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美国是一次试验

一位已经在美国的朋友,问另一位来访的中国社会学家:“美国是什么?”

她是问后者赴美考察3个月之后,有什么综合性的感受,最好能一言以蔽之。后者没有被难住,略有沉吟,社会学家以北京人特有的儿化音回答:“这不是一个通常的国家,而是一个‘地儿’。”

如果社会学家转过脸来继续问我:这个“地儿”用来做什么?我也许只能这样说,当然是用来种庄稼,除此之外,这个“地儿”或许是上帝用来做试验的地方。

试验之一,人类能否在大国众民实行民主制度?

1776年大陆会议通过《独立宣言》的时候,这个星球上的几乎所有居民都认为这一试验是行不通的。历史记载中的民主制度是在古希腊,那是小国寡民:国之小,一城邦耳,民之寡,四五万人耳,不超过今天一个大学社区。美国人以他们特有的莽撞接下了这一试验,果然风险不断。既是大国,就必须有中央政府,为了设立这样一个联邦政府,包括它的中央银行、财政部,1787年费城制宪几乎吵翻了天。就算需要一个联邦政府,它与地方自治——州权的关系怎么处理?州权是制约联邦权的必要配置,也是独立战争之所以打响的动力之一。为了州权,这个国家不仅仅是打了一次,还有第二次——1861年的内战,而内战规模远远超过第一次。南方的理由是:既然1776年我们为此而与英国作战,这一原则写进了《独立宣言》,今天为什么不能以同样的理由脱离北方,自我独立?他们理直气壮地认为,内战是外战的延续,为了“州权”,为了“民主”,南方不惜再战!林肯被迫应战,他应战的第一阶段,是把北方的立场设定于“统一”,越来越被动。只是到了第二阶段,他才把北方的立场转移至“废奴”,从“国家”立场转向“人道”立场。从某种意义上说,南方抓住了程序正义,北方是以实质正义偷换了程序正义。故而林肯虽险胜,内心却为87年前的《独立宣言》竟为南方所用惴惴不安,由此才有葛提斯堡演说,而那篇经典演说必须从“87年前,我们的先贤……”那场著名试验开始。

试验之二,人类能否在不同种族间平等相处?

白昼与黑夜相连固然美好,白人与黑人融合却十分残酷。想想康有为当年出境,第一次见到黑人时惊恐万状,以及百年后中国大学生对黑人留学生的普遍疏离,就不难理解美国这个“地儿”被选来作如此试验,将会流淌多少血泪。只有上帝才能设定如此苛刻的人类学实验:将肤色差异最为分明的黑白两族,拉近至零距离,不许闪避,只许融合!实验不仅触及北美早期史中的贩奴血泪,而且触及个体内心难以抑制的心理甚至生理反应。北方竟然应声而起,为“废奴”而战,并在内战结束后以军事重建的方式,在南方推行种族平等。今天,国际上的亲美派以美国曾经军事占领德国、日本并成功实施民主改造而信心满满,反美派则因美国对越南南方、近年来对伊拉克的类似行为而义愤填膺。两派人几乎都忘记在对外部施行军事重建之前,美国曾在自己的南部有过一场刺刀下的民主试验,而这场军事重建首先是一次失败的记录。北方打赢了南方,却在战后重建中铩羽而归,所谓“种族平等”的诺言,是在内战结束之后100年,拖延至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方得以实现。悲观者有理由谴责种族主义下美帝国主义虚伪,乐观者则援引此次试验最终成功,证明人类大同还没有失去希望。

试验之三,人类在宗教热情与政教分离之间能否找到平衡?

没有宗教热情,就不会有美国,也就没有今天美国与欧洲的重大区别。没有宗教热情,上述试验也许早就失败,1787年费城制宪会议的激烈争吵使富兰克林几乎失去信心,他从城里找来一位牧师,领着那55个人每天开会前向上帝作晨祷,才把此后的争吵控制在可忍受范围。美国是新教徒为追求宗教自由建立起来的,但也是这个新兴国家,在建国之后的宪法第一修正案(1791年),就以宪政语言,将政教分离这一原则肯定下来,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从此,一部美国历史就摆脱不了宗教热忱与政教分离的撕扯。2001年“9·11”事件打中了这一要害,使得这一撕扯一直延伸到美国的对外方略。此前一年,美国总统大选,民主党落败,具有强烈宗教热忱的小布什进入白宫,此后一年,本·拉丹袭击纽约双峰,这两件事内外呼应,珠联璧合,暴露上帝之试验还没有结束。政教合一激发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召唤起美国人爱国悲情冲动,双方都有原教旨热情,只是宗教版本不一。从小布什历次口误中,人们能听出政教合一的冲动,这一冲动来自美国历史的深处,但在21世纪的世界,却显得分外刺目。民主党人只有世俗层面的“政治正确”,“政治正确”只能赢得都市知识分子的同情,不足以应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造成的恐怖。小布什凝聚基督教福音派,具有足够的宗教热忱,人们似乎找到了“以毒攻毒”的希望。但这一“毒剂”是否在打赢这场反恐战争之前,首先就毒化了合众国建国之初的政教分离?

类似的试验还可以举出一些。如第一宪法修正案中规定“人民拥有枪支权”,这是人民为维护自由以抗衡政府垄断武器必不可少的权利,这一权利十分古老,可以追溯到人类的丛林时代,以提醒历史学家注意,美国的民主试验并不是大机器工业时代的产物,但在现代社会又不是没有意义,至少能抗衡政府对人民的暴政。现在,这一古老而神圣的权利却造成日益增多的校园枪杀案,母亲们痛泣,持枪之手首先伤害的是手,而不是政府。自由是否能承受如此高昂的代价?又如移民法案,没有移民就没有美国,移民是美国的母液,而这一国家却以颁布世界上最多的反移民法案而著称。最近一次的非法移民大游行,非法移民在大街上公开游行,合法移民则在人行道上沉默矗立。这一天的新闻照片应该收录进世界历史,使人想起古罗马灭亡于蛮族入侵。这一次“蛮族入侵”不是骑在马上,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公共汽车上。30年前,我在农村集体户聚餐时,能够承担的一个笨活,是用鸡蛋撇去蛋清,以蛋黄搅拌花生油,制作色拉浆。曾经取得的最好纪录,是用一个蛋黄吸收四两生油,而又保持不败,色拉浆像固体那样浓稠,呈象牙状。取得如此成绩的诀窍,是在蛋黄与花生油之间维持平衡:要么是新添花生油点滴得足够慢,要么是已成母液的蛋黄搅动得足够快,方能吸收更多的花生油。美国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色拉”盘,今天能维持得下去吗?这是母液与外液之间的竞赛,看谁来得快。一旦前者慢于后者,一定会有某一个早上,人们走出家门发现,“蛋黄”败遚了,帝国瘫软了,试验也就结束了。

在上帝眼里,我们都是试验品。到目前为止,美国这场试验还没有结束,令人欣慰与令人忧虑一样丰富。小布什夫妇郑重推荐此书,或许有他们的出发点,我们阅读此书,则可检验这一出发点是否成立。我和出版策划人汪宇组织翻译这一套《美国丛书》,也只是想打破大陆有关美国史读物的不均衡局面,让读者能有另一只眼看看美国。此书引用史料并不冷僻,只要有中学程度的文化水准即能阅读。对我而言,惟有一处颇感陌生。1787年9月17日,当富兰克林步出制宪会议大厅时,费城市长的夫人伊丽莎白·鲍威尔正在等他。她问富兰克林,新国家将是什么样?这个八旬老翁回答:“一个共和国,夫人,如果您能够维持它。”

龙应台笔记燃烧香港情

龙应台笔记中对香港人、事、物的叙述和批评,虽然很多没写入书中,但显示她这外来文人二十一世纪初到港后的观感及对文化的执着追求。

龙应台《请用文明来说服我》一书,四个月不到售出九千本,创下香港政论及文化类书籍的纪录。任职香港大学及台湾清华大学教授的龙应台最近再出新书《龙应台的香港笔记@沙湾径25号》,首印五千,书未开售,新书发表会已吸引了一众政要、名家。香港行政会议主席梁振英、前律政司长梁爱诗、着名企业家蒋震、蒙民伟、中原地产的施永青,还有台湾清大前校长刘□朗、好友林青霞等慕名而至,与龙应台的学生和仰慕者等,把召开新书发表会的港大图书馆挤得水泄不通。

从台北市文化局长职位上退下来,龙应台应邀到香港大学执教,于是,她把更革都市文化的火种带到香港。两年多来,她在不同场合,针对不同对象,面对不同阶层,叙述着同一个主题:在追逐现代化建设发展的最大利益时,请留下传统文化中最美好的记忆;在不断拔地而起的群楼中,请留下创造文化价值的空间。龙应台说:“有什么比老房子、老街、老树、老地标更能唤起人们共同的回忆,能激动人们共同的情感呢?而最深的记忆其实就是乡土之爱,可以缝补代沟的裂痕,可以超越政争的对立。”

龙应台的《香港笔记》,是她这两年来香港生活文化记录的部分,无论是对人、事、物的评论叙述还是批评,背后都透露了这位学者对文化执着的追求。她务实地对待她生活的新环境,参与“西九龙”文化建设的讨论,研究“添马舰”,探讨谁是“香港人”。这两年,所有香港城市建设的重要议题,她都没有缺席,都敢于大胆提出一个“外乡人”都深深关切“所在地”的观点。

站在香港的土地上,龙应台是一个外乡人,但在对文化议题作探索时,她的建言,绝对是时代的主人。作家陈冠中为新书发表担任主持,他推崇龙应台,称她是带火种之人。早前,龙应台犀利的文笔差点把北京的《中国青年报》的冰点周刊“融化”,陈冠中也称龙应台是“有种”之人,“她敢写文章叫一个国家主席用文明来说服她”。

但“说服”龙应台却不容易,因为她观察社会、思考现在和展示未来的论点、论据十分严谨。两年来,龙应台住港大沙湾径二十五号,一个置身香港高等学府又面对大海的优裕生活环境,却能让龙应台冷静地找到太多对这个城市现实的批判,构筑起她“我们要一个什么样的香港”的思考。

龙应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与大家一起分享,她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她“这个外来的文人,在二十一世纪初到香港后怎么看香港”。有一天,龙应台走进沙湾径附近的坟场。她并不讨厌坟场,这里透露出一个城市很多秘密和人生的悲欢离合。但抬头看到一大群雪白的鸟,她惊呆了。笔记本中记录了龙应台当时查找的结果,这是一种鹦鹉,学名为“小葵花凤头鹦鹉”,龙应台形容,它们很像一群小学生放学后一齐冲出校门聒噪着,彼此推挤的状态,在这个石头森林的城市,可以有这么大群的美丽小鸟为邻,“对我而言,这是不可思议的香港”。

