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纪录片制片人吴皓获释

 

【2006年7月13日狱委讯】VOA记者:许波/中国当局释放了网上博客作者和独立纪录片制片人吴皓。消息人士说,吴皓被关押与他拍摄中国地下教会的活动有关。一直呼吁中国政府释放吴皓的国际维权组织记者无国界表示,中国当局没有说明任何有关吴皓被抓、被关押以及被释放的理由,完全是一种违反法治的任意行为。 

关押五个月被剥夺所有权利

自由撰稿人和独立纪录片制片人吴皓在被关押了近5个月之后星期二获得释放。吴皓的姐姐吴娜在博客网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她在专门为呼吁中国政府释放弟弟的网页上发表的简短声明中说,她感谢关心吴皓的每一个人,但是吴皓现在需要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 

吴皓拥有美国永久居留身份。他2004年从美国回到北京,拍摄纪录片。今年2月22号他在拍摄北京一个地下基督教家庭教会的礼拜活动时被北京公安局逮捕。在近5个月的关押期间,当局不准许他的家人探望,也不许他聘请律师。 

关押释放当局都不解释原因

据美联社得到的消息,吴皓获释之前,北京市公安局告诉他,他被关押的这段期间属于“监视居住”。与当初逮捕他的情形一样,警方在释放他时也没有公开说明原因。 

余杰:与拍摄高智晟及教会有关

北京独立作家、宗教活动人士余杰接受中文部采访时说,吴皓就是在拍摄他所在的方舟教会的活动时被捕的。余杰认为,吴皓被关押与他拍摄中国异议维权律师高智晟和方舟教会有关。 

他说:“他到我们教会大概有将近3个月的时间,一直在进行追踪和拍摄。据我所知,他被剥夺自由几个月的时间跟他拍摄高智晟和拍摄我们教会有直接的关系。” 

方舟教会是没有被中国官方认可的独立教会,在中国被称为地下教会。宗教活动人士余杰介绍这个教会的情况以及吴皓被逮捕原因的时候说:“我们方舟教会是北京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家庭教会,有50个人左右。当然我们这里聚集了一些对当局持批评意见的作家以及一批从事人权活动的律师,还有些新闻记者等等,所以我们这个教会长期受到当局的关注和多次的骚扰。吴皓先生来拍摄的时候,我也有一些担忧。我也曾经直接和他说过,会有相当的风险。但是他前几年都在美国念书和生活,估计他对这个风险没有足够的评估。” 


记者无国界:不接受任意抓放行为

记者无国界亚洲部负责人裴恩 

一直呼吁中国当局释放吴皓的维护记者权益组织记者无国界对于他的获释感到高兴,但是这个国际组织的亚洲部负责人裴恩在接受采访时说,记者无国界不接受中国当局这种说抓就抓,说放就放的任意行为。 

裴恩说:“北京市公安局实际上等于绑架了他。我们不应该忘记,北京公安局在逮捕他的时候违反了最基本的人权,在他被关押的近5个月期间,不许他找律师,甚至连打电话都不允许。北京公安局至今没有公开说明逮捕、拘押和释放吴皓的任何理由,只是以国家机密作为借口。” 

记者无国界今年3月写信给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要求释放吴皓和另外两名中国记者。中国人权活动人士黄琦说,现在吴皓获得释放,可能与他有美国绿卡的身份有关。

 

汪丁丁:炮打教育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

我这张大字报,其权利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感谢版主的容忍。

汪丁丁, 2006年7月12日上午9时06分。

愚蠢的教育管理者

汪丁丁

我们的大学的科研能力,很显然,已经被愚蠢的管理体制蹂躏殆尽了。与科研能力的衰败构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们科研人员焕发出来的空前高涨的抄袭剽窃的热情和大学管理者们对金钱和量化指标的崇拜。

愚蠢的管理体制产生愚蠢的管理方针。让我举例说明。因篇幅限制,只可举一例,即“重科研而轻教学”的管理方针。这是最愚蠢的“舍本求末”的管理方针,却已在各大学流行泛滥至不可收拾的程度。

此一流弊,源于改革开放之初合乎情理的知识分子政策。当时国内尚有研究能力的学者已极少,其生活待遇和科研条件急需改善,若丧失了这批学者,则不仅知识传统瓦解而且高等教育也无从振兴。故而,以国家财力资助优秀学者,逐渐形成既定政策。与此相应地,形成了一套由政府机构对学术业绩考核评价的制度。

古今中外,凡资助学术者,当然需要颁布且实施一套考核评价被资助者的学术业绩的制度。试以流行于西方社会的三类资助制度为例,其一,资助者预先设定并颁布所要奖励的学术努力方向——通常被提炼为一些重大且未解决的学术问题,著名者如挪威皇家科学院颁布之“有奖征文”,求解的问题是:“人类意志的自由,能从自我意识得到证明吗?”并因此得到叔本华竞投的一篇论文“论意志自由”。其二,资助者预先设定并颁布申请资助者必须具备的条件——所谓“申请资格”,著名者如“盖茨奖学金”,其主旨之一是要资助在既有利益格局之内被忽视的少数族裔的优秀学生。其三,资助者预先设定并颁布一套宗旨并委托某一委员会遴选优秀学者,最著名者如接受瑞典银行委托之“诺贝尔委员会”。

在上列三类资助制度中,第一类最易实施也最易有成就。究其理由,是因为学术努力的方向已在既有学术传统内被一批学者提炼成为关键性的问题。如海德格尔所言,问题预示着求解问题的方向并规定了可能获得的解答。第二类也较为容易,并因此而较不易有所成就。因为,若具备了申请资格的人很多,则挑选更优秀的人需要另外一套制度。后者往往与上列第三类制度相似,即委托一个委员会来挑选人才。所以,最困难也是最需要探讨的资助制度,是上列第三类。
上列第三类资助制度,其效果如何,极大程度上依赖于委员会的生成规则与决策规则,还依赖于委员们的学术判断力、知识结构、责任感、人格与社会名望等因素。

还有一项更复杂的因素,是所谓“嬗变”——比较合理的制度因意义漂移和情境转换而逐渐演化为比较不合理的甚至邪恶的制度。例如,根据知情人的分析,国务院第一届学术委员会的成员们大都具备当时最高的名望与学术判断力,但这一委员会却逐渐嬗变为今日许多大同小异的官僚机构之一。自氏族社会的形成开始,人类就熟悉了“嬗变”的后果,由德高望众的委员们遴选的新任委员们未必德高望众,由英雄人物挑选的继任者未必是英雄人物,由优秀企业衍生出来的企业未必是优秀企业。

仍以学术为议题,一项政策和一套制度的成熟,意味着既得利益格局的定型,从而意味着对既有格局的边缘和格局之外的一切学术努力的压抑。如果这一压抑仅仅由数量不多的金钱和权力代表,则来自其他方面的力量仍可使多数学者保持生活与心理的平衡。如果随着经济发展和政府财力的超常规增长,来自既有利益格局的金钱和权力相对于其他方面的力量而言占据了主导位置,那么,我们怎么可以仅仅指责学者“丧失良知”而对诱使学者良知丧失的主导力量不加指责呢?
事实上,在过去十年里,我们的大学日益维系于而不是日益独立于政府的官僚管理体制,我们的大学教授的福利日益维系于而不是日益独立于官僚们的偏好与青睐,我们所教授的学生的知识结构日益维系于而不是独立于那些导致创造力源泉枯竭的官僚化的考核指标。

作为对我们教育制度的上述的致命缺陷的一种奇妙的承认,我们的官僚管理者们正在努力地批判“应试教育”并提倡“素质教育”。这当然是一种共谋,旨在把公众注意力转移到非制度的因素上从而遮蔽了官僚们的制度性失败。

为既有体制所做的另一种辩解是这样的:如果废除现已确立的全套考核指标,我们怎样保证比较公平地配置教育资源呢?难道我们还能寄希望于那些只懂得抄袭和剽窃且有能力逃避惩罚的教授们的道德感和正义感吗?或者我们寄希望于那些无能到只求在既有制度内苟延残喘的教授们的学术创造性吗?

不错,我们的教育体制和这体制培养出来的学术群体早已积重难返,早已病入膏肓,所以我们才不得不依赖目前尚可使它免于彻底崩溃的这套考核指标。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如此延续我们对既有制度的依赖性,后果将是彻底绝望的。因为我们将继续压抑学生们的创造精神,让他们继续依赖既有制度,直到整个社会的创造源泉的枯竭和心智的老化。所以,保持沉默或在沉默中爆发,这是一个问题。

美国之音:马英九强调谈统一中国须先民主化

正在日本访问的台湾国民党主席马英九针对两岸统一表示,这是未来数十年以后的选择之一,而且要等到中国实现民主化之后,而目前台湾民众希望“维持现状”。马英九星期二在东京的外国记者俱乐部发表题为《台湾海峡的战争与和平》的演讲中做出上述表述。

日本朝日新闻报导,马英九针对两岸关系表示,国民党目前是要维持和发展现状。他表示,台湾大多数民众希望维持现状,统一是要留待大陆实现民主化以后的选择之一。马英九阐明了有关大陆问题的基本方针,即:促进两岸对话重开;构筑军事相互信赖体系以及缔结未来30至50年和平协定;和实现三通等全面经济合作体系。

马英九在东京召开新闻发布会 *可能以隐秘形式接触日本政要*

马英九星期一开始访问日本,在为期6天访问中同日本各界要人会晤,并将走访东京、横滨、京都等地。马英九来访之前曾经表示,希望会晤被视为小泉首相后继人选的内阁官房长官安倍晋三等人。不过据悉考虑到同大陆的关系,马英九与日本政要的接触可能以隐秘形式进行。

