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

 

1948年,五十一岁的朱自清以犹盛的中年病逝于北平大医院,火葬于广济寺。他遗下的诗、散文、论评、共为26册,约19O万字。朱自清是五四以来重要的学者兼作家,他的批评兼论古典文学和新文学,他的诗并传新旧两体,但家喻户晓,享誉始终不衰的,却是他的散文。三十年来,《背影》、《荷塘月色》一类的散文,已经成为中学国文课本的必选之作,朱自清三个字,已经成为白话散文的代名词了。近在今年5月号的《幼狮文艺》上,王灏先生发表《风格之诞生与生命的承诺》一文,更述称朱自清的散文为“清灵澹远”。朱自清真是新文学的散文大师吗?

朱自清最有名的几篇散文,该是《背影》、《荷塘月色》《匆匆》《春》《温州的踪迹》、《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我们不妨就这几篇代表作,来讨探朱文的高下。

杨振声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一文里,曾有这样的评语:“他文如具人,风华从朴素出来,幽默从忠厚出来,腴厚从平淡出来。”郁达夫在《新文学大系》的《现代散文导论》中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贮满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朴素、忠厚、平淡,可以说是朱自清散文的本色,但是风华、幽默、腴厚的一面似乎并不平衡。朱文的风格,论腴厚也许有七八分,论风华不见得怎么突出,至于幽默、则更非他的特色。我认为朱文心境温厚,节奏舒缓,文字清爽,绝少瑰丽、炽热、悲壮、奇拔的境界,所以咀嚼之余,总有一点中年人的味道。至于郁达夫的评语,尤其是前面的半句,恐怕还是加在徐志摩的身上,比较恰当。早在20年代初期,朱自清虽也发表过不少新诗,1923年发表的长诗《毁灭》虽也引起文坛的注意,可是长诗也好,小诗也好,半世纪后看来,没有一首称得上佳作。像下面的这首小诗《细雨》:

东风里

掠过我脸边,

星呀星的细雨,

是春天的绒毛呢。

已经算是较佳的作品了。至于像《别后》的前五行:

我和你分手以后,

的确有了长进了!

大杯的喝酒,

整匣的抽烟,

这都是从前没有的。

不但大散文化,即以散文视之,也是平庸乏味的。相对而言,朱自清的散文里,倒有某些段落,比他的诗更富有诗意。贪许我们应该倒过来,说朱自清本质上是散文家,他的诗是出于散文之笔。这情形,和徐志摩正好相反。我说朱自清本质上是散文家,也就是说,在诗和散文之间,朱的性格与风格近于散文。一般说来、诗主感性,散文主知性:诗重顿悟,散文重理解;诗用暗示与象征,散文用直陈与明说;诗多比兴,散文多赋体;诗往往因小见大,以简驭繁,故浓缩,散文往往有头有尾,一五一十,困果关系交待得明明白白,故庞杂。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当然是诗句。里面尽管也有因果,但因字面并无明显交待,而知性的理路又已化成了感性的形象,所以仍然是诗。如果把因果交待清楚:

假使东风不与周郎方便,

铜雀春深就要锁二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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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法上已经像散文,但意境仍然像恃。如果更进一步,把形象也还原为理念:

假使当年周瑜兵败于赤壁,

东吴既亡,大乔小乔,

就要被掳去铜雀台了。

那就纯然沦为散文了。我说朱自清本质上是散文家,当然不是说朱自清没有诗的一面,只是说他的文笔理路清晰,困果关系往往交侍得过分明白,略欠诗的合蓄与余韵。且以《温州的踪迹》第三篇《白水漈》为例:

几个朋友伴我游自水漈.

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大细了。有时闪着些许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濲”,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吹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贴贴的缩回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__微风想夺了她的,她怎么肯呢?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这是朱自清有名的《白水漈》。这一段拟人格的写景文字,该是朱自清最好的美文,至少比那篇浪得盛名的《荷塘月色》高出许多。仅以文字而言,可谓圆熟流利,句法自然,节奏爽口,虚字也都用得妥贴得体。并无朱文常有的那种“南人北腔”的生硬之感。暇痴仍然不免。“瀑布”而以“个”为单位,未免太抽象太随便。“扯得又薄又细”一句,“扯”字用得太粗太重、和上下文的典雅不相称。“橡皮带儿”的明喻也嫌俗气。这些都是小疵,但更大的,甚至是致命的毛病,却在交待过分清楚,太认真了,破坏了直党的美感。最后的一句:“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画蛇添足,是一大败笔。写景的美文,而要求证因果关系,已经有点“实心眼儿”,何况是个“老大的证据”,就太杀风景了。不过这句话还有一层毛病:如果说在求证的过程中“诱惑”是因,“依恋”是果,何以“也许”之因竟产生“老大的证据”之果呢?照后半句的肯定语气看来,前半句应该是“幻网里定是织着诱惑”才对。

交待太清楚,分析太切实,在论文里是美德,在美文、小品文、抒情散文里,却是有碍想象分散感性经验的坏习惯。试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这一段无论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无趣。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学生都说得出来,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节奏,更显得交待太明、转折太露,一无可取,删去这一段,于《荷塘月色》并无损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谨的个性,在为人和教学方面固然是一个优点,但在抒情散文里,过分落实,却有碍想象之飞跃,情感之激昂,“放不开”。朱文的譬喻虽多,却未见如何出色。且以溢美过甚的《荷塘月色》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1.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2.人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朗珠,又如碧空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3.微风过处,迭来缕缕请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4.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5.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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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

7.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8.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9.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炯玲上奏着的名曲。

10.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

11.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

11句中一共用了14个譬喻,对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说来,用喻不可谓之不密。细读之余,当可发现这譬喻大半浮泛,轻易,阴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也许第三句的譬喻有韵味,第八句的能够寓美于丑,算上小小的例外吧。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来喻极富中国韵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当。14个譬喻之中,竟有13个是明喻,要用“像”、“如”、“仿佛”、“宛然”之类的字眼来点明“喻体”和“喻依”的关系。在想象文学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隐喻,可是隐喻的手法毕竟要曲折、含蓄一些。朱文之浅白,这也是一个原因。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状灯光的隐喻,但是并不精警,不美。

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趋于浅显外,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两句里,便有两个这样的例子。这样的女性意象实在不高明,往往还有反作用,会引起庸俗的联想。“舞女的裙”一类的意象对今日的读者的想象,恐怕只有负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简直令人联想到月份牌、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至于说白莲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则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杂,焦点不准,而且三种形象都太俗滥,得来似太轻易。用喻草率,又不能发挥主题的含意,这样的譬喻只是一种装饰而已。朱氏另一篇小品《春》的末段有这么一句,“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这句活的文字不但肤浅,浮泛,里面的明喻也不贴切。一般说来,小姑娘是朴素天真的,不宜状为“花枝招展”。《温州的踪迹》第二篇《绿》里,有更多的女性意象。像《荷塘月色》一样,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许多譬喻,14个明喻里,至少有下面这些女性意象:

她松松地皱颖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地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载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揭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

类似的譬喻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那晚月儿己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地上了柳稍头……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扬树,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也偶然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一电灯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小姑娘,处女,舜女,歌妹,少妇,美人,仙女……朱自情一写到风景,这些浅俗轻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现笔底,来装饰他的想象世界:而这些“意恋”的对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总是那几个公式化的动作,令人厌倦。朱氏的田园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软性的。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来明去,交待得过分负责:“甲如此,乙如彼,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而丁呢,又好像这般这般一样。”这种程度的技巧,节奏能慢不能快,描写则静态多于动态。来自清的写景文,常是一幅工笔画。

这种肤浅的而天真的“女性拟人格”笔法,在2O年代中国作家之间曾经流行一时,甚至到70年代的台湾和香港,也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作者在效颦。这一类作者幻想这就是抒情写景的美文,其实只成了半生不熟的童话。那时的散文如此,诗也不免:冰心、刘大自、俞平伯、康白情、汪静之等步泰戈尔后尘的诗文、都有这种“装小”的味道。早期新文学有异于50年代以来的现代文学,这也是一大原因。前者爱装小,作品近于做作的童活重诗,后者的心态近于成人,不再那么满足于“卡通文艺”了。在意象上,也可以说是视觉经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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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新文学是软性的,爱用女性的拟人格来形容田园景色。现代文学最忌讳的正是这种软性、女性的田园风格,纯情路线。70年代的台湾和香港,工业化已经颇为普遍,一位真正的现代作家,在视觉经验上,不该只见杨柳而不见起重机。到了70年代,一位读者如果仍然沉迷于冰心与朱自清的世界,就意味着他的心态仍停留在农业时代,以为只有田园经验才是美的,所以始终不能接受工业时代。这种读者的“美感胃纳”,只能吸收软的和甜的东西,但现代文学的口味却是兼容酸甜咸辣的。现代诗人郑愁予,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似乎是“纯情”的,其实他的诗颇具知性、繁复性和工业意象。《夜歌》的首段:

这时,我们的港是静了

高架起重机的长鼻指着天

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

面满天欲坠的星斗如果实

便以一个工业意象为中心。读者也许要说:“这一段的两个譬喻不也是明喻吗?何以就比朱自清高明呢?”不错,郑愁予用的也只是明喻,但是那两个明喻却是从第二行的隐喻引申而来的:同时,两个明喻既非拟人,更非女性。不但新鲜生动,而且富于亚热带勃发的生机,很能就地(港为基隆)取材。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个矛盾而有趣的现象:一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摆不脱自己拘谨而清苦的身份。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个角色。或演志士,或演浪子,或演隐者,或演情人,所谓风格。其实也就是“艺术人格”,而“艺术人格”愈饱满,对读者的吸引力也愈大。一般认为风格即人格,我不尽信此说。我认为作家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亦即我所谓的“艺术人格”),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夸大,修饰,升华,甚至是补偿。无论如何,“艺术人格”应是实际人格的理想化:琐碎的变成完整,不足的变成充分,隐晦的变成鲜明。读者最向往的“艺术人格”,应是饱满而充足的;作家充满自信,读者才会相信。且以《赤壁赋》为例。在前赋之中,苏子与客纵论人生,以水月为喻,诠释生命的变即是常,说服了他的朋友。在后赋之中,苏轼能够“摄衣而上,履噎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鸽之危巢,俯冯夷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纵焉”。两赋之中,苏轼不是扮演智者,便是扮演勇者,豪放而惆他的个性摄住了读者的心神,使读者无可抗拒地跟着他走。假如在前赋里,是客说服了苏轼,而后赋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而苏拭“不能从焉”,也就是说,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变成疑怯,“艺术人格”一变,读者仰慕追随的心情也必定荡然无存。

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谨的教师。这种风格在现实生活里也许很好,但出现在“艺术人格”里却不见得动人。《荷塘月色》的第一段,作者把自己的身份和赏月的场合交持得一清二楚。最后的一句半是,“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俏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全文的最后一句则是:“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这一起一始,给读者的鲜明印象是:作者是一个大夫,父亲。这位大夫赏月不带太大,提到太太的时候也不称她名字,只同一个家常便饭的“妻”字。这样的开场和结尾,既无破空而来之喜,又乏好处收笔之姿,未免太“柴米油盐”了一点。此外,本文的末段,从“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到“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为止,约占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引经据典,仍然不脱国文教员五步一注十步一解的趣味。这种趣味宜于抬学,但在一篇小品文中并不适宜。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文的后半段,描写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揽生意,一时窘得两位老大子“踧不安”,欲就还推,终于还是调头摇手拒绝了人家。当时的情形一定很尴尬。其实古典文人面对此情此景当可从容应付,不学李白“载妓随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赏琵琶,复哀旧妓,

既反映社会,复感叹人生。若是新派作家,就更放得下了,要么就但然点唱,要么就一笑而去,也何至手

足无措,进退失据?但在《桨》文里,歌妓的七板子去后,朱自清就和俞平伯正正经经讨论起自已错综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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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的矛盾心理来了。一讨论就是一千字:一面觉得押妓不道德,一面又觉得不听歌不甘心,最后又觉得即使停船听歌,也不能算是呷妓,而拒绝了这些歌妓,又怕“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朱自清说:

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

这种冗长面繁琐的分析,说理枯燥,文字累赘,插在写景抒情的美文用,总觉得理胜于情,颇为生硬。《前赤壁赋》早也在游河的写景美文里纵谈哲理,却出于生动而现成的譬喻;逝水圆月,正是眼前情景,信手拈来,何等自然,而文字之美,音调之妙,说理之圆融轻盈,更是今人所难企及。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传略》中盛誉《桨》文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王瑶在《朱自清先生的诗和散文》中说此文“正是像鲁迅先生说的漂亮缜密的写法,尽了对旧文学示威的任务”。两说都失之夸张,也可见新文学一般的论者所见多浅,又多么容易满足。就凭《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与《荷塘月色》一类的散文,能向《赤壁赋》、《醉翁亭记》、《归去来辞》等古文杰作“示威”吗?

前面戏称朱、俞二位做“老夫子”,其实是不对的。《桨》文发表时,朱自清不过二十六岁;《荷》文发表时,也只得三十岁。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长加师长的形象。这些散文给人的印象,却似乎出于中年人的笔下。然而一路读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沉潜”的调子却又不能贯彻始终。例如在《桨》文里,作者刚谢绝了歌舫,论完了道德,在归航途中,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女性意象里去了:“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膀。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在《荷》文里,作者把妻留在家里,一人出户赏月,但心中浮现的形象却尽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绿》文里,作者面对瀑布,也满是少妇和处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现是:“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人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用异性的联想来影射风景,有时失却控制,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学里、似乎是颇为时髦的笔法。这种笔法,在中国古典和西方文学里是罕见的。也许在朱自清当时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读来,却嫌它庸俗而肢浅,令人有点难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与矛盾就在这里:满纸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面临实际的歌妓,却又手足无措。足见众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机械化的美感反应,便是压抑了的欲望之浮现。

朱文的另一暇疵便是伤感滥情(sentimentalism),这当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学病态之一例。当时的诗文常爱滥发感叹,《绿》里就有这样的句子:“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其后尚许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录。《背影》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誉,其实不无瑕疵,其一便是失之伤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泪,也未免大多了一点。时至今日,一个二十学的大男孩是不是还要父亲这么照顾,而面临离别,是不是会这么容易流泪,我很怀疑。我认为,今日的少年应该多读一点坚毅豪壮的作品,不必汇诵读这么哀伤的文章。

最后我想谈谈朱自清的文字。大致说来,他的文字朴实清畅,不尚矜持,誉者已多,无须赘述,但是缺点亦复不少,败笔在所难免。朱自清在白活的创作上是一位纯粹论者,他主张“在写白话文的时候,对于说话,不得不作一番洗炼工夫……渣滓洗去了,炼得比平常说话精粹了,然而还是说话(这就是说,一些字眼还是口头的字眼,一些语调还是口头的语调,不然,写下来就不成其为白话文了);依据这种说话写下来的,才是理想的白话文。”这是朱氏在《精读指导举隅》一书中评论《我所知道的康桥》时所发的一番议论。①接下去朱氏又说:“如果白话文里有了非白话的(就是口头没有这样说法的)成分,这就体例说是不纯粹,就效果说,将引起读者念与听的时候的不快之憾……白话文里用人文言的字眼,实在是不很适当的足以减少效果的办法……在初期的白话文差不多都有;因为一般作者文言的教养素深,而又没有要写纯粹的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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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的自觉。但是,理想的白话文是纯粹的,现在与将来的白话文的写作是要把写得纯粹作目标的。“最后,朱氏稍稍让步,说文言要入白话文,须以”引用原文“为条件,例如在”从前董仲舒有句话说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一句之中,董仲舒的原文是引用,所以是“合法”的。

这种白活文的纯粹观,直到今日,仍为不少散文作家所崇奉,可是我要指出,这种纯粹观以笔就口,口所不出,笔亦不容,实在是划地为牢,大大削弱了新散文的力量。文言的优点,例如对仗的匀称,平仄的和谐,词藻的丰美,句法的精练,都被放逐在白话文外,也就难怪某些“纯粹白话”的作品,句法有多累赘,词藻有多寒伧,节奏有多单调乏味了。十四年前,在《风。鸦。鹑》一文里,我就说过,如果认定文言已死,白话万能,则“啭”、“吠”、“唳”、“呦”、“嘶”等字眼一概放逐,只能说“鸟叫”、“狗叫”、“鹤叫”、“鹿叫”、“马叫”,岂不单调死人?

