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  色:囊帕拉:雪红雪白

1、

2006年“十一”之前,天安门广场上出现了布达拉宫和珠穆朗玛的模型,我与一个同族朋友特意去看。黄昏将至,游人不少,纷纷高举手机或数码相机,留下彷佛去过西藏的合影。微型化的布达拉宫和珠穆朗玛其实很难看,与同样微型化的三峡大坝以及五个肥硕的奥运福娃,被鲜花和绿树簇拥着,摆放在天安门广场的两边,构成迎“国庆”的盛世气象。这气象中暗含着国家权力的颐指气使,就像站在模型前背着手、拉着脸的警察,我一眼看穿,却又无奈,只好也合影一张,以示纪念。对了,还有一列满载花朵的假火车俯冲而来,这是这个国家最近取得的又一个辉煌成就,怎能不以如此咄咄的气势向世人炫耀?小贩及时地兜售着小面五星红旗,年轻人一手挥舞着它一手比划着“V”。

但是,9月30日上午,在西藏,在真实的而不是模型景观的珠穆朗玛(确切地说,是在紧挨着珠穆朗玛的另一座山峰卓奥友与尼泊尔交界的山口——囊帕拉,又译为“朗喀巴”),中国边防军警的枪声击碎了冰雪世界的宁静。

在枪声中,75个正在翻越囊帕拉山口逃往尼泊尔的西藏平民,一人当场身亡;一人倒下,是死是活至今不明。在枪声后,一些人被抓捕,一些人不知去向,一些人后来逃到了目的地——流亡藏人的中心:印度西北部的达兰萨拉。这就是献给业已主权在握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生日礼物吗?而囊帕拉,只是在茫茫喜马拉雅群山中延绵起伏的无数山口之一,从此使珠穆朗玛如雷贯耳的名声失去了地理学的意义,当然,这只是对于这个世界上相当少数的人而言,太多太多的人包括举枪射击的军人,又怎会记得囊帕拉的雪红雪白?甚至根本就无所谓囊帕拉的雪红雪白!

2、

五天后才从网上获悉这次枪杀事件,是BBC的报道。几乎同时,网友山子从美国发来的E-mail也转告了此事。非常难过。一些记忆浮上心头,于是回信:

说到BBC的报道,只不过这次是被公开了而已。事实上边防军人打死的早就不止两个博日(藏语的“藏人”)了。

几年前跟内地一电视台的摄制组去珠峰,路过定日边防检查站时,一个小军官用四川话得意地说,他这里就是逃跑藏族的鬼门关。

还见过一个年轻的康巴,不爱说话,是个蛇头,带过许多藏人坐车徒步到尼泊尔。当然他会从中收钱,据说一趟最多时收过数万,人越多收得越多。我认识的另一个年轻的康巴就从康到了拉萨,跟着他一起挣这个钱,但在一个夜里神色慌张地跑来找我,说是那个康巴蛇头把一车的博日给出卖了,他们的车快到定日检查站时,按照计划都要下车绕道而过再上车,却发现中国的边防军已经拦在路中间,电筒光乱晃,一车人赶紧提前跳车逃跑,兵们开着枪冲过来,到底死伤人没有也不知道,反正他逃回了拉萨,然后在帕廓街头和车站一带看见车上一些逃脱的博日一副找人的着急样子,他分析蛇头康巴骗了博日们的钱,而博日们是在寻找蛇头康巴和他,他们以为他俩联手骗了他们的钱,所以要报仇,而他不但一分钱没挣着,还差点丢了命,只能赶紧借钱买机票逃回康地老家……

山子很快回信,他的震惊使得多少见惯不惊的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这是旁观者的角度,却不是袖手旁观的那种人,而是因了一颗良心才会感同身受的那种人。有时候,身在其中的人们反而会被太多的类似的遭遇麻木了心智,或震慑住了,逐渐地习以为常。信中,他这样写到:

我才发现我有严重误解。因为我原本知道每年有数以百计、千计的博日去印度朝圣、求学,在路上冻伤、截肢甚至死亡的故事——那是由于严酷的天气和稀薄空气。我以为,边防军睁一眼闭一眼,随他们去,让上路的西藏人听天由命,至少不会使用致命武器。想不到原来可以开枪。

我错了。中国又开枪了。中国军队又对着人民射击了。

六四的伤口,是一辈子不会痊愈的。我今天才知道,对于藏人,每一天都是六四。

的确如此,“对于藏人,每一天都是六四”。更要说明的是,对于许许多多普普通通从不知道“六四”的藏人,每一年都是西藏的“阿居阿古”(1959)。发生在1959年的事情,藏人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3、

在中国长大又在美国学习的山子不是藏人,却一直让我觉得就是真正的藏人。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真相,他将英文报纸和网络上关于中国军警枪杀藏人的报道翻译成中文,用mail发送或贴在网上,还为此专门建立了一个博客,名字就是“雪红雪白”(http://my.opera.com/uponsnow/blog)。

正是这些翻译,让我惊讶地得知披露真相的人不只是逃亡藏人,更重要的证人是当时聚集在卓奥友先头大本营的各国登山者,他们耳闻目睹了这一切并拍摄了这一切。正如登山者在惊讶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中国的边防军警“像杀老鼠、杀兔子、杀狗”那样射杀藏人,我更惊讶的是射击者肆无忌惮的态度,难道就不在乎这些登山者将会在不久爆料,向全世界揭露他们的血腥暴行吗?

一位美国登山者从卓奥友发给国际登山人网站的电子邮件中写到:“目睹队伍在雪地上蜿蜒逃命,枪声四起,我们注意到两个人形仆倒。望远镜下就清楚了:两人倒下,没有再起来。”

一位英国登山队向导说,在先头大本营有多达60名登山者目睹了这一事件,“看到中国士兵非常靠近大本营,跪姿,瞄准藏人射击,一遍又一遍,而那些藏人完全是手无寸铁。”

罗马尼亚登山者Alex Gavan说:“他们是男人、女人和孩子,甚至没有像样的冬装。……他们看来被人告发后,遭中国军人冷血谋杀。这些就发生在许多登山队员面前。死去的人就被埋在冰川上,没有留下任何纪念标志。”

英国登山者Steve Lawes说,“我们在开枪的中国士兵300码开外。……士兵们平端步枪,瞄准,向人群开火。……我们有一架望远镜,但是被士兵拿走了,后来他们用望远镜来观察尸体。”大约开火后半个小时,一队儿童10到12个,看上去6岁到10岁的样子,被三个手持冲锋步枪的士兵押到大本营。Lawes说:“孩子们排成单行,离我大概6英尺。他们没有看到我们——他们不像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那样左顾右盼,他们吓坏了。那个时候,先头大本营已经布满士兵,基本上被他们接管了,空气令人恐怖。我们尽力不做任何事以免引发更多暴力。”

挪威登山者Geir Lysfjord说,当时他正在大本营吃早饭,亲眼目睹大约1000米开外,中国军人瞄准藏人后开枪,打倒了一人。之后,25名中国军人带着自动武器进入了大本营,气氛恐怖压抑。他们到处搜捕藏人,带走了11名孩子。

山子的翻译很快出现在海外的中文网站上,由此可以想像在中文网络激起的反应。这期间,我离开北京,开始了去西藏东部的旅行,在西藏传统地理上,那里称作“康”,是我的成长之地。一路上,我和山子尽量保持着网络联系,我希望更多地知道被我称为“囊帕拉事件”的情况。

4、

从北京到康,成都是中转站,于是在成都的一个喧哗的网吧,在埋头狂打游戏的半大少年、欢快地语音聊天或沉醉在枪战片、色情图像的年轻人的包围中,我打开“雪红雪白”上的视频,正是登山者在现场对中国军警枪杀藏人的影像记录。雪山。雪白。枪声刺耳。被枪杀的藏人的血,红得发黑。举枪射击的中国军警,果然那么肆无忌惮。我默默地流着泪,默默地感谢冒着风险记录这场屠杀的登山者。几天后,在康地的达折多(藏人对康定的称呼),在一个同样喧哗的网吧且几乎玩着同样的网络节目的藏汉年轻人中,我再次打开那个视频,再次看见了囊帕拉山口的雪红雪白。

除了将近3分钟的录像,还有数张很清晰的图片,年轻的边防军人无动于衷的脸与一群穿着单薄的孩子冻得青紫的脸形成强烈的对比。影像显然比文字更具震撼的力量。虽然这些拍摄者并不是专业的摄影师,他们的专业或者说专业之一本是登山,然而正是这些非专业的拍摄者在专业的登山运动中记录下了突如其来的人间悲剧,很难想像专业的摄影师会有如此难得的巧遇。天怜藏人啊,让藏人的惨死发生在一群来自各国的登山者的眼皮底下,于是举世皆知。这也实在是这个冷漠的世界应该正视藏人的苦难了,否则天理何在?尽管不知究竟是几个人所拍,也不知他们的名字、国籍和长相,但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了,我们看见了,许多人都看见了。

在网吧里我反复地点击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干了,每个镜头都留在了记忆之中。我甚至有了一种亦在现场的感觉,与这些登山者一起,目击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两条细细的黑线似的生命随着刺耳的枪声倒下,变成两粒黑点,而其他移动着的细细的黑线突然飞快地移动起来,这是枪口余生的藏人在舍命逃亡,我亦在现场,我亦在逃亡,我亦是那粒黑点被士兵像拖条死狗一样拖着,在雪地上变成一条弯弯的黑线,我亦是那个躲藏在登山者的厕所帐篷里,向着救助自己的登山者双手合十的藏人惊惧万分。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目睹了这一幕。

反复回放的经验使我多少感觉慰藉。这一次,发生在囊帕拉山口的屠杀,确实被公众看见了。很偶然地,很意外地,很巧合地,先是被众多的国际登山者(这是多么重要的证人)看见了,然后被这个网络时代的我们看见了。如果没有网络,至少在旅行途中的我是不可能看见的。而且也因了网络,即使我在旅行的途中,在充满了烟味烟雾以及其他乱糟糟的气味和被网络刺激得尖声喊叫的少男少女的网吧中,也可以看到其他散布在各地的朋友把枪击视频的链接地址,通过E-mail发给我以及更多的人。这就是现代科技的力量,当现代科技如此服务于人的良心时,我对其感恩。

5、

可是山子写到:“令我吃惊的是,在我得到的反馈中,汉人网友的震惊超过藏人朋友。这种对暴力的习惯,比暴力本身还可怕。”

是的。年轻的藏人学子们仍然风花雪月着,已不年轻的藏人精英们仍然无病呻吟着,时髦的话题如原生态、裸露、婚外恋、藏獒被热烈地议论着。转贴在藏人网站上关于囊帕拉的消息不断被删,不见反响,而一个上海女子去西藏旅游了一趟之后写的帖子却掀起轩然大波,许多藏人被她的评语“野蛮!肮脏!造物主对西藏有仇?”气得暴跳如雷。

同样,在康地旅行的路上,我见到了不少藏人,城镇的,乡村的,以及寺院的;男男女女,各行各业,受过多元教育的,不识一种文字的。可当我讲述发生在囊帕拉山口如狩猎般的枪杀,听到的叹息看到的悲愤并不太多。我可以对此解释这不是藏人反应不足,更多的是对暴力的恐惧;恐惧加上习惯,使得暴力成了家常便饭。但我也有犹豫,是不是这样的事件超出了很多人的生活范围,所以哪怕惨无人道,也很难放到心上?可是,比如山子,他不是藏人,他远在美国,按理说这事件更是远远地超出了他的生活范围,为什么他却痛彻肺腑,并且追问:

太多人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西藏、来看杀人事件。我在想,为什么不能从个人——人的角度来看看呢?一个士兵在雪地上,半跪下来,瞄准,射击。他这样做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看到了什么?难道没有看到对面有女人、有孩子,他射过去的金属东西,碰到人的肉体,是会痛的吗?是怎么样的心理活动使军人可以正当化自己的这种行为?