日本有媒体分析,马英九访日的目的一方面是作为2008年台湾总统选举最被看好的候选人,要同日本建立关系,同时也是为了改变他的亲大陆反日形像。

*反对日首相参拜靖国神社*

马英九在星期二的讲演中强调,今后要保持与日本在经济以及民主等价值观为基础的现有关系。不过,针对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他还是明确表示反对,他指出,靖国神社祭祀甲级战犯,首相参拜会伤害周边邻国。

针对马英九访日,中国政府没有做出向对待台湾前总统李登辉那样的强烈反对立场。中国主要媒体《人民日报》、《新华社》也对马英九访日以及讲话进行了报导。

── 原载 VOA

朝鲜半岛前景

近日北朝鲜向日本海发射了7枚导弹,引起的骚动尚未平息。各大国的反应种种不一,事实上,它们对多年来的朝鲜危机,唯一具有连续性的地方就是这种不一致性。


北朝鲜的意图

和以往一样,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揣测这个“隐士之国”的意图,因为就政治决策的不透明而言,这个星球上如今很少能有与朝鲜相比的。西方各国也常常对这个“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坏孩子”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反感,并对它那种声嘶力竭的高调多少感到有一点莫名其妙。

朝鲜的处境和作为有时让我想到民国时的土匪,曾被他们绑架的西方人回忆,这些土匪的目的常常倒不是钱财,而是“要在各个方面造成灾难、流血和破坏,这样政府就会认识到他们的强大力量,不敢进攻他们,进而最终决定收编他们”[1]。其中有一个云南军阀,在失势后,绑架了几个外国人,以此和督军唐继尧谈判,希望对方能意识到自己造成破坏的能力,进而逼督军让步,使自己及手下官复原职。

当时落入土匪手里的西方人对这一逻辑感到十分费解,因为这和他们的基督教文化里的逻辑背道而驰。但在中国传统政治模式里,政府如果无力对付地方势力的挑战,就会变“剿”为“抚”;因此对地方势力来说,迫使政府不得不采用“招安”政策的有效策略就是显示自己有足够的破坏力,使政府意识到“剿”的代价太大,从而承认现状。当然,国际政治不是警匪片(虽然美国是“世界警察”而朝鲜是“流氓国家”),国际社会也不是黑社会——但国际社会却和民国的混乱时期一样,处在一个无政府状态。

在这一逻辑的背后,制造麻烦并非目的,而是手段,仿佛自然界中色彩鲜亮的有毒小动物,炫耀自己的力量,警告对手不要轻易进犯它。而更深层的原因是朝鲜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政治体制得不到美国的承认——寻求被西方列强承认为平起平坐的政治力量,是近代以来日本、中国等后起国家念念不忘的目标之一。然而问题就在于:按美国的政治逻辑,朝鲜越是制造麻烦,它就越不能接纳和承认这个“流氓国家”为国际社会的普通一员。就像一个强硬的警察一样,他强调的是土匪必须先放下武器,然后才能谈条件。

发射导弹的目的之一是引起美国的重视,而美国的目光却主要仍停留在中东。这其中的一个吊诡之处就在于:朝鲜虽然谴责美国的霸权,但发射导弹按逻辑而言却是承认美国的霸权和世界警察地位——很显然,假如美国不是霸权,那么朝鲜的挑战就失去了意义;如果不是世界警察,你朝鲜无论干什么,关我什么事?

朝鲜半岛如今的僵局多少是因为双方不同的政治逻辑冲突的结果,但相比起来,朝鲜处在远为脆弱的位置。基辛格在《大外交》说:“法国与现代以色列相同,以处处作梗来掩饰其脆弱的内在,以强硬不妥协来掩饰心中出现的恐慌。它也同现代以色列一样,不断有被孤立的危险。”用这句话来形容今日的朝鲜,也无不可。朝鲜手里可出的牌并不多,如不进行必要的改革,连维持现状也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即使目前看来制造了一些危机,实际上对手们还按兵不动,后着源源不断,大可将它置于慢性绞杀之中。

朝鲜现在唯一真正的依靠是中国。这一点想来也不是它本身所愿意看到的,在苏联崩溃前,它还可以通过效忠游戏,在中苏之间坐收渔利。对一个效果来说,过分依赖某一大国,始终是一件危险的事,也使自己的外交回旋余地大大减少。不幸俄国现在大为衰落,在朝鲜半岛六方会谈中的参与不过是各国出于礼貌才发放一张旁观席的票罢了。

六百年前,辽东/朝鲜边境的女真部落在首领李满住(清王室祖先)率领下,介于三大国(明、朝鲜、蒙古)之间,谋求壮大实力。李满住在四十年酋长生活中,管领着不满二千户的部落,不断袭击朝鲜和辽东边民,使两国政府深感头痛,不能不设法羁縻,减轻边患。他的办法是:寇明则亲蒙古,寇朝鲜则又亲明。最终他的失败是同时得罪了两个大国,又不能得到第三者的障庇。这个故事的教训对今日的北朝鲜同样适用。

包括美国政府的公开言论在内,大多数人都主张对朝鲜局势以谈判来解决。不过人们同样注意到,北朝鲜是一个很不好对付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指望通过一两次会谈就解决问题是不现实的,这更可能是一个漫长痛苦的过程。民国时被土匪绑架的西方人质也注意到,即使“人质的生命危在旦夕,但是在东方,讨价还价须得经过一个缓慢的过程。那是一场考验胆略的交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湛的技巧,稍一不慎显出急噪而草率行事,就会被认为内心虚弱。结果,谈判必定会拖得更久,而西方人看来理应结束时往往无法结束。”[2]

由于其政治决策不透明,官方声明又充满了意识形态的教条语言,人们常常觉得朝鲜的生硬、粗鲁、甚至疯狂,有时反而让人莫名其妙。正如1850年俾斯麦对拿破仑三世的评价:“他喜怒无常反令人高估其智慧。”不过1980年里根上台时,也曾发出过一系列好战的强硬声明,当时的观察家说:“让苏联人认为他有点发疯了,这正是里根战略的一部分。”按战略学家卡恩的学说,大国争斗犹如公鸡斗架,“没有一个人想与一个疯子挑战”。金正日和内贾德一样,看来都不是疯子,而是精明的现实政治家,当然如果能带来好处,也不妨装一回疯子。


朝鲜半岛统一的可能性

国人常拿朝鲜半岛在统一问题上的立场来和海峡两岸作对比,结论是朝鲜民族比我们更有向心力。朝鲜问题与台湾问题看来是两个不相干的问题,但我认为两者是实际紧密相连的大棋局的一部分,它们将基本同时得到解决,否则就同时悬置在那里。从大的格局来看,二战后东亚地区海洋势力与大陆势力的对峙发生在三个地区:朝鲜、台湾、越南。结果半岛形态的朝鲜双方打平,海岛形态的台湾受控制于海洋势力,而本属大陆一部分的越南则是大陆势力艰难占上风。朝鲜的对峙是由于双方的势力都无法压倒对方。未来的形态则取决于中美之间的力量对比。

朝鲜半岛的分裂,本身就是人为的结果,是政治力量冲突的悲剧。1950年9月,美国驻汉城大使奥斯汀曾说:“把朝鲜分成北朝鲜和南韩的这道人造的障碍物,无论在法律上或是在理性上,都没有可以存在的根据。”话虽这么说,但在冷战世界中,改变力量对比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由不得当事人做主。1950年代,鉴于一个统一的德国可能会倒向对方阵营,美苏任何一方也不愿冒险让它统一。

1994年金日成去世以来,韩国经济蒸蒸日上,而朝鲜则陷于经济崩溃和粮食恐慌的地步,这种力量对比的改变使多数观察家都认为未来的统一,将由韩国主导。不过正由于在力量对比中处于明显劣势,也使朝鲜对统一的热情大为冷淡。今日的北朝鲜政府,连一些中国人也对它没有好感,不过50年前,韩国给人的印象也不怎么样。当时的联合国组织对李承晚政府十分反感,指责它缺乏民主,是一个极端野蛮的警察国家。甚至在朝鲜战争爆发后,联合国朝鲜常设委员会还提出建议,不要把解放了的北朝鲜政府交给李承晚。

朝鲜半岛的38度线如今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分界线,比柏林墙更为严密。1953年后的近五十年内,“没有一个人、一封信、一只包裹可以通过这条线”,直到不久前的韩国“阳光政策”后才有所改观。这种长期的隔绝也使一个过早实现的统一具有危险性——如果在2020年之前象两德那样“突然统一”,韩国也将被拖累得付出沉重代价。

一个渐进的、有日程表的统一可能是最好的,但这仍然要取决于大国的意愿。德国在1870年、1990年的两次统一,没有俄国的默认,都是不可能的、至少是没有这么顺利的。相比起来,朝鲜半岛还没德国强大。支持邻国的统一常要付出代价,这种支持,如果不是政治短视(如1870年俄国支持德国统一就是),那么就是通常是因为自身足够强大(如1860年代法国支持意大利统一,不担心意大利壮大后反对自己),或者反对的话代价太大、无力承受(如1990年法国支持德国统一)。朝鲜和中国有志于国家统一者都可从这两方面下手考虑。


中国应持什么立场?

