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玉:历史不能改铸:向司鹏程出示红牌

--评司鹏程《“右派”,你们为什么不忏悔》

在纪念反右运动50周年的时候,有司鹏程者出来唱反调,质问道:《“右派”,你们为什么不忏悔?》马上有老右派严家伟先生写了《你要“右派”忏悔什么》作了回答,指出司文“全是对当年这些受害者的谴责与挞伐,好象这些人是自作孽活该受罪,甚至将‘右派’定性为‘自上贼船,为虎作伥’,简直是死有余辜了。”我和几位老右,读了双方的论战文章,觉得严文虽然痛快淋漓,但司文的咄咄逼人,不是一篇文章就可以回答的。我要作一点补充,将题目的“你们”改为“我们”,以一个右派的身分再作回答《“右派”,我们为什么不忏悔?》。

我的这篇文章已经写到八千字了,还没有写完。回头一读,感到过于冗长。其实,对于司鹏程,实在没有必要在是否应该“忏悔”的问题上辩论。这是一个伪问题。现在难道还需要辩论被打成右派的55万人──就总体而言──是否应该“忏悔”吗?辩论这个子虚乌有的问题,就掉进了司鹏程预设的陷阱里了。

我们可以查阅中共中央的正式文件,连中共中央也不认为右派还有什么需要“忏悔”的问题。中共中央有关“改正”右派的文件是根据邓小平的“理论”,也就是担任过反右领导小组组长、主持了反右运动的邓小平的观点,认为反右是必要的,所以留下了几个“不予改正”

的右派垫底,但是仍然承认“确实扩大化了”,“误伤了许多同志和朋友”云云(《中共中央批转中央统战部〈关于爱国人士中的右派复查问题的请示报告〉的通知》)。起码是这些被扩大化“误伤”了人,他们占了右派总人数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

司文的确荒唐透顶。他认为右派对共产党来说,是一群“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帮凶。纣者,虎者,共产党也。按照中国语言习惯和道德标准,纣和虎虽然可恶,但助纣、作伥者是帮凶,司鹏程称之为“御用帮闲者”,是“共产暴政吹鼓手”,更加卑劣下作,寡廉鲜耻,面目可憎,比纣比虎还该挨打挨咒,因此,今天应该“忏悔”的不是共产党,而是我们这些“右派”。今天清算历史旧账,是右派欠了中国人民的血债,哪有资格要求“平反”、“索赔”?结论就是“平反,平反,平个鸟反!你们有什么资格借助‘平反’为杀人者附上正义的标签?中国社会不需要你们这种奴才对主子的专制合法性的认同,相反,它需要的是对罪恶的清算和彻底的历史反省。”

司鹏程这样立论,标新立异,却完全颠倒了是非,受害者换位成了害人者,令人目瞪口呆,大可惊世骇俗,原来应该“忏悔”的成了受害者“右派”!躺在天安门前水晶棺中的毛泽东,一定会哈哈大笑道:“司鹏程先生,我要好好谢你,请你吃一大碗红烧肉啊!”

司鹏程当然可恶可恨,但是,我反思一下认为,发表任何观点,这是他的权利。我们不能在国内争取言论自由,在海外对于别人说三道四就怒从心起。我虽然反对司鹏程的观点,但是我要维护他发表这种观点的权利。他司鹏程爱说什么都是他的权力。莫说要“右派”忏悔,就是认罪,请罪,接受惩罚,也未尝不可。

在中国,思维正常的人不会认为“右派”要“忏悔”。只有思维出了毛病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胡言乱语。那么,司鹏程的思维出了什么毛病呢?就是已经辨析不清历史的真伪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伪莫辨。

中国古人有一个共同遵守的论辩规则:这就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不过这“持之有故”四个字大有讲究,第一就是论据一定要可靠,第二推理要合乎逻辑。如果你持之无故,论据虚假,推理出格,那就要向你亮出红牌。正是在“持之有故”上,司鹏程先生犯了规,随心所欲地改铸历史,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向他出示红牌!

司鹏程先生的文章想要走偏锋,走极端,一鸣惊人,与实际的历史事实唱反调,南辕北辙,从而引申出别具新意、一鸣惊人的结论,因此他不得不改铸历史。在历史研究中,有一个谁也不能超越的铁律,这就是要尊重历史事实。谁为了迁就自己的观点而改铸事实,从虚假的事实中,无论如何也得不出可信的结论。反之,为了证明自己偏执的观点而随心所欲地改铸事实,自然也是历史研究的自杀之路。司鹏程的文章充斥着大量改铸的伪造的事实,我列举数例如下:

1、司鹏程说:“1957年春夏之交的那场政治运动是毛一时兴之所至还是当局刻意设计的引蛇出洞,殊难考证。但毋庸讳言,‘右派’们无不是抱着治病救人、帮党整风的初衷,对中共提出建言的。孰料高瞻远瞩的毛主席受到蒙蔽,将精忠报党者打作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误会。”

历史才过去50年,还有一大批右派活在世上正在现身说事,对于反右问题,《毛泽东选集》、《文集》、《文稿》都言之凿凿,毫不隐瞒他是采用了引蛇出洞的“阳谋”,把他设置陷阱的全过程都基本上公开了出来,而且是洋洋得意,自鸣得意。当年的报纸一页一页都可以翻查,有关的书籍出版了一大批,回忆文章不断在问世。这位学者却故作高深地说“殊难考证”,毛主席是“受到蒙蔽”,反右运动是“历史的误会”。司鹏程先生好象在写《红楼梦》新考,在“太虚幻境”中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司鹏程为了颠倒反右运动的实质,为了开脱毛泽东自己也不推委的责任,他故意隐瞒真相,欺世惑众。

谁说毛泽东不是英明领袖呢?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受到蒙蔽”

过。反右是他最得意的大手笔大功劳。毛泽东作为中共第一代领导人,主政28年。这期间他写出的文章也是车载斗量,其中最具有文采气势的就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反右之后,毛泽东诗兴大发,不断地抒发他万事如意万事顺心的豪情,如“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送瘟神》)、“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到韶山》)、“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答友人》)等等。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受到过蒙蔽!

假若司鹏程先生没有经历过反右,对于以上明明白白的事实又不愿意费心费力去考证求证也不要紧,那就请不要信口开河,更不要说“殊难考证”,装出一付学者的模样,欺世惑众。

所谓引蛇出洞“殊难考证”,毛主席是“受到蒙蔽”,反右运动是“历史的误会”都是伪问题,司鹏程制造出来的。

2、司鹏程说:“运动中遭受密集批判的是所谓‘三大反动理论’,即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储安平的‘党天下’和罗隆基的‘平反委员会’。……值得注意的是,章、罗两人后来多次在公开场合否认自己说过‘政治设计院’和‘平反委员会’类的话语。因此前述语言是否出自中共的归纳或假想,姑且存疑。”

司鹏程的高明手法就是故意把水搅浑,弄得真假莫辨。章、罗的两人的言论实在没有“姑且存疑”的道理。当时,毛泽东就是据此捆绑出一个“章罗同盟”。章、罗两人之间是多年的冤家对头,互相交恶,所以后来中共中央认为“‘章罗同盟’在组织上应肯定其不存在,但在作为资产阶级右派政治的代表的意义上仍应认为存在,因为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根本立场是一致的。”

(《中共中央统战部〈关于爱国人士中的右派复查问题的请示报告〉》)我最近极为过细地反复地查阅过1957年6月份的《人民日报》。当时,由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召开的座谈会记录,都在第二天的报上发表,凡自己认为有重大出入之处,发言者都立即去信要求更正,报纸也给发表,看他们要求更正的信,好象都不是报社故意篡改造成的。

章、罗两人的发言就刊登在报纸上,其真实性问题,从当时到后来到现在,从来没有任何人,包括章、罗本人,表示过怀疑或表示否认,而这位司鹏程先生所谓“章、罗两人后来多次在公开场合否认自己说过”的话,制造玄虚的所谓“姑且存疑”,我可以负责任地向世界保证,司鹏程完全是无中生有,凭空杜撰,制造谎言,欺世盗名。章、罗两人从来没有否认过他们的发言。作为历史研究,这是学术品德不端的表现。这样的历史研究,有千害而无一利。假若,“章、罗两人后来多次在公开场合否认自己说过”,请司鹏程先生举证一二。对于重大史实的更正、考订,学术界有一个不言而喻的潜规则:任何重要的不是人们非常熟悉的引文,必须标注出处。如此重要的史实,不引用原文,不注释出处,虚张其势说有“多次”,那就不打自招地证明是假的。

