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张兆和,高青子

 

主要因《从文家书》的出版,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关系引起读者的广泛兴趣,也有一些论家著文评说,但因取材有限,且多就事论事,因此意义不大。作家个人婚恋对创作有重大影响,这已经是不争的文学史事实。有鉴于此,笔者讨论二人关系,除考证若干史实外,更着重分析二人婚恋对沈从文创作产生的丰富复杂影响。把作品完全看成作家的“自叙传”不免过分,可忽略二者的联系同样非实事求是,折衷的办法,我把它当成理解创作的一个特别的角度。当然还有其他角度,只是这里不去涉及罢了。

在文人婚恋中,沈从文和张兆和是少有的白头偕老的典范。1929年8月,沈从文受聘到中国公学任教,认识当时在这所学校就读的张兆和,遂展开爱情攻势。开始时,这攻势因张兆和的羞涩和态度不明朗进展不大,后有胡适居中穿针引线,沈从文终于如愿以偿。1933年寒假,沈从文与张兆和订婚,1933年9月9日,二人在北京结婚。正如结婚所选日期的寓意一样,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后生活虽起过一些涟漪,但始终相敬如宾,共同走完了漫长的岁月。喜欢咀嚼文人轶事的读者从这段婚恋中找不到很多的“故事”和“传奇”,不免会失望,但这段婚恋在沈从文内心掀起的风暴,以及它与沈从文创作的关系,却“好戏”连台,美不胜收。一句话,它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沈从文在湘西曾钟情于一个马姓女子,结果被她的弟弟骗走一笔巨款。他刚从湘西来到北京时,在很短暂的时期对丁玲流露过爱慕,但不了了之。1928年在上海,小道消息盛传他和丁玲、胡也频“大被而眠”,那不过是把三人的友谊曲解罢了。一个身体健全的青年人,渴望性爱是极正常的事;沈从文初入都市,有强烈的挫折感,把性爱当成逃避所,因此就有更迫切的需求。沈从文写过像《旧梦》、《篁君日记》、《长夏》、《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等情色作品,表现青年男子的冶游和性经历。虽然沈从文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道中“老手”,但在见到张兆和时之前,在两性经验方面幻想多于亲历,是可以肯定的。况且,性与爱情并不是一回事。因此,与张兆和相识,沈从文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沈从文意识到,自己找的是一个陪伴终生的女子,而张兆和是理想的任选。他的激情被调动起来,全身心投入到恋爱中,而张兆和也与沈从文小说创作发生了密切联系。

张兆和相貌清秀,肤色微黑,在张家姊妹中排行第三。这种体貌特征和亲族关系被沈从文一再利用。他的小说《三三》(1931)写一个乡间小女子朦胧的初恋,小女子名叫三三。三三是否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小说未见交代,于是这个奇怪的名字就只能从张兆和的排行来解释。可以作为补充论据的是婚后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许多书信都称她为“三三”。《边城》中的翠翠,皮肤“黑黑”,《长河》中的夭夭是“黑而俏”,都取张兆和的肤色特点。沈从文还有给亲近之人写故事的习惯。《阿丽丝中国游记》第一卷后序中说,写这部作品是“给我的小妹看,让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亲面前去说说,使老人开开心。”沈从文在追忆《月下小景》故事集写作缘起时这样写道:“我有个亲戚张小五,……又喜欢给人说故事,又喜欢逼人说故事。我想让他明白一二千年以前的人,说故事的已知道怎样来说故事,就把这些佛经记载,为他选出若干篇,加以改造,如今这本书,便是这故事一小部分。”[1]这些小说的篇末,大都附有“为张家小五辑自XX经”字样,可见所言不虚。给张兆和的五弟张寰和写故事可谓醉翁之意,全在取悦张兆和。沈从文另一篇小说《灯》(1930)中,叙述人给一个穿青衣的女子讲关于灯的故事,故事令青衣女子感动,遂成就了叙述人的爱情。虽然我们不能妄加测算,那女子的原型就是张兆和,但其格局与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时的情形却是一致的。张兆和有时也以人物形象进入到沈从文的小说中。《贤贤》(1932)中的贤贤以九妹为原型,但故事的起因却是贤贤的哥哥(指沈从文)与张兆和的恋爱。作为知名作家,哥嫂的婚恋被无聊者议论,引起贤贤不快。《三个女性》(1933年8)是献给大海和美丽女子的抒情诗。其中三个女性,“高壮健全具男子型穿白色长袍的女子”蒲静隐射丁玲,“年约十六,身材秀雅,穿浅绿色教会中学制服的女子”仪青是九妹,“年约二十,黑脸长眉活泼快乐着紫色衣裙”的黑凤则指张兆和。三个女子在海滨玩耍,被美丽景色所感动,都想把这种对美的惊讶、颂扬和爱表达出来。黑凤觉得要认识美、接近美,就只有沉默一个办法,这与张兆和谦逊、娴静的性格是相合的。黑凤一边和另两个女子笑闹,另一方面她不忘作为主人的责任,天色已晚,她提醒大家回家。回到住处,黑凤收到未婚夫电报,说XX(指丁玲)已死。黑凤听了久久不能释怀,她在心中默默怀念XX,称赞她是“为理想而生,为理想而死”。

除了上述张兆和与沈从文小说联系的一些直观材料外,还有一些作品隐约透露了恋爱中的沈从文微妙的心曲。《燥》(1931)中的懋力是一个求婚者的形象,他深恋着那个有着“黑黑的脸”,“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的女子,乘火车长途跋涉来求婚。但在上海的旅馆住下后,他因为女子略乏热情的信函而变得疑虑重重,他担心求婚被拒,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在街上也魂不守舍。从《沈从文全集》所收相关书信看,这正是沈从文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1932年,沈从文求婚成功。从此,焦躁被喜悦的心绪取代,沈从文在其后写的一系列作品,大唱爱情的赞歌。《春》(1932)写一个青年医科大学生和一个美丽女子的互诉衷肠的那个美妙时刻。男子为巨大的幸福所淹没,用诗、用沉默、用语无伦次的“疯话”赞美着女子,女子巧妙地鼓励并陶醉于男子的情话。一点小小误会,让男子担心唾手可及的幸福,他无端怀疑起女子的父亲可能横加干涉。女子笑男子太笨,对现实毫无察觉,她暗示他,父亲已经应许,这令男子重新找回了信心,“感到宇宙的完全”。这场爱情的飨宴安置在春天的花园里,蓝天白云,鲜花百灵将爱情装点得诗意盎然。《若墨医生》(1932)的故事发生在青岛海滨。若墨医生事业有成,政治信念坚定,喜欢辩论,另有烟斗不离嘴的嗜好,却对女人没有兴趣。叙述人“我”想到一个牧师的女儿将要到青岛来养病,起意成全他们的好事。虽然若墨医生认为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没有一样好处,但异性天然的吸引力,加上这女子“温柔端静,秀外慧中”,以及青岛海云花草气候的相宜,没有多久就坠入情网。若墨医生的向爱情“投降”,隐含了即将成家的沈从文对自己处境甜蜜的“无奈感”和辩解:没有人能够抵挡世间最美好的爱情的力量。

由于爱情成功所催生出来的一组最优秀的作品是《月下小景》故事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高度评价过这中国现代唯一的一部框架故事集。[2]《月下小景》故事的本事绝大多数取自佛经,沈从文加以铺陈点化而成。沈从文在《湘行书简》(1934年1月16日)中不无得意地写道:“《月下小景》不坏”,用字顶得体,发展也好,铺叙也好。尤其是对话。人那么聪明!二十多岁写的。“他对张兆和承认:”这文章的写成,同《龙朱》一样,全因为有了你!写《龙朱》时因为要爱一个人,却无机会来爱,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写《月下小景》时,你却在我身边了。前一篇男子聪明点,后一篇女子聪明点。我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3]《龙朱》、《神巫之爱》等写于沈从文认识张兆和之前,是他渴望爱情而又无从恋爱的见证,侧重展示男子的高贵丰仪,《月下小景》故事集写于爱情成功之时,女性的魅力和男子的为爱而屈服成为一种普遍的情形。例如其中的《扇陀》叙述一得道仙人,因下雨摔跤,迁怒于波罗蒂长国,诅咒它三年不雨。干旱事关国计民生,国王大臣想出种种办法,皆不奏效。国中有一名叫扇陀的女子,”荣华惊人“,”巨富百万“,她献上了”美人计“。扇陀带五百华贵香车,携五百绝色美女,来到仙人所住森林,采花捉蝶,鼓乐沐浴。仙人初不以为意,但不足一月,就逐渐露出”呆相“。扇陀又进一步引诱,扇陀怡然就范。仙人因近色而法力智慧皆失,咒语终得解除。《爱欲》颂扬女子的美貌、聪明以及贞洁和痴情。《女人》中的男主人公感叹”女子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若不是有一分特别长处,就肯定是有一种特别魔力“,否则,为什么她们令男人爱得如醉如痴?这些作品的基调是明朗、快乐的,只有一个陶醉于爱情幸福之中的男子才能写出这样灿烂的华章。

1933年9月,沈从文与张兆和携手踏进了婚姻的殿堂。这年深秋,沈从文开始写他的代表作《边城》,于1934年初春完成。

《边城》是沈从文新婚蜜月的产物,但这是一部相当客观化的作品,其中人事心曲,应该和沈从文婚姻生活扯不上具体联系。关于其中翠翠的原型,沈从文提到过三个,《水云》中写道:“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还指出另一个翠翠的原型,即辰州河街绒线铺中那个白脸俊俏的女子。沈从文指认的三个人物原型中,张兆和除在肤色和性情上与翠翠相近外,身份、家世及命运等都相距甚远,她们的联系不是根本性的。其实张兆和的影响是在另外的方面:因为婚姻,沈从文在表现情爱上变得节制、温雅,翠翠的爱意萌动,二老的追求,都相当含蓄,一切发乎情止乎礼仪,它失去了《月下小景》等结婚之前的作品中那种张扬和肉感。

关于《边城》与沈从文婚姻的联系,值得重视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在新婚蜜月里,为什么《边城》是一部悲剧作品?沈从文曾经抱怨亲近的朋友和读者不大理解他“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那么这部客观化的作品背后到底隐藏了沈从文什么样的秘密呢?他自己在《水云》中作了交代,说《边城》是他将自己“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什么又是沈从文“受压抑的梦”?沈从文说,它们是“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水云》写于1942年,是对自己1933-1942年十年间情感和写作历程的辩护书,关于《边城》的解释带有浓重的弗洛伊德味道:幸福而平静的婚姻生活无法完全消耗心灵积淤的激情能量,通过《边城》将其宣泄出来,这符合厨川白村关于文学是“苦闷的象征”的说法。可是《月下小景》也是一种宣泄,为什么它是喜剧而《边城》是悲剧?沈从文进一步解释:“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于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4]话虽然含蓄,但意思是明白的:《边城》是他在现实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诱而又逃避的结果。《水云》中许多交代有事后追认的味道,有些话未必属实,关于沈从文写作《边城》时陷入婚外恋,就没有其他材料提供旁证;相反,其间写的《湘行书简》,浸透着对张兆和的关爱。但浪漫的爱情走向实际的婚姻,沈从文在精神上逐渐生出厌倦疲乏的心绪,是肯定的;同时,令沈从文动心的其他女子可能已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边城》中人事处处透着“不巧”和“偶然”,是不是对婚姻的追悔的反映?退一步看,《边城》是一个预言:沈从文心灵的风暴就要开始了。

沈从文婚外恋的对象是诗人高韵秀,笔名高青子。沈从文与高青子初次相见的具体时间难以确认,但应该在1933年8月以后,最迟不会晚于1935年8月。沈从文刚开始认识高青子时,她是沈从文的亲戚,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的家庭教师。沈从文有事去熊希龄在西山的别墅,主人不在,迎客的是高青子,双方交谈,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一月后,他们又一次相见,高青子身着“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沈从文发现,这是她格外仿自己一篇小说中女主人公的装束。当他把这点秘密看破,而对方亦察觉了自己的秘密被看破时,双方有略微的尴尬和不安,随即有所会心,他们的交往开始了。高青子的装束是仿沈从文小说《第四》里的女主人公,那篇小说中,叙述人“我”在汽车站与一个“优美的在浅紫色绸衣面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的女子邂逅并相爱,演绎出一段悲剧故事。高青子的做法其实在沈从文的小说《灯》里已有先例。这篇小说中,叙述人“我”给一个青衣女子讲关于一盏灯的故事,故事中出现一个蓝衣女子。故事令青衣女子感动,她第二日“为凑成那故事”,改穿蓝衣来访叙述人,叙述人“我”梦想成真。在现实中,高青子也因此感动了沈从文。

能够佐证二人关系细节的还有高青子写的一篇小说《紫》。这篇小说发表于1935年末的《国闻周报》13卷4期。小说从八妹的角度,叙述哥哥与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哥哥有未婚妻珊,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遇到并爱上一个名字叫璇青,穿紫衣,有着“西班牙风”的美丽女子。男子在两个男子间徘徊,一个将订婚且相爱,另一个引为红颜知己。哥哥与璇青相互吸引,但又都知道他们无法逾越业已形成的局面,激情与克制,逃避与牵挂,种种矛盾情形营造出一幕幕异常美丽的心灵风景。小说中人物关系及其命运和沈从文当时的处境是相当吻合的。此外,小说中的许多细节也证明了与沈从文的联系:“璇青”这个名字,令人联想到是沈从文常用的笔名“璇若”与高青子的拼合;八妹与她的哥哥让人想到沈从文与九妹;故事在上海、青岛、北京、天津等地辗转,与沈从文的经历大体一致;小说中以紫色为媒,分明是针对如前所述的沈从文小说《第四》;人物提到某人一本以青岛为背景的小说,其中有一句“流星来去自有她的方向,不用人知道”,此语出自沈从文的《凤子》;哥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忘怀紫衣女子时,搬出了现代心理学家葛理斯的著作,以为这是“力比多”使然,这深合沈从文的见解。其他再如喜用的流星比喻,笑是“咕咕的笑”,都透着沈从文的影响。沈从文在《水云》中提到帮这个“偶然”修改文字,应该就是这一篇;而且小说是在沈从文主编的《国闻周报》发表的。

沈从文与高青子的关系在家庭中掀起了波澜。张兆和当时刚生了长子龙朱,正在医院里,这一消息给她以很大打击。1997年笔者访问张兆和先生时,她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她承认高青子长得很美,当时与沈从文关系密切。亲友们曾居中劝解,而且有人给高青子介绍对象,希望他们的关系就此了结。张兆和说,翻译家罗念生就是一个“对象”的人选。沈从文性格不是刚烈、果断的那一种,并且他深爱张兆和。他情感上受高青子吸引,但理智把他坚定地留在张兆和身边。这种“灵魂的出轨”没有导致家庭破裂,但给沈从文这一时期的创作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沈从文的著名小说《八骏图》就是这场婚姻危机的第一个明显反映。小说的主人公达士先生(沈从文自己)到青岛大学任教,结识教授甲乙丙丁等,他发现这些教授性情嗜好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有病,这病症是性压抑。达士有未婚妻,他以唯一一个精神健康者自居,热心为同事诊治病症,排遣郁结。一个学期结束,达士即将南下与未婚妻团聚,不料一个漂亮女人的一封短简,一行写在沙滩上的字迹,竟把达士留了下来。小说结尾讽刺道:“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

有意思的是,在《水云》中,沈从文把这篇作品的写作时间提前到青岛时期(1931-1933),说由于这部作品以在青岛大学任教的一些教授为原型,引起不满,他因此离开了那里:“《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我到了北平。”[5]实际上,这篇作品写于1935年7、8月间,发表于当年的《文学》5卷2期上,1935年12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因为时间距写《水云》并不远,“误记”不大可能。沈从文在这里卖的是什么“关子”,只要认真读一读作品就知道了。

《八骏图》中引诱达士先生的那个女子,其原型是赵太侔的夫人,南社成员,青岛大学校花的俞姗。《水云》中她也作为一个“偶然”出现。沈从文可能被俞姗的美貌短暂吸引过,但没有证据显示二人之间有特别的关系,相反,沈从文称这女子是“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大观园里拿花荷包的人物”,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因此,沈从文让已有未婚妻的达士先生在青岛受到这女子的引诱,反映的却是自己在北京时的处境,金介甫说:“沈让达士先生来做一件他自己做不了的事”,就是这个意思。沈从文把已经有未婚妻的达士先生受其他女人引诱写成理性无法控制的无奈之举,是性本能使然,又把与高青子的关系错接在俞姗头上,以此来为自己辩解和掩护。