早期的新文学的幼稚肤浅,有一部分是来自语言,来自张口见喉虚字连篇的“大白活”。文学革命把“之乎者也”革掉了。却引来了大量的“的了着哩”。这些新文艺腔的虚字,如果恰如其分,出现在话剧和小说的对话里,当然是生动自如的,但是学者和作家意犹未尽,不但在所有作品里大量使用,甚至在论文里也一再滥施。遂令原应简洁的文章,沦为浪费唇舌的叽哩咕噜。朱自清、叶绍钧等纯粹论者还嫌这不够,认为“现在与将来的白话文”应该更求纯粹。他们所谓的纯粹,便是笔下向口头尽量看齐。其实,白话文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拿来朗诵或宣读用的,那当然不妨尽量口语化;另一类是拿来阅读的,那就不必担心是否能够立刻人于耳而会于心。散文创作属于第二类,实在不应受制于纯粹论。

朱自清在白话文上既信奉纯粹论,他的散文便往往流于浅白、累赘,有时还有点欧化倾向,甚至文白夹杂。试看下面的几个例子:

1.有些新的词汇新的语式得给予时间让它们或教它们上口。这些新的词汇和语式,给予了充足的时间,自然就会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诵读教学的帮助,需要的时间会少些。(《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

2.我所以张皇失措而觉着恐怖者,因为那骄傲我的,践踏我的,不是别人,只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自种人——上帝之骄子》)

3.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口》)

4.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同上)

5.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同上)

6.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荷塘月色》)

这些例句全有毛病。例一的句法欧化而夹缠,两个“它们”,两个“给予时间”,都是可怕的欧化;后面那句“加以某某的帮助”也有点生硬。例二的“所以……而……者”原是文言句法,插人口语的“觉着”,乃沦为文白夹杂、声调也很刺耳。其实“者”字是多余的。例三用抽象名词“长久”做“表明”的受词,乃欧化文法。“他昨天不来。令我不快”是中文:“他昨天的不来,引起了我的不快”便是欧化。例三原可写成“桥砖深褐色,显示悠久的历史”,或者“桥砖深褐,显然历史已久”。例四前后重复,后半硬把四字成语捶薄、拉长,反为不美。例五的后半段,欧化得十分混杂,毛病很大。两个形容片语和句未名词之间,关系交待不清;船还没到的地方,就说是“游踪”,也有语病。如果改为“船夫原说游到那边为止”或者“船夫说,那是我们游河的尽头”,就顺利易懂了。例六之病一目了然:一路乱“的”下去,谁形容谁,也看不清。一连串三四个形容词,漫无秩序地堆在一个名词上面,句法僵硬,节奏刻板,是早期新文学造句的一大毛病。福罗贝尔所云“形容词乃名同之死敌”,值得一切作家玩味。除了三五位真有自觉的高手之外,绝大部分的作家都不免这种缺陷。朱自清也欠缺这种自觉。

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这正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何》首段的未句。仔细分析,才发现朱自清和俞平伯领略的“滋味”是“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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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滋味“。而秦淮河正晃荡着一样东西,那便是”历史“,什么样的”历史“呢?”蔷薇色的历史“。这真是莫须有的繁琐,自讨苦吃。但是这样的句子,不但繁琐,恐怕还有点暖昧,因为它可能不止一种读法。我们可以读成: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也可以读成: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昧“了。总之是繁琐而不曲折,很是困人。

我与父亲不相见己二年余了。

《背影》开篇第一句就不稳妥。以父亲为主题,倡开篇就先说“我”,至少在潜意识上有“夺主”之嫌。“我与父亲不相见”,不但“平视”父亲,而且“文”得不必要。“二年余”也太文,太哑。朱自清倡导的纯粹白话。在此至少是一败笔。换了今日的散文家,大概会写成:

不见父亲已经两年多了。

不但洗净了文白夹杂,而且化解了西洋语法所赖的主词,“我”,句子更像中文,语气也不那么僭越了。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词如果是“我”,往往省去了,反而显得浑无形迹,灵活而干净。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用新文学欧化句法来写,大概会变成:

底床前明月的光阿,

我疑是地上的霜呢!

我举头望着那明月,

我低头想着故乡哩!

这样子的欧化在朱文中常可见到。请看《桨》的最后几句:

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桔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短短的两句话里,竟连用了五个“我们”,多用代名词。正是欧化的现象。读者如有兴趣,不妨去数一数《桨》文里究竟有多少“我们”和“它们”。前引这两句话里,第二句实在平凡无力:用这么抽象的自白句结束一篇行情散文,可谓余韵尽失,拙于收笔。第一句中,“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是一个“前饰句”:动词“看见”和受词“灯光”之间,夹了“傍岸的空船上(的)”,“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的)”,“摇摇不定的”四个形容词。因为所有的形容词都放在名词前面,我称之为“前饰句”。早期的新文学作家里,至少有一半陷在冗长繁琐的“前饰句”中,不能自拔。朱自清的情形还不严重。如果上述之句改成“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灯光,枯燥无力,摇摇不定”,则“前饰的”(pre一descriptive)形容词里至少有两个因换位而变质,成了“后饰的”(post-descriptive)形容词了。中文句法负担不起太多的前饰形容词,古文里多是后饰句,绝少前饰句。《史记》的句子:

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到了新文学早期作家笔下,很可能变成一个冗长的前饰句:

李广是一个高个子的臂长如猿的天性善于射箭的英雄。

典型的中文句法,原很松动,自由,富于弹性,一旦欧化成为前饰句,就变得僵硬,死板,公式化了。散文如此,诗更严重。在新诗人中,论中文的蹩脚,句法的累赘。很少人比得上艾青。他的诗句几乎全是前饰句。类似下列的句子。在他的诗里俯拾皆是:

-7-

我呆呆地看檐头的写着我不认得的“天伦叔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坑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②

朱自清在《诵读教学》一文里说:“欧化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一般动向,写作的欧化是跟一般文化配合着的。欧化自然难免有时候过分,但是这八九年来在写作方面的欧化似乎已经能够适可而止了。”他对于中文的欧化,似乎乐观而姑息。以他在文坛的地位而有这种论调,是不幸的。在另一篇文章里③,他似乎还支持鲁迅的欧化主张,说鲁迅“赞成语言的欧化而反对刘半农先生‘归真返朴’的主张。他说欧化文法侵入中国白话的太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话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就只得采取外国的句法。这些句法比较难懂。不像茶泡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补偿这缺点的是精密。”鲁迅先生的论调可以说以偏概全,似是而非。欧化得来的那一点“精密”的幻觉,能否补偿随之而来的累赘与繁琐,大有问题;而所谓“精密”是否真是精密,也尚待讨论。就算欧化果能带来精密,这种精密究竟应该限于论述文,或是也宜于抒情文,仍须慎加考虑。同时,所谓欧化也有善性恶性之分。“善性欧化”在高手笔下,或许能增加中文的弹性,但是“恶性欧化”是必然会损害中文的。“善性欧化”是欧而化之,“恶性欧化”是欧而不化。这一层利害关系,早期文学作家,包括朱自清,都很少仔细分辨。到了艾青,“恶性欧化”之病已经根深。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种流水账的句法,是浅白散漫,不是什么腴厚不腴厚。船在“河里”也有语病,平常是说“河上”的。就凭了这样的句子,《桨声灯影星的秦淮河》能称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吗?就凭了这样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称为散文大家吗?我的判断是否定的。只能说,朱自清是2O年代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他的风格温厚,诚恳,沉静,这一点看来容易,许多作家却难以达到。他的观察颇为精细,宜于静态的描述,可是想象不够充沛,所以写景之文近于工笔,欠缺开阅吞吐之势。他的节奏慢,调门平,情绪稳,境界是和风细雨,不是苏海韩潮。他的章法有条不紊,堪称扎实,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顺序发展,很少采用逆序和旁敲侧击柳暗花明的手法。他的句法变化少,有时嫌大俚俗繁琐,且带点欧化。他的譬喻过分明显,形象的取材过分狭隘,至于感性,则仍停闺在农业时代,太软大旧。他的创作岁月,无论写诗或是散文,都很短暂,产量不丰、变化不多。

用古文大家的水准和分量来衡最,朱自清还够不上大师。置于近30年来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经不高大了,在散文艺术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贤。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可是作家的重要性原有“历史的”和“艺术的”两种。例如胡适之于新文学,重要性大半是历史的开创,不是艺术的成就。朱自清的艺术成就当然高些,但事过境迁,他的历史意义已经重于艺术价值了。他的神龛,无论多高多低,部应该设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里。今日的文坛上,仍有不少新文学的老信徒,数十年如一日那样在追着他的背影,那真是认庙不认神了。一般人对文学的兴趣,原来也只是逛逛庙,至于神灵不灵,就不想追究了。

①一说为叶绍钧之论,唯香港中学之中国文学课本置于朱自清名下。《精读指导举隅》与《略读指导举隅暑等书,是朱、叶合碧,难分彼比。不过两人在白话文的纯粹观上,大体是一致的,评叶即所以评朱。

②摘自艾青的长诗《六堰河——我的褓姆》。艾青之诗毛病甚多,当另文专论之。

③《鲁迅先生的中国语文观》:见《朱自清文集》第637页。

索尔仁尼琴的道德光芒与理性阴影

 

中国人对索尔仁尼琴的熟悉,主要来自他对独裁专制的反抗,但对他那巨大的道德勇气完全来自一个虔诚的基督对上帝的信仰这一点,似乎有待进一步的探讨。

二战快结束的时候,索尔仁尼琴因 写信批评斯大林被捕,在服役期间被关进他后来称为「古拉格」的苏联集中营。他在传记中写道,被捕的那天,是认识到悔改并走向神的开始;他的第一间牢房,是 他的「情人」,在那里他才开始了解自己的内在生命,倾听灵性的声音,最后找到上帝。在蹲监禁和做苦力的双重煎熬下,祸不单行,他又得了腹腔癌。但真是「祸 兮福所至」,在手术做完的后半夜,他和躺在另一张手术台的一位基督徒囚犯进行了对他一生来说最关键的交谈。据他回忆,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位 同样反对斯大林专制的基督徒医生,详细讲解了自己的人生,尤其是怎样从犹太教转成基督徒的心路历程。在那个漆黑的夜晚,索尔仁尼琴不仅听清了那洋溢着福音的声音,而且那些话语,像光,照亮了他心中的黑暗;像盐,给了他后来作为作家试图治疗人类心灵腐烂的永恒药方。

大概是上帝的旨意,那位基督徒医生和他讲完话后,第二天清晨就死在手术台上,荣归天国。正是由于索尔仁尼琴的宗教情怀,使他的作品继承了俄国伟大的基督徒作家陀斯妥也夫斯基所高扬的道德传统。索尔仁尼琴在 1970年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书面致词中,曾极力赞赏陀斯妥也夫斯基,称他是一个具有「洞见真理能力的作家,一个很奇妙、充满智慧之光的人。」

陀 斯妥也夫斯基之所以能够在十九世纪中叶就预言了二十世纪的血腥暴力,是因为他从欧洲知识分子开始抛弃上帝、走向纯理性和物质主义之中,看到了其背后的恐怖 ﹕「不信神,就什么都信」。随后的历史迅速证明了﹕斯大林们,希特勒们,尼采们,黑格尔们,弗洛伊德们,马克思们,以纯理性改造社会的乌托邦,把世界拖入 无尽的灾难。而索尔仁尼琴,则由于亲身经历了二十世纪人类的深重苦难,他的作品更是以激愤、控诉的色彩,描绘那个挑战上帝的黑暗时代。

美国作家艾力克森( Edward Ericson)在《索尔仁尼琴道德的形象》一书中说,索尔仁尼琴是「一个燃烧着理想、信仰,具有动人生命史的人。」他在俄国作家中对专制独裁政府最有进攻性、批判性。但他的反抗,和其他东欧异议作家不同的是,他不是政治和文学层面的反抗,更不是从经济角度控诉赤贫,而是在信仰的根基上,进行道德——良知层面的反抗。

索尔仁尼琴认为,是由于无神论,造成了斯大林的乌托邦和暴政。独裁专制世界是一个以意识形态为中心的世界,没有爱,没有公义,没有信仰;它只要宣传口号,用所谓阶级平等,改变了外在的社会环境,而根本没有改变人的内心,反而使人心的恶更为泛滥。索尔仁尼琴认 为,善和恶的界线并不在于国与国、党与党、阶级与阶级、或种族、地缘、血缘之中,而在于人的内心。革命可以摧毁承载恶的人的肉体,以及其生存的外在环境, 但摧毁不了邪恶本身。因为人的恶(原罪)是与生具来的,是人类始祖偷吃禁果的后果。不管有没有「革命」,邪恶都会存在。但革命会打开潘朵拉的盒子,导致邪 恶更大范围地蔓延。

相信上帝的索尔仁尼琴根本无法接受西方启蒙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对人类进步的解释,因为邪恶不是经济状况的产物,而是滥用了神所赐给人的自由。索尔仁尼琴曾 提出一个重要的概念,认为「时间没有救赎的能力」,反而会带来更大的不幸和悲剧。也就是说,对于一个人而言,如果没有基督信仰,没有属灵的生活,不论他有 多少「时间」,活多长,经历多复杂,多丰富,其心灵成长、爱的能力都不会随年龄而自然成长。时间本身,寿命长短,并不能自然地带来救赎和人性的提升。不仅 不能,反而还会因为「时间」的延长,也就是经历的丰富,而使人心负面积淀增多,欲望和原罪更蔓延。

人类整体和世界的发展也是这样,如 果没有了神,那么人类不论繁衍几千年,世界不论有多么久的历史,最后社会不仅不会真正进步,反而会爆发更多的灾难,二十世纪就是典型的例子。因为失去上帝 之「光」,世界只能更多阴影,丢掉了耶稣的道德之「盐」,人类会加快腐败。说到底,没有上帝,就没有了绝对的道德标准,人类就会为所欲为。因此索尔仁尼琴一生都在其作品中传播基督信仰,主张作家要做的,是帮助人明辨是非、善恶;并强调,基督教不是空洞的教条,而是治疗人心灵的源头活水。「而只有在灵性和道德的基础上,公义和人性的制度才可能建立。」

索尔仁尼琴对文学创作的定义是,小说必须能够符合那些主宰一般人生活的道德准则才行。因为人同时具有行善和做恶的两种能力,而人这两种能力的表现,在《圣经》里被表现的淋漓尽致,所以应是艺术家的永恒主题。

因此从索尔仁尼琴最 早期的作品,就渗透着对这些永恒价值的探究。在他初期的剧本《风中之烛》中,就探讨了这种主题。该剧本的原名是《你的心内之光》,就是引用路加福音中的 话,比喻人的良心好比是烛火,而二十世纪启蒙运动后的人生观像是外来的强风,它以人类自由意志的名义将人心中良知的烛火吹灭。剧本的主角叫「亚力」,和亚 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同名;经历也相似,很像是索尔仁尼琴的精神自传。亚力经常说,「上帝祝福你,监狱!」他认为,「苦难是灵魂成长的杠杆」。