观察细腻记录详尽

龙应台记下香港是个“老鹰城”,有记录的超过千只,而全台湾也只有二百多只。她发现一种草木皆绿时它却枯萎的植物,但这草科类却是外来物种,对本地生态具有很大威胁。龙应台在笔记中写下了香港有植物二千多种,其中一百四十多种是外来种;香港一百四十多种淡水鱼、其中二十七种是外来种;有二十二种青蛙,其中五种属外来等。观察细腻,记录详尽令人赞叹。

龙应台笔记之中,有老婆婆“打小人”的鹅颈桥;有行政会议主席梁振英的出生地;实业家蒋震最早的发明和贡献的所在地;香港有哪些凶宅及其来由;香港一些地名的来历及其含义等。这些都是龙应台的“收录”,虽然没有编入龙应台的任何一本书中,但也描绘出一个非常精采而又活生生的香港。

《品三国》雄霸排行榜 各界人士畅谈看法

最近,厦门大学教授易中天再度引起关注,焦点正是易教授的大作《品三国》。该书的上半部自今年7月上市以来,一直“雄霸”国内各大文学图书排行榜首席,无疑已经成了近几年出版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是《品三国》太精彩,还是文学图书的出版出了问题?本报记者连线文学界、出版界人士,纷纷畅谈看法。
据了解,《品三国》自今年7月22日上架以来,已累计发行130万册,累计销售达123万,这个成绩在多以千册起印的今日中国出版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意思的是,作为《品三国》出版方的上海文艺出版社却对这种现象感到担忧,该社总编辑郏宗培向本报记者表示,这多少还是反映出文学出版领域的一些问题,正因为好书不多,亮点太少,才给了《品三国》更多展现自己的机会。

不过新星出版社副总编辑、著名书评家止庵昨天却对本报记者直言:“排行榜只是反映了一部分读者的购书趋向,只能作为参考,却不能作为指针,如果唯排行榜是从,那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有时好书常常是寂寞的。”

自易中天在“百家讲坛”开讲三国,及至《品三国》出版,对此人此书的抨击可谓此伏彼起。然而据刚开完作代会回沪的上海作协副主席赵丽宏向本报记者透露的消息,参加全国作代会的作家们,对《品三国》的评价颇高:“无论如何,我们大家还是认为《品三国》对文学名著的普及起了很大作用,有不少积极意义。”

记者了解到,事实上在《品三国》威风十足的这3个多月中,中国文学出版领域还是相当热闹的,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穆克的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金庸的散文集、韩少功的隐居随笔《山南水北》、王安忆的《华丽家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等都是有分量的作品。《品三国》雄霸排行榜似乎只能说明,它更有读者缘,但并没有遮蔽其他力作的光芒。

不管怎样,易中天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将把《品三国》进行到底,这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郏宗培总编辑向记者透露,易中天目前正全力整理《品三国》下半部分的文字,明年年初将隆重上市。

史铁生因病致贫 陈村呼吁专业作家制度

继日前作家洪峰上街乞讨引出作家制度的话题,近日,上海作家陈村在BBS上贴出文章,替身患重疾的著名作家史铁生呼吁,希望支持纯文学创作的“专业作家”制度能够吸纳史铁生,帮助他解除后顾之忧,使之能创作出更好的文学作品。

专业作家制度应接纳

陈村在文中说道:“史铁生是当代最好的小说家,他在今年的作代会上赢得出席会员唯一的满票即是证明。但是,史铁生的身体非常不好。在这社会转型期,他坚持的纯文学创作的经济效益也非常不好。他体质太差,常常要看病住院。这样一位病了几十年的人,身体很差,尚有肾透析之外的医疗问题。而我们国家还有‘专业作家’制度,支持纯文学创作,应该首先吸纳史铁生先生,帮助他解决后顾之忧……”

“合同制”没有医保

据记者了解,史铁生每周3次的透析费用,是由中国作协和北京市拨款的,每年25万元,专款专用。虽然有拨款,但对史铁生这样一位鲜有经济收入的重症病人来说,生活仍然显得非常艰难。“史铁生目前只是北京作协的合同制作家而非专业作家,他接下来年纪更大,写作会更困难。而他妻子本身也是残疾人,也没多少财力来负担他的医疗费用。像他这样的作家,我们怎么能袖手不理?文学是一件奢侈的事,如果不给予必要的支持,那就玩不起了。”

史铁生配得上“专业”

陈村认为,吸纳史铁生为“专业作家”其实并不是一种“照顾”。“他在写作上的勤奋是有目共睹的,作品也相当好,创作能力绝对符合相关条件。与其每次在他病重的时候施以‘救济’,还不如给他稳定切实的保障。”陈村说,此次北京作代会期间,史铁生正在发烧,但他仍坚持前来投票。

上海作协副主席赵丽宏也很支持陈村的建议:“要求很合理。像史铁生这样纯粹而优秀的作家,身体又确实不好,我们应该多给他一些保障。”

新闻链接

长达八年的肾透析

史铁生1951年出生在北京,21岁时双腿瘫痪,30岁那年患上了严重的肾病,从1998年开始做透析。但就是他这样一位深受病痛折磨的人,却在病榻上写出了许多中短篇小说。1983年,史铁生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其后,他创作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分获了1983年、1984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著名散文《我与地坛》更是名列中国当代文学史,感动和鼓励了无数读者。

因为患有严重的尿毒症,史铁生每周必须作3次肾透析。为了避免加重肾脏负担,史铁生在日常生活中还不能多喝水。而每次做透析,在透走毒素的同时,史铁生体内的营养也被透走,让他感觉异常疲劳。

由于多年来病痛缠身,史铁生的文学创作从自身经历出发,直面死亡,逐渐升华出对心灵的真正探索和诘问。他常说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一系列作品《活着的事》、《写作的事》、《病隙碎笔》和《我的丁一之旅》无不深具哲思。

名词释疑

专业作家和合同制作家

专业作家制度是中国特有的一种体制,作家属于某个单位(比如广电局、文化局、作协等,洪峰就属于沈阳市文化局)的正式编制,有正式的国家经费作为工资收入,有一定的福利、医疗保障。作为计划时代的一种产物,这一制度曾经培养了大批优秀的作家,但是也有一些负面影响,比如终身制造成没有竞争压力,作家不写东西也能拿工资。

合同制作家是近年来催生的一种临时制度,作家跟单位之间是临时雇佣关系,不但经济收入不如专业作家,还很不稳定,要视作品的销售、获奖情况而定,而且没有医疗保障。

樊百华:鱼肉人民的垄断剥削(《1989后的中国》之十一)

2003年河北省原省委书记、曾残酷打击举报人郭光允的程维高爆料了,但是,靠诚实劳动、经营致富的进步企业家孙大午被逮捕法办了,理由是孙大午非法集资了。与垄断行业比起来,孙大午的集资太文明、太合法了!行政垄断是非常粗暴的,例如中国电信收取的巨额费用,连集资都不肯算,这是赤裸裸的掠夺。

 

“剥削”这一经济学范畴,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范畴,1980年代我思考了整整十年。这涉及到“价值”如何折算成现实的价格,这样的折算能够依靠怎样的权威,劳资双方可能不可能平等面对各自成本与利润的计算结果。我思考的结果是:这不是一个经济学、财会学的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学问题。也就是说,经济剥削仅仅与政治压迫相联系。即便是雇佣关系,只要工人的人权与公民权(包括通过平等的谈判确定的最低工资标准、最低生活保障等等)得到充分的尊重,有没有剥削就只能交给个人的选择来处理。

也就是说没有了政治压迫有无剥削人们会有个人感受,但只要有政治压迫就必然有经济剥削——经济剥削、性垄断、舒适生活,是人类压迫的最原始的目的。这里不详论。

毛泽东时代中国共产党对人民的剥削体现在特权享受和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不顾人民生活的生产扩张)上。邓小平时代以来共产党对人民的剥削体现得更广泛,可以说人类的剥削社会所有过的全部罪恶,共产党在不同程度上(例如精神统治还有但已经减弱)于今都有。

共产党剥削首推垄断性行业。有几种情况,一种是行业整体的侵权,以电信为典型;一种是有的地方搞土政策侵权;还有一种是公然违规犯法侵权。而垄断性行业即使有公然违法侵权之嫌,往往也能仗着国家主义、地方保护主义,大行其道。

“土政策”与权力经济

中国是一个“土政策”泛滥的国家。一般说来,人们对“土政策”的理解仅限于县、乡、村,其实,上到国务院下到乡村都有很土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土政策。土政策的要害是亵渎公正,违反宪法,违反联合国的人权公约和一些国际文明通则。

少量的“土政策”确有一时的必需,如当初深圳特区的建立。大量的“土政策”呢?是在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义上出现的。一个小小的湖北省利川市,竟曾有2200多项乱收费项目(记者说据该市物价局局长介绍,这还是不完全统计——记者采访时统计工作还正在进行)。南方某省曾发生同一房地产项目的同一测量环节,城建部门收取了“规划红线费”、“测量放线费”,土地部门还要收取“地籍测量费”;即使在同一个部门内部,也是层层重复收费。城建部门收取“市政公用设施配套费”后,又收取“城市综合开发费”;土地部门收取“土地使用费”后,又收取“建设用地附加费”,摊入商品房价格的收费项目共135项,其中89项不合理!该省物价局对98个企业的调查,1996年各种收费、“捐资”、“赞助”金额高达6900万元,占企业当年利润的38.2%,相当于纳税总额的15.6%。这还仅是对部分企业的调查。

1999年春节前,我在南京街上看到装满自行车的卡车又多了起来。有市民说,管交通的一到年底,罚款就来突击。有的不准入市区的摩托车在边缘上绕一个圆盘,即被逮住,而且通知你“过些天”去取,为什么?放一天有一天的保管费。1999年3月初记者报道说,南京市1998年底开展对非机动车整治活动后,共查处违章16.9万起,暂扣车辆9.8万辆。3月1日下午4点钟左右,记者在南京市白下路与太平南路路口,见到一位姓张的女士向交警询问被暂扣自行车的去向。据她说,当天上午9点多,她们三人从住处骑车去新街口,到这儿,看见是红灯停了下来,值勤的交警认为有两辆自行车已越过了停车线,便处以每辆50元的罚款,并且暂扣一辆车子。下午她们交了罚款回来后,被暂扣的自行车已经被送到停车场去了。(取自1999年3月6日《法制日报》明磊 文)

1990年代,最有趣的现象就是各类证件频频更换,工本、手续费无疑是动力,否则,能连续使用的证件根本就没必要换。难怪有的城市换一次身份证、户口本要花几百元,银行办理购房按揭有的要花几千元工本手续费!