与高青子的接近导致沈从文家庭出现裂痕,并促使他思考婚姻本身对创作的影响。《自杀》(1935)写心理学教授刘习舜和太太之间几乎无事的烦恼。教授刚为学生讲过“爱和惊讶”的心理学问题,加之遇到数年前一对出名夫妇自杀后所留遗孤,触景生情,情绪低落。妻子追问根由,教授无言以对。小说极含蓄地暗示,日常凡俗琐事将激情消磨殆尽,失去了“惊讶”,夫妻恩爱的质量降低了。写于1936年的《主妇》写一对夫妇在结婚三周年时各自的意识流,对激情让位给常识,理想在日常生活面前黯淡后婚姻应该如何维持进行了反思。妻子回忆婚恋经过和婚后生活,感到一切都安稳幸福,然而幸福对男子并不是一切,男主人公洞察到潜藏着的婚姻危机:随着疲乏的产生,“惊讶”和“美”消失了;对婚姻的忠诚束缚了想象和激情。他爱妻子,但这爱不能容纳他全部的精神。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但又认为“既不能超凡入圣,成一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就得克制自己,尊重一个事实。既无意高飞,就必须剪除翅翼。”可是,这克制却不得不以牺牲创作为代价,他不由得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人生的理想,是感情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

沈从文自己就被这矛盾折磨着,走完了三十年代最后几年的创作历程。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沈从文在同年8月,离开北平,南下武汉、长沙,1938年4月,经贵阳到达昆明。张兆和产后不久,身体虚弱,没有与沈从文同行,直到1938年11月,张兆和才携二子辗转与沈从文在昆明团聚。1939年5月,由于敌机空袭,沈从文一家搬到呈贡乡下。高青子这时也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图书馆任职。

到昆明后,沈从文和高青子的交往更加密切。在情感(偶然)和理智的矛盾中,情感占了上风,他的倍受争议的作品《看虹录》就是放纵情感的产物。小说叙述人是一个作家身份的男子,他在深夜去探访自己的情人。窗外雪意盎然,室内炉火温馨,心灵间早有的默契使他们愿意在这美妙气氛中放纵自己,在一种含蓄的引诱和趋就中,二人向对方献出自己的身体。小说中有性描写,有对女性身体的细致刻划,但都十分含蓄隐晦,一切使用意象。这篇小说发表后并不见看好,朋友不理解这种神秘高深的东西,左翼批评家则指责他写色情,但近几年,它却引起学者的浓厚兴趣,被看成沈从文在40年代小说艺术试验的代表作。翻译家金提证实,小说中写到的房间,就是沈从文在昆明的家,[6]其中的女子,在性情、服饰、举止等方面都取自高青子,读者只要对比一下沈从文在《水云》中对那个“偶然”的描写,相信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当然,更权威的说明还是来自沈从文自己,他提到了自己在《看虹录》中的“屈服”:“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一年余以来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我真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感情漩涡里去。”[7]沈从文和高青子的关系没有一直维持下去。与长久的婚姻比起来,这短暂的婚外恋要脆弱的多。当情感退潮,理性又回到了沈从文身上,高青子也选择了退出沈从文的生活,这时间大约在1942年。沈从文写道:“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带有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的烦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8]这里沈从文提到的高青子写的故事就是《紫》。那篇小说的结尾,璇青像流星匆匆划过天空,不知所终,现在,高青子也永远离开了。

同名小说《主妇》(1946)是沈从文为纪念结婚十三年而作,也是对自己十余年来情感历程的总结。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个作家,他希望写一篇作品,以作为纪念。夜色已很深,妻子心疼他的身体,不断来催促休息。他在感动中枯坐了一夜,终于一无所获。这时他不由幻想:“可有一种奇迹,我能不必熬夜,从从容容完成五本十本书,而这些书既能平衡我对于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于相反带我到疯狂中?对于主妇,又能从书中得到一种满足,以为系由她的鼓励督促下产生?”他为这平衡理性与情感矛盾的念头发狂,在天明时一人向滇池走去。他想到了自杀以挣脱矛盾,但理智告诉他:“我得回家”,于是他回到了家里;当他在妻子素朴美丽的微笑中,他的心却仿佛仍听到远方有“呼唤招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矛盾并未解决,新的诱惑一旦出现,他又会振翅而飞。

这篇小说中,沈从文对给妻子造成的伤害表示了极大的歉意,是写给妻子的忏悔书。他的态度十分诚恳:“和自己的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他甚至将家庭责任上升到“公民意识”的高度:“我得从作公民意识上,凡事与主妇合作,来应付那个真正战争所加给一家人的危险、困难,以及长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尽管在小说中,人物情感与理性的矛盾仍没有彻底解决,但在现实生活中,出于对主妇和全家的责任,他选择了一种庸常的生活,并且从这种庸常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收获:他“发现了节制的美丽”,“忠诚的美丽”,“勇气与明智的美丽”,重新找回了“尊严和骄傲”,“平衡感和安全感”。

沈从文熟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并深深折服,他与张兆和的关系对其创作的影响,也可以用弗洛伊德理论加以理解: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是“苦闷的象征”。应该看到,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恋,无论春和景明,还是狂风骤雨,对他的创作影响都是巨大的,并且这种影响总是正面的。逃离也吧,归依也罢,沈从文总能将这种内在的生命能量化作一篇篇精美的作品。沈从文从张兆和受惠之大,无论怎样评价都不过分的。

注释:[1] 《〈月下小景〉题记》,见《沈从文文集》5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43页。

[2] 参阅拙作《沈从文与现代小说文体变革》,《文学评论》1995年2期。

[3] 《沈从文别集。湘行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43页。

[4] 沈从文《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见《沈从文文集》10卷281,279,282页。

[5] 同[4]275页。

[6] 参阅金介甫著,符家钦译《沈从文史诗》,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95年版442页。

[7]同[4]283,284页。

[8]同[4]284页。

刘晓波:大陆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单刃毒剑”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从八十年代到新世纪的大陆民族主义

由诉苦怨妇到好战流氓

一、大陆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

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无论是官方的意识形态说辞还是民间的流行思潮,无论是精英们的学理研究还是大众文化的商业炒作,最具有压倒性优势的话语霸权就是狂热而狭隘的民族主义。从《中国可以说’不’》到”5.8″使馆被炸风波,大陆人的民族主义情绪越来越走向非理性,以至于”爱国”成了进行政治要挟和道德敲诈的利器。及至21世纪初的中美撞机事件和美国的9.11恐怖惨案,民间的反美反西方的民族主义狂热,开始大范围溢出官方的外交定调,甚至走向丧失起码人性的下流,引起了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高度警惕,也对近年来流行于西方的”中国威胁论”推波助澜。遂使机会主义的中共政权为了保持与美国的稳定关系,不得不采用行政手段进行打压。

九十年代以来的民族主义思潮的压倒性优势,主要的动力固然是中共为反对西方的和平演变而刻意煽动的,是对八十年代的西化和自由化思潮的反动,而认真反思八十年代的大陆思潮就会发现,民族主义思潮的泛滥并不完全是”六。四”大屠杀后的变化,八十年代已经开始兴起并渗透到所有领域。特别表现为:”寻根热”在文化界的兴起,”气功热”在大众中的流行,”体育热”在青年大学生中植入了振兴中华的情结,都说明民族主义在大众文化崭露头角时就已经是时髦主题。更有说服力的例证是:爱国主义话语在道义合法性上的霸主地位,甚至在”反腐败、争民主”的八九运动中也初露峥嵘,使参与运动的各种政治力量都拿”爱国”来为我所用。只不过,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还没有发展到具有绝对话语主宰权的霸道程度,与之相平行的还有自由化和西化的思潮。

(一)精英文化界的寻根热

文革结束后,继”伤痕文学”和”改革文学”的火爆之后,八十年代的大陆文化界,最具影响力的思潮无疑是”寻根热”的兴起。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引发出文学寻根热的同时,《东方神秘主义与现代物理学》、《中国现代意识的危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等西方理论译著的风行,也引发大陆文化界的理论寻根热。文学寻根和文化寻根,二者之间相互注释,形成了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化保守主义,也间接地为政治上的新权威主义提供了宏观的文化背景。虽然,这类寻根中也有对传统的批判,但是以本土文化资源对抗西方话语霸权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

文学寻根肇始于阿城的小说”三王系列”,其中犹以《棋王》影响最大;接着就是寻根文学的泛滥,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莫言的《红高粱》、张炜的《古船》……皆是名噪一时的作品,最著名的电影《黄土地》和《红高粱》,也是寻根热的产物。寻根热甚至把当年的”今天派”诗人和现代派文人卷入其中,江河写出了系列组诗《太阳和他的反光》,杨炼创作了长诗《撒日朗》和《半坡》系列,高行健的《灵山》也动笔于寻根文学热时期,他的戏剧创作也开始由对西方现代派的模仿转向到传统中寻找灵感和表现手法。

在文学寻根热中,翻检从秦朝到清代的县志成了寻根文学的知识点缀,古老的意向和典故被置于久远、神秘、怪诞的故事之中,似乎只有在野性、甚至血腥的野合与杀戮之间,国人的生命力才能焕发出勃勃生机。

在激烈的反传统思潮走红之时,受韦伯的社会学影响的海外新儒家进入大陆,与国内的文化寻根热一拍即合,二者结合的最有影响力的成果,就是1985年在北京成立的”中国文化书院”.这一亦官亦民的学术机构,几乎囊括当时海内外所有著名的具有新儒家倾向的学者,成为八十年代最知名的学术重镇;该院举办了一系列文化讲座,也曾为寻根文化热中一道最靓丽的风景;大陆的李哲厚和海外的杜维明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明星学者。据我有限的了解,在文化书院众多的社会名流之中,持反儒家传统观点的只有包遵信先生。

尽管,新儒家与激进反传统相对立,但二者皆为当时文化领域的显学。这是对文革时期砸烂一切传统的拨乱反正:既要引进西方文明的健康因素,又要继承自身文化传统的优秀遗产。

韦伯从新教伦理中发现了资本主义的价值支撑,新儒家受到启发,不仅试图从儒教中寻找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精神资源,而且走得更远,李哲厚甚至声言用儒道伦理的天人合一为整个人类指引未来。长期落伍的耻辱和自卑再一次激发出盲目的自傲:当西方思潮的引进和出国热如火如荼之时,中国人居然虚构出”中西文化冲突论”,以显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在世界上的平分秋色。而事实上,这仅仅是国人的民族虚荣心导致的幻觉而已。当时的中西交流几乎是一边倒的西方影响中国,而西方人除了猎奇之外,根本谈不上中国文化的对外输出及其影响。中国的文化人和大学生争相阅读和谈论存在主义哲学,潜意识心理学,象征派诗歌,印象派绘画,意识流小说,荒诞派戏剧,先锋派电影,嬉皮士摇滚……而我在八十年代在北欧和美国作访问学者时,发现西方人对中国所知甚少,比如在文学艺术领域,除了专攻汉学的学者和学生外,没有几个西方的人文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知道中国最著名的作家鲁迅。

在这股文化热中,除了被反复提起的四大发明之外,太多的人把《易经》称为无所不包之书,它的阴阳美学和八卦符号可以解释一切和象征一切,现代西方的系统论和控制论早就被中国人说破,西方现代艺术中的种种怪诞也不及《易经》的神秘之万一;有人论证以爱因斯坦为代表的现代物理学起源于老庄哲学,有人说现代足球发源于中国的汉唐时期的”蹴踘”,甚至有人考证出意大利的比萨饼也起源于中国……最为煽情的说辞是”二十一世纪将成为中国人的世纪”,它不但是今天而且在八十年代就成为响亮的口号。记得八十年代末,我在纽约参加由《中国时报》举办的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座谈会,参加者有大陆的刘宾雁先生、王若水先生等,外海的余英时先生、杜维明先生、张灏先生等,杜维明先生在发言中提出”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观点,为此余英时先生和我还提出不同的看法,与杜先生发生了争论。

给予新儒家和寻根派以”振兴中华”的自信以经验例证的,是日本和亚洲四小龙在经济上的腾飞奇迹。亚洲的两个政客李光耀和马哈蒂尔全力提倡的”亚洲价值”,也成为新儒家的思想资源。当时,新儒家的头面人物,不仅是大陆文化界的宠儿,也成为新加坡政企要人的座上宾。如杜维明先生,就被称为”工业东亚企业巨子”的意识形态制造师。而现在,连李光耀都不再提所谓的”亚洲价值”了,如果杜先生仍然固守八十年代的新儒家立场,也就只能感叹这人世变化得太快。

由于基督教乃是西方文化的主流传统,现代化又发源和成型于西方,基督教与资本主义二者之间的正相关关系乃顺理成章之事。但是,中国的现代化不是从自身传统中自发生长出来的,乃”后发外力压迫型”或”移植型”的被迫现代化,故而学着韦伯的方法论,企图从儒道传统中寻找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的精神动力和价值支撑,无异于西施效颦,盲目照抄。看看韦伯论述中国传统的《儒教与道教》一书,其结论与新儒家恰恰相反:韦伯通过对基督教和儒道教之间的根本差异的精当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儒道精神阻碍了中国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美籍华裔学者黄仁宇先生,在其对中国大历史的系列论述中,运用了韦伯提出的”数目字管理”概念,从文化传统的遗传上阐述了中国无缘于现代资本主义的原因。

在当时,文化寻根热中已经隐藏着一个荒谬的悖论:要想得到西方人的承认,必须向他们展示中国传统,特别是那类混杂着落后与荒凉、愚昧与神秘、野蛮与血腥的传统。一方面,刚刚对西方打开大门的中国,所有的文化人都急欲得到强势西方文化的承认;另一方面,得到强势文化承认的最好办法,就是向西方展示古老东方的神秘黄土地。这种启示,最早来自第五代电影《黄土地》获得西方人的青睐,接着是拉美作家马尔克斯及其《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激励,继而是电影《红高粱》在西方的走红并获奖,那种虚构的文化长城变成西方人接纳中国文化产品的标准。

这一切,让中国文化人意识到,并不是只有象”今天派”文学和先锋艺术的反传统才能得到西方的青睐,以本土传统为资源的创作才是走向世界的通道,甚至是比西化更有效的捷径。一时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的创作观念,取得了对西方现代派的模仿者的优势。西方人喜欢看荒凉黄土地上的场面开阔和气势如虹的西北腰鼓,喜欢听红高粱地里土匪和村姑野合的传奇故事,一句话,既然西方旅游者一定要登中国的长城,那么在文化上向西方标准献媚的最好产品,就是用文字、韵律、油彩、线条、蒙太奇建造的文化长城。而对于那些比较了解中国文化的汉学家们来说,似乎传说中的中国文化的创始人圣人孔子之身世,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之身世,都与野合有关。刘邦的天子之身还是他妈与神龙野合的产物。

这种八十年的悖论在九十年代成为文化主流,几乎所有获得世界性大奖的中国文化产品,都是对本土的传统资源的利用;几乎所有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拒绝,又都要利用西方输入的理论武器(如东方主义、文化相对主义和反对全球化理论)。用本土传统赢得西方承认的最高潮,要算200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了。虽然,他在六四后的流亡法国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但他本人刻意回避自己的创作与大陆的政治背景之间的关系,而着重强调文学的纯洁性。高行健得诺奖,使八十年代的寻根思潮得到了西方最具影响力的大奖的肯定。然而,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获奖的主要作品《灵山》只是二流的寻根文学,不过是用生硬的西方现代手法,包装着拼凑起来的儒道佛的荒凉和神秘,以及具有野合情调的男女性事。就汉语写作来说,以寻根为特色的《灵山》,不会成为世界性的名著,大奖带来的轰动效应只能是过眼烟云。

(二)大众中的民族主义思潮

在大众文化领域,民族主义的复兴在八十年代也表现出决不次于九十年代的狂热。

1.大众民族主义在最早的商业文艺得到了弘扬, “雄狮猛醒”和”巨龙腾飞”成为大众文化萌芽时期的流行主题之一。电视剧《霍元甲》中的”沉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主题歌,侯德健的《龙的传人》,张明敏在春节晚会上演唱的”我的中国心”,都曾风靡一时。中华武功天下无敌的神话,随着武打电视剧和金庸式的武侠小说大举北侵,年轻一代在武林高手中寻找新偶像。金庸的伪神功和瓊瑶的伪浪漫,代替了那些在改革之初红极一时的右派文人和知青作家,成为年轻人的主要读物。对武侠的狂热远远超过对言情的迷恋,对金庸武侠的熟悉程度甚至成为衡量年轻一代的文化品味的标志,在武功传承的神秘中陷于新的迷信,打打杀杀之中的武功论辩包容着天地万物和人文哲理,一时间变成了最为深邃的东方智慧。朋友见面一定要谈起《射雕英雄传》,熟悉书中每个主要人物和所有关键细节的人,自然成为聊天的主角。

