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邦:公开是一种进步--从网上传胡海峰拿到大订单来看

 

近日网上传出,以中共总书记胡锦涛的儿子胡海峰为总裁的IT企业威视公司(Nuctech),于本月12日争取到了中国民航总局向机场提供液体爆炸品检测扫描仪的供应合约。该扫描仪将被设置在中国所有机场内。主管中国航空行政的民航总局表示,本次合约规模达到数十亿元人民币。

威视公司生产的扫描仪是利用X光在五秒内就能确认目标液体对人体是否有害的产品。中国政府计划,2008年北京奥运会即将来临之际,在全国147个机场内设置该扫描仪。民航总局公安局局长杨成峰解释说:“由于威视公司的产品比其他竞争企业更突出,因此仅仅签订合约,不存在任何政治因素。”

初看此消息,感觉又是一个权力背景下的商业买卖。可以肯定发布此消息的人也是想让读者看到中国胡锦涛权力与他亲人的经商关系。然而我在读了此消息后,感觉反而不是这样。我从这消息中看到了一些现代文明的影子。这恰好说明了胡温时期与他前任的不同之处。

首先,胡海峰争取到这单合约是公开的,为此民航总局还公开作了说明。请问哪一个读者此前看到过中共那么多官僚的子女做生意、签订合约公开过?至少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一公开就将这份合约放在了阳光下,其一说明这份合约的获得程序是合法的,是经得起别人质疑的;其二这份合约的执行是在社会监督下的,产品质量及其服务都能够接受大众的监督。

一个权力的腐化最怕的是公开,而权力腐化肯定是暗箱操作,让社会无法监督。权力腐化的结果不仅仅是金钱流到了权力者的腰包,而且常常带来严重的社会后果,那就是质量低劣,如工程上的豆腐渣工程等,这常常是要祸及子孙、危害人命的大事。所以老百姓通常痛恨的除了官僚以权谋私外,更痛恨那些权力谋私下的遗害社会子孙的事。

因此权钱交易下的东西没有敢拿到阳光下的。胡海峰所在公司拿到合约后公开让社会来监督就充分显示着其正当性。

其次胡海峰的公司也是透明的,不是那种藏头露尾、躲躲闪闪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公司。威视公司是清华大学于1997年以产学联合方式创立的企业。这说明这个企业不是胡海峰的私人企业,这个企业可以让社会来监督了解。请问中国多少高官办的企业,我们能了解到其中的情况?这些企业的性质根本就是说不清楚,也从来不会给外界信息,想尽办法让外界无法了解。能象威视公司这样直接公开的实在太少了。

其三说明胡海峰敢于承担责任。要知道这单涉及安检的合约,如此公开后,万一有点安检问题,那直接受到质疑的就是这产品质量与胡锦涛的权力。责任的重大是显而易见的。威视能公布出来就是对中国安检的负责,愿意接受中国乃至世界的监督。

应该说任何社会的掌权者都有子女,他们的子女也都要参加社会活动。在西方民主国家,总统的子女也有经商,也有从政,西方社会对此习以为常,毫不奇怪,也不会对他们的活动有什么权钱的联想。就是出现父子作总统的,总统子女经商发财的,公民都不会想到中间权力是否起了作用,因为民主国家权力是公开的,受限制、受监督的,谁敢滥用权力,谁就得面临责任追究。而不民主国家由于权力行使不公开、没有什么限制、不受什么监督,所以老百姓常常对当官子女,无论从政,还是经商,都会与权力可能从中起了作用发生联想。而结束这种权力谋私的方式就是公开,在阳光下接受社会的监督检验。因为当官的子女也是人,他们也总要参与社会的活动,担当社会的角色,不论经商还是从政只要是正正当当合法合理的,老百姓是能够接受的。老百姓害怕的就是不正当,不合法的手段去从事些他们根本不知道,却与他们利害密切相关的事。

从威视公司这次拿合约的公开来看,中国领导干部亲戚活动公开接受社会监督的工作又在往前迈了一步。我乐于看到这种进步,从这种进步中我也看到中国通向公布当官家属情况、财产情况,以接受社会监督的阳光政府的可能。

(2006-12-19)

民主论坛

杨宽兴:关于文建刚灭门案的疑问与猜测

 

纽约的富翁市长拿着一美圆的年薪为市民做事,市民似乎并不担心市长会在暗地里大捞特捞,而贵州兴仁的县长文建刚做县长之前就积攒了万贯家产,并且公开声称自己的钱早就够用了(意思是不需要贪污受贿),却不料在他死后许久,好官坏官的争论仍未停息。

对一个刚刚惨死者的人品提出疑问,似乎有违做人的宽厚之道,但文建刚案中的重重迷雾不能不刺激着人们的想象,以至于国内纸质媒体也打破了警方的重重阻挠,开始对案件的侦察结果以及文建刚本人的清廉问题提出疑问。

我们不知到警方对文建刚案的躲闪态度是出于什么具体原因:案件侦破的需要,还是别有隐情?但在文案的焦点效应之下,贵州警方对新闻记者的过分防范乃至千方百计限制记者人身自由,反而弄巧成拙,使本已降温的文建刚案重新升温。

透过这些报道,我们知道,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的家属都对侦察结果提出了疑问。既然警察宣布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是抢劫财物,为什么不公布有关被抢财物的证据呢?目前所知,犯罪嫌疑人仅仅抢了文建刚的一部手机,可是,并不贫困的犯罪嫌疑人会为了一部手机而连杀六人吗,何况被杀者还是犯罪嫌疑人的熟人?