在毛泽东的故乡湖南省湘潭市,1998年3月份的一项调查表明,在税务局的税收之外,全市有27家单位收费,收费项目达77种。而经湘潭市政府批准的执收部门仅为13个,收费项目33个。不仅一些已明令取消的收费项目卷土重来,而且一些单位擅自设立收费项目和收费标准,如打黄扫非保证金、法制培训费、文化场所治安管理费等等。

事实上,不仅中国乡村、城市多土政策,中国的政府也就是国务院及其各部门,也有“土政策”。我还想十分平静地说一句:相对于共产党党章而言,允许私企老板进入共产党,无论是早已发生的事实,还是新近所谓重要讲话中宣布的,都是没有游戏规则可言的“土政策”。世上的顽固有多种,不上路子、不讲任何规矩的顽固最可怕。高度“滑头刁蛮”,就让人无话可说。 “土政策”即反规则的胡作非为。作为中国政府,“土”的涵义有:⑴违背法律(在侵害公民“合法收入”的意义上,必然是违背宪法的);⑵违背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⑶与国际社会的文明主流相冲突。由于这方面的土政策都以严肃的红头文件、法规条文出现,能看出其不合理性的公民就很少。他们以为是在执行国家政策,却未曾想到并非国家政策都是合理合法的政策。但是,国家主义下的国民性决定了人们在这方面的“逆来顺受”习惯成自然。倒是一些官员有时讲得坦率。例如1998年年初朱总理、1999年年初财政部长项怀诚都坦诚讲到费大于税,民怨沸腾。再如朱总理电视上公开讲到的却被无赖中宣部删改了的“电信收费还要成倍地降!”垄断部门公然依靠垄断地位乱提价的脏事太多了!这就是“土”。小学生用“土”字也是可以造出好多词来的。大概“土包子政府”可以说,“土匪政府”是不作兴说的。

中国各级各地政府的财政有合法与非法两块,是公开的秘密。足见最在乎面子的政府恰恰又最不在乎脸皮。预算内的财政是小财政,这个财政是一直过着紧日子、缺少钱的,但各级各地几倍于预算外的大财政就有钱了——国务院各部委动不动就被查出小金库几十亿、上百亿元!各种越权收费、强制收费、搭车收费等乱收费现象,多见于诸如铁路、邮电、电力、城市公交、供水等垄断性行业。如铁路货运中的货票工本费、联营服务费、分流附加费、赞助费、路外伤害宣传费等,这类乱收费、乱加价,名目繁多,货主敢怒不敢言。一些中介服务也存在着收费行为不规范、收费标准明显偏高问题。如受行政机关委托,对企业进行年检、年审、咨询、评估,其费用本应由委托单位支付,但实际操作中却是向企业收取。收费规模也日益膨胀,给企业和社会带来极其沉重的负担。国家计委曾有一项调查显示,各地在汽车购买、落籍和使用过程中的收费项目有5大类50多项,收费有交通、财政、公安、工商、城建、技术监督、环保、教育、环卫等十几个部门,一辆非营业性车辆从购买到上路行驶,一次性交纳的费用,最多的地方竟然占了车价的43%,营业性车辆交费更多,车主反映十分强烈。上海市多年来实行的车号高价出售,直到行政许可法将要实行的2004年5月,才终于受到多方谴责,但能否改变还难预料——上海的权力树大根深啊!

中国老百姓长期管铁路叫铁老大。应该说对中国铁路情况比较了解的,在中国最高级领导人中要数丁关根,因为他曾经出任过铁道部部长。这两年由于公路、民航的迅猛发展,铁老大的架子拉下了不小,但再拉下还没有下到一般企业的程度,九五之尊没有,八五之尊还是有的。1998年7月13日14时,大连市衡平律师事务所律师张辉持沈阳至大连空调硬座客票(票价60元),乘坐大连铁道有限责任公司客运段值乘的K234次特快旅客列车返回大连,由于铁路自身原因,造成列车晚点2小时18分。张辉认为K234次所以比同区段其他普通快车票价高出33元,主要是因为提速,大连铁道有限责任公司应当对晚点负违约责任。因此,张辉于1998年7月28日诉讼到大连铁路运输法院,要求大连铁道有限责任公司赔偿30元,并向其公开赔礼道歉。结果一审、二审原告均败诉。审判长张胜奎说:关于旅客列车晚点铁路企业应不应该承担赔偿责任,在现行的法律法规中没有明确的规定,这并不是立法上的疏漏,在制定铁路法时对于旅客列车晚点应承担赔偿责任曾有过考虑,但考虑到中国的国情、铁路企业的双重属性和现实状况,取消了此条规定。(取自1999年1月15日《法制日报》丁一 等文)

“国情”二字我们是颇熟悉的。“中国有中国国情;××省有××省的省情;……×××官员有×××官员的性情。”这情那情,且常假以从实际出发的美名!世人凡非傻瓜,从实际出发乃理性的本能,可是因为国情而故意取消有关保护人权的规定,这逆于法的情就不该容了。再说交通管理。新车上路难是各地普遍存在的现象。有关部门曾作专项调查,以西安市为例,按照西安市车辆管理所公布的收费标准:大型车(牌照费100元、安全费50元、二环费1200元、道口费40元、其它费8元);小型车(牌照费100元、安全费50元、二环费800元、道口费30元、其它费8元)。购车者除缴纳以上费用外,还须缴纳12%的车辆购置附加费(以8万元夏利车为例,大约需要交纳9600元)和最低在3000~4000元的强制保险费以及4桶抗磨剂产品(每桶抗磨剂大约130元)费,共计520元。属于公款购车,缴纳数千元的购车控制费仍然在实行。这还是“有关部门”的调查及“西安市车辆管理所公布”的“标准”项目。城市交通中若为环保和优先发展公交计倒也罢了,但往往与地产车的营销情况、管理部门的利益相连。有的地方荒唐到只要愿意多交钱,不经考试驾驶证也照发!对一些私车拥有者来说,每年年检都得“掉层皮”……

几年过去,邪恶的“抗磨剂”又在宁夏银川市出现了!因为要在银川举行中国少数民族运动会(中国的民间体育不怎么样,但各类大规模运动会却开得不厌其烦),经费不足怎么办?就在老百姓头上千方百计捞呗!于是强制推销起几百元不抗磨反倒能够卡死活塞的“耐磨剂”来,真个是劳民伤财!

垄断部门是中国社会无处不在的乱收费的始作俑者。据权威部门统计,1996年全国年收费总额就达4000亿元,其后并以年均20%的速度递增。但这数字中显然不包括电信行业的垄断乱收费。最大的乱收费在中国反而不是乱收费了,这很有点像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例如毛泽东)犯罪就不是犯罪而至多只是错误罢了!

 

YS论坛

何清涟:从一部纪录片看中国劳工权利

最近,一部题为“失败者还是胜利者” (Losers and Winners)的德国纪录片问世。这部以他者眼光拍摄的纪录片很能说明中国劳工的生存权益。

通过电影画面在德国工人和中国工人之间交错切换这种直观方式,“失败者还是胜利者”记录了这些中国工人在德国的经历:

2003年初,中国兖矿集团以购买技术的方式收购了德国多特蒙德鲁尔区的凯泽斯图尔焦化厂,中国方购买的是技术,原价6.5亿欧元的设备是以废品价格每吨15欧元卖给中方的。中国机械工业建筑总公司(简称中机建设)的400多工人将该厂拆解,装在万吨货轮上运回中国。这些中国工人每天工作12小时,一周工作7天,每个月挣400欧元,却干着德国工人给4,000欧元也不愿干的工作。德国人以为需要3年才能完成的工作,中国工人一年半就完成了。

――这个故事似曾相识,因为200多年前美国西部修筑铁路时,中国劳工也是以其工资低廉但比其他国家的劳工更能吃苦耐劳而举世闻名。不过,这次付中国工人工资的不是外国老板,而是中国本国企业兖矿集团。否则可以被民族主义者控诉为外国资本家对中国工人的残酷剥削。

如果按中国官方习惯用的宣传口径,肯定要说“中国工人以吃苦耐劳与不计报酬的工作精神赢得了所在国高管及工人们的尊重,大家翘起大姆指称赞‘中国工人好样的!’”――这类言论在中国的媒体宣传中从来就未绝迹。

接下来的镜头就是工人们在德国的生存状态与他们的未来希望了:这些工人8个人睡一个房间,吃工地食堂的“大锅饭”,每周工作超过60小时。他们省吃俭用,将攒下的一点钱留给家里,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接受教育,“做个白领”;每个月,中国工人就要选出7个最勤奋的工人作为“本月最佳工人”,戴上大红花照相上光荣榜;……

这类情景中国人亦不陌生。当今到城市里打工的两亿多农民工,如果能够达到这些工人的生存状态已算是非常“幸福”了,比他们更糟糕的处境比比皆是,比如几十个人睡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工棚里,辛苦工作数月乃至更长时间却拿不到分文工资,追讨欠薪还要挨打甚至送命。哪有雇主愿意花心思给他们戴上大红花?

德国导演当然不会知道遥远的中国的真实情况,他们每天听到的、看到的有关中国的消息都是中国经济发展如何迅速、中国正在崛起,中国将在20年内要赶超美国,人民生活正在迅速改善,……即使到了中国,进入他们眼帘的也只是中国那几个“现代化橱窗”的美景,基于此,他们自然无法得知占中国人口80%左右的社会底层中国底层的社会成员,如果能够得到每月4,000多人民币收入,并通过省吃俭用寄回其中将近一半,已经是一个多么令人鼓舞且不易得到的机会。

最有意思的是负责该项目的党委书记莫立崎(他的梦想是早日坐上奔驰)对这种“血汗工资制”那种理所当然、充满自豪的感受:“毛主席有句话是: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没有一点牺牲的精神,哪有兖钢的今天?我们在地下800米矿井工作的工人,头上哪天不是嘎扎嘎扎的响,那能没有一点危险吗?要是按照德国人的做法,那就别干了。” “我觉得,德国虽然现在比中国好,但是如果不知道变动,迟早要被中国超过。”

那么究竟谁是胜利者,谁是是失败者呢?导演吕肯认为这应该由观众自己决定:“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认为德国和中国工人都是失败者:中国工人拼命的工作,却看不到一点美好的前途;德国工人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关闭了祖辈相传的矿井,心灵的苦闷难以表述。”

从社会进步的角度看,中国工人的生存状态首先证明了社会制度的失败,因为这一制度缺乏人性,国家财政的富裕是通过劳动者极不体面的血汗工资制度支撑起来的。而中国工人之所以成为失败者,那是因为他们承担了社会制度失败以及人口与资源关系过分紧张的传递效应。而他们希望所在,即后代能够成为“白领”的梦想,也因为中国教育成本的高昂与知识型劳力严重过剩而变得遥不可及。

