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总喜欢淘汰别人?

 

鲁迅先生在《华盖集》中提到两种人:喜欢淘汰别人的人和歌颂淘汰别人的人。前一种人平生只有一个大愿,就是世上只留他自己,但要有一个美女和一个卖大饼的(最好也是女的)。现在还有这样的人,他们连卖大饼的都不想要了,比如据《信息时报》昨天报道,“新客家人多赞同设入广州门槛”,因为卖大饼的太多了,又都是外地人,素质太低,搞出许多社会治安问题来。于是后一种人(往往是学者)出来说,经过他们的研究调查,确确实实有多少多少案件是“外地的”、“低素质的”人跑到我们的城里闹出来的,于是在全副武装的城管都不解决问题的时候,就建议抬高进城卖大饼的门槛。

当初我们的父辈都在老家种地,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时,大家都流过血、出过力。为了保障城里的工业建设,我们的父辈,加上我们自己,又付出了多年的汗水、收获,甚至受教育的机会。现在城里发展好了,我们回到父辈曾经出力包围并夺取的城市,突然发现我们已经被定义为“外地人”。遭人白眼也没什么,谋不上高楼大厦和城市身份,租住仅供遮风避雨的小屋,卖一些城里人想吃但又懒得做的大饼还不行吗?有人说,不行,因为我们“素质低”。

这是试图把我们“定义”出去,从而达到“淘汰”的目的。当我们被定义为“外地人”时,我们就不再是完整的“人”,因为必然有“本地人”存在,但却享受不同的(往往是较多的)权利;当我们被定义为“低素质的人”时,我们也不再是完整的“人”,因为必然有“高素质的人”,理所当然地享受比我们多的利益。更有甚者,这种定义不仅是“属人的”,而且是“属地的”。一旦我们被定义了,不仅在人格上低人一等,而且在地域上被门槛拦截。我们不要批评他们“反外地人”、“反低素质的人”,而是要批评他们“反中国人”、“反人本身”,否则,我们就无意中把自己“定义”出去。我们要强调,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城市必须作出它的贡献,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是全部农村和全部城市的和谐。

我们不要轻易“定义”别人,也不能容忍轻易被人“定义”,但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我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某些人“定义”出去是必要的?比如邱兴华,我们犹疑于要不要给他做鉴定,就是吃不准要不要把他“定义”为精神病,实际上就是要不要执行死刑。人们有一个不便明说的心态:希望通过处决邱兴华来实现某种正义;也有一个没能明说的共识:精神病是不能或者至少是不宜被处以死刑的。处决邱兴华能否实现正义,这涉及死刑存废的争议,我们暂且搁置这个争议。真正的缺憾在于,我们始终没能论说清楚:为什么精神病不能处死?

正像有人质疑的那样:“疯狗能杀,疯人为什么不能杀?”这个问题回答清楚了,许多人就不再为邱兴华被送进医院而不是送上刑场耿耿于怀了。不过,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不能回答说“人不同于狗”,这正中问题的“圈套”,因为在国法有死刑时,人也是可以杀的。不疯的犯罪人都可以杀,疯的犯罪人为什么不能杀?对了,答案就在这里:刑罚只能针对犯罪人,这是各国刑法的基本共识;疯人(请允许我使用这词)不是犯罪人,所以,死刑作为一种刑罚就不能针对犯罪人以外的人,未成年人,精神病人,等等。

如果古法不处死九十以上者是出于恤老,那么今法不处死疯子就不单是出于人道,还因为处死疯子不能达到刑罚的目的:报应和预防。再设想一只老虎吃了一个孩子,如果有人尤其是孩子亲人在场,那杀死老虎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处在愤怒的激情之中,但国家施用刑罚却不能受制于不经反省的激情。如果10天之后有人要求处死那只老虎,你作为公园的管理者,会怎样回答请求者呢?对于这个问题,相信会有许多睿智的回答。

(作者系社科院法学所副教授)

文学是组织出来的?

 

书店里,当代文学史教材已达30种之多。洪子诚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特色鲜明。在叙述上,洪子诚格外重视文学的”外围”因素,包括文学生产、文学环境、文学体制、作家存在方式……而文学”内部”因素,洪子诚则将其放入历史情境和文化语境之中,并作出评判。

2006年11月26日晚,洪子诚接受了本报的专访。

作协的权威还”专业”吗记者:建立作协这样的文学体制,初衷是什么?

洪子诚:中国作协这样的组织,是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发源的。那次会议的主要工作,一是确立”当代文学”应遵循的路线、方针、政策,为”当代文学”确立规范,另一个就是建立”专管文艺”的全国性(也是惟一)的机构。

不过,像作协这样的组织,”左联”已经出现它的”雏形”;延安时期政党领导文艺的组织方式,也提供了经验。当然,也直接模仿了苏联的文艺体制。大家知道,中国作协原来名叫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1953年改为中国作家协会,这应该就是与苏联”看齐”的结果。

中国作协等组织,章程上的说法是”作家自愿结合的群众团体”,事实上主要是国家和执政党对作家、对文学生产进行领导、控制,保证文学规范实施的组织。当然,它对作家艺术交流、创作活动、正当权益保障也起到了一定作用。

记者:”文革”期间作协好像停止活动?

洪子诚:毛泽东认为建国以后文艺界执行的是资产阶级路线,所以,”文革”期间作协(连同它的直接领导中共中央宣传部)瘫痪了。”文革”时控制文艺界的,主要是中央文革小组,以及由江青、姚文元等人控制的国家文化部。

记者:是不是到了1979年,巴金等作家复出之后,作协体制才重新恢复生机?

洪子诚:要早一点。1978年初,文化部决定恢复所属艺术表演团体的原有建制和名称。同年5月,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和其他协会宣布恢复工作,中国作协最主要的刊物《文艺报》复刊。1979年10月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召开期间,选举了全国文联新的领导机构,中国作协也改选理事会,选举主席、副主席。机构的组织方式和人员构成,基本延续”文革”前的格局。

记者:当时文学进入了转折点。但是,从1980年到现在,作协对文学生产起的作用还那么大吗?

洪子诚:比起”十七年”(1949年-1966年),作协的影响应该说有明显削弱,但它的作用还是相当大的。”削弱”的原因,一方面是进入1990年代之后,社会、文化”转轨”,国家对文学的关注度下降。另一方面,除了作协这样的国家意识形态部门之外,也出现了多种影响文学生产的力量。还有一个因素———出于多种原因,作协不断降低自身的”专业”权威水准,这也导致了影响力的削弱。

但是,作协,包括地方作协还是相当有用的。因为它基本上是”官方”机构,掌握着巨大的政治权力和物质资本。作协的功能,与”十七年”并没有很大不同;与”十七年”有所区别的是,对作家和作品的”评定”,从侧重开展严酷的文艺斗争、批判运动,转移到侧重奖励制度。从1978年开始,中国作协,以及地方作协和其他文化部门实行的评奖活动,名目繁多。种种奖项,如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对作家获取文化”象征资本”,以及经济利益,都是非常有效的。

不过,一个重要事实是,相对于”十七年”,文学评价机制已经不可能完全由作协这样的机构垄断、控制。1990年代以来,各种”民间”机构也开展评奖活动;而作协的”经典”评定,即使是茅盾文学奖等重要奖项,也不一定都得到广泛承认。大学文学教育和文学史写作,也不会以它的评价作为基准。

媒体的声音,自由写作人的声音,学院的声音等等,出现多种声音。作协这样的文学体制也会吸纳某些意见,但它似乎不太在乎多种声音的存在。虽然受到许多批评,但作协的存在一点也没有受到动摇。

记者:作协在降低自己的”专业”水准,是导致其影响力削弱的重要因素之一?

洪子诚:现在,作家不参加作协,也不妨碍其作品的发表、出版,并获得很高的评价。当然,大多数作家还是想加入中国作协的,这仍代表一种资格和评价。

“十七年”,中国作协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有的人说,这种”权威”是国家政治权力赋予的,当然是这样,但当时加入作协,写作成就是不可绕过的”门槛”.1990年代之后,文学的权威性显然大为降低。

有些担任要职的文学团体领导,或者原本与”文学”没什么关系,或者从未写出较高水准的作品,不大可能从”专业”的深度理解文学生产。

“十七年”的作家协会,尽管有诸多问题,但”专业性”还是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维护。

而现在的情况,可能迫使具有文学”自主”意识的从业者,寻找途径另建带有”自主性”的文学圈。虽然这种努力不一定能成功。

记者:作协作为一个合法存在,受到的制约、批评越来越多。比如说这几年有许多人喊解散中国作协;它的评奖也每次都有争议。

洪子诚:这种批评我也注意到了。解散?相当长时间内不大可能吧?当然,作协的具体运作方式肯定会有一些调整。

文学体制不是孤立的,它是整个国家机器的一部分。现在虽然是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社会,但是对意识形态的管理,仍然是一项具有”战略意义”的”工程”,作协这样的机构,还是有其价值的。

不过,我也不认为作协的作用完全是消极的。

记得1980年代初,中国大陆作家代表团访问美国,发现美国作家很羡慕中国的专业作家制度。”专业作家”、”驻会作家”、”签约作家”制度,也就是国家对文艺的资助制度。

现代社会,作家、艺术家摆脱了曾经对王室、对贵族的依附,获得”独立”表达的可能,这是一种进步。但”市场”并不是理想的天堂。

目前,不要说一部分作家的工资,就是大部分文学期刊,特别是所谓”纯文学”期刊及一些文学研究类刊物,仍属于各级作协或国家学术机构,它们得以维持,国家拨款是重要条件之一。

确实,”资助”制度有可能销蚀作家的”独立性”,滋养依附性,但有时这种制度也能为一些精神生产提供保障。比如,像昌耀这样长期处于”边缘”、相当长时间不被”主流文学圈”认可、而且永远不会被”市场”认可的诗人,青海作协为其提供生活保障,就不应该受到抨击。

没错,作家应该靠自己的实力养活自己。政治不是衡量一切的惟一标准,金钱也不是。片面强调作家的”实力”,也就是获取金钱的能力,也是一种偏见。

不论在什么社会制度的国家,”资助”都是普遍现象。不可能什么什么都靠市场调节。

我想,问题不是资助是否必要,是否合法;而是如何建立一种有效的、尊重文艺及学术独立性的、有合理评定标准的、有一定公信力的资助制度。

记者:现在很多年轻作家,包括一些网络作家,还是渴望加入中国作协。他们在乎的是,如果有一个单位给你发工资,能够保证你的身份,还可以组织你出国,那是很好的结果。

洪子诚:这也说明作协还很有用。

批评作协的人,有的是出于对文学未来发展的关心,有的可能是因为没能在这个体制中得到预想的利益,情况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形成多种表达途径,改变文学界的整体结构,使不同的力量之间形成互相制约。

补充一点,对文学体制进行检讨当然重要,但作家、批评家、学者也应该扪心自问,在当下复杂的社会生活环境中,如何保持自身思想、艺术创造的”自主性”.

期刊的权力很霸道吗记者:文学期刊的作用曾经很大,但1990年代之后,它的作用似乎越来越小。现在的文学与文学期刊是什么关系?

洪子诚:目前,在组织文学活动,推出新人和新作方面,文学刊物的作用仍不可低估。当然,期刊在公众中的影响力确实”越来越小”了,这不是期刊本身的问题,而是整个文学在社会文化空间的位置减缩的问题。1980年代,在社会文化空间中,文学处于中心位置,现在流行文化、消费文化取代了它。

记者:”五四”时期,现代文学时期,期刊发行量大吗?文学位于文化的中心吗?

洪子诚:当时有影响的文学杂志的发行量,我想无法和现在的期刊相比。一些著名杂志,影响很大,但也只是在精英知识分子和文学青年之中流传。我们过去编写的文学史,是站在”新文学”的精英立场上的叙述,容易给人造成”新文学”作品、期刊涵盖一切,拥有最多读者的错觉。但当时广大市民读者喜欢的,恐怕还是娱乐性期刊或通俗小说。

不过,在某些特定时期,文学期刊还是相当重要的。比如”十七年”,现代消费性通俗文化受到排斥,文学填补了人们的精神空白。而1980年代,消费文化还没正式登场时,文学承担了思想解放、政治预言、情感宣泄等众多功能。就像北岛说的那样,当时的诗人”戴错了面具”,扮演了先知、斗士、牧师、代言人等角色。

记者:当时文学力量很大,期刊很有影响力。比如作品在期刊上发表之后,报纸会转载,会发表评论,电台会广播,并产生强烈的社会反响。

洪子诚:确实如此。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各种传媒的位置发生了错动。期刊这样的纸质媒体地位下降,而电视、网络等新兴媒体的地位大幅提升。

记者:但是期刊也体现着权力的倾向。

洪子诚:毫无疑问。在当代,特别是1950-1970年代,文学规范,文学界斗争、批判运动,对创作的奖惩,文学实绩的检阅等,主要通过期刊实现。目前也还是这样,但是刊物在相当程度上有了个性发展的空间。

记者:今天最活跃的中年作家,都是期刊的”产物”.连文学流派的命名,比如先锋派、新生代、朦胧诗、”70后”、”80后”,等等,都是期刊的力量。

洪子诚:所以有的学者说,在某种程度上,一部现代文学史,就是一部文学期刊史。文学运动,文学流派的形成,作家确立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都离不开文学期刊。选择哪些作品,推动何种关注,引发哪些争论,都是刊物所要考虑的。

记者:也有作家抱怨说期刊很霸道,以前是我们写什么你发就完了,现在是编辑的作用更大,比如他会找一个话题让作家来写,他有解释权,并且很随意地把不同作家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洪子诚:”权力”是无处不在的,期刊当然拥有某种权力。从来没有过”我写什么你就发表什么”这种情况,除非这个作家在文学界拥有崇高威望,而刊物需要借助这种威望自我提升。

不同的期刊、编辑之间,区别相当大。据我所知,许多期刊(包括出版社)的编辑,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苦劳动。

当然,所有文学刊物都有自己的标准,包括观点最隐蔽的期刊也有自己的选择。选择与拒绝,稿件的处理方式和编排方式,都体现着”权力”,说”霸道”也不无不可。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不认同你,我自己办一个刊物,这就是出现许多”民办”诗刊的原因。

记者:刊物的等级是不是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洪子诚:是的。等级还存在,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清晰、严格了。过去,如”十七年”,文学刊物、文学出版社,中央主办、中国作协主办、地方作协主办,有着明显的等级区分。

大学制造文学灾难吗记者:近年来,文学界与大学的关系好像越来越密切。建国以后到1980年代,作家和批评家与大学关系比较松散,各级作协、刊物是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最主要组织者。现在,在文学创作、批评领域,学者、教授们的作用越来越重要。

洪子诚:现代中国,大学在文坛占有一定位置,也有很大影响力。特别是所谓”京派”作家、批评家,大多在大学任职。建国后,强调的是作家、批评家重视社会斗争实践的”左翼文学”传统,大学、文学研究机构的地位受到很大削弱。受重视的作家、批评家往往在文学领导机关和刊物任职,许多受到压抑的作家、批评家被分配到大学或研究机构,比如废名、钱锺书等等。这是有意识地压低大学与研究机构在文学领域的发言权。

1980年代开始,文学总体上离弃”左翼”和延安文学传统,学院(包括研究机构)在文学界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大学的作用,主要表现在”经典”的筛选方面。现在的许多作品,似乎只与大学、专业研究机构发生关系。比如说某部作品发表或出版之后,大学组织研讨会,教师研究批评。媒体组织的讨论会,与会者也大多来自大学。学院还进行文学史教材编写,作品选的编选,这些工作对于建立所谓的”文学史秩序”,都起着重要作用。

记者:大学开始”养作家”,作家当上了博导、文学院院长。大学不仅把握着评论权,甚至还插手创作领域,比如有的大学颁发写作硕士学位。大学教授兼任作协负责人,还参与各种评奖……这正常吗?