《南方都市报》的最新报道透露出本案的一些微妙信息,

“一位与嫌犯曹辉相熟的人士则表示,11月28日,他们和曹辉等人一起吃中饭时,大家谈到文建刚被灭门一事,曹辉曾说过一句:”文建刚那个贪官。‘“

很遗憾,中国的贪官实在太多,如果不是由于文建刚被灭门,无论他贪与不贪,老百姓都不会过分在意。尽管文建刚也曾有过一些廉洁从政的誓言,可是太多的贪官都很熟悉这套作秀的技巧,一个个大贪官被抓之前,冒充清官的水平实在太高,久而久之,真假难辨,无论表面上多么清廉的官员,人们也不会轻易相信了。假如要断言一个官员廉洁与否,与其把宝压在他的人品上,倒不如压在他的职位上,遗憾的是,文建刚所担任的县长(产媒大县)职务,是一个很不容易让人信任的职位。

在文建刚死亡之初,媒体的溢美之辞似乎有为文建刚盖棺论定的意思。但令人怀疑的侦破结果以及对记者的过度防范实在不能不令人怀疑本案背后另有猫腻。

现在所了解到的信息显示,文建刚似乎并非他的同学家人所说的那个“能力强、年轻有为、政绩突出、刚正不阿的好县长”。以低廉补偿费强力推行拆迁的行为说明,他对于普通居民缺乏必要的同情,而让自己的小舅子在拆迁后的废墟上创办汽车城的计划则说明,这个县长很可能也有打算在治下捞上一把。如果这些报道中提及的问题确实存在,那么,一个好县长的形象也将就不存在了。

根据常识判断,我们很难说文建刚会是一个清官,在当下权力体系之下,就是把全国的县长们全部梳理一遍,又能找到几个真正的清官呢?如果说这些县长们有什么不同的话,恐怕也只是“不清廉程度”

的不同而已。

此前的报道中试图把文建刚描绘成一个贫困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普通干部,但最新的报导却清楚地告诉我们,文建刚的几位兄姐,都是当地具有实力的干部,这种为了美化死者而有意掩盖事实的做法,已经破坏了人们对文建刚正面报导的信任。

联想到每每有公务员非正常死亡的事发生,总会有大张旗鼓的追悼会和事迹报告团,我们不禁要问,普通人死得,官员就死不得吗?对一个官员的非死亡,是否可以只谈论其死亡事件本身,而不去无限拔高死者呢?我觉得,《南方都市报》等媒体旁敲侧击式的疑问,正是对前段时间舆论过分拔高文建刚的一种反弹──根据常识,一个产煤大县的县长很容易涉及经济问题,为什么文建刚却恰恰是这样一个好官、清官呢?如果奇迹般地竟有这样一个清官存在,而他的死又是如此血腥,如何能不吸引新闻记者的好奇与关注?

到现在为止,文建刚一案给我的感觉是:太多互相矛盾的说法,太多暧昧不明的巧合,太多吞吞吐吐的言辞,太多躲躲闪闪的表态。一个县长被谋杀了,从公安部到基层派出所都有民警参与破案,本是志在必得的一种姿态,却把大量精力用于防范乃至限制记者人身自由,这究竟是为什么?如果文建刚是一个贪官,严格的舆论管制会起到保护腐败的作用;如果文建刚是个清官,因舆论管制造成在猜疑和不信任,将会给文建刚第二次伤害。

我并非认定文建刚是一个多么惊人的贪官,到现在为止,关于文建刚的人品,我们不应胡乱猜疑,但作为一个县长,就算文建刚是个贪官,他能涉及的钱数也绝不会多到让人吃惊的地步,当贪官们动辄几千万乃至上亿地捞钱的时候,不会有什么惊人的数字出乎人们意料。

如果要我猜测,我倒宁愿相信本案背后有十分复杂的经济纠纷关系,近来屡屡看到官员被打、被杀乃至全家被灭门的消息,这些消息往往喧嚣一时,转眼就没了下文,是公众不具备追踪热点新闻的兴趣吗?

显然不是。

我们懂得这个道理:当一个腐败链条崩紧的时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断裂,对环环相扣的其它组成部分可能会构成巨大的损伤。警察的侦破工作当然要进入死者生前的真实生活,而这些真实生活中又会涉及多少不便为外人知的真实关系呢?那些环环相扣的链条的其它组成部分,就那么喜欢自己的真实一面被摊在阳光之下吗?

于是,对媒体的过度防范就成了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本来应该活在公众监督之下的官员们,有几个不是越来越注重行事低调,有几个不是越来越注重“个人隐私”?而在这个社会中,他们是决定一切的,当然也包括对待媒体的态度。

在一个腐败普遍存在的环境下,连对吹捧有时也会帮官员倒忙,甚至连累他周围的社会关系。正如为了获得文建刚死亡的真相,有些人与文建刚的关系只好被抽丝剥茧地揭开,但这种揭开只是对从事侦破工作的警察而言,相反,对于公众,有人试图使之成为永久的秘密。

当一个人处在县长这样一个职位上,他的本性如何事实上已不重要,中国各地的官员,在清廉与腐败问题上的表现,正如各地千篇一律的建筑,可能并无太大差别。但如果一个偶然死亡的县长被发现有太复杂的经济黑幕,那就一定要对这一黑幕的扩散加以控制,我倒不是说文建刚的背后一定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地方,但目前那些掌控形势的人,他们必须考虑到侦破过程中发现的真相可能具有爆炸性力量,他必须考虑到仇富仇官心理已经不是单一的特例。

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被弄到如此神秘兮兮的程度,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这种神秘兮兮的气氛,或许暴露了与谋杀真相同等重要的真实。至此,除了对犯罪事实的探求欲望,人们似乎也在关注本案将以什么样的最终说辞作为结束,但愿不要无疾而终地给我们留下一个难以释疑的尾巴,毕竟,信息时代的民众具有一种探求所有真相的欲望和本能。

民主论坛

刘 水:乞讨作家洪峰知耻而后勇

 