该剧否定了两种价值观﹕一是科学乌托邦主义——世上所有问题都有理性的解决之道。二是倡导感官享受,及时行乐,毕竟人生苦短,而且只有一次。索尔仁尼琴认为,这两种观点殊途同归,最后都是肯定现世,而不是信仰的境界。在哲学上都是物质主义,而不是服从上帝、遵从耶稣的灵性世界。这个剧本是所有索尔仁尼琴的文学作品中唯一没有以苏联为背景的,但却是最早以上帝和信仰为探究中心的作品。

索尔仁尼琴的成名作是描写劳改营生活的《伊凡。丹尼索维奇生命中的一天》,并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部艺术性并不十分强、描写苏联劳改营生活的短篇小说,之所以能够引起重视,主要在于索尔仁尼琴在 这里提出了一个本质性的问题﹕并不是斯大林对人不人道,而是人对人的不人道;斯大林并不是历史上人性进步过程中的某个失常状态,人类心灵中的邪恶是一个永 恒的世界性主题。小说的主人公伊凡这个形象的闪亮之处,是他那种忍辱负重、坚守最起码的人性尊严底线的努力,他展示,无论专制的残暴把人贬低到何等地步, 都无法把人性彻底泯灭。人虽在原罪驱使下堕落,但上帝的影像依在;本来属灵的人心可以被邪恶败坏,同样也可以借上帝的恩典而得到救赎;「良心比生命本身更 重要,更有价值。」

后来索尔仁尼琴写的《古拉格群岛》和《癌病房》等作品也是这样,提出「人为什么活着」,也是人类生存的终极问题。在这些作品中,索尔仁尼琴对苏联的专制制度的谴责和批判,不是注重其政治上的罪恶,而是它的道德性的罪恶。索尔仁尼琴认为﹕人类只有通过对耶稣基督的信仰,才能找回灵性,建立道德的根基,因为「道德植根于灵性」;人类只有经由它,心灵才可能更新,才会有爱、怜悯、公义、宽恕等神性;只有对上帝的信仰,才能作为人性道德的基础。所以索尔仁尼琴在领取诺贝尔奖的书面演讲词中清晰而坚定地表示﹕我绝不相信这个时代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和良善的价值观,它们不仅有,而且不是朝令夕改、流动无常的,它们是稳定而永恒的。而这个价值观,就是基督信仰,就是《圣经》中的绝对道德标准。

索尔仁尼琴和 那些著名的东欧异议作家最大的不同,是他不仅看透了苏联的邪恶,也看清了尼采们以「上帝已死」为口号的启蒙主义所带来的灾难性;同时以巨大的道德勇气,只 身挑战庞大的斯大林政权和整个独裁帝国,因为他坚信﹕「极权主义社会绝非永久和不可动摇的」,「减弱它们稳定性的因素,就是宗教意识的复苏,它是极权主义 要求全面控制人类精神制度的天敌。」美国作家斯卡梅尔( Michael Scammell)曾说,苏联解体后的克格勃秘密档案揭示的索尔仁尼琴,是「个人与巨石搏斗」的英雄传奇,展示了一个知识分子独力抗争专制暴政的智慧与勇气。苏联解体后,索尔仁尼琴写 的第一本回忆录,书名就是《牛犊顶橡树》,由这个书名可以想像到,一个倔强的老人,一肩抗着人类的道德旗帜,一肩背负着俄罗斯的苦难,韧性地跋涉,绝不回 头,绝不妥协;像一只牛犊,执拗地顶着坚硬的橡树,在历史长河的背景下,定格出永恒的抵抗形象。他之所以坚守在道德层面而不是政治层面的反抗,就因为他的 准则是﹕永恒的比暂时的伟大,天国的比人间的伟大,灵性的比政治的伟大。

1983 年,索尔仁尼琴接 受邓普顿奖(Templeton)演讲时说:「超过半世纪以前,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已听过很多老人家解释俄罗斯遭遇大灾难的原因:「人们忘记神,所以会这 样。」从此以后,我花了差不多整整五十年时间研究我们的革命历史,在这过程中,我读了很多书,收集了很多人的见证,而且自己著书八册,就是为了整理动乱后 破碎的世界。但在今天,若是要我精简地说出是什么主要原因造成那场灾难性的革命,吞噬了六千万同胞的生命,我认为没有什么比重覆这句话更为准确:「人们忘 记了神,所以会这样。」」

索尔仁尼琴的理性阴影

索尔仁尼琴挑战独裁专制的智慧和勇气,使他不仅在西方世界,而且在俄国民众中都享有巨大的声望。苏联帝国垮台后,很多俄罗斯民众盼望索尔仁尼琴回国出任政治领袖,当年的一项民调显示,48%的俄国人支持索尔仁尼琴出任俄罗斯总统。

但索尔仁尼琴在 回国之际向《纽约时报》记者说:「我回国后不会谋求任何官方职务。但是,对于使俄罗斯人民从过去沉重的状况中解脱出来,恢复健康的精神生活,我将发挥影响 力。」这位崇尚精神价值的作家回到俄罗斯,就对正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俄罗斯现实提出很多批评。他大声谴责社会上诸种见利弃义,贪污舞弊,和「大款」的挥霍奢 侈,「新贵」的撒谎欺骗,始终保持做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承担监督权力者、针贬社会腐败的角色。即使被邀请到俄罗斯国会演讲,他仍然率直地批评政府官僚机 构的膨胀和腐化,指着议员们尖刻地说,「很多专制官僚只是在身上刷了一层民主油漆,就摇身一变成了民主派。」

索尔仁尼琴在 结束二十年的流亡生活后,不是从美国直飞莫斯科,而是经由阿拉斯加飞到西伯利亚,飞到当年曾关押他的劳改营总部所在地。当他经过四千多公里的旅程,从飞机 走下来,面对欢迎的人群,他第一个举动是俯身用双手抚摸西伯利亚的土地,一字一句沉痛地说:「我到这里向这块土地哀思,成千上万的苏联人当年在这儿被杀 害,并埋葬在这里。在今天俄罗斯迅速政治变革的时代,人们太容易遗忘过去的几百万受害者。」索尔仁尼琴在 演讲中强调要调查当年专制政府的罪恶,要追究迫害者的罪责。他主张,像德国追究当年纳粹罪行一样,俄罗斯人要追究专制党徒的罪恶。面对一些俄罗斯人提出要 忘掉过去,向前看,寻求「全民和解」和「民族和睦」,他反驳说:「离开精神净化,不会有真正的民族和睦。」「当年的杀人者、迫害者必须承认错误并忏悔。」 他说,对他个人来说,他不仇恨任何人。但「我将永远不会原谅那些在西伯利亚迫害和残杀了几百万同胞的人。」索尔仁尼琴认为,只有追究了过去的罪责,「过去」才不会重演。一位对此同感的俄罗斯海军军官说:「索尔仁尼琴回来了,古拉格就不会回来。」

但索尔仁尼琴回国后的言行,也暴露了两个致命弱点:否定西方文化价值和宣扬民族沙文主义。索尔仁尼琴在 演讲或接受记者采访中,对西方文化进行了抨击。他认为西方文化是堕落的,他把西方流行音乐视为「铁幕下渗进去的污水」,并痛斥西方社会的摇滚乐、色情、犯 罪和枪杀等。他的结论是,「俄罗斯不能照搬西方的经验。我们的生命、精神等,必须植根于我们自己的传统,我们自己的理解,我们自己的环境。」索尔仁尼琴还批评「俄罗斯人不重视自己的文化、传统,不以身为俄国人为荣」。他还特别忧虑他信奉的东正教正逐渐被进入俄国社会的其他西方教派所取代。

索尔仁尼琴的 这些言论,显示着他对西方文化价值的错误理解,因为西方文化并非就是摇滚乐、色情和暴力等,它的主要价值是「古典自由主义」,或者说是以基督信仰为核心的 文明。它制度性地、尽最大可能地保障个人自由,视人的自由为最高价值,政府和一切法律的建立都是为了保障个人自由,而不是以国家强大为目的。西方文化是人 类现有文化中最符合人性的「人的文化」,体现着目前人类最进步的精神文明;也正因为这种文化是最符合人性的文化,它才能穿越独裁者、种族主义、民族主义的 封锁和对抗,被全世界越来越多的国家和人民所接受。实际上,这种接受,就是亿万人内心深处人性需求的呼唤,用认同西方文化的方式得到了表达和印证。

在某种意义上说,实际上有两个西方,一个是重视传统价值,强调基督信仰的保守派(conservative)的西方;另一个是强调无神论,以自由的名义鼓励放纵的左派(liberal)的西方。一左一右,一直在西方激烈地争夺思想和话语权力。索尔仁尼琴虽 在西方生活了多年,但他一直隐居写作,全是写有关苏联的事情,没有认真学习和把握西方文化价值的精髓。而且他拒绝学习英文,放弃了直接接触美国社会和文化 的重要媒介。这都导致他没有能力区分「两个西方」的根本不同,而是把西方看作一个整体加以否定。其实无论哪国的知识分子,人来到西方,绝不等于了解了西 方,更谈不上把握了西方文明。如果不是有意识地学习西方文明,即使在西方呆一辈子,也会像索尔仁尼琴一样,根本不了解西方文明的价值。索尔仁尼琴抨击西方文化价值的言谈,并不受俄国人的欢迎。莫斯科一家独立的日报说,索尔仁尼琴现在「既不懂西方,也不懂俄罗斯。」

索尔仁尼琴的 另一个弱点是他的民族沙文主义情结。他回国后,多次表示对前苏联分成现在的十五个共和国不满。他认为,在俄罗斯以外的其他共和国中,俄罗斯人属于少数,那 是旧苏维埃「企图压倒俄罗斯民族的阴谋」。他不忿:「俄罗斯民族为什么非要受制于少数民族不可?」他在俄罗斯国会演讲,不断重申他的「大俄罗斯」历史观: 恢复俄国的大版图,兼并乌克兰和哈萨克,或至少是「统一」原苏联领土北部的一半,因为那里居住着很多俄罗斯人。

正因为索尔仁尼琴持 这样的民族观,当俄罗斯军队攻打要求独立的「车臣」,造成当地很多平民伤亡时,这位以尖锐批评著称的异议作家没有发出任何谴责的声音。而同样曾是不同政见 者的俄罗斯生物学家科沃耶夫(Sergei Kovalyov),则公开强烈谴责政府军的暴行。这位人权捍卫者还专程从莫斯科奔赴车臣首都,住在那里几个星期,观察并收集当地平民的伤亡情况,以及人 权被侵犯的记录。

索尔仁尼琴在国家、种族与人的自由发生冲突时,维护国家利益、强调种族至上的思想,从根本上说,是源于他没有将个人自由视为最高价值,仍把国家版图之类的东西看得大于人的尊严。索尔仁尼琴虽 然勇敢坚定地反抗斯大林的独裁专制,但是他没有思考清楚的是,这罪恶的核心是剥夺人的选择权利。一个合理的社会,首先要保障人民的选择自由,这是西方自由 主义的核心价值。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健康的主要标准,不是它的版图大小,也不是哪个民族占统治地位,而是那里的人民活得有没有自由和尊严,人们有没有选择生 活方式的权利。索尔仁尼琴一 方面坚定地反对践踏人的专制,一方面又主张恢复「大俄国」,剥夺其他民族的选择权利,表现出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没有真正懂得自由的崇高价值,或者也可以说, 他还没有真正读懂《圣经》,没有理解明白上帝的话语。因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不会看重现世地域的大小,而是心灵天国的辉煌。

索尔仁尼琴回 国后出版的第一本书是《崩溃的俄国》(Russia in Collapse),更是发出反西方的民族主义声音﹕「俄国正在知识精英和西方,尤其是美国面前下跪」,「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扩大是向俄国施压的西方阴 谋」,「俄国成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奴隶」,「俄国社会将毁灭……再过一个世纪,字典里「俄国」这个字眼,就可能惨遭删除……」《纽约时报》报导说,该书 第一版印刷了五千册。这位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全球知名作家的新书头版竟只印了五千册,对此莫斯科的年轻批评家阿迈林(Grigory Amelin)尖刻地指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没有人看他的书。」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1989年首次在莫斯科出版时,发行了一百万册。他刚回国后在全国电视上主持的「交谈节目」也因收视率太低而取消,他到各地旅行讲话也没有媒体关注。

一位反抗专制暴政的英雄,享誉世界的作家,曾被视为俄罗斯良心的巨人,怎么今天却被他的同胞离弃?索尔仁尼琴回国后开口闭口都是教导人们「要爱国」,强调「只有爱国主义才能凝聚起俄国人民。」(这种语言很像当年苏联《真理报》上的话。)他在美国起程回国时,曾刻意展示他是一个「爱国者」,在机场向记者们炫耀他的「苏联护照」(除索尔仁尼琴外, 他的家庭所有成员包括妻子和三个儿子都加入了美国籍),他举着「苏联」发给他的那本护照对记者们说,「虽然不幸的是这上面印着「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 国」,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一本苏联护照。」五分之一世纪的流亡岁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自由人」的生活,而是仍然保持了他是「俄国人」的身份。

这种「俄罗斯国家情结」使索尔仁尼琴不能满怀欣喜地去欣赏大苏联解体后人民获得的自由和尊严;而是高声抱怨,并为失去的大国疆土而悲叹。在他眼里,重要的是俄罗斯这个国家,而不是那块土地上生活的人民的选择权,包括他们拥有自己的私有财产、发财致富的权利。索尔仁尼琴也 像托尔斯泰一样,激烈地反对私有制,反对市场经济,反对私有财产。他忽视了,或者从来没有明白过,拥有私有财产正是人的最基本的天赋权利之一。只有保障人 们私有财产的权利,充分实行自由交换「私产」的市场经济,人民才可能富有,社会才能繁荣。私有制和市场经济必然导致贫富差别,出现「不平等」。在自由(竞 争)和(财富不能)平等之间,西方思想家向来主张自由第一。他们强调的是「机会的平等」,而不是财富的平等。在自由竞争、优胜劣败的社会,不可能有财富的 平等。那种一味强调「财富平等」的社会,最后一定是既没有自由,更无平等。而那些专制就是这样,在「均贫富」的「乌托邦」中,没收了私有财产,剥夺了个人 自由,结果独裁者成了拥有一切特权的「新阶级」,使社会更没有平等和公义可言。

索尔仁尼琴这 种「俄罗斯至上」和「反对私有制」的观念,必然导致他对西方持抵触的态度。他甚至呼吁,「不要尝试把西方的经验强迫地嫁接到俄国。」「我们的生命,我们的 精神,必须产生于我们自己的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氛围。」在索氏的这种呼吁中,经常见到的是「我们,我们」,而几乎没有「他们」和「世界价值」 (Universal Value)。更没有了他曾最强调的人类都是上帝的子民,都是天国的儿女,这种最根本性的普世价值。

索尔仁尼琴的教训是,人们反对独裁专制,不能仅仅是反对它给世人带来的苦难,更重要的是要反对造成苦难的那套价值观念。它的核心就是国家民族至上,消灭私有财产,均贫富,要平等。这种希望均贫富,人人平等的思想在俄罗斯作家中是有传统的。当年远比今天的索尔仁尼琴更有影响力的大作家托尔斯泰就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奋力疾呼取消私有财产,均贫富,要平等。这种思想在二十世纪初的俄国深入人心,所以列宁的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席卷苏联。首先风靡俄国专制政体并不是偶然的,它与俄罗斯作家们广泛地传播了取消私有财产的观点是有直接关系的。

索尔仁尼琴现 象在专制国家的异议者中并不是孤立的。今天,不少其他国家流亡者虽然在反对专制上慷慨激昂,嫉恶如仇,但涉及领土独立问题时,他们则和所反对的专制统治者 几乎一个逻辑和思维,都是把国家、土地看得比人的自由、尊严更重要,更有人像独裁者那样,主张对要求独立者使用武力镇压。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在小说 《为了告别的聚会》中说,在专制国家,「我很容易想像迫害者和被迫害者两种角色调换一下的场面。」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两方的深层价值取向是一致的,只不过 所处的地位与角色不同。

令人非常遗憾的是,索尔仁尼琴反抗专制暴政、追求道德理想的光芒,由于他的局限和错误,正越来越被他自己的阴影遮蚀,或者说,正在证实着他自己的名言﹕「时间没有救赎的能力」。从索尔仁尼琴回 到俄国的言行来看,他可能犯了和托尔斯泰同样的毛病,也是过于热衷扮演一个「替天行道」的角色,总是试图代表全人类讲话。就像英国诗人雪莱所追求的,作家 是一位「非正式的世界立法者」。而在这个「立法」的过程中,他自我膨胀,骄傲地把自己视为上帝的信使和代言人,或者像托尔斯泰那样,把自己当作「上帝的兄 弟」,而失去了谦卑和自省。

但丁在《神曲》中早就总结过,人类有七大原罪,其中「骄傲」为首,后面依序是「嫉妒,愤怒,懒惰,贪财,贪吃,贪色」。而人类始祖的最初堕落,就是因为骄傲,自以为吃了禁果,就会有智慧和上帝平起平坐,或超过神。托尔斯泰和索尔仁尼琴的教训是,虽然他们信靠了上帝,找到了真正的「天堂之路」,但只要不深刻理解基督精神,仍每时每刻都有被原罪吞噬的可能。就像每个基督徒,并不会因为受洗、进教堂,就自然成为道德圣人,重要的是去用心去品味《圣经》,去领会上帝的指教。

但无论索尔仁尼琴(还有托尔斯泰)有千错万错,有多少惨痛的教训,我们都不能否定他们追随上帝之光的正确性。因为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人只要割断连接上帝的缆绳,就立刻失去生命的方向;除了走向上帝,我们无路可走!