在50年前的朝鲜战争中,一句著名的口号表达了中国的意图:“保家卫国”――这里指的当然不是朝鲜人的家国。北朝鲜的独立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重要性,正如英国当初在印度所做的那样,“让那些顺从的土邦去防守进入印度的通道,同英国人自己防守相比,会是同样安全,而且要省钱得多。”

中国历史上曾处理过类似的边境案例,例如东汉在击败匈奴后,将匈奴一分为二,亲汉的南匈奴接受半独立的地位,内迁至长城下,并协助汉朝打击北匈奴。当有人提议同样接纳北匈奴时,有大臣谨慎地指出,这必将疏远南匈奴。这一历史情形虽然与如今的朝鲜半岛局势有不可类比的地方,但有一点仍是不变的:即中国接近韩国将不可避免地疏远朝鲜。平壤不会不注意到,中俄在与韩国建交后,美日却仍不承认朝鲜;使它颇感心酸的是:中俄在这种局势下企图保持中立以维护本国利益,本身就是对“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的背弃。

长远来看,朝鲜半岛是一定会统一的,不过这应当是中国希望看到的那种统一。尽管维持现状对中国有很大好处(一如台湾维持现状也对美国有好处),但为一些短期政治利益而赞成朝鲜分裂则是不恰当的。美国南北战争时,法国一度也希望美国分裂,但“最后,南方战败,它从法国仅仅得到了一些漂亮话。而北方因巴黎采取的立场而产生的怨恨很长时间内没有消除”(《美利坚敌人》)。

就目前而言,维持现状拖延时间是最适当的手段,尤其当时间对我们有利时。不过这种乐观情绪不应使我们忽视这一点:即一个统一后的朝鲜半岛必然将会有自己更强大和独立的声音,与中国的摩擦也不可避免地将会增多。

这种情况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上都是常有的事。例如18世纪末越南内战,南北双方分别借用法国人和荷兰人的势力来相互对抗,最终法国人帮助南方获胜,阮朝第一代皇帝因此对法国人十分友好。但第二、三代(明命、绍治两朝1820-1847)却转而奉行反法政策,开始排外、屠杀教士。一百多年后,再次发生类似情况,这一次,北越在统一全国后,第二代领导人就开始一反上代的亲华政策。

在这个过程中,外力仅是为了实现国家统一不得不暂时借用的手段,一旦目的达成,就会将之抛开。如果统一后实力上升迅速,那么这种情况出现得更快,例如1870年德国在俄国支持下统一,俾斯麦极为感谢,强调两国友谊的重要性,但不出20年,德国的反俄情绪就大幅上升。

朝鲜半岛也并非没有先例。前三国时代,新罗本是朝鲜半岛最弱一国,但与唐朝最为友好。唐高宗时,唐与新罗结盟消灭百济、高句丽,矛盾随之而来,双方一度围绕着如何处置高句丽故地而发生争执,甚至发展到兵戎相见。只是因为唐朝在西北方军事状况吃紧,才作出退让,很快通过和平外交手段解决了疆界问题。

朝鲜由于地形局促,历代常奉行向西扩张的政策。三世纪,高句丽协助曹魏灭辽东公孙氏,使自己和曹魏之间失去缓冲地带,又想占据辽东,结果遭到曹魏的大举进攻,几乎灭国。南宋与蒙古合力灭金的情形也大致如是。将来如果韩国有能力征得中国的默许,统一半岛,则中韩之间也将失去缓冲地带,要保证不出现边界纠纷,中国自身的强大是最重要因素。

1387年,明朝快速进军,降伏了东北的元朝残余势力,打乱了高丽拟定的趁元朝衰退向辽东扩张的计划。1388年,高丽主战派决定出兵,从明军手里夺取辽东。但统军将领李成桂极力反对,在意见遭否定后,断然回军发动政变。四年后1392年,正式废黜国王,改号朝鲜。――从这一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迅速有力的措施、稳固的政治力量及其震慑效果,是确保中国与统一后的朝鲜边界稳定的基础;而边界的稳定又常常是国与国关系稳定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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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nton Laudeen, In the Grip of Bandits and Yet in the hands of God, US, 1925

[2] Tinko Pawley, My Bandit Hosts, London, 1933

秦晖:中国大地,为什么人心散了?

我对所谓“三农”问题的提法历来有保留,我以为如今所谓三农问题实际上就是“农民问题”,但“农民问题”的实质不能说是种田人的问题。实际上农民问题的根源在农村之外,其本质就是中国的公民权不平等,或曰在公民权总体水平不高的前提下,被称为“农民”的大多数中国公民权利缺失尤其严重。所以,尽管“三农问题”说复杂是千头万绪,说简单就是两句话:农民数量要减少,农民权利要提高。

为什么“人心散了”?

免税改革推行以来,关于农村“非组织化”的抱怨方兴未艾,这很值得议论一下。最近国内媒体高调报道了清华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李强的农村调查报告,各级领导给予很高评价。这份以作者家乡为调查对象的报告的确反映了许多实情,而作者的两番议论更是有趣。他一面感叹:农村“人心散了”,什么事情都搞不成。一方面又引当地干部的话,对时下的“村级民主”表示忧虑说:如今农民投票一心只为本族本姓考虑,导致宗族影响扩大。

这两种并存的抱怨如今的确很常见,这本身就很有意思:农民如果只考虑自己,当然是“人心散了”,然而如果他们考虑认同与合作,又被认为是搞“宗族”。似乎他们只有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以人类解放为己任,才是可取的,才具有了行使民主权利、乃至一般意义上的公民权利的资格。

可是农村从什么时候“人心散了”?不就是在那个动辄以国家、世界说事,以“阶级斗争”打击一切“传统”认同的时代吗?那时提倡卖友求荣,灭亲固位,告密陷害、邻里互疑、学生打死老师、儿女监视父母、夫妻互相告发,导致人人自危,人际关系扭曲到极点,连至亲近邻都不能互信,人心焉能不散?

中国社科院农发所的学者王晓毅不久前提出所谓“小岗悖论”的问题:当年小岗18户村民冒着巨大风险,为了分田到户而秘密聚会,商定如果倡议者为此坐牢,大家要一起养活他的子女,为此立了“18个血手印”的文书。但是这件“齐心协力闹散伙”的事表面上看似乎很矛盾。王晓毅说小岗村事件“所包含的悖论是难以解释的。如果说小岗村的农民那么齐心,愿意承担那么大的政治风险(包括经济风险),为什么他们却不能够在公共的土地上共同劳动?承担这样大的风险无疑是需要作出牺牲的。愿意作出如此大牺牲的人可以被假设为具有很强的集体主义精神,用集体主义精神去促成集体的瓦解,在逻辑上很难解释得通。如果像以后所解释的,他们有很强的个体主义精神,聚集在一起的社员不愿意出工出力,只有分田单干,个人利益与个人劳动直接挂钩才能发挥人的积极性。那么甚至为别人多牺牲一些汗水都不愿意的人,为什么能够集体承担如此大的风险?”

其实在我看来这个“悖论”一点也不“悖”:关键在于人民公社这个现象与其说是“集体主义”,不如说是“国家主义”的产物。当年出于国家意识形态和工业化原始积累的需要,上面以强大的政治压力把农民禁锢在军营式的生产组织中给国家提供廉价农产品。周其仁先生曾经指出这种经济并不是什么“集体经济”,他说国家控制人民公社的程度并不比控制国营工厂差,区别在于国家控制了工厂,国家是承担了这种控制的后果的。而人民公社则不同,它是“国家控制,但由农民承担控制后果”的经济。而这种给农民造成严重后果的控制之所以能够实现,恰恰是由于农民“各顾各”,无法齐心抵制这种控制。三年困难时期农民如果像小岗人这样“齐心”,他们能束手待毙吗?

在《公社之谜》一文中我曾指出,为什么当年斯大林把传统俄罗斯村社社员捆绑成集体农庄非常困难,而我们的毛主席把“一小二私”的中国农民弄进“一大二公” 的人民公社反而相对容易。那么像小岗的例子,不“齐心协力”就无法“闹散伙”,还有什么可奇怪呢?王晓毅所谓“用集体主义精神去促成集体的瓦解,在逻辑上很难解释得通”,那是因为他把强制性的国家控制和“集体主义”混为一谈了。小共同体认同对于大共同体的一元化控制是一种“瓦解”力量,这在逻辑上太顺理成章了。

无数事实证明,在大共同体一元化条件下,个性自由与个人权利的维护常常是恰需以“小集体主义”的途经来实现的。1950年代中国恰恰在一些历史上传统宗族村落认同程度较高、土地中“公产”比率较大的地方发生了最大的“退社风潮”,当地农民自发结盟,“提出‘有马同骑,有祸同当’,订出退社后互助互济解决困难的办法”,甚至“许多闹事有党员和干部参与领导”,并提出只准中贫农参加,“不要地主富农”,以免被上面找到镇压借口的策略。而在那些历史上真正是一盘散沙、完全没有民间组织资源的“纯私有”农村,“集体化”反而势如破竹,一帆风顺。高王凌等人的研究也表明:公社化时代恰恰是一些农民比较“心齐”的生产队盛行“瞒产私分”,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了国家的无度索取。而那些“人心散了”的地方,最常见干部媚上坑众、浮夸浪报引来高征购的弊病。后来到改革时代,那些当年有“瞒产私分”现象的村子“集体企业”反而一度搞得有声有色。西方学者为此曾提出过“地方政府公司主义”的解释模式,其实在更多的事例中,这种现象与其说与“地方政府”、不如说与农民的传统小共同体认同有关。

但总体说来,大共同体一元化体制对这种认同的摧毁是严重的。今天的“人心散了”与过去的表现有异,但逻辑关系一脉相承:正如那时习惯于官场上讲假话的人现在自然习惯于市场上卖假货,那时为升官邀宠而坑亲杀熟,又何怪今天为“传销”发财而坑亲杀熟?那时为擅权固位而六亲不认,又何怪今天拐卖妇孺者六亲不认?那时人们惯于看到明知无辜者惨遭迫害乃至死于非命而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又何怪如今歹徒害人时鲜有见义勇为,甚至出现“围观强奸”、“喝彩跳楼”那样的冷血场面?有人说“人心散了”是因为搞了市场经济。这市场经济也许有千般缺点我不屑为之辩护,但哪个发达市场经济国家能有这种坑亲杀熟“大利灭亲”的世风?