2.大众民族主义情绪得以高涨的刺激还来自体育领域。对于曾被西方人蔑称为”东亚病夫”的国人来说,体育,在毛泽东时代就被高度政治化了,成为”中国人民站起来”的证明,当年的乒乓球就大长过中国人的志气,大灭过帝国主义的威风。在改革起步的八十年代,中国女排的骄人战绩代替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小小银球,成为邓小平时代的体育图腾。为此,北京大学的学子们激动得走上街头,喊出”学习女排、勇于拼搏、振兴中华”的口号。紧接着,”敢于拼搏”的女排精神立刻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教材向全国推广,成为各行各业学习的典范。在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大陆代表团实现了金牌的”零突破”,也为”巨龙腾飞”提供了大造舆论的绝好素材。而1985年世界杯预选赛,大陆足球队在北京主场意外地败于香港,提前痛失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机会,体育掀起的民族主义热情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由此产生的民族耻辱感酿成中共执政后少有的球迷骚乱,”5.19″成为一个倍受舆论界关注的日子。

3.八十年代的大众民族主义,更多地表现在气功热的风靡上。关于张宝胜的特异功能的神奇传说遍布大街小巷,严新神功的布道回荡中华大地,高等学府也未能幸免。有人说,亲眼见过张宝胜的飞檐走壁穿墙隐身;有人说,当年的兴安岭大火就是严新发功扑灭的。许多颇有声望的社会名流也卷入了对”气功热”的讨论,如钱学森肯定人体特异功能,而于光远则坚决反对。我清晰地记得,我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中,有一段时间,为了促销严新气功的书籍和磁带,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播放他讲解功法的录音。更可笑的是,大清早就能听见从操场那边传来的”啪啪啪”巨大声响,人们正在做健身除病有助于长寿的”拍屁股功”,满操场的人群在音乐的伴奏下,一起高举双手有节奏地重复着单调的拍屁股动作……悠久的中华民族传统文明就在这拍屁股声中得到弘扬,真有点惊天动地之势。

气功,是在马列主义崩溃之际兴起的民间信仰,是国人为了身体健康和长寿而寻仙问道、求佛好玄的古老传统的当代复活。对此现象,中共在八十年代采取默认的态度,在九十年代则全力纵容。正是在这种民族主义狂热中,最终出现了信众庞大的民间气功团体”中功”和”法轮功”.以至于,到了九十年代末,六四后全力煽动民族主义的中共,也开始把迅速扩张的民间气功团体视为严重威胁,对这种在民族主义合法性保护之下迅速壮大的民间信仰团体,江泽民政权居然动用残酷的专政手段进行全面镇压。非常讽刺的是,中共对民间信仰的残酷镇压是为了贯彻”稳定压倒一切”的既定国策,但中共确实低估了这种民间信仰的力量,致使形势突然逆转——这种本来有利于社会稳定的民间信仰组织,这种甚至可以成为弱势群体的精神麻醉剂的世俗化治疗,因中共的野蛮打压而迅速政治化国际化,反而成为最不利于中共政权稳定的民间反抗力量,成为中共继六四大屠杀之后的最大人权迫害运动(1988年我曾就大陆的”气功热”写过专文《在’气功热’的底层》,发表于香港的《解放月报》88年10月号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

从这些八十年代的现象中,可以找到六四后的极端民族主义狂热的蛛丝马迹。

(三)西化浪潮对民族主义的平衡

虽然,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情结已经开始凸现,但是还有普遍的西方热、自由派的激进反传统和高涨的政治改革呼声相平衡,没有使之像八九之后的政治僵化时期那样,成为压倒一切的话语霸权。

当时的大陆,正处在改革开放最为有希望的时刻,也是中国从全面对抗的外交走向全面交往的外交的时代,邓小平在国内外的声望如日中天,并获得了世界上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的承认,两度成为《时代周刊》的年度封面人物,刚刚打开的国门让中国人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洋景中,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美妙,西化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所以,当电影《苦恋》遭到意识形态部门的批判之时,无数电话、电报和上千封信自发地飞向作者白桦先生,表达着民间对他的自发同情和支持。《苦恋》中那句台词:”你们爱祖国,可是祖国爱你们吗?”也变成当时中国的最著名的流行语之一。

第一次出国潮涌时,能够出国去西方国家的人,特别是去美国的人,如同玩彩票中了大奖,会引来无数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有海外关系的国人,终于可以走出毛时代的高压,迎来了扬眉吐气的黄金时代。英国的殖民文化培育出的香港,也曾为大陆人向往的地方,”港商”的身份变成闪亮的名片。

文化界也是各种西方思潮热一个接一个,”萨特热”、”尼采热”、”弗洛伊德热”……等等。文学艺术的”准嬉皮”、”准意识流”、”准荒诞”、”准印象”,无不走红一时。当时影响最大的《走向未来》丛书,编译的几乎全部是西方作品,收入其中的国人著述也是以反传统为主,比如丛书中的《《兴盛与危机》(金观涛著),因提出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而产生巨大影响。

特别是政论专题片《河殇》,尽管受到中共保守政治力量的压制,但是它在高层开明派的默许下,通过电视传媒的强大影响力,第一次把反传统呐喊和对蓝色海洋文明的呼唤,带出了知识分子的小圈子,普及到普通民众之中,既在舆论上为新任总书记赵紫阳造势,又成为八十年代后期文化导向上的最强音(最近,为了写作此文,又看了一遍《河殇》的录相,尽管仍然象八十年代一样,反感那种新闻联播的权威腔调,但是贯串全篇的忧患真情,仍然给我了莫名的感动)。

换言之,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热潮,基本上还是一种”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学习心态,新儒家也是为了实现所谓的”传统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强调的主要还是正面的对外开放,即便在寻根热中也没有反美国及拒绝西方文化霸权的煽情号召。

我也曾以激进的反传统姿态参与了八十年代的文化大论战。八八年,我在香港接受《解放》月刊(现为《开放》)的主编金钟先生采访时,曾经说过一句犯了众怒的话:香港这么小的地方,经过百年殖民化才达到现在的繁荣和自由,中国那么大,现代化的完成大概需要”三百年殖民化”.我不会用接受采访时的不假思索来为自己犯众怒的言论进行辩解。在今天的民族主义偏执狂占据话语制高点之时,我更不想收回这句话。平心而论,它只不过是中国需要经过长期的西化过程,方能实现现代化的极端表达而已。当时的西化热实际上是借谈文化来谈制度,借说历史来论现实,借反传统来批判中共的党文化传统。

在六四前,我的激进反传统姿态成为寻根派的众矢之的,但还只是思想文化上的争鸣而已,虽然也受到来自中共教委的压力,却并没有演变成禁言禁行的政治迫害。而六四后,对”三百年殖民化”这句话的指控,变成了中共对我进行政治迫害的典型论据。同时,文化寻根派中的一些人因参与八九也受到政治迫害,官方对他们进行口诛笔伐时所寻找的证据,居然也是断章取义的西化言论。

由此可见,在现行制度下,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最要紧不是相互之间的思想学术分歧,而是知识群体必须共同面的言论钳制和文字狱。法轮功和中功也是在弘扬传统文化热中普及的,但现在也成为中共政权的迫害对象。这些气功群体的主体还不是知识分子,而只是其他的老百姓。所以,不准自由信仰和不准自由发言的制度环境是每个中国人必须面对的。

(四)民族主义在政治上的霸主地位

虽然,在八十年代,民族主义还不具有绝对宰制权,传统与反传统的论争也大都局限于思想文化领域,但是,执政者对民族主义的利用已经相当普遍,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官方接过北大学生喊出的”振兴中华”的口号,利用行政权利强行向全社会灌输。作为民族主义最强音的爱国主义,在八九运动时期被各种政治力量所用,”爱国的”这个定语成为所有行为的合法性来源。无论哪一种政治力量,都赋予爱国主义以预设的真理性,没有任何人敢于或想到提出置疑。

平心而论,八九运动是一场以”反腐败、争民主”为主要政治诉求的民间自发的社会运动,其合法性的主要来源,首先应该是《宪法》明示的各项公民权利,其次是反腐败、要民主、要自由的政治诉求的道义正当性,而与爱国主义无关。如果根据宪法有关条款,民众上街游行请愿是合法的,反腐败、要民主也是正义的,即便不是出于爱国主义的动机和激情,也具有充分的合法性;相反,如果民众的行为违反了宪法的有关条款,如果要自由的运动演变为文革式的”无法无天”打砸抢,即便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也照样不具有合法性。八九运动的合法性和正义性,恰恰在于其符合宪法第35条和始终保持和平方式。

大学生游行请愿也好,绝食也罢,他们反抗政府之行为的合法性来源,绝不是为了祖国,而是为了捍卫公民的结社、言论、思想、信仰、游行、示威、请愿等自由权利,即宪法权利。但是,八九运动中,作为运动主体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及其社会各界的支持者,在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法性辩护时,首先诉诸的不是公民的各项宪法权利或道义正当性,而是爱国主义情感。学生们用很多词汇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法性辩护,诸如”为胡耀邦平反”、”反官倒”、”为民请命”、”深入改革”、”争取自由和民主”、”为真理”、”宪法第35条”等等,但”爱国无罪!””爱国不是动乱!”,无疑是当时使用最频繁也最有力的辩护词。被广泛应用的类似语言,还有”祖国母亲,请你……”等祈求句式。运动最高潮的群体大绝食之时,年轻学子为国牺牲和向祖国母亲祈求保护的口号最多。直到现在,一谈起八九运动,最常用的定语仍然是”爱国民主运动”,爱国的价值和合法性仍然高于自由民主和宪法权利条款。

同样,在执政党一方,无论是同情和支持学生开明派,还是厌恶和反对学生的僵化派,也都以”爱国主义”作为最有力的道义合法性。赵紫阳、胡启立、阎明复等走向前台的开明派,在为学生运动、也为自己的态度进行辩护时,无一例外地强调学生们是”爱国的”,学生的行动主要出于单纯的爱国热情,即便有些过激之处也是可以谅解的,经过引导,完全能够把这种爱国激情引上民主与法制的轨道。而李鹏、陈希同、何东昌、袁木等僵化派,分别在不同的场合与学生代表进行过对话,轮流运用安抚和威胁。他们在每次对话中都要反复强调:大多数学生是爱国的,但是你们太年轻,你们的爱国热情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事实上已经被一小撮长胡子的幕后黑手所操纵所利用,再不与之划清界限,就很容易走到爱国的反面。他们肯定大多数学生是爱国的,表示他们才是真正关心青年学子的长者或父母官,完全是为了分化学生与知识分子的联盟,进而瓦解整个运动。

如果说,学生和他们的支持者以此为自己做辩护,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寻求合法性保护,那么把运动视为动乱的政客们,就是想借此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六四大屠杀之后,各种官方文件在谈到八九运动的思想根源时,无不列出三大思潮:方励之的全盘西化、《河殇》派的蓝色文明和刘晓波的民族虚无主义。显然,这三者都是反民族主义的,也可以从反面证明爱国主义的绝对霸权地位。

尽管三种不同的政治力量借用爱国主义的动机和目的有很大区别,但是三者对于爱国主义的依赖则是共同的。它们之所以都从爱国主义中汲取合法性,就在于长时间的民族耻辱感,使”爱国主义”在大陆具有的绝对道义合法性。自从中国蒙受鸦片战争之辱,爱国主义就一直是最具有社会动员力的道义资源之一,各种社会政治力量的成败,也一直取决于争夺这一道义合法性资源之斗争的结果。

孙中山起家于排满的大汉族主义,”外雪国耻、内惩国贼”是五四运动的最著名口号,张学良也是高举”抗日爱国”的大旗制造了”西安事变”,用兵谏逼迫他的顶头上司蒋介石接受抗日统一战线;蒋介石的个人威望的最高峰,不是在北伐胜利之时,而是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刻。

中共的夺权成功,开始于高举全面抗日的爱国大旗,完成于打败美帝国主义走狗蒋介石的内战,毛泽东政权的道义合法性,来自所谓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而第一座大山就是”帝国主义”.1949年10月,毛在天安门上宣示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正好说明了中共政权的最大道义合法性所在。邓小平死后被大肆宣扬的遗言也是爱国主义,他称自己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祖国和人民。”

中共执政后,一直有意识地为民众塑造不同的外敌,把民众对积贫积弱的强烈不满引向国界之外,而且非常成功。从毛泽东时代的反帝反修到邓江时代的反霸权反和平演变,爱国主义在道义上被绝对化为中共政权立足之本,中共发布的所有道德训诫,第一条都是爱国主义。任何个人权利都不足以作为高于祖国利益的合法性来源,即便是宪法权利也不行。在此基础上,道义情感被完全政治化,民族等同于政权,国家等同于政党,政权与政党又等同于党魁个人,爱国被扭曲为爱政权爱执政党甚至爱领袖个人。虽然改革开放以后,民族主义及其爱国主义正在逐渐祛政治化祛政党化祛领袖化,在中美之间的一系列冲突上,民众的民族主义狂热经常超出官方定下的调子,江核心也常被骂为卖国贼。但是,作为一种道义合法性,爱国主义的绝对霸权地位没有根本的改变。

(五)民族主义向拒绝和平演变的发展

殖民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或者说,特别是二战以后的世界,和平演变的西化代替了强制性的武力殖民,不发达国家纷纷由被迫现代化转向自觉地追求现代化。东、西两种制度的竞争之胜负,在二十世纪末也已见出分晓之后,发源于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及其制度安排,正在越来越成为整个人类的共识,人权高于主权的时代已经降临,全球化代替了殖民化。只要不抱偏见地面对二十世纪人类历史的发展事实,就会承认:全球化就是基本的经济、政治、科技之制度的西化。至于文化的多元化,也只能在自由秩序之中才有可能性。在不可阻挡的全球化潮流的感召下或挤压下,民族主义、原教旨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极端化,不过是极少数专制主义国家和政教合一国家在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和平演变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被某些政权视之为洪水猛兽?莫非这是发达国家为落伍国家设下的陷阱?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全世界都在和平地向现代化演变,而只有极少数国家拒绝和平演变?无论是那些全封闭的伊斯兰国家,还是中国这样在经济上有限开放而在政治上依然封闭的一党专制的国家,他们反对和平演变,说穿了,无非是专制者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特权利益。一要和平,二要演变,中国执政者不是也经常把”和平与发展”挂在嘴边,说这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吗?

在中国,六四大屠杀之后,极端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泛滥,与官方对自由化的镇压、对和平演变的拒绝、对西方国家的妖魔化相互激荡,形成了极端的政治保守主义。中共政权的道义合法性来源,也由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变成了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爱国主义。

2001年12月1日于北京家中

肖雪慧:民主:人类的伟大探索

 

现在谈及民主政体,一般都指宪政民主这种成熟形态,而不是指相对粗陋的古代民主形态。即使就古代而言,民主作为发生在弹丸之地的政治试验,能够在君主国环伺的情况下成功进行并创造出灿烂文明、成就传奇般的伟大,仅此也可证明这一制度不简单;由小小城邦的民主试验激发的信念能够在后来专制主义呈强势的漫长时期延续下来,民主政体能够在专制政体似乎如日中天的近代重新崛起并在20世纪以不可阻遏之势向全世界传输,除了民主政体体现了人民与国家之间合乎理性的关系而迟早要成为世界广大范围内人民的政治追求,也在于它有着在不断探索中调整和完善自身以适应人类社会发展需要的潜力。由直接民主到代议制民主,从主要倚重多数到决策层面的多数原则与政治上保护少数相结合,特别是发展为现代成熟的宪政民主,都表明了民主政体通过调整而适应新情况并在这过程中不断丰富自身的巨大潜力。

民主,是处在动态发展中的人类伟大试验。但国内学界流行一种静态的和以偏概全的民主观,把民主的某个特征等同于民主本身,又忽略民主自我丰富的潜力,结果导致对民主的许多误解。近日读到的《民主的并非至高无上性》①(下面简称《非》)即是一例。尽管文章有值得称道的意图,想要探究一个符合现代文明的政治制度应具备哪些要素,并确认了民主、共和、宪政的不可或缺性。然而,当作者把主题设定为论证“民主的非至高无上性”,却为了证明这一观点,过度夸大了民主、共和、宪政的差异,尤其是对民主的内涵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收缩和虚构。全文充斥着把民主描绘得愚蠢和偏狭的表述,如,“民主热衷于平等……强调多数统治……强调本阶级、本团体、本部分人民对权力的所有与控制,不注重甚至否定另一部分民众和阶级、团体对国家权力的所有”:“民主只是崇拜多数;民主只以多数人的意志与利益为依归,以能保护多数人而不是‘每个人’的人权为‘正义’”。文章中还有着如“民主只是统治者中的多数的统治”这般矛盾、混乱但却把民主政体作决策时所遵循的原则等同于民主的表述。