沈阳作家洪峰上街乞讨,既对作家供养制度包含着期待和隐忍,又不乏不满和抗争。他曾经非常矛盾──依赖制度又不甘被制度羁绊。等到他在博客发声明退出国家、省、市三级作协,人们终于读到洪峰的觉醒和骨气。他以“自找耻辱”的乞讨手段消解作家光环的虚幻,原来他们得到的保护有名无实。退出作协的姿态很重要。

洪峰现在正式身份是沈阳市文化局专职作家。作协会员是他的名誉身份。实质上供养方式一点没有改变,至于他与文联约定的作品数量、住房等待遇是另外一回事。当乞丐不耻辱,当作家不耻辱,作家乞讨更不耻辱,被纳税人供养的作家才耻辱。洪峰没有以上街乞讨感到耻辱,乞讨是他的自由和权利,单就行为而言,外人似乎没有必要说三道四,人们只是怀疑他乞讨的动机。实际上颠倒了。笔者以为,无论何种动机,都不值得怀疑和猜测,倒是一个中国作家乞讨的行为,很值得关注、深思。他们永远无法解决功名追求和创作自由的矛盾,他们首先是政治人,然后才是文化人。对政治风险、言语禁忌、意识形态考量,使得他们的作品远离现实社会。创作技巧不是他们首先考虑的。那些作家的人格严重撕裂和扭曲。洪峰的耻辱感被随后来自外界的批评和“辱骂”唤醒。证明他还是有耻辱感的人,对作家身份尚怀有虔诚和尊重。耻辱感是一种宝贵的气质,对一个作家更显得弥足珍贵。与耻辱感伴随的是个人尊严。丧失尊严,作家的良知和人道情怀都会消失。

精神自由和独立性,是作家赖以存在的唯一理由。这是说烂的话题,这里不罗嗦了。现在大陆民间对主流话语权的不满,通过恶搞、炒作、娱乐化、八卦等软方式得以释放和表达,有效消解了可能的政治风险,这是中国大陆文化繁荣的异化景象。洪峰乞讨,可归此类。恶搞、娱乐化、八卦、乞讨……还有未知的什么什么,都是对话语自由权的另类诉求,太有悲哀的意味!

写作是个人化行为,被世俗社会看作“知慧”的体面职业。好面子的国人,好面子的作家,究竟收获了什么,只有自己心知肚明。北大教授好面子,几十年没有一个教授捅破薪资低下这张纸。且不讨论北大距离一个一流大学有多远,且不论北大、清华能否代表中国大陆的高等教育水准,能否代表学术知识水准。对知识和智慧的崇尚,应该是一个健全社会的基本共识。教授获得公职人员中的高薪,是应该的。

作家靠文字产品获得高收入,而非靠供养获得较高收入,也是正常的。大多数作家单纯依靠稿酬赶不上教授的平均工资。不能因为有人吃不饱,就抱怨教授、作家收入太高,极端平均主义实际上是计划经济那一套,是社会倒退。高收入永远没有标高,而低收入总有一个底线。世俗观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知足常乐的自欺欺人说辞。没有人知足,也没有人常乐。这是常识。

西方社会非政府组织发达,民间基金、组织对文学多有奖掖。不象大陆官方只重精神奖励,看轻金钱奖励。国家供养作家,显然负面作用更大,纳税人不会答应。新任作协主席铁凝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不会取消专职作家。在这个体制下,哪个行业都打上制度的烙印。有人呐喊文学死了,有人呐喊解散作协,在于文学不能承受政治的收买和重压。

文学需要来自人性的支撑,作家需要来自自由的力量。舍弃言论出版自由,文学和作家死不觉死。破坏未必不是寻找新生,墨守成规惟有死胡同。哪天由民间组织供养作家,哪天作家才能获得解放。诺贝尔文学奖不是唯一的目标,但却是一个标准。

(2006年12月16日)

民主论坛

奥尔罕·帕慕克:帕慕克案(随笔)

帕慕克案(随笔)

奥尔罕·帕慕克 著   

  商  雨 译   

   

 

    本星期五,在伊斯坦布尔我度过一生的地方西西里,恰好对着我外婆独自一人生活了四十年的一幢三层楼房的对面法院,我将面临审判。我的罪行是“公开诋毁土耳其身份”。公诉人将提出判我入狱三年。也许土耳其-亚美尼亚记者丁克曾在同一个法庭上,根据第301条同样的法令所受的审判,同样会落到我的身上。尽管有此担忧,但我还是保持乐观。就像我的律师一样,因为我相信对我的指控是站不住脚的,我不认为自己会啷铛入狱。

     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对我的审判的夸大,多少令人感到不安。但我十分清楚,我的不少伊斯坦布尔良师益友过去仅仅因为一本书,仅仅因为他们曾经写下的东西,便受到过分的严酷拷问,在法庭上耗时多年、被判入狱。我所生活的国度是一个荣耀总是属于帕夏、圣徒和警察的国度,而这份荣耀,作家只有在法庭上、监狱里煎熬多年后才有可能赢得,因此把我投进监狱,我也不会表示惊讶。我明白为什么朋友们会笑着对我说,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土耳其作家。”但是,我并不是为了这份荣耀才说出那些会给我带来麻烦的话。

     今年二月,在一篇发表在瑞士报纸上的采访中,我说:“一百万亚美尼亚人和三万名库尔德人在土耳其被杀害了。”我又抱怨道,讨论这些事情在我的国家里是一个禁忌。在世界上严肃的历史学家那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千上百万奥斯曼亚美尼亚人,因涉嫌反对奥斯曼帝国而遭到驱逐,其中许多人在路上被屠杀是一个常识。土耳其发言人,尤其是外交官继续声言死亡人数极低,不能把大屠杀归为种族灭绝,因为它不是有系统的,战争期间,亚美尼亚人也杀死了许多穆斯林。但不管怎么说,今年九月,尽管受到国家的反对,但还是有三家极受人尊敬的伊斯坦布尔大学,联合举行了一次公开针对不见容于官方土耳其阵线观点的学术研讨会。从那时候起,九十年来第一次有了对这个主题的公开讨论——尽管萦绕着301条款的鬼魂。