因此,我们如果真的痛感农村“人心散了”之弊,就不应对农民尚知关心族姓利益的状况神经过敏。现代公民所关心的公共事务当然不应只是族姓事务,但由于无权过问公共事务而至于连族姓事务也不关心的人,其与现代公民的距离,恐怕就要比“传统”农民距离现代公民更远了。

现代认同与传统认同正如追求自由与权利是人的本性一样,追求认同与合作也是人性之常。出身湖南农家的杨支柱先生有言:“小时候我喜欢竞争,希望木秀于林;但也喜欢合作,害怕离群索居。”人类不似蚁群,人对个性有强烈趋好,但也不似老虎,人难于林中独活。从原始群时代人就是需要认同与合作的,没有哪个民族哪种“文化”是天生 “人心散了”不会认同的。可以说,农民与城里人一样也是人,他们也有认同与合作的本能。我不相信中国大地上有什么地方的农民是天生的“一盘散沙”,像森林中的老虎一样只知独来独往。我更不相信那种只有农村“人心散了”而城里人则团结一致的城乡优劣论,或者那种只有中国人“人心散了”而外国人就团结一致的中西优劣论。其实可能的情况是:我们过分热心地去干预农民的认同与合作问题,要他们只准这样认同,不准那样认同;只准如此合作,不准那般合作;只准认同我,不准你们彼此认同。结果就是农民自己的认同我们要禁止,而我们要求的认同农民不接受。“农民组织我们怕,组织农民农民怕”,最后便弄得没有任何认同,没有任何合作,没有任何组织,于是,“人心散了”。

可以相信,人们在早期最初的认同与合作纽带就是血缘,由此形成了族群。不仅国人,西方人和任一民族大概皆然。后来人们社会发展,交往规模扩大,认同与合作的类型也日益多样化,由“熟人共同体”扩展到“陌生人社会”,血缘之外又有了地缘的认同,于是有村社、社区乃至同乡会之类组织;有了业缘(同行)的认同,于是有行会或同业公会的组织;有了教缘(同信仰)的认同,于是有教会的组织;有了利缘或经济利益的认同,于是有企业等契约性质的组织;有了政缘或政见方面的认同,于是有政党的组织;有了综合性公共利益的认同,于是有城邦与民族国家的组织……

但是,所有这一切本质上是随着人们自由度的不断提高,认同形式也不断趋于丰富多样的过程,不是一种认同形式取代另一种形式的过程。过去有说法认为似乎某种认同形式是“落后”的,现代社会就没有了。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过去有人说业缘认同只是中世纪的行会才有,现在我们知道在当代发达经济中同业公会也非常活跃。同样,过去说血缘认同只是“传统”的东西,其实现代社会中人也并非六亲不认,欧美各地都有许多“家庭史协会”之类的寻根、联谊组织,有家族墓地、家族企业之类的认同纽带,甚至类似于我们修族谱那样的认同活动,据我所知,在美国新英格兰的许多地方也以“民间家庭史研究”的方式绵延不绝。

当然,人们交往与认同形式日益多样化、丰富化以后,过去那些仅有的、单调的认同形式就变得相对不重要而日益被人看淡。现代人不会像过去那样看重宗族,这在中国其实也不例外, 如下所言,所谓中国人拥有独特的“宗族文化”,因而国人的宗族观念特别耐侵蚀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但是这种淡化是一种多元化的自然过程。没有任何成功的现代文明是“禁止传统认同”的。在现代公民社会,公民的自由、竞争与认同、合作都受到比过去更多、而绝不是更少的保护——无论“传统”式的还是现代式的认同。对于宪政民主国家来说,禁止宗族、教会与行会就如禁止社区、政党和企业一样荒唐。没有任何现代国家可以声称:她的公民只准“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而不准认同他自己的家庭、家族和社区。

现代国家无需也不会禁止宗族、教会、行会、社区、政党和企业,惟一的条件,而且无论对于“传统”还是“现代”的认同都一视同仁的条件,就是这些认同与合作的形式必须遵守宪政与法治的现代文明规则。当年的严复曾以中国人的智慧把这些看来无比复杂的规则浓缩为四个字:“群己权界”。即无论怎样的认同形式与合作组织,都必须分清公共领域(包括分清“大公共”与“小公共”的各个层次)与个人领域。个人领域要自由,无论以宗族还是以国家名义的公权力都不能随意侵犯那些属于“己域”的个人权利。这些领域是所谓“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当然更是宗族——族长乃至族众的所谓公意“不能进”的。而公共领域要民主,无论是个人对于“小公共”事务、还是小集团对于“大公共”事务的无制约的专断都不能允许。

在恪守群己权界的条件下,现代国家完全可以有宗族,但不能允许无限制的族权去侵犯人权。宗族可以以真实的或虚拟的血缘认同组织族众对内提供公共物品,对外维护族人共同的合法权益。但它对外不能以械斗破坏国家法治,对内不能侵犯族众的个人自由。不能像“山杠爷”那样私设公堂,像一些著述描写的那样把族人抓到祠堂打板子。如此等等。

但是这样的规则不只对宗族如此。宗族的“集体主义”不能侵犯个人领域的自由,难道其他形式的“集体主义”就可以侵犯?祠堂不能抓人打板子,难道教会、村社、行会、企业、政党就可以抓人打板子?甚至国家组织,在现代规则下不是也只有得到授权的独立司法机构在法治的约束下才可以行使惩戒权吗?除执法机构之外的衙门难道就可以抓人打板子?而在现实中如果确实存在着宗族组织对上述规则的侵犯,难道其他认同组织就没有类似问题?教会、村社、行会、企业、政党,更不用说衙门侵犯人权的事,历史上难道还少吗?

现代国家当然必须防止这种滥权越界的行为。现代国家完全可以有宗族,但不能允许“山杠爷”式的做法。正如现代国家完全可以有教会,但不能允许中世纪式的宗教裁判和异端迫害。现代国家完全可以有同业公会,但不能允许古代行会那种欺行霸市排除竞争的行为。同样,现代国家当然有众多的企业,但企业如果侵犯“群己权界”束缚员工,那就成了中世纪式的农奴制庄园。现代国家当然有政党,但政党如果一党专政党阀独尊,那就成了前近代的会党、朋党。最后,现代国家当然有高效的政府,但如果私人独裁公务、公权滥侵民私,那就是旧时的专制朝廷,而不是现代政府了。现代国家不能存在农奴制庄园、会党和朝廷,但没有人因此要废除企业、政党与政府。因此不允许旧式族权教权当然也就不能导出必须禁止宗族和教会的结论。

现代国家就是要使各种形式的自由、竞争和认同、合作都在“群己权界”的规则下各得其所。血缘认同可以产生文明的宗族组织但不再有旧式族权,地缘认同可以产生现代社区但不再有旧式采邑,业缘认同可以产生同业公会但不再有行会特权,教缘认同可以产生教会但不再有宗教裁判,利缘认同可以产生公司、企业但不再有农奴制或奴隶制庄园,政缘认同可以产生现代政党但不再有会党帮派,最后,国族认同可以产生宪政国家但不再有专制朝廷。

可见,血缘、地缘和其他形式的认同,与这种认同中是否会产生专制与狭隘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消除那些弊病靠的是宪政民主,而不是禁止宗族或禁止某种“落后的”认同。

“规范”国家

从国民国家(national state)整合的角度讲,对民间内生性认同与合作进行法治规范是必不可少的。例如:现代国家当然不能允许“黑社会”式的认同与合作。但是是否“黑社会” 也只能以是否损害人权法治为标准,而不能以认同的形式(族缘、地缘等)为标准。而国家对民间认同的规范也是为了整合公民社会,而非仅仅为了“驯服臣民”。因此这种规范也是双向的:不仅国家要“规范”社会,而且社会也要“规范”国家。甚至可以说,在“农民问题实质上不是乡村问题而是中国问题”的背景下,“规范”国家已经成为解决农民问题的关键。而所谓规范国家,当然离不开政治体制改革与宪政民主建设。

事实上,无论是“告别皇粮国税”,还是所谓“后农业税时代”的其他涉农问题,无不与规范国家相关。上面已经说过税费改革应当以“无代表,不纳税”为目标。没有这种机制,即便一时“免税”也难免掉进“税免费兴”的怪圈。有了这种机制,农民才能真正告别身份性贡赋。而在城乡一体的公平税制下,农民只要过了起征点,也和城里人一样应该交纳所得税。如今的“免税”并非给了农民什么特殊照顾,无非是绝大多数农民的收入水平达不到起征点而已。

而在征地问题超过“农民负担问题”而凸显的今天,关于土地制度的争论也热闹非凡。有主张土地私有的,有主张集体所有的,还有鼓吹土地国有的。然而其实,在当今的情况下脱离政治体制问题谈论土地所有制真的很有意义吗?去年关于郎咸平的争论已经让我们看到,在不受制约的权力既能化公为私也能化私为公的“尺蠖效应”中,无论国民的公共资产还是私有资产都难免受到侵犯。而以“国家”名义“征”来的土地大量批给私人进行非公益性的商业开发,造就多少一夜暴富的“奇迹”,这一现象更足以说明“土地国有制”今天到底还有几分“神圣”光环!

其次,我国今天正式规定农地并非国有,而是农民“集体所有”,可是如今的征地都是政府行为,“农民集体”又有几分发言权?

最后,如今虽然没有承认农户的土地所有权,但是农户拥有承包期(据说长达30年)内的“土地使用权”,而且这种权利是物权,可以交易,这是法律肯定的吧?按照这一条,拿走农民的土地虽然无需向其购买所有权,但使用权不也需要购买、需要在双方合意的条件下成交吗?如果达不成合意你要“征”走,也应该在30年我的“使用权”期满后吧?但是哪有这么回事!别说30年,就是3个月也别想等,他想征就征,哪管你什么使用权年限。而既然法律规定的30年使用权挡不住权力的侵夺,法律就算承认了农户的土地所有权,权力不也可以照样侵夺吗——就像法律承认的私房产权在碰到拆迁时那样?