洪子诚:你对情况的描述可能不很准确。的确有不少作家、诗人到大学任职,比如马原、格非、王家新、西川、柏桦、多多、梁晓声、曹文轩、萧开愚等。其实,他们中有的原本就一直在大学里。而且,大多数作家也并不在大学任职。1990年代市场化之后,许多作家,特别是诗人靠写作达到一定生活水准已经很不容易,作协的资助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作家、诗人当然要寻找”出路”.经商是选择之一,比如目前有不少诗人、作家同时也是书商,或从事其他商业活动,还有许多人在报社、刊物等文化部门供职。诸多选择中,大学也成了较为体面、较为稳定的去处,这是必然趋势,无所谓好与不好。

问题在于,大学教授为什么就不能拥有写作”权利”和批评”权利”(评奖也是一种批评)呢?难道只有作协里的作家和批评家才能拥有这种”权利”吗?我想改换一种提问方式——为什么1990年代之后,不少作家会热衷于进入大学?批评的”重镇”为什么会向大学”转移”?这种情况对中国文学会产生何种利弊?

记者: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大学教授的说法成为文学很重要的判断依据,作家也很兴奋地臣服于他们的评价,这在我看来是不正常的。大学能够参与文学生产、进行价值判断、编写文学史,就差没自行出版了,如此说来,文学基本上可以在大学内部自行封闭循环了。

洪子诚:我承认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如果文学生产、阅读、评价都在大学里完成,在大学里循环,文学文本只能供文学系教授、学生解读,那确实是问题,严重地说,也可以说是一种”灾难”.但是,目前是不是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形?这种描述的真实性还值得考虑。

其实,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包括作协在内的”官方”掌握着的各种资源及其影响力,这仍然是主要的。在这种情况下,大学发挥的作用,对制衡文学写作、文学批评的”主流意识形态化”,效果仍然是积极的,应该得到充分肯定。

当然,应该有另外的声音和力量存在,比如某种独立的、严肃的,而不是热衷于泡沫炒作的媒体批评,某些”自由撰稿人”的写作和声音。

你提出的文学生产的”学院循环”现象,也有可能发生,也的确是一个新问题。

学院的优势和弊端,都有可能对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产生值得警惕的影响。最直接的后果,可能是导致写作、批评缺乏直接生活经验,教条僵化,削弱鲜活的生命力。当然,一切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我说的只是有这种可能。

记者:媒体在文学批评中的作用在减弱。过去的报纸副刊有许多短小的批评,现在大部分都砍掉了。

洪子诚:现在的批评,主要由专门批评刊物承担,且大多文章篇幅较长,常常有很大的理论框架,发表在诸如《文学评论》、《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文艺争鸣》这样的刊物上。它们的面目,基本上是研究性质的,这当然很有必要。

不过,那种较为短小的,类似1930年代刘西渭(李健吾),还有沈从文、鲁迅那样的包含更多体验的,更敏锐(也更尖锐)的批评,却被忽略了。这确实是目前学术体制影响的结果:这样的文字,在大学和研究机构,在评定职称和述职时,不被看作”学问”.批评也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与广大读者的联系。

文学批评方面,如果报纸等媒体失职,那也应该对批评的”学院化”负有一定责任。

我想,比较理想的局面,可能是批评的多种格局的互补。

说到文学批评,有一个问题大家经常提到,却很难解决,那就是批评家的独立地位问题。我觉得,在中国,批评家和批评对象的关系过于密切,这对于保持批评的严肃品格,总是个很难处理的问题。我们都是”常人”,感情上的、实际利益上的因素不可能绝对避免。有才情,有鉴赏力,具有敏锐思想当然很难,但是在我们的时代,要成为独立、因而也有些”孤独”的批评家,可能更不容易。

洪子诚,广东揭阳人。

1939年4月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中国新诗的教学、研究。主要著作有《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中国当代新诗史》(合著)、《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与方法》、《文学与历史叙述》等。

《时代》年度人物与美国不独立宣言

 

如果说两百多年前美国人发表了《独立宣言》,旨在脱离英国的统治而独善其身的话,那么自从人类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他们发表了一系列不独立宣言,摆出兼济天下的姿态,跟独立时一样生动鲜明。尽管这种做法从二战甚至更早时期就已经开始了,但是明白无误地说出来,而且受到广泛的理解和接受,还是借助了互联网和贸易。

当年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和尼格罗庞蒂的《数字化生存》作为先声,从纯技术的角度为全人类描绘了共同的美妙未来。很快,“全球化”成为一个最全球化的概念,如今被《经济学人》杂志称为“21世纪被滥用词语之最”。《纽约时报》著名的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以此为题写了两本书,其中第二本《世界是平的》全球热卖,算是不独立宣言中的最高音。

这次《时代》周刊将“你”——网民评选为2006年度人物,也是这个不独立宣言中的一个重要段落。这个不独立宣言的中心思想就是鼓吹以互联网技术为平台的全球化运动,欢呼一个数字民主时代的到来。

网络上转述了相关评论和报道中一些精彩的话,例如《时代》周刊执行总编辑施滕格尔说:“如果你选择一个个人为年度人物,你必须得给出他是如何影响数百万人生活的理由。但是如果你选择数百万人为年度人物,你就用不着给出理由了。”但是我认为,跟这段俏皮话相比,本期《时代》周刊中真正有价值的判断却没有被提炼出来,那就是:“这不仅改变了世界,而且改变了改变世界的方式。”这句话是很要命的,它的意思是,如果你还不紧紧跟上,不仅会落后,而且会迷路,连怎么追赶都不知道。

托马斯·弗里德曼在那本书中也说了一些类似的狠话,比如:“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而且远远快于你的想象。惟一的问题是,它是否因你或者为你而发生。”

不独立,是因为不能独立,在新的时代,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人人都是主角,个个都是英雄,因为世界是平的,没有人可以站得更高,没有国家有特殊的国情,甚至没有强烈的国家和公司的观念了,个人无所不能。

当年尼格罗庞蒂在讲解了一些比特的知识后,就兴奋难耐地宣称:“真正的个人化时代已经来临了。”弗里德曼则把全球化分成了三个版本:“如果说全球化1.0版本的主要动力是国家,全球化2.0的主要动力是公司,那么全球化3.0的独特动力就是个人在全球范围内的合作与竞争,而这赋予了它与众不同的新特征。”

在弗里德曼给出的“碾平世界的十大动力”中,网络技术就占了六个,Windows操作系统与柏林墙倒塌并列第一,其他几大动力也得借助网络技术来实现。如此看来,《时代》周刊的年度人物,不仅今年应该是网民,从此以后,年年都应该是网民!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强调了在中国网民人数(截至2006年6月30日1.23亿)稳居全球第二这个骄人的新闻背后的隐忧:占总人数的比例还不如越南,而且使用效率远低于欧美发达国家。这显然跟网络管理者的思想落后有关,不知道网络不仅是一个媒体,而且是一种新的生活,听不见数字民主时代的钟声已经敲响,还在那里斤斤计较于要不要搞网络实名制,限制网络发展。

关于这一点,我们从《时代》周刊执行总编辑施滕格尔写的开卷语中得知,美国也有人担心网民素质不高,认为网络言论破坏了像《时代》这种传统精英媒体的权威,他们称之为“业余时代”。施滕格尔的回答是:“但是美国就是业余人士创建的。那些开国者们是法律专家、军人和银行家,但他们是业余政治家,而且他们认为就应该如此。”

正是这些业余人士发表了《独立宣言》,创建了一个独立的国家。今天,也要靠全球的业余人士创建一个不独立的新世界。

(作者系《南都周刊》副主编)

魏京生:中国的国际战略和内部危机

 

中国共产党的长期战略,就是在亚洲和世界称霸。毛泽东时代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和美苏争霸。虽然不成功,但也留下了日后争霸的基础。邓小平时代有短暂的时间放弃了争霸的战略。在胡耀邦、赵紫阳的主导下,改行联合西方发展经济的政策。89年的大屠杀,是邓小平和中共承认胡赵政策失败的转折点。90年代逐渐发展出新的争霸战略。

从国际的角度看,中国的畸形经济需要依靠霸权来争夺资源,包括能源、原材料和市场。依靠西方的让步维持的巨额贸易顺差可能会逐渐丧失,腐败型经济将难以为继。能源、原材料和市场都将陷入困境。

靠表面顺差维持平衡的金融也将陷入困境。争夺亚太的霸权是他们解决困境的唯一出路,其迫切性急剧上升。

从国内的角度看。靠强权维持的巨大的贫富差距,和这种差距所造成的社会心理的严重失衡,已经形成为阶级矛盾和冲突的主要原因。越来越严重的社会冲突有两种解决途径。一种是像西方民主社会一样,削富济贫,实行一定程度的社会主义。但这只有在民主和法制的前提下才能做到。在官僚资产阶级一党专政的现实情况下,从朱镕基到温家宝都试过了,行不通。道理很简单,这个阶级的专政当然只维护这个阶级的利益。要想维护大众的利益,只有民主的政治才行。其他的都是幻想或者谎言。

单纯靠暴力镇压,只能有短期的效果。而且镇压是恶性循环,越压越反,社会矛盾的张力只会越来越上升,而不是得到纾缓。中国古代改朝换代就是这个原因。特别是当社会矛盾和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同时并存的时候,崩溃就近在眼前了。从历史上看,这种情况下的唯一出路,就是发动一场成功的战争。在爱国心理和胜利的晕眩状态下,社会矛盾的张力得到纾缓。独裁者的权威得到加强。独裁者可以同时削富济贫和消灭对手,恶性循环得以从头开始。代价是消灭一大批有钱有势的阔人,和一大批无辜的穷人。而制度并没有改善。

中共统治集团内部的意见,肯定不会放弃特权走向民主和法制。少数聪明人想放弃,大多数人也不会同意。这些前20年早就试过不止一次了,行不通。另一些更聪明的人就准备那唯一的选择了。这就是战争。而且准备了十几年了,战略越来越清晰,条件也越来越成熟。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中共的这个战略可以总结为一个目标三个条件。一个目标就是台湾。

对中国周边的所有国家进行评估的结果,台湾的条件最好。第一,台湾的军队不堪一击;第二,世界列强都承认台湾是中国的领土,因此从法理上讲,这是内战而不是对外战争;第三,政治上有内应,战后治理不成问题;第四,一战可威慑东南亚和澳洲并进取南亚,获取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广大市场和资源。并保证对中东和非洲资源的争夺。

选目标而不选台湾显然是错误的。

第一个条件是分裂日美联盟。目标选定台湾后,对手就可能是美国。

如果中国在亚洲获取霸权,相应的就是美国和日本失去在这一地区的利益。因此台湾是美日的必争之地。没有日本的支援,美国无法在东亚地区进行大规模的战争。换句话说,日美联盟如果分裂,美国在无法单独介入台湾海峡争端的情况下,也只能放弃台湾。中共将轻取台湾并得到亚太地区的霸权。这方面的争夺还在激烈地进行,我们将在今后详细评论此事。

第二个条件是分裂欧美的联盟,即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联盟。如果进攻台湾引起美日的参战,由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关系,战事可能发展为世界大战。中共很清醒地认识到,他们和他们的一帮小兄弟们的力量,不可能赢得一场世界大战。因此分裂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是中共在台海发动战争的重要条件。前几年欧洲的外交在法国总统希拉克的领导下,在朝着这个方向走得很远。中共使用了几千亿美元的贸易订单收买欧洲政治家,几乎成功地取消了对中国的武器禁运。从而达到分裂欧美联盟的目的。幸好,风云突变,德国右翼政党的崛起改变了局面,再加上《反分裂法》的帮忙,中共的阴谋暂时被搁置了。在海外民运和欧美政治家联手防守之下,将来过关的可能性也不大。

第三个条件就是俄罗斯的支持。在这方面中共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中共成为俄罗斯军工企业的最大买主,并有希望在战时得到俄罗斯的援助。这并不是中共外交的成功,而是俄罗斯自己的需要。普京上台的最大支柱,是大俄罗斯民族主义的热潮。他的目标是恢复大俄罗斯过去的势力范围。这就和北约的势力范围相抵触。换句话说,以美军为主的北约军队,是普京达到他们的目标的最大障碍。如果中国和美国打起来,美国必将全力以赴地投入东亚战场。欧洲人单独无法抵挡普京恢复大俄罗斯昔日的势力范围。这是俄罗斯把先进武器大量卖给中共的根本原因。

综上所述。中共一方面是出于传统的争霸战略;另一方面更是出于转移国内困境的需要。经多年的准备,正在一步步的走向一场战争。中国民主运动的海内外同仁们,几年来正在为阻止这场战争进行不懈的努力。这场外交战并没有结束。今后,我将继续为大家讲解这方面的形势。