把民主极度狭隘化为“本阶级、本团体、本部分”对权力的独占权,否定“另一部分民众、阶级、团体”对权力的分享,无异于把阶级专政(或者某团体、某部分人的专政)强加给民主并视为民主的基本属性。这近乎信口开河的说法过于荒谬,也无甚代表性。但把民主简化为多数统治,却极有代表性,值得辨析。

一。决策层面的多数裁定原则不等于“多数统治”,更不等于民主本身

在民主政治的发源地古希腊,所谓民主,就是“由人民进行统治”。对来自掌权者威胁的觉察,使人民不能放心地把管理城邦的权力交付任何个人,而是由人民共同治理。所以,国家权力属于人民(这里暂且搁置希腊城邦时期把奴隶、外乡人等排斥在“人民”之外的历史局限),乃民主要义,民主就是公民的自治体制。如何实现 “人民的统治”和公民自治?在古雅典,民众既通过选举和罢免官员,也通过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意见和表决来直接参与共同决定城邦事务而得以实现。这使民主一开始就与公民范围内人的平等权利有着共生关系,或者说,公民的平等权利乃民主政治题中应有之义。而平等,既指公民在法律面前的平等,也指每个公民不分贫富拥有平等的投票权、担任公职的平等机会以及在公民大会这一在处理城邦公共事务的最高权力机构上的发言权。

“多数裁定原则”只是民主的决策规则,是人民要就政治目标或种种公共事务达成决议而创造出来的工作原则。当一些论者把“多数裁定原则”等同于“多数统治”,进而把民主等同于“多数统治”,民主的其他重要特征就被化约了,这种情况下,无论多数裁定原则还是民主,便都被曲解了。

事实上,即使民主制度草创之时,也不单是个多数裁定。在公民权利上,如上所述,雅典公民不分贫富地拥有平等投票权、发言权和平等的法律地位;就制度安排而言,设立了虽然很粗疏但却具有一定相互牵制和对抗性关系的公民大会、法律委员会、最高法院等机构和开放性的陪审团制度,用以防止权力过分集中。此外,还有随时可能启动的对官员的指控程序。古代民主尚且如此,在实践中大大发展和丰富了民主政治内涵的现代民主就更不用说了。

就多数裁定原则本身而论,它不看权势大小、金钱多寡而是依据点人头作决策。这就必得以公民在法律面前的平等和政治权利的平等为前提,以公民的选择自由为核心。平等的发言权和一人一票的平等投票权使每个公民都有机会参与决策过程。决议是在不同意见的交锋、不同目标的博弈中产生的。那些抱有自己的目标、有着自己的意见和情感倾向的个人正是通过投出手中一票来参加了交锋、博弈的过程。就此而言,多数裁决原则不是与个人意志敌对的原则,根据这一原则进行的决策,无论结果如何,都包含了每个投票者的自主选择。居于少数的意见虽然没有被采纳,但是,第一,少数人并不因此就被排斥于人民之外,各项权利也并不因此就丧失;第二,决策不是一锤定音,永不更改,少数意见仍有机会重提;第三,作为民主制度决策层面的多数裁定原则,“多数”也好“少数”也罢,都具有不确定性,而不似少数人假多数人名义进行统治的伪民主,多数与少数的划分是固定的,孰多孰少,也是由掌权者根据政治斗争需要宣布的。在公开透明的民主决策机制下,“多”“少”之间随时可能易位,易位即可能随问题不同而发生,也可能在相同问题上由于支持者的意见转变而发生。因为,一个人可能此问题上属少数派,但彼问题上是多数派②;即使同一人在同一问题上,意见也可能变化。而只要公民有法律地位、政治权利上的平等,只要存在选择的自由——所谓选择自由,不是诸如选美、选超女、选食品,或者如伏尔泰讽刺的在朝左转圈或朝右转圈、痰往左边吐或往右边吐等无聊小事上的廉价自由,而是在确定什么样的国家政治目标,由谁来代表自己、由谁来处理国家事务这样一些事关每个人根本利益的关键问题上作选择的自由——,每个人就可以在投票表决时根据自己意愿自由决定是否转移自己的支持。所以,决策层面的多数裁定原则并不意味着少数无权,也不动摇国家目标的产生或种种重大决策必须在公民普遍参与下形成这一民主政治的根本。

二。被夸大了的多数暴政危险

按多数原则作出的决策可能并不正确,有人据此把民主视为愚蠢的③,更有人根据民主决策可能发生错误,进而根据民主发展进程中某些极端情况下发生的多数暴政,夸大民主与多数暴政的联系。而《非》文则指,“民主本身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如何证明多数人掌握的就一定是真理”,并反复以“无限制的人民主权往往会导致多数人的暴政”这样的表述强调民主与多数暴政的联系。可是,首先,民主根本就没有要去证明“多数人掌握的一定是真理”的野心。民主保障每个公民有机会参与决策,但并不保证决策正确,然而如果决策不当,民主政体是一切政体中最具有纠错能力的。正如前述,任何一个需要通过投票作决定的问题,实际上都是拥有平等投票权的公民进行自由选择的过程,这种选择不具“一次投票定终身”的性质,这次投给多数意见的票,下一次投票时可能选择转投另一种意见。只要言论自由有保障,先前属于少数的意见就有机会获得多数人赞同。正是因为民主制下作为国家主人的人民可以重新选择,这使民主制在出现失误后最有可能及时纠错,而不会像专制制度,几乎常规性地以更多错误甚至罪行去掩盖先前的错误。

多数暴政的危险的确是存在的。如果社会局面如18世纪的法国,贵族与平民处于分裂、敌对状态④,由多数裁决滑向多数暴政是非常现实的。不断提起这一危险,对于避免它的发生无疑是有益的。但在考虑民主导致多数暴政这一危险时,也须对发生几率有个基本判断,而不是用“往往会导致”这类似是而非的表述去夸大可能的危险,而忽略了更经常的危险。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要坚持民主的价值》⑤的作者刘山鹰所作的“在人类历史上,少数暴政远比多数暴政多得多”的判断很符合历史事实。而在民主化潮流席卷全球,专制主义特别是极权主义也以民主自我标榜的当代,真正经常而现实的危险是极少数人假多数之名对多数实行暴政。对国人来说,这种暴政不是危险的问题,而是从来就没短缺过的亲身体验。所以,在当下中国语境下讨论民主问题,提起对多数暴政的警惕固然很重要,但如果漠视经常而现实的危险,一味夸大一种对我们来说尚属可能性的危险——老实说,我们连发生这种可能性的前提都还不具备。民众什么时候参与过国家的重大决策!?——,这思路就过于失衡,而且有点时空错位。

顺便提一下,夸大民主沦为多数暴政危险的论者,除了举证法国革命,还往往拿苏格拉底之死说事。然而这却是一个不那么有说服力的事件。苏格拉底一生都在挑民主制度的刺,能得享高寿,本身就是雅典包容精神的见证。他被处死纵然是雅典民主的污点,但造成这一结局的原因相当复杂。当时雅典刚推翻“三十暴君”的统治而重新恢复民主制,雅典人对暴君统治下的残酷血腥记忆犹新。是对暴君的痛恨、对再度丧失民主的恐惧以及苏格拉底本人对民主的敌对等综合因素导致了对苏格拉底的审判。鉴于“三十暴君”中好几位苏格拉底的学生,他自己在政治上又一贯反对民主,对他提起的腐蚀雅典青年的控罪并非空穴来风。而且即使被控,他也完全可以脱罪;即使被认定有罪,起初也不过被判罚款而已。如果撇开导致审判的复杂因素,仅仅根据一再被激怒的陪审团最终作出那个使雅典民主制蒙羞的决定来证明多数暴政,有些失之于简单化。不过,单纯就事论事,还是可以认定陪审团这一决定具有多数暴政的性质。可这一事件在后世反复作为民主制的污点被提起,却也表明它在民主制下是一个反常事件。如果经常发生,人们见怪不怪,反倒失语了。

三。民主基于对人性的多侧面认识

在关于民主与宪政的讨论中,有论者试图从不同的人性观来解读二者区别。这一视角本可以丰富对问题的认识,但如果把立宪和民主的人性观截然对立起来,不仅不能丰富和深化认识,反倒起误导作用。《非》文在强调民主与宪政的不同时就表露了一种把二者的人性基础简单化两极化的看法:“民主把人性理解为善良的,宪政对人性的看法是灰暗的”。持相同看法的人不少,有的著名政治学家也持类似观点,让。布隆代尔就认为,立宪主义者对人类天性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与民主政治拥护者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形成鲜明对比。但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有悖事实。

民主不诉诸头上顶有神圣光环的圣人或者诉诸一个天纵英明有着“十全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人,而是由普通民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平实性就意味着对人性的认识决不极端化:基调是乐观的,但也洞悉人性的弱点,承认人容易被种种诱惑所腐化。创造了古代民主的希腊人就对人性有着相当完整也相当明智的认识,既不认为人性是纯然明亮的,也不认为就是灰暗的。不把管理城邦这一关涉每个公民利益的事交付某个“贤人”或阶层,而要创立民主制实行“人民的统治”,就基于对人性复杂性的认识。一方面相信人具有判断是非的基本的理性能力,在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益的问题上,相信个人才是自己利益的最可靠看护者;另一方面,了解在种种诱惑下特别是受权力诱惑时人的德性的脆弱。前一侧面使公民自治具有必要的人性条件,后一侧面决定了必须由作为公民总体的人民牢牢掌握最终统治权。公民自治和人民统治,乃民主的一体两面。所以,如果要从人性角度谈民主,可以说,民主既诞生于对人的信任,也诞生于对人的不信任:相信民众有自治能力,但对掌权者——他们手中握有的国家权力是一种可以调动社会资源,可以控制、支配他人甚至强迫人就范的力量——深怀戒心,不把维护个人利益、增加社会福祉的希望寄托在当权者(无论个人或团体)的善性上。所以,仅就民主政体源起于民众对来自当权者的威胁的担心,便使类似于“民主把人性理解为善的”这样的断言站不住脚。

四。民主与宪政不可分

近年我国思想界有一突出倾向,即在把现代民主制度分解为民主、共和与宪政时,夸大它们之间差异而忽略其一致性和内在联系。《非》文同样如此。比如认定“多数统治”是“民主的现实形态”,而共和则“反对‘多数专制’”。这样的认定一下子将具有深刻共性的民主与共和对立了起来。然而,由于文章把民主政治的决策规则等同于民主,又把民主决策的“多”“少”之分固定化、绝对化,在这个基础上谈民主与共和的分歧,是缺乏可信度的。

更引起笔者注意的是文章对民主与宪政关系的解释。文章指民主“以能保护多数人而不是‘每个人’的人权为‘正义’”。而“宪政一方面保护人民的基本权利,规定一切国家公权力的唯一来源与根据;另一方面又限制代议制机关的民主权力。宪政的根本意图在于通过限制和监控权力,促进宪政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并保障人权的实现”,断言“近代宪政虽以民主为内容之一,但其不仅仅是民主并高于民主”。“高于民主”依据何在,倒不必深究了。但民主不是以保护“‘每个人’的人权为‘正义’”之说,意味着民主只重视多数而不重视个人。这实际上是根据民主运作的多数原则割裂民主与个人。于是,民主自然与保障人权的宪政有了重大分歧。而在议论宪政时,一方面把“限政”局限于“限制代议制机关的民主权力”,另一方面把关系到国家主权归属、关系到权力合法性来源的民主小化为宪政“内容之一”。这两点有必要讨论。

首先,民主不等同于多数原则,她的根本关注是人民与国家政权的关系。但民主制下的人民,既不是除了统计学意义便什么也不是的抽象名词,也不是由权势者垄断了解释权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的政治符号,而是拥有平等投票权、发言权和有平等法律地位的公民的总体。从这个角度看,民主并不只是从人民与国家的关系来解决国家权力归属的理论和实践,因为,实行人民主权的终极理由乃是构成人民的每个公民的权益。如果考虑到民主政治这一深层次理由,那么,认为民主只重多数而不重个人并据此认为民主与宪政在“每个人”的权利问题上存在重大分歧,便有些轻率。

至于宪政,《非》文“限制代议制机关的民主权力”的观点,这两年国内很流行。一年前一位自由主义学者在一次讲座中提出的“宪政意味着主权者的自我限制”,就与这观点相似。这位学者说:“如果宪政指对政府的限制,实际上在道德上预设了人民的‘善’和政府的‘恶’”,把人民的“道德善”当成了宪政的原点。他反对这种假设,断言“主权者的自我限制主要是对立法权的限制”。《非》文把宪政局限于对“代议制机关”(并特意强调对“民主权力”)的限制时也着眼善恶。文章断定民主和宪政有着截然对立的人性预设,认为宪政“从人性恶的角度出发”,“否定了善的独占性和权力的不被限制性”。根据上下文,这“否定”所指是人民及其代议制机关。诚然,《非》文否定“善的独占性”以及那位学者反对在道德上作善恶预设,都指出了很值得注意和克服的一种思维定势。但从这一角度理解宪政,并据此认为宪政是“主权者的自我限制”或对“代议制机关的限制”,却成问题。

以宪政不相信“人民”“对善的独占性”而断言宪政限制的是立法权或者代议制机关的权力,其实基于某些混淆。立宪政体通过立宪明确国家权力的来源、目的、授权方式,明确划定国家权力的法律界限,并以相应的制度安排确保国家权力在法治轨道运行。而对权力的这种规范和限制不是基于人民先验地在道德上是善的假设,而是基于个人权利的在先性,这一权利的在先性与个人或人民在道德上的善恶无关;就是说,宪政的原点并不是人民的道德善,而是组成人民的那些无论存在什么样道德弱点的每个人的权利。人类发明宪政来规范和限制政府权力,不是因为人民在道德上有先验的善和政府有先验的恶,而是因为无论人民的整体还是其中每个个体,在面对拥有公共权力资源的政府时都处于弱势;而权力具有的侵略性、扩张性和对掌权者的诱惑、腐蚀性,必定使任何不受制约的权力都对民众构成威胁。

所以,宪政是对整个国家权力的限制,而不是单独或主要针对立法权。认为宪政是限制立法机关权力的看法是不符合宪政实践的,尽管这种看法可能从西方一些学者的宪政理论中得到支持,尽管宪政发展的某个特定时期对立法权的限制曾一度成为侧重点。然而,在实行宪政的国家,政府权力的每一分支都要受到法律约束和彼此的制衡。其中,现实政治中最具扩张性的行政权受到的限制决不会少于立法机构。实际上,在成熟的宪政民主国家,比如美国,行政权受到了最经常、最强有力的法律和政治约束。可美国却由于历史上经历的立宪辩论,往往被一些人拿来证明“宪政就是限制立法权”。

立法权当然要受限制。但既不是“主权者的自我限制”,也不是“对民主权力的限制”。人民是主权者,然而可以支配、调动各种资源的权力并不实际掌握在人民手中。在国家权力的实际运作中,作为主权者的人民并不在场,即使民众选入立法机构的代表,也只是代理人,代理人可能有僭越的野心,更可能犯错误。为防止通过损及人权或者弱化真正主权者地位的立法,宪政体制下的立法权必须止步于人权、止步于主权在民原则。立法权如此,行政权当然也必须在此止步。

宪政之“限政”,是对整个政府权力进行限制。之所以要“限政”,人民是这一需要的终极来源。民主政体产生于对掌权者的不信任,为使人民作为国家主人的地位不旁落,公民的权益不受侵凌,便需要对权力进行限制和约束。所以民主政体出现伊始,就具有立宪政体性质或者说有宪政因素相伴。这个事实有助于理解二者关系。它表明,民主国家,主权在民是人民的基本信念和国家的根本原则;所有宪政措施则是为了确保这种价值和原则得到实现、受到尊重。

民主是人类的一场伟大探索。它在解决问题、纠正错误中摸索前进,又通过吸纳人类创造的一切良治方式和优秀的政治思想财富来丰富和完善自身,从中获得保卫和巩固自己的力量。其中,西方古老的制衡传统、立宪传统、共和主义的平衡精神,政治自由主义和多元主义,等等,都已经是现代民主不可或缺的制度要素和精神资源。

2006年3月10日完稿

发表于《社会科学论坛》2006年9期

注释:

①《民主的非至高无上性》,作者陈颖洲、冯宝珍,载《中国改革》2006年1期。

②按《非》文的说法,自然可以解释成:这个人在此问题上受多数的统治,在彼问题上又作为统治者对少数进行统治。然而,这不很滑稽吗?

