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我的“潜在写作”观——读陈思和《试论当代文学史(1949-1976)的“潜在写作”》

   陈思和,当代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以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著称。上个世纪末,他同王晓明教授一起,发起“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颠复意识形态学术的口号(檄文),受到人文学术界及文学界的普遍重视与好评。谁都知道,在极权统治政体下,至今能以“合法”身分横行无忌于学术、教育等各领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几乎全是在政治谣威高压下为政治服务的睁起眼晴的打胡乱说。这种唯皇上意志是从,虚假不实违心悖理之论,早在八十年代“文艺复兴”时,就受到置疑与挑战。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所谓“四大天王”的位置受到动搖;胡适、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洗去了污垢重新登台;过去“左联”的光彩黯然失色;红色根据地文学也受到冷遇与剔除;新月派等所谓资产阶级文学推上焦点视域;一大批曾经销声匿迹的人重被召魂,如胡风、绿原、鲁黎、沈从文、萧乾、穆旦、张恨水、张爱玲等等。所以,“钦定”威权不在,澄清历史,是每一个具历史责任感的学人必然的诉求。陈、王二位教授“重写”命题的意义正在于现代学术良心两面一体结构:澄清历史正是对未来负责。——这对于本身身处体制内的陈、王二位教授来说,不可不谓很勇气、很慧眼的。

    至于中国当代文学(不包括港台),情况更为复杂,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共识,逐渐为学人群落所接受:那就是当代文学具“显、隐”二重性。所谓显性文学,即公开发表,进入了“印刷传媒”,处在流通地位,可以“正当”地、“合法”地拥有读者的作品。而隐性文学则刚刚相反,未公开发表,未经出版社正式出版,不能进书店上书架,不能跟读者见面的不具“合法”身份的作品。对隐性文学,专家杨健教授按约定俗成称为“地下文学”;而陈思和则不同意,认为本世纪才兴起的 “网络文学”也属隐性文学,但它显非处于“地下”,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所以“网络文学”又是公开发表了的,进入了网络传媒,高速传遍全世界,分分秒秒都可能拥有无数的读者。然而网络中的作者,大都使用假名,这虽然摈弃了現实社会实用主义的功利色彩,但同时也消解了現实社会话语的权力与义务。因而其 “正当性”、“合法性”至今都没法认定。从这个角度看,它又的确跟显性文学有着本质的不同。于是陈思和将隐性文学统称为“潜在写作”。他认为凡隐性文学者无不最终走向显性,隐性是过程,而显性才是目的;故从現实历史覌之,只能称为“潜在”。如“抽屜文学”的余杰,“网络文学”的痞子蔡、方舟子,都是由“潜在写作”弹跳躍入显性文学的。因此,陈教授认为影响並主宰21世纪当代文学的,很可能就是这种“潜在写作”。因为相对于显性文学必然的扭曲(极权政治高压、新闻出版检查制度、商业功利目的等),潜在写作最能充分体現文学的本质——个人的自由意志的真实显现。

    不过就我对网络的粗浅认知,我以为网络文学绝大部份仍然流于粗糙、浅陋、轻率,很少有思想深刻、艺术独特的作品。可能大多数网络写手其目的並不想“我诗我文,岂足以博微名薄利哉”(何归语)。他们並非在网上“磨刀炼剑”,以便将来行走江湖扬名立万;他们的“江湖”就在网上,他们是在认认真真地享受写作本身。正如陈晓明所说“文学写作在网络上几乎获得了灵魂转世,文学语言的表现力,它长期被压制的自由表达的属性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那真是文学的狂欢节。” (《文学的消失或幽灵化》)因此,可能他们就这样一直“潜在”下去,乐不思蜀,直到拖儿带女满脑柴米油盐后再回尘世老老实实过日子。这样看来,网络文化(包括文学)只是21世纪青年的生活本身,他们宁愿生活在这“帝力”不达或难扰的虚拟世界、自由王国。因此,能网内开花网外香的作品毕竟有限,“潜在性” 的机率很低很低。倒是蓬蓬勃勃的网络文学现象本身给文学史家一种全新的挑战——倘若仅以显性文学诠释历史,这历史必然失真,至少不够全面;须知在网络中极有可能存在着有份量的人和他们有份量的作品,但他们始终拒绝显性化,而其影响又是显然的。譬如刘晓波、任不寐、王怡、曹长青、秋风、东海一枭……时代造就了一大批“异议人士”,他们当中难说不有中国的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文学史家将如何评价他们的存在?如果他们始终隐性地生存在另一世界,而且始终没有获得诺贝尔或其它什么国际大奖的话。

    同理,象我们《野草》这样真正的“地下文学”,文学史家又将如何对待?最近我在网上查阅到陈思和教授的《当代文学史(1949~1976)论稿》已经出版,我又从旁的渠道得知其中只字未提《野草》。那么,显然我们有理由认为陈教授这本书还不能称为“信史”。不过,我们倒是确信陈教授之所以有“重写”激情,非商业头脑谋略智慧所致,乃当初赤心热肠学习历史时,被张毕来、冯至之流的《新文学史》等一大堆“伪史”结结实实地欺骗过、愚弄过,至今尚有隐痛。既然一切非信史必然为过眼云烟,而且害人害己,我相信陈教授此书当随岁月增递,资科渐丰而愈趋完美!