就像托尔斯泰晚年所真诚地写道的﹕「你可以攻击我,但请不要攻击我所追随的道路。如果我知道回家的路……不能因为我在行进的道路上跌跌撞撞,颠簸而行,就说这不是一条正确的回家之路。」

冉云飞:吴虞与李劼人

 

吴虞(1872—1949)比李劼人(1891—1962)大近二十岁,论年齿,吴虞应是李劼人的父辈。事实正是如此,吴虞之女吴楷与王光祈一同至法留学(吴的留法同学尚有向警予、蔡畅、蒋碧微等),与李劼人也算是先后留法的同学——“岳安言《学艺》二卷七号,楷女《欧游杂志》已登出,目录见《时事新报》。又言李劼人信云,留法生用功者是吴若膺也”(《吴虞日记》1920年12月28日,下录日记只注日期)——但因他们都是近现代四川于全国有影响的文化人,且主要活动的舞台,基本上都集中在成都,因此常有诸种活动互相交集的情形。再者,不只是他们的影响让互相之间多有往来,更因许多共同的朋友,而使他们的交往得以持续地进行。遍读李劼人与吴虞两人的诗文集,我很少发现他们之间交往的记录,但这并不表明他们之间的交往,是我们后来者的臆想。事实上,他们交往的痕迹,大多散见于115万字的《吴虞日记》中。但由于梳爬这些日记耗时费力,且诸事饾饤琐屑,让一些好空发议论者不赖,使得好立异以鸣高的研究者却步。因之不论是吴虞还是李劼人的研究者,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足够的基础资料的梳理,就想当然地论及许多人事,除了惊人视听外,于学问不增一毫,于文化传承毫无裨益。今据《吴虞日记》,对李劼人与吴虞的交往,作个比较清晰的梳理,以便于双方研究者,特别是对编纂出比较详尽的《李劼人年谱》甚有帮助。

一:《娱闲录》上“见面”

从吴虞与李劼人的交往来看,他们的见面并没有什么人特别的引荐。查《吴虞日记》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记录是1918年11月14日。在此之前,他们见过面没有,由于没有记录,现已难查考。不特如此,在此之前的吴虞日记根本就没出现过李劼人的名字,但从这次见面的记载里,吴虞仿佛与他是老朋友一样。“同少荆过李劼人,约哲生,均在精记小餐,劼人付钱。”(1918年11月14日)精记小餐是民国初年经营得比较有特点的“快餐店”,亦类同今天比较味道的“苍蝇馆子”。我在《〈吴虞日记〉中的民国成都餐饮》一文里有专门之描述。吴虞对民国的饭馆哪怕像大名鼎鼎的荣乐园、枕江楼、晋邻饭店等都有不满,独独对这家“精记小餐”很欣赏。1912年4月24日吴虞在困扼不得志的情况下,筹钱在栅子街买了一座宅院,使其不再有居无定所的憋屈感。多年以后的日记里,他都记着这4月24日为买宅之“纪念”日。且看1916年买宅纪念日,他说:“今日为余买宅四年之纪念,在新街精记买清炖鸡鸭各一份,及家中自种京竹之笋,皆极鲜美可口,余为之一饱”。十二年后,他依旧对精记小餐情有独钟,“陈亚东来,同往精记小餐,仍与昔年无异,而人多言不佳,殊可怪也”(1926年6月30日):“过今年生日,拟但小吃精记之类,而不赴宴会,庶乎养生”(1926年11月10日)。精记小餐,惠而不费,凑巧的是,作为吴虞喜欢的小餐馆,由此拉开了他与李劼人实地交往的序幕。此前未有过实际交往,见面却像老朋友一样没有陌生之感,除了餐馆比较对口味以外,大概更与此前他们在同一家杂志及报纸上,共同发过许多文章,有一种同道的知音之感有关。

清末民初,报刊杂志等新闻业,蓬蓬勃勃,竞相出笼,忽焉而兴,忽焉而亡,比较自由。因此1911至1918年间,被成都教育界屏拒进学校教书的吴虞,就当了诸如《蜀报》、《公论日报》等报纸主笔,他夫人曾兰任《女界报》的主笔,许多文章系吴虞修润而发表。几乎与此同时的1915至1919年,李劼人也主要是作新闻报刊编辑工作,他在樊孔周主办的《四川公报》(后来改称《四川群报》),以及随之而创办的《川报》等报纸当过记者、编辑、主笔、总编、社长等职务。1914年《四川公报》创办一种文艺杂志名《娱闲录》,真可谓盛况空前。就当时的情形,成都新闻界的风云人物、吴虞与李劼人的朋友孙少荆于1919年回忆道:“樊君并于民国3年将公报增刊一种文艺杂志,名《娱闲录》,每月发行两册。当时的小说和游戏文章,果然哄动一时。《四川公报》势力,也受的益处不少。这《娱闲录》发行时代,又算得是文人得志时代。只要知道当时成都事情的人,哪个不晓得吴爱智、……李老懒……这几位记者先生,因为这《娱娴录》是他们办的俱乐部样。”(《1919年以前的成都报刊》,见《四川文史资料集粹》第四卷)可见这《娱闲录》已成为当时成都的一道文化风景,李劼人以“老懒”为笔名在上面发表了《儿时影》、《夹坝》、《盗志》(在《盗志》名目下所发小说多达四十多篇)、《做人难》等小说百余篇。而吴虞及其妻子曾兰与《娱闲录》的交道更是频现于他的日记中。从1914年7月1日到1915年4月19日的日记里,关于《娱闲录》的记载达十三次之多。“樊孔周请十八日午饭,皆报社同人,又言报社小像均印入第七期《娱闲录》,请余同香祖像片从速交去。”(1919年10月5日)请报社同人聚会,不知有否李劼人,如有,则吴、李的相识似应该从此开始。惜18日的日记刚好付诸阙如,无法坐实吴、李是否此时即已相识。《娱闲录》无论作为单独的半月刊杂志,还是后来作为《四川群报》的副刊,由于观点新颖、针砭时弊、有趣好读,颇受读者的欢迎。吴虞订《四川群报》时,竟有报丁单独将副刊“娱闲录”“贪污”的事发生,由此不难见其受欢迎之一斑:“饭后《四川群报》报丁仅交报一张,将《娱闲录》一张干没。余作书与孔周言之,并补取《娱闲录》一张及所订稿本。”(1915年11月1日)一张报纸的副刊,民众欢迎到要“干没”而为己有,非同一般。而这副刊的编辑及报纸主笔便是李劼人,吴虞便是其中最得力的写稿人之一。

《娱闲录》之所以影响大,当然不只是让人喜欢,也颇有人批评,因为彼时的成都毕竟是一座僻处内陆的守旧城市。“今日《娱闲录》目次已登出,香祖所作《孽缘》列入长篇小说。”(1914年10月14日)《薛缘》作为彼时女性述写男女平等的小说,也算得风气之先,无奈成都较旧,对号如座者不少。“晚香祖归,则言雷氏以《娱闲录》中家庭小说《孽缘》,系写渠家之事,而为叔妘请托余为之,大起风波耳。作书与樊孔周。”(1914年11月24日)雷系吴虞亲戚,不敢怠慢,大抵是作书与樊孔周停载。不特此也,还因吴虞写旧体诗力捧当时一个川剧名角陈碧秀,也引起川剧界的不满。“又云此间伶界,如谭仙芝、邓少怀之徒,对于《娱闲录》赞美陈碧秀等大为不平,拟办一报,聘请文士专一反驳《娱闲录》所赞美之伶人,亦可谓怪事也,然亦足见余在社会易激起反动之一端矣”(1914年11月13日)。就连吴虞的朋友林思进似乎也不以在《娱闲录》发表文章为然,“饭后山腴处送来《清寂堂诗录》四册,附一笺云:”勿示《娱闲》诸名士,是为至幸。‘“(1916年1月17日)

《娱闲录》的出笼,毁誉掺半,自在意料之中。彼时新旧交替,吴虞是彼时激进的新派人物,李劼人先生在排儒非孔上未必如他走得那么远,但终观其所写小说与文章,在基本思想上,他们堪为同志是毫无疑问的。两人频频在“娱闲录”上“见面”,绝非偶然。1915年4月19日后,《娱闲录》作为杂志停刊而并入刚由《四川公报》而改成的《四川群报》上作为副刊,而李劼人便成了1915至1916年《四川群报》的首任主笔及副刊编辑。正是因为《四川群报》及“娱闲录”上所发表的反袁作品(多为李劼人所写)、新派思想、抨击时弊等文章,使得该报最终于1918年6月停刊。

二:“星期日”相会

1918年6月《四川群报》因传布新思想遭军阀查封,同年8月四川商会会长、《四川群报》的实际主政及资金支持者樊孔周遇刺,因之《四川群报》推举李劼人出面办《川报》,聘其为社长兼总编辑。李劼人毕竟是新派的青年人物,眼光远,动作快,上任伊始,便聘请他的同学曾琦为《川报》驻日本记者、王光祈为驻北京记者、周太玄为驻上海记者,希翼以此办法替四川读者打开一扇新的窗口,从而拓展《川报》的销路和影响力。

现存的《吴虞日记》显示,李劼人与吴虞直接交往,是在李劼人出任《川报》社长兼总编辑之后。从1918年11月14日开始,直到1919年8月末,李劼人到法国留学,这段时间他们的交往,从未中断过。即便到了法国,亦偶往来,“至流通处晤岳安,言劼人有信”(1920年9月11日)。这段时间当然有吃喝玩乐式的往来,“辛丹书寄来赠碧秀词一首,……晚餐后,令人与李劼人送丹书词去”(1918年12月1日),第二天又“同少荆访李劼人”,不难想见面之频。不特如此,他们在对新旧事物以及一些人事的看法上,也颇为相类。“少荆今日言,……又有以李哲生任参议之说,则赵尧生之力也。少荆、劼人皆不以为尧生为然。耿光谓尧生说不上学字,其识皆在哲生诸人之上。笑佛、培之近来于哲生优礼有加,盖势力之见重耳。三数年后,世界思潮弥漫中国,此等旧世诗文家必受天然之淘汰,当其冲者罗瘿公、陈石遗、赵尧生、林山腴诸人皆是也。当拭目俟之。”(1918年12月8日)吴虞自己也写旧体诗,但在内心他肯定认为自己思想远超那些旧体诗人,所以没有感觉自己写旧体诗与他们有什么相同之处。李思纯字哲生,后来留法与戴望舒等成同学,惟旧派对他的倚重,让吴虞、孙少荆、李劼人不以为然。当然这并不表明他们跟李思纯没有往来,事实上李思纯是少年中国学会成都分会最初的九个成员之一(后来吴虞1922年10月29日载有“言李思纯无耻事,已被少年中国学会逐矣”)。“少荆同李劼人、施荷衣来,约至公园,晤孝谷、哲生,茗饮久之”(1919年1月1日):“午饭后,五钟过少荆,到者孝谷、劼人、哲生、李小舫等”(1919年7月5日)。一方面,这说明人的内心感受与外在处世,并不完全重叠。复次,这说明新旧杂陈是彼时人之常情,因此还有共同的利益使双方交集相处。

1919年6月因受五四运动的影响,王光祈、李大钊、周太玄等于北京发起组建少年中国学会,并于7月召开少年中国学会成立大会。参加这个学会的诸多人物皆为一时之选,对近现代中国历史的走向产生了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惜乎整个史学界囿于意识形态的桎梏,对其没有深入与整体的细部研究。李劼人在成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的同时,于1919年6月15日得少年中国学会北京总部同意,成立少年中国成都分会,由李劼人担任书记兼书报管理员,除了共同读书和研究问题外,并拟在秋天创办一个《周刊》鼓吹少年中国主义。其实没等到秋天,他们一帮人就依托《川报》办起了一个《星期日》周刊,李劼人为《星期日》周刊创刊号拟写了《〈星期日〉周刊宣言》。关于《星期日》周刊的成立,吴虞的日记里虽没有明确的记录,但我们还是能感到有关《星期日》周刊成立及编辑事务的蛛丝蚂迹。“十二钟少荆来,同过川报社,……到川社,则孝谷、劼人、哲生、陈子立、吴好义、余白史诸人俱在”(1919年7月1日)。不到两周,“作书约少荆,十二钟到悦来旅馆茶楼候予,并约劼人。……《星期日》周报今日出版矣”(1919年7月13日)。

吴虞因年岁过大——王光祈信告孙少荆,吴虞女儿“楷、桓将入少年中国学会”(1920年1月19日)——没能加入少年中国学会,但他们的内在理念是相同的。“在李劼人处借《新潮》五期一本”(1919年7月15日),“少荆交来《少年中国会报》三册,约明日午后一钟到渠处,因请有任叔永也”(1919年7月21日)。吴虞虽然不是少年中国学会成都分会的会员,但他是《星期日》比较核心的成员,是无可疑议的。在“《星期日》第二号出版”(1919年7月20日)的第三天,“李劼人、李哲生、穆济波、胡少襄、何鲁之、曾孝谷、少荆及予,以《星期日》名义公请,席银七元五角”(1919年7月22日)。“少荆来函,约午后五钟议《星期日》编辑事”(1919年8月8日),是吴虞担任《星期日》周刊编辑的直接证据。换言之,他与李劼人、孙少荆、穆济波先后担任《星期日》周刊的编辑工作。其它相关记录尚有,“午后五钟过少荆,到者劼人、哲生、鲁之、少襄、孝谷、季波也。八钟散,月色大明,步行而归。寄柳亚子《星期日》,钱六十六文”(同上)。“至川报社,同少荆、哲生、孝谷谈,……少荆约诸人过朵颐饭店,予用大曲一杯,孙倬章、李劼人席半加入”(1919年8月23日),这是吴虞日记里记载的李劼人去国留法前的最后一次聚会。在李劼人出国留学后不久,孙少荆亦相继出国游学,《星期日》在人事上便作了些变动。“少顷《星期日》开会议,推予为常任编辑,每星四必到。穆济波为协任编辑,陈岳安经理,罗小愚书记,周弗陵会计,以少愚处为社俱乐地,书报由其掌管”(1920年3月17日)。但半年之后,吴虞终于厌倦了这些杂事,与陈安岳去信,“申明多病,退出星期日社”(1920年10月27日)。