写到这里,我要补充一个旁证,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人民大学的大右派葛佩琦的例子。《人民日报》发表人大通讯中,把他的发言作了重大篡改。葛佩琦在人大座谈会上的发言,已经刊登在该校校报上(其中就动了手脚,葛佩琦本人已经要求更正),原文是:

“在这次整风中,如果党内同志不积极改正缺点,继续争取群众的信任,那不仅可以自趋灭亡,而发展下去可以危及党的生存。”

《人民日报》刊登时添油加醋篡改为:

“我要重述一遍,群众是要推翻共产党,杀共产党人,若你们再不改,不争口气,腐化下去,那走这条道路,总有那么一天。这也是合乎社会主义发展规律的,只空喊万岁也是没有用。”

葛佩琦当时去信报社要求更正,但是未予理睬,直到20几年之后,改正右派时,才从《人民日报》的档案库中翻倒出当初的这封信来。《人民日报》敢于篡改葛佩琦的发言,大概因为认定他是国民党的少将、战犯,可以无所忌讳,而在中共中央统战部李维汉部长召集的座谈会上的发言,似乎还没有任意篡改的情况。

不过经过篡改之后的葛佩琦发言,使他成了全国最凶恶、最猖狂、最反动的右派代表,是右派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个。葛佩琦因此受到全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宣传反右的正确必要,葛佩琦成了第一个例子。

章、罗两人的发言,从来没有出现过真假有无的问题。这是司鹏程制造出来的一个伪问题。

3、司鹏程说:“中共党史这样评述章、罗、储等人,‘一是从政治上打败了蒋介石。二是从军事上配合了第一条战线作战。三是从组织上为革命和建设准备了大批骨干。四是配合解放军接管城市。五是直接配合了三大战役的军事斗争。’”

同样的道理,司鹏程对引文加了引号,却不注明出处。他如果是严肃的历史著作,这里应该注明是哪一本“中共党史”,因为中共党史的版本实在是数不胜数,读不胜读,我无法证明司鹏程言之有据或言之无据,但是,揆情度理,既然章、罗、储是中共中央决定“不予改正”的三个右派,恐怕党史著作不敢也不会和中央唱反调,如此明目张胆地为三个“真右派”评功摆好,大唱赞歌。如果倒退到反右之前,著名的民主人士有的是,根本不可能为“章罗储”三个人摆功。

打乱时间、地点、条件,按照需要剪裁和嫁接史料,是司鹏程的拿手好戏。司鹏程在这里为章罗储编造“革命”功绩──事实如何另当别论──是为了证明右派是一群“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帮凶。写作历史文章,首先要史料真实可信。如果史料虚假,或者按照需要剪裁、嫁接、杜撰,那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虚假的前提哪里能够得出真实可信的结论呢?司鹏程按照自己的假想写文章,因此充满了这样似是而非的历史陈述,所有历史事实,经过司鹏程的叙述剪裁嫁接,是非颠倒,黑白混淆,面目全非,连官方史书中也不敢这样放肆地明目张胆地造假,实在是一种极为卑劣的学风。

司鹏程采取了反右斗争章、罗的手法。朱正先生在《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中说当时批判揭发章、罗的手法:“揭发,批判,摆事实,讲道理,全部凭空捏造的事,是并不多见的。多半是有那么一点风,有那么一点影,有那么一句话半句话,即拿来作为根据,再依据需要随意解释。如果材料还不十分合用,可以加以剪裁之后再作解释,剪裁到面目全非,解释到颠倒是非。”(第203页)隔了50年,司鹏程以极左的姿态高调上纲批判章罗储,其手法依然是继承了旧的衣钵。

现在有司鹏程者站出来,猛喝一声:“右派”,你们为什么不忏悔?

问得众老右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我忽然发现,这位司鹏程先生的双脚不是站在大地上,而是站在心造的幻影上。他企图用虚假的史实一拳打遍天下众“右派”。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向司鹏程出示红牌!

(2007-07-09于山东大学附中)

--民主论坛

綦彦臣:当郑筱萸不再代表国家的时候

 

我是主张无条件废除死刑的人,但是,作为一个法律外行人,我实在没有相应的理论素养来论述这个问题。

对此主张的支持点,我只有两个:一是对历史的了解,如汉文帝刘恒在小女子缇萦愿做官婢赎父刑的请求下,废除了肉刑,这是历史上十分人道主义的进步;二是现实的经历,在看守所长达13个月的关押中(1999年9月2日~2000年10月9日),我看见过许多凶顽、骄横的死刑犯,在“上路”之前都变得那么脆弱,有的甚至大小便失禁。

想想郑筱萸在听到一审死刑的宣判时的惨淡情况,你就会推知一个面临五分钟后子弹穿破头颅的人的反应了。

与我关在同一号里的一个杀人犯,犯有轮奸、杀人、公共交通工具上抢劫等几大罪名,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他被号长委派到我名下当“服务生”──每周给我洗两次衣服,以换取一些(炒菜的)菜汤与方便面,还有廉价的香烟。我讨厌他,不让他干这些活儿(──别人以我怕他),至于菜我也是分他一半,方便面与烟,随便取。但是,当他要求我代写上诉的时候,我一口回绝(──人们才知我并不怕他)。我告诉他:“你作为一个生命体是很可惜的,但作为一个理性动物简直连猪狗都不如!”这话伤得他太重,看守所的警察怕出乱子(──比如晚上他用镣“缠死我”),把我调到另外一个号里。

后来,听别人说,我的几句话把他“噎”坏了,以至于好几天望着铁窗棂子发呆……

等我被从看守所送监狱时,有不少犯人送烟、香皂乃至于裤头,我得一一去回谢。我走到他呆的那个号的小观察口前,本想说句“对不起”,但他躲到了一个我看不到的角落去了。

后来,他们同案的五个人都被枪毙了。

今天,郑筱萸也“上了路”──估计是以打毒药针代替枪子了。但是,我仍想明白:郑莜萸在临死之前,对他自己过去的狂妄作何感想?也就是说,用不着讨论他的经济犯罪本身,而是看看他有没有对自己“代表国家”时对高纯的伤害表示什么。

在中国这种新闻管制的社会中,这个故事只能留给历史了。

我想,当他高声指斥高纯是神经病时,他和我见过的犯有轮奸罪的死囚,本性上没什么两样;我想,当他咆哮着指责高纯没有资格时,他和我见过的同一个犯有抢劫罪的死囚,在本性上也没什么两样;我想,当他把自己夸大成国家的代表时,他和我见过的同一个犯(猎枪)杀人的死囚,本质上并没二致。

当郑先生生命结束,不再代表国家之时,给郑先生的同事与同志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教训呢?

不是贪污不贪污的问题,也不是受贿不受贿的问题,甚至不是包几个“二奶”的问题(──这项与郑先生无关)。

那又是什么呢?

答案是:我们的政治体系为什么制造了这么多迫害狂、生产了这么多权力妄想症患者?

直白地说:今天的郑筱萸与昨天李真,首先不是个经济犯,而是个病人──害有迫害狂那样精神疾病的不正常的人。当然,似乎已经被人们淡忘的程维高也是这样人,他一句话就把郭光允劳教了,因为不受约束的权力首先产生的不是腐败,而是人类本性上那种可耻的暴力冲动。

古人有语:丧心病狂,出于极热。

真可惜,身为药监局局长的郑先生,在生前竟然没有批准一种治疗“丧心病狂”症的药品。这项未完成的工作,会在新任局长任内完成吗?