明明在囊帕拉,军人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双方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现在大家都知道捕杀藏羚羊不对,但这些士兵却可以说服自己,对根本就无助的人一一扣动扳机。我们完全可以不谈论政治,没有政治的干扰,不管什么政治观点的人,都不应该正当化这样的人,不应该如此彻底地败坏人之间的关系。

不过,类似的震惊和思考相信不会太多。甚而至于,包括藏人在内的沉默或者麻木招致了这样的反应:海外部分华人(不排除有些留言者可能发自国内)在网上不但破口大骂披露真相的各国登山者,诬蔑登山者拍摄的是“虚假的宣传录像”,是“种族主义录像”,“应该删除”,开枪的军人应该当时就没收“SB登山者的摄影器材”,还昧着良心叫喊:格桑南措该杀,中国做得对!

难道这些内心黑暗的人就是西藏人的兄弟姐妹吗?当西藏的艺术家们谄媚地唱着“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名字叫中国”的时候,人家却冷冷地宣判:去你的,你该死!

6、

被认为该杀的格桑南措就是录像中第一个随着枪声倒下的藏人。是一个尼姑,17岁。另一个也被枪击但生死未卜的藏人是农民,20岁,名叫昆桑南嘉。

格桑南措的身世很快就因同乡女伴的逃脱为人所知:家在藏北那曲的牧区,是6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说是17岁,但很有可能是按藏人计算年龄多报一岁的习俗;说是尼姑,其实藏地的寺院屈从的是18岁才准入寺的政策,于是出家一年的她只好在家中呆着;逃亡的原因是为了去印度的西藏寺院学习,就像多卫康全藏地有许许多多农民和牧人的儿女渴望远行印度,主要的梦想:朝圣,学习,拜见达赖喇嘛。据报道,每年都有上千藏人不顾一切地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由尼泊尔抵达印度,其中约三分之一是儿童,他们随后被送到流亡藏人学校,如今有的已经获得高等学府的博士学位;还有许多僧尼,他们的目的是寻求比较完整的宗教教育,而在西藏,由于中国政府加诸所有寺院的种种限制无法获得正常学习佛法的可能。

格桑南措的照片也出现在网上。那是一个秀丽的西藏牧区少女,深情地亲吻着怀抱中的孩童。而温顺的孩童,是尚未削发为尼的她的同胞手足吗?

倒在雪地里的格桑南措,是被中国军人一枪击毙,还是在冰冷的雪中流尽了鲜血才挣扎死去?我想像着她的痛苦,如同体验着她的痛苦,但我在这个进入冬季而变得寒冷的康地旅店蜷缩成一团,内心的挫败和不甘远远超过想像中的肉体之痛。那么多的逃亡者当中,被夺去生命的竟然是她:如果不出家就是含苞欲放的青春少女,如果出家就是有大段岁月要在修行中度过的清苦阿尼,于是这些身份:未成年,女性,宗教职业者,使得格桑南措成为一个命定的符号,成为西藏的象征;使得格桑南措以她的牺牲,在那些同样也成为象征——西方世界的象征——的各国登山者的目击下,向全世界展示了西藏的牺牲。

一次次观看枪击视频,有一种特别的经验愈来愈深化:我像是看见了我认识的许多同族友人,许多同族友人的亲人就在这被追捕、被枪杀的75个逃亡者当中。甚至可以说,被枪杀的格桑南措,其实就是我认识的许多同族友人,许多同族友人的亲人。甚至可以说,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跟着许多藏人,走在只有登山者才敢于攀登的茫茫雪峰,我也很有可能会是死于非命的格桑南措。对于西藏人来说,格桑南措就是我们,我们都是格桑南措!当然,说出这样的话是容易的甚至多少有点矫情的。

7、

为什么,西藏人非得以这种“偷渡”的方式,置生死于不顾,翻越连绵起伏的喜马拉雅雪山,逃往远离故土的印度?

如果只是因为朝圣、探亲或学习,为什么不能通过办理护照的正常渠道,一路平安地走出边界?西藏人,难道不可以像中国的其他国民那样,带上身份证、照片和200元人民币,去驻地公安局办理护照的部门,理直气壮地申请护照吗?难道给国民发放出国旅行护照,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应该享有的基本权利吗?

可是,问题恰恰就是在藏地——四川、云南、青海和甘肃的藏地,尤其是在那个被叫做“西藏自治区”的地方,藏人办护照比登天还难。既然比登天还难,藏人就只好爬山涉水、风餐露宿地逃亡了,而逃亡中的饥寒交迫甚至流血舍命,也就成了经常发生的事情。相信谁都明白,如果并无登天之难,如果能够像中国的其他国民那样容易地办护照,藏人又何必如此自讨苦吃?

而逃亡者当中,最终保全性命抵达目的地的幸运者并不算多,比较多的藏人的命运正如我在康地寺院听一个僧人讲述的亲身经历:“一直想去印度,见达赖喇嘛,听时轮法会,留在那边的寺院学习佛法,可是根本办不了护照。去年夏天,坐卡车到了拉萨,住在帕廓,到处打听去印度的门路。一个月后,别人介绍了一个可以带路的人,但要付带路费3000元。出发时才发现是跟57个人挤在一辆卡车上,藏巴康巴安多娃,有男有女还有好些小孩子,就这样朝着阿里的方向,坐了5天的车,走了7天的路,一路躲躲藏藏,晚上睡在山谷里。有一晚睡在阿里的那种连棵树都没有的山谷里,天亮了,却看见四周站满了端着枪的‘加玛米’(汉军人),连个藏身的洞都找不到。57个人就这么全都被抓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那个‘波’(老头)出卖了我们。他的羊皮袄破破烂烂的,他的腿一瘸一拐的,他从那个下午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了,我们还以为他是放牧的,结果‘玛米’(军人)抓我们的时候,竟发现他就藏在玛米的身后。”

更黑的黑幕还有。围绕着这些不得已“偷渡”的逃亡藏人,从他们启程的那一刻起,无论他们最终是否抵达目的地,无论他们是否半途被抓住,而后投入监狱,而后释放回家,所有的过程、所有的环节都布满了一张张贪婪的血盆大口,朝着每一个踏上逃亡之路的藏人张开着。除了蛇头的嘴巴、司机的嘴巴、把逃亡者出卖给边防军人的农民或牧人的嘴巴,还有边防军人的嘴巴、家乡公安的嘴巴、牢中狱卒的嘴巴,还有另一个国家的蛇头、警察和告密者的嘴巴……太多太多了,逃亡藏人们即使逃过了狠命的追踪和夺命的子弹,也躲不过包括抵达尼泊尔之后的层层盘剥和敲诈,至少光是金钱就要损失好几千甚至更多。

康地的这位僧人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4000元:3000元原本是付给带路的蛇头的(翻越囊帕拉的逃亡者需付的带路费高达5000元),结果被抓捕他们的武警阿里边防支队从拉萨的蛇头家中没收;1000元是付给老家的公安人员的,当他们被遣送回各自老家时,老家的公安负责领送,其中的开销竟要他们买单。对于一个贫穷的僧人来说,4000元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积攒了多年却在逃往梦想的路上被一抢而光。他当然非常心疼,但他更念念不忘的不是这4000元,而是那个出卖他们的阿里老牧人:“‘贡觉松’(向三宝发誓),原来是他把我们出卖给了玛米。后来在监狱里听说逃亡的沿途有些老百姓跟玛米做生意,只要出卖一个就可以从玛米那里领钱,出卖得越多给得越多。这个波,不知道他吃了多少钱,他就这样把跟自己一样的博日给出卖了。”

被抓捕的藏人都会关押在位于日喀则市的扎西监狱。这个监狱的名字实在太荒诞了,因为“扎西”是藏语“吉祥”的意思。这到底对于哪些人意味着“吉祥”呢?是那些因为无法办得了护照而只好逃亡却不幸被捕、被囚的一批批藏人吗?据说这个“吉祥”监狱可容纳500名囚犯,全是逃亡藏人。由于被关押的藏人太多了,一年中有四次要释放一批人数,为的是给新被抓获的藏人腾出地方。在这个“吉祥”监狱,没有律师,没有审判,只有一旦被捕就只能默默地、沉重地服刑,通常是体力劳动,就在监狱周边的地里劳动,非常差的伙食,非常多的虐待,于是有的人自杀了,有的人疯了。在“吉祥”监狱里被关押了4个月的康地僧人说,那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光,我现在还会在噩梦中常常经历。

8、

西藏的真实境况,毫不夸张地符合苏姗?桑塔格的这句话:“战争是常态,和平才是例外”。这世上,有的战争是那种枪声大作、流血丧命的战争,正如囊帕拉山口的枪击事件;有的战争,是那种在拉萨的帕廓街头刚刚举起手臂,放开喉咙,还来不及完整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就被扑上来的秘密警察死死抓住,丢入牢狱遭受酷刑的战争。就在旅行途中,我接到朋友的短讯,告诉我就在这几天,在拉萨的帕廓街头,一位僧人因为呼喊反对奥运、要求自由的口号而被逮捕。

这些战争都是单方面的战争,是赤裸裸的强权镇压弱势的战争,双方的力量根本不成类比。尤其是发生在囊帕拉山口的战争,对方是毫无反抗能力的逃亡者,结果在逃亡中背部中弹。没有一个人是迎面中弹的,无论死者还是伤者。那么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呢?没有反击的,没有回应的,惟有在逃跑中除了祈祷只能任其屠杀的战争,这是世上最不公平的战争。

而在中国边防军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把逃亡藏人当作人来看。在他们的眼中,这些逃亡藏人其实就跟老鼠、兔子、狗或者你能想到的任何一种低人一等的动物一样,那么向他们开枪,“就像杀老鼠、杀兔子、杀狗”一样,有着狩猎者在狩猎场上狩猎各种猎物的乐趣,当猎物们在连续发射的枪声中夺命而逃,开枪的士兵叫嚷着“他妈的”如同在争先恐后地狩猎。甚而至于,西藏人恐怕连这些动物都不如,我曾经见过的那个武警小军官,就把逃离自己家乡的藏人看成是送死的鬼。

可是中国政府在面对世界谴责时,竟在最初撒谎说这些逃亡藏人是走私者——这世上难道有这样的“走私者”吗?在路上躲躲藏藏地走了17天,连充饥的糌粑都余剩无几,究竟会有什么东西可以“走私”?而真正的走私者,那些出没于边境线上,运输和贩卖野生动物毛皮的走私者,边防军人又抓捕了几个?——后来又撒谎说逃亡藏人们攻击了边防军,而边防军是出于自卫才开枪……这就是中国政府对囊帕拉枪击事件的处理方式,不是把枪杀逃亡藏人当作犯罪来掩盖,而是理直气壮地宣称枪杀逃亡藏人不是罪。无耻啊!其无耻不但在于这一谎言本身,更在于这是一个扮演着法律化身的政府所为。

西藏当局的最高当权者还在最近的党员大会上宣称西藏的“军警民联防体系日益巩固”,“边境地区基础设施和边防建设收效明显,反恐工作机制得到完善”,这等于是将中国边防军枪杀藏人的血腥事件狡猾地列入反恐大业之中,等于是在向世界宣布,中国政府还要继续严厉地打击在西藏边境出现的“恐怖分子”活动。而这也就是说,中国的边防军人如武警西藏总队派驻日喀则、阿里、山南、林芝等地的武警军人,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屠杀逃亡藏人,还可以在哪怕全世界人都排队前来观看的现场,肆无忌惮地屠杀逃亡藏人,其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逃亡藏人都是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这个词确实已被这个国家的权力者使用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了。只要谁敢针对这个国家的人权状况发出批评的声音,权力者就会把矛头完全不顾事实地转移到“恐怖分子”的话题上来,而且说谁是“恐怖分子”谁就是“恐怖分子”。西藏人真的是该死了。如果世人非得说西藏人也是人,不该“像杀老鼠、杀兔子、杀狗”一样被枪杀,那好,我们就说17岁的女尼格桑南措是恐怖分子,20岁的农民昆桑南嘉是恐怖分子,75个包括了一群幼年孩童的逃亡藏人全都是恐怖分子!这就是强权中国的逻辑,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谁又能奈他几何?

