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一九七九年一月的中共「理论工作务虚会」,对后来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具有重大影响。资深理论工作者张显扬出席会议并了解相关的党内高层斗争内幕。本文详实记述务虚会的始末及会内会外背景,揭露邓小平如何对该会出尔反尔终予封杀。分上下篇连载.
● 邓小平和陈云在1978年12月举行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
现在五十岁以下的人,知道理论工作务虚会的恐怕很少。五十岁以上的人,即使当年有所耳闻,大多也已经淡忘了。一九七九年一月,中共中央决定召开的这个会议,曾经在国内外轰动一时,产生过重大影响。但是,近三十年来,除了与会者而外,几乎无人提起:这个会议被中共当局彻底封杀了。
回顾这个会议,最耐人寻味的,莫过於「解放思想」和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两件南辕北辙的事情,前后相连,集於一会:会议开始的时候,号召「解放思想」;会议行将结束的时候,下令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个要反左,一个要反右。而且,两件事情都是号称反对「两个凡是」的「实践派」领军人物邓小平一人所为。这是怎么回事呢?邓小平为什么要在这个会上提出四项基本原则;提出四项基本原则,对於此后中国的思想政治进程有什么影响?在理论工作务虚会三十周年前夕,把这些尘封的历史揭开,向社会公众告以真相,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务虚会前邓胡和凡是派的较量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八日,理论工作务虚会开幕当天,会议主持人胡耀邦的《引言》报告话音刚落,周扬就从邓小平家里匆匆赶来,传达邓小平的指示:「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邓小平深怕大家思想僵化、半僵化,不敢讲话。这个「十字」方针,就是要鼓励大家解放思想,畅所欲言。谁会想到,三月三十日,会议结束前夕,他会来做这样一个讲话:《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明摆着是指责理论工作务虚会「怀疑或反对四项基本原则」,据说还是「从右面」来怀疑或反对的。「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言犹在耳,转眼之间,风云突变,令与会者目瞪口呆。
理论工作务虚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邓小平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变化?
理论工作务虚会是根据叶剑英副主席的提议,经中央政治局同意召开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在思想政治领域里的继续.目的要把从一九七八年五月开始的「实践标准」大讨论引向深入,要和「凡是派」的代表人物,吴冷西、熊复、王殊、李鑫、吴绳、张平化等人,面对面地讨论和辩论,以便进一步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的方针。所谓「凡是派」,是指主张「两个凡是」、反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思想理论界的上述头面人物,以及他们背后的那几个大人物吴德、汪东兴、华国锋等。
一九七七年二月七日,也就是把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四人帮」抓起来四个月之后,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发表一篇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把华国锋主席早些时候讲过的「两个凡是」的意思,用非常工整的语言向全党全国宣告:「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提出「两个凡是」,等於继续推行没有毛泽东和「四人帮」的毛泽东极左路线,等於宣佈文化大革命没有结束。「两个凡是」,成为揭批「四人帮」,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的严重障碍,引起了人民群众极大的不满,老干部尤为不满.四月十日,邓小平在致华国锋、叶剑英、党中央的信中提出,要以「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为指导,其潜台词是不能以孤零零的这「决策」、那「指示」为准则.胡耀邦(时任中央党校副校长,主持党校工作)在中央党校积极筹画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重编教学大纲,组织人马办刊物,写文章,准备与「两个凡是」开战。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日,胡耀邦亲自主持的中央党校内部刊物《理论动态》,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十一日,又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在光明日报公开发表,当天新华社转发了这篇文章。