上了解禁美国牛肉进口、延长“伊拉克特别措施法”(“特措法”)的大礼。然而,福田却空手而去,几乎让西方盟友怀疑东洋人的礼数。关于已中止的印度洋加油补给活动,福田只能口头表示说“将尽全力重开”,给人以口惠而实难至的感觉。事实上,因防卫省丑闻的扩散效应及民主党主导参院的影响,新的“特措法”何时才能提交参院审议,首相心里完全没谱。

在这种窘迫之下,再开口向盟主索求什么,就更不现实。对日本最担心的美国是否会于最近解除对朝鲜的“恐怖国家”认定的问题,一向拙于言辞的布什居然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玩起了外交辞令,“我理解日本政府和国民中有种担心,觉得美国会不顾绑架问题而跟朝鲜做交易。”然后淡淡地找补了句“我不会忘记绑架问题的”,便结束了话题。

乃至始终致力于旨在阻止美解除对朝“恐怖国家”认定的院外游说的绑架受害者家族会,把游说的失败归咎于首相没有亲自向美总统“直诉”。事实上,“直诉”与否,结果都一样。日本外交努力的失败,与个人无关,日美各自的战略议题发生错位,才是症结所在。

进而言之,在美中期选举和日参院选举中,共和党和自民党这两个执政党的败北,是直接导致两国政策大转型的拐点:美方根本改变了此前的对朝强硬政策,改走融合路线;而日方则中止了备受美国评价,甚至被看成是“新日美关系象征”的印度洋海上加油补给活动。正如把自己的政治生命系于朝鲜绑架问题的解决的安倍,听到由赖斯和希尔主导的对朝全面接触的政策转向后,大骂“背叛”一样,印度洋补给活动的中止,也令华盛顿的知日派痛感“日本返祖到了‘1955年体制’的时代”。

而且这种起因于双方战略议题错位的矛盾,非常深刻,几乎是结构性的:美助理国务卿希尔与朝副外长金桂官的拥抱越紧密,日民主党代表小泽一郎对新“特措法”的反对越激烈,日美间的鸿沟便会越深。

(作者系东亚问题学者)

傅国涌:“还有一点人味儿”——1919:陈独秀被捕之后

 

遥想“五四”当年,陈独秀“白帽西服”,亲自到北京“新世界”屋顶花园上散发传单,何等的风采!即使入狱也是风光无比,光焰万丈,举世注目。他亲自起草、散发《北京市民宣言》,无疑是一次“直接行动”,是一个北大教授、前文科学长的“直接行动”,更是一个普通公民的“直接行动”。1920年4月21日,离轰轰烈烈的“五四”还不到一年,这位“五四运动总司令”在《时事新报》发表《五四运动的精神是什么?》一文,他将五四“特有的精神”概括为直接行动与牺牲精神。“直接行动就是人民对于社会国家的黑暗,由人民直接行动,加以制裁,不诉诸法律,不利用特殊势力,不依赖代表。”这是他和无数青年身体力行所创造的五四“特有的精神”。在不断侏儒化的后人眼中,他们的这些举动也许就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即便在学者专家笔下,五四精神也不再是什么直接行动与自我牺牲的精神。顺便提一句,《北京市民宣言》是由胡适“译成英文”的。重温历史就会发现,我们今天与“五四”巨人的距离首先不是时间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在陈独秀被捕之后,我们更是看到了1919年的中国,那年头的世道人心、社会元气。一个社会是需要几分元气的,这元气首先就来自公道人心,也就是说要有一点“人味儿”,否则与禽兽的社会何异?1919年的中国,不只有学生运动,不只有马克思主义的传播,1919年的中国还有一点“人味儿”。从6月11日到9月16日,98天的牢狱没有打倒陈独秀,“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他实现了自己男子汉的承诺。这个社会也是爱护他的,没有让这位“思想界的明星”失望。即使身在囹圄,他也不是孤立的。这是我们在1919年看到的亮色:

6月13日,北京《晨报》、《北京日报》率先报道了陈独秀被捕的消息,全国舆论一片哗然。14日,上海《民国日报》全文发表陈独秀的《北京市民宣言》;15日发表《北京军警逮捕陈独秀黑暗势力猖獗》的述评:“当此风潮初定,人心浮动之时,政府苟有悔过之诚心,不应对于国内最负盛名之新派学者,加以摧残,而惹起不幸之纠葛也。”[1]同日,《时报》刊出《陈独秀被捕》时评。17日,老牌的《申报》刊载《北京之文字狱》杂评,尖锐指出“陈独秀之被捕,益世报之封禁,皆北京最近之文字狱也”:“利用黑暗势力,以摧毁学术思想之自由”,批评北京当局“树欲静而风又来,是诚何心耶?”[2]上海《神州日报》、《时事新报》等各大报纸都纷纷发表消息、评论。