……

以上我们谈到了中共的总体战略是一个目标三个条件。目标就是打一场对台湾的战争,解决国际国内两方面的困境。而取胜的条件有三个:第一是分裂美国和日本的联盟;第二是分裂美国和欧洲的北约联盟;第三是俄罗斯的大力支持。其中的第三条已经成功,第二条基本失败,第一条就变得十分重要了。

虽然有俄罗斯的全力支持,如果北约联盟和美日联盟稳固。中美之间如果因台湾而发生战争,中国失败的可能性远远大于胜利的可能。打平手的可能性也不大。即使战争处于僵持阶段,经济封锁也将导致中共政权的崩溃,内乱将随着脆弱的经济崩溃而成燎原之势。鹿死谁手,能不能建立起民主政权虽然不能肯定,但中共的政权将彻底退出中国的历史舞台,这是中共肯定不会接受的后果。

如果有北约的联盟,而没有美国和日本的通力合作,北约联军在东亚的战争将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战争。首先,绕过半个地球调动军队和保障后勤补给,不仅行动缓慢、效率低下,而且可以投入的军力将大大地受到限制,这就减小了中美之间的军力差距。其次,假如中共迅速攻下台湾,美军的介入将成为一场没有落脚点的远程登陆战。如果日本也像韩国那样限制美军在境外的活动,冲绳基地作为唯一的立脚点也将失去作用。可以肯定美国将无法进行这场战争。中国将毫无疑义地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因为这种十分清楚的国际格局,又因为中共发动战争的迫切需要,所以日本的态度就成了亚洲国际政治的制高点。美日联盟的松紧度,就成为了外交争夺的焦点。前几年小泉执政时代中国企图使用传统的对日策略,以历史问题为借口实施高压,结果得到的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强硬回答。他们惊奇地看到了一个不同于过去的日本;既敢对美国说不,也敢对中国说不。日本似乎不再是一个被“和平宪法”束缚的小媳妇。

面对这一出乎意外的反应,中共的政策研究部门并没有认真地反思和调查。而是认为压力不够或者不到位。于是就出台了所谓的新策略,即利用北朝鲜进行的“核讹诈战略”。这个战略能够出台的理论基础是:日本是唯一的核武器受害国,过去多年来在核问题上反映强烈,民间甚至有一种“核过敏”的民众心理。而北朝鲜的金正日又是有名的无所不为的流氓。他挥舞的核大棒,像流氓手里的武器一样,具有现实的危险性。按中共谋士们的推论,朝鲜半岛核危机的升级,必然导致日本社会核恐惧的升级。也必然会迫使日本政治向中国靠拢,并疏远和美国的联盟。按他们的推论,日本懦夫外交应该追求的是绝对的核保障。这只能通过讨好流氓来获得,不能通过联合君子来获得。

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哲学。

但是他们显然错误地估计了日本人的反应。顽强得有点儿蛮干的日本性格随着战后60年渐渐恢复的国际地位而渐渐的苏醒了。已经成为经济大国的日本,正在谋求与其实力相称的政治大国的地位。来自最近邻国的核威胁,可能压断了一小部分日本人的神经,但显然没有压断大部分日本人的神经。反而刺激了他们的自尊心和自豪感,促使日本整体社会心理向强硬的方向发展。日本现在的右派政治家得势,和国际责任心增强,是中共错误策略所激发出来的正常反应。是和韩国民族性不同的结果。也是日本人民保护自己利益和生存权利的必然反应。

前几个星期我在日本访问,接触了左右两派政治家和民众。对日本社会直接的观感,正如我前面所说得那样,是既出乎中共的意料之外,也出乎大多数国际观察家的意料之外的,但是合乎常理的反应。反核的心理依然强烈,反战的心理却并不那么强烈。可以认为,这是在中朝两国战争威胁下的正常反应。也是日本走向政治大国甚至军事大国的社会心理状态。日本国家和人民正在走出二战后的沮丧心态,迅速地恢复它的民族自信心和国际责任感。这对于亚洲的和平与安全是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对于中共的战争野心,是个沉重的打击。

对于面临中共称霸扩张野心的亚洲来说,日本民族责任心和自信心的恢复,以及日本和美国的紧密联盟,是最重要的稳定因素。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而中共对日本和美国的金钱外交,也一直都是对这个联盟的重大破坏因素。相信在最近的将来,中共肯定会利用他们在日本和美国政界的朋友,操作出破坏性的行动。但北朝鲜的核讹诈并没有达到中共预期的结果,反而成为促使日本觉醒的因素。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中共所操弄出的北核问题,已经有失控的倾向。亚洲核军备竞赛似乎已经开始。美国左派和平主义政治势力的上台,以及韩国左派政府的作用等等问题,都对亚洲的和平与安全产生着重要的影响。维护亚洲的和平与安全,也直接影响着中国民主化的前途。因此在今后的几年中,海外民运的外交活动重心,也将围绕着亚太的和平展开。请朋友们给与理解和支持。

(于2006年11月15日。部分内容在自由亚洲电台播出。)

原载《魏京生基金会新闻与文章》

杨 光:辛亥革命与中共僭政

 

1、辛亥革命的意义

1911年的辛亥革命造就了一个不可逆转的政治变迁,那就是:中国从此永久性地告别了传统帝制,“皇帝”的尊号被一劳永逸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此后昙花一现的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不过是两场可笑又可气的政治滑稽剧。若干年之后,那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伟大领袖”,也曾处心积虑地要从垃圾堆里重新找回那顶蒙尘已久、腐恶污秽的皇冠,他不惜发动文革内乱、毁坏党国体制,其不可告人的真实目的便是要将一党专制的党国体制置换为毛氏王朝家天下。然而,尽管暴虐不下秦始皇、阴毒不让朱元璋,他却也终究时运不济、无力回天,只能徒然地从万岁声里遥想秦皇洪武、在性放纵中意淫三宫六院。

有鉴于举世无匹的中国君主专制之悠久漫长、皇权体系之博大精深,我们不难意识到,那场切断帝制命脉的辛亥革命乃是一次推倒重来、另起炉灶的政治和历史大断裂。由于身为“鞑虏”的满族皇帝无法满足革命者的民族主义要求,中国只得义无反顾地选择民主共和体制。若以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当年的维新派、保皇派倒并不一定就比革命派、民主派更加“落后”或更加“反动”,可以合理地猜想,若当年立宪君主制能够成为事实,则此后颠覆“北洋政府”和颠覆南京政府的一连串血肉横飞的革命或可避免,革命领袖们骚动不息的打天下坐江山的豪情壮志也或可消弥。如果历史允许选择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英式的虚君共和显然是要比俄式的党国专政更加开明、更加和谐、也更为可取。然而,在那个辛亥年,中国似乎已别无选择,那曾经巍然屹立了几千年的帝制大厦忽然坍塌,腐朽没落的大清朝廷土崩瓦解,中国还来不及发育公民社会、来不及进行自治锻炼、来不及深化民主启蒙,而几乎就在一夜之间,这个“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老大帝国就不得不立即改换门庭,我们的先辈必须匆匆忙忙地从头创建一种没有皇帝的新型政体。

然而,辛亥革命终归是破旧有余而立新不足。革命之后的几度共和全都虚有其表,那些不敢称帝的党魁、那些不叫朝廷的中央,一个接一个地登上了历史舞台。专制政治总是阴魂不散,不是借革命之尸以还魂,就是附党国之体以显灵。1911年以来,中国政治的实质形态仍然一如旧贯、了无新意,掌权者们纷纷承接起隔代遗传的专制基因,这个亚洲的第一个所谓“共和国”从此滑入了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变态帝制”之中,至今仍不能自拔。

孙中山临终前说,“革命尚未成功”,诚哉斯言!我们有理由认为,自1911年迄今,中国仍一直处于一场未完成的政治震荡之中。真帝制换了假共和,中国的政治体制从此左冲右突,至今远未定型。这正是我们今天关注中国政治转型问题的一个基本事实。一个世纪以来的政治实验实在是乏善可陈,但好在今天的人们也不是从零开始,至少,我们已经有了一百年血与火的教训可供吸取。

2、中国的政治合法性问题

按照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政治合法性应该来源于“天意”与“民心”,君主必须“以德配天”、“保民而王”。在先秦时期,“民心”与“天意”大概还是二位一体的,《尚书》说“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孟子主张“民贵君轻”。而董仲舒以后,神圣的“天意”却越来越儿戏化,诸如祥云异彩、天降符瑞、儿歌民谣、陨石地震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往往就成了“天意”的传声筒。更可气的是,皇上的母亲动不动就要与神鸟怪兽交配,中国的政治神学竟然退化到如此不堪!至于“民心”,则似乎一向就散漫无边、毫无测度,人们更喜欢荀况那句“载舟覆舟”的假语虚言,而孟夫子“国人皆曰、然后察之”的建设性意见却大受排斥,从来未见付诸实践的制度化尝试。——对于古往今来的中国统治者来说,只要那艘满载私欲的权力之舟尚未倾覆,就不妨闭上眼睛以“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去自欺欺人,哪里用得着“国人皆曰”那么麻烦。

其实,除了极少数的糊涂蛋以外,统治者与人民大都心照不宣,都知道所谓“天意”与“民心”是并不管用的(不可全不信、但更不可全信),它们不过是装饰在沾满血污的皇冠上的两颗廉价的膺品宝石。在中国,自古以来,关于统治合法性的真实规则只有两条:第一条规则叫做“打下来的江山”,第二条规则叫做“祖宗的江山”,即乱时武力夺权,治时世袭罔替,除此之外别无“第三条道路”。至于所谓“禅让”,据说曾风行于神话传说中的尧舜禹时代,但所有有文字记载的真实的“禅让”都不具有规则意义,如汉禅魏、魏禅晋或溥仪禅位袁世凯,那纯粹是一种中国式的政治恶作剧——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无情羞辱和嘲弄,是丢失掉“祖宗江山”的人被迫给“打下江山”的人盖橡皮图章的确认仪式;李渊禅位李世民分明是政变,乾隆禅让嘉庆则十足是作秀,背后起实质作用的还是那两大法则。我们可以认为,“禅让”从来就不是具有合法性涵义的程序规则,这一装模作样的古老仪式至少与全国人大的选举表决程序具有同样的虚伪。而象雅典人、罗马人那样以公民大会投票,或者象威尼斯人那样以议事会抽签的方式确定最高统治者,这在古代的中国人看来大概纯属于“礼乐不兴、文教未明”的幼稚与荒谬,那样获得的权力居然也能被认可,这对中国人来说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辛亥革命一举消灭了世袭君主制,使得“祖宗的江山”失去合法效力,但民主制度却没有同步建立。那么,中国的政治合法性便从此失衡——成王败寇的规则异常凸显,而权位的和平交接却丧失了一致公认的法则。于是,我们见到,1949年以前的政治演变是以鲜血投票、拿子弹选举,军阀“北洋政府”、蒋介石国民党、毛泽东共产党相继戎装亮相,一场接一场的“革命”均与宪政民主无关,倒是与刘邦项羽、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的改朝换代大混战毫无二致,最终,以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获得了“打下来的江山”。1949年以后,“接班人危机”便如约而至,“伟大领袖”陷入了空前的政治焦虑:既无从公开合法地建立传女传妻或传侄的世袭规则,又不情愿将权力移交给其他的党人,更不打算破釜沉舟引入民主宪政,因此,围绕刘少奇、林彪、江青、邓小平、华国锋、胡耀邦、赵紫阳等权力继承人的夺嫡斗争便成为这一时期中共高层政治的核心因素,无规则的权力之争一直伴随着整个中共统治时期。

3、关于僭主政治

政治合法性规则的嬗变,使中国的新型专制政体无法以名正言顺的方式确立,尤其是无法以制度化的方式实施代际权力更迭,于是,做不了真流氓,就只能做伪君子。从西方古典政治学的视角,对中共政体最贴切的归类应该是“僭主政治”。所谓“僭主政治”,是指统治者事实上按照君主制的内在要求来行使权力、组织政府,但因为种种原因,它又不敢或不能获得君主的正当名份,或虽有自封的君主之名却无法获得对其合法性与正当性的普遍承认。1949年以来的中共政体完全符合这一特征。首先,它不是“共和国”,它甚至极端地敌视真正的共和原则;其次,它又不是循规蹈矩有章有法的真正的君主制,它声称自己是辛亥革命的正宗传人,是最最彻底的反封建斗士;其三,它的最高领袖象皇帝一般行事,所掌握的实际权力比历代君主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亚里士多德认为僭主制是君主制的“邪恶变体”,它以追求局部的特殊利益为目的,因而是一种不正当的统治类型。1813年,自由主义思想家邦雅曼•贡斯当对法国大革命之后以拿破仑为代表的僭主政治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说:“僭主政治既不能给人们提供君主制的好处,也不能提供共和国的好处”、“僭主政治需要的背叛、暴力和背信弃义竟是如此之多!僭主当然会乞灵于原则,但只是为了践踏它们;当然会签订契约,但只是为了撕毁它们;他会骗得一些人的忠诚,从另一些人的软弱中捞取便宜,他要唤醒蛰伏的贪欲,鼓励隐藏的不义和担惊受怕的腐败;简言之,他好象一定要把所有的罪恶激情放进一间暖房,那样它们就可以尽快地成熟,获得更大的丰收”、“人们指责过很多国王不理朝政,愿上帝把不理朝政还给我们,我们宁肯不要一个僭主的勤奋!”在贡斯当看来,僭主政治显然要比绝对君主制更加令人厌恶,他坦言,如果要从僭主政治与稳定的世袭君主制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僭主与君主最大的不同在于君主的权位得自于传统上公认的传承规则,即使是一个天资平庸的君主,他也无需额外的粉饰与包装,因为他和他的臣民很清楚,他就是君主,而僭主则不然,为了让他的臣民服从他来路不明的权威,为了证明他配得上享有等同于君主的资格,他就不得不无休无止地运用超乎寻常的暴力和连篇累牍的谎言,把无情的杀戮和丑陋的伪善当成日常政治中的家常便饭。僭主永远感觉不到权位的安全,因此他绝不能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安全,僭主永远对未来充满恐惧,因此他的统治必然让国家和人民也充满恐惧。1949年之后的中共政体,正是这样一副僭政图景。

僭政是国家与人民的不幸,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僭主个人的不幸。苏格拉底的高足色诺芬在《希耶罗或僭政》一文中生动地描述了僭主希耶罗的政治困惑与人生困境:僭主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因为怕不安全,不敢轻易远行,因为怕被人篡权,虽然享用山珍海味,却达不到平民享用普通饮食时的快乐,虽然可以和最美的女人做爱,却得不到真正的爱情,而“最悲惨的地方”,则是僭主甚至无法放弃他的权力回归平民的生活,因为他曾经为捍卫僭政而多行不义,一旦失权必遭清算,希耶罗无奈地说:“一个僭主怎么能充分地补偿那些被他剥夺金钱的人们,补偿被他大兴牢狱所带来的苦难,尤其是补偿被他夺走的生命呢?……,如果吊死自己对什么人有益的话,我个人觉得这是最有利于僭主的。”在这篇传世经典的最后几段,色诺芬借诗人西德蒙尼之口训戒希耶罗要做一个仁慈的好僭主,但他的教诲似乎并不足以为天下的僭主指明一条政治与人生的光明大道。

4、中共僭政的前景

僭主政治不是常态政治,它只是一种过渡形态,它的前景是:或者从第二代起演变为真正的世袭君主制,或者经过渐进或激进的政治转型而转变为贵族共和制或民主共和制。那么,中共一党制之下的僭主政治将走向何方?