吴虞积极给《星期日》写稿,如《说图书馆》、《成都的女学》、《太极图新说》等,都是转移文化与风气的针对性文章,而《吃人与礼教》这样的名篇,更是首发在《星期日》上。“傍晚,少荆来,交《少年中国》一期一册。予文交少荆,下期可登《星期日》,用予名,未用师今也”(1919年8月29日)。吴虞利用他与外界的广泛交往,将《星期日》通过其堂弟吴君毅转交给许多人,扩大了少年中国学会成都分会及《星期日》周刊的影响。在《星期日》周刊出版的次日,他便把《星期日》寄给在北京的堂弟吴君毅和朋友们:“寄君毅《星期日》四张,余三张赠高一涵、康白情、朱谦之”(1919年7月14日),其希望别人评价和支持之情,跃然纸上。“又外寄《星期日》四张,嘱交胡适之”(1919年7月28日); “附来高一涵一函,……《星期日》已收到,读了欢喜了不得,我们的同志越发多了,不怕孤掌难鸣了”(1919年8月21日):“在邮局交寄朱谦之信,附去《星期日》七号一纸及《新太极图说》后半”(1919年8月25日):“君毅来函,……《星期日》已转致胡适之”(1919年9月10日)。吴虞四处寄发传播《星期日》的效果立竿见影,文化界名人纷纷赐稿,“少荆来信言,陈独秀、李大钊、王光祈稿已来,胡适之、潘力山、张东荪、康白情亦有稿寄来,请予撰一稿,否则本社无一篇镇纸文字,必使远地阅者轻视。予乃检阅书箱,……作《说孝》一篇”(1919年12月26日)。

吴虞对《星期日》可谓爱赏备至,为其写稿、传播与扩大影响外,他还不厌其烦地记录《星期日》在彼时的影响,这是研究少年中国学会成都分会与彼时新旧文化之激荡,不可或缺的材料,同时也是从侧面评价李劼人早期新闻传播以及相关社会活动效果的重要依据,兹抄录于后。一是有人索看,并且非常卖得。“杨适夷曾索观《星期日》,极为叹美”(1919年8月28日):“少荆来信,八期《星期日》颇卖得”(1919年9月3日):“又孙少侯信寄银三十元,订《星期日》全年三十份”(1919年11月11日)。二是起到了一定的新闻监督作用和广告效果。“慎言云,在教育科闻廖绪初言,向仙乔见《星期日》云,教育事是当整顿,吃酒、打牌不问事之有无,须得派人一查”(1919年10月25日):“午饭后作函约吴玉章下周星三午后一时过外校讲演,并《星期日》五张,令人送去”(1919年12月31日)。三是因为影响较大,势必造成一些纠纷。“午饭后,少荆来,言农工商部有信来与《星期日》交换”、“王叔驹来函,言张重民决意向法庭提起诉讼,告《星期日》同仁”(1919年10月23日):“吴玉章言有人在军署告星期日社诸人为过激党,军署中人以为笑话置知,然而一般社会人心之险诈则殊可悲也”(1920年2月5日):“玉章今日言,有人在卫戍司令状告夏斧私、孙少荆、穆济波为过激党,真可笑也”(1920年2月10日)。

正是由于吴虞深度参与《星期日》的编刊工作及写作,他堂弟君毅写信劝他,“又言四川武力专制,恐无言论自由。闻《星期日》出版,不禁一喜一惧,愿吾兄善处乱世,不可过于放言高论也”(1919年8月8日)。以吴君毅对四川军阀割据之现实的了解,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吴君毅读了吴虞的言论后赓即回了一信,“兄于《星期日》陈述共和人才时已大露锋芒,万不可再言其甚也”(1919年9月23日),因为办《四川群报》才遭暗杀的樊孔周即是前例也。吴虞如此投入《星期日》的编辑、传播、写稿工作,也不是没一些负作用的。所以他在日记里说道:“《星期日》事予亦久未预闻,此后当守冷静态度,以免牵累也”(1919年11月30日):“同学章谈,学章云,近来骂予者复多,诸事皆以予为主使,盖受《星期日》之影响也。其实,予于《星期日》自九号以后即无文字,诸事皆由少荆、济波主持,骂予者殆未之考耳。”(1919年12月11日)在对《星期日》编辑、传播、写作上,吴虞是李劼人不折不扣的同党,而对于他们彼时思想的异同,则需查看《星期日》上所刊载的他们全部作品而细加分析,才能得出比较准确的结论。

三:大学里共事

1924年6月2日,李劼人由巴黎起身回国。由于深感自己与“学衡派”怀抱大异,所以他拒绝了好友黄仲苏引荐其到东南大学教法国文学的机会,回川继续到《川报》任编辑并写评论。干了不到三个月,因得罪了杨森而被关进监狱,还是卢作孚多方营救,才保释出来的。彼时吴虞尚在北大教书,但他在日记里于此事亦有记载,“《川报》奉令停版。宋师度、李劼人曾经被逮释回”(1925年1月28日)。1925年8月25日吴虞从北大回川,从此结束北大的教书生涯。由张澜执掌的国立成都大学本年8月亦刚成立,不久李劼人与吴虞受聘执教成都大学,他们又一次成为同事。在尚未就聘成都大学之前,他们即有重新交往的开始,而吴虞依旧记载的是,他一直不喜欢的学者李哲生之事。“至华阳书报流通处同李劼人、陈岳安谈,劼人颇恶哲生为小人”(1925年10月30日)。

1926年4月6日,张澜就任成都大学校长,吴虞作为观礼者,在受邀之列。9日教务长叶秉诚代张澜来请吴虞到成大教书,10日张澜送成都大学、师范大学聘书来,让吴虞上文学与诸子课。前后只差几天即交来聘书,可见张澜对此的重视程度。吴虞开始在成大讲课,与此同时,“聘李劼人、伍非百”(1926年4月13日)。因为是老熟人了,所以当别的年级要求吴虞多讲几节课时,他便推荐李劼人。“成大预二学生来,要求予每周多讲二小时,予未允,荐李劼人”(1926年4月19日)。吴虞此举大抵意谓李劼人年轻,可多挣些钱,也算是一种帮助。吴虞的日记里很少有他帮别人,或者别人找来帮忙,他有所应承的记录,就是自己的女儿,他也时常并不施以援手的。由此小事也不难看出他与李劼人的关系,比别人稍好。刚上课不几天,“十时至十二时至成大课晤李劼人、骆公肃。李先生言《国民公报》载有张表方聘予与李劼人任成大教授事”(1926年4月29日)。当年成都大学印行的本校教职员一览表,吴虞之后便是李劼人,他们都是国文系的教授。当时任国文系系主任的是吴芳吉,还有些学者如林思进、李植等比较有名,但为何报纸独独提到他两人呢?一来他们是新聘任,二来是他俩的名声更大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吴虞与成都乃至四川教育界的头面人物如徐炯等不睦,是众所周知的公开“事件”。报纸当作新闻来报道,也是想生发出相关的后续新闻,吸引更多的读者。

吴虞因非孔排儒、与父亲不睦并打官司,以徐炯为首的成都教育界头面人物,以有辱圣贤、端正风化为名,将其赶出教育界。因此1911—1918年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吴虞不能教书,只能靠写些稿子、做些案牍劳形的诸如写判词的工作,才能养家糊口。1918年吴虞可以教书后,也只在一些私人的不甚出名的学校教书,后来在他堂弟吴君毅的协调,北大马叙伦、胡适等人的帮助下,得以于1921年至1925年在北大教书。但1923年至1925年期间,吴虞因孤身在京,且得不到子女的照顾,复以自己不整饬检束,因此冶游狎妓,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僻如成都也多有知晓,也进一步导致四川教育界对他的抵触。吴虞1925年9月12日回成都,刚好遇着国立成都大学成立,于是不拘一格的张澜便将其聘到国文系任教授。才上课不半个月的时间,徐炯便召集尊孔读经的有关教育人士,声明反对吴虞任成都大学国文系教授。“余啸风来言,徐某开紧急会议,反对予任教育事。川人狭隘如此,诚可悯叹也”。吴虞向教务长叶秉诚反应情况,叶秉诚让其置之不理。“秉诚云,徐某此举,关系予个人,尚是第二;其干涉大学内部言论、学术思想之自由,乃是第一问题也”(1926年4月26日)但以吴虞好斗的性格,他哪能置之不理?何况是面对几次播弄他的死对头徐炯?“余啸风交徐炯印刷物来,因即草《告满清举人徐炯》文一篇,令卫邻交余啸风请代印一千张”(1926年4月29日)。数天之后,一千张《告满清举人徐炯》印出,其散发者计有叶秉诚一百张、孙少荆一百张、张表方一百张、……李劼人一张……(1926年5月3日)。他用此昭告世人,痛斥徐炯的无理,此事最后以吴虞胜出告终。

李劼人的一些观点,与吴虞是有相同之处的。吴虞记载下来,殆于此收互相认同之效。“《新川报》今日副刊有李劼人《孝之评议》一段。予文今日亦登完”(1926年5月17日)。他自己的文章是指《覆友人书》,是回答徐炯等人反对其任教育事的。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写了一篇《吴虞底儒教破坏论》,有三千余言,由台湾王悦之译出,青木正儿送一份予吴虞。吴虞交《民报》邹文奎刊发,邹文奎交青木正儿所送稿来时,吴虞有一段记录:“邹文奎交报及青木原稿来,今日登完。言温某偷李劼人名片,介绍商务印书馆卖稿事,李劼人作一文骂之。温某名誉已破产矣。文奎言当作一时评攻之。”(1927年1月28日)利用名人的名片来骗取他人的利益,窃为己用,古今不乏其人。只是这偷李劼人名片的温某,不知为谁,倒是可以反过来证明李劼人在当时文化界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彼时的国文系都要上文学史课,但可以采择的文学史教材并不多,李劼人自己就曾编过《中国文学史概要》,而吴虞上文学史时曾打算用林思进的讲义,后来因他们交恶而舍弃。于是李劼人给吴虞介绍在中国文学史界大有影响的盐谷温——陈源等人甚至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盐谷温的著作,后为胡适等人辨正——的《中国文学概论讲话》。“李劼人言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讲话》,孙俍工译,一厚册,开明书店出版,二元五角。盐谷留学欧洲,与蔡孑民同时,在法住十余年。又与叶德辉拜门,专研究中国学”(1929年12月5日):“李劼人借与予《中国文学概论讲话》一册”(12月6日)。

他们在成大共事期间,常在学校见面,有闲聊,亦有谈公事。“十时过成大中国文学系,一时向仙乔、伍非百、李劼人及予(1926年9月6日)”。“九时至成大,与李劼人商定,预科完全停讲,予止任本科。所遗预科功课由穆济波担任,济波已由来电,不久将归也”(1928年4月26日)。“午刻张重民来谈。午后三时我,高虞卿、叶秉诚、曾叔异、李劼人、郑宾于均来,五时后散”(1930年5月23日)。暇余亦有吃喝玩乐、谈天说地。“进后五时过《西陲日报,晤孙少荆、李劼人……张秀蜀……,饮酒四杯而归”(1926年6月8日)。 “……午后二时过周晓和,同座张表方、叶秉诚、孙少荆、曹四勿、罗元叔、李劼人、李幼春诸人”(1926年11月28日)。“李劼人谈,饮其在杭老龙井之龙井茶,清芬可口”(1929年12月27日),这是李劼人与吴君毅等夏天到上海、杭州等地为成大招聘教员带回来的好茶,特请吴虞共享。“魏时珍、李劼人、罗元叔、吴君毅请星期五午后三时小酌”(1930年3月19日)。至于说到吃,吴虞则有与他人不同之见解。“午后三时过李劼人,同小岩谈,荣禄园席坏极,下于小王十倍”(1928年6月9日)。他对后世颇得大名的荣乐园,多有恶评。除了精记小餐外,便是对“小王”有好评。对“小王”有好评,也非他独家所有,凡是对李劼人的《大波》比较熟悉的人,便不难忆起黄澜生对“小王”的赞美。

吴虞与李劼人不只是在小圈里有往来,而且学校所组织的醵金聚餐活动,他们也一同参加。一所学校可以借凑份金的团拜,聚集人气,增加凝聚力。“成大同人,约十四日午后二时,借磨子街一百一十五号李劼人寓团拜,份金由会计处照除”(1928年2月3日)。到了李劼人的寓处,他对李劼人外家大宅记录甚详。“步至李劼人处,其外家杨襄如宅也。建方四十丈,建筑坚固大雅,前一百四十年买,去银一千四百两耳。当时衣食往之易了,可以想见。有茶花三株,高已逾帘矣。是日成大同人到者五十余人。与予同座者,表方、仙乔、秉诚、小岩、云生、劼人、升厂也。席散同仙乔步归。”(1928年2月5日)今日家中团聚可容纳五十人,也非豪宅别墅莫办,而彼时这样的宅院在成都却并不少见,可见私有财产的传承有序之重要。凑分子后附分子钱,“付会计课李劼人前次聚餐分子、及龙邦俊母丧分子,共大洋六元,清账”(1928年10月15日)。李劼人乔迁新居,吴虞喜联以贺。“贺李劼人新居:此生当着几两屐,借宅能居三百年”(1929年6月25日)。《世说新语》里收藏鞋子成癖的阮孚,虽然迷醉其中,也说得出“一生当着几两屐”的洒脱话。东坡据此发展为“人生几两屐,莫厌频来集”(《岐亭》),吴虞直接拿来送予李劼人,当然是要他达观,看得开。“借宅能居三百年”,也是安慰李劼人,因为彼时李劼人要么居住在外宅,要么是租居,直到后来买了块地,筑了“菱窠”,才有自己真正的居家之所。洒脱归洒脱,其实有几人能做到?吴虞多次在日记中记录其买房子之纪念日,便可看出吴虞本人对置宅是多么看重。“借居能居三百年”,只不过是纸上说说而已。我们虽是过客,最终归于尘土,不能心为物役,但借居实在还是影响人的心情。你看,别说三百年借居,无人办到,不到三年,李劼人便思谋应该有自己的房产也,居无定所,于人终属不便。“闻李劼人在北门止戈里买地二亩余,有草房三间,去大洋七百余元”(1932年8月11日)。我知道李劼人在成都住过经历司街、磨子街、指挥街、斌陞街十三号、桂花巷六十四号、沙河铺菱窠,但却是第一次听说他买地于北门止戈里,不知吴虞何所据?