陈独秀被捕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各界、各省函电交驰。6月15日,北京学生致函警察总监,提出二点:“一、陈先生夙负学界重望,其言论思想皆见称于国内外,倘此次以嫌疑遽加之罪,恐激动全国学界再起波澜。当此学潮紧急之时,殊非息事宁人之计。二、陈先生向以提倡新文学现代思潮见忌于一般守旧学者,此次忽被逮捕,诚恐国内外人士疑军警当局有意罗(织),以为摧残近代思潮之地步。现今各种问题已极复杂,岂可再生枝节,以滋纠纷。”同时通电上海各报各学校各界:“陈独秀氏为提倡近代思潮最力之人,实学界重镇。……除设法援救外,并希国人注意。”[3]很明显,这是在向当局施加压力。

16日、20日,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医学专门学校等9所高校40人,民国大学、新华商业专门学校、私立毓英中学等7所学校29人,分别联名致函警察总监,称陈独秀“此次行动果如报纸所载诚不免有越轨之嫌,然原其用心无非激于书生爱国之愚惘”,要求“宽其既往”,“爱护士类”,予以保释。[4]目的无非是为陈独秀开脱。在署名的69人中有著名的教授,也有普通的中学教员;有新派人物,也有旧派人物,如因病卧床的刘师培等。

从6月17日起,国民大会上海干事部、江苏省教育会、北大全国校友会联合会、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全国学生联合会、中华工业协会等团体,乃至对五四运动持反对态度的田桐,广东护法军政府主席、总裁岑春煊等纷纷发表函电,要求立即释放陈独秀。中华工业协会在6月25日《时报》刊出致当局的电文:“陈君提倡新思想,著书立论,无非研究学理的关系,既不与共和国家法律相抵触,亦适合共和国民思想自由之心理。兹值全国人民愤激甫息之时,当局岂可遽兴文字之狱,而以北京学潮迁怒陈君一人。窃恐大乱之机将从此始。”[5]

6月22日,章士钊分别致电龚心湛、王克敏等政要,谴责这是“忽兴文网,重激众怒”,称陈独秀“英姿挺秀,学贯中西”,“向以讲学为务,生平不含政治党派臭味”,自己与陈“总角旧交,同出大学,于其人品行谊知之甚深。敢保无他,愿为佐证。”敦促“立予释放”。[6]

陈独秀是安徽人,当时掌握北京政权的就是皖系军阀,警察总监吴炳湘也是安徽人,安徽各界纷起营救。据6月16日、24的《申报》,由旅沪皖人组成的安徽协会几次致电北京安徽会馆,要求以同乡关系,“速起营救”、“竭力设法营救”。[7]在为陈独秀获释而奔走的同乡中,既有他的好友,也有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余裴山致函安徽协会,称陈“为革新思想之先守,实吾皖最优秀之分子”[8].他在写给《时事新报》张东荪的信中说:“我和陈君并靡有一面之交,但不过我觉得他这样的爽直敢言,是很令人可敬的。”[9]甚至还有反对白话文的桐城派古文家马通伯、姚叔节等,他们认为陈独秀“所著言论或不无迂直之处。然其学问人品亦尚为士林所推许”,吾等“与陈君咸系同乡,知之最稔”,恳请准予保释。连安徽省长吕调元也致电吴炳湘:“怀宁陈独秀好发狂言,书生积习。然其人好学深思,务乞俯念乡里后进,保全省释。”他们的政见也许不同,甚至相反,他们的学术观点或许大相径庭,但并未妨碍他们在那一刻站出来为这位同乡说一句公道话。

6月29日,胡适在《每周评论》(第28号)发表两则随感录,《研究室与监狱》重申了陈独秀的那句箴言:

“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

《爱情与痛苦》则说:“爱国爱公理的报酬是痛苦,爱国爱公理的条件是要忍得住痛苦”。[10]

7月14日,远在湖南的青年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号发表《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一文,为这位“思想界的明星”大声疾呼,他说:“陈君之被逮,决不能损及陈君的毫末。并且是留着大大的一个纪念于新思潮,使他越发光辉远大。”“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11]

舆论的呼声发挥了作用,这是1919年,五四浪潮汹涌澎湃,军阀政府还不敢太肆无忌惮,逆流而行。值得一提的还有吴炳湘其人,当年7月25日的《申报》报道:“尚幸警察总监吴炳湘,脑筋较为新颖,虽被军阀派多方威胁,及守旧派暗中纵恿,然其对于陈氏始终毫无苛待(当陈氏初被捕时,步军统领王怀庆即与吴争执权限,斯时陈最危险,盖一入彼之势力圈,即无生还之望,幸吴警监坚执不肯让步,故仍得留置警厅)。”[12]

在各方的压力下,9月16日,陈独秀在被迫具结“以后安心问学,……不再作越出法律范围举动”之后恢复了自由。李大钊、刘半农、胡适、沈尹默等同人在《新青年》发表白话新诗,欢迎他的出狱。

1919年6月11日,当陈独秀被捕之后,学界、新闻界,政治人物、故旧朋友的反应自在意料之中,最让后人难以理解的恐怕是中华工业协会,尤其是反对白话文的老辈人物也站出来为他呼吁、奔走。对此,胡适6年后还念念不忘,1925年12月,他在“北京群众烧毁晨报馆事件”发生后写给陈独秀的信中说——