 如果国家执意要扩大不让土耳其人民了解奥斯曼亚美尼亚遭遇的范围,那么这就说明它是一个禁忌,而我的言词也引起了暴怒:各种报纸发起仇视我的活动,一些右翼(并非一定是伊斯兰教主义者)专栏作家竟然说我最好“住嘴”;一些民族主义极端分子组织会议、游行抗议我的变节;公开焚烧我的著作。像我长篇小说《雪》中的卡一样,我一时感受到了由于政治观点而被迫离开自己心爱之城的感觉。因为我不想扩大论战,甚至不想听到它,起初我保持沉默,含垢包羞,远离公众,甚至对自己也默默无言。接着,有个省长下令焚烧我的作品,而等我一回到伊斯坦布尔后,西西里检查官便公开起诉我,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国际关注的对象。

诽谤我的人并非仅是仇视我个人,其恶意也并非只针对我一个人;我知道我的案子值得在土耳其境内外讨论。部分原因是我相信,玷污国家“荣誉”不在于讨论它的历史污点,而是根本不许讨论它。另外,还因为我相信在今天的土耳其,禁止讨论奥斯曼美亚尼亚人就是禁止言论自由,两者不可避免地相互联系。人们对我的困境表示关注,给予慷慨的支持,这使我感到安慰,但也有一段时期,发现自己已陷入我的国家和外面世界之间,这使我感到不安。

 最令人费解的是如何解释一个公然想进入欧盟的国家,竟会想到把一个在欧洲声名显赫的作家关进监狱,为什么它非得(康拉德也许会说)“在西方的注视下”演完这出戏剧呢。这种悖论不能简单地把它解释为无知、嫉妒或者不宽容。它不仅仅是悖论。对一个坚持认为,土耳其人(不像他们的西方邻居)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民族、不可能搞种族灭绝的国家,我能做什么?而与此同时,民族主义政治团体却正在对我进行死亡威胁。一个抱怨其敌人在全球范围内对奥斯曼遗产散布虚假报道,同时又接二连三地起诉、关押作家的国家,如此在世界上宣扬“可怕的土耳其人”意象,在这背后又是怎样的一种逻辑?当我想到国家要一个教授提出其对土耳其少数民族的观念,而教授所写的报道无法满足这种要求时便遭到了起诉,或从我开始写这篇随笔起,到我着手写你现在正读到的句子期间,有新闻报道说超过五名作家和记者受到第301条款的指控,这时候,我想象福楼拜和内瓦尔这两位东方学教父会说这些事件是“奇异”的,当然是!

据说,这出我们所看到的正在上演的戏剧,我想不只是土耳其特有的古怪的、令人费解的一幕,毋宁说,它表达了一种新的全球性现象,我们对它才刚开始认识,尽管缓慢,我们现在却必须开始去学会说它。近年来,我们亲眼目睹了印度和中国令人眩目的经济起飞,从这两个国家中,我们也看到了中产阶级的急速膨胀,虽然我不认为在读到反映他们私生活的小说之前,我们能真正了解这些人的部分转换。不管你称这些新精英为什么——非西方的资产阶级或者富裕官僚——他们像我自己国家里西化的精英一样,为了使他们新获得的财富和权力合法化,不得不追随分离的、显然是矛盾的行动路线。首先,他们必须采取西方的方言和态度来证明他们在财富上的急速增长为正当;随着这种所需要的知识被创造出,随后他们会开始指导起他们的同胞来。当人民指责他们忽视传统时,这些人会挥舞起致命的、偏狭的民族主义来作出应答。福楼拜式的旁观者或许会把它叫做“奇异”的争论,也许仅仅是那些政治、经济项目和他们所创造出的文化热情之间的冲突。一方面是急剧地加入全球经济,另一方面则是把真正的民主和思想自由视为西方的发明的愤怒的民族主义。

V·S·奈保尔是首批描述后殖民地时代无情、残忍的非西方主流精英的作家之一。五月在韩国,我遇到了伟大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我听说,在他表示其国家军队侵略韩国和中国时所犯下的丑恶罪行应该在东京公开讨论后,也受到了民族主义激进分子的攻击。欧罗斯对车臣和其它少数民族及公民权利团体的不宽容,在印度,印度民族主义对自由表达的攻击,以及中国对维吾尔人谨慎的种族清洗——所有这些东西都通过相同的矛盾获得养料。

如同明天的小说家将会叙述新精英的私生活一样,毫无疑问,他们正期待着西方对他们的国家限制表达自由提出批评。但是,这些天有关伊拉克战争的谎言,以及对中央情报局秘密监狱的报道,极其严重地损害了西方在土耳其和其他国家中的可信度,已经使得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在我所属的世界里,越来越难以制造属于真正的西方民主的案件。

 


 

《自由写作》–?