谢 泳:一个美国人对中国民主的看法

《平民政治的基本原理》是早年做过驻华公使的保罗·S·芮恩施专为中国人写的一本公民教育读本,1921年商务印书馆印行,中英文对照本,罗家伦翻译,蒋梦麟校阅并序。据罗家伦在”译言”中说,他翻译这本书时,冯友兰和周炳琳都帮过忙。

所谓”平民政治”是亚里斯多德的说法,区别于”君主政治”和”贵族政治”,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民主政治或者宪政。蒋梦麟在序言中说:”芮先生在中国多年,多与我国人士往还,对于中国抱十分希望,我国人民对于先生感情亦极厚。芮先生不但为欧美的政治学者,对于中国政治亦素有研究,所以他这本书不是又悬空谈政治原理,实对于我国现行政治,有切要的和建设的批评,把欧美的政治和中国的需要,明明白白的讲出来:如国家是如何成立的,宪法的性质是什么,国家的各种机关是如何组织的,如何运行的,中国实行平民政治,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商务印书馆出版过芮恩施的回忆录《一个美国外交官的使华记》(李抱宏等人翻译)。我看这过本书。回忆录还是西人写的好,这是我一向的一个看法。芮恩施在回忆录中没有提到他的这本书,因为他在1919年后半年就离开中国了。我估计这本《平民政治的基本原理》是他回到美国后完成的。从芮恩施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他早年和北洋时代许多政要和名流的往来,比如梁启超、傅增湘和蒋梦麟,其它如袁世凯、段祺瑞和孙中山等。在他笔下,各种人物都非常真实,政见各不相同,角色时时变换,但作为个人,这些人物都是相当了不起的,这是读这本书的一个基本感觉。芮恩施离开中国的那年,正是五四运动、巴黎和会、”二十一条”之类大事不断的的时候,在他的回忆录中,我们可以把握到一些真实的历史,特别是北洋政要和学生之间的许多细节。芮恩施是真正了解中国的。

罗家伦翻译的这本书非常通俗,那时白话文的地位还刚刚确立,但能运用得如此自如,对于我们了解当时白话文的发展,也很有启发,除了文学作品以外,当时翻译作品中白话文的运用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芮恩施虽然是美国人,但他对平民政治在中国实行的看法,对我们今天还很有启发意义。他认为,民治原则在中国这样大的国家实行肯定有很多困难,但他不赞成说中国人不能实行民主。他说:”有许多人公然说是中国不适于民治,他们的意思就以为中国的人民如此的软弱而无知识,必定要时时有独裁的势力,能发号令使人动作而不需给理由的,在后面鞭策他们向前去。这个见解,与我完全不同。我承认中国所遇着的很多困难,领土是很宽广的,各省的语言、风俗和经济的利益是很复杂的。政治统一的感情,不甚发达。国家和公共的行动,以前总不曾对于人民表现他们最好和最高的利益。”

芮恩施讲了许多他看到的中国困难后说:”我觉着无论是谁,如果真能知道中国一般的和共同的生活的,没有不感想到唯一适于中国的正当制度,就是民治与代议政府。”芮恩施解释了他的理由。第一,中国人民中内层的平等观念,就是最显明的特质,而且他们的理解工夫,使他们的行动,明白公平,不趋于极端。这些性质,在民治国家中都是很重要的。第二,选择领袖,中国人也有经验。不过他们的选举不用投票,而且用社会慢慢赞同的程序。在乡村之间,用自然的程序,推举年事较长,对于讨论本地的事务很有智慧,很能解决本地争端的人,经共同的同意,认为领袖。这当属投票选举内层的原理,关乎公共的讨论,中国人也很适宜。他们对于讨论公共的事是很有兴趣,而且是在公共场中很能说话。

芮恩斯对中国实行平民政治的看法是:”所以若是自由平等国家与代议政府的理想,真能彻底的被人民抓住,在中国建设一个伟大、能干、有势力的政治的社会,这种材料就在手中。只要有领袖能将他们自身专心致志在这个目的,他们将来很能成就一种永久的事业,远过于任何私人的利益和财产之上,因为只有经过他们,这很大的人口,才能渐渐的成为真正快乐的和兴盛的,且含有一种人生的满足,这个满足,只有人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庄严高尚而有正当势力的国家中之一分子,方可得到。”

芮恩施的这本书,在中国早期政治学学科形成中,也应当有一定的地位,虽然是一个通俗性质的读本,但也自成体系,举凡现代政治学所涉及的内容,大都在其中。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才知道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在2003年重印过这本书,可惜我没有看到过。

--观察

张伟国:胡锦涛 “倒海翻江”流产——《动向》11月号编辑手记

过去一个月中,北京内政外交都有声势浩大的活动,纪念长征70周年、中非论坛和中国与东协商务与投资峰会,然而这种热闹的假象并无法掩盖中南海日趋白日化的权力斗争,本刊独家报道揭示了中共反腐风暴的背景:五月初胡锦涛秘密视察北海舰队在黄海险遭不测,这迫使锦涛下定决心要“翻江倒海”,而陈良宇案继续在上海发酵的同时,黄菊的“留职修养”,说明上海帮已受到致命重创,但是江泽民的继续出镜甚至还与军方互动、上海一把手空降流产,均反映了胡锦涛尚没有外界宣传得那种实力,依照中共自身的评判标准,至少还不及当年江泽民整肃陈希同,把上海帮一锅端掉——“倒海”翻不了“江”。

胡温一边高唱“和谐社会”,一边加强一党专政,既是欺世盗名,也是自欺欺人。中共老人谢韬曾五十年代被打成胡风分子,八十年代出任中国人民大学第一副校长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第一副院长。本期发表谢韬的一封信函,剖析了中共积重难返无药可救的根本原因,谢韬指出:现在很多的分歧与误区,都在于列宁与斯大林从左的方面修正了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修正主义者是列宁和斯大林,但列、斯的左的修正主义又恰如普(列汉诺夫)氏所分析的,是“无产阶级不成熟,劳动者贫困文化落后,觉悟低下的伴生物。”是“流氓无产阶级为取向的意识形态和特殊策略”。现在我们分析很多问题,共产党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坏,为什么左的东西总改不掉,为什么总不能丢列、斯这两把刀子,为什么一切当权者都喜欢专制独裁,为什么共产党总搞文化思想专制,敌视多元文化和民主法制等很多根本性问题,都与这个问题有关。

上海剧作家沙叶新介绍《永不服罪》的徐洪慈敢于对中共说不的精神气质,对于中国社会有相当深刻的批判,他写道:“全无自由的社会,监狱内外几无区别,只是一为有形之监,一为无形之狱;控制的程度有些微之别,但监狱的性质无实质之异。很多跨出监狱大门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自由了!很多偷渡到异邦的人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自由了!可见他们都曾没有自由,都曾生活在有形和无形的监狱中;即便不在铁窗之内,他们也是狱外之囚。”一如他的其他作品,寓意深刻,不谛给方兴未艾的维权运动提供了精神武器。

香港闻人霍英东临终前给中共的忠告则从另一个侧面揭示了中共异化的本质:表面上不怕西方制裁、封锁,不怕西方军事威胁,实质上却怕以法治国、以法治党,怕社会舆论监督。北京一边力挺陈冯富珍,一边大肆围剿勇于行使监督权利的管轶教授,间接印证了霍英东对中共本质的认知。当中南海踌躇满志、自以为得手的时候,恰恰是它陷入无药可救的深渊。

附:

11 月号《动向》目录(总第 255期)

【长短论】

陈太世卫才当选,中共变脸批管轶

【京华传真】

黄菊留职休养 ……《争鸣》记者 罗冰

霍英东临终前向中共留言……《争鸣》记者 罗冰

六中全会文件披露三大隐忧……《争鸣》记者 罗冰

各省行政开支半年超五千亿……穆木英

黑社会势力成员四千多万……岳 山

【小消息】

邹家华:十年内要大乱!

黄菊在沪接传单促下台

贾庆林出访暴饮暴食

黄丽满抛售二幢住宅

沈国放又闹绯闻

周正毅演自杀闹剧

社保基金 40%被挪用

中央下令开放高干宾馆

黑道控制四大领域

山西法院院长职价 500万

六百万大学生失业

高等院校办夜总会

书城每天失书二百

有价新闻占六成

 

【神州内望】

黄海险遭不测迫胡锦涛”翻江倒海”

——中共反腐风暴大背景揭密……本刊特约记者 傅清

人民日报腐败黑幕令胡锦涛棘手——本刊特约记者 柳同

 

【政坛迷津】

倒海并不翻江……符春申

华国锋似梦魇

折磨十七大前的胡锦涛……(美国)刘晓竹

胡锦涛的”反日运动”将见成效……  (美国) 朱学渊

 

【大众议院】

以” 和谐” 的名义消耗中共的统治资源……(大陆)昝爱宗

中国是什么样的 “核心” 国家……(大陆)胡孟德

要面子还是要生活

——中国越南”城管”对比……(越南)张明

【专题:波洛希创美国新纪录】

民主党赢得美国大选——

佩洛西笑得最欢……(美国)高路

选举钟摆效应改写政治版图……金枫

【谍海波谲】

吴丹妮案件的省视——

中共间谍渗透美国情报机构……  周文思

中国间谍在美国硅谷无孔不入……(美国)陈欣齐

【维权行动】

公权败坏与公民维权
——关于中国大陆维权运动的若干看法……(大陆)焦国标

贾甲让四个政府”不作为”……(新西兰)草虾

 

【香港焦点】

香港传媒怎样受控和自律……张滔

【台湾话题】

第一夫人被起诉与密帐制度…… 金波

【艺文长廊】

苦难必须反省而非玩笑

——”黑暗的知青政策”与 “知青怀旧” ……(大陆)冉云飞

《永不服罪》的徐洪慈

仰天长啸:不!……(大陆)沙叶新

【共运史话】

从他信赴京看中国的庇护……(美国)程映虹

卡斯特罗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美国)程默

【经世济民】

垄断行业隐型暴力”宰人”……(大陆)綦彦臣

【文革40 年祭】

《文化大革命: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序……(美国)林培瑞

人性在政治风波中的经典个案:

王光美离间了毛刘……(大陆)朱健国

【天灾人祸】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 看艾晓明、胡傑合作的新片《中原纪事》……武宜三

矿难中武警在维持 “和谐社会” ? ……(大陆)赵达功
 “11 、5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的真原因……孙瘦