我记得民国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厅的时候,署名营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马通伯与姚叔节。我记得那晚在桃李园请客的时候,我心中感觉一种高兴。我觉得这个黑暗社会里还有一线光明;在那反对白话文学最激烈的空气里,居然有几个古文老辈肯出名保你,这个社会还勉强够得上一个‘人的社会’,还有一点人味儿。[13]

      【注释】
      ◎[1][2][3][5][6][7][8][9][10][11][12]《陈独秀被捕资料汇编》,30、36、42、62、63、64、34、60、49、50、70、71、82、83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
      ◎[4]转引自张宝明《陈独秀与刘师培:秀才们演绎的传奇人生》,《中华读书报》,2002年9月18日。
      ◎[13]《胡适书信集》(上),36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此文收入《追寻失去的传统》,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王德邦:作知行合一的学人—-就郭泉先生公开信感言

 

读公开信并不新鲜,写公开信也不稀有。然而持续地写公开信,并且公开唤起民众、表达抗争,这就不是那么多见的了。更不多见的是在公开的揭露问题,倡导政改,直斥腐败,呼吁联合时,自己还身体力行地走在中国维权运动的前线。这种知行合一,身体力行的精神,是中国学人所缺乏的,是民族精神中弥足珍贵的!令人兴奋的是,这种精神今天在南京师大郭泉教授的身上得到了完整的体现。

郭泉先生不仅在学理上对中国问题有着很好的研究,他第一封信将人类普世价值与中共马列主义及执政口号进行了融合,努力为当前政治改革寻找台阶,其促使中国社会尽快融入文明主流的良苦用心,真是日月可鉴!第二封信为李国宏先生被劳教而鸣不平,其中大义凛然、视狱如家的精神,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尤其在郭先生写完信等待有关部门上门逮捕时,进入房间看自己的妻儿,其情其景,让人读来真是断肠!这种决绝,这种义无反顾,这种无可选择,我想在当年89“6.4”前夜,曾是北京多少学子的情怀。当然更远我甚至可以从文字中看到当年谭嗣同的身影。至于第三封信,对银行被欺骗职工的血泪控诉,使人读来也是回肠百结,扼腕长叹:中国啊,您路在何方?

这些苦难,曾经只在我们控诉旧社会的书上,而今天却血淋淋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郭泉先生的三封信虽是给中共领导人的,但她却也是给沉睡民族的惊雷,给麻木民心的电击,深深震撼着这遍古老的大地。我想这信的余波还将持续在中华大地回荡。

这三封信固然难得,而最让我感动的却是郭泉先生的行动精神。从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郭泉先生不仅是一个致力研究中国问题的理论家,而且也是个投身中国改革运动的实践家。他不仅参与南京当地改造社会环境的抓小偷团体,而且直接领导着中国石油、石化几十万被欺骗买断工龄的职工维权,也还主导着中国银行下岗职工的维权运动。

说实在的,中国知识分子有个通病,就是好清谈少实干。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中也有这个道理。在坐而言与起而行结合的人中,应该说曾经在台湾以《自由中国》战斗十年,后来自己入狱十年的雷震,是一代学人的楷模。那么今天郭泉先生显然又高擎起雷震先生抗争的大旗,要用自己的理论来改变中国的现实。

记得我曾经跟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谈论中国的问题,他非常清楚地告诉我“中国的问题不是个理论问题,而是个实践问题”。可见中国今日实践是多么的可贵。而在今天中国社会改革的实践上,维权是当之无愧的主流,是中国走上现代文明社会的跳板,是架起中国通向宪政民主的桥梁。投身于中国维权大潮中,与哀哭者同哀哭,这是上帝的嘱咐,也是这个民族的拯救之路。在此郭泉先生不失为一个表率,是值得有志于结束中国极权专制体制而建立现代宪政民主体制者学习的。

中国社会当代最主要的工作,应该就是“培育公民社会,启蒙公民意识,积累民主实践”,即张祖桦先生的“新三民主张”。此主张正是将中国的理论与实践有机地融合成一体,指出了中国当代的使命。郭泉先生从上书呼吁,到民间维权,正是走着一条启蒙公民意识,培育公民社会与积累民主实践的知行合一之路。

中国今日社会已经百病缠身,再不及时医治灾难随时降临,对此任何稍有责任的人都会看到。然而如何来治疗这个民族?我想培植起这个民族中的健康力量,以克制替代那些腐朽没落的东西,这将是民族重生之路。而健康力量的培植就得在广泛的维权运动中磨炼,在维权中成长,在维权中凝聚。郭泉先生承担引领中国石油、石化、银行业几十万职工的维权,这就是一支铲除罪恶腐朽制度的生力军,这就是社会的革新力量。

在人类告别冷兵器时代的今天,一个社会的变革已经不可能再是那种血雨腥风的革命,而是一种变革力量最后和平肢解顽固力量的过程。

这种变革虽然不能完全避免局部短暂的暴力,但总体上肯定是非暴力的。而要保证这种非暴力的成功到来,社会变革力量的足够强大,和平抗争队伍的广泛深入,就是必不可少的前提。而社会维权就是促成这种力量强大、影响深入的酵母。所以一切期待中国和平转型的人们都应该努力如郭泉先生一样投身到中国的维权运动中来。

让我们在维权中展开民族新生的希望!让我们在维权中实践知行合一!也让我们用投身维权来作为对郭泉先生的切实学习与支持!