至于在现场的那些登山者以及通过视频观看现场的世界各地的观众,目睹中国军人毫不在乎地向逃亡藏人开枪、毫不在乎地抓捕幼年孩童、毫不在乎地把格桑南措的尸身抛入冰川,颇为困惑地发问:他们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自信和勇气,来鼓动他们毫无顾忌地进行如此可怕的兽行?他们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合理的、合法的而没有任何不安?但这样的思忖,实在是把他们给美化了,给正常化了,给非法西斯化了。身为镇压机器的他们何尝需要考虑合理或合法?他们的自信和勇气又何尝与合理、合法有关?何况如今的中国自以为已经强盛到了不需要向世界掩饰诸如此类的残暴行径,你爱看不看!

9、

所以“他们不在乎我们在看”,目瞪口呆的登山者说。所以“这个世界假装看不见”,山子愤怒地批评。

看来这个世界是欺软怕恶的。——“他们决定袖手旁观。他们不是告诉中国领导人必须停止屠杀无辜的人民,而是决定和这些领导人觥筹交错、握手言欢,还送上奥运圣火,换取中国的订单、货物、贸易利益,然后一转身,他们向达赖喇嘛奉上祝福、敬意和金牌,一个还不够,一次次送,并称赞西藏人对和平与慈悲的坚守不渝。”

山子的话很残酷。我从看到这些话起,就不愿再看见。可是从9月30日到今天,整整两个月了,这期间,北京大张旗鼓地宴请非洲各国的首脑,其中一个成绩就是让吃了嘴软的那些首脑们无视中国人权的黑暗;这期间,中国的最高首脑声势浩大地去了印度,为的是巩固中国和印度的经济体关系。而这几年,为了寻求“西藏问题”的出路而努力营造藏汉对话的良好环境,西藏流亡政府一直要求印度以及世界各地的流亡藏人取消任何反对中国的抗议和示威活动,期望以善意、温和的方式得到比较乐观的回应,但事与愿违,形势却越来越恶化,中共在西藏的当权者号召要与达赖喇嘛进行“殊死斗争”,境内藏人的生存空间愈发遭到钳制,当9月30日响彻囊帕拉山口的枪声传到世界,流亡藏人的悲愤席卷了达兰萨拉和其他藏人社区,但也只是席卷了这几个地方,连新德里和孟买都只能在外围波及,因为印度政府不允许让胡不爽。一位年轻藏人绝望得甚至点火自焚,但也没有感化这个世界的硬心肠。

连印度的知识分子也看不下去了。一位历史学者叹道:“说起来令人难过,但是事实是,藏人人少、无足轻重,他们的事业注定失败。印度人民仍然认为藏人的抗争是正义的,但是现在印中关系紧密了,西藏的事业必将受损”。一位印度作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意味着“为了贸易,人权只得让路”。

没有几个人关心西藏的。没有几个人。这个世界,本质上就是这么残酷,永远都是赢家通吃。

西藏人自己的谚语说得好:汉人疑心重重,藏人充满希望。许许多多藏人都爱把这个谚语挂在嘴边,自嘲着说,无奈着说,绝望地说,没心没肺地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怀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说完了,还是那样,依然满怀希望,或者说满怀的是梦想。有个安多藏人说,我的梦想是,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就给他取名“自由”。我奉承道,哦,“让旺”(藏语的“自由”),听上去多么好听;心里却想,这个梦想很容易实现的,一个男子,正当壮年,有的是澎湃如潮的精子。许许多多藏人都会念叨这个谚语,可是只有那个叫戈尔斯坦的美国人,把这句话印在了他给平措汪杰写的传记上。平措汪杰,平汪先生,藏人中最早的共产主义信徒,藏人中率先与中国军队一起进入西藏的合作者,藏人中的格瓦拉。这倒不是说他拥有格瓦拉那样的生平事迹,而是他们有着同样的理想和激情。如果格瓦拉不那么早牺牲的话,如果他也活到了平汪先生如今80多岁的高龄,他是否还要做共产主义的信徒?他会不会同卡斯特罗搞路线斗争?我不知道格瓦拉会变成什么样,但我读到过平汪先生在2004年写给胡锦涛的一封信,呼吁中共当局与1959年因为中共入藏而不得不逃离西藏的达赖喇嘛对话,呼吁让达赖喇嘛重回故土。而这个出于解决“事关整个藏区的长期安宁与持续发展以及各民族的平等团结、共存共荣的重大问题”的恳求,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难道又是藏人千万个梦想中的又一个梦想吗?

10、

不过这个世界假装看不见并不足为奇,可怕的是藏人自己也假装看不见。半个世纪来,连续不断的由暴风骤雨的革命带来的一个个杀劫,我们的画家们,有谁描绘了?我们的音乐家们,有谁悲歌了?我们的作家们,有谁记录了?我们的诗人们,有谁哀唱了?竟然啊,就这样,竟然就像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发生的都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共产党来了苦变甜”。

有着流亡身份的友人从美国打来电话说,看拉萨亲戚结婚的摄像,那么多拉萨人,打麻将,“斗地主”(一种扑克赌博),唱歌,跳舞,喝的是啤酒红酒和青稞酒,吃的是藏餐中餐和西餐,就不禁伤感:是不是,拉萨人的心里早已经淡忘了,麻醉了,快乐才是人生大事?

快乐当然很重要。可是一路上,在康地旅行时常常因自然的美景、人文的亲切而感到快乐的一路上,总有什么让我如鲠在喉,如箭穿心,就像一位在中国内地工作的安多藏人为此写下的诗句:“看这些血淋淋的兄弟姐妹/我们应该怎样?/又能够怎样?/我们难道只有无动于衷吗?/随着时光的流水/我们是否也已流尽了最后的一丁点良知?”在途中的另一个网吧,我看到中国一位名叫高渝的自由记者获得国际上的“新闻勇气奖”,虽然并不了解坚持揭露强权政府的她有哪些所作所为,但她的答谢辞中引用的一句话刻在了我的心上:“你有枪,我有笔。”

你有枪,我有笔。而我的笔就如登山者手中的摄影器材。是的,在遭遇发生在囊帕拉山上的枪杀时,仅仅有各国登山者而没有数码相机、照相机和摄像机这些摄影器材,全世界又如何相信囊帕拉山上真的枪杀了平民的事实?中国政府又如何面对囊帕拉山上真的枪杀了平民的事实?“口说无凭”,他们肯定会这么说的。事实上,即使有了真正的凭据——照片和录像,他们还是敢于无耻地说这是假的,是编造的,是拼凑的,属于西方反华势力的动作。幸而这世界不会乖乖地听从他们的指令,幸而这世界不是今天的西藏,已经丧失了为自己辩护的权利。

你有枪,我有笔。愿我的笔书写被枪杀的格桑南措的名字,愿我的笔复活被枪杀的格桑南措的生命,而这仅仅是为了格桑南措以及像格桑南措一样的罹难者吗?不,这对已经死去的人不存在这个问题,而对依然活着的我们才是值得扪心自问的问题。

一位叫诺布赞波的藏人在流亡他乡的岁月中这样问自己:

我们的犁已经折断

我们应当把它变成什么东西?——

一枝笔?

一杆枪?

或者,我们仅仅烧毁它

忘记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东西?

11、

山子继续来信:

囊帕拉事件的后果,与我原先想象不同,昏睡者依旧昏睡,冷漠者冷漠依旧,什么也没改变。也许只改变了几个西方登山者,真是于事无补。当权者的傲慢不令人意外,但是我几乎找不到一个同情者,让我大吃一惊。在一个留言栏里,有人要我多为小战士想一想,他们如果不开枪可能会大祸临头,要我不要对小战士那么“冷漠无情”,我简直要昏倒——到底谁“冷漠无情”?怎么会有人这样思考问题?

另外有一位“冷静”的观察者,从这次流亡政府对事件的低调反应,看出他们“态度比较好”。不知道态度要怎么好,才能让他们满意?这种居高临下真让人受不了。

后来我反思,我到处乞求汉人的“同情”,是不是仍然有汉族中心主义在心里作祟?如果汉人多一些同情心,我会感到舒服一些,似乎减轻些罪责?这种下意识想法其实也是不对的。当然,汉人如果多一些同情,对解决问题有帮助,不过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幸好汉人中还有山子。幸好汉人中还有胡佳,这个被软禁在北京家中已经4个多月的社会活动者,在电子邮件中表达了他勇敢的同情和建议:

在这个藏族女僧人被枪杀的地方树立纪念碑;建立藏族的玛尼堆和经幡纪念死者和这次死亡历程;组织汉族和世界登山志愿者声援、陪伴甚至护航每年藏人迁徙的队伍。我第一个愿意做这样的志愿者。

我依然是在旅行途中的网吧里看到这段话的。说真的,我很感动,虽然我知其不可能太不可能了,但我依然铭感于怀。原因无他,正如达赖喇嘛期望的:

多少世纪以来,西藏人和中国人相邻而居,多数时间和平友好相处,偶尔也有战争和冲突的时候。今后,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毗邻而居。……如果我们选择与中国呆在一起,我们应像兄弟姐妹一样一起生活。如果我们选择分手,我们应该做一个好邻居。无论如何,与中国持长久的友好关系应该是西藏一项根本的原则。

12、

囊帕拉枪击事件之后,自由亚洲藏语部于10月17日和10月25日制作了两次专题节目,采访了几个枪口余生、仍有余悸的逃亡藏人,有与格桑南措一起逃自藏北那曲的同乡女尼、16岁的卓玛白吉和赤列旺姆,有录像里躲在登山者的厕所帐篷被登山者掩藏的年轻男子、逃自藏东甘孜的洛桑曲登;还有一位23岁的僧人土登次仁,用带有工布口音的藏语说,不为别的,就想见嘉瓦仁波切(藏人对达赖喇嘛的尊称),从小就信仰他,如果见了他,明天后天就死都可以。

那么,哪怕全世界看见了也无所谓,哪怕全世界都看不见也无所谓,哪怕全世界看见了还要假装看不见也无所谓,只要西藏人自己这么说,只要年轻的西藏人自己这么说,即使不是全部,也足以告慰牺牲的西藏本身了。

13、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囊帕拉枪击事件发生两个月的今天,就在我的这篇文章原本已经划上句号的今天,我在一个藏人网站看见网站总监的一篇新作,为网站开始出现“八卦”和“恶搞”的文章叫好,且写到:

两年多时间过去了,如今上网的这些藏族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轻松地表达自己,慢慢地说出自己的不违法、不乱纪的心里话了,这种变化,说明至少是使用汉文字的这一部分藏族人,更多地了解了国家的法律法规,更清楚地强化了自己的公民身份,自己享有权利和义务的意识开始逐步觉醒,哦,我们也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我们也可以像汉族老大哥一样大着嗓门说话,也可以向别人公开宣泄、倾诉,我们有了快感,也可以在人前面大喊!哦……四项基本原则的围墙原来很宽,里面可以放火箭啊!——这种变化,我觉得非常好,它是积极的,进步的,有利于我族同胞身心的健康发展,同时作为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的一份子,我们也没有被时代抛弃,我们有自己的声音,还有血肉。