 

李  笠:东方的诱惑(诗三首)

胡  莺:私人空间(散文)

私人空间(散文)

胡  莺   

 

“男人很脏的”

——记忆中的语文老师

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总有那么一、二个人让你一辈子也无法忘怀。而且,这种无法忘怀是带着某种心境的,在某个时段里,心境会神奇地被突然点亮,于是一连串的记忆穿过时光隧道火星般地窜了出来。

一个晚秋的晌午,阳光安详且温暖,我孤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当一屡阳光从窗台旁移至我脚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院彩英。

院彩英老师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打扮:苗条的中等个,吹着一个大包头,喜欢穿包臀包脚裤,尖头皮鞋。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身行头可是很酷的啊!为此,她没少挨“革命小将”的批斗。

院彩英老师脸长得较饱满,皮肤不是很白,因着一身时髦的行头,远看好似花一朵,近看脸上雀斑不少,但远远向你走来的她,还是属于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女流之辈。我最喜欢看她信步走来、左顾右盼的风情样。

院彩英老师有胃病,课间休息时她常会吃点苏打饼干,抽支烟,那样子有点象电影里的美蒋女特务。真是这个“女特务样子”,让还是小学生的我着实感到神秘以及一些崇拜。我和班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喜欢在她下班后跟踪她,因为我们太想知道老师下了班以后,到底怎样为人之母或为人之妻的,过着是否和我们一样的生活?如果那时有相机的话,我们整个就一娱乐狗仔队样。

还好,院彩英老师家离我们小学不远,每次跟踪她过两条马路后,就看着她走进一条不大不小、很幽静的弄堂的最后一幢房子里,我们才算完成了当天的任务,大家都觉得很过瘾,心满意足地迎着绚丽的晚霞折路回家。不久,我们便有了“劳动成果”,知道了我们的班主任是在她姐姐家吃饭的,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家。“刺探”到这个情况,对充满好奇心的我们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鼓舞!

那时,“文革”刚结束,上课很是随意、轻松。院彩英老师为了提高我们的兴趣,往往会绘声绘色地讲一些当时流行的革命故事或惊险的破案故事,这时即便是最捣蛋的学生也会安静地坐着,全班鸦雀无声,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啊!

不知为何——嘻嘻,许是那时本人长得比较可爱,院彩英老师对我印象特别好,刚上学报到,她就喜欢上我了,让我代表全班在一年级全校的开学典礼上表决心。记忆中,我好象穿着粉红色的衬衣,紫红色的灯心绒背带裙,童花式发型,一付自信、清秀的样子。由于天性文静,加上生平第一次上台,我一时紧张,读错了一个字,结果被坐在前排同班的大眼睛男生起哄,羞得我小脸通红,心跳如鹿。

我们经常跟踪的秘密,还是被院彩英老师发现了,但她并没有责怪,却还告诉我们,其实自己晚上是回到另一所小学的宿舍一个人过的,并热情地邀请我们几个女生星期天去她那儿打牌。贪玩的我们,当然是立马响应喽。我记得自己的牌艺还不错,常常拿第一,为此老师拿出当时也算高级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予以奖励,师生之间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开始关心起院彩英老师究竟是否结过婚、有没有孩子。当然,她是不会告诉我们这些黄毛小丫头的。巧得很,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女生照样去学校找她欢度周末,推门就看到她正陪着一个梳着长辫,白净,文气的漂亮女孩。当时我们特别兴奋,因为漂亮女孩的出现似乎验证了我们对老师有孩子的猜测。老师很坦然地把女儿介绍给我们,并说先陪女儿去琴房练一会儿琴。随后,我们则象枝头上的小鸟一样叽叽咋咋地议论开了……

送走女儿,院彩英老师告诉我们,她已离婚,女儿是判给父亲的,每周来看母亲一次。她说自己以前很喜欢跳舞,是在舞场上认识女儿的父亲的。她还摇着头对我们说,男人很脏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女人对男人的评说,只是我当时并不懂什么叫“男人很脏的”,心想,小男孩有的是坍塌,但大男人好象个个比较干净的呀!现在我才明白她当时说话的心境和真实含义,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她的言行应该算是比较直白、勇敢的。

上了中学以后,我就和院彩英老师不常联系和来往了,但时常会想起她,有时也会在黄昏的窗前,看到她从远处校门口摆动着依旧苗条的柳腰,轻盈地走来,这时我总会目不转睛地默默迎送着她经过楼下。

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一次和院彩英老师相遇会是以这种情形结束的。一天,我和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在路上遇见她,彼此寒暄了几句后,我们就问她现在过得怎样?住哪儿?她说还是一个人过,不过租了一间离她姐姐家很近的小屋住着,她说不想再结婚了,一想到男人就觉得脏,恶心。这是我第二次听她这么评说男人了,而且脸上的表情是如此复杂,给我留下的印象真是深啊。她说现在没事会打打麻将,不过近来运气不好,老输钱,并说由于刚买了洗衣机,所以手头有些紧,想问我们借点钱。我和好友面面相觑,感到很吃惊,我们好久不联系了,怎么一见面就要借几百元钱?我马上说,老师现在手头紧,那么我们回去想想办法吧。当然她也明白这是一句托词。

在这次相遇之后,以前所有对院彩英老师的美好印象,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现在想来,院彩英老师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是自己那时幼嫰的心灵在把她高大、神化。她还是那个有个性的她,是她带给了我启蒙知识和童年欢乐。在我的记忆深处,小学的美好时光是和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院彩英紧紧相连的!