(2007-11-25)

陈破空:哭老包

 

           我们都曾以为
           我们的青春将相遇未来
           就在

           那个梦幻的八十年代
           那个青翠的年代啊
           早已被坦克碾碎
           又被红灯绿酒掩埋

           我们都曾见证
           在那套喷香的丛书里
           啼血的杜鹃花曾经盛开

           却何曾意料那血
           遍染了枝头
           遍染了塞北江南

           哭老包
           哭那个阳光耀眼的年代

           但,纵使泪水打湿了日历
           又怎能唤回
           那情如冬夜篝火的岁月

           当《走向未来》归于绝响
           你也变成活化石

           在彼岸,在遥远

           忧郁地注视着
           中国的未来

           哭老包
           哭那个尘封的、高贵的年代

〔注〕追思岁末辞世的包遵信先生:80年代《走向未来》丛书主编。

(2007年11月22日)

李昕艾:“盛世”的祭奠——《霸王别姬》里的真实

 

“小尼姑年方二八/却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一顿顿痛打没有使他轻易改口,唱错了?那是来自一个少年内心的抗拒,他是个男孩子,他不想被当作女孩也不想成为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怪物。可心灵的挣扎与反抗无力突破肉体自由的被禁锢,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无望的。当他接受了既成现实,曲也就唱通顺了;他爱上了《霸王别姬》,爱上了京剧这门艺术,可他始终是忧郁的,他的人生是晦暗的。

导演陈凯歌游离在”形势一片大好”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外,以一种政治批判性的眼光导演了一段颇具讽刺性的故事。世代的中国人都向往一种”太平盛世”,历代的太祖、高祖也都心机算尽营造一种”盛世昌和”的宏大氛围以麻痹渴望”盛世”的老百姓。对”盛世”的渴求正暴露了人们的那种安于被统治的奴隶状态,有多少”盛世”下掩盖着最大的血腥和残暴啊!”盛世”是自欺欺人,是愚民假象。陈凯歌敏锐地提出了对”盛世”的质疑,《霸王别姬》乱世演过红过,而”盛世”里《霸王别姬》成了一场冷清的祭奠。虞姬向剑而死,完成了对楚霸王的忠挚,也完成了对那即将开始的”大汉盛世”的反抗到底和无限蔑视。而程蝶衣在残酷的文革时没有倒下却在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时拔剑自杀,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反讽呢?《霸王别姬》在我看来是陈凯歌导演的比较不错的一部片子,比之媚俗片大有思考性。依余华小说《活着》改编成的电影同样值得一看,既然我们活着,那么就要有记忆地活、明白地活。

程蝶衣和段小楼的第一次成功演出是为一个老太监张公公——中国社会文化里特有的一类人,清朝已亡他还有些余威。当这个疯狂、变态的老太监派人把年少的程蝶衣送来,看着眼前这个女相的男孩,他那双老眼欲火中烧,他寻求着心理上的平衡和满足。老太监知道自己的无能,他抑郁、愤懑,可他又是跋扈、蛮傲的,他极力用权势、暴戾掩饰自己作为男人的不完整。但当他为男孩端来接尿的名贵器皿,看到男孩那传宗接代的物什时,他激动了,像一头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野兽,比起其他男人张公公什么都不缺,而他最缺的却永远得不到。太监有着对男性生殖器几近变态的崇拜和嫉妒。而号称戏霸的袁世卿也呈现给观众类似的病态。这是一个病态的社会里一群性格扭曲、分裂、变态的人们。

戏里戏外人的命运有着相似性。人演戏戏述人,五彩的面具和多彩的粉饰掩盖了人脸的底色。程蝶衣是忧郁的,角儿的生活并未让他感到踏实。他抽大烟来缓解心灵的痛苦与创伤,”娘,水都冻冰了”他重复着,或许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正常生活。恍惚中他就和虞姬成了一体,甚至觉得自己才是不真实的、是虚幻的。

动荡的年代,日本人打进来,程蝶衣在演;日本投降内战起来,国民党兵站在台下,程蝶衣也在演。国民党兵不懂欣赏只会捣乱,段小楼护住程蝶衣说,”各位老总,日本人在台下都没用手电晃过人,没有这么办的……”于是戏园子被砸了,程蝶衣以汉奸罪被掳走。在袁世卿的安排和活动下,程蝶衣没事了,可他却在法庭上语惊四座”如果青木活着,京剧就传到日本去了。”程蝶衣是看重京剧这门艺术的,他遇到了日本人青木这个知音,”汉奸”的罪名他不在乎,生死也已看得很淡。解放了,台下的观众变成了红军,程蝶衣因抽大烟过度嗓子突发不适而不能继续,他很恐惧,段小楼惶恐地带着他忙不停作揖,却听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集体高唱起的革命歌曲。二人都如释重负,段小楼以为有”盛世元音”了,可”盛世元音”终归是虚幻的飘渺的。接下来是长达二十二年的不登台不演出,”盛世元音”的梦碎了。乱世里艺术还能继续,可在这”盛世”里艺术却停了断了。程蝶衣明白艺术不能等,艺术等不及就废了。