文革的失败意味着毛泽东帝制自为之梦的彻底破灭。可以肯定的是,以血缘和婚姻为准绳的世袭规则在中国已没有立足之地。于是,最高统治者采取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准世袭制”的方式来维系“祖宗的江山”,这种“准世袭制”相当于古罗马的“义子继承制”(中国传说中的尧舜禹禅让就是义子继承,比如舜是尧的双料女婿兼养子),毛泽东三易接班人,最后指定了华国锋(毛泽东的真实用意应该是希望由华国锋过渡到江青和毛远新——如台湾两蒋之间由一个平庸的严总统做临时过渡一样,以此最终实现他毕生未能完成的家天下之“体制定型”,他那份“你办事,我放心”的传位诏书的后一句是“有问题,找江青”,但华国锋拒绝执行“太后听政”的安排,发动宫廷政变拘禁了江青),而以逼宫方式篡位上台的邓小平也三易储君,最后,他不仅指定了继位的义子,还霸道地指定了隔代继位的皇太义孙。

在江胡实现和平交接之后,拍马屁的官方媒体据此认为中国的“现代禅让制度”已经体制化且趋于成熟稳定,亦即“接班人危机”已不复存在,但此论言之过早。义子继承的可行性完全取决于前任僭主的“超凡魅力”,毛是“打江山”的红朝太祖,邓既有“打江山”之荣,更有朝代中兴、体制再造之大功,这是毛邓拥有义子指定权的基础条件,而此后的僭主已不能分享“打江山”的光荣,亦无从在日常政治中树立起个人的“超凡魅力”,要保住自己在任内不被权位觊觎者篡夺已属不易,义子指定权必将不保。因此,我们几乎可以确信,义子继承式的中共僭政其实已经终结,中共“第五代”将不得不以新的方式产生,中共政体在胡锦涛卸任的时候将再次遭遇瓶颈。可以推断,如果没有来自于体制外的强大外力,中共僭政最可能的惯性走向将是某种形式的“贵族政治”,这意味着:一方面,个人的独断权威会明显趋于弱化,小圈子内部的民主会明显趋于强化,另一方面,中共核心官僚层会更加趋于“贵族化”,由此,便形成一个基本上是封闭的、世袭的、拥有特权地位和巨额财富的政治小圈子(“太子党”、“高干一族”便是一个已具雏形的贵族政治模型)。而欲推动中国走向自由民主体制,则必须既要削弱中共的僭政,又要防止和瓦解中共官僚阶层的贵族化。

刘晓波:爱国主义的好战化流氓化(1)——新世纪大陆爱国主义评析(“单刃毒剑”)

 

到目前为止的中国百年现代化过程,由于无法摆脱民族主义恶魔的纠缠,往往陷于自卑与自大之间的恶性循环。

如果说,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鸦片战争,使中国遭遇了“千年未有大变局”,那么,一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的变革在屡次错过机会之后,也在经过了令人痛心和焦虑的曲折反复之后,赶上了“千年之未有的大机遇。”因为,直到1949年中共掌权的百年间,中国的变革所处的内外环境皆无法为我们提供明晰的方向:先是列强的炮舰政策使中国连连受辱,让国人看到了西方物质文明的发达,于是,国人选择了办洋务的“器物救国”;继而是“甲午之战”的溃败,先进铁甲舰武装起的北洋水师不足以救国,让国人省悟到制度的弊端,于是走上“立宪救国”之路;最后是“辛亥革命”后的乱相及其袁世凯的尊孔称帝,促使国人开始超越“器物”和“制度”的层次,而深入到对文化病根的反思,儒教作为帝制意识形态的吃人本质才是误国之源,遂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科学与民主”,也就是打到孔家店的“文化救国”。

由“器具不如人”到“制度不如人”再到“文化不如人”,国人对自身弊端的反省确实在一步步深入。然而,支配着这种反省的深层意识,不是“人的解放”和“民的富足”,而是丧权辱国的国耻意识,一切改革均被限制在狭隘民族主义的目标之内,富国强兵的国家主义代替了人的解放的自由主义。正如经历过“五四运动”的知识人所体验的那样:除了抵制日货、拒签和约、打倒卖国贼等爱国主义之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知道“五四运动”还有其他意义。(参见:《邓超麟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内部限量发行版P161-168)而正是这种以民族主义目标优先的救亡图强运动,使国人在学习西方的强国之路的实践屡屡受挫之时,苏俄的“十月革命”获得了成功,遂使国人在现代化模式的选择上出现了模仿对象的两级化。

中共执政五十年里,即便毛泽东时代强调所谓“解放全人类”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仍然是中共政权道义合法性的主要支柱之一。只不过,中共治下的爱国主义在每个时期有所不同,从毛泽东时代的自傲好战型到邓小平时代的务实防守型再到江泽民时代的自傲好战型的重新抬头,也没有摆脱自卑与自大之间的恶性循环。

(一)毛泽东时代的好战式爱国主义

9.11后,很多大陆人表现出了一种极端民族主义的好战、嗜血和不择手段,这种无人性的民族主义情绪的根子深植于毛泽东时代的战争叫嚣中。最近,有一篇贴在众多网站上的文章,看题目,似乎就是五十年代的《人民日报》社论:《埋葬美帝国主义独霸世界的狼子野心》。该文把美国称为“政治、军事、经济全面流氓化无赖化”的“真正的流氓无赖国家”,把美、英、日、以称为“真正的邪恶轴心”,号召“全世界人民联合起来,丢掉幻想,坚持斗争。埋葬美帝国主义独霸世界的狼子野心,阻止其对全人类的巨大灾难发生。”为此,中国应该重点联合穆斯林世界和俄罗斯,向美国霸权主动出击。针对美国领导的反恐怖战争,该文居然得出如此荒谬绝伦而又耸人听闻的结论:“伊斯兰亡,则中俄危,世界危。中亡俄必亡,俄亡中必亡。”因此,中俄要借助穆斯林的仇美情绪,不惜动用一切手段打击美国,本。拉登式恐怖袭击无疑是目前最有效的手段。从中国外交战略的选择上看,首选的同盟甚至不是传统共产集团内的兄弟国家(如朝鲜、古巴、越南),而是与美国为敌的伊斯兰国家(伊拉克、伊朗、巴勒斯坦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及其恐怖主义,非但不是世界文明之敌,反而是中国基于战胜美国的需要而必须联合的首要盟友,是中国国家安全的最佳屏障。江泽民在9.11后访问伊朗和叙利亚就是正确的外交选择。

该文跟贴中的大部分网文也颇为凶狠,什么“要把台海变成彻底葬送台独分子的火海血海”,什么“让美帝国主义的航母化为灰烬”等等,这些网络言论颇能代表了新世纪大陆爱国主义的好战倾向。

当下中国社会对毛泽东的怀念,不只是身处两极分化最底层的弱势群体对铁饭碗及平均主义时代的怀恋,更是民族主义狂热中的爱国者们对敢于同时向两个超级大国说“不”的毛时代的怀恋。进入新世纪,“纸老虎”和“东风压倒西风”等毛语录重新泛滥,恍如回到了打杀声不绝于耳的毛时代。所以,谈论当下大陆的好战爱国主义,有必要溯源到毛时代的“天下心态”。

在中国的传统中,帝制时代的帝王们没有民族、国家等主权观念,而只有“天下意识”,即中国作为世界的中心怀抱着俯视天下的自我中心和自恋自傲之意识。在清末之前的漫长帝制时代,中国的发展基本是封闭的,没有遭遇过强有力的外来挑战,元、清的异族统治最终也被华夏所同化。所以,国人很少主动向外看,即便看见周边的外在世界,也从来没有过“民族国家”的观念,而只有统领宇宙的“天下观念”。统治精英们相信:自己治理的不是一个边界明确的国家,而是包容一切疆土的“天下”,以自我中心的天下心态俯视周边国家。国人称自己是文明的“礼仪之邦”,而把其他国家及族裔贬为“蛮夷”;把自己作为万邦来朝的中心朝廷,而视其他国家为臣属。蛮夷诸小族与文明大汉族之间的关系,是下对上、边缘对中心的不平等之君臣关系,诸臣属“蛮夷”只有自下而上的“朝贡”义务,相应地,中心国也独享自上而下的“恩典”权威,而绝无平等的外交往来和利益交换。甚至在西方列强用现代武力打开中国的大门之后,国人的天下心态仍然没有实质性改变。那时的满清贵族和士大夫阶层,很少用不带贬义的词汇称呼西方人,甚至真的认为洋人“其种半人而半兽”,或为“人鱼混体”、或为“人虫杂交”。保守的官员和愚昧的士绅为了维护天朝大国的虚荣,造出各种谬论和谣言来煽动民众的排外狂热,比如:那些为中国带来外辱和不平等条约的重大教案,大都来自士绅们制造的谣言,诸如,传教士食婴、挖心、挖眼、致幻、投毒、掘坟、诱奸妇女、拐骗孩童、私藏军火和教民为匪等等……直到甲午之战大败于被视为“弹丸之地”的日本,国人才不得不被迫收敛起君临天下的大国傲慢。但是,朝廷又利用“义和团”暴乱来宣泄对外仇恨和维护华夏中心的虚荣。直到今天,“洋鬼子”仍然是国人称呼非我族类的惯用词。

落伍挨打的百年耻辱并没有消除这种自我中心的民族傲慢,只不过暂时转化为另一极端——自卑自贱,而一旦自以为重新强大起来,自我中心和自恋自傲必然随之复活且膨胀。

中共在野期间,一直宣传中国革命的第一目标是“反帝”,其次才是“反封建”。中共在1949年掌权后,马上宣称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第一座就是“帝国主义”。毛泽东的反帝檄文《别了,司徒雷登》,成为中国告别半殖民统治的反美宣言。当毛泽东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之时,国人的民族主义便由懦弱自卑转向了盲目自傲。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帝国主义的武力入侵和资本主义的和平演变,而采取闭关锁国的愚民国策;另一方面是为了充当全球领袖和恢复天下帝国,而高喊解放全人类的国际主义;在这里,传统的天下心态全面复活,好战型爱国主义泛滥成灾于整个毛泽东时代。

毛时代的好战型爱国主义的产生背景,1,在国共内战中,由苏联支持的中共打败了由美国支持的国民党,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和闭关锁国。2,世界两大制度的力量对还处于冷战均势,苏联和中国一起对抗美国,在朝鲜战场上与美国打成了平手(却被宣传成打败了美帝),在越南战场上打败了美国,战争胜利被无限夸大,导致了盲目自信、军事化经济及其大跃进。3,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和援助第三世界的国际主义,成为称霸世界野心的意识形态包装。4,随时准备应付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备战意识。

毛泽东本人的狂妄野心和主观臆断充分利用了这一切。毛迷信主观意志和枪杆子,掌权后一直陷于自己终将成为世界革命中心的幻觉之中。故而,毛时代的经济建设,与其说是计划经济或赶超经济,不如说主要是服务于战争或战争准备的军事经济。从朝鲜战争开始,毛就把中国带入了战备经济的轨道,重工业优先、以钢为纲、放纵生育、三线计划和研制核武器等国策,皆是军事经济的产物。毛泽东在国力完全不具备的条件下,不顾人民死活而支持共产集团对美国的战争,发动赶英超美的大跃进和大炼钢铁;为了与前苏联争夺国际共运的霸主交椅,在反修防修的借口下,在人为制造的战争不可避免的紧张中,同时对抗两个超级大国;他还抛出第三世界论,对落后国家输出毛式革命,领导世界性的“农村包围城市”(落后的第三世界包围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鼓吹解放全人类的国际主义……这一切极富进攻性扩张性的好战言论和外交举动,说到底,只是在自我中心的天下心态之全面复活的纵容下,毛泽东想做全球帝王和人类救主之野心的极端膨胀。比如,毛泽东为了让苏联帮助发展核武器,使中国变成一个超级军事强国,全然不管大跃进饿死了4000万人左右,还要向苏联出口粮食。毛泽东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他本人称霸世界的野心使然。1958年8月19日,毛泽东曾得意地对一些省市领导人说:“未来我们将成立地球管理委员会,为全地球制定统一计划。”

毛泽东全凭手中的绝对权力贯彻个人意志,煽动起国人蔑视一切的狂妄。那时的毛泽东,真的具有“一句顶一万句”的权威;那时的国人,真的相信毛泽东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论断,美帝和苏修也不例外;也真的相信世界的未来一定是“东风压倒西风”,中国人民一定能解放全人类。在这些冠冕堂皇理由背后,却是野蛮而原始的天下心态、霸主野心、仇恨教育、敌人意识、斗争哲学和暴力崇拜(对枪杆子的迷信)。这种意识不但是毛泽东本人的信念,也是全中国的信仰,特别是年轻一代的普遍信仰,并在文革中达到高潮。