【特辑:中共诊脉】

这个党是很难救了,积重难返

——给丁弘的一封信……(大陆)谢韬

中国的官员在哪里……岩蒻

一党专政与「和谐社会」……杨力宇

有罪推定的党内恶斗的工具

——”双规”陈良宇之我见……  (美国)陆文禾

【法苑刍议】

最高法院展开自我抬高运动……(大陆) 陈永苗

【北美轶事】

加中关系趋向重新定位……(加拿大)盛雪

中国黑熊与美国中药店的熊胆粉……(美国)陈欣齐

【英伦来鸿】

中国对非洲集权政权的支持引起世界的不安……(英国)胡少江

【国际舞台】

非洲国家首脑胡锦涛……林保华

怎么看萨达姆被判处绞刑?……张三一言

【为人师表】

科学巨人,道德侏儒

——杨振宁信口开河遗害社会……(大陆)东海一枭

中共出卖教育资源结出恶果
校园骚乱令”和谐社会”开门红……楚一杵

【媒体脉动】

互联网在中国的角色和使命

——世界”互联网管理论坛”在雅典举行……吴子茵

点评中国媒体新困境……未撇

【神州百态】

地方党的自我炒作与文化大跃进……(大陆) 谢领米

这是否一场对”疯子”的审判?……(大陆) 祁绵逸

【书坊探幽】

强奸民意和擅自代表

——”多媒体网络剧 “《我们走在大路上》观剧记——(大陆)张耀杰

【彩页】

高瑜 屡屡获奖「新闻勇气」名副其实

–首发动向

张广天:眼皮里摘下的梅花

  12月,在东方先锋剧场,本人又有新剧上演。

  剧名:眼皮里摘下的梅花》

  原著:张广天
  
编剧:谭丽莹
  
导演:张广天 李梅 王玉宁

  演出时间:12月6日——12月16日

  订票电话:65597364 65276911
 
  《眼皮里摘下的梅花》一剧,根据张广天《人类的当务之急》中讲述的故事改编。在书的开篇,作者写道:
 
  你能想象一个人有那么多的神奇经历吗?
  他先是从上海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在闸北的一所中学教书,随后在西双版纳开了一家“无政府主义旅店”,然后出家去福建的广化寺,又徒步行走到缅甸,与缅共游击队生活在一起,转而又被缅甸政府军捉获,历经艰险逃出来后,穿插一条小路去了泰国的寺院,在寺院里一呆就是一年半;之后又为了伊拉克战争去东京祈祷和平,在机场为帮助福建移民而陷入是非,被投入老挝移民局的监狱;为了获得自由,他在监狱中绝食两次、割腕一次、剖腹一次,逃跑一次;最后,在联合国有关组织的干预下被送到丹麦的奥登塞。
  他是个诗人,教师,沙弥,和尚,哲学家,文化使者,瑞典图霍尔斯基文学奖的获得者,又是一个平凡的追求真理的年轻人;他会缅语、泰语、老挝语、英语、丹麦语、德语和一点点越南语、瑞典语;他曾经是中国人,后来有了老挝公民权,现在的国籍是丹麦籍……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什么?他是不是真切而活生生地就在我们身边?这些光怪陆离的传奇经历难道不是杜撰的吗?所有这些疑问,都将在12月9日至12月19日东方先锋剧场的现场演出中得到解答。
 
 
 

魏尔兰与兰波的小道

在这个少年激昂的意志下,他又产生了他一生脱不去的那种错觉——他好像一生就在等着这一刻,他从岸上走下来,“我的灵魂正在向海滩驶去”。

兰波这个人,我一直是不想碰的。围绕他的传说太多,后来简直就像神话一样,成了一代代诗人的精神支柱。而且一传十十传百,反反复复那几件事。早熟,有诗才,性格乖戾,意志如铁,与魏尔兰的特殊关系,二十岁以后没有再写过一首诗,三十七岁死于癌症。样样是传奇的佐料。

倒是魏尔兰这个人常被拉入兰波的生活,而在这个传奇中他始终是个配角。从某种角度看,兰波这样的人,生活中恐怕难有除他自己之外的别的主角。倒不是他的诗别人都难以企及,而是他独断的个性。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杀手,像大树一样,枝叶越浓密,在其树阴下的花儿草儿便只有死的份儿。而这样的人,往往是人群欢呼的对象。古往今来,这是个永远记取不了的教训。

话说回来,我后来仔细研究了这两个难兄难弟,发觉两人中,真正具有诗人天命的是魏尔兰,而非兰波。诗歌于兰波只是青春期的躁动加流星般的天才闪现。二十岁后罢笔,并非天才对命运的精心导演,而是体内已没有这样的需要。他由激情很快滑向某种清醒,而清醒是诗意的杀手。兰波恰恰是个过于清醒的人,他控制他人和自己的本领都非比常人。他的神话并不起始于他十五岁开始写诗,而是他二十岁后彻底地离开文坛。所有异常闪亮、又突然中止的东西,都能激起人们无限的想象。与他相比,诗歌于魏尔兰就是其整个生命,不是疯子难成真正的诗人,用在他身上正合适。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随心灵律动的人和随利益漂浮的人,魏尔兰属前者中的极至。这种人扑向幸福或灾难都怀着同样的热诚和天真,坏了别人的事却永远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命运已在传说中被凝固在一起,后世只掌握一点史料的我们,作他想的余地不大。我挑来拣去,在两人交往的这场戏里,有几幕简直鬼斧神工。绝大多数人在人生舞台上只是看客,跳出来做戏子的本领和胆量都不够大。跳出来的人才是传奇,因为他们做了我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们舒舒服服呆在常规的世界里,他们却从常规的世界进入了非常规的世界。大作家没有不是混蛋的,也就是无毒不丈夫的意思吧。这样说很吓人,虽没有资格连自己也骂进去,但至少骂倒了一大片。有什么办法呢,幸福的人生好像是不值得书写的,我们往往只能在悲惨的人生中嗅到那么点永恒的味儿来。

舒瓦瑟尔过道

从地铁十四号线金字塔站上来,向北走一小段磨坊街,就与小田园街交会,过了街就有一个商业长廊舒瓦瑟尔过道。这类过道在塞纳河右岸歌剧院和王宫花园一带还有好几条,很有旧巴黎的味道。其实就是细长的商业街,只不过上面有玻璃顶棚避风遮雨。20世纪后半叶大型超市和商业中心出现后,没有人再到这里购买生活必需品,这类过道的保留更多的是旅游明信片的性质,而没有多少实用性了。不是旅游季节,这里很安静,满可以依稀拂掠几缕旧时代残留的金边。

我那天走进舒瓦瑟尔过道,这类长廊建筑大同小异,因此极容易张冠李戴。那时候我正在大作家塞林纳的生活旋涡里打转,知道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个过道里他母亲开的花边铺子中度过的。记得他说,母亲一辈子做花边,自己却从没有用过,因为脑袋里从来就有一条界线,那是夫人小姐用的。这段话我印象很深。老实人常在头脑里划出一些界线,痛苦也好,幸福也好,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接受这些界线。这种认命构成了“社会稳定”的强大基石,那金字塔尖下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命运的叹息,无以数计。有时候我想我们自己就是我们自己的监狱。

塞林纳在花边铺子里写作业的时候,已是20世纪初了。19世纪后半叶,这个过道里也发生过一件事,初看是一件小事,都不值得一提。谁也无法预料起始的那点毫厘会在日后扩展到什么程度。后来超出上述“界线”的那些事,就是从这个过道开始的。那时过道里还没有塞林纳和他的母亲,里面有一位出版商叫勒梅尔。时值1871年7月,镇压巴黎公社的“血腥五月”刚刚过去。勒梅尔收到躲到外省去的诗人保罗。魏尔兰的信,问他诗集《好歌》的销售,并且想让他再出一本《失败者》。那时候所谓出版诗集,印个一百本了不得,名声多在圈子里。诗人靠稿费根本活不下去。

勒梅尔回信说:至少要等一年,让风声过去,才能再出版他的东西。勒梅尔在信尾以一条金规奉劝他:“从你的生命中去掉两样东西:政治和妒忌,你就会成为完美的男人。”

政治,魏尔兰是不敢沾了,否则要掉脑袋的。巴黎公社期间,他因为政治倾向类同,也因为判断错误,没有跟市府的人去凡尔赛,而是留在巴黎市政府继续做他的公务员。他没有酒壮胆,其实胆子很小,并不敢参与什么大事。为在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面前逞强,参加了国民自卫队,但一天仗都没打。可留下来本身就是“站错了队”。五月流血周一过,他把租的房子退了,带着已有身孕的妻子,跑到外省暂避。7月中,他被新政府解除了公务员的职务。

8月初回到巴黎的他,对失业倒也不伤心,本来小公务员的职位就与他命里要做的诗人格格不入,只是安家立命的权宜之计,靠着祖上的一点积蓄,他做个专职诗人也不错。

这天,他走进舒瓦瑟尔过道找勒梅尔取代收的邮件。信函中有一封吸引了他的目光:信寄自北方阿登省的夏尔城。

是他的旧相识布列塔尼神父寄来的,主要是向他推荐另一个人,夏尔城的一个中学生,十七岁,名叫阿瑟。兰波。这个陌生青年的信也随信一并寄来。魏尔兰拆信一看,满纸绝望。兰波说,在这个北方阴郁的小城,没有人理解他这个诗人。诗也随信附了几首。一读之下,果然有才。

几天以后,第二封夏尔城的来信寄到勒梅尔处。比第一封更绝望。随信又是三首长诗。魏尔兰耐不住了,把这些诗拿给帕那斯派的诗友们看。帕那斯派这个名称来自勒梅尔1866年到1876年间陆续出版的三卷诗集《新诗选》。里面收录了从波德莱尔到马拉美、魏尔兰等一批新诗人的作品,这批人以古希腊传说中的帕那斯山人自居,主要是反以雨果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他们追求诗句的完美,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帕那斯诗人们读了兰波的诗,被里面交糅的美与狂暴所镇慑。喜欢的人甚至说:“这是新的波德莱尔,更野性。让他来吧!”