十二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同时转载.全国绝大多数省、市、自治区的报纸也陆续转载.文章深得人心,激起了巨大反响。不料当天晚上,毛着办副主任的吴冷西,给人民日报总编辑胡绩伟打电话,口气极为严厉,说这篇文章理论上是错误的,政治上很坏很坏,是砍旗、丢刀子、非毛化,扣了三顶大帽子。所谓砍旗,是指砍毛泽东这面旗;丢刀子,是毛泽东批判赫鲁晓夫的用语,说他把斯大林这把刀子丢了,列宁这把刀子也丢得差不多了,吴冷西用这个词,是说文章把毛泽东这把刀子丢了;非毛化,是说文章否定毛泽东思想,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在吴冷西这位「凡是派」眼里,这篇文章简直犯了弥天大罪。
二十多天以后,即一九七八年六月二日,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话。讲话一共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就讲「实事求是」。邓小平居高临下、语气坚定地阐述了毛泽东思想,指出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是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则,并且反复引证毛泽东关於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论述,严厉地批评了反对这个基本原则,否定实践标准的错误.他就差没有点名地批评说:「有的人还认为谁要是坚持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谁就是犯了弥天大罪。」
邓小平讲话以后,「实践标准」和「两个凡是」的争论,实际上胜负已成定局。但是,「凡是派」并不甘心。他们手中还有相当的权力,特别是因为抓捕「四人帮」有功而一下子坐上中央副主席宝座的汪东兴,还掌握着舆论宣传大权,背后还有「英明领袖华主席」。华国锋是「两个凡是」的始作俑者,但他没有阻止「实践标准」讨论,这是他的明智之举.但是,那时候,他并没有表示要收回「两个凡是」,更没有对此进行检讨,这就给「凡是派」的那些台前人物留下很大的想像空间.
一九七九年九月,《红旗》杂志在总编辑熊复授意下,副总编辑方克亲自动手,写了一篇反驳文章。这篇文章,名为〈重温《实践论》〉,实际是「反对「实践标准论」」。文章把吴冷西给胡绩伟电话中的全套武器都搬了上去,大批不可知论、怀疑论、「海外奇谈」。所谓海外奇谈,就是香港那边有人说,内地现在非毛化了。〈重温《实践论》〉以此为靶子,指桑骂槐,旁敲侧击:海外帝修反说我们非毛化,挑拨中央常委之间的关系.
会议开了一个月 最后草草收场
文章送到中央常委。叶剑英认为,既然有不同意见,建议中央召开个理论务虚会,让大家把意见充分摆出来,经过讨论,统一思想,解决问题.中央政治局同意叶剑英的建议,决定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召开这样一个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闭幕,理论工作务虚会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八日开幕,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月。可见,中央对这个会议的期待多么殷切,意图多么鲜明。这一点,从会议主持人胡耀邦的「引言」报告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通常识,但多年来被遗忘了,被搞颠倒了。「有些同志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篇文章以及参加讨论的其他文章和发言扣了很大的帽子,甚至说那是「丢刀子」,是「非毛化」,是「砍旗」。」邓小平的「十字」方针,胡耀邦的报告,极大地鼓舞了与会者和「凡是」们较量的斗志。那时候,正处在「历史的转捩点」上,人们在所谓「大是大非」面前,都充满激情。
中央决定,会议分两个阶段开.第一阶段,以中宣部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名义召开,会议名称「理论工作务虚会」,邀请中央和在京的理论宣传单位的人参加,各省、市、自治区派联络员,总共一百六十多人。会期一个月,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八日开幕,至二十六日,然后过春节,休息五天。二月一日接着开,开到二月十二日左右。休息几天,进入第二阶段,改以中央的名义召开,邀请各省、市、自治区的人参加,规模扩大到四五百人,改名为「全国理论工作务虚会」,再开十天左右。这是胡耀邦在《理论工作务虚会引言》中宣佈的计画。实际上会议进程与此有很大出入,尤其是第二阶段会议,变化更大。主要变化有这样三点:
第一,原来计划,第二阶段扩大进来的各省、市、自治区的人,和第一阶段的人一起开会,现在改主意了。地方的人,军队的人,第一阶段的人,各开各的,连面都见不着。第一阶段的人,搬到友谊宾馆,把原来住的京西宾馆腾给地方和军队。
第二,第一阶段休会时佈置搞几个材料,准备在第二阶段的大会上作报告,以扩大第一阶段会议的影响。我自告奋勇报了一个题目:《华主席在湖南》,想在第二阶段的大会上,揭露湖南方面对华国锋搞的新的个人崇拜。但是,第二阶段一个大会也没有开,准备的材料都没有用上。