1949年后成长起来的所谓“红旗下一代”,从小接受的就是报仇雪恨、暴力崇拜、阶级斗争和世界革命的灌输性教育,绝对相信毛泽东的信口雌黄。他们在红色爱国主义的鼓动下,陷于暴力革命的疯狂之中,而文革,正好为他们提供了践行暴力革命的舞台。在造反的红卫兵群体中,有人冲砸焚烧外国驻中国的使领馆,有人专门骚扰国际列车,还有狂热者不满足于国内的暴力造反,怀着解放全人类的伟大理想,偷越边境,潜入越南、泰国、缅甸等国,投身于当地的毛式游击战争,甚至组成过“知青营”。

1966年9月1日,清华附中红卫兵在《打碎旧世界创立新世界》一文中豪情万丈地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红卫兵是帝国主义,特别是美帝国主义死刑的执行者,是旧世界的掘墓人。我们将亲身参加埋葬美帝国主义的战斗”。1967年,由红卫兵集体创作(主创者中就有后来被称为蒙胧诗奠基者之一的食指)的叙事长诗《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们》风靡一时。这首诗所表现的那种横扫世界的英雄主义豪情和解放全人类的扩张野心,其疯狂程度已经达到了毫无常识的荒谬绝伦。该诗讲述了一个红卫兵战士怎样投身于“第三次世界大战”,怎样驰骋欧洲,又是怎样把毛泽东的旗子插在美苏两强的首都最具象征性的建筑物上——克里姆林宫和白宫。诗中描述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中国英雄们,将饮马顿河和占领莫斯科,把五星红旗插在克里姆林宫的最高处;他们还将抽美洲的烤烟,喝非洲的清泉,最后登陆北美,攻克华盛顿,让五星红旗飘扬在白宫尖顶,如同解放军攻占南京一样。

很讽刺的是,最近有一部收视率颇高的描写贩毒的电视连续剧《黑冰》,剧中的最大毒枭,正是当年去缅甸献身于世界革命的老红卫兵。他已是中年,仍然穿着一身将校呢黄军装,戴毛泽东像章,对当年的造反岁月念念不忘(如同大多数不肯自省的老红卫兵一样);他心狠手辣,满脑子阴暗的权力欲和统治世界的野心。他制毒贩毒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实现他年轻时的权力野心。当毛泽东时代的造反无法达到这一目的时,他就与时俱进地利用邓、江时代的金钱手段来达到。换言之,当年的红卫兵变成今天的大毒枭,跨国革命变成了跨国犯罪,准确地表现了两个时代之间的差别,也同样准确地勾画出国人的劣根性:统治天下的权力野心和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王德邦:后极权社会的恐惧综合症

 

序言:

研究一个社会除了要看这个社会的人们做了什么之外,还应该看这个社会的人们应该做什么却没有做。通过这一对比我们能够更好地看清社会的本质,挖掘出社会病态的深层根由。一般说来,导致人们应该做却没有去做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无知,二是恐惧。如果说在古代社会人们主要是出于无知而犯错的话,那么在今天,无知的人虽然还不少,但大部分罪恶是由于人们知法犯法、知义而行不义造成的。因此,造成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集体失语、集体无行的主要原因不在无知,而在恐惧。对一个社会恐惧心态的研究将有助于人们真切地认识该社会的普遍生存状态,从而有助于探讨解开社会困局的路径。

 

1941年1月6日,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在致国会的咨文中, 宣布了四项“人类的基本自由”,即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尤其这“免于恐惧的自由”的提出,显现出罗斯福总统的睿智,而广为后人所称道。

1948年12月10日,联合国大会通过并颁布《世界人权宣言》。在这个《宣言》的序言中确定“一个人人享有言论和信仰自由并免予恐惧和匮乏的世界的来临,已被宣布为普通人民的最高愿望”。

1975年4月,捷克异议人士哈维尔在《给胡萨克的公开信》中说到:“恐惧并不是当前社会结构中仅有的建筑材料。然而,它是主要的、基本的材料,没有它甚至没有表面的统一、纪律和一致,断言我们国家可以获得稳定局面的官方文件即基于此。”并且哈维尔先生通过大量事实阐述了:后期极权社会最高的原则是“稳定”。而为了维持稳定,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恐惧和谎言。弥漫的无所不在的恐惧造成了弥漫的无所不在的谎言。

既然无所不在的恐惧成为后极权社会运转的基本条件,那么追溯这种恐惧现象背后的根源,就成为解开后极权社会谜团的钥匙,并为最终结束后极权社会提供参考依据。

一、 恐惧笼罩下的生灵

关于什么是后极权社会,李慎之先生在《哈维尔文集》的序言中曾经对此有过一个经典的概括:后极权社会“就是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已经衰竭的时期,就是革命的‘总发条已经松了’的时期。权力者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前辈所拥有的原创力与严酷性。但是制度还是大体上照原样运转,靠惯性或曰惰性运转。权力者不能不比过去多讲一点法制(注意:绝不是法治),消费主义日趋盛行,腐败也愈益严重。不过社会仍然是同过去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非人性,‘权力中心仍然是真理的中心’。这个社会的最高原则是“稳定”。而为了维持稳定,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恐惧和慌言。”

哈维尔曾经细致而深刻地描述过后极权社会那种无所不在的恐惧现象:“因为恐惧失去自己的工作,中学老师讲授他并不相信的东西;因为恐惧自己的前途,学生跟在老师后面重复他;因为恐惧不被允许继续自己的学业,青年人入团和参加不管是否必要的活动;在这种畸形的政治信誉的制度下,因为恐惧他的儿子或女儿是否取得了必要的入学总分,使得父亲采用所有义务的和‘自愿’的方式去做每一次被要求的事。因为恐惧拒绝的结果,导致人们参加选举,给被推荐的候选人投票,并假装他们认为这种形同虚设的走过场是真正的选举;出于对生计、地位或前程的恐惧,他们不得不投票赞成每一项决议,或至少保持沉默;是恐惧使得他们经历自我批评、赎罪、不光彩地填写一大串丢脸问题的令人羞辱的行为。恐惧或许有人会告发他们,将他们驱逐出现存社会,他们通常在私下里表达他们真实的想法。在大多数情况下,使得劳动者以他们名义的所谓‘工作义务’,是那种恐惧忍受经济倒退、努力想改善自身和为了讨好权势者。实际上,同样的动机也隐藏在建立‘社会主义劳动突击队’的背后,存在于这种清醒地意识到它们的主要功能是在给上级的合适的报告中被提及。恐惧导致人们出席各种官方的庆祝会、示威和游行。因为恐惧被从正在进行的工作中驱赶出来,许多科学家和艺术家效忠于他们事实上并不接受的观念,写他们不同意的或明知是虚假的东西,参加官方的组织和参与他们认为是几无价值的工作,要不歪曲和删改他们自己的作品。在保存自己的努力中,许多人甚至报告恰恰是他们自己对被报告人做的那种事情。”哈维尔的描述经典地反映了后极权社会恐惧的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在后极权社会恐惧成为支配人们行为的深层动因。恐惧笼罩着每个人的心灵,左右着每个人的行为取舍。在这个社会人们的行止不是发自于对善的追求,对真的渴慕,也不是本乎于自身的权利,而是完全权衡于政治权力的暗示。说其暗示是因为许多东西并没有明确陈列在某个法规或文件中,而是通过各种宣传、教育渗透在社会的各个方面,尤其现实中一些人因企图超越政治限制而被迫害的实例一再昭告人们不得不屈从于某些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在后极权社会,表面的规则已经日渐合理化了,但是,无论是统治者还是人们都只按潜规则办事。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恐惧。

后极权社会的恐惧蚕食了一切私域,使恐惧无所不在。人们不仅无法逃离社会生活,不得不与共公权力打交道,而且在这个社会没有可以躲避的私域,这个社会没有提供给任何私人以逃离恐惧获得喘息的空间。这个社会公权被肆意用于营造社会控制的杠杆,各种最先进的技术进步不是首先用于社会发展与民生改善,而往往首先被用于社会控制,使人们顺服于极权的意志。为了这种控制,极权触角延伸到每个可能的角落,以致私人电话被监控,通信被检查,私人住宅被安装窃听,私人聚会被跟踪骚扰,私人电脑被设埋木马,甚至夫妻的床头夜话都可能成为政治迫害的依据,这一切都是有现实的案例作为明证的。许多异议人士被判刑,他们的私人信件、私人通话竟被作为罪证堂皇地供于法庭;姚立法先生在家里与人交流都被冲击,在饭店与朋友聚餐都被拘押传讯;还有夫妻在家看黄碟被抓被罚的,等等。极权的无所不在导致这个社会没有任何隐私,更没有躲开公权侵害的任何私域。西方早在近代初期就已形成的“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私人空间在今天的中国仍然难以觅得一丝影子。

后极权社会的恐惧也贯穿于它的始终,恐惧无时不有。后极权社会的恐惧支撑着极权的运转,如果一旦没有恐惧,极权也就不复存在。这种恐惧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换着形式,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突出重点,如在某时期镇压异议人士,在某时期镇压宗教团体,在某时期镇压民间NGO,在某时期镇压上访,在某时期镇压维权,等等。但这种镇压是一贯的,只是在不同时期有所侧重而已。变化的只是镇压名单中的先后秩序,镇压的本质是不变的。这种“长期保持高压政策,主动出击,露头就抓,坚决消灭在萌芽状态”的统治方针就是赤裸裸的恐怖统治,它的宗旨就是要在社会营造一种恐惧的气氛,使社会中人人自危,互相提防。长此以往,社会中的个体完全屈服在这种恐惧中,从而半被迫半自觉地依从于统治者的意志。

后极权社会制造恐惧的手段有些是延续极权社会的。比如说它会充分调动一切社会资源,利用一切可以触及到人的情感、精神、意志的因素。如近年来对一些异议、维权人士的乡邻进行动员,除了一些可能被收买成奸细、告密者外,更多的是使他们疏远孤立异议人士,不仅如此还对这些异议维权人士的三亲六眷进行排查,找他们问话,让这些沾亲带故的人感到压力,产生恐惧,从而给那些异议、维权人士形成亲情上的一种压迫感,以掐制人的最原始情感来达到控制的目的。但另一方面,后极权社会的统治又具有新的特点。由于后极权社会已经丧失了它的原动力,信仰已经崩溃,道德早已沦丧,法制只是伪饰,统治者已完全受个人利益的支配,从而更加无所顾忌。他们甚至利用社会黑恶势力来制造恐怖气氛。由于黑恶势力的阴暗、残忍、不可捉摸、无理无法、无情无义、唯利是图性,使社会恐怖的历史记忆得到现实强化,让这些异议、维权人士陷身于随时生命有危险的困境中,如去年以来郭飞雄、高智晟、刘正有、姚立法、孙不二等等维权人士屡屡被地方黑恶势力殴打就是明证。同时统治集团还会对一些典型的人物采取全方位、不间断的监控、骚扰,形成庞大紧张的压迫态势,以给社会树立起恐怖的范例,警示社会其他潜在的可能效法的敌人。所以,后极权社会的统治表面看来似乎不再是那种赤裸裸的暴力,但本质上它更多地运用了人性的一些弱点来制造恐惧的氛围,从而达到统治的目的。这种从肉体威胁的恐惧向情感、意志等精神恐惧的转化,体现着后极权统治的精细化特点。

二、 追溯恐惧之源

人们为什么会产生恐惧?显然在这里所讲的恐惧并不是纯粹生物学意义上的机体反应,它是一种社会伦理学意义上的普遍状态。哈维尔先生说:“我们涉及的恐惧是在更深的意义上,如果你愿意,可以说它是在伦理学的意义上,即对于一种持久的、普遍存在的、危机的集体意识或多或少的分享,忧虑什么是或可能是受威胁的”,“在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我们国家的任何人在本质上都是十分脆弱的。每个人都有东西要失去,因此每个人都有理由担忧。一个人可能失去的东西的范围是广泛的,包括处于统治地位的人享有的各种各样的特权,所有提供给有权有势者的特殊机会,享受诸如宁静的工作、提升和执掌权力,在自己的领域里工作的能力,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以及对其他公民来说都享有的仅仅是基本生活的有限水平。”

在这里哈维尔先生将恐惧概括为对有东西要失去的担忧,“对于一种持久的、普遍存在的、危机的集体意识的或多或少的分享,忧虑什么是或可能是受威胁的”。可见后极权社会的恐惧指的是社会的一种普遍生活状态,是人们对不可预知的外在威胁的担忧,对自身命运不可控性的恐慌,它是个体没有依靠(指法律、公理、道德)而完全依从外力、任由外力摆布的随机性命运的写照。具体而言,就是这个社会的个体随时面临着:1)失去目前拥有的东西;2)丧失未来可能的机会;3)承担过去留下的问题。但是,任何社会的人们都会面临生活的风险,为什么在后极权社会就成了一种恐惧的状态呢?要回答这问题显然需要弄清不同社会人们行止的依据。

纵观人类有史以来的社会形态,从人们的行止依据而论大际可分为三种状态:其一、法律未予明文禁止的就是可行的。在现代文明的法治社会,人们的活动是以法律未明确禁止的为范围,即法律未禁止的就是可行的;其二、法律明确规定的才是可行的。在所谓的半开化式的法制社会,人们的行动以法律明确许可的范围为活动范围,人们的行止由法律来划定,法律没有规定的就是不被允许的;其三、在地球上还存在着一种超越于法律之上的依照统治者的意志来限定人们行止的社会。这种社会无论法律禁止之外的,还是法律规定之内的,都不能成为人们行为的依据,而在法律之上的统治意志的好恶才是人们行止遵循的准则,这就是极权社会。在前两种社会状态,无论是法律禁止的,还是法律规定的,人们的行止都是有依据的,什么该行与不该行还是明确的,一个人触犯了什么,该受什么惩罚还是清楚的,生活在这种社会的人们对自身命运还是可把握的,至少他对今天要失去什么,明天可能丧失什么,过去自己所行要承担什么还是清楚的,是有据可依的,因而也就不存在太大的恐惧了。只有生活在极权社会的人们,他们的行止是由一种看不见的统治意志所支配,由于统治者意志的可变性、随意性、隐蔽性,使得这个社会的人们行止失据,一个时期可行的,往往到另一个时期又成为禁止的,如此一来人们对自身行动的后果就没法预测,因而对今天拥有的,明天可能的,及过去所作的均没法把握,这种随机性、不可测性,就必然导致恐惧。所以在后极权社会人们对不可预测命运的担忧就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实。