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地说:郑先生的未亡的同事与同志们太需要这种药了。

--民主论坛

孙乃修:从回忆“反右”看两位知识女性:杨绛与韦君宜

 

                                           

钱钟书去世后,遗孀杨绛撰写、出版了《我们仨》一书,为人们了解这对夫妇的性格,提供了一份重要材料。此书可谈之处很多,这里只谈杨绛对“反右”一事的叙述和态度。

谈到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毛泽东号召知识分子“大鸣大放”,杨绛说:“接下来就是领导号召鸣放了。钟书曾到中南海亲耳听到毛主席的讲话,觉得是真心诚意的号召鸣放,并未想到‘引蛇出洞’。但多年后看到各种记载,听到各种论说,方知是经过长期精心策划的事,使我们对‘政治’悚然畏惧。”(第一三五页)

我想,以钱钟书的智慧,杨绛的精明,实在不必等到“多年后看到各种记载”“方知是经过长期精心策划的事”。何须等待“多年后”?两个月后就真相大白了(假如两个月前真信毛是“真心诚意的号召鸣放”)。

仅隔一段,杨女士立刻自打嘴巴,揭露自己刚刚撒的谎:“一经号召,我们就警惕了。…我对钟书说:‘请吃饭,能不吃就不吃;情不可却,就只管吃饭不开口说话。’……我们两个不鸣也不放,说的话都正确。例如有人问,你工作觉得不自由吗?我说:‘不觉得。’我说的是真话。…有记者要我鸣放,我老实说:‘对不起,我不爱‘起哄。’”

这里,所谓“一听号召,我们就警惕了”,与她上面刚刚说的钱去中南海听毛“号召鸣放”的讲话“觉得是真心诚意的号召鸣放”一语,自相矛盾。这证实她说的“多年后看到…听到…方知是…”是假话,装成是两个一肚子真诚的书呆子。

杨绛在书中谈到钱钟书怕父亲在鸣放中听信当局动员而真的“乱发议论”,惹出麻烦(第一三六页)。她在一九八五年撰写的《记钱钟书与〈围城〉》一书中,亦有记述:“一九五七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他(指钱钟书-引者按)…因父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懑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后两首寄寓他对当时情形的感受…”(香港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4页)末首之“碾懑雷”“雨将来”诸语,尤见钱钟书对毛号召“大鸣大放”已有危险预感。由此,亦可见杨女士所谓钱钟书相信毛泽东“真心诚意”“(我们)多年后…方知”诸语之不实。“一听号召,我们就警惕了”,这么机警的夫妇,晚年写书何必装傻?杨女士为人精明,听到号召鸣放,就对钱先生说“(我们)只管吃饭”,“我们不鸣也不放”,这不是自揭谎言么?

“反右”时期,有记者要求她鸣放,她以“我不爱起哄”作答。这“起哄”二字,我想不是杨女士原话。就这两个讥刺时政的字眼,足以把她打成右派。以杨女士那种谨言慎行、“只管吃饭”、精明畏避的处世态度,料她决不敢玩这份要命的幽默,不过是今日写来,偷换字眼,俏皮、扬己而已。这“起哄”二字,既含有对当时挺身而出勇敢批评时政、要求民主和自由的知识分子的轻蔑,又含有对毛泽东号召鸣放运动的讥刺。二字见性格。

杨女士说,“我们两个不鸣也不放,说的话都正确。”这“正确”两字,到底是调侃呢,还是今日依然认同毛时代那种“正确”标准?她马上举了一个例子,说明她的“正确”观正是毛时代那种标准。作为一个学者和作家,她居然说,她“不觉得”“不自由”。这种回答,到底是愚昧,还是滑头呢?她在书中说,“我说的是真话”。这就是说,她并不觉得“不自由”。当时,十七、八岁的女大学生,例如林希翎、林昭,都能够尖锐地感到思想、言论和写作的不自由,而且勇敢地指出这种不自由,而年越四十五、相当老成的杨女士居然“不觉得”不自由。不知这话是真的心智麻木呢,还是撒谎?她把这种附和权力者口味的回答,说成是“正确”,那么,当时百万知识分子要求言论自由的呼声,即当局所谓“右派言论”“向党进攻”,自然也就“不正确”了。杨女士的政治立场非常清楚,她很自觉地和党保持一致,甚至比那些党内人士的“路线觉悟”还高。

应当指出,人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态度和立场,选择既不伤害他人、又能自我保护的处世方式,特别是在那种险恶的政治黑暗年代。指出杨绛女士的这些话语及其在“反右”时期的态度,丝毫不是要求她站出来鸣放,也丝毫不是要求她具备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深刻性、历史反思性,而是仅仅从最基本的做人作文标准,指出她的撒谎和媚俗。

                                          

与杨绛女士《我们仨》中这种文字和性格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身为延安老干部、一直从事共产党文艺和出版事业的韦君宜女士。年轻的韦君宜是一位热血爱国、追求理想的知识少女,在国难时刻,她放弃父母资助她留学美国的机会,放弃大学里曾一度研读的哲学专业而转而“坚信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说的一切”(《思痛录》第三页)。经历了五十余年的政治折磨和良心折磨,她晚年缠绵病榻,撰写《思痛录》(一九八六年动笔,一九九八年出版,比杨绛《我们仨》早动笔至少十四、五年,出版亦早大约五年),沉痛回顾一生所历的险恶风雨,抒发内心的愤怒之情,真话实说,毫无掩饰,显示出一个有头脑、有个性的知识分子所具备的真诚品格。她的《思痛录》也写到“反右”事件,文字处处表现出愤怒、痛苦、懊悔、自省构成的复杂情感、深刻反思和强烈批判意识。她愤慨地谈到那场荒谬的运动:“盲目的、毫无法律根据的‘中央精神’,随时变化的‘领导意图’,就可以随便支配几十万人乃至几亿人的命运。”她当时已痛悔自己走错了人生道路,错误地加入共产党、投奔延安:“在反右派运动中,我曾对秋耘同志说:‘如果在一二九的时候我知道是这样,我是不会来的。’”(《思痛录》第四十五页)

谈到“反右”这段历史,韦君宜女士驳斥某些人的愚蠢之说,把批判的笔锋直向毛泽东和“中央”:“我觉得有些民主党派人士讲:‘大和尚的经是好的,被小和尚念歪了。’实非探本之论。有的小和尚越念越歪,有的小和尚还念得比原经好一点。”她犀利指出“反右”带来的精神伤害和社会风气的败坏:“而社会风气和干部作风呢?从这时候起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落井下石、损人利己等等极坏的作风开始风行。有这些坏作风的人,不但不受批斗,甚至还受表扬、受重用。骨鲠敢言之士全成了右派,这怎么能不发生后来的‘文化大革命’!”(第五十页)“这类事情,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百倍成千倍地翻版。我看起源实出于反右。正气下降,邪气上升。……参加革命之后,竟使我时时面临是否还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的选择。这使我对于‘革命’的伤心远过于为个人命运的伤心。我悲痛失望,同时下决心不这样干,情愿同罪,断不卖友。”(第五十一页)她以十分理解和同情的态度谈到民主党派那些被打成右派的教授和专家们,诸如储安平、章乃器、罗隆基等人,他们参加政协,“哪里晓得只有吃饭和鼓掌的权利?”(第五十七页)韦女士感叹:“这是一部血泪凝成的历史”(第六十一页)。
 
韦君宜女士这些沉痛真言、民族悲哀和直面惨痛历史的正直态度,书中表现的深刻反思、批判笔触、愤慨情绪,与杨绛谈“反右”那种俏皮、撒谎、自饰和媚俗,形成性格、人格和文化素质的强烈对照。这似乎是当代的另一种“围城”:里面的人很后悔,渴望冲出来,而在外面的人却矮子观场,伸长脖子,甜着嘴皮,想进去……

韦君宜追述往事,反省自己,痛恨自己被党性所迫,在“反右运动”中“也干了些违背良心”的事,“写过违心之论的文章”,“胡说八道”地执笔“批判”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同事黄秋耘,写完以后给黄秋耘看,黄为之一笑(第四十四页)。她自省:“我们这些搞文艺的由于不了解真实情况,容易被谎言所欺骗,反而会助纣为虐。”(第六十九页)她质疑:“这次反右运动,波及达上百万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第五十三页)

这样的反思、批判和质疑精神,是杨绛晚年书中谈论反右往事时所没有的。一九八零年十二月,钱钟书为杨绛《干校六记》撰写前言,曾这样指出:“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这是在委婉指出妻子这本写个人文革经历的小书,缺乏自我反省。何以见得呢?钱钟书写道:“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惭愧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漏得一干二净。”杨绛若记得这话,《我们仨》或许会少些假话、少些媚俗,多些真诚、多些自省?