是吗?是这样吗?有意思,呵呵,太有意思了,甚至让我琢磨不透。究竟是我们小心翼翼的藏人精英变得犬儒,还是话中有话,含有反讽?虽然有些“八卦”和“恶搞”或也算是一种曲折的表述,幽默的却也是战战兢兢的讽刺,让人笑中有泪,但我已无语。

是为补记。并向山子的“雪红雪白”致以由衷的敬意。

2006-11-30,“囊帕拉事件”整整两个月,于北京

朱健国:霍英东与赵丹的“临终箴言”

2006年11月26日网上有消息,10月28日在北京病逝的全国政协副主席、香港巨贾霍英东临终前,向中央有关领导人留下了“临终箴言”;全国政协整理后,11月初,在政协党组、港澳办、统战部、侨办、中联办内部作了传达。

这不禁让人想起,1980年10月10日,赵丹临终前二天,《人民日报》刊登了赵丹的“临终箴言”:“(党)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霍英东的“临终箴言”与赵丹一样,也是对大陆执政党缺少民主自由共生法制的批评与进言:“要提的问题,中央是掌握的,也是社会上都在议论的:政府部门、干部都在搞‘私’的,影响很不好,党风、政风、社会风气日渐没落,国家的前途就会多事。我常常自思难解:共产党不怕西方制裁、封锁,不怕西方军事威胁,为什么怕以法治国、以法治党,怕社会、人民舆论监督。以法治国,才能长治久安。共产党、政府要到社会中、到人民中多听声音,了解问题,要让人民政协能起到参政议政监督共产党、政府的作用,我看百利而无一弊。要让人民表达、发泄声音,有好处。”

霍英东“临终箴言”涉及范围虽然比赵丹的广泛,不仅仅局限于文艺问题,而是从要开放“舆论监督,以法治国”的全局着眼,说得比赵丹更深刻更大胆;但是霍英东有一点与赵丹完全一样:皆是在病危临终时,才敢“向党说真心话”,才敢大胆批评“娘”——虽然而今大陆是“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共的忠臣们,也一如中国历代专制王朝的忠臣,只敢在临终时才能对“圣上”直言。尽管霍英东是香港巨贾,人称中共的“统战朋友”,并非如赵丹一样完全靠“社会主义”俸禄生活,但霍英东仍然是在以“再想一下”、“待思考好”等托词多次婉拒中共代表征求意见后,才最后于临终前说出自己的“逆鳞”之异见。

想霍英东身居全国政协副主席(副总理)之高位,又生活在与大陆体制有别的香港特别行政区,且富甲一方,没有经济来源的后顾之忧,还多年有惠于中共,却于说一句建议开放“舆论监督,以法治国”的轻轻直言时,竟然要如此诚惶诚恐,再三谨慎,直到临终才下决心,可见,今日“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和谐社会”,言论自由何等稀有!高官幕僚尚无言论自由,更何谈民间草根?!26年前的《人民日报》尚且可大胆刊登赵丹“(党)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的“临终箴言”,今日《人民日报》却对霍英东“临终箴言”不敢作一字报道,此情此景,岂非大陆在“与时俱退”?!如此言论自由今不如昔的“和谐社会”,如何能真正“三个代表”?

当年赵丹“临终箴言”曾被“极左中流砥柱”斥为“临死放了个臭屁”,不知此次霍英东“临终箴言”是否可免覆辙?

读二十五史,中华文明有一好传统,历代有为“明君”在清醒之际,尚能重视臣民“临终箴言”中的批评,如武则天因采纳狄仁杰蒙冤处死前的“狱中帛书”之三谏言,立即清除来俊臣等酷吏酷刑而扭转危局;反之,一些无视臣民“临终箴言”之警告的昏君,往往悔之晚矣:如前秦之覆亡,许多人一味归咎于“淝水之战”,其实,根本问题在于,刚愎自用的秦帝苻坚没有采纳有“诸葛亮”之誉的名相王猛的临终箴言之批评。

今日大陆执政党若真想“和谐社会”,不妨从多研究臣民“临终箴言”入手,须知,就是许多贪官的“临终箴言”,也是中共反省反思的极好镜子——君不见,近年一些贪官污吏的精彩“绝命书”?前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说:“假如江西的新闻媒体能像美国记者曝光克林顿那样,敢于报道我的绯闻,我不至于落到死刑的地步。” 前中共泰安市委书记胡建学说:“官做到我们这一级,也就没有人管了。”前河北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省国税局局长李真说:“与其一旦江山易手,自己万事皆空,不如权力在握之时及早做好经济准备,如有不测也万无一失。”……可见,霍英东“临终箴言”并非什么独创,早已是中共各色官员的共识,只不过,今日中共各色官员已皆“不见棺材不说真话”,而“临终箴话”又说了也是白说,中共“新核心”似乎并未明白,中国的希望,端在于重视这无数“临终箴话”。若继续让中国人的“临终真话”一如赵丹“临终箴言”被斥为“临死放了个臭屁”,中国可能就只能彻底失去改革机遇,陷于暴力革命循环不已的绝境。

2006年 11 月27 日于深圳“早叫庐”

首发议报第279期

黄河清:初见刘宾雁及其他——纪念刘宾雁先生逝世一周年

刘宾雁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检出两年前为《不死的流亡者》一书所写而未用的部分文稿略加增删以纪念刘宾雁先生的周年忌日。

千禧年,我在美国纽约。朋友带我去普林斯顿拜访流亡中的刘宾雁先生。

我们一行四人,带了一对自己做的灯具,土洋结合而略显古色古香。这是我在朋友公司打工亲自手制的作品,凝聚着我和朋友们的心意,礼轻意诚,送给初次拜会的刘宾雁先生,自以为较为得宜而不至于使受者为难。

刘宾雁先生是我久仰的大师级人物。从读他的被打成右派的成名作“在桥梁工地上”到“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我视他为写报告文学的泰斗,认同他是“中国的良心”的赞颂。

我见到他时,说了许多仰慕恭维的话,也扯到一些对时局的看法。因为我那时没有计算机,也不会用计算机,对许多事情并不了解,说的话就不免陈旧过时,加上有点紧张,语塞、辞不达意。同座的刘夫人大约不以为然,简单地说了几句不同意见的话后就起身离开了。事后,同去的朋友女伴直通通地对我说:“想不到你也会说这样奉承拍马的话。”因我语出肺腑,没有着意讨好刘宾雁先生的原始基因,所以,虽遭友人讥讽,还是未悟自己的不得体。

回到纽约后,我回想刘宾雁先生的话:他多次问及大陆的情况。他问我们通外语否,见我们尴尬地摇头,马上转换话题,再也不提外语的话头。这给我的印象很深——这位刘先生,很能替别人着想。但印象最深的则是他很明确地对我们说:“不知为什么,都把我同王蒙和X相提并论,其实我们不是一回事。”当时,我就有点吃惊,但因为初见,就没有也不敢深问。

刘宾雁,这位坚忍的流亡者怎么能同体制内外几乎都春风得意者王蒙是一回事呢?!我后来多了解了一点王蒙其人其文,又在刘宾雁八十寿诞晚会后的一个随意的小型聚会中,听到张辛欣关于王蒙的一番话以及拜读了她的“1985,唯一的夜晚”文章后,才彻悟了刘宾雁先生这句话的用心和份量。

我们在刘宾雁先生家逗留了近一小时,告别时,我们把那对灯具送给他,刘夫人执意不收。在我们很不好意思地嗫嚅着“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请收下我们的一点心意”时,刘宾雁先生不作拒绝,未发一声,只是亲切地注视着我们和放在过道桌子上的灯具。刘夫人改变了主意,收下了灯具,让我们又一次免除了尴尬,也使刘宾雁先生终于露出了轻快满意的微笑。

无论刘夫人对我印象好坏,我的不得体是铁定的事实。刘宾雁先生却总是善解人意,引渡人走出不妥与尴尬。如沐春风的套语我不想用,也不很贴切,但我欣赏流亡中的刘宾雁先生的大器和高贵。

我写了两首小诗,传真发给了刘宾雁先生。

纽约拜访中国的良心刘宾雁先生有感寄奉(一)

随心所欲不逾矩,风采依然大丈夫。

翘首神州重抖擞,兴风狂啸老于菟。

(二)

良心值几钱一斤,十二亿人卖纷纷。

哀莫大于心不死,愿公重塑中国魂。

我没有得到刘宾雁先生的回示。时间一久,也就忘了这事。

四年后,我追随友人参与编辑《不死的流亡者》一书和发起“刘宾雁八十华诞暨文学写作六十五周年庆贺活动”。05年2月27日在普林斯顿的庆贺晚会上,与会者敬重刘宾雁,纷纷与他合影。我怕他癌症晚期的身体吃不消,终于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也与他合影。晚会后的一个小型聚会临散时,又有人与刘宾雁先生合影,我没能靠近,又失去了机会。那时,他已拖着病体坚持了六个多小时了。虽然没能与刘宾雁先生合影是一大遗憾,但我总会想起庆贺晚会间和小型聚会散时,刘宾雁先生两次过来,对我说:“河清,谢谢你,你辛苦了。”这至今留给我真切的感动和熨贴的温馨,弥补了没有合影的遗憾。

五年后,刘宾雁先生去世了。真是有缘,我适客旅纽约。友人在刘宾雁病危的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很想赶去探望刘宾雁,见他最后一面,终因自觉交谊尚浅,不敢在此弥留之际,打扰他与亲人和挚友的临终相聚。为弥补这一缺憾,我克服客旅的不便,积极追随友人参与筹办丧事活动。刘夫人朱洪先生在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思会上也两次对我说:“辛苦你了,谢谢你。”某日,我收到刘宾雁先生家属的一个邮件,称在刘宾雁的遗物中发现我的传真诗稿,希望我用毛笔重写寄去。五年的光阴,传真稿上的墨痕早已淡失,很可能是另有笔迹注明,不然是很难认出来的。卑微而丑陋的我,为自己得到刘宾雁先生及其家属的重视心泛涟漪。

刘宾雁先生,我深深地感谢您!愿您在天之灵安息!