普遍的命运无定,形成了普遍的社会恐慌,导致恐惧弥漫在每个人的心间。那么是什么导致了极权社会人们行止的不确定?为什么后极权社会的统治意志就不能成为确定的一惯的法规来引领这个社会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先弄清社会政权合法性的要件。

一个合法的政权应该具有三层意义,或包含三大要件:其一、合符自然律,即合于天道。人类社会的诞生不过是自然演化的一个插曲,人类只有依从自然规律,才能更好地延续、发展自身。一个社会政权的建立应该首先要合于自然发展的规律,否则必遭“天谴”,灾难不断,且绝难持久;其二、合符人性律,即合于人道,符合人的发展需要,使人性健康全面,使人的恶性得到有效控制,人的善性得到有效张扬,政权成为民意的代表,作为民心的向往,社会处于良性的运转中;其三、合符人文法,即合于社会普遍认同的法制原则,按照法制的程序来实现政权的合法性。在今天,一个政权不管它如何标榜自己符合天道与人道,它必须履行人类社会总结摸索到的确认合法政权的程序,即民主选举、民主授权、民主监督下的政权运作。这三方面,在古时通过“君权神授”来反映,而现代文明政治认为体现这三层意义的是民主宪政,历史经验证明只有民主宪政才能最根本保证政权三要件的统一与完整。既然现代社会政权应该具有这三要件,那么回过头来我们就可以看到后极权社会合法性的缺失。

后极权社会是个既无法延续“君权神授”,又不愿意履行现代文明合法程序的政权;既不敢认同权力来自公民的授予,也不敢高扬暴力抢夺权力的正当,于是权力合法性就没法找到依托。一个没有合法性的政权,就没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就如同飘浮在半空的云雾,一时往东,一时往西,随风而动,无可依靠。这种统治意志的随意性与不确定性就导致社会行止失据,所以地球上一切极权国家都上演过反复的社会大动荡、出现过循环的民族大悲剧。中国近半个多世纪的灾难,就活生生地注释出这种缺失合法依托下的政治反复大震荡。在这么一种震荡中,身为其中的任何人的命运都是不可确定的,包括统治者本身,都生活在恐惧中。毛泽东之所以发动一次次的运动,是因为害怕权力旁落,至于他下面的人更是被整得死的死,残的残,没有几人善终的,普通百姓就更苦不堪言了,整个社会都沉陷在恐惧泥淖中。这种全社会性的政治恐惧,在今天主要转化成一种物资性的恐惧,对人生没有保障、没有安全的恐惧,由此也可探索到官僚们疯狂贪污的一些心理因素。

一个没有合法性的政权为什么就必然导致社会的普遍恐惧呢?因为没有合法性的政权,权力就不可能得到依法的监督,没有监督的权力就如没有关锁的猛兽,没有设堤的江河,肆虐、泛滥就成为必然。没有监督的权力与人性的恶相结合,就必将衍生出无尽的罪恶,导致社会普遍的灾难。这种灾难在普通百姓那里表现为权利被无端地侵害、剥夺,发展机会的丧失,一切保障的空置。这种恐惧在掌权者那里就表现为疯狂摄取式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心态,然而这种疯狂攫取又不得不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追诉。

合法性的缺失与人性罪恶的联姻产生出权贵阶层这个怪胎。权贵阶层的不法不义是有目共睹的,一个不法不义的阶层要想维系其统治就只有以不法不义的手段,于是他们在恐惧法理与道义清算的前提下努力将罪恶进行到底,将自身的恐惧转嫁给社会,将一切可能反抗罪恶的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让社会普遍的恐惧来平衡权贵犯罪的恐惧,这既是犯罪心理的需要,也是掩盖犯罪事实、保障犯罪成果的现实需要。于是恐惧通过权贵阶层进一步转嫁到社会普通大众,因为这些普通大众是权贵的侵犯客体,他们随时有可能起来追讨正义,这样普通大众就是权贵的潜在敌人,对普通大众的打压就是权贵的必然选择。事实上权贵阶层除了恐惧民众外,他们还恐惧权贵之间的内斗,因为体制性犯罪也给体制性内斗提供了充实的依据。所以他们不仅恐惧未来的正义清算,而且恐惧现实权力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种双重的恐惧下,中国大量官员不仅向外转移资产,而且直接外逃他国。据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监察部、公安部内部通报,仅仅从2000年到2003年6月30日,党政部门、机关、国有企业、事业单位的党员、干部,失踪就达6528人,外逃8362人,其中县处级以上干部外逃3905人,自杀死亡1252人。可见这个社会之人心惶惶。

由此可见,后极权社会产生恐惧的根源是政权合法性的缺失,没有合法性的政权是不会建立起有效的法制体系来约制权力并为社会提供行止的依据的,没有约制的权力与人性恶的结合产生罪恶的权贵阶层,权贵阶层因恐惧正义的追讨,为了掩盖罪恶就采取一切手段来镇压民众反抗,民众在面临剥夺的恐惧后还将面临因维权带来的更深层的镇压的恐惧。如此一环环地恐惧衍生,形成吞噬整个社会的恐惧综合症。社会就是这样被层层的恐惧裹挟着,谁也无法逃离,谁也不能幸免,谁也不能超然于恐惧之外。后极权社会营造了恐惧的社会氛围,然而没有提供解决恐惧的正当途径,正如前面所言没有提供社会行止的法制规范。那么这个社会如何才能走出恐惧?

三、 消解恐惧之路

既然恐惧之源是政权合法性的缺失,那么重建政权合法性就成为解开社会恐惧的钥匙。一个政权如果合法性问题没有解决,是不可能有长治久安的。所以要想使社会免于恐惧,首先必须解决好政权的合法性。重建政权合法性就是要落实主权在民,权为民授,在民主监督下行权,在政党民选中轮替,实现中国百年宪政的梦想。只有一个合法的政权,才会建立起社会合理的法律体系,使社会行止有法律的依据,使社会矛盾有法律的裁决,社会个体的命运才会在法律原则上得到自我掌握,任何外力都不致无端干涉个体的自主,都无权左右个体的发展,当一个人有法律的依靠时,他就与强大的政权在法律前处于同等的地位,他就无惧于强权加于他的无妄之灾,他就可以免于无端的恐惧。

那么如何才能重建起政权合法性呢?在一个充斥着罪恶的极权政体中,从中外的历史先例来看,我们没法找到它自身革新以实现合法化的路径。当然这不排除极权体制内一些良心人士在文明感召下的抗争,但体制性痼疾与人性的罪恶决定着这种抗争的艰难与弱小。若指望体制内生出完全革新体制的力量,这不仅渺茫,而且几近幻想。所以这个极权政体自身是没有重建合法性的能力的,那么重建政权合法性的力量就只能来自外力。到目前为此,可以援引的外力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国际文明世界的促进力,二是民间社会成长起的抗争力。

先看国际文明世界的促进力。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尤其是一、二次世界大战的洗礼,以及近年来恐怖集团的活动,使人类日益认识到文明休戚与共的意义。作为产生恐惧的极权社会,如果不受到约制,不能实现根本变革,那么早晚它必将把这种恐惧输入其他文明的国度,让他国也不得安宁。这从伊拉克、朝鲜及古巴都可以看到,灾难绝不只圈限在它一国之内,早晚必将漫延到它的邻国,祸及其他民族。所以人类社会现在已认识到,人类恐怖的最大策源地是罪恶的极权政体,要想使人类免于恐惧,就必须结束一切极权政体。基于这种认识,文明世界日益关注那些生活在极权统治下的生灵,并努力支持那些致力于改造极权政体的力量。国际文明世界的声援与帮助,对生活在恐惧统治下的人们无疑是有着巨大的精神支持的。在人类日益融合成一体的今日世界,文明世界的努力对促进极权政体的终结永远是必要的,不可缺少的。

当然,更重要的力量还在于极权社会成长起来的民间抗争力。极权社会中虽然恐惧笼罩着每个角落,但一些响应人类良知与正义召唤的勇士总能冲破恐惧、奋起抗争。我们看看极权社会在地球上存在的历史,会发现反抗从来就没有止息过。一部极权统治的历史也就是一部反抗极权的历史。试看中国近半个多世纪来,从反右到文革,从西单民主墙到八九民运,从九八组党到近年的维权运动,抗争此起彼伏。虽然在极权统治的沉沉暗夜中,我们也总能看到星光在天际闪烁。应该说中国人民反抗极权统治的努力从来就没有间断,然而这种努力历经半个多世纪,至今尚未凝聚成根本改变极权统治的力量。总结其中的得失,我们固然可以看到多方面原因,然而国民的普遍恐惧实在是保证极权社会延续的不可忽视的因素。

在今天中国社会,应该说民众对社会的不满是普遍的,但不满却没能结成有效的促成社会革新的力量,究其原因在于人们的恐惧在阻止着人们采取行动来改变这种不满。一方面是对现实的普遍不满,另一方面又不敢采取行动来改变现实,这就是今天中国社会的悖谬现象。如何将普遍的不满转化成一种变革社会的行动?显然驱散笼罩在人们心头的恐惧是促使人们迈出切实改革步伐的前提。那么,如何驱散人们心头的恐惧呢?

首先,在意识上要认清恐惧,藐视恐惧。要知道人类最大的恐惧是恐惧自身。要改变自身的恐惧状态,屈服于恐惧绝不是消止恐惧的方式,相反这会强化恐惧,使恐惧更加有效,这样也会给产生恐惧的方面提供进一步实施恐惧的依据和动力。如果我们认识到恐惧原来是实施恐怖者自身的恐惧,施予我们身上的恐惧不过是为了掩盖它们自身的恐惧而已,我们就会藐视这种恐惧,就会在精神上超越这种恐惧。当我们进一步认清,极权社会的恐惧原来是极权政体合法性缺失,引起政权统治者的恐慌,进而将这种恐慌转嫁给国民,制造社会的恐惧时,那么我们就端正了我们自身的心态,我们就知道了正义、公理、法理在我们一边,我们就有足够的底气走出恐惧。所谓理直而气壮,义正而词严。真理、道义在手,敢问天下何惧之有?

其次,针对极权统治对不合作者重点打击、各个击破的手法,联合抗争成为必然。随着极权社会统治的不断走向精细化的特点,它们制造恐惧往往利用人性的弱点–亲情、意志、耐力等等,通过孤立、隔绝、干扰、监控等手段,来形成强大的压力。针对这种恐惧,公开、联合、声援显然是战胜恐惧的重要方式。反抗极权的恐惧是因为个体在庞大专政面前的弱小,如果有国内国际的同仁们互相勉励,互相声援,那么就会打破孤独、封闭,就会精神上强大自我,就会战胜自己的恐惧。针对极权社会统治的精细化,民间反抗力量的联合既有现实的必要,也有现实的可能,因为毕竟赤裸裸的血腥已经成为过去,抗争力量的存在空间在不断加大,抗争力量越是联合紧密就越不易被掐死。

再次,现代文明的抗争方式是避免恐惧的有力保证。人类社会在反抗极权政体上有着丰富的经验,从中外的先贤们总结摸索的抗争路径来看,和平、理性、非暴力是原则,有理、有利、有节是方法,依法、公开、合作是手段。维护人的基本权利是正义的事业,是阳光下的事业,阳光下的事业就是要阳光下的手段,要告别那种传统专制下的阴谋政治,而公开也是战胜恐惧的最有效法宝,是攻破极权政体阴暗特务统治的利器。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恐惧就是不公开,而一旦呈现在阳光下就没有什么恐惧了。

最后,对人性要抱有信心。要相信那些施予恐惧的极权体制中人比我们更恐惧,并且他们也会力图摆脱这种恐惧的,也就是说施加恐惧的主力本身也具有反叛恐惧的动因,理性最终会促使他们放弃极权体制。所以对生活在极权政体中的人们包括那些极权体制的维护者我们应该要保留信心。从根本上说这是对人性的信心,相信挣脱恐惧的笼罩、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是每个人的共同愿望。让我们给予那些极权体制中的良心复苏人士以最大的鼓励,为他们为结束极权恐怖统治的任何一点努力而鼓掌。当一切不愿意生活在恐惧下的人们都携起手来时,结束恐惧的日子就到来了。到那时我们都会发现,原来极权体制也不过是纸老虎而已。只要我们大家都抛开恐惧,它也就灰飞烟灭了。

从古今中外的历史可见,一个社会变革的到来,最根本的动力还是社会自身变革力量的成熟、强大。中国在根除极权恐惧之源时既需要国际文明世界的支持与帮助,同时主要还得靠自身抗争力量的成长壮大。面对泛滥于极权社会的恐惧,让国际国内一切正义的力量紧密联合起来,为实现人类共同免于恐惧的自由而努力!

2006年12月于北京

首发民主中国

余 杰:救救孩子,或者孩子救救我们

 

上帝把我造就成一个孩子,把我留下来以便永远像一个孩子。但是,他为什么让生活打击我,为什么拿走我的玩具从而让我在游戏时间里孤独一人,为什么让我用稚嫩的小手把胸前的泪痕斑斑的蓝色围裙抓皱?

既然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慈爱,为什么要把慈爱从我身边夺走?

当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孩哭着,一个小孩不被他人理睬,这件事在我紧缩内心的无疑恐惧中,比我看见一个小孩的悲惨,更能伤害我。我在自己的生活的分分秒秒都深感刺伤。揉着围裙一角的小手,还有被真正哭泣扭曲了的嘴脸,还有柔弱和孤单,那全都是我的故事。而成人们擦肩而过时的笑声,像火柴在我心灵敏感的引火纸上擦出火花。

——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


当孩子的心灵生病的时候,我们在哪里?

在广州某中学的课堂上,一个初二的男生拿出刀片对着自己的手腕一下一下地划下去,渗出的鲜血把老师和同学都吓坏了,他本人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他的心灵生病了。老师们发现,近年来,孩子们越来越乖戾和脆弱,一些学校发生了学生吃报纸、或在课堂上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哭大笑的情况。

广州真光中学开设了一个名叫“心语”的互动网站,孩子们自由地在上面发表言论。这些言论令老师和家长大吃一惊——

“老师要到我家来家访,全班那么多同学,为什么偏偏挑中我呢?我好怕啊,我想自杀!”