可见,在“权力捉弄权利”的背景下、在不受制约的强权可以侵犯任何一种产权的情况下,无论土地是国有、集体所有还是私有,是使用权还是所有权,不都是权力的囊中物吗?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何种土地所有制的支持者不都得首先关注国家的“规范”吗

颜敏如:在不安定的世界写作

风大,云层飘得挺快。经过层层安全检查,人们鱼贯走进才五年新的德国权力中心大楼。这一(身兆)高屋顶的巨大建筑虽酷似一座现代美术馆,一旦抽身出了人群,便有置身旷野的错觉。

一整排的玻璃帷幕透进和煦的阳光。那人挺拔地站在记者席旁,目光左右来回扫视全场。不远处定立着另外两个人。一人直盯着记者席,另一人则不转睛地望向记者席对面,寛广多层阶梯上数百名穿戴整齐的人们。这三个人全皱着眉,神情紧张地执行安全任务。

记者席与阶梯之间的中央场子里有十多人站成一排,原来是即将和德国女总理Angela Merkel一一握手的名人队伍,其中包括捷克籍国际笔会总会长Jiri Grusa以及德国笔会会长Johano Strasser。

权力是蜜糖。致辞之后来到酒会会场的Merkel立即被层层包围。受压迫民族的代表总是要趁机告状,意欲一睹总理风采或凸显自己的,便要一边显出教养,一边急忙地往前推挤。此种场合,西藏代表自是不愿缺席,他们的哈达任凭谁也不能代替。对于要求在中国会见基层民众且刚回到柏林的总理,独立中文笔会的理事不但面谢她带给中国政府的改善人权暗示,也致赠该笔会创会经过的光盘。(1)

总理宴请酒会的前一天则是另番景致。

进入希尔顿饭店会议大厅之前必须出示与会者名牌,厅内座位席中间早已插站了数架摄影机,各种语言的同步翻译员也稳坐在隔音小间。舞台上不见「第七十二届国际笔会年度大会」那般华人喜欢的横幅红布条,舞台前则有五六个人待命,整个会场忙中有序。第一位进场人物是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Günter Grass,待命那些人的镁光灯也立即闪烁不停。第二位则是德国联邦总统Horst Köhler,而观众席上的文字工作者并不需要如同出席华盛顿白宫记者会必须全体起立致敬。(2)

德国是欧盟龙头,龙的的心脏就在柏林。Köhler总统谈到,德国对许多被迫害的作家伸出援手,然而就在柏林围墙倒塌的十多年前,东德作家也遭遇了数十年言论受到箝制的痛苦。文字深具幅射效应,直指人心,穿透灵魂;文学受害即是人群遭殃的指针。然而文字也可以是战争的先遣部队,对某些人是慰问的话语,对其他人则成了死亡的魔咒。

同样应邀在开幕式致辞的Grass,佝偻着细念他铿锵有力的讲稿:写作的人都明白,质疑向着相信拉紧绊脚绳的必然性。希望并不为我们插翅,因它原本就只有摔落一途。这次大会的主题「在不安定的世界写作」,我倒愿意事先提出警语,此一主题容易让人猜测甚或企图证实「曾有过和平时代」这一天真无邪的传说。不!无论时空差距,我们永远受到争战的宰制。战争蒙蔽在「使之和平」或「使之正常」的假象里,却一次次地带来死亡;对英雄的歌颂与对高卢(按:凯撒所写De Bello Gallico)或其它战役的平淡叙述也从未缺席。我们的时代,以带着奇巧诡计与张力节节升高的影片自娱。屏幕上不止息地布满成群结队英雄豪杰的战争景况。… 我们作家是事后引爆的雷管,即使以文学先锋自居,仍要理所当然、永不疲累地踉跄追逐一件件的事端。已发生或正发生的,对残暴的疯狂发挥,无法在我们眼前逃遁。历史学家注销的账册,却是写作者的恒久与弥新。… 作家是盗尸者,依靠从尸体上偷取而来的琐碎维生,在战后颓锈的残骸中渡日。我们在盖满过多建筑物的撕杀战场与瓦砾碎片里寻觅栖身之地,却找着了遗留下来的制服钮扣,以及奇迹般完好如初的赛璐珞娃娃。我们还提到了遭到肢解的士兵以及被掩埋了的孩子。…

创立于1921年的国际笔会以提倡文学与维护言论自由为两大宗旨。德国笔会会长Strasser在致辞中谈到:与会的作家们均签署了国际笔会宪章,有义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挺身护卫言论自由,并反对任何形式的种族、阶级与民族仇恨。… 我们不仅思考难题,更是齐聚柏林,共同欢庆一个跨越种种界限的文学佳宴。希望透过引人兴趣、缤纷多彩的文学节目… 示范性地明确指出,只要能探讨他国的文学与文化,对于个人会是多么丰硕的收获…

于是大会的各种安排便以文学与言论表达自由为主轴向外延伸。

希尔顿饭店的各个厅堂有著作家介绍作家,以及被介绍的作家朗诵自己作品的节目。而那个多风下雨的晚上,从八时至凌晨一时是个在文艺学术中心,也向全体柏林市民开放的文学长夜。由文字辞语串联的夜晚在大提琴独奏声中缓缓开展。以墨黑为底色的舞台上,除了高悬的几盏小灯之外,只有侧边主持人的站位与中间朗读者座位上的台灯,照亮那杯清澈的白水。作家以母语诵读自己的作品,听众手持成册的译文屏息聆听。就在第一次中场休息时,应邀出席的中国诗人北岛便已忙着为他十数本的诗集签名。(3)

文学让人谦逊,自由要求清醒。失去自由的文学犹如涸死在田里的麦仔,缺少文学的自由必然成了断线的风筝。隶属总会的各个委员会便是文学与自由表达相互结合的综效发挥。

狱中作家委员会每年总要针对将作家与记者拘留、判刑、关押的政府,做出谴责的决议并透过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施加压力,以期因说真话而获罪的无辜者得到释放。被Yahoo出卖的中国网络文字工作者师涛遭判十年冤狱事件,又会是今年狱中作家委员会的工作重点之一。妇女作家委员会设法支持因写作而不甘心被家庭捆绑、而必须走出家门,其身份并不低贱,生命也不比他人便宜,却遭到传统父权社会排斥、欺压的女性作家们。流亡作家委员会为因言获罪而必须远离家乡的文字工作者,提供教学的机构与进修的机会。翻译暨语言权利委员会协助非主流语言的作品,能够译为主流语言或其它的非主流语言;支持保留因遭受政治力量压抑而导致文化断层,或有失亡危机的少数民族语言。鞑靼斯坦共和国的马利语受到俄文排挤则是明显的一例。作家和平委员会提供参与者在精神、文化与文学领域中辩论的主题,介绍遭到媒体封杀的作家,并特别欢迎来自没有言论自由或受到任何暴力形式箝制的文字工作者。针对防碍作家认知与良心的关键问题,提供对话场域,让前南斯拉夫各国的与会者交换意见、让车臣作家提出证言,并认识马雅知识分子力争文化认同的努力。

文学与政治彼此痛恨,却又息息相关。笔会一百四十多个中心的年度聚集其实是另种形态的资源平均分配。发展中国家衰弱得无法贯彻律法,其人民只得向外寻求协助。已开发国家以实际行动支持贫弱民族的精神独立与言论自由,在质疑国际笔会是以欧洲为中心,由白人世界主导的同时,不得不承认,政教分离、市场机制、法治政体的民主社会特征,是造成西方引以为傲也倍受诸多弱国向往的有利条件。如同突尼西亚的代表所说:「民主国家应该保住已有的自由,以鼓励我们能够不断写作」。柏林市长在开幕酒会上说得明白,民主既不理所当然,更不主动长存,我们必须竭力让它活着,因为民主随时可以被置于死地。

战争结束后,文学便上场。士兵的死亡与退位正是对文学的筵请和召唤。文字的疗伤功能与批判机制普遍而深广。烧书其实是烧人,虽在不安定的世界写作,虽在非和平时期疾书,只要一人不死,文学必定长存。

注:第72届国际笔会(International P.E.N.)于2006年5月22日至28日在柏林举行。

 

刘晓波:个人自由在中国近现代的缺席

作者题记:在根本的意义上,现代化首先不是民族和经济的振兴的奇迹,而更是人的解放的奇迹,是人从无权利、无自由的生存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奇迹—-成为自由的个人。

按照西方自由主义的观点,在世俗价值的排序中,个人自由是道德之首善,既是最基本的善,也是最高的善。因为,绝大多数其他道德善的存亡,如涉及个人品质的爱意、独立、诚信、宽容、创造力等道德善,涉及社会公益的公正、平等、多元、发展等道德善,端赖自由之有无。而凡是在世俗价值的排序中拒绝“自由优先”的理论,无论是什么主义,也无论是西方东方,皆无法为“善政”提供道义基础。服膺于“自由价值优先”的政治制度安排,应以保障和扩展个人自由为首要目标,国家、政府、法治、秩序、福利等公共目标,不过是实现个人自由的手段而已。人类政治制度演进史证明,无自由,也就无平等、无公正、无善法、无多元,也谈不上社会的长治久安。

自由优先的理由在于:1,自由具有确立人的尊严的本体价值,人性之善使自由成为可能,人性之恶使自由成为必要。是否拥有个人自由乃衡量人之为人的首要标准。有自由乃人的生存,也是目的性生存;无自由乃动物性生存,也是工具性生存。

2,既有道义合法性又有社会效率的政治制度,必然是以保障和扩展个人自由为宗旨的制度;个人自由是政治安排的道义之本,政治安排是实现个人自由的工具。所以,自由制度必定是法治宪政制度,通过宪法确立的权利清单、三权分立的制衡和言论及新闻自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基本人权和约束公权力滥用。