人真是一个有趣的、难以理喻的物种。有时你既不能以常识来理解某些人,也不能以太高的理智来推想某些人,特别是对那些所谓知识者、哲学者、思想者、作家、文人、科学家之类,别看此辈舞文弄墨,玩弄符号,耍弄公式,夸夸其谈,有时此辈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有见识、有良知、有道义、有性情。百姓有豪爽,此辈没有;百姓有真情,此辈只有党性;百姓有真知,此辈只知奉旨;百姓讲道义,此辈只知维护私利,如此而已。他们中的许多人,眼界十分狭隘,头脑十分浅薄,心思十分复杂。他们的勇气在于不知羞耻制作谎言、不知羞愧制造文字垃圾。

你以为圈子里的人一定很坏,可是有时偏偏从圈子里站出有真知、有胆量的勇士;你以为圈子外面的人一定比圈子里的人好,可是偏偏有些圈子外面的人更不成样子,显得他们比里面的人更起劲。这些没拿本子的业余卫道士,有时简直把人惊呆。

你以为经历了“反右”和“文革”,谁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么?谁还上当呀?

可是偏偏还有不少亲历者、后生辈在掩盖那些悲剧、捍卫那些“运动”。更令人莫名其妙的是,那些捍卫者们正是当年以弯腰和跪姿、挨打和挨批、一天天熬出来的受难者,他们往往也挽起袖子,露出臂膀,示人以当年的伤痕,像一个有幸未死的老兵炫耀自己刀下逃生的疤痕。他们淡漠了痛苦,失去了思考,用一管软软的笔在装傻和俏皮。奴隶的人种,万劫不复,此之谓也。韦君宜女士在《思痛录》中感叹:“中国的可怜的老百姓,太容易高呼万岁。”(第六十一页)殆此意乎?

73rd International PEN Congress

73rd International PEN Congress

Author(s): International PEN
Date: 9th July, 2007

73rd International PEN Congress

The Word, the World and Human Values

Meridian President Hotel, Dakar, Senegal

Wednesday 4  Wednesday 11 July 2007


Official opening in the presence of His Excellency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of Senegal

Thursday 5 July 15h00

Opening Press Conference Thursday 5 July 18h30

In attendance:

Jiří Gruša, International President of International PEN

Joanne Leedom-Ackerman, International Secretary of International PEN

Mbaye Gana Kébé, President of Senegalese PEN Centre

Alioune Badara Beye, Secretary General of Senegalese PEN Centre

Amadou Lamine Sall, Vice President of Senegalese PEN Centre

International PEN, the worldwide association of writers, stages its 73rd Congress in Dakar, Senegal from 4  11 July, with more than 200 writers from over 70 countries gathering to celebrate the wealth of world literature and particularly African literature. Writers from across Africa and from every continent will engage in cultural exchanges, share literary achievements, and highlight cases of repression of writers and abuses of freedom of expression. This years Congress theme, The Word, the World and Human Values, was selected by PENs African Centres. Writers participating in the programmes include­­ Bernard Dadier (Ivory Coast), Jean Baptiste Tati Loutard (Congo), Fernando D’Almeida (Cameroon), Dieudonné Muka Kadima Nzuji (Congo), Tanure Ojaide (South Africa) and Frédéric Pacéré titinga (Burkina Faso).

International PEN and its Centres are delighted to be gathering in Senegal, a country which holds literature in high regard, in part because its first President, Leopold Senghor, was the internationally renowned poet but he was also a Vice President of International PEN, says International PEN President Jiří Gruša. In the days ahead we look forward to exploring this most important Congress theme in our literary discussions and in our Committee work.

International Secretary Joanne Leedom-Ackerman notes, This is the second time in its 86-year history that International PEN has held its Congress in Africa. The Congress here reflects PENs growth in Africa over the last decade. We now have 15 active African Centres and expect to add even more. Writers across the continent are engaged in PENs mission of promoting literature and defending freedom of expression. Many of PENs African Centres are also engaged in reaching out to youth with literature.

Throughout the week, there will be round tables, workshops and literary programmes as well as events organised by Senegalese PEN Centre celebrating Senegalese writers and artists.

From 2006, International PEN has agreed focus regions in which to concentrate its programmatic work. This year sees the realisation of work across PENs African Centres. Projects range from promoting reading in rural agricultural communities and writing and reading in schools, staging seminars and presentations, supporting local languages, and using literature to champion the rights of women and girls.

Caroline McCormick, Executive Director of International PEN notes, International PEN is working in partnership with its African Centres to address challenges, which they have identified in the region. Essential to this work is the role of continued engagement with reading, writing and ideas in bringing about change and empowering civil society. We are extremely proud of the remarkable work of the Centres in the region and this Congress gives the opportunity for all Centres to exchange ideas and best practice.

To further celebrate this work, on Saturday 7 July, International PEN in association with TrustAfrica, a new African foundation that promotes peace,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social justices, will host Freedoms Literary Event a night of African literature. A panel of writers including Jack Mapanje (Malawi), Maliya Mzyece-Sililo (Zambia), Binyavanga Wainaina (Kenya) and Ekbal Baraka (Egypt) will read from their work and discuss the rich variety of African writing today.

This Congress also hosts the International Women Writers Committee Conference 11  12 July. It will examine the challenges faced by women writers across the world, engage with current issues of freedom of expression and censorship and self-censorship, discuss womens literacy and education opportunities and explore publishing potential for voices that struggle to be heard for reasons outside their control. Meetings of the Writers in Prison Committee, Translation and Linguistic Rights Committee, Writers for Peace Committee and the Writers in Exile Network will also take place in the days ahead.

A press conference to close Congress will be held on Wednesday 11 July 16h30.

About International PEN

Established in 1921, International PEN is the worldwide association of writers. Today, it has 144 Centres in 101 countries and exists to promote literature, to develop friendship and intellectual cooperation among writers everywhere and to defend freedom of expression. Its membership is open to all published writers who subscribe to the PEN Charter regardless of nationality, language, race, colour or religion. International PEN is a non-political organisation and has consultative status at UNESC and the United Nations.

For more information please contact Emily Bromfield, International PEN Communications Manager.

Email: [email protected]

Phone: 011 44 20 7405 0338/0022 12 281 781

Web: www.internationalpen.org.uk

Congress is hosted by Senegalese PEN Centre and International 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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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胡达·阿米亥:爱是惟一的庇护所

 

□自《圣经》时代的大卫王以来,被翻译最多的希伯来语诗人;

□以色列士兵必带两样东西,一是行李,二是阿米亥的诗集

诗人阿米亥

诗人·犹太人·耶路撒冷人

他是以色列最著名的诗人,也是现代希伯来文学的奠基者之一。他的诗深受以色列国民的喜爱,亦广及于世界大部分地区。他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但政治上的鸿沟让他自己也深知,他永远不可能站到那文坛盛名之巅。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诗人,犹太人,耶路撒冷人。

从“犹大·普佛伊费尔”到耶胡达·阿米亥

我们先从他的名字说起吧。

1924年5月3日,耶胡达·阿米亥生于德国巴伐利亚的乌尔兹堡,“耶胡达”是个典型的希伯来名字,乃“犹大”一名的现代拉丁拼法,但“阿米亥”不是他的本姓——他出生时有个德国姓氏:普佛伊费尔(Pfeuffer),只是在1936年移民到巴勒斯坦后,他笃信正统宗教的商人父亲,才给全家择定了新的希伯来姓氏。阿米亥的意思是“吾民生存”。

定居巴勒斯坦,使阿米亥一家逃脱了600万犹太人遭难其中的大屠杀,这本属不幸中的万幸,但阿米亥无法摆脱心灵深处的内疚。他不断地在诗中写到这种感觉:

我不是死在大屠杀中的六百万人之一,

我也不是其中的幸存着。

我也不是出埃及的六十万人之一。

我从海上来到应许之地。

——《我不是六百万人之一:我的寿数有多长?》(黄福海译)

从儿童时代起,阿米亥便开始学习希伯来文,后来上宗教学校,研习犹太教典籍,尤其是祈祷书。当他在12岁随父母移民耶路撒冷时,已能讲一口流利的希伯来语。

进入青春反叛期的阿米亥,开始对正统的犹太教信仰产生拒斥,令其父母大为沮丧。好在反叛的日子没有延续太久,二战期间,他应召进入英军的犹太旅,与法西斯战于北非。1946年,他加入了巴勒斯坦的犹太复国主义地下武装突击队帕马奇(Palmach),并参加了1948年的独立战争,在内盖夫沙漠地区与阿拉伯军队作战。

战争结束后,阿米亥进入了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研读《圣经》和希伯来文学。但他涉猎广泛,大量阅读英国现代诗人的作品,如T·S·艾略特、狄兰·托马斯和W·H·奥登(后入籍美国),尤其是奥登,阿米亥不仅在诗歌创作上受到他的很大影响,两人日后也成了很好的朋友。不过奥登比他复杂得多,就外表简洁这一点而言,阿米亥也许更像另一位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而特德·休斯一度被称为阿米亥的“发现者”,因为他最早在1970年代便将这位希伯来语诗人介绍到了西方世界。

非凡的诗歌人生

1955年,阿米亥大学毕业,在耶路撒冷一中学内谋得教职。同年,在开始诗歌创作六年之后,他出版了自己的首本诗集《现在及他日》(Now and in Other Days),其诗风让人耳目一新。《现在及他日》是以色列文学史上第一代口语化的希伯来语诗歌,标志着一种全新风格的诞生。

1956年,由于苏伊士运河危机,阿以之间再度开战,史称第二次中东战争,阿米亥又从军上前线。

他这一时期的诗歌表现出明显的爱国主义,以及对新生的以色列国家的认同,诗中大量用典,包括圣经语汇,且广涉犹太人的历史。但他随后的作品愈加简洁,口语化的特色更为明显,评论家指出,这明显是受了英国诗风的影响。

1958年,阿米亥的第二部诗集《两种分离的希望》(Two Hopes Apart)出版,从此奠定了他在以色列诗坛和作为“帕马奇一代”(指以色列独立战争期间有从军经历的作家)代表人物的地位。此时的阿米亥,在诗艺上的革命性姿态更为明显,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成了诗作的主体,那些传统上被认为不宜入诗的语汇,如坦克、飞机、汽油,以及某些专业术语,都出现在他的诗中,并混以《圣经》的句式,或祈祷书的语气,以及德国的抒情诗风和英国诗的现代主义。一方面,他让古老的希伯来语焕发了青春;另一方面,又以自己的方式肢解和重构着古老的希伯来习语。他的诗完全是现代的。

阿米亥坚信,现代诗万不可回避现代主题,但又不能完全脱离传统。他以十足的个人化和口语化,与希伯来诗歌数千年来面对民族苦难时的集体声音决裂。他第一次用希伯来语唱出了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歌。

阿米亥十分多产,一生写有1000余首诗,出版了25本诗集,两本小说和一本短篇小说集。他不仅仅是诗人,还是小说家、剧作家、随笔家,甚至儿童文学作家。

1962年,阿米亥发表了剧本《尼尼微之旅》(Journey to Nineveh),并陆续出版了数本小说,包括1963年的《非此时,非此地》(Not of This Time, Not of This Place),它以复杂的叙述结构,讲述一个犹太移民到以色列寻找身份的过程,被视作以色列后现代文学的先驱。此后,他先后出版了诗集《耶路撒冷》(Jerusalem,1967)和《诗集》(Poems,1969),受到评论界高度评价。

20世纪70-80年代是他诗艺和出版的高峰。1971年到1976年,他到了美国,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做访问教授,其间,1973年10月阿以战火再起,史称赎罪日战争,他又一次回国从军。

1971年,他发表了第二部小说《野店》(Hotel in the Wilderness),并先后出版了《耶路撒冷和我自己的诗》(Poems of Jerusalem and of Myself,1973),《阿门》(Amen,1977)、《时间》(Time,1979)、《情诗》(Love Poems,1981)、《大宁静:问与答》(The Great Tranquility: Questions and Answers,1983)、 《世界是屋及其他故事》(The World Is a Room and Other Stories,1984)、《你本是人,仍要归于人》(Of Man Thou Art, and Unto Man Shalt Thou Return,1985)、《耶路撒冷诗篇》(Poems of Jerusalem,1988),以及《甚至拳头也曾是五指伸开的手掌》(Even a Fist Was Once an Open Palm with Fingers,1989)。

1982年,因为“在诗歌语言上的革命性变化”,阿米亥获得了本国最高荣誉“以色列奖”(Israel Prize)。

他晚年的作品在形式上变得更为松散,主题亦不再那么精确,甚至放弃了主题。1998年,他出版了生前的最后一部诗集《开·闭·开》(Open Closed Open)。2000年9月22日,耶胡达·阿米亥因患癌不治,在耶路撒冷去世。

2007年4月,《开·闭·开》在中国出版,这是中国第三次出版阿米亥的诗集。

诺贝尔文学奖之谜

阿米亥的诗歌已被译成30余种语言,罗伯特·奥尔特(Robert Alter)甚至说,他是自《圣经》时代的大卫王以来,被翻译最多的希伯来语诗人。他在英语国家影响极大,几乎所有诗集都曾被译成英文。在美国、英国、法国和德国,他都有大量读者。在人口只有几百万的以色列,他受欢迎的程度更令人叹为观止。人们不仅可以在婚礼上,也可以在葬礼上听到他的作品。而在1994年的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上,当年的获奖者之一、以色列总理伊扎克·拉宾亲口朗读了他的诗作《上帝怜悯幼儿园的孩子》。

阿米亥诗歌最早的系统中译者之一傅浩,还屡次提到一个不无夸张的说法:以色列士兵上战场,必带两样东西,一是行李,二是阿米亥的诗集。

“在过去20年间,他哪一年都该赢得诺贝尔文学奖。”在2000年12月10日的《纽约时报》上,乔纳森·威尔逊(Jonathan Wilson)这样评价去世不久的耶胡达·阿米亥,“但是他知道斯堪的纳维亚的评委们关心的到底是什么,不论他的个人政见如何,尽管他无疑属于鸽派,但他来自栅栏错误的那一边。”

这就是说,阿米亥要想得奖,必须得过政审关,但政审是讲出身的,而来自以色列,本身就是个不可接受的障碍。

他是和平主义者,但不是反战分子,他深知战争造成的苦难,又认为战争有时不可避免。他在晚年表示:“我的口号,可以这么说,近年来一直是:不是是什么,而是不是什么。理想不再是和平,而是没有战争。”他不回避政治,但从未受其左右,并反复拒绝人们把他推上以色列国家诗人的高位,他说,自己无法像以色列诗人纳坦·奥特曼(Natan Alterman)那样振奋民心,他只代表他自己。

著名的巴勒斯坦诗人马哈穆德·达威什(Mahmoud Darwish)把阿以冲突解读为“两种记忆之间的斗争”,阿米亥深得他的敬重。

“他的诗歌对我提出了挑战,因为我们写的是同一片土地。”达维什如此描述他与阿米亥之间的文学/政治关系,“他想依照自己所需来使用风景和历史,而这基于我被摧毁的身份。所以我们之间有一种竞争:谁是这土地之语言的拥有者?谁更爱它?谁写得更好?”