“老师没有选我参加歌咏比赛,我偏偏要迟到、不做作业,气死他!不让他当优秀班主任!”

我不知道老师和家长们看到这些言论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如果变本加厉地训斥孩子、或者认为这仅仅是孩子自身的问题,那么毫无疑问,以后还将发生更为严重的情况。有错的不仅仅是孩子,至少孩子不应该负主要责任。更确切地说,孩子是受害者。老师和家长都应当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最近出版了一本名为《中国家长批判》的书,书中用丰富的素材发出这样的警示:绝大多数的成人都算不上合格的家长和老师!

新一代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逐渐浮出水面。在北京师范大学组织的一次调查中发现,中小学学生普遍存在着多种心理障碍,如考试综合症、多动障碍、焦虑情绪、社会交往能力缺乏等问题。以前,我们对“健康”的理解,一直局限于“身体”健康的领域,却忽略了同样重要的“心灵”的健康——连成人的心理健康都没有引起过关注,更遑论儿童和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了。于是,“教育心理学”一时间成为“显学”。

这又是一种“科学崇拜”。心灵最深处的疾病,单单靠量化的“心理学”是无法解决的——那么多的心理学家,其实自己的心理也有严重问题。如果我们希望“救救孩子”,首先就应当“救救我们自己”;如果我们希望“救救孩子”,首先就要恢复成人与孩子之间“爱的能力”以及理解与信任的关系。当我们全都不会爱的时候,再先进的心理治疗也枉然。如今最大的困难便在于:人们失去了“爱的能力”,父母不知道怎样爱子女,老师不知道怎样爱学生,反之亦然。许多时候,我们自以为在爱,殊不知这种畸形的爱却增添了阻隔和猜忌。

在基督教的文化传统中,父母与孩子是平等的,孩子是上帝给父母的礼物,父母只是短期的“托管者”而已,孩子终将以他的自由意志开始独立的生活;相反,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父母是绝对的权威,父母的意志必须成为子女的意志,子女是父母“私有财产”的一部分,今天的“小皇帝现象”只是这种观念的“反向后遗症”而已。同样,在老师与学生之间,中国的传统教育强调“师道尊严”,学生仅仅是任凭老师塑造的“材料”,而不是活生生的、有感情、有人格、有尊严、有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在这样的精神环境中成长,孩子们的心灵注定是残缺的。他们一般会走上两个极端:或者故意叛逆、性情偏激;或者无比脆弱、依赖性强。这两种心灵状态,都不是正常和健全的心灵状态。

孩子们的心灵生病了,大人们如何才能医治他们呢?在让孩子获得医治之前,先医治自己吧。

孩子们的心灵残缺了,大人们如何帮助他们修补呢?在修补孩子残缺的心灵之前,先修补自己同样残缺的心灵吧。


面对街头擦车的孩子,我的心被刺痛了

在北京一些车水马龙的街头及餐厅门口,一到夜色降临的时候,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了成群结队的孩子。他们是专门擦车的孩子。这些小孩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一手提着小水桶,一手拿着比他们的衣服更脏的一小块抹布,全身上下,唯有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他们见缝插针地穿梭在街道两边停泊的车辆之间,时刻警惕着警察和保安的干涉,简直像一群游弋在海水中的小鱼。

擦车的孩子中以女孩居多。年仅十三岁的小芳,在东直门一带算是“老江湖”了。她告诉我说,在这一行干活也需要经验。什么样的车不给钱,擦了也白擦,她一看便知。小芳还总结出三个原则:第一是看时间。下午五六点钟来的车擦完最容易给钱,晚上八九点钟来的车就不爱给钱。二是看车型。开大车的,帕萨特、别克还有新奥迪,都不给钱,小奥托也不给;而像捷达、桑塔纳、富康等都给。三是看人。十个女的八个不给钱;一男一女带一个小孩,一般都不给钱;两个女的一起就肯定不给钱;一男一女多数都会给钱;独自来的男的最爱给钱,一般男的都给十块,女的都给五块,给两块的时候多。

提起上学,小芳沉默了,眼睛看着地,不说话,半天才冒出一句:“有钱谁不上学呀!”

孩子们晚上睡在哪里呢?有的睡在建筑工地上,有的睡在街道两边的绿化带里。有的是几个人自发形成一伙,有的却受到黑势力的控制和组织。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这些孩子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封闭的“群落”。

擦车的孩子的“顾客”当然是车主了。车主们对擦车的孩子一般都很厌恶。他们说,有时将车停在餐厅门口,吃完饭之后,雨刷已经被竖了起来,孩子们涌上来嚷着说:“叔叔阿姨,我们给你擦了车,给点钱吧!”他们根本没有要求孩子们擦车,孩子们却“先斩后奏”擦了。孩子们通常用肮脏的抹布擦车身,擦了之后还不如不擦,车主非常担心车被擦坏。好心的车主不得已付了钱,凶一些人却根本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孩子们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有过被辱骂和殴打的经历。车主与擦车的孩子之间,好像是在玩“老鼠与猫”的游戏。

这些孩子几乎都是学龄儿童。一年以前,曾有媒体报道安庆教育局派工作组将十八名在北京擦车的安庆籍小孩接回原籍并重返学校的新闻。然而,不到半年的时间,当时被接回去的孩子却又出现在北京的街头重操旧业。媒体报道了前半段,却没有报道后半段。在朝阳公园、酒仙桥等地,还出现了父母带着孩子一起擦车谋生的现象。我们不能一味地指责这些可怜的父母,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会忍心牺牲孩子的未来?父母们必须想方设法填饱今天饥饿的肚子,哪里来得及去考虑明天的前途呢?

曾经参与“拯救”行动的一位老师指出,要让这些外出流浪的孩子重返家园和校园,仅仅依靠教育工作者是不够的。如果贫困和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两个关键问题得不到根治,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流落街头。

什么时候,这些擦车的孩子才能像北京本地的孩子一样,高高兴兴背着书包上学堂?


孩子与小鸟

后海一带是北京城中最美丽的地方。当年,满清王朝中权势最大的亲王们都选择在这里修建府邸。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中国最雍容华贵的女性——宋庆龄、中国最熟悉政治运作的文人——郭沫若,也都先后住到这里来。今天,主人已乘黄鹤去,此地还留故居在。在一轮又一轮的城建开发热潮中,北京正变得越来越不像“北京”了。迄今为止,惟有后海一带还保留着浓郁的北京的韵味——虽然这种韵味随时也可能消失。

外地来了朋友,我经常带他们去后海游览,一起感受老北京的风韵。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节,蓝天白云,秋水盈盈,杨柳依依。后海的风景,既不像苏杭的江南园林那么小家子气,又不像承德避暑山庄之类的北方园林那样粗糙和单调,可以说兼容了南北的精华,融秀美与博大于一体。因为旁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平凡百姓人家,这里又多了一层浓郁的生活气息。

春天,在湖边的树梢之间,我突然发现安放着一个又一个的鸟巢。各个鸟巢造型不一、颜色不一、安放的高矮也不一。它们成了鸟儿们安居乐业的地方,我看见时不时地从里面飞出几只外出觅食的小鸟来。

显然不是有关部门统一制作和安放的,那么这究竟是谁的杰作呢?

一名住在这里的大妈告诉我说,这些鸟巢是一群小学生安放的,上面还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呢。我仰头仔细辨认,在阳光和绿荫之间,在木板钉成的鸟巢上,果然用稚嫩的字体写着一个个的名字呢。

多好的一群孩子啊。他们爱护鸟儿,也就是爱护自己渴望飞翔的心灵。在那以鸟儿为敌人的年代里,从老人到孩子都拿着长长的竹竿驱赶麻雀和其他飞鸟,不让鸟儿们栖息在任何地方,直到把它们活活累死为止。我无法理解伟大领袖为什么会有板有眼地向全国人民发布这一伟大命令。我只是感到纳闷:没有飞翔能力的人类,为什么不是热爱而是嫉恨拥有飞翔能力的鸟呢?那是一种怎样阴暗而邪恶的心态啊。那是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演出的一幕多么耻辱和荒唐的闹剧啊。如今,我们终于醒了过了,我们的孩子不再苦大仇深,我们的孩子总算懂得了爱比恨更有力量。今天的鸟巢与昨天的红宝书形成显明的对比。有时,时代的进步,并不体现在暴风骤雨的革命事件之中,而是体现在一些和风细雨的温柔与关爱之中。

我不喜欢那些爱养鸟的老人,一般都是老头。鸟儿生来就是为了飞翔的,剥夺它们飞翔的权利,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把鸟儿关在狭小的笼子里,固然可以暂时地满足主人欣赏的需要;但这样做就等于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鸟儿的痛苦之上,是何等的自私啊。因为,鸟儿最美丽的时候,是在它们飞翔的时候,是在它们轻盈的翅膀优雅地划过蓝色的天幕的时候。鸟儿最悲惨的时候,是在它们被囚禁的时候,是在它们的翅膀在笼子里耷拉、羽毛在在笼子里黯淡的时候。老头们自己已经行动不便了,便去剥夺鸟儿的飞翔的自由,让鸟儿陪自己度过这暗淡的晚年。

让我欣慰的是,今天大多数的孩子们不再挥动竹竿去打鸟儿了。相反,他们利用星期日的时候,精心为这里的鸟儿们制作和安放了能够遮风避雨的巢穴。孩子们被沉重的学业压弯了腰,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仿佛入了重点,便意味着今后能够拥有“人上人”的生活。在此意义上,孩子们比囚犯快乐不了多少,他们多么渴望像鸟儿一样飞翔在天空之中啊。

──《观察》首发

廖亦武:日祷

 

现在是2006年8月6日早上8点半,朝阳怒放,令晦暗如洞穴的厨房亮堂起来。一阵阵圣歌飘入,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鸟叫,霎时就冲淡了笼罩住我们的悲剧氛围。一位大嫂泡上了方便面,我们匆匆吃罢,就跟着双拳捶腰的张牧师出门,融入到瓦顶重叠的山村。牛铃噹噹,马蹄哒哒,人畜在同一条践踏如泥的鸡肠道上遭遇多次,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张牧师,也只能侧身紧靠庄稼地边的篱笆,两掌朝外,让圆滚滚的可爱牲口先行。我反手从背包挖相机,要抓拍点东西,不料一条马尾巴凌空而起,呼的甩了个圈儿,我急忙扭头,正好挨了火辣辣的一嘴巴,只好掩面扶眼镜,放弃非份之想。而脚底也险象丛生,人蹄得一下接一下垫起,避开重心不太稳的畜蹄。最可恶的是粪便,前头拉后面踩,搞得热火朝天,我的裤腿以下都一塌糊涂。

几分钟的路,我们走了十几分钟。赶马或赶牛的汉子们,在扬鞭的同时,还不忘向张牧师点头致敬。在一个稍微宽敞的岔道口,我刹步整理鞋面,刚擦两三下,让鞋鼻子从稀屎里绽露,老张就回头催促。还以农民特有的方式安慰道:“一会儿就晒干了,干的好整,跺两脚就干干净净。”

我闻之一愣,舌尖突然涌起一股甜滋滋的回味。眼前的场景像过期彩色胶片一样缓缓褪色,我中年人的躯体也缩小成儿童,而我去世的父亲在胶片里刚巧是我这把年纪。全家人跟他下放到一个叫“柏梓”的农村中学,校园与四周的村庄混淆一体,篮球场在农忙季节就变为打谷或晒麦场,教室在寒暑假也可以是猪圈或牛圈。大人们正经历文化大革命,学校的走资派、保皇狗、反动学术权威(也包括我父亲)隔三差五挨斗,有时也将他们与农村的地主、富农弄一块,浩浩荡荡十几二十个“土洋结合”的牛鬼蛇神,游校、游田坎、开大会,都显得极有声势。学校几百人,贫下中农上千人,夹杂着搞运动,时间眨眼就过去好多天。所以那阵儿最流行的口号是:“人民群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份子难受之时。”

父亲作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天天认罪,已喘不过气了,还在晚上给我补课。我对牛屎,还有其它牲口的屎印象深刻,不仅源于儿时的社会环境,而且源于一篇课文。其大意是面对一泡刚出炉的鲜牛屎,下乡知识青年四处寻铲子,可没料到一位贫下中农女孩二话不说,弓下腰,双手捧起稀屎就往集体粪坑里跑。“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知识青年通过狠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精神面貌彻底改变,见着地上的粪便也用手了。”学校的高音喇叭广播了这篇范文,还点评道,“到底是粪便臭,还是剥削阶级的思想臭?到底谁的内心美,谁的内心丑?相信同志们从一堆牛粪中,能得出答案。”

记忆深处的破喇叭回荡了几秒钟,还是被当下的圣歌一点点屏蔽了。白得耀眼的教堂就在我们头顶,嘎嘎电流贯穿在歌声里。我想,仅从喇叭的质量看,这几十年似乎没进步多少。但肩负着社会改造重任的牛屎却归朴返真,与多种粪便一道,成为这个彝族村庄人人都看见、人人却看不见的日常风景。

眨眼间,太阳又上窜一大截。水汽在蒸发,蝉子叫也刚猛起来。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进了昨晚有些魔幻的黄泥大院,浪漫的外壳一下子剥掉了,眼前一派熙熙攘攘的世俗图景。我拿出相机,镜头内全是人,男女老少,每个角落都是衣衫褴褛的人,都是被信仰点燃的笑。我有意将镜头抬高,使之越过短墙或屋檐,可天空透白,已经布满了太阳的钢刺。

张牧师的白发闪烁了几下,就消失在正屋里。我晓得他作为方圆数百里的撒营盘教区的唯一牧师,要把圣餐分发给来自几十个村子的支堂长老和执事,可得忙一阵子。老张陪我留在露天院坝里,我问他为啥不跟张牧师进屋?他压低声音回答:“我还不够格。”我不以为然道:“不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吗……”话尚未落音,老张就将指头横在嘴唇间。