③奇怪得很,专制制度下的乾纲独断不断让民众付代价、吃苦头,错了还死不认账,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却少有人指斥这种制度愚蠢。

④法国自路易十四以来,采取了一系列巩固专制政体的措施,其中,为收买和驯服贵族,对贵族实行免税特权,使税赋以惊人速度转嫁给平民。到18世纪中后期,平民与贵族的矛盾演变成不可调和的敌对关系。

⑤载《中国改革》2005年10期。

【演讲】龙应台:难解难分的台湾悲情主义情结

 

著名作家龙应台女士应瑞典外交部邀请,参加美国华盛顿瑞典大使馆举行的国际研讨会后在华府作短暂停留。十二月九日晚在马里兰州的新财神酒楼演讲。按照原定计划,龙女士的演讲题目为《两岸的理解与误解——一个文化角度》,龙女士在来华府的途中临时将演讲题目改换为《文学藏着心灵的伤》——台湾不那么难了解。

龙女士在演讲开始,向听众解释了改换演讲题目的原因。“几天前在波士顿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作演讲时,一位来自大陆的年轻学者就在联合国的网站对一百九十二个国家和地区的介绍中,为什么找不到台湾一事评论道:‘台湾如同一个江苏省,在联合国的网站上当然是找不到江苏的’。这位学者接着问道:‘龙教授,您认为中国是不是您的祖国呢?’” 龙应台女士有感于这位年轻的学者对台湾的认知十分有限,以如此简单的态度对待这一复杂的问题,除有些不解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她说:“我本人因为早期受到国民党的教育现在也带有同样的无知”。龙女士认为人的本质中都有善良的一面,应以宽容对待认知不足,取本着善良的意愿让对方去了解你的快乐和悲伤的态度,于是决定改换华府一站的演讲题。

龙应台女士的讲演以台湾悲情诗为线索,历数台湾在历史上遭受的种种伤痛,以及这种伤痛对台湾人心灵的影响。

龙女士的演讲以台湾十七世纪诗人沈光文(1612——1688)《思归》一诗入手:

山空客睡欲厌厌,可奈愁思梦里添。
竹和风声幽嗥籁,桐筛月影静穿廉。
暂言放浪樵渔共,久作栖迟贫病兼。
故国霜华浑不见,海秋已过十年淹。

这是一首早期台湾诗人思乡的代表作。沈光文被称为“台湾文化的开始人”。以后又引用有郑经(1624——1662)、朱术桂(1622——1681)、姚莹(1758——1852)等诗人的思乡之作。

从引用邱逢甲(1864——1912)的《离台诗》“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鸱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梁启超(1873——1929)《马关夜泊》“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到连横(1978——1936)、赖和(1894——1943)、杨宜绿、黄欣、杨云萍等人的诗中,看出台湾自《马关条约》割让给异族之后多少年后,台湾人民深深的伤痕依旧还在。从巫永福《祖国》中:“未曾见过的祖国/隔着海似近似远/梦见的,在书上看见的/流过几千年在我的血液里……还给我们祖国呀/向海喊叫/还我们祖国呀!”到钟理和《宿命的岛屿》、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可以看出对台湾被“埋葬在世纪的坟墓里”的呼唤。在以后有柯旗化、江自得、最后回到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龙女士认为:伤痛没有发作,并不等于不存在。“在异族的统治下反抗异族,在祖国的怀抱里被祖国强暴”,那种台湾自一八九五年产生的漂离、抛弃、强暴的感觉,到今天还有痛感。几十年对一个民族的伤痛来说,时间是很短暂的,正如中国大陆发生的“六四事件”,就是今后再过几十年也不会被忘记。然而,真正的伤痛还不止于此,台湾的被误解造成了新的伤痛。今天的台湾,已经被国际社会彻底抛弃。其处境可以从今年五月陈水扁在空中“迷航”看出。国际社会处处不予接受。对陈水扁,不管我们是否喜欢他,轻视他,也不管他本人是想通过制造被侮辱的机会,以便拿到台湾去消费,我们都无法否认台湾亚细亚孤儿的地位。

龙女士认为:面对复杂,最好的武器就是单纯。面对各种对立,以最大的可能去理解、尊重、宽容,世界就会是美好的。

演讲之后在回答听众提出的如何看待台湾“去中国化”的问题时,龙女士认为:我认同的国家应该是宽容、尊重、理解(包括对“去中国化”认识的理解)。从前五十年的东京到后五十年的长江、黄河,为什么会出现“去中国化”?原因何在?沿着一路走过来的脚印,我们会看到:人们的历史观都是形成于最近的、眼前的事件。当文化的认同被压抑,会产生强烈的反弹,受过伤害的心更会拥抱本土,加上政客们玩弄这种感情,使之尖锐化,形成唯我独尊,让这种想法的产生天经地义。

在回答“其实台湾对大陆的了解也十分有限,台湾过于注重经济发展而忽视文化”的问题时,龙女士回答道:其实“去中国化”,中国大陆过去五十年最为严重。首先是全盘苏化、以马克思主义统治中国,今天又把资本主义洪流般的引进。对中国文化的重新深入挖掘,台海两边都应该做很多。龙女士说她正在进行的建立发展龙应台文化基金会的工作,目的是想找出第三条新鲜、自由的空间,以便进行思想的启蒙。希望通过沙龙让更多的关心世界、具有国际眼光的人出现。

在回答“冰点”事件在中国大陆的民主进程中有何影响时,龙女士首先的反应就是:这个事件对于现在还不了解事情经过的台湾人来说,台湾也应该多努力去了解大陆。她简要地介绍了“冰点”事件的经过。对大陆知识分子目前的处境表示理解和同情。她认为:“冰点”事件发生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刊,复刊的勇气说明了大陆的进步。但同时认为:大陆离尊重舆论还差得很远。“不能低估了邪恶的力量。这个事件说明大陆的新闻管制甚至倒退到不如江泽民时代。但我们要去理解和了解他们,用我们的力量去影响正面善良的力量。只有当大陆变得更加开放、更和平、更理性时,台湾才会更有希望。对世界和平才会有影响。在这方面,小小的台湾可以发挥大的力量。

有听众问道:“中华文明五千年对世界做出了重大贡献,你认为两岸三地的中国人应当为世界做些什么?”龙应台女士回答:面对一个到处是战争、疾病和贫穷的世界,从中国的层面来看,首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人民就是最大的贡献。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在中国,中国面临着人权、贫富不均的问题。解决了这些问题就是对世界的贡献。从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在消灭贫穷方面已经对世界做出了贡献。其次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对世界和平做出贡献。

在回答如何看待台湾的公民运动时,龙女士说:百万人参加的公民运动,表现了台湾正在走向成熟。整个进程可以看到台湾正在向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发展。她同时认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一定是从混乱到稳定逐步实现的过程。

有听众让她回答对大陆和台湾今后的走向问题。她认为:自己无法评估。对生命、对人的尊严的尊重应该是共同的。大陆应该更快向尊重人权、理性的方向走。两岸的价值核心在人权、理性,这甚至比统一更重要。有人问到对政治的看法。她说:不关心政治就会受到伤害。政治最终体现的是对人的关怀。尽管大家都觉得政治很脏,但它是必须把自己的手弄脏的高贵行为。有人提问有关马英九的问题。龙女士笑答,关于马英九的任何问题都不予回答。

有听众让龙女士谈自己写作之外的人生追求,她说:人在历史的洪流中显得太渺小,我只是随自己的心情、兴趣、关心和好奇心走。常常浑浑噩噩。目前最重要的是和上大学的孩子好好相处,珍惜三年的时光,以后就会分开。不要被我的文章骗了。我喜欢看电影、养花种草、交朋友,是个正常人。

龙女士最后说:限于人的本性,包容和感激之心几乎是所有的人都缺乏的。仇恨是由无知引起的。对不喜欢、反对的东西一定要理解。台海两边对对方的了解关心都不够。希望都能够看到国际趋势,否则将会被历史的巨轮碾过。

由于龙女士在两岸的影响,来听演讲的住在华府两岸三地的听众一再突破预定人数。龙应台女士这次是时隔三十年,再访华府,让人感到光阴荏苒,岁月无情。不知上次龙女士来华府演讲的内容是不是相关主题,至少这次演讲所涉及的百年来不被理解、日益孤立的台湾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并没有根本改变更加孤立的事实。因此有听众认为龙女士的台湾“悲情”情结过于浓重,这种“祥林嫂”式的诉苦对改变现状没有太多的实际作用。对于大陆和台湾的前途的提问,龙女士除了用“无法评估”之外,似乎也未有明确的建议。对在场听众崇艺农博士提出的:两岸共同享有为世界做出重大贡献的几千年文明史的深厚积淀,完全可以抛开现实政见的不同,联手为世界再做出新的独特贡献的问题,这本来是一个善意的、两岸三地都可以接受认可的从民间文化交流角度提出的命题,对龙应台女士无论是从她正在从事的文化基金会的角度,还是从她说的“草根文化”角度作出回应,都将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只可惜龙应台女士的回答太情绪化,让对她的答案寄予希望的听众有所失望。

□ 寄自美国

林保华:佛利民与赵紫阳会晤的回忆

 

去年十月,中共召开五中全会,提出”十一五计划”,也就是第十一个五年计划。中共建政以后,提出过十一次五年计划,这是苏联计划经济在中国的反映。香港的自由经济一向不去理会这些”计划”,但是接近一年之后,也就是今年九月,香港居然召开《「十一五」与香港发展》经济高峰会。所以有舆论猜测是特区政府讨好中共,还是中共向特区政府施压?总之,要把香港经济纳入中国的经济体制内。而问题在于,特区政府还表示四个专题小组将在年底定出一份「行动纲领」,作为下届政府有关经济策略的重要参考材料。而当有人质疑香港是否还执行以往的”积极不干预政策”时,特首曾荫权声称那是很久以前由当时财政司夏鼎基提出,特区政府奉行的是「大市场、小政府」原则,但非墨守成规,而是根据市场需要作出修改、调校,以适应个别需要。看来,曾荫权强调了政府作为主导的”修改、调校”。

「香港模式已死」成费氏遗言

十月七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在《亚洲华尔街日报》撰文,在题为「香港模式已死」的文章中狠批香港放弃「积极不干预」政策后的香港,使香港不再是自由经济的闪耀象徵,他更忧虑港府会对经济作出过分干预。

然而一个多月以后,居然传出九十四高龄的佛利民病逝的消息,实在有些意外。佛老多次到过香港,不但对香港有深厚的感情,也对香港有深刻的认识,而到生命的最后,他还忧虑香港的命运。

可能是爱屋及乌,佛老不但关心香港,也关心中国,他的一生到过中国三次,当然,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分别是一九八○年、一九八八年、一九九三年。而后面两次,正好我在香港大学经济金融学院担任助理研究员,协助院长张五常教授研究中国的经济改革,而张教授与佛老曾是同事与密友,因此当张教授陪同佛老访问北京时,特别是一九八八年那一次,我参与了一些具体的安排工作。这次访问,佛老与当时身为中共总书记的赵紫阳会晤了两个小时,自始至终我都在场。

我是学中国共产党历史的,对经济事务不感兴趣,只是后来移居香港,在这个商业城市里,不能不入境问俗,玩起股票来了,才关注经济问题,加上中国步入改革开放的大变革时期,关注中国政治不能不关注它的经济,正好企业家查济民先生捐助一笔经费给张五常教授研究中国经济改革,教授因此在香港与深圳聘请几位助理参与工作。我也应聘到香港大学工作,并且一直做到离开香港为止。期间,在张五常教授指导下,才了解一些自由经济的皮毛。而更荣幸的是能够与他一起参访经济改革中的中国。

第一次接触佛利民如此有这样高学术地位与国际影响力的大师(还是美国总统列根与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的”国师”),自然也非常好奇。但是他与夫人罗丝的平易近人也出乎我意外,看到他们夫妇自己拖了行李走进飞机场,心里有莫名的感动。而他们的”短小精悍”散发出的活力、对新事物的兴趣,更使人惊叹,正如张教授所言,他的思想”快如闪电”。

价格改革闯关之际的访华

八八年访问中国这一次,是上海复旦大学邀请佛老到上海访问。当时中国正在闯价格改革的难关,由邓小平发动,但是引发抢购与通胀时,却把责任推给赵紫阳,因此赵在党内受到”八老”与李鹏为首的保守派的围攻,地位不稳。十三届三中全会宣布要治理整顿,更显示改革可能倒退。佛老是货币学派的大师,这正是他所要解决的问题,因此张教授就有意安排他与赵紫阳见面,提供意见。以我对中共党内斗争的认识,当时的政治环境已经比较险恶,安排不易,但是我们还是动用在国内经济学界的关系来做这工作,结果居然打通了关系,获得赵紫阳首肯。但是我们的交通住宿费用则由张五常与他的朋友,很早在中国进行投资的天安中国董事长周安桥负责。

在上海,除了复旦大学的活动,还有上海社会科学院的座谈,与上海的学者接触;我们还与当时带领改革舆论的《世界经济导报》交流。我们在九月十五日离开上海后,先在苏南的苏州与无锡考察。一九八七年我与张教授在北京朋友陪同下曾到温州参观”温州模式”,这次是参观”苏南模式”。再到南京,住在落成不久的金陵饭店,还参观新街口的百货公司。

十八日到北京。在哪里住宿?曾考虑钓鱼台国宾馆与香格里拉酒店两处,我倾向香格里拉,因为外资酒店或可避免被窃听;但最后是住在钓鱼台国宾馆,因为是”国宾”嘛。我想见识一下也好。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冰箱里的饮料全是国货,还没有”易拉罐”饮料,而是非常老土的瓶装汽水。

到北京那天晚上,国务院研究发展中心在人大会堂新疆厅宴请我们。总干事马洪、副总干事孙尚清、张磐,以及吴敬琏、杨培新、李忠凡等经济学者出席。席间佛老与马洪对物价改革与通胀问题进行了热烈讨论。

第二天上午安排佛老在科学会堂做”市场对社会发展的贡献”的讲演,除了经济学界的孙尚清、陈岱荪、厉以宁、吴敬琏、杨培新、廖季立、于景元、李忠凡等出席,还有一批社科界的思想活跃人士金观涛、刘青峰夫妇、戴晴等,非常热闹。听众提了五十多问题,说明当时思想界的活跃,但是因为时间关系,只回答了三十个问题。

晤谈两小时种下”赵紫阳情结”

下午到中南海紫光阁与赵紫阳会晤。由于我在香港的反共色彩太明显,因此我曾向国内朋友表示我不想出席,避免给政治上已处于困境的赵紫阳带来更大麻烦。但是北京的朋友认为无妨,结果我低调参加,不把我的名字列上。因此媒体列名的是佛利民、罗丝夫妇、张五常、周安桥。中方出席的有马洪、林宗棠、孙尚清、张磐、杨培新、李忠凡等。一直到回到香港,我也没有说见过赵紫阳。那天晚上在香格里拉酒店的答谢宴会,向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递交名片时,他只知我叫林保华,而不知道我就是常常批共和骂他的凌锋。

佛老与赵紫阳的对话,由四点半进行到六点半。我与接待单位的王丽莉做记录,最后由我把两者结合定稿,刊于后来张教授集结成册的”存亡之秋”。会晤中,赵紫阳先介绍中国经济改革的情况,着重谈了物价改革所面临的问题,并且认为今后主要解决的三个问题是价格改革、治理通胀、企业股份制。佛老也就通货膨胀、价格改革、和企业效应问题发表他的看法。当然,他主张大刀阔斧的改革,解除对市场的管制。一个是最大共产党的首脑,一个是经济学大师,双方不但谈得投机,而且相互欣赏。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似乎融合了。但是会晤结束,赵紫阳送我们一行出来时,显得心事重重。看来他是知道这些主张虽然正确,但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是无法贯彻的。但是他也不会想到有六四那场屠杀。

我记得在钓鱼台的第一个晚上,张教授问我,赵紫阳是不是的确想改革?我认为他的确是想改革的。因为怕窃听,我没有多言。张教授问我这些,也许是想确定佛老讲话的尺度。在会谈结束后,佛老与张教授对赵评价极高,特别是张教授产生了我所认为的”赵紫阳情结”。他回香港写的一些文章热情赞扬赵紫阳,被认为”保赵倒邓”,还掀起若干风波。可惜赵的政治生命已经难以重振。

那晚回宾馆后,张教授突然找我,说会有人接我们去看方励之。我吓了一跳,说我不想去。因为我知道所有电话都被窃听。然而教授执意要去,我只好陪同。他住家的电梯已经在晚上九点半后停开,我们一口气爬上十一楼见他。佛老夫妇没有参加我们这次夜间行动。那晚,前香港”新晚报”总编辑,以间谍罪名被骗到广州逮捕后软禁在北京的罗孚也在场。

次年春天,胡耀邦逝世,北京爆发学生运动,再发生六四屠杀。北京市长陈希同在该年六月三十日向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有关”反革命暴乱”的报告中说:”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赵紫阳同志去年九月十九日会见美国一位’极端自由派经济学家’以后,一些据称与赵紫阳’智囊团’有着密切联系的香港报刊,大肆进行宣传,透露出了’北京利用香港传媒倒邓保赵’的政治信息。”一向惯于推卸责任的中共,把这次会见当作暴乱的始作俑者。固然这次访问引发一些思想激荡,然而能引发暴乱则是太恭维了。