2006、12、2于地中海畔

民主论坛

王德邦:耿和、袁伟静血祭“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日”

——中国警察以对妇女的暴力回应“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日”

11月25日是联合国“消除针对妇女的暴力日”。自即日起至12月10日为举行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的相关宣传活动期。

这个“消除针对妇女的暴力日”的来由是1981年7月,第一届拉丁美洲女权主义大会宣布把11月25日作为反暴力日,以纪念1960年11月25日被独裁者暗杀的3位多米尼加女性——米拉贝尔三姐妹。大会还决定每年11月25日至12月10日举行相关宣传活动。1993年11月25日,联合国发表了《消除针对妇女的暴力宣言》;1999年11月3日,联合国大会正式通过由多米尼加共和国提出、60多个国家支持的建议,将每年11月25日定为“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日”。

《消除针对妇女的暴力宣言》将“对妇女的暴力行为”定义为:在公共场所或私人生活中,任何基于性别的、对妇女造成或可能造成身心或性行为伤害和痛苦的暴力行为,包括威胁进行这类行为、强迫或任意剥夺自由。

在第七个“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日”及相关宣传期来临时,中国这遍历来以悠久文明自许的土地上,却发生着一系列野蛮残暴针对妇女的罪恶行径:

11月24日,也就是“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日”的前一日,中国首都北京,2008年将举行世界奥运会的地方,在闹市之中,中国执法的两名身高大的男性警察公然对一个妇女大施拳脚,暴力相向。具体情况如下:11月24日早上十点钟,耿和去北京酒仙桥市场时被国保一路跟踪,当到市场中,耿和叫一个紧跟自己的身高达1.8米左右的男国保离远一点,对方否认自己在跟踪,于是耿和就故意往回走,那国保也只好跟着往回走,耿和就揭露他的谎言,结果国保恼羞成怒,出言辱骂耿和,当耿和回骂他一句时,他居然就冲上前去用拳猛击耿和的嘴,与此同时另一名同样高大的男警察冲上来从后边抱住耿和,来回猛甩。在两个警察的夹击下,耿和嘴被打伤,满口是血,牙齿松动,下巴肿起,嘴巴歪斜,左胸的上面,锁骨脖子下边一片青紫,右手小拇指甲盖整个翻起,左手无名指肿起,握拳头握不住,外衣被撕烂。事后国保队长去找耿和,竟说她也打伤了国保。

无独有偶,同样在举行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的相关宣传活动期中的11月28日,山东临沂,一个离儒家鼻祖孔子出生地几百里的地方,警察公然欺凌一个抱着一岁多孩子的妇女。具体情况是:11月28日中午12:20,刚办完法院有关证人签字手续的袁伟静被一直环伺周围的警察拿着传唤证带走。到晚上20:55时,有村民发现一辆车上几个警察分别提着袁伟静四肢将她丢在了村边路上。当村民去问袁伟静时,她只是痛哭,除了说了一句“再也不相信中国的法律了”,就说不出任何话了,痛哭使她几欲昏厥,身心所受伤害可见一斑。

在世界为消除对妇女暴力而宣传呼号时,在为纪念被独裁者暗杀的3位多米尼加女性——米拉贝尔三姐妹的特殊日子里,中国警察以其对妇女的“勇武”,用妇女的鲜血来回应着国际社会消除对妇女暴力的努力。当然,在此之前耿和已受到了近一年的监视跟踪,尤其在其丈夫高智晟律师因上书而于8月15日被捕后,她更是被软禁,受威胁,遭辱骂。同样袁伟静因丈夫披露临沂野蛮计生而被“连坐”软禁达15个月之久,期间多次被打,至于威胁、辱骂,那就更不待言了。

在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人的自由、尊严等普适人权价值日益为世界所公认之时,在中国提倡构建和谐社会、标榜依法治国的口号下,在首都北京,在山东临沂居然还公然长时间上演着这种与历史背离,与文明相左的反人性的野蛮而罪恶的闹剧。这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肆无忌惮的为恶,完全是对人类的蔑视,是对人类文明的嘲讽,是对人类人性的污辱。对于如此长时间公行的罪恶,人类不能及时制止,一则显示着人类的软弱无力,再则预示着人类的灾难深重。人类无力阻止一个政权对一个弱女子的暴力,人类就更无力阻止暴政对整个世界文明的颠覆。殷鉴不远,看看纳粹早期先对本国妇幼施暴,再对种族挥刀,最后就对别国动炮。

在这“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日”的特殊的日子里,让我们在耿和、袁伟静的鲜血与哭泣中警醒吧,灾难就在我们的身边!让我们再次铭记: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刻着的一首短诗:“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2006-11-30于北京

林达:理性的忧郁

《扫起落叶好过冬》作者:林达 版本:三联书店2006年10月版定价:38.50元

  美利坚冬天的寒冷大抵不逊于中华大地,当深秋的风裹挟着一丝萧瑟悄悄来临的时候,黄叶落满了道路和庭院,像水面泛起的粼粼波纹。是时候了,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和回忆,等待着我们打扫,然后堆积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因为这结,使得林达的言说充满了理性的忧郁,因为聆听,也成就了我们注视窗外风景的欣喜。

  《扫起落叶好过冬》是林达耕耘之后的收获,这果实的芬芳沁人心脾,让人油然想起老子的比喻,“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林达娓娓道出了美国的历史故事,法治国家立法规则的故事,他还用具体案例讲述司法过程中的故事,通过修道士、苦修院和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诉说“不宽容”的恶果,而作者关于读书和见闻的随想,也都漫溢着智性的光芒。

  因此,我们看到了罗伯特·李将军在个人利益、国家利益和道德担当中的艰难选择,率领南方邦联的军队打一场没有希望取胜的战争,我们看到了普利策在做善事的同时也过着奢侈的生活,同时读到他的话“维护社会公德,需要拥有训练有素、是非分明、有勇气为正义献身的智能型报人,以及有能力、公正、具有民众精神的媒体。”我们也能看到,一项法律的确立,往往经历了一个艰难而曲折的过程,直到条件成熟以后才最终成文。在林达笔下,从无愤世嫉俗的责问,居高临下的呵斥,自以为是的说教和故作姿态的矫情,有的只是淡泊宁静的平和和宽容豁达的安然。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中华五千年的历史都能带给人类文明更多的成果,而非仅仅停留在故纸堆里,成为人们学术研究的对象。而其前提则是以冷静的反思,对那些已经被无数次检验为落后、腐朽的理念毫不留情地抛弃。

  细观中国历史的沧桑变化,每一个强盛时代无不具有开放性,在吸收了外来文明精华之后而使然。

  因为社会要进步,人类要前进,就必不可少地要对过去的观念在思想和实践等方面进行检验。“男性中心主义、缺乏理性、配合专制统治的奴性教育、荼毒性灵和个性的纲常名教、标榜君权父权夫权的伦理礼教等等,这些都应该扔到历史的垃圾堆进行焚烧。

  在此意义上,林达的言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问题和解决争端的方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指导。只要人类还存在,社会还在发展,冲突和争端就将永远存在。问题本身固然重要,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以及衡量解决措施的标准则更为关键。这种从价值论理出发,对社会冲突和矛盾更有效和理智的化解方式,比之“大丈夫当如是也”和“彼可取而代之”,显然不可同日而语。穿梭在两种历史中的林达对于这一点有着深刻的感受,因为如此,他清晰地向读者展现了美国400年历史中,那些重要事件的发生和进展,围绕这些事件所引发的纠葛,以及它对个人命运产生影响和改变,导致后果的优劣。亨廷顿以《文明的冲突》来分析当今的世界格局,其立论的缺陷在于,真正的文明与文明之间没有无法缓和的矛盾,而只有野蛮、愚昧和霸道才会视文明为寇仇。虽然没有明言,林达的现实关怀,又恰如冬日的火炉———只要靠近,你就能感觉到温暖。

  尽管难以完全重温“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古典情韵,我们仍然可以围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周围,或在阳光下靠近暖气片,在林达讲述的隽永故事中让思绪游弋,安心度过这即将到来的寒冬。

[一周网事]口水战与大国论

在央视5套体育解说员黄健翔辞职前夜,女记者吴虹飞(网名:阿飞姑娘)获得了一次宝贵的采访机会。第二天,黄健翔辞职的消息正式发布,她的报道也成为焦点话题。但是,这组文章却引起了轩然大波。黄健翔和他的朋友董路对报道内容表示了相当程度的不满,认为吴虹飞的报道有“断章取义”的嫌疑。而吴虹飞强硬地表示:她写的每一个字都有采访录音记录。一场口水大战就此拉开帷幕。著名学术打假人方舟子也迅速跟进,表示吴虹飞当年已经为其列入“不良记者”黑名单,并翻出旧账。同时,由于针对她的攻击逐渐蔓延至媒体,很多媒体从业者也因此产生了意见上的分裂。在网络上,有网友根据报道,将这一事件理解为黄健翔离开体育圈前往娱乐圈发展的炒作行为。是否如此,不妨听其言,观其行,再下结论不迟。这场爆发在黄健翔和吴虹飞(阿飞姑娘)之间的口水战,已经被命名为“黄飞虹之战”。

近期在央视2套播出的纪录片《大国崛起》通过介绍西方几国的风云历史,试图给当下中国提供以史为鉴的指南。该片推出后立即在凯迪、天涯等著名论坛上引发热议,赞扬者称其“首次抛弃‘掠夺’、‘血腥的原始积累’等陈词滥调,第一次较为系统地从学习、欣赏的角度,正面介绍世界强国的崛起之路”;批评者认为“本片的知识性大于思想性是最大的特色”、“特别是本片最后探究崛起原因时,老套的政治性的说教再次挟持了本片走向空洞”;中立者则在认同它“对现代文明、宪政革命、启蒙思想有了更多描述和思考”的同时指出“其探究得不够深入,有隔靴搔痒之感”。

本周,严格意义上属于网络事件的当属雅虎中国总裁谢文辞职一事。这一事件之所以引起了广泛关注,是因为谢文担任雅虎中国总裁仅仅40天,而他本人是IT业界著名职业经理人和网络理论家。谢文的口才和风度极好,又有极强的人格感召力,常令女下属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感慨,更令无数IT后辈景仰。

而“雅虎”两个字对于中国人本身就具有意味深长的含义,在比尔。盖茨之外,中国人最熟悉的IT精英就是雅虎“酋长”杨致远。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里,雅虎中国三次改版,两换CEO,比小孩子的表情变换还快,这不能不引起相当程度的关切。到今天为止,雅虎在中国的发展一直处于水土不服的状态。可以说,谢文辞职是雅虎艰难的中国本土化尝试的缩影。

谢文面对外界的诸多猜测,用了一首苏东坡的词《定风波》作为回应。但是展望明年,中国互联网的风波却才刚刚开始。

新刊一览

  虹影深陷上海

  ●《收获》,2006秋冬卷

  虹影的长篇小说《上海魔术师》继续书写她心目中的上海传奇,在《饥饿的女儿》、《K》之后,虹影的趣味转向了传奇与故事,其文气稍微退却,但我们知道,传奇与故事最能考究一个作家的心机。《上海魔术师》没有过多的内心探索,所有的倾诉寄托于人物的眉眼肢体,动作代替语言表白,魔术的变换与杂耍的惊险寓意了可视的动荡,这一场传奇,最终在男亲女爱这一永恒主题上安全着陆。

  女人的战争

  ●《人民文学》,2006年第11期

  很多女人的占有欲很强,孩子、男人,无论谁的“出轨”,都会颠覆女人们的世界,中篇小说《黑色的蚯蚓》(王芸)描述了女人的自我保卫战。樊松子与老宋,几十年的夫妻,人到中年,却遭遇儿子车祸身亡,丈夫离心。樊松子的生命想像力极其有限,猜疑丈夫的外遇是善妒女人的专长,再要个孩子的心思变得歇斯底里,作者选择了自我局限。小说的某些细节写得非常流畅,可惜整体构思过于流俗。

  性的杀伤力

  ●《花城》,2006年第6期

  短篇小说《秘密》(童仝)构思不错,犀利不够;故事是很好的故事,可惜穿透力不够。青春期的性,暴戾而危险,杀伤力极大,足以摧毁对生命的敬爱。初中最是动荡不安,对少数不忧柴米、经济富足的学生来讲,尤其如此。肖硕、欧兰、王小虎都是性的受难者,而罪魁祸首绝不仅仅是那一盒色情蓝盘,冷漠始终站在罪恶的旁边,我们都有罪。可是,罪恶感只惩罚了自责的女教师,她“茫然不知归处”。

  眼泪的伤逝

  ●《译文》,2006年第6期

  好的随笔,能让读者把情感慢慢地放进去,再轻轻地抽出来。随笔《父亲的眼泪》(美,约翰·厄普代克)能让读者感到岁月的轻与重:18年了,父亲与儿子才有握手的仪式,在多次告别的站台,成年的儿子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到了泪花,“过去这些都无须用言语来表达,此刻他的眼泪道出了一切”。眼泪的伤逝,永远只发生于生离死别的瞬间。无人可以抵挡衰老的来临,但情感却可以经年不散。