 

“一辈子幸福”

——老邻居宁波阿娘

秋雨不停地下着,我伫立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嘴里不禁哼起了美国歌曲《老黑奴》:

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赴返。
亲爱的朋友,都已离开家园,
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
我听见他们轻声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我已年老背又衰。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让我想起了老邻居——宁波阿娘。

那时她只有60岁左右,一口地道的宁波话,中等个,身扳硬朗,有些花白的短发,用一只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黑色新月型发夹把额前的头发全都往后夹住,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白澈的皮肤,腰间终日围着一只蓝白土布的围兜,让人感觉整个一个浙江山清水绿养育出来的一方人士。

印象中,阿娘整天都是忙进忙出的样子。由于父母都是双职工,小时候我们兄妹都搭火在阿娘家,父母休息日除外。

起初,我对阿娘的生世不是很了解。她家在底楼,南北朝向的三间房,后面还有大大的一间厨房。按当时的住房标准,阿娘家绝对是“小康”。吃过她做的许多菜,大部分已淡忘,惟有那肥肥的、颜色看上去淡淡的红烧肉,让我时隔数十年还清晰如初。其实我不喜欢吃这样的红烧肉,我时常要把她的肉和母亲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来作比较,味道当然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渐渐地,我在母亲那里陆续知道了阿娘的一些情况。她也算是红颜薄命,年轻时出海的丈夫就抛下幼小的儿女们和她,离开了人世,让她从此守了寡,她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含辛茹苦地把子女拉扯到大。子女长大后,大女儿找了个上门女婿,是一家大企业的领导干部,他们全家住的就是女婿的房子。后来,阿娘有了三个外孙女和一个外孙,再后来她儿子也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儿媳挺漂亮的,给她也添了一个漂亮的孙女,可谓子孙满堂,算是对她一生的回报吧。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阿娘包的宁波碱水粽。每到端五节,我们总能吃到她自己包的碱水粽。剥开一张棕色的叶壳,我会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软软的带点咸味的粽子,香香糯糯的味道,这一辈子也难以忘记!现在已经吃不到这样的粽子了。阿娘很能干,除了包宁波粽子外,她还会包碧绿结实的青壳小脚棕,母亲就是在她的“传帮带”下学会了包粽子这门活的。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阿娘最后一次来我家帮母亲包粽子时的情景。那时她已经70多岁了,因为母亲比较忙,她就主动放弃了午睡的时间,来到二楼的我家。她和母亲各自坐在小凳子上,围着一个大大的木桶,一边聊着家常,一边手脚不停地包着小脚粽。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阳光下的她们显得格外的宁静、安祥。我没有参与她们包粽子,当时她们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是阿娘和母亲说的一句祈祷式的话语,被我无意中听到了,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深深记得,并时常追问自己。阿娘说:“我希望小莺今后能找到好的人家,那她就会一辈子幸福了。”那时我就在想,午后的阳光、香香糯糯的粽子、母亲的关爱,都让我感到快活,“一辈子幸福”会是个什么样的快活法呢?因为人小,我无法从生活的经验中找到答案。

日子象流水似地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匆匆过去了,邻居们也象流水般的相继分散流失了。后来听说阿娘80几岁时得了糖尿病,拖了一两年,最后是尿中毒去世了。

这些年间,每当我想到劳碌一生、善良的阿娘,“一辈子幸福”这个问题就会冒上心头。

今天,我已步入知天命之年,但“一辈子幸福”这个问题,我还无法给在天国的阿娘有一个圆满的答案。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放言,对生活意义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就是这个问题的消失,即什么也不发问。

在这样一个阴沉的秋雨天里,我又想起了宁波阿娘她老人家慈祥的面容和祈祷式的话语,但心中仍未有明确的答案。

 

苦命

——我的同事杨玉琴

年轻的时候,不太相信命运,一个劲地想做这做那的;随着阅历的增多,自个的事或身边的事看多了,想多了,人间的很多悲喜之事,其实偶然中都带着必然性。

每每想到曾经在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杨玉琴,我都会深深地沉浸在哀思之中,她的一生,用老人的说法,就是两字:苦命。

杨玉琴刚来单位时,就象一朵带露静静含苞待放的百合花。文静,妩媚的她,中等个,细腻白净的肤色,满月般的脸上有着一双静如湖水的眸子,挺直小巧的鼻子,上嘴唇稍稍有些微扬,更显一丝少女的娇柔。她给人的感觉整个就是恬静娇美,只是在右鼻下方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隐约透着一丝苦命的预兆,每次喊她的名字,都让我想起马嵬坡前的杨玉环。

她是服装技学出来的学生,本来应该是到车间做服装的,但是领导看她长得漂亮娴静,就让她到一线当了营业员。她好象也安于这份工作,不象我和有些人讨厌和心不在焉这份工作。她总是兢兢业业地做好每天的工作,毫无怨言。和她同来的另外几位女生,漂亮和不漂亮的都多少显示着她们的不安,有的还在业余充电,有的在投机取巧,有的在卖弄风情和谈情说爱。

她站在柜台间就象湖中的莲,静静的安于湖水中,顺着四季的变化而悄悄地生长着。她给人的印象是淡淡的,却又那么的淡中见深。在单调乏味的工作中,每天看到她,总让我有一份清新淡雅的花香感。她的衣服搭配很和谐,夏天或浓或素的一袭棉质连衣裙,冬天素雅织锦团的外罩,围着一条纯羊毛的大红围巾,是那样的美丽出跳。

她虽然不是我可以很交心的那类同事,但我也喜欢和她在一起呆着或是谈谈世俗生活里的一些温馨的话题,尽管她没有丰富的谈话内容和深刻的思想内涵,但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那份默契、祥和的感觉,还有她那淡如闲云般的微微笑容。

我好象从来没有看到她开怀大笑或怒气冲冲,只有偶然看到她因胃痛用手撑着腹部微邹柳眉。

有些和我比较要好的或长得比较酷的男同事,如果向她献殷勤,我会有那么一点点妒忌(当然是善意的),然后我会试探着问他们是否看上杨玉琴了,但对于这些异性同事,好象也不见她起感情的涟漪。

我记得和她一起分配进来的几位男生中,有一个长得矮小,脸上散布着零星青春痘,尖嘴猴腮的男生,对杨玉琴很感兴趣。虽然他长得人模狗样的,但对女性还特挑剔,说杨玉琴什么都好,就是嘴的上唇稍稍有些上翘了点。我当时想,那怕杨玉琴“缺胳膊少腿”,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呀!你别看此男生其貌不扬,人挺聪明的,头子也活洛,耳听四方,眼观六路,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我和杨玉琴是好朋友,也会有意无意地来接近我,和我聊聊,侧面打听一些杨玉琴的事。随着交谈次数的增多,我好象对他的印象也好了起来,但我始终认为杨玉琴不可能会和他有故事的。