程蝶衣和段小楼的感情是微妙的。十一年未见面的师兄弟再次登上阔别已久的戏台重温往日时光,孤独的灯光打亮冷清的台上站着的师兄弟二人。程蝶衣像虞姬一样完成了他该完成的,乌江岸剩下孤身的项羽,空荡的戏台上留下孤寂的段小楼,同样的悲抑。

当翻身的年轻人要穿着劳动人民的服装演绎京剧时,程蝶衣对这种胡乱改造是根本不同意的,他认为艺术就是艺术,艺术不是阶级斗争。可他错了,在那样一个时代,艺术是没有资格与”革命”站在同一地位说话的,艺术要为”革命”服务,否则你不就是反人民吗?太多大而合情合理的罪名都会砸向你的稚纯。程蝶衣是不懂也不管这些的,他只关心京剧应该怎么演才叫京剧。于是灾难来了,再次上演《霸王别姬》时他被与劳动人民同一战线的青年替换了,这个曾被程蝶衣捡回来现已长大的弃婴小四开始百般挤兑师父。小四成了在社会整体氛围醺染下脱胎换骨的一代“新人”。这是电影中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人物。

程蝶衣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卸妆回来的段小楼安慰他叫他开门,程蝶衣没有动,只是说了一句”虞姬是怎么死的!”像反问又像自问,落寞、绝望、虚无……门里的他在一步步向虞姬靠近,门外的段小楼喊,”可那是戏,是戏!”这是个糟蹋艺术的时代,艺术的命运就如一颗卑贱的野草,”革命”随时可以判它死刑。程蝶衣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一把火烧毁了那件件他所钟爱的 戏服,他的心也随之而去。

 “文革”是一场暴风雨似的集体灾难。畜牲般的红卫兵们高昂地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到处充斥着暴力倾向、血腥味道,反人道反人性达到了极点。兽性的释放,疯狂地践行杀戮的快感,冷酷残暴的无限量发泄,人人都成了嗜血狂。领袖的巨幅画像在画面里晃动,红卫兵、革命歌曲……一派激昂景象。领袖要继续历代太祖、高祖的”丰功伟绩”,而且要超越他们,将”盛世”进行到底。领袖深谙”盛世”的来到需要流血,于是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声中,这个”盛世”令人心惊胆战。人人都是疯子,人人也都被逼成了疯子。

那一夜段小楼与妻子菊仙的活动全被窗外一张戴眼镜的脸窥见。镜头里那张窥视的脸是模糊的,是的,我们看不清窥私者。那是一个有窥私癖的时代,人人都在被监视,可人人又都说不出窥私者的具像。那个时代的人都是窥私者也都是被窥私者。没有人会跟你讲人道、同情,只有”革命”、”揭发”才是最神圣最荣耀的。人的尊严,人生的价值被扭曲殆尽。

 大规模的相互构陷、揭发开始了,昔日情同手足的师兄弟、恩爱的夫妻以保全自己而以伤害对方为快。当段小楼喊出”程蝶衣是汉奸”、”他给袁世卿当……”时,程蝶衣惊呆了,菊仙也呆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演西楚霸王、那么有骨气的男儿会被扭曲到这种地步。程蝶衣伤心欲绝声嘶力竭地骂”连你这个楚霸王都跪下求饶,京剧完了,京剧完了……”他转过身开始疯狂攻击菊仙。菊仙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由呆而惊疑、寒心、逃避,可是段小楼又给了她重重一击,高声嚷”我不爱她”、”我和她划清界限,我和她划清界限了……”人性的恶吞噬了全部的善,世界一片冰冷,孤单的人惊惧、战栗不已,恐怖的黑夜锁住了脆弱的心灵。命运是残酷的,菊仙彻底绝望了,她毫无留恋地走向了死亡。上吊、跳楼、服毒……死亡是那个时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事。亲情、友情、尊严、信任的丧失,人性也随之覆灭。丧钟为谁而鸣?挽歌为谁而吟?程段二人活在这样一个荒谬绝伦旷世难寻的时代注定是可悲的,似乎确不如霸王虞姬幸运,至少他们之间没有背弃和伤害。程段二人的命运是卑微和可怜的,少了霸王别姬的悲怆。

一个错误的荒诞的时代过去了,一个新时代到来,孕育着“盛世”的时代即将登场,可是程蝶衣觉得该结束了,是该结束了。他演不起,再也演不起,有些伤口是永远医不好的,还是寻虞姬的脚步而去,哪怕空留乌江岸的悲壮。伴着背景音乐《歌唱祖国》,他笑着,眼里闪动着回归的满足与释然,一霎时剑与肉身磨擦出死亡之音。戏里的虞姬完成了她的仪式,戏外的程蝶衣完成了他的信念。

我在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筛选记忆,我们该不该这么活着?会不会最终有一天我们不自觉地已酝酿出了一场自己的祭奠?