学者秦晖、黄钟关于"和谐社会"的对话

对话·和解·和谐——秦晖、黄钟关于“和谐社会”的对话

编者按 :当代中国正处于一个剧烈的社会转型期,转型中国面临着许多的社会问题。在确立改革机制以后的20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探讨和摸索一系列推动社会转轨、引领社会变革、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和进路。然而,长时期以来,我们在改革与不改革、如何改革等问题上陷入了深深的泥潭而难以自拔,在面对“左”还是“右”、“国有”还是“私有”、“政府主导”还是“市场主导”等问题上总是徘徊往复,以至于难以有根本性的突破。无论是持何种立场,我们都发现,处于改革深水区的我们,始终缺乏一种对话的机制和平台。和谐是我们的目标,但和谐需要和解,和解需要对话,“对话社会”本身就是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命题。针对于此,《新青年.权衡》杂志本期特邀两位长期研究中国社会问题的知名学者秦晖先生和黄钟先生进行对话。

秦晖先生是当代中国有名的社会问题、农民问题和历史问题研究专家,他长期关注和研究中国问题,研究的领域涉及方方面面,同时也研究东欧各国的社会问题与民主转型问题。秦晖先生的研究具有独立、独特和纵深的视角,具有历史与现实的穿透力,他能够把中国的现实问题与历史问题、国际问题贯通起来,超越专业主义视角,从而为当代中国的社会转型与制度变革提供某种参考路径。黄钟先生也是一位长期关注当代中国社会转轨与制度变革的独立学者,他曾经担任过《战略与管理》杂志执行主编,其思考问题的视角、方法和进路都值得我们借鉴。现将秦晖、黄钟对话辑录于此,以飨读者。



秦晖 清华大学教授 



黄钟 独立学者

黄钟: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对话”这个词用得比较少,而在最近一两年中,“和解”这个词用得比较多。如果说社会与社会之间、国民与国民之间、政府与民众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缺乏沟通、对话的话,那么就没有一个理解的基础,也很难谈得上宽容。如果说一个经济学家不了解一个观点的话,他只会说你不了解国情,而不会去跟你解释为什么这个观点不符合国情。对话的渠道和方式以及对对话的重要性的理解,构成了“对话社会”的重要内容。

秦晖:你讲的“和解”比较多,但是现在的媒体都讲“和谐”。不过正如你所说的,和谐本身就是需要和解。我认为,和谐首先就是要承认多元化,承认利益多元,否则的话,大家都是一个声音,那就“同而不和”了。改革以前也从来没有“和谐”、“对话”这种说法,往往动辄说“谁战胜谁”。以前还有首歌唱:“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这就没有什么和谐可言了。讲和谐,第一肯定就是要强调古儒所谓的“和而不同”,如果都是同的话,那还有什么“和”可言呢?第二,提出和谐,本身就是已经承认了利益的多元化,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现在政治多元化还很少提,但是利益多元化还是在提的。利益多元化肯定是不能用谁怕谁、谁压倒谁来解决的。现在我们民间流行的一种对“和谐”的解释就是:“有禾入口谓之和,人皆能言是为谐”,就是说每一个利益集团都应该有它的利益诉求,如果不是“人皆能言”,不允许你说话,那么就不是“谐”了。所以从和谐社会本身的概念来说,就是要求对话的。

对话社会——多元化的利益表达

黄钟:正如刚才你所说的,一个社会本身就应该包容不同的意见。比如说选举,选举就意味着可以投反对票,那么既然投了反对票,为什么又不能把不同的意见公布出来呢?从我们国家自己的宪法来讲,也是容许有反对的意见的,选票本身就是一种不同的政治表达。一个对话的社会,和谐的社会,不仅应该有反对的选票,而且应该有这种反对意见的表达,它本身就意味着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意见表达。但是中国的情形是,可以投反对票,但是不能把反对的意见表达出来。多年来一直是这样的。

秦晖:我觉得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尽管允许投反对票,但一般老百姓也只是在村一级投反对票,乡里就不行了。所以可能并不存在刚才你讲的这个问题:你要在村里发表对村长不同意的意见,这点言论自由恐怕还是有的。所以两者基本上还是对应的。允许投反对票,但不允许发表反对的言论,那要看是对什么人。对村长可能就是既可以投反对票,也可以发表反对言论,但是对更高层次的人恐怕就不是这样的了。

黄钟:正如你刚才所说的,投反对票是有不同层次之分的。有村长的选举、乡镇长的选举,也有更高层次的选举,它有不同的代表,所有的代表都有豁免权,所有真正的投票都不可能投的百分之百的赞成票,但无论是投的赞成票还是投的反对票,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投。没有不同意见就没有公共辩论,没有公共辩论的社会肯定不是一个对话的社会。

秦晖:你讲的问题就是,除了投票似乎没有公共辩论,没有公共辩论就没有对话。其实公共辩论与我们所说的对话是两回事,后者的范围应当更大。

所谓有没有公共辩论,就是允不允许出现“竞选”,现在我们的选举也允许投反对票,但是如你所说,仍然没有公共政策辩论。一个社会要做到投票,并不是很难,也不需要什么进步。改革以前,我们就做到了投票了,也不是有了民主化以后才允许投票的,关键就像你所说的,能不能有一种多元的意见表达。市场经济社会允许多元的竞争,同样也应该允许有官员选举的竞争。实际上这就是你讲到的政治多元化了,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可能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我们现在要讲的对话是另外一个层面的对话,就是所谓的协商民主。我对现在有些人讲的协商民主是有怀疑的,因为一般来说,只有在有了政党民主之后,才会有协商民主。国外创造协商民主这个概念的人,都是因为政党民主还不够,才提出需要有协商民主作补充。但我们现在有些人谈协商民主,一般是说我们不搞政党民主,但可以多听听群众的意见。你提意见我为你作主,这或许可以说是开明,但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民主”。我们不是要用所谓“协商民主”来取代政党民主。

但是在尚未达到政党民主的条件下,是不是可以增加一些协商呢?如果说想用协商民主来取代政党民主的话,那我认为就不是民主了。但是不用它来取代政党民主,只是在没有实现政党民主之前,多增加一些协商,这或许也是实现民主化的一种路径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可以讲协商民主的。但是,这个协商与过去所说的“广泛听取群众意见”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协商必须有集体谈判。不是说你代表整体,然后我以个人身份给你提意见。而是要用刚才你所说的“对话”、也就是我所说的“协商”来解决利益多元导致的矛盾。各个利益群体都应该有这种渠道来提出他们的诉求。

搭建利益表达与社会对话的公共平台

秦晖:最近我在《南方周末》发表文章,提到了农会的渠道作用。农会其实并不是要反对现行政府,也不是为了要去参加什么竞选,它就是一个反映农民利益诉求的特殊组织。通过农会就可以在农村产生一种对话机制。我们经常讲,小农很难进入大市场,又经常提出什么什么“加农户”的问题,什么公司加农户啦,政府加农户啦,合作社加农户啦,NGO加农户啦,等等。但是如果没有一个正常的表达渠道,那么不管什么加农户的模式,都不可能真正解决农民问题。因为任何涉农单位面对没有谈判能力的分散农户都可能由“伙伴”变成“主子”,而且是有其自身利益的主子。于是例如“公司加农户变成公司坑农户”这种事就出现了。为了避免这些问题的产生,就应该允许农民形成组织来维护他们的权益。我觉得像这种层次的对话,也是迫在眉睫的。

其实,不要说有人要欺负弱势群体,没有对话权利的弱势群体无法抗衡,就是有人要帮弱势群体,弱势群体也需要一个能接受政府帮忙的组织形式,而这个能接受政府帮忙的对象也是需要与政府对话的。这就需要一个合理的渠道。比如,如今中央政府提出要搞新农村建设,很想帮农民,财政部最近宣布今年一年就要划拨3379亿财政资金给农民扶贫。但是这三千多亿那么一大笔钱如何给农民?总不至于财政部长亲自拿去给农民盖房子吧?政府不能平均分给所有的小农户,农民又没有一个他们自己的组织来对接这个款项,中央的好意就很难落实。那么一个对话组织的产生就是非常必要的。

我想中央政府的举措的确是善意的,但是这三千多亿如果没有得到很好地利用的话,那么结果很可能就是一场部门分肥的“盛宴”。因为政府既不可能发给每一个农民,又没有一个可以代表农民利益的组织来与政府合作,政府甚至连农民有什么具体需求也不知道。这就只能是政府把钱发给各个部门的官员,让他们凭良心办事。但是按照以往的实践经验,往往是好心办坏事,很多所谓的扶贫成了“政绩工程”。

黄钟:这个问题应该说是当前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用过去的话讲,就是“好经被念歪了”。长期以来我们对利益表达有一种不必要的担心,这种不必要的担心就是,由于缺乏社会对话,导致了一种扭曲的行政结构和社会结构的形成,不仅利益相关人无法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而且旁观者也无法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要改变这种现状,首先就要打破这种利益表达的渠道和途径,而现在我们似乎很难做到。你很难想象,北大的校报会去批评北大的校长,因为北大自身的人处于自身的利益控制之下;同样的,一个县的县报是不可能去批评这个县的县长的。逐层往上,那么,在这样一个权力模式之下,就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结构,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你是很难去监督权力者本身的。同样的道理,就即便是中央政府想做一些好事,比如你刚才所说的划拨3379亿元到农村去,但是这本身是没有办法去监督它的。由于缺乏一个通畅的表达渠道,我们很难知道,这些是否是农民所需要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不解决利益表达的渠道和方式,那么这种行政效率和行政善意被歪曲的现象还可能会继续发生。

秦晖:你讲到的是两个方面:一个是与利益有关的,这个就是进行社会对话的直接动力;另一个是公共政策,对于与之没有利益关系的人也应该允许发表意见。

黄钟:对于某项公共政策,只有有人能对之发表意见,才能有不同的意见表达,这个公共政策也才能体现出其公共价值和公共效力。

秦晖:是的。但是你刚才所讲的恐怕还只是言论自由方面的。而我所理解的对话,一般还是指利益协商方面的,如劳资之间的对话、民众与政府之间的对话、传媒与公众之间的对话等等。当然,所有这些,其实还是民主化这个大范畴之中的事。

黄钟: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对话主要是利益相关人之间的对话,但实际上我们往往会发现,利益不相关人之间也可以进行对话。比如说重庆“彭水短信案”中就有人批评政府的某个腐败工程。实际上这个工程可能与这个批评者之间没有什么利益相关,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如果没有做错的话,就应该出来辟谣。这也是一种对话,这种对话就是利益不相关人之间的对话。

秦晖:这种沟通就涉及到一系列的舆论监督的问题,这也是我曾经提到过的,公众有舆论监督的权利,政府有举证释疑的义务。舆论监督,理论上讲,公民是不应承担有错举证责任的,只要“疑之有据”就可以提出质疑。这个怀疑的根据不必“铁证如山”。但是政府是应该承担无错举证责任的。别人说你有错,你如果不能证明你无错,那么你就是有错;人家对你提出质疑,那么你就要释疑。既然人家有怀疑的权利,那么政府就有释疑的责任,这样也可以提高政府的威信。

黄钟:是的。重庆“彭水短信案”就是这样的。先不经过司法程序就开始抓人,最后国家赔偿公民个人两千多元。但是按照中国过去传统的方式就是,权力者往往不怕公民内心的质疑。比如,过去亩产三万斤就是一个很荒唐的说法,这种控制社会言论的惯性还一直在延续,如果不消除对这种怀疑的表达,那么就可能永远没有真正的对话。比如说农会的存在,所谓的农会,就是一个由利益相关的人组成一个利益群体,来表达他们的利益和意愿,其目的一是要减少对这个表达本身的恐惧和担心,二是要把表达这个意愿的人结合在一起,以减少表达的代价。也就是说一是对组织的担心要减少,二是对组织的表达的担心也要减少。