3,自由具有最大限度增进个人及其社会福利的工具价值。自由制度以尊重个人的尊严和独立为特征,它将筹划个人生活的选择权交给个人,也为社会竞争提供了平等的法治环境,可以最大限度地激发个人的首创精神,使社会获得生生不已的活力,而每个人的创造力和个人福利的增加,社会整体的效率和福利也必然随之提高。

4,自由创造出公正、平等、多元、宽容的社会环境,使整个社会在法治的轨道上运行,使权力可以和平更迭,利益冲突可以和平解决,价值歧义可以和平辩论且和平共存,从而达到社会的基本共识和长治久安,有助于效率提高和社会进步。

西方现代化的价值支撑是自由主义,是西方社会的自发演化和启蒙时代的内在自觉的结果。它源于西方三大传统的综合,即古希腊的城邦自由民,古罗马的自然法和市民观,中世纪基督教的神赋平等权利,三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中都有他,共同构成近现代世俗自由主义的理论源头及经验积累;西方近现代自由主义以私产权为基础、以人的解放为目的,最响亮、最醒目的口号就是“个人自由”或“人是目的”。在私有制及其市场经济、民主宪政及其法治至上、宗教宽容及其思想言论自由的实践的底层,是“个人主义”、“自然人权”、“平等自由”的道义原则。

自由主义是最适合于人性且最善待人性的普世性价值观,所以,发源于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观才会逐渐由西方向整个世界传播,变成《联合国宪章》及其两大人权公约的道义基础;自由主义的制度安排也才会越来越变成世界各国共同追求的目。

中国的现代化源于回应西方的挑战,中国自由主义当然也来自西方。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自由主义也曾一度与民族主义、社会主义一起,构成中国社会的三大思潮。然而,中国的自由主义者基本忽视了个人自由及其本体价值,而只着眼于自由对“富国强兵”的工具价值;不是着眼于保障个人权利和限制政府权力,而是着重强调自由的民族主义价值,即个人自由对国家的独立和进步的价值。于是,西方自由主义的个人本位被中国自由主义置换成国家本位。

洋务派的技术改良之路,“维新派”的政制改造之路、“五四派”的文化更新之路,其首要目标,都不是为了解放人、改变国人的奴隶地位,而是为了应付外敌、保住华夏帝国的中心地位。从“器物救国”到“立宪救国”再到“文化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甚至“五四”启蒙的“民主救国”,也是极不彻底的。表面上是“科学与民主”,而实质上却是民族复兴与国家至上,进而是独裁复兴和极权至上。“科学救国论”和“民主救国论”之间,抑或“教育救国论”和“实业救国论”之间,在工具的意义上,没有区别。科学、教育、实业也好,民主、自由也罢,实质上都与“救人”无关而仅仅与“救国”有关;一切改革措施的出发点都不是人的解放,特别是解放在专制下的每个中国人,而是保住传统、振兴国家。所以,当科学和民主遭遇挫折后,大多数启蒙者都背离了“自由主义”的现代化,或回归帝制传统,或追随共产苏联。

五四新文化运动高倡的科学与民主及其个性解放,无一带有强烈的中国特色——国家至上的工具论色彩。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精神,才会先被民族主义的五四运动所代替,之后被军阀混战所淹没,继而被抗日战争所吞噬,最后在国共内战后被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所取代,自由主义在毛泽东极权下完全灭绝。

无论从传统的角度还是从现实的角度,自由主义在中国的悲剧性命运都是必然的。因为这悲剧既源于外在环境的险恶,也来自内在信念的蒙昧:皇权本位的传统和大济苍生的宏愿聚焦于民族主义的目标,使中国式自由主义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中国的现代化启蒙,从一开始就走上与西方启蒙完全相反的路线,国家或民族是目的而个人是工具,人是实现国家主义目标的手段。换言之,中国式启蒙从来没有把个人自由这一自由主义的本体价值放在价值排序的优先位置,也从来没有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由主义理论。

中国近现代自由主义的主流,排斥新教的英美传统而喜欢卢梭式的法国传统,进而排斥私有产权而提倡天下为公,排斥法治主义而寻找开明君主,排斥宗教特别是基督教而钟情于无神论。那些可以勉强地称之为自由主义者的中国启蒙者们,近代的严复、梁启超也好,现代的张东荪、储安平也罢,在人的解放和国家富强之间,在个人自由与民族独立之间,他们的优先的终极的公共关怀,一直不在前者而在后者。是的,他们强调过个体价值和个人自由,但归根结底,如果不服从于国家富强和民族独立的大目标,那么,自由便等同于一盘散沙,个人自由就与自私自利无异,非但变得一钱不值,甚而会变成有碍国家富强和民族独立的负价值。换言之,在中国近现代的自由主义者看来,争取个人自由的最大意义,就在于促进国家富强和民族独立的工具性价值。

在现实政治层面,被称为“国父”的孙中山却是个反自由主义者,他论及自由观念和中国现状时,居然发出荒谬的断言:“个人有自由,则团体无自由”,“自由这个名词,……如果用到个人,就成一片散沙,万不可再用到个人上去”,“个人不可太过自由,国家要得完全自由。到了国家能够行动自由,中国便是强盛的国家。要这样做去便要大家牺牲自由。”(《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P295—297页
。)他所组建的政党也奉行领袖及其组织至上的专制原则,他主持起草的《中华革命党总章》规定“凡进本党者,必须以牺牲一己之身命、自由、权利,而图革命之成功为条件,立约宣誓,永远遵守。”(同上书P98页)正是孙中山的反自由主义思想及其实践,在推翻了皇权独裁的帝制之后,创建了民国时期的“以党治国”的党国体制。

不错,“五四”时期,个性主义思潮盛行一时,但并没有明确人的解放的首要意义,个性主义、民主、自由的诉求服务于国家富强的,而不是服务于个人自由的实现。中国启蒙最响亮的口号“强国”,最优先的目标是“民族复兴”,并没有摆脱中国传统的核心:皇权高于一切、群体高于个体,民族或国家高于人。个人在五四启蒙中仅仅是实现集体主义目标的工具。在国家主义优先的启蒙中,即便偶尔会高倡“立人”口号,至多也是工具意义上“立人”,立人是实现国家或民族强盛这一优先目的的手段。所以,中国启蒙运动中的个性主义和民主主义,一方面因失去了解放人的目标支撑而变成虚幻的装饰,另一方面成为民族振兴的工具或手段。

没有人的解放的启蒙,绝非谋求长治久安之略,而只能是应对突发危机的权宜之计。

甚至可以说,中国现代历史上没有出现过一位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就连在中国现代自由主义领军人物胡适那里,自由主义仍然是残缺的,如果认真追究胡适的理论,他也只能算“半吊子”自由主义者。比如,胡适在价值上坚守个人权利,但他在现实政治上止于寻求“好人政府”,在经济上排斥资本主义私有制和自由经济而向往社会主义公有制和管制经济。

即便在胡适的最自由主义色彩的言论中,个人自由仍然带有工具论的色彩,即个人自由是国家独立和进步的工具。比如,胡适最著名的自由主义箴言是:“争取你个人的自由,就是争取国家的自由。因为,一个真正的开明进步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造成的,是要有独立个性,有自由思考的人造成的。”

首先,“自由国家”不等于“国家自由”,人们通常所说的“自由国家”,主要是指以保障个人自由为立国之本的政治制度,即把自由落实为组成国家的每一个体的制度,而不是指摆脱殖民统治而获得独立的“国家自由”。而胡适却混淆了“自由国家”和“国家自由”,进而混淆了“国家自由”与“国家独立”,把“国家独立”表述为“国家自由”。其实在主权的意义上,国家不存在“自由与不自由”的问题,而只存在“独立与不独立”的问。特别是在殖民时代的被殖民国家,不能将争取国家独立置换成争取国家自由。在此意义上,“国家自由”是虚幻的,甚至就是自由主义理论中的“假问题”。

其次,主权独立的国家未必就是自由国家,而殖民地统治未必就没有自由。比如香港,回归前是英国的殖民地,但并不妨碍港人拥有除普选权之外的所有自由权利;而香港回归后是中国的特别行政区,可以称之为获得了主权上的独立,但港人在港英政府时期拥有的诸项自由权利开始缩水,以至于,如果不是港人采取街头政治方式进行激烈的反弹,体现北京政权的独裁意志的“23条立法”可能早已通过,港人的自由就将被蚕食掉大半,在某些方面,甚至也将象大陆人一样生活在恶法投下的恐怖阴影之下。

所以,毛泽东时代的许多大陆人,宁愿冒着人身风险也要潜逃到殖民地香港,而不愿留在主权独立的大陆中国;1997年香港回归大陆前,大量港人宁愿移民到欧洲和北美等西方国家,而不愿留在终于摆脱殖民统治的香港。

第三,在胡适的这段箴言中,潜含着一种价值选择与功利选择的悖论,也就是从工具论的视角来看待个人自由与国家自由之间的关系:国家自由如同国家利益一样,个人自由固然需要的尊重,但在价值排序上,国家自由高于个人自由。个人自由及其独立个性或自由思考是手段,国家自由或国家的开明进步是目的,争取个人自由也就变成争取国家自由的工具。

我们也可以这样反问胡适先生:如果争取不到“国家自由”(如1997年以前在港英政府治理下的香港),或达不成“一个真正的开明进步的国家”,那么,“争取你个人的自由”和做一个“有独立个性,有自由思考的人”,还会有价值吗?当“个人自由”之因没能结出“国家自由”之果,个人自由的价值,不说分文不值,起码也要大打折扣。