黄  钟:戈培尔的制度建设

美国记者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曾风靡中国的知识界,如今,他的《柏林日记》也有了中译本。在日记里,夏伊勒以记者的眼光,观察和记录着德国那段风云变幻的岁月。他那栩栩如生的笔触,拉近了我们跟第三帝国的距离。尤其是读到其中有关戈培尔的那些文字,我禁不住想,如果我是个1934—1941年生活在第三帝国的德国人,那会是副啥样的面孔?

因为戈培尔有这样一句名言:“宣传只有一个目标:征服群众。”我要是德国公民,自然就是他征服对象里的一分子。这位博士部长忽悠人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夏伊勒在1940年的日记里留下了一个生动的案例。

1940年8月28日晚,英国轰炸机首次在柏林炸死了德国人。8月29日,戈培尔就命令报纸声讨英国飞机“攻击手无寸铁的柏林妇孺的‘野蛮暴行’”。当然啦,柏林人不会从德国报纸上获悉德军已经对伦敦狂轰滥炸。用夏伊勒日记的话来说,“这位小个子博士让报纸向人民灌输,德国飞机只攻击英国的军事目标,而这些‘英国海盗’根据‘丘吉尔本人的命令’,只攻击非军事性目标”。

还别说,德国人真被戈培尔弄懵了。8月31日,护士就问得了流感的夏伊勒:“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夏伊勒告诉她:“因为你们轰炸了伦敦。”可这位护士小姐立马反驳说:“是的,但是我们攻击的是军事目标,而英国人却轰炸我们的房子。”用夏伊勒的话来说,这位普通柏林妇女“简直就是戈培尔宣传有效性的活广告”。

表面上看,对这位女护士,戈培尔和纳粹党并没有施加什么直接的压力,而实际上,这么成功的效果可不是靠全温良恭俭让的说服获得的。盲信的背后是暴力。其中一个办法就是严防国民自由接触外国信息。

在第三帝国,收听外国电台是一种严重的刑事犯罪。夏伊勒在1940年2月的日记里提到:有一天,一名德军飞行员的母亲接到通知,说她的儿子已经失踪并被认定为死亡。几天后,英国广播公司公布的德国战俘名单里就有她的儿子。次日,有八个朋友和熟人来信告诉她这个信息。可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位母亲向警察告发这些人收听敌台,于是他们全都被捕了。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里,还有几个人敢轻易传播戈培尔们不喜欢的信息?在恐惧中自我收敛,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生活常态。而且戈培尔这人还很注意从源头抓起。根据纳粹政府的规定,当编辑必须政治条件合格,而且还得符合种族条件。第三帝国每天举行“德国政府记者招待会”,通过“语言训令”和“每日指示”,发布新闻报道方针。不听招呼,记者、刊物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与此相呼应的一个杀手锏是,每天规定的这也不能报道,那也不能评论的指令,也被当成国家秘密。弄得堂堂第三帝国的宣传部和他的跛子部长,就像黑帮一样偷偷摸摸地行事。

夏伊勒在1936年的日记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德国《波森日报》的一位先生被判处死刑,后被减为无期徒刑,他的罪名就是,“偶尔会给外国记者们一些戈培尔每天向新闻界下达的密令副本。它们的内容很有趣,每天指示用谎言代替某条真实消息”。

谎言重复一千遍,想必戈培尔部长心里也清楚,那也不会成为真理,但这位跛子还懂得,谎言如果重复一千遍而又不许别人戳穿的话,许多人就会把它当成真理。因为到处都是陷阱,人们不掉进这个陷阱,就会掉进那个陷阱。极权政治之下,只存在陷阱掉的多少和深浅的问题,而不存在百毒不侵之人。

雷  颐:泪为谁流:海涅的一次心灵震荡

 

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爆发,经过三天巷战后,工人、学生和市民推翻了查理十世的专制统治。消息传来,德国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兴奋不已,写下了“我是剑,我是火焰”这样激情洋溢歌颂革命的诗句,在沉闷已久的德国突然点起一朵眩目的小小火花。他的思想当然为普鲁士德国的专制统治者所不容,于是被迫流亡法国,开始了长期的流亡生涯。

流亡生活是痛苦的,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母语“语境”当然更加痛苦,对祖国的思念也更强烈。

一天天色已近黄昏,他在法国西北一座小城的海滨大路上,看到许多农家的大车缓缓挪动,车上坐着妇幼老人,男人在下面跟车慢慢地走着。突然,他象受到电击一般:这些人在说德语!“就在这时候我感到一阵急剧的痉挛,这种感觉是我一生中从来不曾有过的。全身的血液突然升向心室,冲击着肋骨,象是血液要从胸膛里冲出来,象是血液不得不赶快冲出来。呼吸抑止在我的喉头。不错,我所遇到的就是祖国本身。”(海涅:《论“爱祖国”》,中译本,《外国散文名篇选读》,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210页)听到久违的母语,见到这么多同胞,多愁善感的诗人不禁潸然泪下,急忙走过去与他们用德语——自己的母语——交谈,此时此刻他感到这些金发碧眼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是德国、就是祖国本身。他曾深责德国人的平庸,为之气恼,此时,在异国他乡遇到自己的同胞,“却使我痛心地感动了”,现在“流落国外,尝尽艰苦,看到祖国处于困苦的境地,所有这一类记忆全从我的心灵中消失了。连它的缺点都突然使我感到可敬可爱。我甚至对它那浅薄偏窄的政见表示和解。我跟它握手,跟每一个移居人握手,好象我是在和祖国本身握手,表示重新言归于好。”(第210页)