第三,原计划第二阶段会议开十天,实际只开了七天。三月二十八开始,新来的人到会三天,还没有进入角色,三十日就听邓小平讲话:「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听就知道,风向变了,根本无法和第一阶段会议接轨。四月三日,会议便草草收场。
因此,所谓理论务虚会,严格说来,就是第一阶段那一个来月的「理论工作务虚会」;第二阶段,「全国理论工作务虚会」,只走了一下过场,是不能算数的。会议一结束,连简报都收走了。
台上台下都有需要的畅所欲言
理论工作务虚会开得非常成功。尽管在日程安排上与原来的计画相比,有一些变化,但无关宏旨。会议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创的令人鼓舞的气氛中进行的。与会者本着「实践标准」的精神,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凡是和伟大领袖毛主席(那时都这样称呼毛泽东)的思想、理论、指示、决策有关的事情,凡是和中共建国以来的历史、特别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有关的事情,只要你想到而又想说的,都可以说.没有人给你定调调,划框框。而且,说什么简报上登什么,无需审查,也不作删改。
与会者都是在党文化薰陶下成长起来的,从未见过、更没有参加过这样自由的会议.有些人不免心里打鼓。年轻一些的,像严家祺、郭罗基、王贵秀、牛欣芳我们这些人,都只有四十岁上下,既无政治经验,又心无城府,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说话口无遮拦,根本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什么后果。结果,我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这是后话。
一个月的会议,出了两百八十多份简报,数百万言文字。会议内容丰富多彩,涉及的问题很多。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五个方面:(一)、批判「两个凡是」,为反对「凡是派」的斗争提供舆论支持;(二)、批判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和华国锋的新的个人崇拜,对领袖和群众的关系作了探讨;(三)、批判毛泽东极左的理论路线方针政策,包括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全面专政的理论等等,以及在这些理论路线方针政策指导下发动的历次政治运动,其中包括反右派斗争、反右倾斗争、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四)、从制度上反思党和国家一再遭受灾难的根源,主张对现行政治体制进行改革;(五)、对民主、自由、人权、法制、人道主义等普世价值,小心翼翼地作了肯定的评价.这一切,在当时都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全国各地争相传播。
这是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会议:上面有需要,下面有话说,是一次难得的台上台下的大合唱。既然如此,「全国理论工作务虚会」为什么不按原来的计画进行,而要作那么大的改变?原因在於,台上的指挥认为,台下的人越唱越「离谱」,必须叫停。
邓力群回忆录泄露天机
邓力群二○○六年三月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十二个春秋》里泄露了天机.他说,他们,即他本人、胡乔木和邓小平,对理论工作务虚会非常不满.邓力群说,「会开的时间愈长,发言的人愈多,离谱的东西也就愈来愈多。最突出的是王若水,他否定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本人,从毛泽东的个人品质上,要连根拔掉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胡乔木说,「这个会越开越不像样,这个也否定,那个也否定,归纳起来是五个否定,即否定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党的领导、马列主义和毛泽东.」邓小平说,「看理论工作务虚会的简报,越看越看不下去。」
邓力群转述的胡乔木、邓小平的话是否准确,无从查考,但是,他们有这样的看法,我并不认为是他事后编造出来的。如果不是他们二位在邓小平耳边鼓捣,如果不是邓小平本人有同样的看法,因而出手干预,好端端的理论务虚会,怎么会转向?如果邓小平没有这样的看法,他为什么要委託胡乔木,而不是委託别的什么人,例如于光远为他起草这个讲话?他不久前在中共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就是废弃了胡乔木的稿子,请于光远帮他重新起草的。而且,又为什么不讲别的题目,而偏偏要讲「四项基本原则」?
事情很清楚:邓小平提出四项基本原则,全国理论工作务虚会转向,决定性的原因,是他对理论工作务虚会的看法很坏。至於他究竟说过什么,採取过哪些步骤,这只能等将来有关档案解密以后,才能真相大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