某年初夏的一天中午,下着倾盆大雨,杨玉琴没回家吃午饭,单位又刚发了盐汽水,我就跟她说我们把汽水当酒,到对面的饭店点几个炒菜当午餐。我们来到了饭店两楼,选了临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三只热炒,送菜来的服务生还以为我们俩在喝白酒呢,说真厉害,俩个女的喝一瓶酒!我们暗自窃笑不已。那天,我们静静地坐着,喝着汽水,尽情地享受着美味佳肴,一如窗外尽情地下着的雨。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彼此好象并没有谈起各自感情方面的事。一晃20多年过去了,我只记得当时的人貌情景,至于说了些什么,就象迷雾,飘浮在了记忆上空,无从追寻,了无痕迹……

这以后没多久,单位人事发生了一些变动,杨玉琴和那个矮个男生小郭都被调到车间的工场间里去了。我后来也忙于恋爱结婚生子,和她无意中疏远了。

我生完女儿待在家里休息期间,听同事说杨玉琴竟然和小郭结婚了!先是一惊,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无不为她感到可惜(小郭的家境也并不怎么好,没父亲,和母亲弟弟住在一起),因为凭条件,她找个才貌双全的也绰绰有余啊;瞬间,也敬佩起小郭来,他的自信,他的勇敢追求精神。不管怎么说,小郭肯定有吸引杨的地方,我想一定是他能说会道、甜言蜜语俘获了她的芳心。

他们结婚不久,我也上班了。一次外出开会和杨玉琴同路,问起她是否怀上了,她好象有些遗憾地说没有,然后我告诉她关于如何测量体温,计算排卵期,她好象听得很认真,不久就听说她有了儿子,这其中是否有我的一份功劳,不得而知,但我真心为她高兴。

一眨眼几年过去了,听说小郭在车间混得很不错,不当工人,搞外销工作了,身边还有个漂亮的女搭挡,彼此关系暧昧,杨玉琴则已外调到家电商场去当营业员了。听到这一传闻,我再一次为杨玉琴感到委屈可惜,如果传闻属实,她一定很痛苦,她很内向,想来她不会向人倾诉,只能自饮苦水了。

虽然我和杨玉琴分开了许久,但时不时地会有关于她的一些消息传到我耳里。唉,谁让她生得那么引人注目,又有那么不被看好的姻缘呢。那以后,听住在她家附近的同事说,她的二姐(杨家三姐妹都出落得象花似的,二姐最漂亮)被前男友杀了,那男的是为徇情而杀她二姐的。杨家母亲本来就有高血压,受不了这一打击,不久也撒手人间。

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又传来了有关杨玉琴的消息,她患了胃癌。哎呀,她还那么年轻,才30出头的少妇啊,儿子也只有6、7岁。我一时无法联系上她,但一直在为她默默祈祷着,希望上苍有眼,让好人平安。噩耗最终还是无情地传来了:虽然四处求医,一年不到,杨玉琴就不辛离开人世了。又听说,她临死前很痛苦,打杜冷丁也没用,但她很坚硬,不吭一声,靠撕咬被单强忍着,和其外表相去甚远。

我能想象,那时杨玉琴肉体上的疼痛已压倒了她精神上的痛苦,最后她是被活活痛死的。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在为她滴血……

花落人亡有谁怜,
玉琴一生短似花!
人去楼空悲切切,
遥忆当年花乃红!

 

 

《自由写作》首发

 

何  禾:火车读书会(短篇小说)

火车读书会(短篇小说)

何 禾   

 

1995年2月28日,我有一张工作证,上面写着:姓名何禾,性别男,出生年月1971年6月,工作单位上海市监狱六大队,职务管教干部。

这张工作证也是一张通行证,凭着它,我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过四道严严实实的铁门,进入关押罪犯的牢房。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听着“绿岛小夜曲”的懵懂少年时,曾在它的大门外驻足停留过,想象着月光下掀开的窗帘。

我的办公室就设在牢房里,如果我朝窗外张望,看到的是被铁条分割后的风景,和罪犯看到的一样,和监狱长看到的也一样,只是丝毫看不到一点绿岛的椰林风情。

我有权力审查罪犯的家信,这天又拆了一封。

“至于华珍,你就当作了一场梦吧……

她已经结了婚嫁了人……

在里面少想点,日子会过得快一点。”

是姐姐写给弟弟的。

当时我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随手在信封上批语:

“人生是一场大梦,坐牢是一段小梦,和这场大梦比起来,这段小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年后,我忍受不了陪犯人做梦的日子,脱下虎皮,离开了监狱。当天,我在日记里写道:

“1996年3月2日,我终于自行解脱了。”

从此以后,我开始我的新生活,自由,孤独,饥寒交迫,内心满足。


 

狱中生活是由回忆和浮想交织而成的。狱中生活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只有漫长的无尽的等待。在等待中,时间从我身旁带着呼呼的巨大声响匆匆流去。

犯人们只等待某一天——匆匆流逝的时间突然停住,就好像一辆急速奔驰的火车在某个路过的小站突然停下一样——这一天,犯人中的某个人结束了等待,从回忆和浮想中挣脱出来,回到了现实。

随后,这列少了一些老乘客多了一些新乘客的火车载着所有人继续向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于是,我们继续开始漫长的等待,继续听着时间从我们身边匆匆流去的呼呼声。

 