不特如此,吴虞还有与李劼人共同工作的记载。“晨六时半,同燕生坐车至成大,观今日考新生,计八百余人。……予监考毕,即同刘健泉舅、林山腴、张重民、李劼人、张仲和、李培甫、李雨生阅国文卷,八百余本,一日而毕”(1928年8月15日):“晨六时半至成大,复试监场阅卷,同阅者刘健泉舅、林山腴、李培甫、张仲和、李劼人也”(1928年8月22日):“交试题与李劼人”(1930年4月15日)。甚至李劼人等利用1929年的暑期,出川为成大招聘教员,吴虞亦亲自为他们送行,并有详细的记载。“午后二时过重民。同座表方、秉诚、元叔、劼人、升厂、鲁之、雨久、君毅及予也。君毅、沅叔、劼人本星期四午后下船,八月半间可归”(1929年6月25日)。“六时起,过君毅,同出东门。……至东门外水神寺大码头,李劼人、罗元叔已先在。入茶肆茗饮久之,七时半后刘天予、魏时珍始到。少顷表方来。八时上船。予遂雇车归”(1929年6月28日)。其间罗元叔先回来,报告的却不都是好消息,“元叔言君毅忙于油大,劼人耽于酒,元叔不能待先行。山腴亦不满于君毅之行为,可叹也”(1929年9月25日)。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定的收获。“表方示君毅昨日来电,聘定教员十一人,中文系有刘朴、张志超二人。又示君毅信,教部批照拨六十万元事。三星期内动身,同时珍、劼人一道”(1929年9月26日)。

吴虞秉承他在日记里将别人的“坏事”记录在案的一贯作法——我会单独写一篇叫《可怕的吴虞》来言说他这种找平衡的心理与道德双重焦虑——与他在成大国文系一起教书的同事,鲜有没有“坏话”记录在档的,大多是说他们教课教得如何差,如何不受学生欢迎。这些关于同事“坏话”的消息源,除个别为老师外,大多是来源于学生。蒙文通、庞石帚、吴芳吉、李培甫、吕子方、林思进、向先乔、刘鉴泉、唐迪风等人,吴虞的日记里,都有他们教书如何不行、如何没有学问的记录。从我们现在来看,这些人都是极有学问的人,反而可以证明他所说之不实。李劼人也不例外,在吴虞的日记里,他的书也教得不怎么样。“刘启明、苏眉生五代表来,欢迎予返校,继续授课。言林山腴讲《史记》、《文选》。李培甫在预科讲《韩非子解老篇》,学生不甚满意。李劼人在预科讲《文学概论》,颇嫌空疏”(1927年10月4日):“成大女生胡世玉来,巴县人,……又言吴芳吉、李劼人,初听讲时尚觉好听,听久便知其浅薄无根矣”(1930年9月7日)。以上两点对李劼人教书的指责是空疏,我想也非事实。写小说擅于讲故事的人,讲课也不会那么空疏无味。自己有创作的经验,比那些纯粹理论式的讲文学的人,往往更能引人入胜,这才符合常情。又有一次,吴虞记载有两个学生说,“吴芳吉讲诗乱说,全无根据。《白屋诗钞》,买者寥寥。李劼人以临川王义庆之”王“为姓,叶秉诚以地名为人名(5月11日):”今日周裕冕言:李劼人在讲堂乱扯,甚至以“乱曰”为“乱日”;吴芳吉以“返魂香”为《离骚》中之香草。预科教员,资格颇杂“(1930年6月17日)。这两条指责看上去像是天方夜谭,就是今日中文系稍微像样的本科毕业生,也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吧。

关于李劼人从成大辞职的大背景,李劼人在后来所写的《自传》里已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说明。他这个说明——如军阀的扼制、党派派系的斗争、与张澜共进退等——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似乎也有在四九年政权改易后拨高,以便迎合主流意识形态说法之嫌。吴虞的日记虽然不可全信,但我想在关于李劼人辞职的记录上,还是有比较好的矫正和参考意义的。彼时成大学风不好,学生不爱上课,爱骂甚至驱逐老师,都非绝无仅有,许多人都因此辞职,吴虞的日记也多有记载。让李劼人直接辞职的导火索,并非什么军阀压迫、也非什么党派派系斗争,而是“闻李劼人因预科学生拒绝作文事辞职”(1930年4月3日)。遇着这样以顶老师的“牛”为乐趣的学生,在中国威权主义的教育环境里,没有几个被称为师表的老师是受得了的,何况像李劼人这样耿介的文学家。接着吴虞又来两条日记证实了李劼人对成大的失望,以及自己的决绝。“君毅来,言周癸叔已起身回川,李劼人决不复任”(1930年8月28日):“请龚圣羽任昆曲,景幼南、周癸叔任诸子,李劼人脱离学界”(1930年9月3日)。彼时李劼人的餐馆“小雅”正开张且勃兴之中,由“决不复任”终至“脱离学界”,是再自然不过的发展轨迹。

四:“小雅”及其他

从吴虞的日记来看,我们得知李劼人1930年4月初即已辞职。辞职不久,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李劼人借三百元准备在指挥街开一个小餐馆。李劼人精于食道,久谙川菜做法,复因留学法国,兼习法人为菜之数法,故自信能藉开一餐馆以自给。大抵李劼人辞职不久,便商于吴虞,让吴虞为其餐馆取个名字。“李劼人将开小餐馆,予为拟一名曰‘小雅轩’”(1930年5月6日)。“小雅”何所据而云然?我们当然可以拿《诗经》来作为抵挡他人疑问的出处,深谙国学的吴虞也许就有这个意思,何况《诗经。小雅。鹿鸣》不是明摆着有“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这样饮酒作乐,以宴朋友的成句吗?其实小雅,平实地看来,于成都这座比较平民化的城市,却有别中肯綮之效。大吃大喝乃肉食者所谋之事,小民何得与焉?有成渝两地小馆子之经验者,都会明白成都苍蝇馆子亦有“假充斯文”(一般都是重庆贬语)的行为——挂两幅廉价的山水花鸟或者名人的赝品,以增店堂之色,是常有之事。不特吃食多为贴近大众之“小雅”,平民食品,即店面亦有“小雅”之装饰,人物自然亦有司马相如涤器、李劼人掌勺这样由大雅而“小雅”的人物。此种发挥虽有臆度悬揣之病,且不无过度阐释之弊,然窃以为如此解“小雅”,方得此中精髓。

饭馆既已开张,昔日同事必有前往庆贺之人。文人雅士庆贺,必以诗书画为佳。“晚君毅来,以所书罗元叔贺李劼人酒店七言古诗见示。其中‘番茄撕耳最清新,当归汽鸡脍紫鳞’二句,别饶韵味,一结寓托感既尤佳。约予明日午前十时过渠,同往小雅小吃”(1930年7月19日)。罗元叔的全诗今虽不得见,然被吴虞称颂的这两句,不仅是有诗味,而且嵌进了“小雅餐馆”的菜名,如出名的番茄撕耳面等,都是李家的拿手好菜及面食。但吴虞是个怪人,别人以为好吃的,留下美食佳话的,他往往觉得并不美。“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只是拿来封堵别人胃口的口号而已,于他无用。第二天,“过君毅,同往小雅,并约罗元叔。吃菜数件,均贵而平常。惟青果酒尚佳。予早出席而归。”(1930年7月20日)原来提前退席,并非有事,而是因为不合胃口。一点面子也不给,好在这只是记在当时无人知晓的日记里。吴虞的日记里有些很好玩的记载,既然不好吃,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一个有关“小雅”的“不幸”记录,“晚饭后在表方处小坐,……表方言李小雅不久必倒”(1930年7月22日)。好像“小雅”成了李劼人的表字或郡望似的,吴虞直接以“李小雅”呼之。张澜久历江湖,吴虞也非泛泛,所以能看出个中玄机。其实开过餐馆的人都知道,这不是好玩的风雅事,是累得人半死的活计。涤器当炉,只不过是我们码字的人给粗糙的生计披件好看的外衣罢了,文饰之雅词,自是当不得真的。其实又陵与表方前辈不用操心,即使不开垮,以李劼人之贯弄文墨,书生面目,亦不能久任其事,除非找个“职业经理人”。而“小雅”之小本买卖,再来个“职业经理人”,真是钱何以堪!

由于李劼人作家兼教授的身份与名气,他从成大辞职而开“小雅”,其职业可谓向“下”流动。因而引致“文豪当酒佣”、“成大教授不当教授当酒佣”的新闻追捧,街谈巷议,丛杂纷集。一时间,到指挥街看稀奇的、于“小雅”尝鲜的好吃鬼以及捧场的新朋老友,所在多有。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对于同样的新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有人看到“文豪当酒佣”的新闻,既不想去当食客尝鲜,也不想去找李劼人谈文学,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自然也懒得算计是否有与其合作分店的商机,只是看到了李劼人的儿子可以拿来作为“拉肥猪”亦即绑票之价值。这便是彼时四川为患甚久的军阀统治之下,丘八多如蝗虫的现实所致。“今日报,李劼人之子四岁,昨日午后,同其婢外出失踪”(1931年12月25日)。两天过后,吴虞五十九岁生日的当天,他亲自去看望李劼人并致以问候,从而想到自己还算幸运:“过李劼人,罗元叔夫妇亦在,小坐而归。今日满五十九岁,晋六十岁矣。幸托祖宗之佑,平安清吉”(1931年12月27日)。失踪二十三天后,李劼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才把儿子李远岑救赎回来。“李劼人来函,其子远岑已于本日上午脱险归家,赎金正价六百元,前后小花费及谢金在外。骨髓已枯,将来如何,未之计也”(1932年1月15日)。经此折腾,开业一年半的“李小雅”终于实现了“不久必倒”的预言。但“小雅”歇业的原因系乎勒索,不仅超出表方与又陵二前辈之逆料,恐怕也逸出善于在小说中制造surprise(悬疑)效果的李劼人之预想范围。

当时成都社会不靖,不仅表现在丘八横行,军阀当道,而且随时也有蒙受不白冤的可能。成都近现代大藏书家严谷孙于1931年7月被成都市政府逮捕,“刘北荣来谈,严谷孙被市政府捕去”(1931年7月15日)。具体何因,吴虞没说,笔者也无暇查阅当时的报纸。但同样爱好读旧书、收藏各种版本的李劼人、吴虞对严谷孙被捕事,是曾经表示过关注的,或许其间他们还尽了些营救之力亦未可知。“过李劼人,又同李劼人过廖学章,言严谷孙世,并携民法示之”(1931年7月16日)。四过月后,吴虞“晤向水翁,言严谷孙已出数日”(1931年11月21日)。吴虞与李劼人不是同事了,但依旧可以因此前的同事,而有相关之应对与往来。周太玄、周晓和在共和北里筑宅,李劼人想给二周送对联,还是请吴虞代作的。这副代作的对联如下:锦里德星明,喜华萼交辉,开阁共称王母寿;画堂春日永,傍芙蓉卜筑,高门长见子孙贤(1932年5月22日)。过几日,吴虞的日记里有李劼人对联语的反应,“今日晤李劼人,云对文极好,已交刘鉴泉写。份金则每人二元,交肇海手。……交与肇海贺晓和、太玄房落成份金二元”(1932年5月28日)。从旧学的邃密和书法的造诣上看,写过煌煌《推十书》的刘鉴泉(咸炘)和出版过《秋水集》的吴虞显然在李劼人之上,因此在联文和书法上也就只好请他们代劳了。

吴虞与李劼人的交往,除上述诸端而外,在“小雅”之后便只有一些琐细的记录了。这些记录一是与老友们的聚餐。“至肇海处,有何鲁之、李劼人、鼓云生、刘子周、钟先生,席散而归”(1932年3月27日):“三时过何光玖,途遇廖学章同行。叶秉诚、李劼人、周晓和、杨贞久、何鲁之诸人均在,客共四席”(1932年10月16日):“午后三时过李劼人,渠令会酒,另外请客一桌,共二桌,予与廖学章、何光玖、杨叔铭、彭云生、周太玄、周植生、肇海一桌。……魏时珍、何鲁之诸人在会酒一桌”(1933年2月7日):“午后三时过肇海,步至祠堂街雇车,钱八百文。客有李劼人、何鲁之、胡少襄诸人。席散而归。托肇海令老鄢觅楠木秧十一株,雨水节栽。劼人云,树秧有市,但不知在何处耳”(1933年2月4日)。从吴虞的日记来看,买树苗多半是在青羊宫与少城公园一带,此二处均系常举办花市的地方,但可能也不算固定的树苗集散地,故云“树秧有市,但不知在何处”。二是买书与送书。吴虞的创作力并不旺盛,其实他的旺盛期在1919年以前,后来写的只是零星文章而已。这次“寄李劼人《续文录》一册”(1933年8月14日)应是亚东图书出版公司所出《吴虞文录》十多年来后的唯一作品结集,其质量已大不如前。吴虞虽然创作力下降,但他勤读杂书是不少的,因此他还常买书,“时珍云,予所言成都书局之严辑《全上古文》,渠已买,加《楚辞补注》一部,共去一百二十元,乃李劼人代取”(1932年4月26日)。三是涉及到川大校长任免之事。王兆荣是国立四川大学的第一任校长,随着1933年后因红军入川,四川形势严峻,故国民党入川进剿,急欲改进川大的沉暮气象,故在1935年教育部令科学家任鸿隽执掌川大。在任鸿隽到任之前,国立四川大学的经费已成问题,因为彼时有虽国立之名却用省费的现象,因为那时的“国”自身尚未完全统一,时有鞭长莫及之弊。省费主要在盐款上,却时常被军阀挪用,挪用后又不能及时还给学校,甚至有去无回。所以才有下面两条吴虞日记里的记录。“表方昨日二十点抵省,顷在秉诚处,请予往谈。予去,邵明叔、李劼人均在,予谈少顷而归”(1933年9月20日):“过李劼人谈,云王兆荣交代颇难办,因差二十余万,恐不能脱手也。同劼人步行,劼人过表方,余遂归”(1933年9月21日)。

1933年,应老朋友卢作孚之邀,李劼人到重庆任民生实业公司民生机器厂厂长,9月26日他赴重庆。本来他与吴虞准备一同走,但那时车辆非常紧张,两个老朋友只有分前后两天走。“肇海来,云李劼人关于车舟事允今日午后回信。……李劼人未回信”(1933年9月25日):“饭后至大华公寓问账房,云明日有车开,但须往东门外上车,明晨令茶房来接予。途晤张表方、邵明叔,云李劼人今日坐汽车行,共四人”(1933年月9月26日)。李劼人到重庆上任,而吴虞是应他在南京的女儿之约请到南京、杭州游玩。他们此后可能还在成都见过面,但从此李劼人再也没在吴虞的日记里出现过。

2007年5月2日至12日凌晨4:40分一稿;12至14日修订于成都

访谈:那些被高估和被低估的中国作家

 

“我对程永新后来放弃写作觉得十分可惜。”余华曾有此言。而今程永新将十余年前便初步完成的“流浪三部曲”陆续修改推出。第一部便是这《穿旗袍的姨妈》。
程永新,笔名里程,《收获》副主编,马原说他是“少数真正懂小说的人”。《顽主》一名是他编发时拎出来的,《活着》《高老庄》《妻妾成群》《务虚笔记》的首次发表均与他有关,这些名字的背后是另一些名字,另一些意蕴。
采访时,《收获》恰满五十周岁,他忙于特刊。他见证了这一文学期刊正好一半的年华:二十五载。
程永新是喜欢自己小说家身份的,贾平凹“震惊”于其《穿旗袍的姨妈》。至于他作为编辑的声名是否遮掩了其小说的才情,你需要自己看取。

“我给我自己的这个小说打60分……现在80%的小说都不到60分”

○木叶:你在散文《祝你生日快乐》里提到自己的姨妈“穿戴整洁”,有着“款款的身影”,长篇里“穿旗袍的姨妈”和生活中的姨妈在多大程度上有所重合?男主人公“骆驼”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程永新:姨妈生活中的原型有一些,但不完全是。骆驼也不是我,但肯定是我同时代的人,我对这样的人非常了解。
这个小说是“流浪三部曲”的第一部。我采取一种比较老实的写作方法,可能有些批评家觉得你也鼓吹、推动过先锋写作,但你在写作的时候并不极端……其实我也有一些探索,比如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交错的叙述视角,有些批评家觉得你是不是后来修改时增加了这些变化?其实不是,我1995年写完的草稿就是跳跃的视角。普鲁斯特主要是回望过去,我增加了未来的东西,增加了主人公“此时此刻”对未来展望的叙述视角。

○木叶:贾平凹在序言里说,“姨妈,穿着旗袍的姨妈,就是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在那个荒唐年代的形象吗?” 你真的有意用“姨妈”来象征“妈妈”?
■程永新:这是他的一种看法。我在写的时候还没有想到把姨妈比作国家、祖国,我想到的是她这种生存方式代表了中国的好多人,现在也是这样,搬个家你让老年人扔掉点东西,她什么也不扔。我们的上辈人都是这样的,克勤克俭,非常清苦,弄到最后不知为了谁。死后大家为了她的东西争。