坚持理念忠实的发表意见

一九九三年,佛老夫妇再次光临香港,张教授再为他们安排中国之行。这次除了周安桥之外,教授太太也去,另外还有壹传媒老板黎智英,以及一些学术界、企业界的朋友近二十人,浩浩荡荡,先到成都,再到重庆、上海,再到北京。我刚被解除黑名单,因此在成都进关时还被扣留约二、三十分钟,把其他人吓住了,以为我被捕了。海关在弄清我的确已经从黑名单删除后,才得以进关。(一九九五年我因为屡教不改再次被列为黑名单。)

这次在北京,除了佛老的一场讲演,也安排见江泽民,但是最后确定的名单是佛利民夫妇与张五常夫妇。在佛利民夫妇的自传”两个幸运的人”一书中说:”江首先要我发表评论,我讲了大约十分钟。表达自己一向对于金融问题、复式汇率、以及提供外资过度优惠的看法。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谈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用掉了我们预计会面的绝大部分时间……。我估计江泽民可能根本不打算听我们必须说的话。”后来我问张教授江泽民对他们说了些甚么,张回答说,江介绍他治理上海时的”菜篮子工程”。我听了忍俊不禁。

中国为了需要,用利益拢络了不少海外学者为中国鼓噪。但是佛老坚持他的理念,忠实的发表他对中国经济问题的看法,包括最近对香港的批评。这个批评完全正确,最近李嘉诚儿子李泽楷出售电盈给外资,中国国务院港澳办公室主任廖晖竟插手制止,特区政府乖乖就范。这不是自由经济的变质吗?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个怪胎,与自由经济有很大距离。权力的干预,导致腐败与贫富差距的扩大,也阻碍了政治改革的开展。佛老的去世,世界少了一个可以直率及对中国进行批评及提供建议的学者,这是中国的大损失。

何清涟:温家宝给中国言论自由贡献的“22条军规”——评温家宝在中国文联作协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

 

11月13日,温家宝在中国文联作协全国代表大会上的一番讲话,真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走进了乔治?奥威尔在《1984》一书中描绘的“大洋国”,面对“真理部”,永远只有臣民们犯错的份,而真理部永远正确。

“文采风流”的温总理要求艺术家“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发扬学术民主与艺术民主,要知行合一,言行一致,要让自己的作品与人格统一。在文艺界要提倡讲真话,反映真实的社会情况,鼓励人们去追求真理。”――话语之间,似乎中国的作家们天生禀性就不喜欢说真话,需要温总理力倡“讲真话”,以此激发中国作家们的良知,改变他们不说真话的禀性,“去追求真理”,以达到“作品与人格的统一”。

许多跟风而上的文章更让人觉得时空倒置。比如《新京报》上一篇“有怎样的心灵,就有怎样的时代”就有如此妙用。那篇文章无限温情地大谈特谈了温家宝总理如何真诚“释心”之后,又开始批判中国的作家并延伸到专家学者,说“中国不乏专家学者,但为什么还不能涌现出更多的杰出人才?至少有个原因是许多人并不拥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因为任何创造都是在一个个体拥有自己的前提下才可能发生。不拥有自己真实的心灵的人,就谈不上有创造。试问,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拥有的人,如何能拥有一个时代的垂青?”

仅仅就这些语言本身考察,道理百分之百没错。错就错在无论是温家宝,还是跟风文章的作者,他们似乎都忘记了一点,是谁将中国的作家、专家学者变成了不敢说真话、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拥有的人”?

作为中国总理,温家宝当然知道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伟大”功能,知道这个部的职能就是监控、引导全国舆论导向,日常工作“除了整人还是整人”(前中宣部长陆定一语);作为政治局常委,他更清楚中国花费巨资建立金盾工程的目的就是要利用一切现代科技,包括网路、声控、摄像等一切手段将中国人管制起来――当然,如今这年代要想管制思想已经不太可能,但管制发表思想的渠道却正是中国政府竭尽全力在做的事情。

温家宝当然还知道中国政府一直在国际社会谋求建立管制舆论的“神圣同盟”,为此还发挥“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将用重金开发出来的网路封锁技术无偿提供给暴政俱乐部的“兄弟国家”。他当然还应该知道今年7月5日中国全国人大通过的所谓《突发事件应对法(草案)》,其目的就是限制新闻自由,让中国频发的灾难性报道从媒体上消失,至少也以正面报道,如政府如何关心受灾群众,官员如何在现场指挥抢救等形式出现,等等。

温家宝总理当然应该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只能说他已经将新极权政治下的“扮傻游戏”(学者徐贲发明的一个词汇)玩得炉火纯青,将“透明的谎言”撒得声情并茂。多少年来,中国官场就已经习惯了在公开场合说谎话,官员们知道自己说谎,但却非常认真投入地将撒谎游戏进行到底;听众们也知道官员在说谎,却必须十二分认真地倾听并给予掌声,表示被领导的真诚、廉政、爱民亲民之情深深感动;而媒体更是必须配合宣传的需要,给予大量版面予以报道。正因为官场当中衮衮诸公将这种扮傻游戏玩得是那样地兴致盎然,才生产出众多贪官的“廉政语录”。

毛泽东当年虽然控制言论,但控制就控制了,从来就没否认过这一点,敢作敢当。可如今倒好,当局一方面掐住知识群体的脖子,一方面还满脸笑容地对被掐者说:“你们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讲真话”。而被掐者还得承认自己缺乏良知,在“自由、民主的学术气氛中”,在太平盛世中居然还坚持以讲假话为乐的恶习不知改悔。

温家宝这番讲话给中国的媒体与言论管制贡献了一部荒谬的“22条军规”。今后中国如果出现万马齐喑的局面,那是中国的作家与专家学者们不能“知行合一,言行一致”的结果,决非当局管制言论所致。这决非假话,有媒体大量报道的“事实”为证:我们的温总理不是于2006年11月13日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全国代表大会上“与文学艺术家谈心”时,发自真情地鼓励过作家们“讲真话”吗?这可是载诸史册,斑斑可考的“历史”哟。

陈奎德:余英时素描

 

余英时素描

陈奎德

(图为作者与余英时先生1991年于珍珠港)

日前,余英时先生获颁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克鲁奇」(Kluge)人文学科杰出成就奖,是为中国知识界盛事。一时风行景从,文盈天下,国内外学界著者论述余先生卓越成就者在在皆是。笔者本不欲赶此时髦,寻思等过了这段热潮后,将来有机会再从容撰文,谈谈自己眼中的余英时。这并非矫情。以自己对余先生的了解,想必他正以其屡次提及的“平常心”看待获奖。然而不久,挚友编辑来电嘱托,竭诚催文,让我写写余先生作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的侧面。言辞殷殷,不敢不从,遂草就此文,望识者正之。

回望前尘,1989年6月5日,飞离故国,我应邀赴美一大学研究访学。该年底,接获余英时教授电话,邀我去普林斯顿大学做访问学者。从此与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结了缘,同时也有缘当面向余先生请益。至今算来,已整整十七年了。

中国士人 英国绅士

初见余先生,第一感觉,远非如某些中国学术大师那样望之俨然,而是随和亲切,松弛自然。他有时叼一只颇带标签意味的“余氏烟斗”,随烟圈的冉冉上升,熏出缕缕书卷气,一室生香;对学界往事逸闻,他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并时时夹几句玩笑,常使满座如沐春风。余先生其人,恰如他所描摹的恩师钱穆一样,是“即之也温”式的人物。然而,每每当闲聊转入正题,谈及中国大陆学界和诸种情状,他就变得目光炯炯,语调肃然,面容也逐渐凝重起来,呈现出人文学者的厚重本色。

作为一个人,余先生是典型的谦谦君子,在我的混合印象中,儒雅、渊博、谦恭、幽默,却又择善固执,是他的基本人格特质。奇妙的是,相处越久,我个人竟然越发感到他像极了传统中国士大夫和英国绅士的某种古怪混合体。“儒子神韵”如何与“绅士风度”相互缠绕,融为一体,是一个颇令人费解而又有趣的话题。对此,人们不免从余先生所受的中西学术训练的背景上,去理解这一人文景观;也有人从近年来在中国学界甚为热闹的“自由主义儒家”概念上,去解读其混合型魅力。然而在我看来,每一个生命的独特资质和精神历程,恐怕才是更重要的因素。

2001年五月四日,余先生荣誉退休,普林斯顿大学特别举办了一场《中国的过去与未来──余英时教授荣退国际学术研讨会》。当日,我不避简陋,曾赋诗一首致贺,大略地表达了自己对他一生的概观与景仰:

祭酒学园出皖门
适之寅恪化一魂
煌发史论惊环宇
义挽书生避暴秦

万里飘洋华夏魄
一生授业美欧人
家国远望朦朦雾
士子犹传磊落文

正如上述,笔者观察和评价余先生,就范畴理路而言,主要是从学术与人道两个维度;就人物坐标而言,则持有两个基本的参照:那就是胡适和陈寅恪。

胡、陈、余——现代中国文化三重镇

从外缘的视角看,余先生曾任康乃尔大学胡适讲座首席客座教授(1991-1992年),撰有专著《重寻胡适历程》(包括了旧作《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以及新作《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有论者认为,该书“是当代最杰出的知识分子论述现代最伟大的知识分子。” 从内在的精神层面看,余先生的学养个性也颇有胡适之风:中西贯通,著述等身,宽容敦厚,提掖后学。为学则开一代风气,为人则树今世典范。正如余先生与笔者在自由亚洲电台关于胡适的一次长谈所判定的:胡适的历史地位在于,把中国文化从原有的封闭传统中,带到了现代世界上。而在我看来,余英时著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风行中国,他关于中国思想道统的现代变迁、中国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角色与当代“创世纪”、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朱熹的历史世界等思想与论说,对突破大陆马列毛意识形态封闭体系,对于中国知识界与国际学界的沟通,亦是功不可没。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是把中国传统的古典学术变成现代学术的一个关键。而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在大陆的一纸风行,则为中国知识分子开辟了崭新的天地。应当说,作为开风气的先驱,作为思想学术自由的最有力的推手,他们各在自己时代的中国海内外知识界中,都堪称众望所归。有鉴于此,就其影响和为人风范看,在中华思想、文化和学术界,余先生目前所担当的角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当代胡适之。舍此不作二人想。他当之无愧,确为胡适精神在今天的传人。

就史学谱系和撰述机缘论,余先生自1958年发表《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书后》,一发不可收,出版了一系列有关陈先生的论著如《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数种,风传海内外,遂与著名史家陈寅恪结下了四十多年的不解之缘,寅恪先生在世时亦称“作者知我”。论其精神之相通,论其学术的谨严、深邃和创造性,余先生当之无愧是陈寅恪学术的“后世相知者和传承者”。余英时所处之世,与陈寅恪一样,中国文化天崩地裂,陷入深重危机;传统价值化成游魂,无所附丽;中国知识人遭遇史无前例的暴政,身家性命无处安顿。余先生,作为文化裂变哪一刹那间(1950年)出亡的知识人,在香港新亚书院钱穆先生熏陶下,承继文化衣钵,以为中国文明招魂为志业,心系历史生命,成为文化托命人。余英时,正如陈寅恪一样,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和守护者,在北京政权摧毁中国文明的滔天洪水中,一个在外,一个在内,以自己的写作和研究,在严肃地审视和评判着北京政权的作为。他们代文化立言立德,代历史立言立德,记录下了其身处之世华夏文化衰微的悲剧性轨迹。这一可歌可泣的文化审判,象征了中国文化系统与中国政治系统的当代对峙。

我以为余英时在现代中国文化中的位置,完全可与胡适、陈寅恪这两位大师比肩,他们是中国文明在二十世纪学术、文化、思想史上的重镇,三峰鼎立,各成气象。

概言之,在“引领风气、开辟言路、提携后学”方面,余英时一脉相承于胡适。在“文化守成、学术深度、知识发现”方面,余英时又直接赓续于陈寅恪。而且,容我直言,像胡、陈、余 这样在文明交替时期的硕果仅存的大师,已成绝响。他们是一段特殊时期的特殊人文产物,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恐怕将再也不复见于国中了。

反极权的风帆

余先生不仅是一位纯学者,同时,作为中国文化的托命人,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作为世界公民,他并不讳言自己对政治的关怀。他虽不直接投身政治,但面对公共事务,他绝不回避,而是挺身而出,坦率批评,慷慨陈言,勇于道义担当。1989年,中国大陆发生天安门事件,余先生悲愤之余,先是在美国学术界发起声援活动,在纽约时报刊登全版广告,公开支持中国大陆的民主运动。六四屠城后,一些中国知识分子被迫流亡海外,他又仗义出手,奔走筹措,在一位普大的美国校董约翰.埃略特(John Elliott)的慷慨解囊下,余先生创立了普林斯顿中国学社(Princeton China Initiative),亲自挑选和延揽了二十多位学者于普林斯顿大学继续研究,以庚续文化命脉。在国运与文化的危难时刻,余先生此举,德配先贤,义薄云天,势将载入史册。

在普林斯顿,当年部分学人以及被北京通缉的前改革派官员,除了在学社内的研究与写作,在学社之外,也从事一些政治活动,譬如创立智库类的机构甚至政治组织等。有鉴于余先生在海内外知识界的崇高声望与号召力,人们纷纷请他出面,借重他的清名。对此,余先生确是鼎力支持的,也挂名担任了多种学术及咨询机构(除政治组织外)的无报酬名衔。在那些六四余痛犹存的日日夜夜里,作为人道主义者,作为一个心忧天下的公共知识分子,他献出了自己大量时间和精力,倾力支持这些事业;同时,作为一位纯粹学人,他又极为清醒。他深知自己的界限、本分与角色。记得我曾听他说,今天,我责无旁贷,必须出面支持他们。这是无条件的。倘若某一天中国转变了,他(们)回国了,担任了要职,拥有了权力,我决不会再去找他(们)。这里彰显的,是坦荡纯净的书生本色,是超然独立的学者襟怀。

如果说,余英时与胡适、陈寅恪,作为两代学人,在政治关怀上,有什么共通的精神脉络的话,那就是“抗击共产主义”了。

胡适的自由主义立场,他对共产党的远见卓识,众所周知。中共在建政之初就曾掀起一场“批胡适”的运动,适足以成为胡适的政治洞见力与影响力的最有力的佐证。

陈寅恪对中共的态度,近年来也日益清晰了。余先生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作了最为有力的阐释,而1995年中国大陆出版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也提供了重要证据。

余英时的立场更是昭然天下。他自从1950年离开故国,直到1978年十月,他率领美国官方的学术访问团访问中国大陆,“听到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之后,至今,他再也没有踏上中国大陆一步。同时,在八十年代以后,他还发表了不少政论性文章,对中国大陆的社会与政治现状提出了敏锐的观察与尖锐的批评。

有论者于是惋惜余先生,认为,倘若他远离政治,倘若他反对共产主义立场不是那末鲜明,拒返大陆的姿态不是那样强硬,而成为不问人间俗事的纯书斋学者,不问政治的纯文化人,那么,他在学术文化上将有更大的创获和发明,在中国大陆当有更大影响。每当余先生风闻这类论调时,总是淡淡一笑,懒与置辩,我行我素。

这一论调,让我想起了余先生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的“书成自述”中谈到的大陆官方为消解《陈寅恪最后二十年》而发展出来的“最新论说”:

“….出现了下面这个新论说:不错,陈寅恪最后20年确实遭遇了一波接一波的苦难,并终于‘迫害至死’(《最后二十年》,第27页);然而政治是俗人之事,对于高雅出尘的陈寅恪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陈寅恪对中国文化是那样地一往情深,他最后20年的生命已完全托付了给它,一切著述也都是为了阐发它的最深刻的涵义;不但如此,他的文化痴情又和他的土地苦恋是那样紧密地连成一体,以至他无论怎样也不肯‘去父母之邦’,……为了文化,他‘虽九死其犹未悔’,中国文化传统中过去曾有一条绝对的‘孝道’原理,叫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陈寅恪则创造性地发展了这一绝对原理,使之成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之邦’;陈寅恪这位超群绝伦的文化大师的全部伟大便在这里,所以今天谈陈寅恪绝不应再涉及政治,因为一说到政治,便会害得他在九泉之下仍不能安稳;怎么谈陈寅恪呢?我们只需反复不断地说:文化、文化、文化……。”

余先生称上述论点为“新论说的一个基本模型”。在笔者看来,这一把文化与政治绝然分割一刀两断的模型,不过是封闭在没有言论自由没有公开论辩的棺木里的木乃伊,一经见光,烟消云散;一遇事实,土崩瓦解;经不起任何检验。中国大陆1949年后惊心动魄的文化灭绝灾难,不正是政治使然?特别对于极权主义的共产全能政治而言,任何独立的文化、学术,难道可能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当文化的载体——文化人、作家、学者——被政治整治得奄奄一息,死无葬身之地时,文化、文化、文化…..,它在哪里?