“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德国呢?”泪流满面的海涅问这些拉家带口走向异邦的德国人。“土地是好的,我们很想留在那里”,“但是我们呆不下去了。”他们如此回答。他们向海涅诉说生活在德国的苦难,诉说德国统治者的种种不法勾当。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向海涅解释说,他们之所以不得不背井离乡是为了孩子,因为孩子现在还小,更容易适应国外的生活,以后可能在国外得到幸福。这些人都不是一心造反的革命者,只是些想平平安安过日子的平民百姓,所以他们诉说时,常常这样感叹:“叫我们怎么办呢?叫我们来一次革命吗?”他们的诉说与悲叹在海涅心中顿又引起另外一种强烈震撼:“我在天地间全部神灵面前赌咒说:这些人在德国所忍受的十分之一痛苦就足以在法国引起三十六次革命,使得三十六位国君失去王位和头颅。”(第211页)——此时德国尚处封建割据状态,有三十六个“国家”,自然有三十六个“国君”。这些流浪者立即得到了法国人的同情,不少法国人给他们各种帮助,海涅亲眼看到一个法国女乞丐把自己要来的面包掰下一块,递给一个可怜的德国小女孩。但海涅认为,虽然法国人极具同情心,不过他们也只能知道这些人物质上的痛苦,而不可能从精神上理解这些流亡者,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这些德国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祖国。“因为统治者的压迫一旦使法国人感到不能忍受的时候,或者使他们感到过分不便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想到逃走,而会给他们的压迫者一张出境证书,把那些压迫者赶出境去,自己却快活地留在国内。总而言之,他们会来一场革命。”(第212页)深深地哀其不幸,又强烈地怒其不争,这也是海涅对“德国庸人”的矛盾态度。

这次短暂的相遇,在海涅心灵深处却引起了理智与情感矛盾的强烈冲突,激起长久的剧烈震荡。祖国的土地、村庄、河流、树林、宫殿、犁与剑、血与火、勤劳淳朴的人民、专制腐朽的统治者、故国家园之思、对统治者的憎恨愤怒……以往许许多多的是是非非、种种爱恨情仇,一齐涌上心头,互相激荡,久久不能平息,他甚至象突得重病般虚弱不堪、丧魂失魄。他坦承,纵是笔能生花的诗人,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也“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第212 页)但理智使他终不愿承认那突然袭来、急叩心扉的情感是“爱国主义”。他这样写道:“说实在话,这并不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爱国主义所起的作用。我感到那是一种更高贵、更善良的东西。”因为“长久以来,凡是带有爱国主义字样的一切东西都使我感到厌恶。那些讨厌的蠢才,出于爱国主义而卖命地工作着。他们穿着合身的工装,当真地分成师傅、伙计和学徒的等级,行施着同业的礼节,并且就这样在国内进行‘争斗’。是的,我看到这副化了装的嘴脸时,的确有些气恼。”(第212、213页)他抨击所谓德国的爱国主义是粗野、狭隘的,这种爱国主义仇视文明、进步和人道主义。与此相反,“法国的爱国主义也在于热爱自己的家邦,而法国也同时是个文明之邦,是个人道的、进步之邦。上面提到的德国的爱国主义却相反地在于仇恨法国人,仇恨文明和自由。我不是个爱国者,因为我赞扬了法国,对吗?”(第213 页)此时距拿破伦的法国入侵德国还不到三十年,历史的创伤远未痊愈,海涅逃往自己祖国不久前的敌国、并且公开赞扬敌国的制度和文化,不怕犯众怒、甘冒被斥为“卖国贼”的风险,的确需要非凡的识见与勇气。因为他坚信人道、进步、文明和自由是比所谓“爱国主义”“更高贵、更善良”的东西。

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人们自然会有一种深深的眷恋,那种挥之不去、不招即来、刻骨铭心的乡愁,恐非“非流亡者”所能体味。诚如海涅所说,“爱自由是一种监狱花,只有在监狱里才会感到自由的可贵。因此,只有到了德国边境,才会产生对德意志祖国的热爱,特别是在国外看到德国的不幸时才感到。 ”(第213页)祖国越是不幸,流亡在外对祖国的热爱却越强烈。在这种强烈的感情驱使下,人们极易产生海涅在乍遇同胞时沛然而出的那种感怀:祖国的缺点都“可敬可爱”,把统治者和祖国浑为一体,所以想对“浅薄偏窄的政见表示和解”,要“和祖国本身握手”以“表示重新言归于好”。其实,重要的是要将祖国、人民与统治者作出区分。冷静下来的海涅写道:“德国,这就是我们自己。那些移居人就是血液的洪流,从祖国的伤口滚滚地向外流……”(第214页)的确,祖国“就是我们自己”;因此要深思的是,究竟是谁给祖国造成深创巨痛,使祖国留下难愈的“伤口”。毕竟,海涅受过现代国家观念的深刻洗礼。