这样的自由主义,甚至至今还是中国自由主义的主流。随着中国国力军力的大幅度提升,中国自由主义再次遭遇大国崛起的民族主义思潮的严峻挑战,国人在摆脱了政治衡量一切的教条之后,又陷入了以爱国来衡量一切的新教条之中。振兴中华的神圣性使人们在道德上对爱国敬若神明,民族性仍然是紧箍咒,甚至就是唯我独尊的权威和打压西化论的棍子。也就是说,在振兴民族和人的解放之间的抉择上,不仅民主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工具,即便自由和人权,也如同GDP一样是工具。

追求现代化就必须向西方学习,这是所有落后国家的现象而并非中国所独有。已经实现现代化的国家为后起国家提供了示范和经验,现代化的目标具有普世价值,即以保障和扩展个人自由为目标的市场经济、宪政民主、法治秩序和多元社会,追求现代化的中国也并不能例外。在此意义上,所谓“全盘西化”不过是走向普世价值,确立人是目的而国家或民族是手段的信念,也就是追求人的生活。

对于正处于社会转型的关键阶段的中国来说,中国改革的目标十分明确,是自明真理,根本不用论证、讨论。应该制定一系列可行性的改革措施,使我们不断地接近现代化这一明确的目标。而所谓“具有民族特色”的现代化,就等于在现代化中注入大量的中国新旧传统——帝制旧传统和毛泽东新传统——其结果只能使本来清晰明确的改革目标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中国自由主义必须强调:在根本的意义上,发源于西方的现代化让人活得是人,而中国新旧传统使人活得不是人,是人与不是人(人与奴隶)之间没法调和、互补。所以,选择现代化首先不是任何民族的选择而是个人的选择。想过人的生活,获得人的权利,就必须抛弃非人化的新旧传统而选择人化的现代化。或者说,在追求人的解放和祖国强大之间,人权是第一位的,一个把所有人都变成奴隶、变成零的国家,即便在主权上是独立的,但决不是自由的。绝不能蛮不讲理或愚昧无知地要求一个人去爱把他变成非人的祖国。

除非改革的方向由维护独裁政权和权贵利益逐渐向旨在扩展国人的自由权利转化,除非越演越烈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逐步接受以保障个人自由和限制政府权力为核心的自由主义驯化,否则的话,中国未来的远景必然是:继续重复百年转型过程中的个人自由工具化和国家权力目的化的本末倒置。所以,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应该致力于破除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的迷信而高扬人的解放之信念。

2006年7月10日于北京家中

──《观察》首发 

余杰:向北大人交心先抹杀良心

五月,我与王怡、李柏光三名基督徒拜会美国总统布殊,讨论大陆的宗教信仰自由问题。此次会见,在教会内外引发颇多争议,也波及了香港教会。日前,建道神学院院长梁家麟在香港最大的基督教报《时代论坛》上发表四篇文章,严厉批评此行是「搞政治」。

三月,我应崇基学院邀请访港,曾会见梁博士,印象良好。记得三年前我刚成为基督徒时,读到梁博士所着之《激流中的委身》,甚感动。当时,我们刚成立的家庭教会没有正规牧师,我只好勉力走上讲台,不懂讲道,便以梁博士的书稿为蓝本。

批评家庭教会

梁家麟这本着作写于一九八九年八月。如今读来,这些掷地有声的字句仍让我心潮起伏:「难道我们一旦成了基督徒,就真的自绝于国家与人民之外?难道在天安门的广场上,我们除了看到灵魂之外,就甚么都看不到?我们看不到理想、热血、激情?看不到暴政的肆虐、人民的困苦、大地的呻吟?看不见民众追求民主自由的决心?我们的圣经真理在哪里?上帝对此默默不语?」

十七年后,当我们年轻一代基督徒和人权活动人士为仍受到暴政残害的教友及同胞奔走呼号时,已贵为神学院院长的梁家麟却意味深长地评论:「我不相信中国的家庭教会因此会获得更大的自由……我相信此行能收到对他们个人人身保护的效果,这亦是此行唯一能达致的效果。」这不是一名学者经过严密考证后得出的结论,这是连中共外交部发言人也羞于说出的诛心之论。

人一阔脸就变

获得国际舆论的支持,是大陆受逼迫的家庭教会不可或缺的维权手段。近年,华南教会案、蔡卓华牧师案,正是通过国内人权律师的积极介入、异议作家的不断呼吁,以及海外媒体的广泛报道和西方国家的外交压力,才稍有改善。梁家麟一向标榜关心大陆教友,难道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按梁博士的「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我和王怡、李柏光不过是「拉虎皮作大旗」的小人,此次会面唯一收获便是人身安全有了保障。可是,梁博士毕竟不是胡锦涛主席,北京当局并没有给梁博士面子,并没有接受梁博士的建议──就在我会见布殊总统翌日,北京公安局「国保大队」三名秘密警察约谈了我的妻子,威胁她与我离婚,甚至表示要制造若干我们夫妇私生活的丑闻发表到媒体。这样的「安全」,不知梁博士愿不愿享用?七一游行中,我看到了陈日君主教、朱耀明牧师的身影,也看到了司徒华、黄毓民等信徒的脸庞,却没有看到当年为六四仰天长叹的梁家麟。梁院长的变化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如鲁迅所说「人一阔,脸就变」吗?可这小小的建道神学院院长一职,在中共等级制中只相当科级单位而已。为「七品芝麻官」上演「变脸」绝技,值得吗?

及时改邪归正

当我看到曾特首连续三次澄清自己没有参加过支联会的任何活动、也没有参加过八九年的《民主歌声献中华》活动的新闻时,我就理解梁院长为何作如此恶评了。曾特首视支联会为爱滋病毒,不惜抹杀十七年前那灵光乍现的一点良心;梁院长也居高临下地教训基督徒不要「搞政治」,他还记得自己当年的追问吗──「对中国,我们可有甚么承担?」

「城头变幻二王旗」,曾特首和梁院长都在演戏,他们期望在包厢中观看这出戏的乃是北大人。梁院长及时「改邪归正」,演技已然直追曾特首,即便当不上下一任特首,也许可以弄上个「三自爱国教会」的副主席来当当?

——苹果日报

陆文:福尔摩斯论高莺莺

  陆文先生:
    你经地藏王菩萨转交的信件,以及《民主与法制》记者徐风、维红所撰写的《湖北襄樊贪官落马引少女身亡迷案,警察抢尸火化》的文章,我都收到。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法道,可以叫地藏王菩萨做你的邮递员。在此,谢谢你的赞赏,不过,过份的称颂,我受之有愧。
    从两位记者的文章上看,大河口市的宝石宾馆是个金谷园、不夜城。它既是赌场,又是淫窝,参与者三教九流,都不是等闲之辈。可以断定,在那儿通宵达旦吃喝嫖赌,是不会有人来捉赌抓嫖的。
    你来信中,唠唠叨叨谈了些所在国的现状和对此案的看法。我理解你意思,是担心我没机会到现场,而对此案缺乏感性印象。但直白说,你对案件的探索,关键地方浮光掠影,细枝末节却钻牛角尖。比如说,高莺莺如何上七楼八楼哪怕九楼的,是去倒茶,还是上楼换零钱,还是上楼倒开水,这不是破案重点,你却剖析了六百字。在我眼里,这些说法,只是说明出现突发事件,对方手忙脚乱,没建立攻守同盟而已。正因为出现突发事件,容易手忙脚乱,政府才垄断它的报道权,以便从容不迫统一口径。我们只要晓得高莺莺的工作场所在四楼,她上楼,是被动上楼。走上四层以上的楼面,肯定有人指使。除了她的上司不会有其它人,否则她可以不理睬。
    就高莺莺负伤的程度来看,估计作案者霸王硬开弓,一点不顾对方的意愿,就像一头野猪闯进了瓷器店。高莺莺被奸污时曾跟他有过剧烈的搏斗。只有在东方,没受过时代污染的处女,才会为自己的贞操进行可歌可泣的生死搏斗。“她满脸是血,脸上、肚皮被抓伤,两手手腕都是黑紫色,喉部还有被掐的手印,而且上衣好几颗扣子都没了。”凭以上事实,还有死者“一个乳头被咬坏”的事实,可以说明作案人是个嗜血的性变态者。他既要满足虐待的欲望,又要满足强奸的快感,否则他尽可以寻找人尽可夫的娼妓,以满足自己的性欲。出乎意料的,他遇到一个顽强的对手。为了制服对手,为自己的生殖器寻找归宿,他花费了极大的劳动量。可能吃了烈酒,也可能吃了伟哥,甚至吃了迷幻剂之类的春药。这么肆意奸污,不,强奸的人,估计权大势大,体质也不错,可能是作案老手。很难设想,一个新手可以如此肆无忌惮。一般来说,新手搏斗中,往往本末倒置,忘记了生殖器的启动,将一次强奸,变成一次拳击运动,待清醒过来,下面已软绵绵的了。死者家属所藏的内裤,上面有男人的精斑,是支持以上论断的依据。
    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死者并非跳楼。因为流血不多,跳楼的人也不可能临死前,诗情画意地为自己换内裤。况且那种环境中,她哪儿找清洁的内裤来替换呢。再者,她的“腰带和鞋子也不见了,有一粒纽扣居然还扣错了,裤子拉链也没有拉上”。我认为,有可能在强奸过程中,过于勒紧她的喉管而造成窒息死亡,也有可能受害者扬言告发,对方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当场掐死了她,然后制造跳楼自杀的假象。
    作案者是那夜逗留大楼里的人,且是个常客。“高莺莺出事前五天,曾回过一次家,她对父母说,有位市领导老盯着她,要请她吃饭,被她拒绝了。”从中判断作案者可能是当地的某位市领导。
    案件发生后,当地四套班子齐出场,政法委领导亲自出面,以死者亲属“就地下岗”相威胁,来强行火化尸体;火化时,公安局要求将衣物全部烧毁,一件不留;并信息封锁,不许记者报道;最后,又出奇的给了死者数万赔偿金。另外,高莺莺的日记没了,还放谣言说,高有精神病……这一系列迹象,都证明作案者能量极大,甚至超过了公安局局长的能量。能量这么大的人,唯有一手遮天的市政府前三位领导人。只要将他们的精液化验一下,就真相大白。我建议先从孙楚寅着手,假如作案者不是孙书记,陆文先生,你另请高明吧。
    收到你信,网上查了资料。发现此事社会反响很大。有的网民称高莺莺事件是当代的窦娥冤,也有的网民说,十多年来执政党的威信每况愈下,跟下列案件有关:拖拉机事件、克拉玛依大火案、麻旦旦处女卖淫案、夫妻看黄碟案、孙志刚案、李思怡案、沙兰河案,泰石村选举案、汕尾动手动脚案、郑恩宠案、陈光诚案、器官盗卖案、高智晟事件……现在又多了个高莺莺。愚以为,为了政府形象,平息民愤,应及时破案,即使作案者是自家人,也应该像你们东方人所说的“挥泪斩马谡”。
    陆文先生,写到这里刚巧华生医生来访,我俩准备吃咖啡,只好到此搁笔。以上浅见,希望能对贵国的破案有所帮助。
    顺祝如意夏安!大河口公安局成功破案!
   