魏尔兰给兰波回了第一封信,信中说:“你有点变兽妄想狂的味道。”“变兽妄想狂”是个精神病名词,患者精神错位,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狼。又说:“你在诗人这个战场上已经神奇地具备了武装。”

接下来便是为兰波找住处。他逃难回来自己没有再租房子,暂住岳父母处。他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让岳母答应收留兰波几天。一切准备就绪,他向夏尔城发出了邀请信:“快点来吧,亲爱的知己,我们渴望你,我们等着你。”随信寄去了他在诗友中为兰波筹集的旅费。

两人谁也没有想到,此番相会具有流星相撞的效果。这一年魏尔兰二十七岁。

尼科莱街14号

尼科莱街在蒙马特高地,圣心教堂东面的半山坡上。这条街一百三十年后的今天几乎没大改变。巴黎有时是令人吃惊的,来到蒙马特高地前的巴尔贝斯区域,我那天一时之间以为到了索马里首都,全是黑人,而且多半是不友善的,穷人难得雅兴,算是一种解释。走了两条街,顺坡拐进尼科莱街,喧闹便全落下去了。巴黎人怀念的旧世界的影子,幽灵一样徘徊在这样的小街里,像夹在历史书里的旧书签一样浪漫。走到坡上,有一个小院子,铁栅门后的两层小楼,算是魏尔兰的故居。门口有市政府竖的铜牌为证。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瞥见了那个“耀眼而悦人的白色身影”——十六岁的玛蒂尔德。几乎是在结婚整整一年后,他又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兰波。

魏尔兰后来在诗集《不久与往日》中一首名为《爱上了魔鬼》的诗中写道:

“他出现在一天晚上,

那是去年冬天,在巴黎,

没有人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来。“

其实不是冬天,而是1871年9月10日左右。他们约好在巴黎东站见,那时叫斯特拉斯堡火车站。魏尔兰和朋友夏尔。克罗去接他,站台上找来找去没见到,双方谁也没见过谁。何况兰波下车见不到人,掉头就走,他可没耐心等人。对什么事情都缺乏耐心,是他的特点之一。以今天的心理病学分析,可以初步诊断为忧郁症的一种表现。诗意一点说,他是个风一样不可捕捉的人,停不住的。他自己从车站走到了尼科莱街14号,魏尔兰的岳父母家。几乎跟他同岁而且行将临盆的玛蒂尔德接待了他。

魏尔兰没有接到他,在酒馆里喝了几杯才回来。兰波已经坐在客厅里。魏尔兰完全没想到那些激烈而无情的诗句出自这个乡下大男孩的头脑。身体长得太快,皱巴巴的衣服全都吊在身上,一头栗色头发怒发冲冠地竖着,眼睛淡蓝色的,有一股慑人的光。说话急促而不连贯,总像在赌气,腼腆,动不动脸红,像一只到哪里都嫌空间太小的野狗,在人群中不知所措。他随身没有带一件行李。

魏尔兰后来对他有这样一段描述,足见最初那致命的吸引力:“那双淡蓝色无情的眼睛里,暗暗含笑地闪烁着一丝温柔,带着苦怨皱折的突出的嘴唇上,是神秘和性感,而且是怎样的神秘和性感啊!”

晚饭桌上,兰波几乎没有话,三口两口吃完,先自睡觉去了。

与魏尔兰的促膝谈心是在第二天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开始的。魏尔兰带着客人满巴黎游逛。乡下男孩几乎厌恶一切常规,他说巴黎公社太手软,凯旋门、巴黎圣母院通通都该炸掉。“罗伯斯皮尔以后发生的事都不重要了。”说到诗人,他也有一套非同于常的看法,他认为诗人是通灵者、盗火者。花草韵律这些东西,算不上诗,要到事物的尽头去寻找未知物,哪怕这种寻找令人作呕。兰波很聪明,或者就是少年张狂,他知道不走极端,难出头,舞文弄墨的人太多。就像一百年后的美女作家们深知“不脱衣服”难以出头一样,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文人正在凝缩成一张画面的时代,若不如此,我们自己的故事已经没有人要读了。

魏尔兰全听进去了。他的个性与兰波正相反,他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写诗就像他每天吃饭、睡觉一样,是在身体里的。除了寻求快乐和写诗之外,他像浮萍一样,遇土随土长,遇水顺水流,遇到女人爱女人,遇到男人爱男人。任何一个强人到他身边,无不被激起统治欲,而他愿意把脖子上的链条交到任何一个他喜欢的主子手里。那么与兰波的相遇正好各得其所。他在这个少年的愤怒中,看到了一个变兽妄想狂,一个“被流放的天使”,一个想摧毁这个世界而实际上正在被这个世界碾压的不适应者。而他自己曾几何时,以为一个小公务员的职位,一个体面的婚姻,可以让自己转变为一个适应者。事实上,婚后他一首诗也没写出来。他从来没有勇气挑战命运,他就像他诗里的“那片落叶”,被“恶风卷裹,随处飘落”(注:引自他的《秋歌》)。在这个少年激昂的意志下,他又产生了他一生脱不去的那种永远的错觉,我发觉这种永远的错觉是他一生诗歌创作的源泉。他好像一生就在等着这一刻,他从岸上走下来,“我的灵魂正在向海滩驶去”。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从岸上走下来的时刻。

而兰波也在等着这一刻,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他,没有一个人愿意从温暖的茧壳里走出来。“在这场野蛮的滑稽表演中只有我一人握有钥匙。”现在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分享他这把钥匙的人。兰波一生要寻找的东西实际上不是诗,而是自由,当他发现金钱是自由的某种保障时,他就弃诗经商了。“我极其固执地要去膜拜自由之自由。”这是他的话。

圣。塞夫兰街

在巴黎,找到圣米歇尔广场那眼喷泉,离圣。塞夫兰街就不远了。从广场过马路到圣米歇尔大街的另一边,就是这条小街。拉丁区最热闹的一个街区。无论白天晚上,游客不断。希腊烤肉店和土耳其羊肉夹馍店一家接一家,还有中餐馆,原来中餐馆不出来拉客,现在学希腊人,站在门口叫客。真是好的不学!不过这个旧时代穷文人和艺术家聚居的街区,除了要从旅行者口袋里掏钱,早已没有了往昔的灵魂。晚上要过了十点进去,游客走了一半,黑夜掩去了不好看的,留下暖暖的灯光,一点点东方的色彩、气味和声音,才给你旧日在这种小街上一天天积攒下来的幻觉。就这么一点点,转瞬即逝。

魏尔兰潦倒后住过这条街,9号门口现在是一家沙瓦奶酪涮锅店。我下面要说的这一幕与这个9号尚没什么关系。魏尔兰还远没有到潦倒之日,虽然已丢了工作,但多少还有个家,过着小资产阶级温饱有余的生活。

在尼科莱街14号,两个诗人一日比一日迟归。何况乡下男孩的无礼也到了被下逐客令的时候。魏尔兰只好又去找朋友克罗收留兰波。然而没有几天,兰波撕了克罗珍藏的书作草纸,克罗异常愤怒,兰波因此不告而别。魏尔兰满城去找,踪影全无。这个头发里藏满蚤子的男孩跑回老家了?据说这满头蚤子是他的秘密武器,碰到不喜欢的人,神父之类,他头发一甩,溅人家一身。不过这都是后来传说的佐料,真实程度有多少,已经无人追究。

魏尔兰正绝望,一天,就在圣。塞夫兰街,他一眼看见兰波。男孩身上又脏又破,人瘦了,原来他跑掉后,与流浪汉为伍,靠翻垃圾寻找食物。魏尔兰心酸了,他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他把他带进餐馆,让他饱餐一顿,保证从此再也不抛弃他。

保证容易,负担这个不愿找工作干的人的生活,就不容易了。兰波当时有一套理论,诗人是不干活糊口的,做诗人就要承受牺牲。这未尝不是真理,只不过这个牺牲别人也得分摊。据后来玛蒂尔德说,魏尔兰在六个星期里花掉了两千多法郎。这可是个大数目,他做公务员时一年的工资也就是这个数。魏尔兰找到了兰波,又去求朋友捐款,他筹到一笔钱,保证每天至少有三个法郎让兰波吃饭。当时的一个成功者、文名不下雨果的大诗人泰奥多尔。德。邦维尔愿意把佣人住的一间小阁楼捐出来让兰波住。一帮文人们称这野小子为“缪斯的婴儿”,就是人人都要给他一口奶。到了12月,魏尔兰的积蓄像雪一样融化了。他开始卖自己收藏的书,又向老母亲借钱。而兰波并不为别人的慷慨所感动,靠施舍度日,让他更愤世嫉俗。在邦维尔提供的小阁楼里住了没几天,左邻右舍就不满了。结果他又得挪地方。兰波很快就对这帮他曾远远仰慕的文人产生厌恶,接触任何事必定失望是他的宿命,逃都逃不掉。而文人在人群中虽不是最卑鄙的但却是最懦弱的。兰波恰恰最不能原谅这一点。任何一个时代,一个国家,都有其文人圈子,像一个小社会一样互相依存。被网罗其中的人,有大鱼,但多数是小鱼。所以圈子都是为小鱼而设的。据说魏尔兰的一帮文友请他去咖啡馆,他给请他的人一个背影,除了张嘴向地上吐痰,嘴唇动都不愿动。要不干脆往长椅上一躺睡大觉。邦维尔请他到家里谈诗,说他的《醉舟》该怎么写,兰波出来时,嘴里骂了一句:“老蠢货!”有意思得很,这些后来全成了传奇必要的原料,被解释为天才对庸才的挑战。只不过当时受伤害的并不止受他无礼的人,他自己也成了受害者。巴黎文化圈对他最初的欣赏和同情很快变成了排斥。连魏尔兰也被拖进去,因为人家认为他保护一个根本不值得保护的人。兰波周围已是一片真空,唯有魏尔兰越陷越深。已经没有人愿意为兰波提供住处了,魏尔兰只得自己掏钱为兰波租房子住。

10月份,魏尔兰做了爸爸,但一个婴孩的降生已改变不了什么。诗人的情感是无疆界的,所以他的家里人未必能改变什么。何况在兰波眼里,做父亲无疑是向世俗让了一大步,诗人活着的理由是创作,而不是传种接代。魏尔兰把时间都奉献给了兰波,玛蒂尔德几乎看不到他,而且回来也是喝得酩酊大醉。魏尔兰贪杯是有名的,但在遇到兰波之前,他还有顾忌。在兰波的鼓动下,两人一起到酒精世界里寻找事物尽头的未知物。兰波做这些事是清醒的,魏尔兰就不同了。他一喝多,马上变了一个人,从温柔的兔子可以变成暴烈的老虎。回到家,玛蒂尔德一表示不满,魏尔兰就“炸”。动手的事也就时有发生,第二天酒醒后,必是痛哭流涕下跪求饶。魏尔兰一直存有幻想,以为常规世界可以永远忍受他的荒唐,他并没有兰波那样的决绝,兰波在这个世界不想那个世界,到了那个世界就永远关上这个世界的大门。魏尔兰却一心想脚踏两个世界。殊不知两个世界之间从来就没有桥梁,必须有所选择。

玛蒂尔德以向法院提出身体与财产分离,向魏尔兰发出了警告。当时法律还没有离婚这一条。魏尔兰慌了手脚,他有了新的统治者,却并不想放弃旧的统治者。玛蒂尔德提出的和好条件就是一条,与兰波分手,而且兰波必须离开巴黎。魏尔兰去求兰波,让兰波为挽救他的婚姻暂离巴黎。被兰波大大地嘲笑了一番。哪有为一个“蠢女人”剥夺他自由的道理?