在某些紧要的历史关头——当胡适被毛泽东倾全国之力批判时,当陈寅恪在回复中共函内申明“….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时,当余英时与中共御用班子大举争论陈寅恪晚年诗文涵义时——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张在极权主义滔天巨浪下傲然而升的精神之帆。他们凸现了悠久文化中坚忍不拔抗拒权势的伟力,也凸现了自由精神所蕴积的伟力,堪称“以一人敌一国”。

诚然,余先生是一位醇厚的学者,而不是政治人。然而,他同时也是公民,是现代知识分子,对政治发表意见,是他内在的精神要求,也是他固有的基本权利。

近年来,人们当然也注意到,随着经济力量的提升,北京当局的自信略有增加,对海外学人的政策有所缓解,源于其长期的“统战”传统,他们的手伸向了海外华裔,甚至伸向了他们过去所称的“反共”知识分子们。种种手法,无所不用其极。毋庸讳言,在这方面,从外在现象看,他们获得了相当的成功。确如陈寅恪当年所曾慨叹的:

“每当社会风气递嬗变革之际,士之沉浮即大受影响。其巧者奸者诈者往往能投机取巧,致身通显,其拙者贤者,则往往固守气节,沉沦不遇。”

然而,余先生却是异数。面对种种诱惑,他从来不为所动,淡然处之。但他并不苛求他人与己一律。面对他人或昔日朋友的另类选择,他曾说他们的选择或许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或有难于为外人道的理由。知识分子也是人,处此情势,灵魂拷问,长夜辗转,备极煎熬,多方权衡之下,妥协折衷而行,也属人情之常。余先生曾言,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别人的选择是他自己的,各行其便吧。他谈到自己的拒返大陆时称,于公于私,他有自己的理据,并坦诚告之。于公,自然是他对共产党本性的深刻洞见。于私,他有作为后辈的远房亲戚在六四化为亡灵。在余先生哪里,当惨案的责任者未曾道歉或受审,或共产制度尚未转型的态势下,他是不能踏上那片血腥之地的。

在余先生,这些意思只是轻声细语浅浅而出, 在我听来,却是雷霆之音,久久轰鸣萦绕,至今不绝于耳。

── 首发动向杂志

草 虾:胡锦涛的和谐,竟然需要军队应急?

 

1989年夏17岁的蒋捷连在北京被人民解放军乱抢打死;2006年夏17岁的廖梦君在佛山被人民教师乱棍打死。可见这17年间,中国社会一直是怎样的和谐?蒋捷连的父亲是北京的教授,廖梦君的父亲是佛山的作家。发达地区的中产阶级都保不住儿子的小命,那么这个社会还能靠什么保证和谐呢?看来还是要靠枪杆子,于是末代军主胡锦涛主席批准了《军队处置突发事件总体应急预案》。

试问1949以来,中共镇压民国遗民、镇压造反派、镇压八九六四……,哪次需要《应急预案》的?此番无非是预先贴金,贴上一个动用军队合法性的金片。这种金片,有它不多无它不少,宪法写的明明白白,坚持共产党专政,党垄断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宪法之前、有宪法之后,中共动用军队都是按照“谁听谁的”黑帮规矩,哪一次想到援引哪个法案?所以这个应急预案就是一张镀金的擦屁股纸,虽然好看但真要用的时候反而想不起来了,即使真用起来也不舒服,干脆硬抠。

假如这个应急预案真的有用,那么就是国家军事机密,怎么会公布天下呢?其实它是“和谐”的诊断书,披露给世人:军队与文官系统之间很不和谐;中央政府与地方诸侯之间很不和谐;中共政府与大陆民众之间很不和谐。因为广大的中下层官僚的贪腐凶残所激变的民权运动只会更广、更密、更快、更烈,更加不可预计、不可控制、不可收拾、不可封锁,所需动用的武警力量已经左支右绌,一个城市的事变将伴生邻近城市的事变,一个省的事变将伴生邻省的事变。难以预计但必不久的将来,可能因为某个城市某个乡镇的事变,连锁反应之后就需要跨省动用野战军——这是什么样的局面?中共高层的心理已经很恐惧了,害怕民权事件到了害怕战争的程度,尽管嘴上发誓“维稳”,心里明白是要“搏命”——人生难得几回搏?也就最后的一回了吧。

军队支撑的胡中央不相信文官政府有能力扑灭各地的大规模民变事件,不相信目前几十万编制的武警部队足以镇压。各地的文官既容易根据自己的利益隐瞒事件真相,又会被旧的指挥程序耽误时间。比如汕尾的中共市委书记兼任军分区政委、市委政法委书记兼任武警支队第一政委,他们可能根据地方利益调用当地武警镇压酿成血灾、也可能镇压不了才汇报给广东省委书记兼省军区司令、广东省委政法委书记兼武警总队第一政委,调集全省武警去镇压。如此小事变成大事,中央书记处和中央政法委只好被迫认可。现在根据应急预案,胡中央可以把自己的意图直接告知各地的师团级的军官——他们既可以快速参与镇压;也可以出面制止武警的过火暴行,保护当地民众等待中央处理。那么,中国大陆会有很多地方实行军事管制?

1999年为庆祝邓小平等老一辈终于死光,江泽民下令在北京太庙制作安放了一套假古董108个青铜编钟,象征当今世界主旋律“和平”与“发展”。江主席一手写上“万年永保,中华和钟”,一手促动全面镇压民权运动,这岂不是关于“和谐”的弥世大谎?江主席让贪污腐败深入人心,让地方豪强不可一世。胡主席现在派出中央大员去地方出任纪检委书记,其实将是无用的。参见公元184年东汉的太平道起义,使得镇压有功的诸侯强大起来,于是中央政府又在公元188年派出刘焉等朝廷大员出任州牧总掌地方军政的。结果呢,这些州牧反而成为地方割据的核心,公元190年爆发了十三路诸侯共讨董卓。

既然宣扬“和谐”,何不干脆把共产党改为“共和党”?既与“共和国”相符,又划清了共产党的罪恶历史。再把八个所谓的民主党派统合为“中国民主党”,两党制也就成型了。须知华夏历史的开端就是两党制——公元前841年的“国人暴动,周召共和”。窃以为,胡主席如果能成为共和党的第一代祖师,好过做共产党的第四代孙子。何乐而不为?

首发动向杂志

孙文广:呼唤自由前言后记与目录

 

作者按:《呼唤自由》已于今年五月在香港夏菲尔出版公司出版,随后我被抄走电脑、磁盘,被多次传唤,信箱遭封,半年不得安宁。现将该书前言、后记、目录,介绍给读者,盼望大陆早日实现自由。

《呼唤自由》前言

这本书的主题是“自由”,有记录、有历史、有论述。取名《呼唤自由》,其中包括《百年祸国》之后作者的全部文章。

两次坐牢,在牢房中,我朝思暮想国家大事,终于悟出些道理,认清一些人物,其文字收在《狱中上书》(香港出版)。后来又出版《百年祸国——从毛泽东到江泽民》,因为有狱中批毛泽东的文字,故曰“狱中狱外集”。

现在这本书中,有我迄今为止涉及“自由”的文章,包括狱中的少量文字,也可叫 “狱中狱外二集”。

(一)自由先于民主法治

我在狱中辗转思考中国如何走出一党专政的樊笼,后来认识到必须 “自由化、民主化、法治化”,而且自由化应该是第一位。民众只有获得自由权利,才能够开始建设民主法治社会。没有新闻、出版、言论等自由,无法形成公正的选举,更遑论法治。在“文革”中,如果一人一票选中国总统,肯定还是毛泽东当选,很多人会自觉投他票。因为当时民众没有基本自由,整天看到、听到的全是一个政党的宣传,到处是毛泽东的光辉形象、丰功伟绩。除了他,人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活着的伟人。甚至直到今天,毛泽东,仍是中国很多青年最崇拜的人。

(二)争自由必须唤起民众

我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上小学,每逢星期一,上课前都要宣读总理遗嘱,其情其景,历历在目,孙中山先生在遗嘱中说,为了达到中国自由平等之目的,“必须唤起民众”,这是孙中山先生革命四十年经验的结晶,经过五十多年的苦难历程,我们越加感到孙中山先生经验的弥足珍贵。

中国当务之急是唤起民众,用行动争取、维护自由权利,这是我近年著述的主要内容。

1949年前,中国所有政党,共产党讲“自由”最多,争“自由”最积极,但是1949年后,中共掌权,人们的自由权利却逐步被剥夺。对政治异见,民众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有嘴不能说,公民变成极权下的奴隶、成了驯服工具,在中国大陆,“自由”、“自由化”成了禁忌词,成了批判的对象。在中国现行宪法中,明文写着公民享有出版、集会等权利,但民众一旦认真行使这些权利, 无不受到严酷打压。五十多年来中国的历史,实际上是镇压自由的历史,是民众争取自由的历史。

(三)中国自由之路

在中国历史上有追求自由的传统,在范仲淹的《灵鸟赋》中,就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佳句。在西方有“不自由毋宁死”的高歌。追求真理,宣导人权的知识分子,把为自由而抗争视为天职,他们梦寐以求的是自由世界。但暴力“革命”和暴政统治,却将亿万民众笼罩在一党专政的天罗地网之中。在中国争取自由,必须重在实践,重在行为,反求诸己,点滴做起,身体力行,不要沉默,不要无所作为。只要人人都为自由献一份力,尽一片心,发一点声,中国的自由化便指日可待。

近年民众的抗争风起云涌,农民争生育自由,不同信仰者,争信仰自由,知识分子争六四平反,文化工作者要文艺自由。大众使用宪法赋予的表达权利进行抗争,多少年来从没停过。这些抗争维权,不但使民众获得切身的利益,也使得参加者战胜恐惧,增强参与意识,进一步觉醒,这种觉醒是中国走向自由化的前提和基础。

(四) 团结就是力量

1949年前后,有一首歌曾流行全国,名字叫“团结就是力量”,歌词是: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灭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当然1949年所建立的中国,是不是 “新中国”可由历史学家评论,但是我们要建立的新中国,首先应该是有自由,有民主、有法治。这样的新中国要靠我们大家团结起来,一同去争取,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出现。

在争取自由过程中,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但积少成多,集腋成裘,团结起来,会形成澎湃之势。

多少年前,听海外广播,要按“收听敌台”论罪,但是勇者就是去听,开始偷偷听,后是公开听,现在有人拿着收音机在公园里听,边听边讨论。这个收听自由是怎么来的?不正是大家去听的结果吗?现在看海外网站,有类似的趋势。

(五)争取悼念六四的自由

很多人都认为六四该平反,要悼念英烈。如果大家六四那天能各自去天安门广场,凭吊一番,白天没空,太显眼,可以晚上去,不但今年去,明年还去,就像宗教信徒做礼拜那样,我想十年、二十年积累下来, 2009年六四20周年的晚上,在天安门前会出现悼念六四的光亮晚会,到那时距六四平反就不会太远了。

2002年,我有生以来发表的第一篇网络文章是《六四看看天安门广场》(用笔名在海外发表);

2004年我去香港参加了悼念六四15周年的烛光晚会,回来发了一篇《香港六四烛光晚会参与记》;

2005年我与“不锈钢老鼠”刘荻等人在六四那天,一起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六四。写了《六四我与“老鼠”逛天安门》(以上三篇收入本书)。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每年六四晚上能与朋友在天安门广场相遇。

十余年来,我一直有个梦想:六四晚上,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烛光晚会,悼念英烈,我盼望梦想成真。

(六)  不要抱怨个人力量太小

办成一件大事,必须要有众人的参加。人多了就能显示威力。高等数学中有个“无穷小”,小得不能再小,但是众多的“无穷小”相加,能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很大的数字。蛋白细胞很小,肉眼看不到,正是这种细胞组成了大象,组成了恐龙。问题是要团结起来。

农民通常被认为缺少文化、过于分散、信息不灵,但争取生育自由,却毫不含糊。国策“计划生育”要一胎化,这明明是限制生育自由,但农民偏要生个儿子,家中不让生,跑到外面去生,抗争多少年,最后政府让步,说农民头胎生女儿可再生第二胎,但是农民还是不买账,政府为此不知抓了多少人,关了多少人,农民转而控诉侵犯人身自由,长期抗争的结果,胜利者必然是农民,亿万人抗争的最后就是自由。

在这一点上农民值得我们学习。

(七)说明

本书按分类编排,顺序多由近及远,每篇文章前面都有结稿的年月日,便于了解背景和历史。书中内容涉及国内难于看到的名家演讲和文章,现摘录一部分附在后面,为了参照,也为了佳文共欣赏。

2005年11月于山东大学

************************************************

《 呼唤自由》后记

大陆境内没有出版自由,出书只能到境外,前两本书《狱中上书》《百年祸国》都是香港出版。

这本书也是一样,先将列印稿发到香港,以后多次邮件往返,校对,本打算2005 年底去香港,作最后校对并安排插图及封面,完成出版的最后任务。但是这一次大陆当局剥夺了我的出境权利(详见本书《还我出境探亲权》),于是本书的出版只能拖到2006年。而且增加了很多麻烦,本来可以拿着书样,几句话就可以说明的事,现在却要经过多次往返的电子邮件和长途电话才能交待清楚。而且由于邮箱经常被有关方面封掉,更增加了很多困难。

为了争取出版的自由,人们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因为我的书是自费出版,为了节省开销,校对和插图的安排都由自己负责;我在香港过境最多停留7天,忙乱之中,顾此失彼,差错难免,《百年祸国》在排版时就曾经出现过十余页的缺失:在这里我一并向读者致歉。

盼望对本书的赐教和指正。

这本书得以出版,少不了国内很多朋友的帮助,很多稿子写完之后都先请朋友提意见,成书之前还有朋友们帮助校对,大家的帮助配合才使我克服重重困难,如愿以偿。由于国内环境的限制,考虑每位朋友的安全,也就不公开一一致谢了。

孙文广2006年1月16日于山东大学

****************************************************

《呼唤自由》分类目录

(一)关于自由化

为自由化正名—兼论自由与反自由之争2005/10/13

论恐惧与自由2005/06/01P  8-13

视听自由及其它2005/09/10  14-17

站岗与牛棚

  ——兼论公民人身自由2005/06/23  18-23

声援刘晓波余杰2004/12/14  24

论反对胜利者的自由

——有感伊拉克战争之四2003/05/02  25-27

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吗?1981/12  28

(二)生育自由、国策之灾、—评“一胎化”

国策之灾

 ——八评一胎化2005/08/08  29-36

争生育自由赞超生游击队

 ——七评一胎化2005/08/07  37-41

国策上书给温家宝

 ——九评一胎化2005/09/09  42-47

农民人身自由不容侵犯

 ——五评一胎化2005/07/2648-52

谁逼死老农石明理?

 ——四评一胎化2005/07/2353-55

标语与计划生育

 ——六评一胎化2005/07/3056-57

上书内参和医院杀生

 ——二评一胎化2005/03/18 58-61

残害生命“一胎化”2005/03/17 62-64

“一胎化”与“大跃进”

 ——三评一胎化2005/03/19 65-73

(三)信仰自由与法轮功问题

致死众多法轮功学员必须查究

 ——致两会公开信2005/02/28 74

应该给法轮功公正评价2005/03/0275-81

  关于法轮功的来信来电(1/2)

(四)悼念六四

“六四”看看天安门广场2002/05/21  87-88

香港六四烛光集会参与记2005/05/2889-92

六四我和“老鼠”逛天安门2005/06/07  93-95

读《从山东大学到天安门广场》2004/05/27  96

附:从山东大学到天安门广场2005/08/22 97-115

年年“六四” 今又“六四”

——纪念“六四”14周年2003/05/30  116-118

支持蒋彦永为六四学运正名

  —附蒋彦永信2004/03/08  119-120

附:蒋彦永上“人大”“政协”会议书2005/08/21121-129

杀儿子不准母亲哭,甚么世道?