   福尔摩斯
   阎罗三仟陆佰年捌月一拾陆日
   
   
   译者说明:
    福尔摩斯来信是英文,我英语不行,只好土法上马,运用金山词霸和金山快译,一字一句的硬啃。有个外国典故,我不晓得,只好根据意思用了个我们的“挥泪斩马谡”。还有“汕尾动手动脚案”,他的意思是“汕尾杀人案”,为避免敏感,我换了这个字眼。同样“拖拉机事件”,我也进行了技术处理。不可避免的是,译文带有我的文风和语调,请读者谅解。
   
    江苏/陆文
    2006、7、11

井蛙:郭小川的书房

  我到北京的那一天,雪晴。老太太安排我住在书房里。一间只有10平米左右,摆放了几大橱柜书本的地方,她还为我放置了一张写字台,供我写作之用。白天,我就坐在沙发上写作,晚上,沙发摊开了,就是我的床了。我有个怪僻,正儿八经要我睡在高床软枕上,总是失眠。这张沙发床,治好了这毛病。我就躺在沙发床上阅读郭小川生前留下的藏书,那些陈旧得发黄的纸张,每个晚上,翻阅到凌晨两点。当翻到诗人生前在书上写下的字儿,我会小心翼翼地翻过,并来回看了几遍。他的字体很是清秀,像是女诗人的字迹。当窗外,一阵初春的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此时此刻,我就不自觉地想起藏书的主人来,像想念一个离开自己的朋友一样悲切。夜晚,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那棵瘦瘦的香春树在风中摇摆的影子,我实在太喜欢这棵可以看又可以吃的树了。
   没几天就动了要写《郭小川传》的念头。老太太当然感到高兴,我就从书柜里搬下《郭小川全集》,放在书桌上,以便阅读。她也给我讲了很多她和诗人年轻时谈情说爱的一些往事,正中下怀,我正想从她身上挖掘书本上没有的东西。希望有助于写传记。
   可是,我还是激情于郭小川的日记。还有诗人和老太太之间的通信。从他每天的日常记录中,我细心地注意到,年轻的郭小川是一个总是没睡好觉的诗情澎湃的人。只有偶然一两篇日记或者一两封信里才没提到“昨晚没睡好”或者“昨晚失眠”的文字。我算了算,他的那些失眠的日子一直没间断过,甚至直到他被别人整,直到他到林县最后的那些日子。
   我把书放在胸口上,面向窗外,那摇晃的树影没有一次不使我想和诗人谈心的冲动。当年轻诗人遇到老诗人,会是怎样的呢?当他在天堂上看见我现在就睡在他的书房里,又会是怎样的呢?
   老太太,在我们眼里,她根本不像一个年逾八十的老人。她喜欢照顾屋里的每一个晚辈。我的书房门晚上不关,睡意朦胧时,她会推门进来看我盖被子没有,看我是否在熬夜,或者在和谁讲电话。白天外出,她就罗嗦我不要穿短裙,怕冷着。总之,她除了一头白发外,身上没有一处像个老人。皮肤白皙、细嫩没有皱纹,脸上永远挂着笑。而且,屋里屋外,只要她在家,我就能听倒她爽朗的笑声。
   白天,她不要我帮忙做饭,我只负责拖地板和洗碗。餐后她会给我一大兜水果,一大包牛奶和一大叠党报。接着看一大段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国家新闻。我倒很乐意接受这些我一个人生活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但是,却使大舅郭小林想不通,像我这么反动的人,也能接受这样的“改造”。
    说实在,上个世纪红色年代,甚少诗人的诗歌是我喜爱的。但是,郭小川的一小部分诗歌却使我找不到不喜欢的理由。他确实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比如《望星空》这样的诗。所以,从一大叠党报和每天一大段党闻中,我渐渐地感到我的《郭小川传》比冰还冷。因为,老太太说,文稿一定要经过她的审核才能通过。
   我点头。我理解中宣部。
   不过,我还是很乐意每晚翻开郭小川的书信日记。累了就读他的诗,或者读书架上普希金等俄国诗人的作品。一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诗人的藏书绝大部分都是外国著作而少国学?想想也不奇怪,红色年代,就是崇尚马列的年代,马列是外国人。自然,这个在红色政权下活跃的诗人,会积极地接受那些在当时倍受推崇的书了。据老太太说,这仅存的不上千册的藏书,是特意留下的。最好的书也许都在博物馆里了。包括诗人的手稿。
   在一个无雪,阳光灿烂的下午,不去北大听课。我就趴在沙发上看鲁迅编辑的《版画》,我第一次接触到珂勒惠支的版画,那种狂喜该如何形容呢?像喝醉了一样,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德国,一个汇集了犹太人和大屠杀,哲学和政治的国度,这就是我对德国的认识。但是,珂勒惠支是陌生的,版画还是第一次看到,而且是鲁迅编辑的。画册第一页就有郭小川自己的亲笔签名,蓝色水笔,繁体字。我爱不释手,我深情地闭上眼睛,把画册捧在心口上,久久醒不来。珂勒惠支那深沉有力的刻画,那黑白的底层穷苦劳动人民形象就那样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就在当天,我写下《孩子张开口》,一首我最喜欢的儿童诗。这时候,我就感到诗人是一个深沉的诗人,不是那个只允许喊口号和向上级写报告的时代的诗人。我肯定,郭小川的内心珍藏着一种跨越时代,属于诗人自己的激情。那就是对艺术的向往,对心灵自由的捍卫。我感动得几乎落泪。我要和老诗人拥抱,和鲁迅、珂勒惠支、香春树一一拥抱。
   我只能用这些简单的文字来表达我对那几册版画的狂热。
   我没把我的激动告诉老太太,她一星期一次准时带我到中南海附近那家高级干部和他们的家属才能去的澡堂游泳。我拿了涓的游泳证就进去了,看着她十三岁那年拍下的照片就忍不住笑。反正涓像个疯子,和我没多大区别。老太太说,当年老毛就在这里游泳的。她一说,我就不想下水了。再看远处,泳池里有一栏写着“首长”。
   游泳对于我是玩水。
   我不想离开我一个人的流放地,我眷恋这书房,一个被那么多古哲先贤包围的空间,我一点儿也不寂寞。更不愧疚。哪怕我说过,我要写《郭小川传》,可是,那些将被围剿的文字,能与我现在每时每刻幸福的时光相比吗?就算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算我一辈子也写不出诗歌,我起码,还能回忆,我在书房里,一个人独自享乐,香春树,郭小川,发黄的纸张之间都能投射出我的朝气蓬勃的岁月。
   所以,大舅也来得勤快了。我们,除了谈论时弊,还谈诗歌和关于爱情的话题。我虽然在他身上,没能找到老诗人郭小川的影子。大舅是个热情而开朗的人,但是,他的父亲郭小川却是忧郁、敏感的。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出,他总会被一两件事情弄得不开心,或失眠或借诗歌抒发情感。但是,我在大舅身边,我们除了开怀大笑就是对时政的愤怒。
   忧郁,距离诗歌很近,与政治却很远。我们都不是玩政治那块料。所以,只配呆在书房里独自寻乐。
   河北丰宁满族自治县,郭小川纪念馆馆长来了。我替老太太斟茶招待客人。他们是来看望老太太的。他叫我小诗人,我很高兴。他到书房里巡视了一下,我也很高兴。
   周而复来的那一次,老太太本来要我帮忙替周老做笔记的,他口述。但是,我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周老比老太太年轻好几岁,但是,他已经耳朵手脚不灵了,后来,老太太自己帮了这个大忙。替周老先生记录了近两三万子的文稿。我除了佩服,就说不出什么了。
   这个老诗人的妻子,一个老记者,每天都坚持记录日记。什么琐碎的事情都有,精力充沛,不厌其烦。
   我也是个好动的人,但是,仅仅体现在我喜欢动脑筋。我呆在书房的时间渐渐多了,看书、写诗、睡觉、听音乐、看香春树。那餐后的一大兜水果,一大袋牛奶(老太太的四川口音读成liu lai)和一大叠党报,一大串的党闻渐渐少了。我和老太太的话因此也少了。她也不催问我写不写《郭小川传》的事儿了。
   但是,她依然晚上会来房里看看,我是否在看书,是否盖了被子。只是,那段时间,出入书房最多的人还是涓,直到有一个夜晚,老太太那敏锐的嗅觉,给我们带来了一点点灾难之外,书房还是最宁静的书房。
   我和涓正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漫谈中,老太太微笑着推开门说:“怎么我闻到了酒味?!”
   2006-5-16
   凌晨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