○木叶:里面讲到了一个同性恋的情节,兔子和“我”在一个被窝里相互抚摩,这还使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故事。设置这个情节时,你一定有什么想法吧?
■程永新:我是觉得在那个时候,生活当中的很多原生态的元素都存在,可能就是人性吧,在特殊情况下,人相互之间需要安慰。我写到他们去拉练,有死人在屋子边上,很恐怖,两个孩子之间很自然地可能产生这种行为。我想说,即便在当时这种年代这种行为始终存在的,只不过我们后来才把它叫做同性恋,性猥亵。

○木叶:涉及文革的小说有王朔的《动物凶猛》,按姜文的翻译就是阳光灿烂,王安忆的《启蒙时代》则是另一个味道,你这一部延宕十多年才拿出来,同样写这段历史,特异之处在哪里?
■程永新:我还是比较注重人物的内心。我在修改的时候,已拿掉许多人物的内心独白、心理分析,这是为了现代的读者。我觉得小说的节奏要加快。我希望后面的小说也能这样。多年前的初稿格非、余华看过,格非当时就讲,未来小说的节奏要有变化。
○木叶:那是否会让人觉得是在迎合读者?
■程永新:我小说的故事性不是很强,又因为是成长小说,所以阅读的心理节奏很重要,如果我再作细腻甚至拖沓的心理分析,不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不是迎合,是一种需要。而且这个主人公也来到了九十年代,他本身的生活节奏已经加快了。

○木叶:也就是说小说人物要求作者加快节奏。在这本书后记里你提到《大卫•科波菲尔》是真正的经典,我想知道在你的阅读版图里经典还有哪些?
■程永新:我不像某些人只喜欢某一类,我是各种类型都有一些喜欢的,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肯定是,福克纳的《喧哗与躁动》也是,福克纳的中短篇也都很好,米兰•昆德拉的我也很喜欢……

○木叶:就是说先锋的和传统的不管,只要写到极致的都算……
■程永新:其实,“先锋”这个概念八十年代的时候更可以理解为文学的各种创新和实践……八十年代我们把王朔也放到余华、格非那些人中间,有人说王朔跟他们风格不一样。我觉得当时出现王朔的小说是不太容易的,用新北京语言来写作的,他跟之前的那些北京语言写作的小说也不一样,他对有些陈旧观念和陈旧语言的消解,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是新的探索。
一段时间的文学,一段时间的精神产品你用先锋这个词,是一种需要。其实,我不太认同这种说法。你说阿城的小说是先锋小说吗?(是。)那么王安忆呢,王朔呢?但很多人觉得不是,当时我编过一本书,用的是新潮,我没用先锋这个词。我当时就找不到一个词来概括当时的文学状况。我觉得那个时候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处于大爆发状态,那么多流派都进行了实验,用先锋或新潮,都无法概括。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做的事情要大于这个概念。

○木叶:你有意识写先锋小说吗?
■程永新:啊,没有。小说的形式应该根据内容来定。

○木叶:你的小说1995年左右(大体)写好,延宕多年出版,你自己解释说是懒散、浮躁,我觉得应该有出于小说文本本身的考虑,当时小说到底还缺什么?
■程永新:我当时想写一个人的流浪史,也完成了,但是一个大的东西没想明白,这个小孩不断成长,后来他的境遇变化了,经济状况变化了,他还是不知所措,还是觉得自己在流浪,为什么是这样?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原因,社会在他身上、灵魂里打上了太深的烙印,就是他没有办法真正来适应社会的变化,来完成人格的转变。

○木叶:那么到底是什么使你在十几年后的今天要拿出它来?
■程永新:拖这么久,还是生活的欲望太强、想法太多。我时不时地想到我的这个作品,觉得再不拿出来就跟这个时代相隔太远了;另外一个,就是我对现在的小说创作不满。我给我自己的这个小说打60分,不是谦虚,我后面还有一句:现在80%的小说都不到60分,没过线,不及格。

○木叶:还听你说王安忆孤独,我来陪陪她。
■程永新:在文学圈,感觉上海作家能拿得出手的说来说去就是王安忆,她确实不错,很好,但上海这么大一个城市不能只有她,这太可悲了。我也曾讲到孙甘露、须兰,包括巴金的儿子李晓,都是非常好的小说家,就是因为上海人的浮躁,因为生活的欲望太多,想做这个,想做那个,后来这些人都没写下去。我想流浪三部曲后面两部出来之后,批评界会有一个比较公正的说法,我对它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我退的稿子,后来大家都觉得是一个好作品的,没有!”

○木叶:你又是编辑又是作家,见你曾自称“业余”作家,你更满意或是更看重哪个身份?
■程永新:更看重作家这个身份,尽管我不是很有职业心态。八十年代时马原说作家要有职业心态。职业心态就是像王安忆、迟子建、苏童等优秀的作家那样,不停地写,哪怕在写作的低谷依然有那么一种毅力。做到这一点很困难,你要经受好多批评,特别像苏童,非常不容易,曾那么大红大紫过,然后到了一定时候,别人对他的批评,认为他是(通俗作家)……他很不容易。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慢慢他的状态又开始回升。

○木叶:当朋友们都拿出有分量的作品,你就没有焦虑吗?我指的是一个作家的那种野心。
■程永新:那倒没有,这些作家是我的良师益友,他们的每一点变化我都很关注,为他们高兴。像格非,《收获》五十周年的特刊,约他写中篇,非常棒,我说我喜欢你的这个中篇超过你的《山河入梦》。
人的经历、气质和想法的差别比较大。余华的经验、孙甘露的东西,我没办法跟他们比,反过来说,我的这些体验他们也不一定有。我写的是极其敏感的人物。有个细节,别人的腿被撞疼了,主人公感到自己的腿也在疼。在第二第三部里我会加强这一点,它的独特性会越来越显示出来。

○木叶:你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作家是一个无名小卒时,你一个编辑可以是他的老师;作家名扬天下后,你就是一个改错别字的了,甚至因自己当初的坦率直言而与他反目为仇。作为一个编辑,你心中有没有一个高标之类的人物呢?
■程永新:我对自己没有太高的要求,但是我知道一个好编辑应该做哪些事情,从八十年代就知道。孙甘露在文章里讲过编辑是“为作家提上衣的人”,让他们施展才华。我想象当中的编辑,有敏锐的感觉,有理论的素养,有艺术的知觉,能预感到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文学正发生什么变化,还有一个就是推动文学往前走,有点像足球场上的“中场发动机”。

○木叶:八十年代《收获》的几次专刊都很有影响,但那时文学真是一回事儿,现在同样组织这么一些专刊,影响怕是不会那么大了。
■程永新:会和八十年代结果不一样,但你努力了之后还是会发现有不一样的效果。

○木叶:《在路上》是一种精神,《洛丽塔》简单的人名就意蕴无尽。据我所知,《五花肉》在《收获》发表前,王朔在给你的信里列了五个标题,你拎出了《顽主》!毕飞宇的《平原》发过来时文件名就是“长篇小说”,你在帮着命名作品时特别看重哪一点?
■程永新:为小说命名是很困难的。题目跟内容互为映照,好的题目提升小说,差的题目给小说做减法,让小说落下去。大作家和小作家在题目上就有表现。改过的标题非常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上回尤凤伟有个长篇,主人公一个叫双桃,一个叫双樱,小说写得还不错,但题目很俗。跟他来来回回,后来那个题目(《色》)也不是很满意。最近拿到一个杨少衡的小说,一个中篇,很好,标题也不满意。
给人家改坏了的标题很少,我们主要是给作家一个参考的意见。

○木叶:具体到内容,名家的作品也会让他/她改吗?
■程永新:也改。像格非的《迷舟》,最初拿来时像马尔克斯小说的翻版,叙述语气太像了。我就跟他说,模仿的痕迹还是要拿掉一些,另外,这个故事是不是还可以写得更完善有力些。格非的了不起就在这个地方,他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改完,看了之后我很惊讶,跟以前的小说完全是两码事!
这一次他为我们的第五期写的中篇叫《蒙娜丽莎的微笑》。他写完了又说我不发了吧,因为觉得不好。我们主编李小林说你发给我们编辑看一下,发过来时,我去欧洲了,我们另一个编辑看了,李小林也看了。觉得有意思,写了一个大学生自杀的故事,但有地方不满意,提了修改意见。我回来看到的是他修改过的稿子,很激动,非常棒。好作家总能找出感觉。
当然越改越差的人也有,太多了,很多人是不会改小说的……

○木叶:有没有人被《收获》退了稿,觉得你们眼光不行,有偏见,或是就因被退稿而觉得丢面子的。
■程永新:丢面子不大有。我们跟作家像朋友一样。作家也希望自己的作品出来后得到更多人认可。我们尊重作家的意见,一般都可以沟通。真有不愿改的,不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也就算了。

○木叶:有没有首投《收获》被退稿,在其它杂志发表出来后反响很大,最终被认为是好作品的。
■程永新:我们不用的小说被其他刊物用了,这个太多了。但是你说用完了反响很好的,几乎没有。我跟走走就讲,这么多年来,我们能够比较自豪比较骄傲的是,我退的稿子,后来大家都觉得是一个好作品的,没有!我们也比较慎重。
那时候李杭育有个中篇,我们退后由《人民文学》发了,王蒙还写了文章推荐,那么这个来头很大了。李杭育就来跟茹志鹃说,你们《收获》看不懂我的小说。我就说你这点东西有什么看不懂的。他写一个老头在爬山,爬得很艰难,中间又休息,象征我们的国家,我是觉得用三万多字写这个东西太枯燥,用一万字就够了。 他当然不会听了。这时候他刚刚得了一个全国小说奖,《最后一个渔佬儿》,那时一个奖蛮牛的。《人民文学》当时也是很不错的刊物,后来还是很多人看了觉得这个小说太差了,马原跟我说你根本不用担心你退了一个好小说……后来作协来调查,我说我退的,当时我还年轻。

○木叶:我注意到,在《到处都在下雪》一书的封面折页上对你的介绍文字中,写有“中国当代最有名的文学编辑”一语,可能是出版社所加,但我想问问你怎样看待“最有名”这一修饰语?
■程永新:最有名不敢当。在八十年代,我很尊敬的大编辑有李陀、朱伟、范小天,当然还有《收获》的李小林,我在编辑业务上如果说有什么成就和她是分不开的,她是我的老师,虽然没有拜过师。当下的优秀编辑有宗仁发、林建法、李敬泽等。文学辉煌的宝塔是这些优秀编辑扛起来的。

 

“整个批评界非常浮躁,认认真真读作品的人很少”

○木叶:从中短篇集《到处都在下雪》到长篇《穿旗袍的姨妈》,序言和封面上都有很多朋友、名家的推介、赞誉,如贾平凹、马原、余华、苏童,什么圆熟啊博大啊,可能有朋友的因素,我想知道你受之很坦然吗?
■程永新:是这样,贾平凹写文章我都不知道,是《美文》的穆涛告诉我说老贾看了你的小说(《穿旗袍的姨妈》),很兴奋,他要写文章。写完了发给我,我蛮感动的。老贾这个人很忙,事情特多。这当中肯定有朋友的情分在。这些作家的自尊啊人格啊,也放在那里了,你要叫他说一句特别大的违心话,很难。你叫老贾写文章吹捧谁,他不愿意的。朋友们的这些评价,有一点关照,有一点安慰,有一点鼓励……但是感觉你有问题还是会说你有问题的。
我坦然面对这些东西。我不会因为他用了过分的词就沾沾自喜,另外的人说这个小说不怎么的,我也不会丧气。因为它是个什么东西,我心里有底。当三部曲的后面两部出来之后,我想大家的看法会更公正一点。

○木叶:赞誉很多,但是批评家真正就文本细读乃至批评的很少,是否碍于你的身分?很多人对中国的批评界颇有非议。
■程永新:对我的作品他们网开一面,不是因为出于友情,而是整个批评界非常浮躁,认认真真读作品的人很少,大部分好的不好的作品都听不到一个正确的意见。出来的作品比较多,搞批评的不可能都看,但是那些重要的作品,批评家的缺席和失语是不应该的。比如对于王朔的《我的千岁寒》,不管怎样纷纷扬扬,我们的批评家真的应该有声音,可是没有。

○木叶:都是媒体的声音。可能也有人认为你是一个玩票的,没有很郑重地当一个作家看待。这是否也是一个因素?
■程永新:也有可能。当然也有很多人看,也有很多人发邮件来谈看法。但是我更多的还是倾向于前者,就是整个环境的问题,比如去年北村的《我和上帝有个约》,批评界根本没有声音……有的是商业批评。

○木叶:当初,有网友说《兄弟》是垃圾,谢有顺也挑了几个硬伤出来,后来在沪举行的研讨会上学者的说法就平和也模糊了很多。你说《兄弟》会在文学史上有位置,这个说法也模糊,真正的朋友是否私下有交流?我喜欢余华,但还是觉得作品有问题,缺乏概括力,太白开水了。

■程永新:对,我们私下交流过。《兄弟》也许有叙述策略上的问题。但我觉得它还是比较客观地反映了这个时代。我觉得大的结构上,包括通过兄弟俩来表现时代的社会的变化,还是很了不起的,非常简洁。
在下部里他把宋钢跟林红之间的关系,几个场景几段对话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写得非常好。主要是大家对他后面写李光头发迹后的那一段生活有异议……其实那些事情生活中都已发生了,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还是认同他后面的这种变化,我觉得不是做得过了,而是做得还不够。生活的荒诞性、黑色幽默的东西到处存在。

○木叶:很多批评是由出版社组织的,经常发现很多学者根本没读某个作品就出席其研讨会了,还侃侃而谈着。我上次采访残雪时做功课,记得她说《收获》的一个副主编称他们对先锋如何关注,但她的作品不止一次未能刊出,我一时找不到她的原话,特求证你这是否事实。
■程永新:残雪的作品到我们这里来过,我们用过,也退过。其实我们对残雪是很关注的,(她重要的作品似乎都未刊于《收获》?)我们觉得她写得最好的时候就是八十年代,那些短篇写得非常棒。我在《中国新潮小说选》里也选了她的《公牛》。九十年代以后她给过我们几次稿,印象当中是用过一篇还是……她有两个非常长的中篇,我们觉得非常失败。

○木叶:但是近来她出版有一部小说集《暗夜》,吴亮看到后觉得“比八十年代写得更好”。好像国内近年来对她的关注与评论很少。
■程永新:没有,基本没有。残雪最近评价了很多作家、作品,所以引人注目。残雪八十年代用那种方法写的小说,包括《公牛》系列,当时特别有价值。但九十年代之后,她不像王安忆、苏童、余华,甚至包括北村,他们都是通过一些变化来使创作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我的看法是,残雪大的主题、想法、内涵还都是一样的,没有大的变化和突破。这就是导致她后来的小说上不去的一个道理。她也试图变化,但是没有长出果实来。

○木叶:残雪认为先锋作家格非、余华向西方学习不够就掉了头,也有人认为格非他们是“浪子回头”。
■程永新: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八九十年代,我们肯定是坚持鼓励创新、探索,现在来说,用哪种方法写小说才是最好的,我觉得这个大前提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觉得用任何一种方法都可以写出好的小说,关键是你要在自己这个写法里你是领先的,最有价值的。残雪说向西方更多的学习来改造自己的……我觉得这完全是本末倒置。现在作家已经根本不是学习不学习的问题,而是你在表现我们的当下的时候是否具有分量,具有价值。当然,我同意她的某些说法,比如我们一度把向别人学习、把先锋当作祸水,这个是错误的。我觉得只要是人类文明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拿过来。
残雪的问题在于她的想法还是八十年代的,老的。