在魏尔兰的恳求下,兰波最后勉强让步,但他绝不回老家夏尔城,而是由魏尔兰出钱,让他在北方小城阿拉斯暂住,等待魏尔兰稳住玛蒂尔德再说。

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命运最低潮时萌发出最旺盛的创造力。而奇怪的就是,好像有一只大手,为了他的诗,牵引着他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

我终于忍不住去北方追寻这两位难兄难弟的影子。往巴黎东北方向走出一百五十公里,就进入了阿登省的边界。有着出名大教堂的兰斯城一过,离开五号国道,有一条“魏尔兰-兰波小道”,是两人当年漫游走过的路,一路都有带有两人头像的红色路牌指路。避开大路走这条小路,可以直奔夏尔城。

阿登省基本上是平原,偶有小丘起伏一下。途经的村庄、镇子多是平淡无奇的。北方各省一直就是各类战争的主战场。1945年之前,欧洲就像战国时期,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所以卢瓦尔河以南那种建筑的人文积累,在这里难以寻觅。而且以前煤矿、钢铁工业都在发达的北方,现在已是夕阳工业,不是关门大吉,就是移到不发达国家去了。所以走过北方的城镇,都有一种凋零之感。文明的宝刀一样会生锈。夏末秋初时,大片的麦田已经收割。我走过的时候,路边除了偶尔有几头牛,旅伴便只有一片片未收的玉米,再就是走不多远便能瞥见的乡村教堂的尖顶。这一切都好像是没有年龄的,我之前和我之后,一直就是这样也一直会是这样。大地和它的恒久力量,让我们这些过路人,显得异常渺小。我常在这时,被一种什么力量呼唤着,要谦卑一点。

在这北方原野漫游之前,魏尔兰还有几步要跨。把兰波送出巴黎,与玛蒂尔德重拾旧欢,这时已是他结识兰波后的次年3月。但时间并不长。诗人是非禁果不吃的。玛蒂尔德一放松警惕,魏尔兰就又跑到咖啡馆偷偷给兰波写信。兰波此时已因经费不续,被迫回到夏尔城母亲身边。他认为此番闯荡巴黎是彻底失败了,不但诗没有人出版,连魏尔兰这么个唯一的痴心朋友也被老婆夺回去了。他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英雄主义,在这个俗世,远不像剑客的宝剑一样,可以为他所需要的绝对自由开道。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有增无减。

为了瞒天过海,魏尔兰让母亲代收信。从来往书信可以看出,兰波越是趾高气扬,魏尔兰越是匍伏在地。此时魏尔兰又有了一份工作,做保险公司的秘书,是他母亲和玛蒂尔德怕他无所事事再酗酒闹事,托人给他找了一份正式工作。照兰波看来,他又向资产阶级束手投降了。大约是在4月末,兰波悄悄潜回巴黎。魏尔兰偷偷为他租了房子,并叮嘱他这一次无论如何在短时间内要收敛。

就这样,魏尔兰的双重生活重新开始,只不过这回是秘密的。兰波每天到他下班的地方等他。他又开始喝酒、迟归。一度平静下来的尼科莱街14号又开始充满风暴。他在玛蒂尔德和兰波之间走投无路,三人中谁也不幸福。魏尔兰逃避苦难的本事就是永远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后来对这段生活的总结是:“一年天堂,一年地狱和无休无止的痛苦,这就是我两年的婚姻生活……”

兰波则是从拉丁区的一个小阁楼搬到另一个小阁楼,他住到哪里都不自在,贫困让他感到屈辱。这难道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自由之路吗?他时常是孤独的,没有朋友。他甚至没有希望和目标,一年前投向巴黎时的雄心壮志已经熄灭。何况他感到,懦弱的魏尔兰总有一天会像其他人一样把他抛弃。他最后几首写于巴黎的诗注明的日期是1872年6月27日。

1872年7月7日这天,玛蒂尔德病了,陪她的魏尔兰说去找医生。那天他们并未吵架,玛蒂尔德也不知兰波在巴黎。魏尔兰确确实实是想去找医生,他走出家门不远就撞见了兰波。兰波告诉他是来给他送信的。

“送信?”兰波说他要走了,他对这个城市已经无所留恋。他这一生,没有一处地方长久拴住过他的心。记得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写过:“我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永别。”用在兰波身上极其合适。他的自由之门就是以逃为钥匙。他要去发现广阔的世界,魏尔兰要么跟他走,要么此生永别。这是一封告别信。

魏尔兰想让他平静一下,兰波打断他的话:“要么现在就陪我走,要么就再也见不着了。”

魏尔兰做出了他一生中的最重大选择:“好吧,上路吧。”

找医生、生病的玛蒂尔德、儿子、职业,就在这几分钟内全都抛掉了。在这种魔力面前,只能有一种解释:神使鬼差。多数人谦卑的一生并没有被这种魔力击中的可能,于是我们庆幸我们的不出轨。魏尔兰不辞而别,玛蒂尔德的父亲直找到停尸房都没有找到他。

两人走上这北方的原野。“我看我们就像两个好孩子,自由地在忧愁的天堂漫步。”(注:兰波《地狱一季》)。

魏尔兰-兰波小道可以通到兰波后来写出《地狱一季》的罗什村。这个现在21人的小村庄,在兰波时代尚有160人。现在只剩一个农民,其余都是附近的退休工人。其中有一位退休女工在自家办了一间小小的兰波纪念室。这间纪念室恐怕是她余生小小的寄托。

那天我走进去又走出来,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历史回声的确是难以预测的。兰波生前寂寞,至死也无名无钱,也并不讨人喜欢。要说他的天才,依我看也因作品太少而难下定语,至多是天才的闪现。19世纪70年代,他的诗欣赏的人不多。二十年后,出了新一代自称“颓废派”和“象征派”的诗人,兰波一下被奉为鼻祖。可以想见,普法战争二十年后,在下一次战争到来之前,歌舞升平是必然的,活腻了,没有仗打,自然要颓废。社会生活也因温饱有余而渐为开化,比如离婚已经立法。这种时候上一代的反叛者自然被视为先知先觉。很有意思,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成倍地反过来加以夸张。所以在任何时代,如果你不幸是少数中的一员,不要悲伤,今天砸在你身上的石头,日后没准是座丰碑。

不知多少人感叹他离开诗坛是聪明之举,实际上在兰波,是走投无路之举。后来巴黎的文人们都把魏尔兰的不幸命运归罪于他,文坛的大门至少在二十年内对他全面关闭了。现在如果某个青年也学样就此不写了,恐怕被遗忘的危险要远远大于成为神话。这就像中彩一样,是一场天大的赌注。不信试试看。中不中也不全都取决于有没有天才,历史的黄土间不知埋没了多少天才。一生的写作就像造一座冰山,活着的时候,这座山哪怕巍峨壮丽,死后它也会化掉,化得一干二净,到了最后,多大的山都会化掉。也许造冰山的时候,会有几块石头夹在其中,死后即使在烈日下,那石头也不会化掉。但谁也不知道在造这个冰山的过程中,能造出几块石头。

罗什村已没有什么可看,兰波住过、写作过的农庄现在只剩下一截断墙。走魏尔兰-兰波小道,进罗什村,都属于某个传奇烟尘之后无穷无尽的滑稽表演。

德斯卡尔街39号

德斯卡尔街在通到孔特斯卡普广场之前与穆夫塔尔街汇合。这是拉丁区除圣。塞夫兰街区之外的又一旅游街区。与前者比,少了一点东方味,多了一点拉丁情调。我在《海明威》和《巴金》两文中对这一带都有过详细的描写。走在这一带的街上,仔细往墙上看,时常会有名人故居的纪念牌。写作而又住在这里的人,多半与贫穷是结拜兄弟。战前的那些小旅馆,文人和妓女常是门对门的邻居。为写作做出如此牺牲的人并不多,安贫一类的哲学,心甘情愿接受的人少之又少。兰波就中途退场了,他对诗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把诗歌作鸦片的人,往往需要某种特殊构造的性情,只有情感感觉力与心智的成熟正好南辕北辙向两个极端发展的人,才不会从诗神的无情大网中钻出去。魏尔兰正好属于这种人。这一带我常来,每每看见墙上的那些小牌子,和下面一家家的咖啡馆、饭铺,就想到那些人的鬼魂大概不会走回这里,要迷路的。

魏尔兰潦倒后在这条街的15号、18号都住过。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住进了39号。39号门前有两块小牌子,一块是给魏尔兰的,另一块是给海明威的,海明威的故居在广场边的另一条街上,这里只是他租了间阁楼写作的地方。魏尔兰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1895年,距1875年他从比利时的监狱被放出来,已整整二十年。

1873年7月10日这天,离他与兰波结识差两个月整两年,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大广场与啤酒商街交汇的那个街口有一家库尔特雷旅馆,就在这里魏尔兰向执意要离开他的兰波开了两枪,一枪打飞,一枪打在兰波的手腕上。而在打响这两枪之前,魏尔兰曾把早晨刚买的这支枪掏出来给兰波看,本以为兰波会惊慌,谁知后者不当回事,反问他干什么用。魏尔兰回答:“给你们的,给你,给我,给所有的人!”本来兰波并没想去告发他,魏尔兰也赔了罪,但从医院回来后,兰波还是要走,魏尔兰说至少要送他去火车站。

噢,火车站!一年前1872年的7月,玛蒂尔德曾赶到布鲁塞尔,拱手奉上最后一次挽留他的机会。两人共度一夜之后,魏尔兰似定下了跟她回去的决心。玛蒂尔德约他下午四点在火车站附近的植物园碰头,一起乘五点的火车回巴黎。分手时玛蒂尔德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魏尔兰把意向告诉兰波,兰波说那他也去巴黎,他不会为讨一个曾把他赶出巴黎的女人的欢心而回到他母亲身边。魏尔兰苦劝无效,他知道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他心思重重随玛蒂尔德上了火车,一路睡到边境城市基耶夫兰。过海关时,所有人下了车,魏尔兰就在这时消失了,无论如何找不到。直到火车启动,车门关闭的那一刹那,玛蒂尔德才看见他又出现在月台上,她冲他大叫,让他快跳上车。他说:“不,我不走了。”

玛蒂尔德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兰波也上了这列火车。可以想见魏尔兰在海关遇见他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兰波的意志不是魏尔兰的意志或玛蒂尔德的意志以及他们两人加在一起的意志,所能左右的。

在送兰波去火车站的路上,魏尔兰的世界已经全面崩溃。从清晨开始,他肚里不知灌了多少杯酒。走到鲁普广场,魏尔兰再度掏枪,满眼杀气。兰波惊恐而逃,魏尔兰举枪紧追不放。兰波就在这时向执勤的警察叫道:“抓住他,他要杀我!”