阿米亥性格谦和,为人低调,成名后也一直保持简朴的生活,自觉远离政治,甚至文坛,无帮无派,不搞圈子。傅浩与他有过密切交往,并在阿米亥去世后,由衷地用“像父亲一样”形容对他的印象。

除了在诗歌上的个人成就,阿米亥对现代希伯来语和以色列文学亦有极大的贡献。

希伯来文学有漫长的三千年历史,以色列文学却只有六十年可以讲述。文学上的断代,不得不借助政治事件,即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国的成立。以色列文学——指以色列作家的希伯来语创作,便由此开始。

以色列的第一代国民来自世界各地,主要是欧洲各国的犹太移民,所操语言五花八门,幸得19世纪犹太复国主义者中有识之士的不懈努力,让希伯来语从一门早已退出日常生活,只用于宗教生活的“已死的”语言复活。但语言的生命力不仅仅在于语法和词汇,还需要依靠伟大的文学作品,建立起这种新语言的表现力,以及意义上的深度和使用上的广度。阿米亥对于现代希伯来语的意义,就像歌德之于德语,塞万提斯之于西班牙语,乔叟之于英语一样。他和“帕马奇一代”作家们的文学实践,不仅奠定了新生的以色列文学的基础,也定义了现代希伯来语作为一门文学甚至世俗语言的诸多可能。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凸显了传统希伯来诗歌中难得一见的世界视角,不再单纯描摹与上帝的交流,对故土、神和父亲的爱,或是狭隘的情诗,以及回忆犹太人历史苦难的哀歌。

阿米亥和诗歌翻译

中国对希伯来文学译介较晚,无论理论还是作品,都不多见。我手头最早的一本专著,是1991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近代希伯来文学简史》,顾晓鸣主编,陆培勇译,作者约瑟夫·克劳斯纳。非常奇妙的是,此书竟然由阿拉伯文版转译,而且许多古怪名词,如“热爱锡安山的团体”、“闪米特人的敌人”,或“神圣国土”,大概是“犹太复国主义团体”、“反犹分子”或“圣地”的另类译法,似见当时的我们对希伯来文学和犹太历史仍然相当陌生。

中译的耶胡达·阿米亥诗集,据我所知,共有三部,前两部都是选集,译者傅浩,分别为中国社会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耶路撒冷之歌:耶胡达·阿米亥诗选》,以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上下两册《耶胡达·阿米亥诗选》。最新的一本,便是上海译文出版社之黄福海译《开·闭·开》,这算得上第一部全译的专集。

1993年3月,《耶路撒冷之歌:耶胡达·阿米亥诗选》出版时,阿米亥本人还专程飞到北京,热热闹闹地出席了此书首发式。

上述三书,均由英译本转译。阿米亥本人通英文,并曾与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一起,将自己的诗集《阿门》译成英文——阿米亥译第一稿,休斯帮他校译,并润色词尾。其他英译者中,以查娜·布洛赫(Chana Bloch)和查娜·克隆菲尔德(Chana Kronfeld),以及格伦达·亚伯拉姆森(Glenda Abramson)等最获赞誉,她们不仅是翻译家,也是研究阿米亥的专家。

但是,1994年,在阿米亥70大寿时,罗伯特·奥尔特却在《现代希伯来文学》(Modern Hebrew Literature)杂志上撰文,题目就叫《不可译的阿米亥》(The Untranslatable Amichai)。文中指出,阿米亥对希伯来语的革新性贡献,显然在翻译时被另一种语言过滤掉了。同样,语言本身也遭到了破坏,特别是在译成英语这种较为年轻的语言时。比如,在某些现代习语中,阿米亥故意使用《圣经》词汇,而不用现代希伯来语的近义词,以表达某种特殊含意。

奥尔特举了个例子,在阿米亥的情诗《在本世纪中叶》里有这样一个句子,英译为“the linsey-woolsey of our being together”——直译过来是“使我们共处其中的麻毛混织物”,无论对英文还是中文读者,这一句都显得古怪可笑。但是希伯来语用的“sha’atnez”一词,意指《圣经》时代的一个禁忌,即麻毛不可混纺。傅浩采意译,作:“在我们共处之渎神中,”虽属不得已而如此,却将一个寓意暗藏的平白句子变成了直截了当的比喻,留给读者的空间被挤压殆尽,所导致的最直接后果,便是诗意的丧失。而希伯来语的读者,却可立刻从中抓住阿米亥的寓意,即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明显触犯了禁忌,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

译诗是个多么危险的行当啊,即使有好的翻译家,即使是阿米亥这样以精确、简洁和透明的日常语言著称的诗人。

我无权评价中译本的优劣,但可以欣喜地看到,两位译家都声称将“准确”放在第一位。不过,译本中适当的注释必不可少,这样做,同样是为了译文的准确,也是为了尽可能弥补翻译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失。但是,傅浩的译本中没有什么有研究价值的注释。而黄福海的译本,则将英译者与中译者的注释混合一处,且未分别加以注明,窃以为这样做似有不妥,因为注释本身也是研究成果和翻译心血的体现。

■ 康慨

阿米亥的诗

打开关闭的,寻找失去的,歌唱沉默的

此前从没有一位诗人像阿米亥这样,如此细致地用诗歌这种形式,来描写耶路撒冷五光十色的日常生活

 

《开·闭·开》是耶胡达·阿米亥2000年9月去世之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获得评论界几乎交口一致的赞颂,被誉为希伯来诗歌中的极品之作。此书英文精装版(2000)的封面,是一块出自古代犹太人墓碑的三角形残片,它放在阿米亥的书桌上,上面刻着“阿门”两字,并且贯穿全书,出现在五首诗中,仿佛记忆的碎片,隐约之间连缀着他的人生,以及犹太人的生生世世。

打开、关闭、打开。在我们出生之前,一切

都在没有我们的宇宙里开着。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一切

都在我们身体里闭着。当我们死去,一切重又打开。

打开、关闭、打开,我们就是这样。

——《我不是六百万人之一:我的寿数有多长》(黄福海译)

中译本包括24首组诗,表达的是他一贯的恒久主题:爱情、舐犊之爱、战争及其后果、上帝/父亲、童年、时间、土地,以及耶路撒冷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可能极为细碎的东西。此前从没有一位诗人像阿米亥这样,如此细致地用诗歌这种形式,来描写耶路撒冷五光十色的日常生活。而传统希伯来文学中的圣城,只有一种形象,亦即《圣经》和拉比们所描述的那种圣洁家园的形象。《纽约时报》对此书的评论曾冠以《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印度女作家阿伦德哈蒂·罗易的小说,1997年获布克奖)的标题,说的就是这一点。以色列最著名的小说家阿莫斯·奥兹(Amos Oz)也说过:“读阿米亥的时候,我们会感到,他写诗的地方好像就在我们的厨房、我们的起居室、我们的卧室。”

阿米亥曾这样谈到这座城市:“耶路撒冷最神奇之处便是,我总能从中发现不知道的小角落。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最小城市(the biggest smallest city)”。在他去世后,以色列《国土报》刊文称,耶路撒冷失去了它“最柔情的爱恋者”。

“在耶路撒冷,一切都是象征。”他看到耶路撒冷的过去:“耶路撒冷正坐着哀悼,她坐着守丧,/那些前来探望和安慰她的人们,/无论白天黑夜,都没有给她安宁。”他写这座城市的现在:“有时候耶路撒冷是一座刀剑的城市。/甚至对和平的希望也会尖锐得刺破/坚硬的现实。不久,它们就变得迟钝或脆弱。”他依稀看到未来:“在耶路撒冷,希望是永恒的跳动。希望像忠实的狗。/有时她跑到我前面去侦察未来,嗅个究竟……”(黄福海译)

在他的诗里,个人的幸福也是一切事物的准绳,亲情高过国家的、社会的和宗教的律令。在战乱的世界上,爱——而不是上帝——是唯一的庇护所,尽管它十分脆弱。他的诗中也写到战争,但没有英雄主义和荣耀感,而上帝要为缺乏慈爱而负责。他既庄重又诙谐,既热情又冷静,世俗但敬神,隐喻但具体,含义丰富但毫不晦涩。阿米亥曾说:“我们始终在写我们失去的东西。”他反复在诗中提到露特(Ruth,黄福海译本作“露丝”),她是他少年时代的恋人,当年留在了德国,最后死于大屠杀。露特的名字成了童年、和平、青春和爱情等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

露丝,露丝,露丝,我童年时的小女孩——

如今她已是他性的替身。

他性即是死亡,死亡即是他性。

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如同死人

有时候会回到人间,好像再次出生?