 

“有好多作家被高估,像李锐,还有,我觉得王蒙的小说都是被高估了”

○木叶:但我觉得像她这样一直往那个方向走的人,很了不起。这个先不说,巴金先生一直说青年,而近年来没有形成颇具规模的关注。
■程永新:我们也发过张悦然的长篇小说,这期还发了安妮宝贝的散文,为了她还特别设立了个栏目——世纪之约,以前没的。《收获》没有门户之见,文学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什么年龄,不管哪一类的写法,只要是有某种文学价值在里面,就会吸纳。当初棉棉的《糖》也是发在《收获》上。

○木叶:我主要觉得很少有青年作家是由《收获》首推出来的,或是由《收获》发现的。安妮宝贝、张悦然已很有声名,此时刊发可以不客气地说《收获》也可能在借力。
■程永新:一个是机遇,一个是……比如说这一期的长篇小说,这个人(何世华)可能都从来没发表过小说吧,我们发了一个长篇(《陈大毛偷了一枝笔》)。我们完全不认识这个人。这样的人还有,比如笛安,李锐的女儿,我们发过她的长篇和中篇,是李锐介绍过来的。还是推了一些新人的,可能没有大红大紫。有时文学界就认同了,有的一时没认同。比如这一期的于晓威,是上海作家班的班长,这个人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全是我们发的。

○木叶:两三年前听说《收获》要办一个自己的奖,江湖传为“中国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无疾而终了。
■程永新:当时有企业聊过。但是操作上有些困难,我们毕竟是作家协会下面的刊物,不是一个私人刊物、民营刊物,而是体制内的。还有,企业来做,也要达到它的目的,都不是太容易操作的。

○木叶:《收获》而今50岁了,而从1982年来实习算起,你在这里也有25年了,没想过换个环境吗?
■程永新:想过。也有过犹豫。一个是我们现在的主编李小林,她不希望我走,另外她也不觉得我是一个做别的事情能做好的人。我觉得她的评价是对的。中间我有过去做其它事情的想法和经历,《收获》也办过公司,我在那里经营,感觉自己不是这方面的能人。我身上更多的还是一些文人的气息。当编辑,驾轻就熟,搞经营得失很难说。现在我想也许没离开《收获》是一件幸事。好多事是命吧,命运让你呆下去就呆下去吧。像我这样25年不动的人的确很少。

○木叶:你在《中国新潮小说选》的序言里提到,“有人预测,中国当代文学真正的大作品将在五年、十年后出现”,这几乎也就是你自己的语调,这话已有约二十年了,这样的大作品出现了吗?如果出现了,你认为是哪些?
■程永新:我觉得有很多作品恐怕已经是新时期以来比较高的高峰,难超越,比如莫言的《丰乳肥臀》,比如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已经是经典性的,比如贾平凹的《废都》,包括苏童的一些中短篇,《妇女生活》《粉》,我的说法是拿到世界上去,跟20世纪的美国小说放到一块也毫不逊色,还包括像王安忆的《长恨歌》,像阿来的《尘埃落定》,甚至像王小波的小说,我觉得都是非常特别的。这样的作品还可以举出一些来……

○木叶:王朔的呢?
■程永新:王朔的作品作为优秀小说来讲一点问题都没有,比如《我是你爸爸》,比如《动物凶猛》。但你要说它们是经典的话,我还要考虑一下。

○木叶:作为瑞典诺奖评委之一的马悦然对李锐的评价很高。
■程永新:李锐本身是一个不错的作家,很好的小说家。可是马悦然把他拿出来,表示他已经超越了很多中国作家,这个显然是高估了。但是中国作家也没人去真正关心这些事情,你爱提谁提谁吧。中国作家当中被高估和被低估的倾向都很严重。有好多作家被高估,像李锐,还有,我觉得王蒙的小说都是被高估了。郜元宝出了一本书把王蒙的小说评价得很离谱……那全是和实际很远很远的。华裔的法籍作家高行健明显是被高估了。
被低估的也有很多,像迟子建的,像《伪满洲国》之后还有发在《收获》上的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被严重地低估了。北村的《我和上帝有个约》都是非常重要的作品,被批评家忽略的作品。

○木叶:还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程永新:整个中国的文学处于一个比较困难的时期,需要文学界、创作界做一点比较实在的事情,而不是提出什么口号、概念,来建立某种学术权威啊,更需要每个人做一点实在的事情。我的写作和编辑工作就是想做一点实际的事情。我们这个民族做实在事情的人太少,都太急功近利。

2007.7.30 8.3

《傲慢与偏见》如今难觅“东家”

 

作品未被发行的作家可能长期以来一直怀疑,在21世纪,不仅是自己,即使简。奥斯汀的作品也很难找到东家。而这一说法在最近确实得到了证实。

作家大卫。拉斯曼最近将简。奥斯汀的作品换了个名字递交给18家出版商,但只有1家出版商认出并接纳了她的作品,

43岁的拉斯曼创作了小说《自由庙宇》,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出版商。郁闷之时,为了确认当今的出版商能否慧眼识英雄,他把奥斯汀的经典之作《傲慢与偏见》、《诺桑觉寺》和《劝导》的开篇重打了一遍,仅把题目、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和作者姓名换了一下,等待着出版商的垂青。

然而,他再次收到了一大捆拒绝信,其中包括于去年再次出版《傲慢与偏见》的企鹅出版社。企鹅出版社在信中称赞他的作品开篇“创意新颖,十分有趣”,却不符合企鹅出版社的要求。

拉斯曼说,“企鹅出版社既没有要求阅读小说的其他部分,也没有认出这是他们已出版的作品。”“遭到出版社的拒绝并不意外,但让人惊讶的是,如此伟大的作家,竟然只有一家出版社认出了她的作品。”

事后,企鹅出版社的发言人表示,拉斯曼的作品可能根本没被翻阅过,但他认为企鹅出版社的做法并没有什么错。

诺奖得主支持西葡合并惹争议

图为葡萄牙作家何塞·萨拉马戈与西班牙妻子在一起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葡萄牙作家何塞。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近日的言论在葡萄牙引起了广泛争论。他在接受里斯本日报Diariode  Noticias的采访时说:“我们最终会与西班牙合并,这是无法避免的趋势。”

过去十年萨拉马戈一直居住在西班牙的兰萨罗特岛,他认为合并能令伊比利亚半岛上5500万人民受益。“当我们注视伊比利亚半岛时看到的是什么?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由不同国家组成的不可分割的整体,生活在祥和的氛围中。”他并不认为葡萄牙在加入西班牙后会失去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我们不会停止用葡萄牙语交流和写作,我们的人民只会从合并中受益。”

萨拉马戈是1998年诺贝尔奖得主,1990年代早期他因为一部争议小说《基督福音》受到当时保守政府的压制而离开了葡萄牙,不过他否认此次言论出于对政府的不满。

前葡萄牙外长、驻马德里大使马丁斯。达。克鲁兹认为萨拉马戈是在借机宣泄反葡情绪:“他的论调属于19世纪,而不是21世纪。住在国外要憎恨葡萄牙是很容易的,难的却是捍卫我们的权益,而萨拉马戈正是选择了容易的做法”。

在现实中,任何想让西葡合并的企图都会走向相反的方向。葡萄牙评论家一直抱怨西班牙大银行、大公司的蚕食鲸吞,甚至两国共有的河流也是西班牙占用得多。三年前的一项调查显示葡萄牙人认为1974年结束右翼独裁统治与1640年从西班牙重获独立是葡历史上最重要的两个日子。但萨拉马戈决不是唯一的“伊比利亚统一论”者,今年一项调查显示28%的葡国人倾向于合并。而在西班牙Tiempo 杂志的调查中,45%的西班牙人同意合并,前提是马德里为首都、共和制的葡萄牙能接受西班牙王室。

萨拉马戈本人用行动支持了西葡合并,他近日与西班牙记者Pilardel Río完婚。

秘鲁9岁女孩文学作品获金别针奖

 

日前,在秘鲁举行的第十二届国际图书博览会上,秘鲁9岁的小女孩巴伦迪娜以其出色的儿童文学作品荣获“金别针奖”。

据报道,巴伦迪娜出生于巴拉圭,居住在秘鲁。她的《小鸭费雷贝托和其它的故事》、《印第安人的小屋》、《小狗画家》等作品,反映了儿童对健康、对游戏、对家庭的向往,如作品中对贪吃的奶奶、对爱斯基摩人的游戏、对顽皮的软件虫的描写等。最初她的父母给她朗读故事书,但她说,“现在,我自己阅读并记载与我们学校有关的资料”。她说她厌倦了大人们通常讲的关于动物、仙女、小尖帽的故事,于是开始创作自己的故事。她喜欢把各种想法、词汇、节奏、声音汇合在一起,以建造一个美妙的世界,让小朋友更好理解。巴伦迪娜长着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她深信儿童的未来在于阅读。她以一种童贞的目光审视世界,她告诉自己同龄的孩子们,在阅读中发现世界。她说:“我要告诉小朋友们,多多地读书,书会使你受到启迪,书会让你感受到好的东西。有许多好的作品让你在晚上和任何时候阅读。”秘鲁文学评论家圣地亚哥。卡瓦耶罗说,巴伦迪娜的故事体现了儿童的情感和权利,表达了和谐、丰富、向上的生活。这个小姑娘并不企图以自己的故事和想法“教导”或“强加”于人,而是“邀请”你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

史上最烂诗人要进苏格兰名人堂

 

谁是史上最烂诗人,薛蟠吗?不,此人名叫威廉。麦冈纳高(WilliamMcGonagall,1825-1902),生活在19世纪的苏格兰,大诗人彭斯的家乡。现在,不想让他安息的一众好事者,以其拥趸之名,正在发起一场运动,力图将他送入苏格兰的文学名人堂。

麦冈纳高先生最大的优点当然不是诗艺,而是执著。他的诗写得确实很烂,但向来孜孜不倦,到处为群众朗诵,不过,他不得不随身带伞,以备听众向他扔烂柿子时,多少有些防护。

他最著名的作品,起初名叫《银色泰河铁路桥》,为他惹来无数口水。不知是不是桥也有灵,反正在1879年12月28日,此桥在火车经过时垮塌。

麦冈纳高遂重新赋诗一首,名《泰桥大难》,其开场白,如今已成不朽的名作:“美丽的银光闪闪的泰河铁路桥啊!/我非常悲伤地说,呜呼呀!/九十条人命已被夺走了/在1879年的最后一个安息日/那将被记住好长的一段时间呢。”

麦冈纳高穷如乞丐,但对自己的才华信心满满,他认为在天下诗坛,古往今来都算上,莎士比亚排老大,他麦冈纳高排老二。他的诗句总是平直得让人昏昏欲睡,但从头到尾的韵脚又让人抓狂。他生前遭人厌,死后却惹人怜。他的诗集不断出版,一百多年来从未断档。其出版商干脆以短为长,直接打出“世界最烂诗人”的旗号,以此作为卖点,竟也奏效。

麦冈纳高的拥趸们定期举办诗歌朗诵会,并成立组织,名叫“爱丁堡麦冈纳高之友”,活动数年,要在苏格兰作家博物馆为他开立纪念室,与彭斯、史蒂文森和司各特比肩而立,但终遭官方拒绝。

“学界和文艺界的大佬们不喜欢麦冈纳高,因为他如此平实———他是人民的诗人。”爱丁堡麦冈纳高之友的主席鲍勃。瓦特说,“在我看来,他是苏格兰文学的巨匠之一。”

无论在他的家乡爱丁堡,还是他死去的城市邓迪,都立有他的雕像。每到麦冈纳高之夜,诗迷们高声朗诵他的百年名篇,诸如:“美丽的月亮啊,带着银光/仿佛你是最美,在我的心房/当我举头望明月,你好高啊/一滴喜泪弄湿我眼眶。”

【一周网事】招生办主任

 

●关键词:李白、陈忠实、白烨

如果在唐朝搞一次“诗歌超男”评选,杜甫会发现自己永远不能像李白那样红。反叛的男人拥有更高的人气。

依李白的性格、人气,如果放在当代,应该是比王朔有范,比郭敬明有胆,比韩寒有才,作为大唐流行文学界第一偶像,恐怕别人是不敢置喙的。王维也是天王级的偶像,但他的形象和诗品都太过“黎明”,不懂任侠,不会玩剑,不会醉酒,不会“天子呼来不上船”,偶像气质绝对无法与李白相比。

细数十几年来年轻人的娱乐偶像,“许文强”“小马哥”,“浩男哥”,“山鸡”,“豪哥”,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名字,如果把李白放到中间,除了文化水平不般配,谁敢保证人家就不会相见恨晚呢。所以,当一位文学博士将李白形容为唐朝的古惑仔,我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有文化的痞子就不是痞子?在我看来,作者最大的罪是用了一下现代语言,他如果用《史记》里的“侠”形容李白,就其乐融融,气氛和美了。

在这次网络围剿当中,几乎所有人马空前一致,还没开始看书,就不容亵渎,反对歪曲,搞得作者可怜兮兮地四处道歉。在《百家讲坛》,易中天曾经说过,“曹操身材短小,跟184cm的诸葛亮相比,只能算是不合格的残次品。”“朝廷派人去查吴王,也没有发现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这里看出,写古惑仔李白的年轻人是易老师正牌弟子,那易中天搞得,学生们就搞不得?

同理还有网络流行的90后火星文,跟胡适的白话文运动、全民写诗运动、周星驰的网络语文运动一样,都是流行时尚,是说话方式的先锋探索,同样是祖国的语言,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胡适动得,90后就动不得,至于谁代表了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历史老人管着呢。

白烨是个热心人,最近在一个叫“2007年上半年中国文学国情论坛”的会上发言,痛心于80后“无监管、无批评、无引导”的三无状态,游弋在文学批评和文坛之外,张罗着80后作家买票上船。白烨此举,殊有远见,其职能相当于文坛的招生办主任,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如果有人写文学史,此等文坛伯乐,是可以写上一笔的。

说话谁都会,要看为谁说。柏杨说过,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这叫做说人话,如果将柏杨老人家的意思搞反了,只为君王唱赞歌,不为苍生说人话,这叫做不会说人话。

郭永丰遭传唤 网络被切断


【2007年8月14日狱委讯】民生编辑报道/今天中午,深圳民主人士郭永丰给民生观察打来电话说,他最近不断遭到深圳警方的打压迫害,他呼吁国际社会关注他的遭遇。

上个星期四,也就是深圳民间维权人士肖春15天拘留期满的前一天(民生观察上周五对此事曾作过报道),郭永丰遭到深圳市罗湖区公安分局桂园派出所的传唤。整个传唤进行了四、五个小时,传唤期间,警察不断问郭永丰什么时候给肖春打了电话、电话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要给肖春打电话,还问了郭永丰的老婆在什么地方上班、小孩在什么地方上学,同时还给郭永丰照了正面、侧面等多幅像,并存入了电脑中,同时被存入警方电脑的还有郭永丰的手掌印。

郭永丰说,他实际上对肖春的事情并不清楚。

而最近两天,郭永丰家的电脑又被切断,完全不能上网。郭永丰说,他是靠写作为生的,深圳警方这样做等于是剥夺了他的生存权。

对警方的上述行为,郭永丰说:“这是黑帮对我的疯狂打压和野蛮的迫害”“是对我的人权的粗暴践蹋”“ 深圳当局这样作,是想把我的老婆的工作搞掉,让我的小孩失学”“并最终将我赶出深圳”“我是支持胡、温改革的,他们打压我,是在反对胡温改革”。

郭永丰是深圳知名的民主人士,是公民监政的发起人之一,前不起,他刚刚发起了支持胡、温改革的签名活动,得到了国内外众多人士的响应。

 

民生观察工作室

2007-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