魏尔兰被比利时法院以试图杀人和同性恋罪判处两年监禁。

魏尔兰后来在诗集《不久与往日》中写道:“啊,真的就是这么惨!真的,就这样结束太不幸了!”他后来的诗很多都是对痛苦的哀号。他坐了一年半牢,精神无所依凭,又投入耶稣怀抱。他这辈子在诗意的海洋里是独行者,在尘世的生活却总要依靠什么人。在狱中,他写了很多诗。比如:“天,在这屋顶之上,

那么蓝,那么静!

……

噢,看你哭个不停,

你做了什么,

告诉我,你看你做了什么

用你的青春。“

译出来已经无法全面体会。只有魏尔兰有这样一种独特的语言,可以在民谣一般的简洁中,表现极度的哀愁,读起来不像兰波的诗节奏那么快,那么散,那么一刀见血,而是温温地捉住你不放。有时念他的诗,好像多少年前在学校里枯燥地学外语背单词,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命运最低潮时萌发出最旺盛的创造力。而奇怪的就是,好像有一只大手,为了他的诗,牵引着他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

出狱后,他偶然听说兰波旅行到了德国斯图加特,便从兰波的朋友处搞到地址。不过这一次他是带着宗教使命,要让野小子改邪归正。兰波看到他那半个修士的模样,只觉好笑,一把把他拉进了酒馆。几杯酒下肚,被监狱和信仰打退的小魔鬼,又站在了他生命的路口。兰波后来给朋友写信,说到这次相遇:“魏尔兰到了这里,手上拿着念珠……不过三个小时以后,人家就背弃他的上帝了。”魏尔兰把在狱中写的皈依宗教的诗送了一份给兰波,但兰波已把诗像多余的行李一样丢在他长长的旅途上了。魏尔兰大概没有想到他这是最后一次见兰波,但兰波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生不再见死也难相逢了。

魏尔兰大约过了十年的规矩生活,但后来又喜欢上一个学生,为这个男孩把自己的和母亲的财产败光。偏偏男孩又早逝,痛不欲生的魏尔兰再次陷入酒精世界。生命最后十年的魏尔兰,基本就是在两个妓女和贫民医院之间靠向朋友乞讨度日。80年代中,他帮助出版了兰波的《灵光》和《地狱一季》,但出版后,完全没有反响。兰波的时刻还没有到。魏尔兰自己也是到了生命尽头。

他再度酗酒后,再也没有找工作。唯一的谋生手段是写诗,十个法郎一首。他腿上的静脉曲张溃疡一天比一天严重,长期酒精浸泡的内脏也一家家开始闹事。后来名噪一时的作家安德烈。纪德说,有一天他看见他,背靠着墙去捡拾掉在阴沟里的帽子,身边围着一班正在骂他的顽童。看到这段描述,我怎么都从脑袋里拉不走孔乙己和他的茴香豆。他的膝盖时常不能弯曲,因而他多数时间已经走不出门槛。两个妓女,欧仁妮和菲洛梅娜,在他身边再度构成当年玛蒂尔德和兰波组成的那个三角,连角色都不需要再分配。他与异性或同性的情感关系始终就是这样的,他永远是被统治者,变换任何伴侣,都改变不了这一实质。他在两个女人间皮球一样摇摆着,赚的一点诗钱全被骗光。1895年12月13日他写过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左腿又肿起来,肚子臌胀。更糟的是债越积越多,房租再付不上,人家就要把他扔到大街上,要是商人不再给他赊账,他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了。这封信的日期离他病逝已经不到一个月。这样的信他在生命最后几年常写,乞讨来的钱转眼就进了无底洞。

1896年1月7日夜里,剧烈的胃疼把他闹醒,他咳得厉害,想站起来,摔倒在床边。这时与他同居的欧仁妮一人扶不动他,只能让他一夜睡在冰凉的地上。运气最后也没有照顾他,这一夜引发了肺充血。第二天晚上,他陷入昏迷。就这么头略微侧向左肩,又像是去寻找什么情感的依托,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52岁。终于带着奇好的胃口等到了死亡这顿大餐。此时兰波也早已遁入黄土。

长长的那份痛苦的清单,一款一款总算到此结清了。我们有一生去荒唐,还有下一生可以睡觉。

“爱吧,走出你的黑夜,爱吧,地老天荒,这是我永恒的思绪。”(引自魏尔兰《智慧集》)

“我是男人皮女人心,这就解释了很多事情。”这是他对自己的总结。

夏尔城

我后来去了夏尔城,因为兰波的结局还是要交代一下。这个距巴黎两百公里的东北部小城是兰波度过半生的地方。那天下雨,阴雨的城市很寂寞。只有市中心迪加尔广场还有些人气。星期天流动商人到这个广场上卖从吃到用的各种杂物。广场其实是很有味道的,兰波当年说这个城市丑

得不行,与他否定一切的个性有关。一色米黄的石头建筑,将广场整齐地围成一个大大的四方内院,在雨水中反光的深蓝瓦片堆砌成一圈尖顶,配上下面围绕广场的回廊,以及喷泉、咖啡座之类永恒的基调,幽幽的旧时的那个身影还在。兰波时代这是个兵城,那个时候北方的城市远比南方繁荣,进入工业时代早,流经夏尔城的默兹河,汽船日夜不断地运送着商品。兰波的诗与这些船、这条河有扯不断的联系。

我顺磨坊街走到默兹河边,看到那建在河上的美丽磨坊,磨坊已经改造成兰波纪念馆,岸边的那条街叫阿瑟。兰波堤岸街,他1869至1875年的家就在这条街7号。他出生的地方在与磨坊街相对的贝雷戈罗瓦街12号。刚才这么一路走来,发觉整个小城都沉浸在兰波的余辉里。广告牌上写着“2004——兰波年”,商人们卖着印有兰波头像的汗衫和茶杯,书店的橱窗里放着与兰波有关的书,连餐馆门口都挂着“兰波晚会——阿登省特色餐”的招贴,足见小城一百多年来再也没有出过奇迹。想想做现代人也是很悲哀,哪个中学生再写出这样的诗,已经没有人要读了。而那个默默死掉的旧诗人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来拯救故乡的经济。厌恶这一切的兰波,其传世使命还远远没有完。

站在磨坊边的小桥上,看默兹河水,清绿的,镜子一样平展。《奥菲莉娅》、《醉舟》全都顺水而来。这样平和的水如何陶冶出那样暴烈的性情?想到他的死,怎样的死啊!比魏尔兰激烈百倍的个性,也带来了同样激烈的死,暴风骤雨一般。

退回迪加尔广场,从市府边上的那条芒杜街直走下去,就是夏尔城墓地。1891年5月20日他从非洲乘船在马赛上岸,当天入院。他在家信中写道:“我昨天到,经历了十三天的疼痛……医院十法郎一天,包括看病的钱。我的情况很糟,非常糟,我被这腿病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这条腿现在肿得很大,像一个巨大的南瓜……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我是多么不幸!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苦难,一场没完没了的苦难!我们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5月27日他被截去右腿。这个像风一样行走的人,这个不愿意停下脚步的人,被截去了一条腿!6月17日,残肢端剧烈疼痛,他写道:“我什么都认了,我没有运气!”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本来以为的滑膜炎、关节积水之类的病症实际上是癌症。又,6月23日,“我能做的,就是日夜哭泣,我已是一个死人,终身残废。”不过要走的决心还在,“命运把我抛到哪里,我就死在哪里。我希望能回到我原来的地方(注:指非洲他做生意的地方),我在那里有交了十年的朋友,他们会可怜我,在他们那儿我能找到工作,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而在法国,除了你们(注:指他母亲和妹妹),我没有朋友,没有熟人,什么人都没有。”看来巴黎的那一页是永远在他心里合上了。从头至尾,魏尔兰就是一厢情愿。得到兰波死讯后,他还对一个朋友吐露:“自从他死后,我夜夜都见到他。在这个男孩身上,有一种魔鬼般的诱惑力。对他的回忆就像太阳一般炙烤着我,不肯熄灭。”

7月24日兰波离开马赛回到老家罗什。残肢端又肿起来,疼痛依旧,双臂和肩膀也不能动了。前来给他看病的乡村医生以为他得的是骨结核。据这位医生描述,兰波坐在厨房里,断腿搁在一张椅子上,“他双眼冷冷地带着审讯人的锐利目光望着我,在我给他治疗时,他一言不发,偶尔张嘴,别的不说只是骂人。”一天,医生想跟他谈谈文学,兰波立刻打断他的话:“听清楚了,诗歌滚它的蛋吧。”

8月23日,他又要走,六点半的火车,他凌晨三点就要去车站。结果拉车的牲口不听话,他赶早倒没赶上这班车,只得等下一班。冯克火车站离罗什很近,我那天在罗什的时候,去找过这个车站,已经没有了,现在有汽车,火车已不在这些小地方停靠。下班车十二点四十分开,他九点就要上路,谁也拦不住他,他就是要走,快点走。上了车,他一路抱着残肢,不停地在说:“太疼啊,太疼啊。”经过一整天的高烧、剧痛,他到了马赛,住进医院。医生告诉陪他来的妹妹伊莎贝尔:癌已经扩散,没救了。对他则隐瞒了真相。他没有一分钟想放弃这条命,哪怕只有一条腿。他熬了不到三个月,剧痛从残肢向全身发展。最后完全靠注射吗啡度日。他呢,还想走,要回非洲。他不知多少次在家信中诅咒那块野蛮人的土地,但看来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寻找的那种自由,至少在野蛮人中他还自在一点。至10月5日他已经不能坐了。10月23日,他接受了一位神父的探访,并且做了忏悔,在那个时代这是死后升天堂的“必要步骤”。兰波,你还在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吗?

我一直认为兰波有两条命,一条是他自己的,这条命在1891年11月10日这天早晨十点结束,痛苦、阴暗、几乎毫无奇迹;另一条是属于集体意志的,从他离开这个世界开始,传奇、神秘、充满了奇迹。

“时钟最后只能敲响极至痛苦的那一刻。”他在《地狱一季》里这样预言过。我已经走到他的墓前,相当破旧的一个外省墓地,空旷旷的只有两棵大树。所有的平凡的鬼魂都聚在这里,兰波,你还是未能逃掉。白色大理石的墓碑,金字,小地方人的审美。与他妹妹、母亲在一起,而不是大漠荒沙。这才是兰波真正的结局,没有奇迹。凡事他都要不顾一切地走到尽头,但事实上没有尽头,在那个他以为的尽头等待他的永远只是空无。

返回时向北继续走夏尔城以北的那段魏尔兰-兰波小道,一路有默兹河陪伴。拉马丁好像一直在唱:

“诗人就像过路鸟,

他不在岸边筑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