秦晖:是啊。这个就是刚才我所讲的两个方面:一是要有利益关联者的组织提出他们的诉求,二是利益不相关者也要有权利对社会公共事务进行表达。而且我觉得这样是可以减少社会风险的。有一些事情本来纯粹就是属于社会公共事务,完全没有政治色彩的,但是因为处理得不当就政治化了。国外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保加利亚当年发生的“鲁塞事件”。这个事件的起因是保加利亚政府在多瑙河边一个叫作鲁塞的城市建了一个氯碱联合企业生产烧碱、纯碱,结果造成了污染,遭到了当地一些民众的抗议。但是保加利亚当局却严格禁止,把本来这么一个抗议污染的事件人为地政治化了,说这些人反对政府,最后就把这些参与的人都统统开除了党籍。后来这些参与的大部分人就成了政权的反对派,成立了“保卫鲁塞委员会”,后来又发展成为“保加利亚生态公开性组织”,最后由此又成立“保加利亚民主力量联盟”,到后来保加利亚发生政治剧变时,最大的反对党就是这个联盟。这个事件的主要原因就是由于政府与民众缺乏对话机制造成的。

构建新对话机制的进路

黄钟:中国的农民问题和你刚才讲的保加利亚的“鲁塞事件”也是一样的。木拓村的农民,本来纯粹就是款分的不公平,该给的没有给。那些农民上告无门,最后农民就砸了乡政府,打了乡长,结果事态就不断地升级。我们实际上也存在这样的一个风险,这个风险的控制还是需要政府和政治家赋予农民或公民自由结社或自由表达的权利,也就是他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他能够自由的表达,而政府又能够更多地尊重和正面地去理解它,而不是把公民的这种利益表达政治化。利益表达是一种权利,权利是一种技术方式。比如说我们讲的言论自由,我们都说它是意识形态,实质上它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就是为了解决意见分歧和利益分歧,使双方不致于用暴力冲突的手段来解决。和谐的首先要是和平的方式,没有和平的方式是不能实现和谐的,只有和平的方式才能让双方进行平等的对话。

秦晖:使用和平的方式可能会给权力者的权力运作以更多的可操作的空间。最近一些事情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由于缺乏必要的对话,政府不让老百姓提出利益诉求。比如说针对征地款经常到不了手中,中央政府专门出台了一个文件,规定征地款必须要发给每一个农户,集体不能截留。我认为这个政策实际上就是假定了那种官办“集体”肯定和农户之间没有对话和沟通,而发给每一个农户也未必就是最佳的选择。因为每个农户拿那点钱能干什么?而且纯从法律形式讲也不合逻辑,因为法律规定土地是“集体所有”,对“集体土地”的征地款不能交给“集体”,是什么道理?当然我们都知道政府这样的决定是个应当欢迎的开明之举,因为他们心里知道这些乡村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集体”,所谓集体不过是官员意志、官员特权与官员利益而已。如果真有一个农民自己组织起来的农会的话,那么,政府就用不着作这么一个硬性规定了。这里有一个逻辑就是: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集体,那么就把钱拨给集体,至于这个集体怎么处理这笔钱,那可以由集体成员自己商量,政府何必操这个心?一会儿规定不许“分”,一会儿又规定不许“合”。如果这个集体的确是一个农民的集体,那么农民自己就可以解决这个事情。如果把这个钱都分到每家每户,那么要把钱重新凑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从这里可以得出结论:如今官办的所谓“集体”并不是一个可以反映农民诉求的真集体,政府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能直接把钱发给每一个农户。这本身也反映了政府在面对这些问题时的一个两难处境。

黄钟:这个两难处境不仅表现在你刚才所说的款下去之后,最后地方政府可能截留,而且还可能导致地方政府加强行政权威,中央政府削弱行政权威。

秦晖:所有的禁止对话都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其实,反对对话的种种理由归根结底都可以并为一个:假定这个政府是一个好心的政府,没有自身利益的“无私官员”政府,那么这个政府也许会有这样一种说法:我不跟你对话,因为不需要对话,但是我可以替你着想,我是个能够为你考虑的政府。但是我觉得,我们都应该承认:人性在两个方面都是有局限的。一个就是所谓的德性,人未必利己,但无法保证他不利己。然而我这里着重强调的还不是德性的局限。即使假定我们的官员在德性上是完美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但是他仍然难免有另一种局限,即智性的局限。人非上帝,不会全知全能。你想为老百姓谋利益,但是因为没有对话,他们不能对你提出诉求,实质上你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真的需要什么。例如,我们为什么反对包办婚姻?反对包办婚姻的理由不是说家长一定不考虑子女的利益,通常讲,绝大部分的家长还是为子女着想的,存心坑害子女的家长大概极少,这没有什么可疑。但这仅仅是德性问题,而光靠德性就行吗?“母爱无私”,对子女来讲,父母的德性也许可以说是无限的,但问题是智性上仍然是有限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父母好心包办婚姻造成子女悲剧的例子还少吗?连父母都不知道孩子到底需要什么,那么中央又怎么知道各个地方的农民具体要求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这还是陌生人嘛,你不能真正知道他们的诉求到底是哪些,所以不要说你可能自利,你就是真为他们着想,也应该让他们跟你对话,你才能知道他们的真正诉求,你要做的好事才能真正做到点子上。

黄钟:对,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听取方方面面的声音,也可以增加政府自身的透明度和公共信誉度。

秦晖:我谈问题,都喜欢退一步去谈。现在有一些人老说自由主义者都是不相信性善的,说自由主义者都爱假想性恶论。我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就假定人都是性善的。我就从包办婚姻讲,我们就假定父母是性善的,至少对子女来说是性善的。但我们既然强调婚姻自由,那就是说父母的好心也要征得子女的同意,子女有跟父母对话的权利。就是那么简单。现在我们退一步假定,政府是没有赢利动机的,但没有对话还是不行啊。没有对话的“善意政府”就相当于一个包办婚姻的家长。包办婚姻仍然不能够给子女带来幸福,而且包办婚姻还常常导致子女和家长的矛盾与冲突。最后没准这个家长还搞得很委屈:我为你着想,你还对我意见那么大。但是人家就有理由对你意见那么大,谁叫你剥夺了他的权利呢?所以我觉得提倡对话对双方都有好处。

黄钟:同样道理,每个农民或每个公民,他不能够诉诸自己想要什么,自己需要什么,自己反对什么,政府也就不会知道每个公民真正需要什么。你觉得现在农村搞农会组织的主要障碍在哪里?

秦晖:我觉得现在主要障碍还是一些有关部门基于意识形态的框框,他们一谈到农会,就会想到“一切权力归农会”,农会会反政府,会搞革命。他们想到的农会就是革命农会、夺权农会。但实际上,过去与现在,中国与外国,“革命的农会”、“夺权的农会”都是非常另类的特例,通常意义上的农会还是那种代表利益诉求的农会。如果政府剥夺了农民这种最起码的权利,逼得人家不得不从政治层面去要求这种权利,那当然这个组织就政治化了。也不光农会问题是这样。比如说城市里一些小区的业主要炒物业公司,这个行为根本就没有政治含义。但是如果某些贪官和物业公司勾结起来,把哪个业主打了一顿,那个业主就要搞上访、搞请愿了;如果再镇压这个请愿,那么这个行为就政治化了。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社会事件出现政治化升级,就应该构建一种对话机制与对话平台。

秋  风:通往资本自由之路

自亚当。斯密以来,尽管多有反复,但经济学大体上坚持一个基本立场:自由带来效率,自由带来财富。

近些年来,美国若干信奉自由市场的机构编制了经济自由指数,用跨国的经验数据印证这一结论,说服公众相信自由对于一个国家之繁荣的重要性。其中最著名者有美国传统基金会与《华尔街日报》自1995年起联合编制的一年一度的《经济自由度指数》,美国学者James Gwartney and Robert Lawson等自1996年每年发布、世界多个自由市场研究传播机构同时出版的《世界的经济自由》。这些指数的编制当然都涉及到资本的自由度,比如,《经济自由度指数》十大类指标中有三类直接涉及到资本:资本流动与外商投资,银行业与金融,财产权。

不过,单独编制资本自由指数,中国学者可能是第一份。冯兴元、夏业良、朱恒鹏等学者组成课题组,最近完成了关于资本自由指数的研究。他们发展了一套指标体系,用来测量1999年到2004年间中国各省的资本自由指数。

根据他们的研究,这些年中,资本自由度最高的两个地方一直是广东和浙江。这个研究证实了人们的经验观察印象:经济最自由的地方,必然意味着资本最自由,因而其经济也最为繁荣。广东和浙江的繁荣正源于其相对较高的经济自由度,其中自然也包括较高的资本自由度。

但稍加分析即可看出,这种资本自由乃是一种制度之外的自由。

民间金融未入法眼

在广东、浙江等地,最有活力的企业是私人企业,控制性制度松动之后被释放出来的私人的企业家精神,乃是这些地区经济增长的基本动力。但人们都知道,长期以来,非公有企业、尤其是私人企业的产权——此即保有资本的自由——并未得到法律之平等保障,相反,人们对于自己的财产不能形成长远预期;私人企业也很少能够从国有银行那里获得资本——这是资本自由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冯兴元等人的报告《中国民营企业资本自由障碍研究报告》详尽地描述了私人企业所面临的资本自由匮乏状态。比如,银行向私人企业发放的贷款在银行的总信贷量中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倒并不意味着私人企业就不能获得资本或者稳定地保有其资本。私人企业之迅速发展的历史与现实已足以说明,私人企业自发地找到了获得资本的渠道,此即民间自发形成的金融市场。这个市场的融资方式丰富多样,如民间借贷、合会、集体集资、票据贴现、商业信用、私人钱庄等等。正是这样的金融市场支持中国私人企业的迅速发展。

但是,政府的金融法律、法规对于这些民间金融形态基本未予规范。法律所规范的,大都是相对“现代的”金融形态,比如银行、证券公司等等。但这些显然并不是中国现实所存在的金融活动的全部。中国的整个经济、社会是二元的,存在一个由国家全面控制的现代经济部门,和一个国家纯粹作为现代化之工具的传统、以非国有为其主要产权形态的经济部门。也就是说,在国有的、现代化的金融形态之外,也存在着大量源远流长的民间自发的金融形态。而政府所制定之金融法规体系,其实只是调整那些相对现代(起码被认为、被希望是现代的)的金融机构的特别法规。民法规则也只是调整那些立法者认为比较“现代”的关系和事务。因此,他们冠以“民法”、冠以金融法规之名,但其实并非普遍的法律,而是一种特殊的立法。国家制定的成文法,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在原有的民间习惯之外,又增添了一种特别法。尽管由于依靠国家机器而获得了绝对的优势地位,但它们却依然不是“普通的”。

话说回来,即使没有国家立法进行规范,民间自发的金融市场也始终在比较顺畅地进行。原因在于,民间自发的金融形态,透过无数人连续交易,自发地形成了足够完善的交易规则体系。这些规则详尽规定了当事人的权利、责任,对此,所有交易参与者都心知肚明。尽管其并未成文法,但却被人们认知,并遵守。此种地方性知识存在于相对封闭的社区中,依赖当地的社会机制,当事人之间自发地形成了比较有效的规则执行体系。