——《名字、名字,在他日,在如今》(黄福海译)

另一个反复出现的形象是他的父亲,他象征着传统、历史、戒律,甚至上帝,当然,还有爱。此前有一首短诗,以《我的父亲》为题,写道:

我对父亲的记忆裹在

白纸里,好像白天上班带的三明治。

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拿出

宝塔和兔子,他从小小的身体里取出爱,

还有他双手的河水

奔流着善行。

——康慨转译自Azila Talit Reisenberger之英译

多隆·罗森布卢姆(Doron Rosenblum)曾在《国土报》刊文指出,“读阿米亥的时候,人们几乎感觉不到从讲话到诗歌,从世俗到庄严之间的转换。他以仁慈和少许平静,浓缩了我们艰难的生活。”

阿米亥将现代与传统,强烈的个人色彩和深厚的普世意义融为一体,再现了整个人类、犹太民族,以及每一个人的生存境遇。

已故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也是他的拥趸。休斯曾在英文杂志《耶路撒冷报道》(The Jerusalem Report)中写道:“他的诗给予我的影响,便是把我自己的人生放在我面前——不知怎么就把它打开了,让我们从头再活上一次,展现每一时刻的全部丰富之处,并将我从自己的思想牢笼中解放出来。”

他的语言是简洁的,却凝聚了高度的技巧;他的体验是个人的,却包藏着集体的记忆;他的感情表面上是单纯的,内里却复杂而深奥,也许我们可以因此说他是“伪单纯”,以此“诱使”我们投入其中,不由自主、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直到那一刻,也许是日后的某一天,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喷薄而出,让我们因为自怜,因为全部的人生所失,因为身边一切美好的“微物”,而轻声哭泣。

读一读阿米亥吧,静静地。

■ 康慨

“以色列当代文学译丛”

九位小说家和一位诗人

“以色列当代文学译丛”是上海译文出版社与以色列希伯来文学翻译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the Translation of Hebrew Literature)于2003年开始合作的出版项目,以色列希伯来文学翻译研究所以向世界推广以色列作家和作品为目标。这套“译丛”共精选以色列当代最著名的九位小说家和一位诗人的代表作品各一部,选目由双方商定,每年出版两种左右,五六年内出齐。这是有史以来国内最系统最全面介绍以色列绚烂多彩的当代文学的大型译丛,所有作品均是国内首次翻译出版。入选的作家和诗人称得上是最佳之选,已经出版的作品有: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坛宿将阿格农的《一个简单的故事》,在国内已经具有相当知名度的阿摩司·奥兹的《黑匣子》,有数度提名诺贝尔奖的大卫·格罗斯曼的《证之于:爱》,有梅厄·沙莱夫创作的“以色列最好的小说”《蓝山》,有以色列当代最杰出、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大诗人耶胡达·阿米亥最后的诗集《开·闭·开》。后续的五种包括阿坡菲尔德的《奇迹之年》、耶霍舒亚的《情人》、约拉姆·卡纽克的《亚当复活》、约舒亚·凯纳兹的《旧爱重来》以及海姆·比尔的《时间的纯素》,同样值得关注。 ■ 冯涛 

拜占庭帝国的宫闱秘史

 

拜占庭(东罗马)史学家普罗柯比的《秘史》是拜占庭史研究的经典,企鹅丛书在许多年前已经出版了英译本。然而中国的拜占庭研究尚在成长阶段,因此我只能阅读英译本,直到现在的中译本问世。中译本由中国拜占庭专家陈志强审校、注释并撰写前言和后记,由博士生吴舒屏和吕丽蓉以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的英译本为底本,对研究拜占庭历史或对这个题目有兴趣的朋友来说,这是一个喜讯。

本书名为《秘史》,即“Secret History”,原来名称是“Anecdota”。说到本书,不能不提一个教会图书馆的离奇故事。话说十六世纪的时候,罗马教廷图书馆管理员阿勒曼尼(Alemannus),一次整理梵蒂冈图书馆西面书库旧书,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希腊文手抄本的手稿,封面上写着“未公之于世”几个字,里面写着模模糊糊的希腊文。阿勒曼尼阅读之下,才惊觉这本书以污秽的语言大肆辱骂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和皇后塞奥朵拉。

对教会人士来说,公元六世纪的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是东罗马的立法者,他命令订篡了《查士丁尼法典》,成为日后罗马法的基础。查士丁尼也是帝国和基督教的捍卫者,在位期间派遣将领贝利撒留南征北伐,以光复罗马帝国疆域,消灭蛮族政权为己任。皇后塞奥朵拉虽是娼妇出身,但史册记载她是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和皇帝在领土内大兴文教。至于贝利撒留,本身也是一个军功显赫的将军,正是他消灭了北非汪达尔王国及意大利的东哥特王国,并一手提拔希腊贵族出身的普罗柯比。然而在中兴盛世以官宦世家出身的普罗柯比,曾经写了《建筑》和《战史》歌颂查士丁尼的文治和武功,现在竟然写出这部《秘史》来诋毁他们,而且将皇帝、皇后和将军妻子安东尼娜的私生活亳不留情地揭露。

介绍阿勒曼尼入图书馆工作的同乡好友亚尼斯(Iannes)看出了阿勒曼尼的心事,然而不久亚尼斯就得了重病,在弥留之际,他劝阿勒曼尼放弃“与魔鬼接触”,不要翻译这本书。但亚尼斯死后,阿勒曼尼仍然坚持“与魔鬼一争高下”,结果他也病倒了。在临终涂油礼的时候,他向神父忏悔说出这个秘密,神父狐疑地望着书的封面,却没想到这本书很快便在图书馆同行中间传阅,而且这本书也激起以后启蒙运动思想家的注意。《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写道:“普罗柯比随着勇气或地位、受宠或失意的变化前后接连写了三部关于他自己时代的书——一部历史、一部赞歌和一部丑闻。”不过他随即也说:“这种卑下的信口雌黄的做法无疑毁坏了普罗柯比的名声,降低了他的成就。”

对普罗柯比对皇帝查士丁尼的评价前后矛盾,后世历史学家作出了种种解释。有人认为这是后人伪托的作品,也有人分析普罗柯比如此前后不一贯,是因为普罗柯比人格分裂。早年由于贝利撒留的提携,这位贵族青年得以文才出入营帐,平步青云,对查士丁尼的雄才大略深感折服。后来贝利撒留遭到查士丁尼撤职,亦影响到普罗柯比,但皇帝仍然赏识他,任命他为宫廷的文官。在任职期间,他目睹了宫闱的丑行、大大小小的宫廷阴谋、兵变、大屠杀、穷奢极侈的享乐和好大喜功的营建,也目睹这位“贤君”的狡狯、狰狞面目,表面上他称颂查士丁尼为“伟大的立法者”、“伟大罗马帝国的保护者”,“建立了许许多多的城市,确立了纯正的信仰,堵塞了错误的思想道路,宽容地对待那些反对者”,但在《秘史》中他将查士丁尼咒骂为“蠢驴”、“人形恶魔”、“吸血鬼”、“野兽”、“杀人魔王”、“白痴”、“披着人皮的魔鬼”,极尽诋毁之能事,而这么矛盾的言辞正好表现出一代宫廷史学家内心的矛盾。

普罗柯比是正统希腊贵族,而查士丁尼恰好出身于帝国边境蛮族伊索里亚(Isaurians)农民家庭,凭着他那靠叛乱起家成为皇帝的叔父查士丁(Justin),得以接近权力宝座。查士丁是一介乡夫,目不识丁,思想单纯,一切文档有赖聪明的侄儿审阅,事实上真正掌权的是查士丁尼。此前,无论罗马皇帝怎样出身蛮族行伍也好,粗通文墨总是必然的,作者看出查士丁极低的知识和智力水平,还有他的叛军出身,正是一个划时代的沦落。一个目不识丁的乡夫怎能治国呢?但这样的出身仍能成为皇帝,这真是对希腊贵族群臣的一大讽刺。