1997年12月27日,在一辆由杭州驶往上海的快速列车上,我和李彬决定成立一个读书小组。取名为火车读书会。我想,假如佛陀也曾坐过火车,那么经书中肯定会出现许多火车、而不是渡轮的意像。我们的火车读书会正好发轫于一列奔驶中的火车上,取名火车读书会,也算搭上了方便车。

我和李彬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李彬和我就是在这列火车上结识的,当时他手里正拿着本《里尔克诗选》。

李彬是个奇特的人,他告诉我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驾着滑翔翼在城市的楼群上方盘旋,像一只翩翩飞翔的大鸟。后来他降落在一座似曾相识的大楼的顶部,但从楼顶下去的铁门被锁死了,他无路可走,只好坐在这座摩天大楼的顶部,孤独地鸟瞰这个城市的繁忙夜景。

那天,我和李彬谈了很多。我们甚至谈了很多具体的细节,比如火车读书会的参加者应该准备一份书单,书单上的书应不少于五本,最好是文史哲类,当然多多益善。读书会应该定期举行集体活动,大家可以互相借阅书籍、交流书单,还可以交流读书心得。

李彬说还应该定期进行集体讨论让大家充分交流思想,讨论话题么,可以是学术问题,也可以是会员共同关心的社会热点问题。

我说我们必须营造一种自由民主、轻松和谐的交流气氛,每个人都应该平等待人,不能独断专行。

谈着谈着,我们的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读书小组聚会时的热闹场景。

两星期后,我执笔起草了一封致未来会员的信。

 

火车发刊词:

亲爱的朋友,此刻,我们还未曾谋面。

此刻,临近世纪末的某一个夜晚,上海的冬天非常冷,连绵的雨一阵紧似一阵。很久不见太阳了,还有月亮。此刻,我多么渴望看见一轮明月,还有闪烁的群星缀在深蓝的夜幕如璀璨的宝石熠熠发光。

亲爱的朋友,此刻,我还不知你长得什么模样。也许,我们曾在梦中相见,但此刻已分离太久。

在这个聚财者时代全面降临的时刻,你是否依然还在不懈地寻求自我的精神家园?

当算计的人越来越多,你是否依然怀着一颗真诚的心?

面对一个丑世界,你是否依然还有正见、正觉?如果是,那么亲爱的朋友,为了与你相聚,我已等待很久。此刻,窗外的雨正淅淅沥沥,夜色浓重,我们的前方雾锁天涯。

亲爱的朋友,此刻,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曾经,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读书人。曾经,读书是你我共同的热爱。

而书,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也带来了痛苦。读书,使我们获得充实,也使我们感到自身的匮乏。书中有真理,书中也有垃圾,而相互隔绝的状态更使孤独变成了我们的致命疾病。这时,读书的多多益善也变成了一件令人怀疑的事。为了摆脱个人的局限性,亲爱的朋友,这时你是否渴望加入一个以真诚为基础,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地探寻真理的集体?在这里,我们是因为一种发自心底的共同的执着而集合在一起;在这里,每个人都无保留地奉献自己的个人智慧,并将从由个人智慧凝聚而成的集体智慧中获得无穷的力量;在这里,亲爱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每个人都弥足珍贵!

此刻,窗外依旧下着雨,夜色愈发浓重。

亲爱的朋友,我们依然未曾谋面,但我似乎已感觉到了你的气息。是的,你是存在的,并且已存在了很久。在那里,浓重的夜的深处,无数盏昏黄的台灯下有你。而当这庞大的城市深处如林般矗立的楼群都已沉入梦乡,却有一个窗口孤独地彻夜不眠直到天明,那肯定就是你。

亲爱的朋友,从前,我们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人,暗夜行路已经太久。此刻,该是我们相认的时候了,让我们的手紧紧相握吧。

此刻,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夜色愈益漆黑浓重。

亲爱的朋友,今夜,没有皎洁的月光为我们照路,也没有闪烁的繁星为我们指引方向,但凭着对风雨对黑暗的无所畏惧,我们依然要在今夜上路。今夜,我们抛弃了致命的孤独,今夜,我们已不再是一个个孤单的个体,前方虽然是一片迷雾,但让我们就此出发吧,怀着对真理的向往,凭着一个团结友爱的集体的力量,这一次我们将走得很远,我们将终于走上那条唯一的通往光明的路。

——火车读书会会长:何禾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一日

 

现在是2006年12月9日上午9点38分,一个周六的早晨。曾经的火车读书会早已轰隆而去,就像叶子姑娘印在雪国火车玻璃窗上的俏丽脸庞一样,了然无痕。上海的冬天越来越暖和了,但天天天阴,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大雪了。几分钟前,我刚浏览了一遍今天发售的《21世纪经济报道》。

12月7日,一个新的世界纪录诞生于中国:某投资基金一天内募集400亿元。同一天,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结束,确定2007年主要目标是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同时我的眼角还扫到一则新闻:海峡那边,台北、高雄市长选举投票此刻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我打开手提电脑,开始写字。

写字是我年轻时的爱好,我已经很久不写了。现在,我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律师,手头上,正处理着一些经济合同纠纷类的商事诉讼案子,同时正雄心勃勃地准备朝着金融投资等新的业务领域进发。这是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大家都在拼命赚钱,我当然也不能落后。但是,我并不了解我自己。

1995年春天,哈罗德·品特的《背叛》在上海安福路上演,我看到节目单上有这样一段话:

“当我们回首往事,当我们试图把生活的章节逐页翻开直到它的开头,常常会发现我们的现在对于我们的当初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段话像个谜语,我经常把这张节目单拿出来反复揣摩,但始终不得其解。我想,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陌生人。就像火车上的朋友,就像那些早已遗弃在书架上的旧书单。

谁会想到呢,当时我们曾经多么亲密,信誓旦旦、热情洋溢。

 

 

《自由写作》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