 ——声援丁子霖2004/03/31 130

许家屯忆六四2005/06/03  131-144(2/3)

介绍一篇台湾学者论学运的文章2005/06/01  145-157

(五)表达自由、新闻自由

声援贺卫方强烈抗议封杀北大“一塌糊涂” 2004/09/18  158-159

山东大学师生热烈欢迎贺卫方2004/09/28

附:贺卫方在山东大学大的演讲2004/09/26 160-168

再请劳驾代我签个名

  ——声援北大教师之二2004/09/24169-170

抗议封锁清华BBS  2005/03/20171

反对倒退 抵制逆流

-抗议封锁清华BBS之二2005/03/27  172-175

必须停止干扰国际对华广播

 ——读美国之音社论有感2002/12/04  176-178

非典肺炎与新闻自由

 ——有感于非典型肺炎的流行2003/04/21 179-180

为焦国标鸣不平

 ——声援北大教师之四2004/10/10 181-182

附:焦国标“讨伐中宣部”204/10/11183-200

呼唤自由的女大学生

  ——声援刘荻之三2003/01/18201-204

侵犯通信自由违反宪法

——三致两会公开信2005/03/03 205

必须查究违宪封信箱事件2002/11/27206

论政治公开 耳目与喉舌1981/10 207-209

(六)上访、请愿、示威

山东大学分房风波

——感触群体上访之一2004/12/19  210-213

山东大学分房抗争的启示

——兼论维权与草根政治2005/05/14  214-221

上访校领导纪实2004/12/06 222-227

附:教授上访记2004/12/14 228-230

看农民上访有感

——感触群体上访之二2005/07/06 231-233

从上访到请愿、示威

——感触群体上访之三2005/07/10 234-240

阻截上访是违法行为

——四致两会公开信2005/03/06241-242

论示威自由权利2003/06/03243-245

合肥学生示威合法 有理有节2003/01/13246-248

劳工要争结社自由

——评万州事件2004/10/25 249-252

支持“黑衣上街”

——悼念紫阳之五2005/01/28 253-254

(七)学习港台,争取自由

港台归来话自由2004/08/29  255-257

香港该识破北京花招

 ——港台归来之四2004/09/09258-261

伟哉香港人

——有感香港反23条立法大游行2003/07/05 262-263

“23条立法” 延期是港人大胜利

——有感香港游行之二2003/07/07264

香港——大陆的明灯

——有感于香港反23条游行之三2003/07/10  265-267

掩耳盗铃和新闻自由

——有感香港反23条立法游行之四2003/07/15268-271

签名维权学香港272-274

(八)文艺自由

文艺呼唤自由

——评中共文艺政策2005/07/01275-283

附:沙叶新:“宣传”文化2003/10/26(50702)  284-316

自由平等博爱为何遭删

 ——话说“走向共和”2003/05/21  317-319

一部难得的好戏

 ——话说“走向共和”之二2003/05/24320-322

关于“胡风集团”问题1979/08  323-324

论文化专制主义1979/10  325

关于“香火熏黑了佛像”

 ——对批评《苦恋》的反批评1981/10 326-328

讨论《苦恋》及有关“批评”的建议1981/10329-330

文艺政策几问题1981/10334-336

(九)其它

共产极权与奥运金牌

 ——奥运金牌是个形象工程2004/10/03 337-342

政治局听讲苏、东共党失败2004/10/18343-344

从“光荣革命”到“橙色革命”2005/03/01

  ——浅沦非暴力革命  345-348

四五运动的经验教训

——纪念四五运动29周年2005/03/30  349-354

现在论定胡锦涛为时过早2001/10/19  355-358

我不愿加入政党的说明

——读王丹文章有感2005/05/10 359-360

为山东淄博李建平先生呐喊2005/07/16 361-362

言论自由、言者无罪

——简评张林案2005/07/01  363-364

支援石三村村民维权2003/10/11 365-366

问候李洪宽问候大参考2005/06/13367-368

盼国共会谈促两岸媒体交流2005/04/23  369-370

上书朱镕基促两岸媒体交流1999/12/23(40424) 371

赞连战北大演讲2005/04/29372-381

自由先于民主

——再论连战北大演讲2005/05/01 382-383

看李敖

——有感李敖大陆行2005/09/05  384-390

(十)悼念赵紫阳

软禁中的赵紫阳2005/02/04  391-395

悼念紫阳反对封锁2005/01/17  396-367

该给赵紫阳开追悼会

 ——悼念紫阳之二2005/01/18398

评新华社报导赵紫阳逝世

 ——悼念紫阳之三2005/01/19399

比较赵紫阳和刘少奇

 ——悼念紫阳之四2005/01/20400-402

89年谁犯了“严重错误”?

 ——悼念紫阳之六2005/01/30 403

建议清明节为法定公众假日

 ——再致两会公开信2005/03/01  404

建议四五清明悼念赵紫阳2005/03/24  405-407

英雄山上祭紫阳

——四五清明纪事2005/04/10  408-409

(十一)促江泽民辞职

评江泽民“赖着不走厚颜无耻2004/08/31  410-412

江泽民是否违宪卖国?

——港台归来之三2004/09/07 413-416

民意的胜利

——评江泽民辞职2004/09/20 417-418

中国现有两个军委主席

——再评江泽民辞职2004/09/21  419-420

梦断太上皇

——三评江泽民辞职2004/09/22  421-422

江泽民是出版自由的杀手2004/11/03  423-426

等待审判的江泽民2005/03/08 427-428

上书江泽民莫作“太上皇”2002/04 429-433

(十二)评介《百年祸国》《狱中上书》

张伟国《狱中狱外集》记录孙文广百折不挠议政路2004/08/06434-436

冒险犯难用心批毛感人心田–陆铿2002/10/17  437-440

孙文广教授和《狱中上书中共中央》–胡平2003/12/21 441-442

《百年祸国——从毛泽东到江泽民》前言2004/06/05 443-446

--新世纪新闻

莫建刚:仕途的悲凉对洪秀全的心理冲击

 

一、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在政治观念上,都缺乏自由的判断精神,在文化的广度和深度上显现出底蕴不足的偏执性,并患有先天的政治软骨症,既无力量也无胆略,充分担当起国家和社会重建的使命。他们苦修学习、攫取和积累文化资源的,大多情况下,是为了报答父母和家族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并在这种意义上进京赶考,进入官场,希冀通过这个途径来光宗耀祖和报答父母的最大恩情。

但是,一朝这一目的没有达到,仕途的前程化为乌有,这些知识分子便将所有的怨气化为仇恨,伺机向社会报复。如果在偶然的机遇中,获取了相应的权力,这时,他们对社会和民众实施的报复就是最为偏执和狭隘的治理和奴役。这是一种负罪感在他们身上所表现出的狂暴。

知识分子的自傲表现在自视为国家的栋梁和社会的精英的自恋中,在政治层面上,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标。但是,由于先天的政治文化和自由精神以及自由思想底蕴的不足,他们要实现这一目标,往往要依附于君王的权力,由此便造成了历代知识分子的忠君和报效国家的特征。

鸦片战争后,中国传统社会的格局发生了崩溃和重组。在外国资本、官方资本和民族资本日趋主导中国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时,这些知识分子便慢慢地出现了被边缘化的趋向。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知识分子还是没有卸下忠君报国的精神负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堂。吉柯德似的政治使命,自命不凡地充当着社会民众的精神导师,极力地以科举考试的成功充当专制暴政官僚预备队的填充人员。

这种双重性角色,就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特性。这种特性在偏执狭隘的性格支配下,在忠君报国孝敬父母的负罪感的表现中,陷入了越来越封闭的精神自恋的情形,和受虐幻想的忠君报国殉难者的状态。

于是,在中国历史中所出现的忠君报国孝敬父母的爱国主义英雄们(事实上,这些爱国主义的英雄都是国家主义的受害者),他们以一种受虐狂似的自恋,表现着殉难者的英雄豪气,使自己成为一个受世人注目的“革命者”。

这些群氓革命者们嘴上嚎叫着爱国主义的口号,实质上却是一只只披着羊皮的狼。当他们率领着由流氓无产者集结所组成的革命队伍,取得了统治国家和社会的绝对权力时,爱国主义的口号依然存在,但是,国家和社会的制度却退回到前一个朝代的政治模式中,依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的残暴统治。

二、

中国19世纪中叶的一次恢弘的大革命,就是太平天国革命。这次大革命的起因,仍然是知识分子在科举考试的失利中、所酝酿出的反抗朝廷的举动。

在广西金田村起义暴动的前夕,群氓革命者的领袖洪秀全;是一个潜心学习中国儒家经典的好学生。他自幼生活在广东花县的一个家境贫寒的客家农户中,七岁入村中的一家书塾读书,记忆力很强,成绩非常优异。他能在三至六年的学习中,熟读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以及各种诗词古文,并自学了诸多的历史典籍,在乡里堪称奇才,并因成绩优异而得到了乡绅们的助学馈赠。

洪秀全幼年时,自视清高、自尊自大,性格非常暴躁,易于发怒,动辄挥拳打人。在书塾中,同学们对他见而远之、怒而畏怯。不难看出,从此人的性格所显露出的所有特征,足以说明他是一个热中于功名利禄的人。并且,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用身体强力来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价值存在,和用施虐狂的手段在征服他人的同时,表现出道德的信念和人伦的勇气。在这个意义上,他展示自己对权力的渴求和对他人的奴役,即所有的权力都是由暴虐的力量支撑而体现其不可转让的权威。因此,洪秀全从小就形成了踌躇满志以征服他人为乐趣的具有开拓和反叛的强力精神。

但是,儿童并不知道在实施强力行为时,他的行为与思维之间所存在的界限,而往往将错误的施暴行为认为是展示自己英勇的存在,并在这一英勇行为的存在中体现出自己能征服一切的狂妄。这些都出自于儿童无意识的心理中具有多数对罪恶感的恐惧,即将自己的同龄人看成了以后进入仕途的障碍;非得用征服的暴力将其清除而后快,并在施虐行为中体验着爱与恨、光荣与耻辱、胜利与失败的复杂情感。

这就是人在幼年时所具有的普遍意义,同时对人格价值的形成与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它甚至给人在一生的成长过程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因此,在洪秀全童年的所作所为中,上述的情形也就注定他将在统治太平天国时,所施用的各种错误的政治手段促使这个国家的彻底覆灭。

三、

渴望获取功名利禄,是所有中国知识分子在一生的发展中所具有的一大心理情结。洪秀全也不例外。他童年刻苦学习,和家庭贫寒给他带来的伤感心理,都可以证明他只有获取了功名利禄,才能对得起养育自己的父母之恩。反之,就是被人耻笑的不肖之子。因此,带着这负罪感的心理,他从16岁起便赴广州赶考,企图通过科举考试的路径获得功名利禄而光宗耀祖。

可是,现实却不能如其所愿。在顺利地通过县试后,他那踌躇满志的心态,确实使他高估了中国的封建官场。虽然在广州的第一次应考,他名落孙山,但是他忍辱的精神确实使人感叹。他前后进行了四次的科举考试,其结果都是带着耻辱的心情品尝着每一次科举考试名落孙山的苦果。于是在他的心理上便产生了对国家和社会的极度不满,但却苦于找不到一条改变其腐朽制度的路数。其仕途进取的心态与报恩于父母和族人的负罪感使他蒙羞。

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是一种虚伪的报恩报德的道德主义者,其道德的文化资源也就是来自统治中国思想界数千年的孔孟之道。他们的心理历程在孔孟学说的熏陶下,向往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和“治国平天下”的伟大自恋及其仕途梦想。这类知识分子的个人品格是自信与自卑的相连,以及极度的自我膨胀为其道德的核心力量。他们相信真正的善与美是用谦卑的形式和忠君报国以及孝敬父母的养育之恩,并在这之上,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利禄的行为而表现出来,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理,在自信和自我私欲膨胀的心理与现实的作为中体现出超越的辉煌。

不难看出,洪秀全早期的心路历程便是按着这条孔孟学说所指引的方向;去寻求自我膨胀以及自信的超越而企图达到光宗耀祖的“修身”

与“齐家”,并在此之上走向一条忠君报国的“治国平天下”的官宦仕途之路。然而,人们在寻求有意识的成功心态之时,往往会被无意识所酿成的现实所打乱。

这种在人的意识之外的、不为主体所自觉的心理活动或是行为的动机,常常使人在现实生活中处于茫然和尴尬的境地。形成无意识的来源是出自于人的先天本能的冲动,这种本能冲动的产生因素与存在,既不受主体的自觉控制(实际上根本就无法控制,例如人的性欲冲动,如果对其进行强制性的控制,后果将会使人处于疯癫和意淫的病态状况),这种本能冲动又能直接或经过转化而间接地影响人的行为,并成为人的行为之动机。

不能排除那些“革命领袖”(包括洪秀全在内)早期的本能冲动;除了性欲之外,基本上是建立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主观臆断上。但是这种主观臆断常常被来自意识之外的本能冲动所代替。于是,主体判断的功能在无意识的本能冲动的转化中,便出现了偏执的报恩心态和狭隘的忠君报国的自我膨胀。

人只要进入了这种自我私欲膨胀的自傲心态时,后天所经历的或者是出现在思维中令人感到羞耻和痛苦的情形,由于得不到申诉而受到各种因素的压抑,便逐渐地排斥出记忆和主观意识之外。这是一种故意的令人迷惑的心理状态,虽然这些羞耻和痛苦的情形被排斥出记忆和主观意识之外,但是却时常在无意识的本能冲动中时隐时现。这就会导致人在人生的发展中很多偶然的意识和记忆会张冠李戴的被转移或者被增强和减少。由于这种痛苦的羞辱感时常地随着本能冲动;折磨着人的心态,这样久而久之,人的偏执狂热和狭隘的情感冲动,便会伴着自我私欲的膨胀,随时随地的攻击他人,并将原有的自由以及良善的心态永远封闭在意识和记忆的最深处。

所以,当那些“革命领袖”从童年的顽劣不驯和征服同龄人时所感到的乐趣,并在成长为成年人时,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而名落孙山时的这种巨大差别中,他们痛苦的羞辱感顿时在无意识的本能冲动中,象火山迸发一样无法控制。在这种偶然的情感崩溃下,他们会被丢进一个黑暗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中。

洪秀全就是在这种主观臆断与无意识的本能冲动的心理状态的唆使下,自以为能在科举考试中获取仕途发展的权利。于是,在屡试屡败的科考中败在命运之神的手下。因此,一场大病将他从生理的强力支撑到精神自信彻底地给予拉垮了。他终于病倒异乡,并由骄夫抬骄将他送回家乡。

到家后,洪秀全病情渐重,卧床不起。这就是从痛苦的的羞辱感到愤怒的负罪感使其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和重的负荷,从而极力地想将这些主观意识和生活现实的感觉,全部压抑到无意识深处所导致的病症。

但是这些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羞辱感和负罪感;一时间还不可能在主观意识中全然消失。它们虽然被强力地压抑在无意识的深处,但是仍然会在适当的时候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影响着人的思想、精神以及由此而发生的行为。

不可否认,“革命领袖”在童年时接受父母和教师的教诲,并耳闻目睹着后者的言谈举止,在后者耳提面命地对他们讲述着中国历史文化的传统,和孔孟之道的社会道德和行为规范,并促使他们幼小的心灵对这些文化资源加以吸收和内化。在他们自身心理内部的结构中;形成了既定的社会道德的行为准则。在日常生活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行为不当而受到社会的谴责和自己良心的责备。特别是在孔孟学说横行于中国教育和文化的普及中,这种社会的谴责和自己良心的责备所凸显出的内疚感、负罪感,便使“革命领袖”在心灵的活动中痛苦不安。当这些由于行为不当所受到谴责和责备而产生的内疚感和负罪感,完全是一种出自于意识之外的不自觉的本能冲动。

但是,对于那些以“大任”而自居,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革命领袖”来说,这种内疚感和负罪感,永远都象幽灵一样纠缠在他们的心理和生理上而无法摆脱。这种罪恶的感觉,虽然在某种时候被强制压抑在意识和记忆的深处,但是无论如何,它们都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突然间侵袭着他们的思想和精神,使其的心态和情感变幻无常。

当自己在暴力革命中获取了绝对的统治权力时,他们那些变幻无常的心态和情感便唆使其走上独裁的霸道和专制的黑暗。

四、

洪秀全在广州应试名落孙山后、逗留广州的短暂期间,曾得到一部名叫《劝世良言》的宣传信仰基督教的宗教书籍。该书共分九册,虽然是一部宣传基督教的书,但是,并不是一部系统地论述基督教教义的神学著作,而是只言片语地引述《圣经》的一些经文,以通俗的文字向世人传播天堂的极乐、地狱的痛苦,并抨击偶像崇拜,极力地劝戒人们信仰上帝去恶从善。也就是这一部《劝世良言》奠定了洪秀全去孔孟而信仰上帝。这也是一种偶然的无意识的本能冲动,激起了洪秀全在科举考试名落孙山的痛苦记忆中,捞到了活命,而而成为了自己在仕途的另类发展中的一根稻草。

性格的变化是无意识本能冲动的重要因素之一,因为它对人的行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则是不容否定的。洪秀全的性格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于是,一场影响中国的革命的暴风骤雨已在孕育之中。

(出自拙著《中国革命论》2006-12-16)

民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