这本揭露宫闱秘史之能事的经典,以普罗柯比恩主贝利撒留将军的家丑开始,不单描述其妻子安东尼娜与养子塞奥多西的淫行,也记载了这位军功显赫的将军在妻子的春药作用下怎样软弱和丧失理智,甚至亲手捉住他们俩仍然不忍下手,最后将所有告密的奴仆杀死,甚至连告密的副官君士坦丁也照样杀死。后来,身为帝国一员大将的贝利撒留,在波斯入侵而领军征讨时,因为另一位养子佛提乌(Phtius)的告密而从波斯边境撤军。普罗柯比的想法是很明显的,他劝谕君主不要任由女子主导国事和家事,他目睹将军贝利撒留和查士丁尼怎样被淫荡的妻子控制,因而作出更多穷凶极恶的暴行。

不过在普罗柯比眼中,这些家庭丑事比起查士丁尼的暴行,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根据《秘史》,查士丁尼为了控制政权,加入了当时马车竞技比赛的蓝党,“使罗马国家跪倒在他面前”。当时竞技比赛队伍中,以蓝党和绿党的势力最大,党羽人数足以发动一场毁灭性的暴动,而在查士丁尼的怂恿下,蓝党就成为了乱党。他们为了辨别敌我,把头发剪成匈奴人的式样,前额的头发只留到太阳穴,后脑的头发却留长,而且像波斯人一般蓄起胡子。他们身怀利刃,到处抢掠、奸淫,并杀害与他们有嫌隙的人,他们的行径不单激起了民众的愤怒,连蓝党里一些不积极参与抢掠的党徒也憎恨他们。对一个像普罗柯比那样的正统希腊人来说,这种外表和行径简直与野蛮人无异,而这种与蛮夷无异的乱党风气就是查士丁尼一手促成的。

史书记载,后来爆发了一场“尼卡”起义,而查士丁尼利用镇压起义的机会,消灭了数万名竞技党的骨干分子和旧贵族,大批反对的元老院贵族也遭到没收财产和流放的命运。从历史的角度看,查士丁尼之举是为了将罗马衰亡后从意大利迁移到拜占庭的旧贵族和罗马元老院成员一网打尽,以加强自己的专制统治,普罗柯比作为旧贵族一分子,自然心怀怨恨。

普罗柯比也认为查士丁尼为恢复古罗马光辉而着手计划的西地中海战争也是劳民伤财的。除了庞大的军费开支,拜占庭帝国还得承担修缮京城的工程开支,这些庞大开支耗尽了前任皇帝阿纳斯塔修斯(Anastasius)累积下来的32万镑黄金库存,国库空虚,查士丁尼就自然要增加税收,于是任命酷吏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和彼得·瓦西莫斯,千方百计搜刮钱财。《秘史》记载,当时大政区长官每年除公共税收外,还需缴付3000多镑黄金的天税,为了凑足税额,各地长官用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当时只有两位清廉的地方长官,就是诚实的福卡斯(Phocas)和后任者巴苏斯(Bassus),但他们上任几个月后都被查士丁尼以无能和不识时务为由而撤职了。查士丁尼卖官鬻爵,高价投得肥缺的长官自然在任上搜刮民财,还委派恶棍充公了阿里乌斯派教会和元老院贵族的财产。另外,查士丁尼自视为基督教正统的提卫者,迫害近东一带的异教徒,就激起了近东人民的怨恨并对东罗马帝国造成长远的影响。到了公元七八世纪时,当撒拉森人从阿拉伯半岛出发攻打近东各地,久受压迫的近东人民不战而降。

查士丁尼统治期间,东罗马帝国正面临剧烈变化,仿佛连上天也惩罚他们。西方历史记载第一场鼠疫就是那时候发生,这场瘟疫足足夺去了2500万人的性命,动摇了东罗马帝国的根基。洪水、地震和饥荒这些自然灾害也是上帝对暴政的谴责,对普罗柯比来说,这是查士丁尼这样一个“魔鬼”的存在造成的,普罗柯比甚至在第十二章内记载这位魔王可以像魔鬼一样“身首分离”,确实有点怪力乱神的味道。然而在《秘史》里,我们也发现君主的两面性,通常越是雄才伟略的经世英主,就越是荒淫无度,在身上沸腾的权力欲和那种与天地同光的野心,往往诱使专制君主毁灭他赖以统治和享乐的基业,而这基业是数代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

“我多么渴求生活里活生生的东西!”

 

十年前在深圳买有两套不同版本的陈染文集,对她描写女性心理的细腻文字大为赞赏,以为这是小说家表现人物性格的本领,可看出作家写作的成熟。陈染的文字一贯精致优美,有一种安静透出的美感,给人阅读的喜悦。这个印象保留到今天,不曾有所改变,因此,近日读陈染新书《谁掠夺了我们的脸》,是依了旧时的感受去寻找新体会。

《谁掠夺了我们的脸》属随笔一类文字,多为有感而发的心情之语。全书由“我与我”、“我与物”、“我与心”、“我与生存”、“我与情感”、“我与城市”、“我与游走”、“我与家”、“我与写作”、“我与读书”、“我与思”统共十一部分组成,收文章九十九篇。从这些分类标题来看,作者敏锐善感,以“我”为思考主体,是“我”眼里折射出的世界。从这样的角度做生活观察,手法只在以小见大,文章大抵围绕个人身边事物而叙述阐发,格局也只在自己,不大理会旁人和整个社会。书中配有作者不同情态的照片十二帧,用视觉延展文字与作者的安静优雅。她在文中一句“我多么渴求生活里温情深挚活生生的东西!”可视作这些结集文章的写作目的。

书中诸多“我”为题的文章,当以“我与我”的九篇为最好。作者感情细致敏感——“我惆怅于黄昏、秋雨、萧瑟凋残的景物、人亡物在的空荡以及人世间的冷漠。而现在,我更多的是感叹和怀疑都市的喧哗、人流的匆忙、过分的情谊以及激情的可靠性”,流露出一份孤独与萧瑟。她的思绪在自己为自己设想的情境里飘飞,又沉湎到自己的心灵生活——敏捷、激动、叛逆、忧郁、才思涌动、心高气傲——里去,让读者随着她的思绪跌宕起伏。“我活在自己制造的氛围中,也在精神世界寻找诗中的情人。”这大约是陈染脱离现实却同样能够进行文字创作的本事,读者从她文字里获得的感受,便有梦境般幽美凄离与温情绮丽。

对照陈染十年前或更早期的作品,可知她文字的运用更臻成熟。陈染最大的好处在她小说描述的文字,她将这一特质运用到散文随笔中,灵动而充满魅力。她喜欢长句式,喜欢每句语词都作得丰满。她的散文因大量使用小说的描述词句和环境描述而丰腴秀丽、多姿多彩。但这样做常常带出另一处不足,衬托出她叙事的单薄来。譬如《聚散离别》一文,给人感觉是用高雅文字叙述平常的故事。又譬如作家读书原本是件使人瞩目的事,她写读书却是大白话。《在书中与自己相遇》与她的文字风格不大一致,仿佛草率涂抹,损伤了她的才气。“我一直对显示主义缺乏兴趣,但纯粹的浪漫主义又不免失之天真。我想,如果浪漫主义在阅历的磨刀石上磨砺一番之后,再加上现代主义的作料,便是一种出色的境界了。”陈染这番解释证实她的文章混合了这种方式,不过这种方式使收入书中的文章风格不大统一,尤其现代大白话的口语与她雅致的文字混在一起,到底显出生分。

陈染写景物写思绪写心理感受最是精彩,写感悟则格局较小,完全是一个大女孩的心思,敏感而郑重其事地写了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说她怀着作家的才情,写出普及性常识大抵不为过分。这或许是她太过于依赖自己的感受,像一个真实可爱却又长不大的孩子在逼迫自己进行深度思考,显出单纯。譬如书中“我与物”这部分的六篇文章,读后让人看到她很耐心又很急于表达自己思想的时候,往往将事物描写得十分生硬。从阅读角度来说,我还是喜欢她“躲在书屋里品味着梦幻,在内心独自扮演各种真诚的角色,以弥补生活的空虚”。这样经过自己咀嚼后写出来的文字,大可玩味。虽然她已“从青春急匆匆的步伐中稳重起来”,但只有当她“恬淡、温情又忧伤,吐不完的情怀,挥不尽的惆怅”的时候,才是她女性沉静情怀里落寞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