不过,政府的“法制”观念却是:凡是法律没有规定者,即属于不合法。而立法者在制定金融法规时,眼里只看到现代金融形态,以为那是唯一应当存在的金融形态,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民间金融。自90年代以来情形更为糟糕,立法者制定金融法规之意图就是维持国有的现代金融部门的垄断地位,因而明确地对民间金融予以刑事打击。这授予了金融监管部门、地方政府以极大的权力。其结果是,民间金融参与者的预期被打乱,机会主义盛行。当事人对于传统规则的信仰之心被摧毁,运行了几百年的金融制度日趋粗鄙化。反过来,这又成了监管部门再度打击的绝好理由。

不管不等于享有自由

不过,通常情况下,地方政府对于这类民间金融活动采取一种“善意的疏忽”态度,也即,尽管按照法律、政策之规则,它们是不合法的,但地方政府并不急于整顿、取缔,而是听之任之。

原因不难理解。或许中央政府及其金融监管部门更关注控制金融风险,因而,更为积极地维护国有的、现代金融机构的垄断地位,而经常把民间金融视为“扰乱金融秩序”的活动——其实就是扰乱那个垄断性金融秩序。而且,他们看到垄断性金融机构大体上能够满足垄断性国有企业的金融需求,对于北京的决策者来说,这也就足够了。因此,对他们来说,整顿、取缔、打击民间金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损失。

但地方政府的立场却与此不同。地方政府官员考虑更多的是本地经济增长,而在地方层面上,增长的主体主要是中小私人企业,而这些企业是很难获得垄断性金融机构的资源的。在计划经济时代,这些金融机构是汲取本地金融资源的吸血管,在垄断性金融机构商业化之后,干脆就撤走了。因而,在地方层面上,经济增长所需要的金融服务,只能是由民间金融来供应。地方官员清楚地看到,活跃的民间金融有利于本地经济增长,而地方经济增长显然可以成为地方官员的政绩。

因此,通常情况下,处于监管最前方的地方政府不会严格地执行上边的法规、政策,过于严格地监管民间金融。而在目前的政治架构中,全国性政府没有自己的法律、政策执行体系,其执行完全依赖于各级地方政府,只要地方政府不执行,全国性政府的法律和政策就归于无效。

于是,民间金融就在过去一二十年的大多数时间享有一定、有时甚至是十分宽松的环境。其宽松度是健全法治下的金融机构所不能想象的,因为,全国性法律失效,地方则放任不管,民间金融几乎不受政府的任何监管。这一点可以解释,何以官方金融机构垄断的资源基本上在低效率、无效率的国有部门内部循环,但中国经济依然可以高速增长。

有学者正是据此断言,目前的官员政绩考核体系所引发的地方竞争增进了经济的“自由”。但在笔者看来,这恐怕不能算是自由。自由不仅意味着强制、尤其是来自政府的强制被控制在最低限度,也意味着在当事人需要的时候,政府能够用其强制力量对正当的权利人提供保护,比如,在发生纠纷时,当事人可以诉诸司法机构寻求公正的裁判。而这,显然是民间金融体系所无缘享受的。

地方当局的政策充其量是机会主义的,地方官员们明知这些活动按照全国性法律及最高监管当局的政策规定并不合法,但却最充分地运用了自己执行法律、政策的自由裁量权,对民间金融睁只眼闭只眼。这当然值得庆幸,但既然多数民间金融形式是名义上不合法的,则只要政府愿意,随时都可以对其予以整顿、取缔、打击。而在现有的政治架构中,官员的政绩考核是自上而下进行的,这一点决定了地方政府的放任不管是有限度的。在地方官员的算计中,若容忍民间金融的政治代价过高,比如,假如他预料到上级政府会指责本地社会不稳定,秩序混乱,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打击。到了这个时候,民间金融没有任何庇护之所,因为,它在法律上就没有名分,甚至大众媒体也通常把它们塑造成违法乱纪、危害社会稳定的因素。

真自由要靠自己争取

在广东、浙江这些地方,民间自发的融资活动及民间金融组织所享有的,正是这种十分脆弱的自由。令人羡慕的随心所欲,其实恰恰表明了普遍的不自由。民间金融至多享有事实上的自由,但并不享有确获法律保障之自由,而后者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其实是中国渐进转轨过程中的一种普遍现象:相比于任何国家,中国企业家的可选行为之范围要大得多,其中不少人甚至享有了特权。但是,他们的大多数可选行为其实都在法律之外。因而,每个人都有把柄捏在各级政府手中,只要政府需要或下定了决心,就随时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整治企业家,当下之房地产企业就处于这样的时期。此时,他们是不可能得到法律的保护的。

企业的资本保有自由,即产权保护,同样如此。通常情况下,地方企业为了追求本地经济增长,明智地选择不去骚扰私人企业的产权;那些在官员眼里有助于实现政绩最大化的企业,甚至可以在产权上获得特权,比如,政府可以出面帮助他们剥夺农民的土地或市民的房屋,让他们获得暴利,地方政府也可以随意对其免税。但是,只要上面的政治压力足够大,地方政府立刻就会变脸,而那些曾经获得照顾的企业的产权就立刻丧失任何保障,被政府随意处置。

因此,不管是对于转轨经济学还是企业家群体来说,现在要思考的最重要的问题是:这种半吊子的自由,有没有可能演进为法治下的自由、真正的资本自由?

既然自由与法治有关,那当然需要政府形成“法治之下的监管”理念,其中尤为重要的观念就是,法无明令禁止者民众即可自由进入,法律法规本身也需要接受理性的检验,立法者为了维持垄断而制定歧视性法规应被宣告为无效。具体说来,政府需要检讨现有金融管制法规,基于二元经济的现实,制定出能够包容民间金融的法规,赋予民间金融以合法地位。为此,立法者及金融监管当局应当放弃理性的自负和现代化崇拜,承认市场先于监管的基本事实。

不过,金融监管当局能否自觉地完成这种理念转变,实在令人怀疑。事实上,漫长的渐进改革已经让很多人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改革了。在金融领域,过去若干年的体制改革已经没有多少体制改革的味道,市场化的价值取向越来越模糊。中石油、中石化上市之后石油行业的寡头垄断反而强化的前车之鉴也足以提醒人们,国有商业银行改为股份制上市,反而可能导致金融市场化改革的停顿甚至逆转。传统的国有金融巨头与国际寡头金融资本的力量联合,极有可能封杀任何可能促进金融市场放开的改革措施,金融监管当局很可能被挟持,采取种种措施维护这些表面看来已经商业化的国有控股银行的垄断地位,民间金融的处境可能会变得更艰难。

在这种情况下,金融自由、资本自由就只能由那些希望享有自由的人和企业自己来争取。或许可以从两方面努力:一方面是民间金融自身强化内部监管,甚至可以尝试某种地域性的同业行会监管。控制了金融风险,就可以让地方政府放心地支持民间金融做大,从而有效抑制来自政治方面的风险。另一方面,民间金融及私人企业应当组织起来,游说各级立法机构和金融监管当局,促使其修改法律法规、调整政策,拓展民间金融的合法活动空间。垄断金融集团尽管享有接近政府之便,但民间金融却能够得到经济学家和舆论的支持。

这也正是这份资本自由指数研究的公共政策价值所在。它把资本自由的话题引入公共领域,并用客观的数据证明了:经济自由、资本自由对于经济增长和社会繁荣如此重要,从而让经济学家、让舆论在呼吁政府为民间金融开绿灯的时候有了更为有力的论据。而历史已经证明,理性终究会压倒利益,对于政府来说,究竟是相信经济学的理性,还是受制于垄断集团的利益,乃是对其公共性及明智的一个考验。

资中筠:美国的制度对中国的借鉴意义


资中筠女士

作者:资中筠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

原题:他山之石能否攻玉

从表面上看,今天的中国与百年前的美国似乎有许多可以类比的特点。

从可以类比的方面看,中国现在的发展阶段与美国20世纪初有类似之处:工业化、城市化迅猛发展,经济突飞猛进;社会财富在总量激增的同时,快速向少数人集中,两极分化日益严重;劳动条件恶劣,工伤事故频发;社会矛盾尖锐化,在价值观新旧交替中有礼崩乐坏之势,拜金主义成为时尚,权钱之间的不正当关系造成的腐败现象不断恶化……总之,那个时候美国的高速发展和由此带来的弊病,我们今天看来似乎那么熟悉。

那么,是否在中国也会发生一次类似“进步主义”那样的改革运动呢?

上世纪末,在特大水灾之后,市场一度萧条,急需拉动内需;中国经济学家中,效仿小罗斯福的“新政”之说颇为流行。而他们对“新政”的理解,就是国家主办大型工程以解决失业,也曾有人建议我撰文加以宣扬。我当时确实写了一篇阐述“新政”实质的文章,不过旨在泼冷水,说明我们国情不同,不能牵强附会。其中最主要的是,在政府职能转变方面,两国改革的轨迹正好相反:美国是从小政府向大政府转变,中国则反是。这一论点,也适用于回答对“进步主义”改革如何借鉴的问题。

美国的财富集中是充分的、放任自流的市场经济造成的,宪法保护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幸福”与“财产”常被互相转换)。美国建国以来,个人有几乎不受约束的权利发财致富,政府则原则上无权加以干预。“进步主义”改革的方向,是允许政府有一定的权力进行干预和规范,也就是对财富的积累方式作某种限制。这个过程艰难曲折,国会通过的法规常被法院判为“违宪”,甚至某些新的法规要经过修宪才能出台。

中国的情况正好相反。原来政府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允许个人追求财富、从而创立私营经济,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而且在相反的方向上与美国“进步主义”改革一样艰难曲折,私有财产受到宪法有条件的保护只有两年的历史;任何改革步骤都由政府主导,方向是政府自觉退出某些领域,实行放权。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权力没有完全退出市场,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仍没有理顺。

美国奉自由竞争为圭臬,是各派的共识;之所以有“反垄断”之议,盖因其妨碍自由竞争,其对象是纯粹的私人大财团。反垄断和规范企业行为的过程是政府与财团之间在法律、规则上的博弈,既不存在“国有企业”,也没有“国有化”的问题。中国市场尚未完全实现在规则平等基础上的充分自由竞争。我国的垄断行业是原来号称“国有”企业(按:我在“国有”之前加“号称”,因为实在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实际拥有这些企业)的延续,是享有特权的行政垄断。如今中国反垄断也提上日程,阻力也很大,恰在于“行政垄断”问题上。

美国的腐化也表现为权钱交易或政商勾结,但多发生在商场、议会。由于议员是选举产生的,反腐之道一靠独立而强大的舆论揭批;二靠知情的选民运用其投票权,其中包括改革选举制度进一步扩大民主;三靠加强行政部门的作用。

前两点姑且不论,现在只谈第三点:从老罗斯福到小罗斯福,改革方向都是把一部分足以造成腐败的权力收到行政部门,市政改革也是公用事业部分地“市有化”。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行政、执法部门是超越于利益集团之上的,各级公务员基本上敬业、廉洁,不但守法而且忠实执法;改革的对立面可以提出种种反对的论据,却很少以政府官员可能从中作弊中饱私囊为理由。这一点在平时固然重要,在推行改革时尤为关键。

任何改革措施,无论设计多完美,都要各级行政机构和人员去推行;并非美国公务员必然道德高于其他人,而是在制度设计上隔断其“寻租”(借用吴敬琏先生语)路径。今天,本该超脱的、非营利的行政和执法部门本身成为利益集团,行政与市场以及行业垄断混淆不清,却又要执行反对这一机制的改革任务,“自己革自己的命”;显然,美国加强行政部门权力的办法与此背道而驰。

从原则上,“他山之石”总还有可借鉴之处;那就是,无论在何种制度下,听任两极分化无限扩大,是难以为继的;掌握主导权的权力集团不以最大的魄力主动改革,就会日益被动,发生难以预料的社会激荡。衡量“进步”的重要尺度是“人道主义进程”——不是单纯以物质力量比短长,这是“进步主义”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