真像演戏,松弛的肌肉一下子又绷紧了。台阶上下的人们停止了走动和交谈,全都支起耳朵,聆听房子内部的声音。又是彝语,与我年轻的时候听诗人艾略特的英语朗诵差不多,一句不懂,只能凭鼻子去嗅那语义之外的气味,那被肢解的血肉浸润舌根的气味,还有一波接一波的弹音。

持续时间不太长,房子里外的人就一道“阿门”了。生活又恢复了它熙熙攘攘的原貌。老张大声笑道:“等我们的事情一完,我也可以回村子领圣餐。”

我疑惑道:“你不能在这儿领吗?”
老张解释道:“长老和执事在总堂牧师手里领,再回去发给支堂的一般基督徒。月月如此,不会乱的。”

由于语言交流的障碍,我只能拎着相机在人堆里晃悠,遇感兴趣的人脸,就喀嚓一下。靠院门的两面墙根,垃圾与杂物混合堆放,猪圈和鸡圈也没有分界,而人类挤在中间,臭味虽不相投,色彩上倒还和谐。我拍了4个老太太冲着阳光排排坐,其中一个,刚才下台阶颤巍巍的,我抓拍了她紧张的脸部。密布的沟壑里,两只眼球浑浊如泥,却相当锐利。

接近正午了,苍蝇越来越密。记忆中,我是第一次遭遇如此多如此勇猛的苍蝇,人稍微一站,就没头没脸地扑上来。我周围都是基督徒,修养好,根本不把这种下贱的军团当回事,他们或立或坐,每人身体上起码有几十只,甚至一个加强连队。他们谈话、笑、拉手、拍肩,苍蝇们也随之起落、盘旋,似乎也属于他们情绪的一部分。除非某几只苍蝇高度近视,在谈兴正浓之际向口鼻眼俯冲,他们才漫不经心地抬手,抹一把面孔,或者在脸前扇两下。我亲眼见有人在两三分钟内,从鼻孔、嘴角,还有舌头上,抠出些活物来,然后遗憾地捻两捻,扔地下。

我是一个外来人,是整个村子唯一赶苍蝇的傻子。我老是站不住,到后来,拍照也有困难了。因为稍微停顿,手背和秃瓢就成了苍蝇的停机坪,这些裸露的地方咋会这么敏感,那么细的蝇腿、蝇须一碰,就痒得不行。没办法,我揣了相机,在人堆里穿插着兜圈子,将苍蝇逗得恼怒又兴奋,嗡嗡地跟着撵,我往上瞅了一眼,在波纹般眨动的光线里,至少有一个飞行大队。

张牧师从正屋门槛冲我招手,我进门,室内气温要低些,苍蝇相对就少些。张牧师给我挨个介绍各村的长老和执事们,他们的汉话不利落,却一直点头微笑,并将昨晚就塞过的糖果与瓜子再塞我一遍,仿佛我是个天生嘴馋的顽童。我一一认清他们被至高的火种所点燃的面容,跟云贵高原遍布的红泥真没区别,除此之外,我能了解他们多少?

转眼间,院坝里摆开4张红饭桌,这让我又一次重温了旧梦。自小到大,我在四川乡下吃过不少各种名目(以婚丧为主)的筵席,可在圣餐会期间,与如此众多的乡村基督徒一道共进午宴,却是初次。除了云南人习惯矮桌矮凳,四川人习惯高桌高凳,一开始,我的确没觉得两省乡间的风俗有何不同,从古至今,中国各省都保留了逢年过节杀猪宰羊、大盘大碗的老传统。

厨师和房东大嫂进屋多次,点头哈腰,请张牧师及众贵宾入席。大伙起立又落座,落座又起立,反复谦让,“请啰,请啰”不绝于耳。我这个既要混饭又疏于礼仪的文人,跟着谦谦君子们起落了两次,就极不自然地僵在原地,无所适从。幸而张牧师及时牵住我的手腕,主角亮相一般出门槛,下台阶,于是大家才依次坐下。我扫了一眼,4张大红桌都满了,按每桌8至10人算,也该有38位吃客。另外还有数量相当的两轮吃客在院墙周围候着。

上菜了,猪羊鸡鸭、豆腐花生,照炒炖烧凉拌等样式登场,至少有10来种,一下子就把桌面布满了。日已登顶,饥焰如焚,不料苍蝇比人类更没耐性,亡命徒一般成群降落,争夺起我们的口中食。若在往日,我早就赶在苍蝇发起轮番冲锋之前,运力执箸,冲最厚实的那块去了。可今天当着张牧师和满桌长老,我暗暗发誓,绝不先动筷子。眼瞅着那只翘出汤面的鸡腿刹那间粘上了10余只苍蝇,我心潮难平地垂下头。

区别于所有世俗筵席的时刻终于来临,全场突然之间静默了。本来应该是碗碟交错、你请我请的大热闹,却反而很深地静默了。只剩下苍蝇军团的嗡嗡,由含混到清晰,终于连成了一大片。我情不自禁地仰头,屋檐之上是山峰,山峰之上是日神,遥不可及。而在日神和我们中间,是苍蝇的活动屏障,它们还在飞过来,降落;飞过来,降落。

张牧师从矮桌边起立,眺望远方,开始祈祷。由于我们坐得低,他就显得特别高。此时的日神,笔直笔直的,用它那光线的细脚,踩住他那银白如雪的头发。所以我相信,他的祈祷能够震颤阳光,直达天庭。

老实说,我依然一句不懂,可又觉得每一句都那样美丽。我听过不少彝族的民谣,前不久,我在云南大理的酒吧里碰见一个法国人,他刚从四川大凉山过来,用他那非常精良的录音设备,采集了两三个光碟的彝族古歌。其中有闹的,类似火把节的集体狂欢;也有静的,游魂一般,极其孤寂。后来这种孤寂进入我当夜的梦里,周围都是黑黝黝、光秃秃的环形山,那单线条的歌声就在里面回荡,每个音符都滴着蚯蚓般滑腻腻的泪。

醒来时我的双脚冰凉。这就是我对彝族下意识的了解,他们都是从阴暗、潮湿的山里来,从站不稳人的陡坡上来,半神半鬼半人。可在此时此刻,一个彝族牧师的投影罩住我的头顶,他的声音浑厚,在天地间都引起了共鸣。这种祷告的音节,令我想到的不是传统,也不是现在的信主的彝族,而是黑人、印第安人或大西洋岛国的土著人敬神的旋律。

连苍蝇都感动了,神圣了。张牧师的祈祷分三段,上一段与下一段中间,约有十来秒的间隙。而令人厌恶之极的蝇群,此时如个头最小的唱诗班的孩子,成千上万,甚至上亿个遍布苍穹的孩子,紧追在张牧师波澜壮阔的赞颂后面。当主祷的声音一停,蝇群的嗡嗡立即起来,波涛般越涌越高,形成天籁的混声合唱,填满了世间的每一个空隙。

张牧师还在祈祷。
苍蝇还在嗡嗡。
我抬眼直视日神,苍蝇笼罩下来。不知有多少只歇在我的眼皮、鼻翼和嘴唇上,透过睫毛,我触及到它们的腿与翅膀。天空是一个反扣着的蚁穴,刺满了嗡嗡的针孔,赞美造物主的针孔。我不禁吟道:

你们这群天堂的蚂蚁,
从粪便里脱胎换骨,
一波又一波,嗡嗡嗡,
引导我们向至高的地方迁徙……

当张牧师道完“阿门”坐下,集体的圣歌就唱响了。这次是人类与苍蝇,与鸟,与其它益虫及害虫的合唱,我也跟着哼哼。然后悄无声息地用餐。为了向上帝祷告,汤里牺牲了几十只苍蝇,大伙动筷子将它们打捞上岸,便吃起来。

不断有热菜添上桌,但我没吃多少就饱了。旁边的张牧师和邻桌的老张都边吃边张大嘴巴,笑得挺开心。我想,他们与周围的彝族兄弟一样,已习惯了信主的长久快乐,而我呢,是否只配享有怀疑论者转瞬即逝的快乐?

下午1点多钟,我们离开这个乡村伊甸园,去另外一个更老的伊甸园——位于撒老乌的西南神学院旧址。

沿途很顺,两点过就拢撒营盘镇,然后从一条岔道上规模比德嘎稍大的撒老乌村。车子在村中的水泥路穿插了一截,遭遇了好几辆黑烟弥漫的手扶式拖拉机,最终停靠在一畜粪遍地的空坝里。

接下来是贴着红土墙根七拐八拐,被我赞美过的猪、狗、苍蝇无处不在,其一如既往的超常热情令我们不断跳跃,不断小跑,终于一溜烟扎入郁郁葱葱的苞谷地。于地坎边刹步,孤岛般的西南神学院在对面浮现了。在两座深绿色浅丘的正中缺口,散落了两三幢寻常房屋,灰瓦白墙,跟川西平原的朴素农舍并无二致,却与云南乡村普遍的红泥石墙对比鲜明。

回顾第一次路过撒营盘,曾沿着孙医生的食指恋恋不舍地眺望,几十年前就埋骨于此的澳大利亚传教士张尔昌夫妻,还有张长老、张牧师等系列脸谱就走马灯一般转动在眼前。心跳加快,本来可以绕个半圆,从同一水平面的正规小路散步过去,我却率先直下直上,自此端达彼端,经历一巨大锅底。老张连连呐喊无效,只得与我一样气喘吁吁地撵路。

我到底走进基督教在中国西南的一个重要的早期发祥地,不仅外观,它的内部也没任何堂皇的结构与装饰。学院正门和一般民居的门差不多,作为主要建筑的“撒老乌福音圣堂”连个牌匾也没有,那几个字嵌入半个黄太阳图案,一并涂画在二楼眼睛般分布的窗户正中。不断有信徒自小小的门洞进去,我们也加入了。圣堂内倒十分宽敞,砖木结构,有特别大的窗户、黑板、红十字架,还有讲坛与一排排漆成草绿色的长板凳。如果不是头顶的楼板太灰暗老旧,这儿就是能容纳几百人的大课教室了。

稀稀拉拉的村民,犹如提前进教室的勤奋学生,安静地等候着。我却张大眼睛寻找曾经辉煌一时的西南神学院的痕迹。我拎着相机屋前屋后、满院子转,甚至还爬上了依山而建的红泥后墙,也没寻出它的创始人张尔昌夫妻的墓或碑。有几块砖也好啊,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每一个房间都进入或窥视过了,灰尘、蜘蛛、苍蝇、粪便,还有一只用铁链子拴住的凶猛黑狗。二楼的木板早就朽了,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五六步,就听山崩地裂一声响。老张吼了声:“快回头!”下面院坝已出现一滩看热闹的信徒。

在另一间较小的空教室,我为在黑板和十字架旁剃头的一对信徒拍了照。可怜的老张尾巴一般紧随,担心还闯出什么祸来。直到我惘然若失地蹲在石阶边,盯着一串串从四周村子赶来的乡民发愣。

在过去的西南神学院,如今的撒老乌村福音堂周围,我拦住好几个人问:“你知道张尔昌吗?你知道西南神学院吗?”

这些虔诚的基督徒,有的点头,并指指脚底:“这就是啰。”有的却摇头,听不懂一个外乡人在嘀咕什么。

首发民主中国

陈破空:中共盗取他国财富自肥

 

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 ),到今年12月,已经五周年。 12月中,美国财政部长率团前往中国,参加” 美中战略经济对话”.然而,在美国国内,舆论普遍认为:中国当局没有履行加入世贸的承诺,美方一直寄望于通过双边对话,来寻求解决之道。

每次对话,中方几乎都信誓旦旦地承诺要改进,但对话后,却又毫无作为,或者一再拖延,致使对话流于形式,而毫无成果。为此,美方逐渐失去耐心,声称,如果对话不能解决问题,美方将控告中方违反规则,提交世界贸易组织( WTO)裁决。

美方披露:中国入世前,美国征收中国商品的进口关税,达42% .中国入世后,这种关税剧减为2.5%.这是美方送给中方的 “一份大礼” .然而,中方对此,不仅没有回报,而且利用美方的善意,向美国大举倾销廉价商品,致使美中贸易逆差急剧扩大,不断创下天量。仅今年 10月,美中贸易逆差就高达238 亿美元(中方公布的数据),又一次打破历史纪录。

与此同时,中方仍旧违背保护知识产权的承诺,继续大规模盗版美国产品、技术、著作、影像等,中国地方政府甚至公然鼓励这种做法,无异于将奸商的盗版行为国家化。更令文明世界不能容忍的是,中国政府人为操纵人民币汇率,使其在国际贸易中非法获利。虽然,最后,中共开始有限的汇率改革,却是故意迈牛步,应付国际压力,虚与委蛇。

中方的这些做法,不仅违背了当年入世的承诺,违反了世贸组织规则,而且直接损害了他国利益,等于公然转移或 “盗取” 他国财富。这是美国、欧盟、以及其他发达国家普遍愤怒的原因。

在美国,期中选举使民主党成为国会的主导力量。而民主党素来以反对美中贸易不平衡著称。国会开始激烈辩论美国对中贸易政策,许多民主党议员抨击布什政府对北京过于软弱。民主党领袖指出:中国政府玩弄不公平竞争手段,在美中贸易中大发其财,然后又投资美国政府债券,操纵美国的经济命脉,对美国的经济和安全造成严重威胁。巨额的美中贸易逆差,不仅损害了美国的制造业,也损害和威胁到美国的国防工业基础。

民主党将美中贸易摩擦上升到国家安全高度,反映了美国国内对这一问题的严重关切。毫无疑问,美国朝野对 “中国威胁” (实为”中共威胁 “)的感受,进一步升级。

实际上,如果美国朝野对中共的本质有深刻了解的话,就应该明白:与这个毫无信用、谎言连篇、不择手段的共产政权打交道,所谓 “对话” ,几乎就是对牛弹琴,或与虎谋皮,不仅成果寥寥,而且可能被一骗再骗。

毕竟,中共当政,谎言第一。对国内民众如此,对国际社会亦如此。如果没有谎言,中共独裁政权,几乎一天都不能维持。再说,中共从他国盗取的财富,也绝对没有用在中国人民头上,不过用以妆点门面、扩充军备、培植特务,强化一党专制、满足一党之私。中共的行径,威胁国际社会,更威胁本国民众。

首发自由亚洲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