西欧中世纪占主导地位的是神权国家观念。奥古斯丁(St.Augustine)提出了影响极大的“上帝之国”和“人间之国”这种“双国”理论。“上帝之国”即基督教所说的天堂或天国,是上帝建立的光明的“神之都”:“人间之国”是魔鬼建立的世俗国家,是黑暗的“地之都”。所以“上帝之国”高于“地上之国”,教权高于王权,世俗政权必须服从以教会为代表的神权。在奥古斯丁之后,托马斯。 阿奎那(Thomas Aquinas)则从国家起源和国家目的这两方面把国家“神话”。他认为人天然是社会的和政治的动物,社会和国家正是适应人的天性需要的产物。但上帝是人和人的天性的创造者,所以从根本上说只有上帝才是国家和政治权威的创造者和最高主宰。另一方面,他认为国家的目的是使人类过一种快乐而有德行的生活,通过有德行的生活达到升入天国、享受上帝的快乐,因此从最终目的来说世俗国家也应服从教权。

但从13世纪下半叶起,现代国家观念开始出现,到16世纪末已基本完成。现代国家观念以理性和经验论为基础,其主要内容是使“国家”摆脱中世纪的神权,反对君权神授观念,认为国家是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创立的,强力才是国家和法律的基础。这种观念在马基雅维里(N.Machiavelli)的《君主论》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而集大成者,则是16世纪法国思想家布丹(Jean Bodin)。布丹在《国家六论》中从人类历史经验出发,全面阐述了世俗化的国家起源论,认为国家起源于家庭,是许多家庭联合而成的集合体,所以家庭是国家的基础。而把家庭团体联合起来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暴力,战胜者通过战争成为君主,把各小团体联合起来形成拥有主权的国家。另一重要因素是契约,他认为仅有暴力远远不够,还不足以建立国家。国家的建立还要有各家庭为了共同利益的相互契约、共同承认一个主权才能建立。这种暴力论和契约论混合的国家起源论,否定了国家神创论,并为契约论的发展埋下伏笔。而布丹最重要的贡献,是对国家“主权”(sovereignty)理论的阐发。他提出国家主权是在一个国家超乎公民和居民、不受法律限制的最高权利,主权是绝对的和永久的,具有统一性和不可分割性,是国家的最高权利,也是国家的本质特征,而掌握国家主权的人就是主权者。他进而提出了三种政体,即主权掌握在多数人手中的民主政体,在少数人手中的贵族政体和在一个人手中的君主政体。他认为君主政体是最好的政体形式,因此主张君主集权制,为“绝对王权”辩护,并以此反对教会特权和贵族的封建割据。同时,他认为公民的权利也应得到尊重,其中最重要的是自由和私有财产权,二者是先于国家的自然权利,而不遵守自然法的君主则是可以被推翻的暴君。在布丹之后,英国思想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 )也从人性论和自然法角度,提出了较为完整的社会契约论,论证了国家主权的统一性、不可转移性和不可分割性。

虽然布丹和霍布斯都主张绝对君主专制,主张“朕即国家”,但他们理论的意义在于从人的眼光而不是从神的眼光看待国家,把把国家看作是实现纯粹世俗目的的纯粹世俗的政权,重要的是消除了国家的神圣性。主权论和契约论的提出,为以后“主权在民”理论提供了基础。此后的几百年间,西方许多思想家以此为平台,论证了“主权在民”,才是国家合法性的来源。

洛克(John Locke)与霍布斯一样用自然法理论说明国家起源,但却认为自然法的主要内容是人们有保护自己生命、自由和财产不受侵犯的权利,人们订契约形成国家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自然权利。同时,被授予权力的统治者也是契约的参加者,也要受契约束缚,如其违约,也要受惩罚,人们有权反抗,甚至重新订约,另立新的统治者。依据自然法则,伏尔泰(Voltaire)提出“人人自由,人人平等”理论。卢梭(J.Rousseau)的社会契约论明确提出国家主权应该永远属于人民。甚至政治观点一向谨慎的德国思想家康德(Immanuel Kant),也提出国家应建立在三个理性原则之上,即每个社会成员作为人都是自由的,作为臣民彼此是平等的,作为公民是独立的。因此有关个人与国家间的自由、平等、独立三原则也是公民承担国家政治义务的根本依据。

当然,这些思想家的思想、观点有许多重大不同和差异,但却有一最基本的共同点,就是主张国家的“主权在民”,从主权在民论证国家的合法性,这也是现代国家观念的主导思想。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国家的主权不在人民手中,也就丧失了合法性。在这种情况下,值得深思的是什么是“爱国”,爱什么“国”,怎样才是“爱国”,如何才能“爱国”……“爱国”其实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海涅虽然深受现代国家观念影响,然而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故国情怀却无法抛去,因此才怆然涕下。但在理智上,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因思念祖国而哭泣。他痛苦却冷静地写道:“我向你保证:我不是个爱国者。假如我那天哭了的话,那只是为了那个小女孩。那时天色已近黄昏。一个德国的小女孩,就是先前我在德国移居人群中注意到的那个,她独自站在海滨,象是在沉思,并且眺望着浩瀚无垠的大海……”(第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