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昆德拉的小说都是被当成一种社会文献或政治宣言来看待的。当《玩笑》于1967年出版时,评论界与读者满怀激情地接受了它,把它当成反官僚斯大林主义控诉案的另一个物证。可实际上,昆德拉并不愿意人们像对待索尔仁尼琴那样,把他看作仅仅为了控诉极权主义对人的残害而存在的作家,因为在昆德拉看来,历史文献向来不是主要的问题。对于时代和环境的描述,不管它们显得多么精确,多么具有讽刺和批判性,都只是用来达到最终目的的手段。昆德拉的最终目的,事实上也许更接近于卡夫卡,那便是为这样一个问题寻找答案:在一个外界的规定性已经变得过于沉重从而使人的内在动力已无济于事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是什么?
米兰。昆德拉指出,在乔伊斯与普鲁斯特的时代里,人仅需要同自己灵魂中的魔鬼做斗争。然而,这个最后和平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在卡夫卡、哈谢克、穆齐尔、布洛赫等人的小说中,魔鬼来自于毁损的外部世界,来自于被人们称为历史的东西。以前,世界的空间仍然提供着逃遁的可能性。一个从军队出逃的士兵,可以在另一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在我们的时代里,忽然间,世界突然关上了大门。自从1914年的那场战争之后,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再是区域性的,所有的灾难都会涉及到全世界。而作为结果,我们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制约,受到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处境的制约,并且在处境中变得越来越人人相似。
在面对世界这个陷阱时,卡夫卡的作品无疑是一个寓言,它代表了某种人与其存在的世界的关系的基本可能性。在《判决》中,父亲以莫须有的罪行控诉自己的儿子,命令他去跳河,于是儿子乖乖地投入河中。而《审判》中的约瑟夫•;K被一个神秘的机构判决有罪,自愿被人绞死的故事,不过是这一主题的延续与放大。它使我们看到,在神圣化的权力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权力不顾一切地要行使职责,它蛮横地插入个人生活,强行折断它,并命令受害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而个人能做些什么呢?他只有乖乖地听从这一判决,任何申诉与反抗都将被证明只是徒劳。
昆德拉的《玩笑》是诠释这一人类境遇的又一典型。作者在《〈玩笑〉自序》中就这样解释他的作品:“《玩笑》的故事情节本身就是一个玩笑。不仅仅是它的故事情节,甚至它所表达的‘哲理’也是一个玩笑:一个人陷入了玩笑的圈套遭到飞来横祸,然而他的个人灾难在外界看来却是荒谬可笑的,他的悲剧在于这玩笑剥夺了他悲剧的权利,他被迫处于微不足道的地位,然而假如一个人被迫在个人生活中处于微不足道的地位,他能避开历史的舞台吗?不能。”
《玩笑》的情节展示的是人在虚假的“乌托邦”意识与官僚主义统治时代下,被支配的唯一可能:路德维克和恋人玛凯塔开了个玩笑,在寄给她的明信片上写下了“托洛斯基万岁!”的蠢话,于是被赶出了大学校园。他拼命想让审判者们明白,他写给玛凯塔的明信片虽然表面上是用政治范畴的词汇写成的,可内容与主题完全与政治无关,表达的只是爱情,但结果是徒然的,他被流放到“黑帮”,开始了一系列不幸的生活。路德维克决心报复,他积蓄起青年时代的所有仇恨,想通过勾引泽马内克的妻子埃莱娜,来羞辱这位当年曾经陷害他的学友。谁知他占有的正是对方急于抛弃的,他精心策划的报复瞬间丧失了全部意义,自己再一次成为玩笑的牺牲品。
在小说的结尾,路德维克突然明白过来,在他身上发生的是一个“关于毁灭的故事”。从明信片玩笑开场,他的整个一生都是个错误。而且,尤其引人深思的是,这由谬误孕育出来的事物也是实实在在的,和正儿巴经的历史一样!毁灭路德维克生活的政治事件是有形的,但社会迫害与官僚专制却只展现了被毁灭的世界的一个方面,而这一毁灭所包含的劫掠远远超出了政治和观念的范畴,其他那些躲避了政治不幸的人,同样也体验到了这种被毁灭的感觉。例如原想自杀却误吃了泻药、弄得狼狈不堪的埃莱娜;例如一生平静地追求民间艺术,最后目睹这一艺术的衰落,在家中满地的碎玻璃和锅碗瓢盆中感到混乱的雅洛斯拉夫。尤其是后者所感到的毁灭,那是一种形而上的毁灭,比专制的毁灭远远古老远远广阔。这种毁灭的根源“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它是如此强大,它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宇宙和宇宙的周围,覆盖了无辜的万物,使之毁灭”。
那么,这毁灭的根源究竟在哪里呢?路德维克希望能够收回一生的全部历史,但是,当他发现错误并不仅仅属于他个人,同时还深嵌于历史的程序之中时,他又有什么权利可以收回呢?他无法取消历史的玩笑,只能无可选择地被囊括在巨大的玩笑中。
人无法避开历史的舞台,这是昆德拉描写政治的真正原因。他的小说并不是为了表现特定的政治环境,而是要审视人类存在的历史范畴。因此,作家思考的是历史对人的赋予,以及人对历史所持的意义。
当年轻的雅罗米爬上国家安全局的楼梯时,“他看上去好像他肩上正扛着他的命运;他爬楼梯仿佛他不仅是在爬向一幢楼房的更高一层,而是在爬向他自己生活的更高一层,从那里他将可以眺望一个崭新的全景”。历史正在向他招手,为了迎向那激动人心的壮丽事业,他不惜出卖了自己的女友。这时的雅罗米就像一位英勇的战士,身体里澎湃着崇高的血液,轻松地以一次告发行动毁掉了女友的一生。可是,历史当真接受了他的崇高吗?没有!在一次聚会中,有人指责他背信弃义,他感觉受到侮辱而与之斗争,结果被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裤子后裆”,扔到了阳台上。可怜的雅罗米只能“像一条绝望的、被捉住的鱼在空中猛烈摆动”,什么崇高,什么英勇,全都荡然无存。这时我们才看清楚,人不过是历史玩笑的玩物,他被历史拉上开往天堂的列车,但是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时,人们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于是为了这个杰出的恶作剧,历史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