    正因为我对《野草》、对我自己超常自信,我才能够坚忍执着以近于痴顽;因自信乃自恋之唯一原因。当然,自恋者往往把自己的美丽估计过高,让世人笑话。如我在七零年下乡期间,在一首《永遇乐.隐意》词中就写道:“黎明风来,推窗成醉,天外晓星亦出。——认碧血,深山久埋,化为美璞!”被时代掩埋,被红潮打入浪底,命运明明让我当普通鹅卵石,我却做着“化为美璞”的梦。我自始至终认为:在独裁和极权统治的话语霸权时代,是没有真正的人的文学的,只有隐性的地下创作(不只文学),才具独立精神、尊严、品格与风采。然而虽是这么认定,毕竟被埋得太久,不仅灰头土脸,一副死相,而且五脏六腑头脑神经皆趋钙化,运转不灵。故神头神脑地总以为当今时代,並非“黎明风来”可以“推窗成醉”也;它正以大家喜闻乐見的形式把大家统统“洗白”!——所幸这种出头无望的想法竟让我多少找到了一些宁静与超脱,日子过得並不很累很累。所以,才有了一篇篇以上这种並非“潜在写作”的“异议”文章。爱因斯坦告诉我们:满天繁星。当人们看到某些星光时,其实那巳是若干万光年前的存在了。(《我的信仰》)

彭昭贤莫斯科之行看早期苏共

   (摘自《五十年政海风云》,彭氏原家境贫困,自己刻苦读书,后借点儿零钱到哈尔滨当小店员,后为报社投稿,因其文才受几家报社赏识,纷纷聘用。后来,到北京大学读书,期间兼任撰稿人,收入颇丰。又因此卷入政治而未完成学业。)

   却说彭氏等一行从赤塔搭乘火车驶抵莫斯科之日,苏联方面负责招待他们的是“赈灾委员会”的秘书长郎杰尔。彭氏从哈尔滨出发时已是深秋时节,因为沿途耽搁,耗时将及两月,至抵达莫斯科时,已经冰天雪地,气候奇寒。彭氏在哈尔滨早就看惯了中东铁路沿站常堆积有象小山一样的木柴(按:东北人称为棒子,它是被锯成一段一段的,准备冬季作燃料之用),在莫斯科站,彭也看见站台两旁同样堆积有一堆一堆得木柴棒子。彭氏暗想:苏俄虽在大革命之后不久,经济环境倒是不坏,否则,焉能有这么多木柴棒子存在月台上?等到彭氏下了火车,行至近处一看,却吓了一大跳,原来堆积着的并非木柴,竟是一堆又一堆的死尸。彭不明白这些死尸为什么不运走呢?继而他又想:或因天气太冷(零下四十度)不便掩埋。总之,彭那时对苏俄的一切都是只向好处想,他绝未想到这是因为死人太多,来不及掩埋之故。

   莫斯科方面的招待人员领着彭等走进车站,只见候车室里挤得满满的都是难民,老弱妇孺,各色具备,秩序之糟,情景之惨,皆出彭等意料之外。彭曾亲眼看见许多饿倒在地上吁吁喘气的人,未等到绝气,便由担架人员将之抬出车站,堆在站外像木柴棒子一样的尸首上面(居然有许多担架等在那里抬死尸)!彭等在赤塔时已看到过车站里难民拥塞的情形,但没有莫斯科这样严重。他曾就此现象询问过招待人员,据他们的回答是:“共产党政府为了给无产阶级谋福利,在军事进行时期,一时还顾不到这些事上面,等到情况安定下来会好转的”。

   由于彭等是前来放赈的外宾,苏俄还特别把他们招待在一处曾经做为“德国公使馆”的房子里。这栋房子是帝俄时期的王公府第,内部建筑相当考究,客厅的墙壁都是用绣花缎子钉裱的,名贵的地毯和家具陈设等,一切都原封未动,有些靠椅的靠背之高,比人体要高一倍,摆在那里,特别引人注目,也会使人发生一种庄严伟大的感觉。据说,在欧战发生初期,德国驻俄公使就被打死在这所房子里。彭等入内后,在墙上还隐约可见从前留下的血迹。此外,还有许多彩色玻璃窗,于被打碎之后,糊上了几张报纸,被朔风吹得忽忽乱响,这在气氛方面表现得很不调和。

   彭等在莫斯科住了两天,始由郎杰尔秘书长出面,安排了一次招待彭等的盛大集会,会后并到“国家剧院”参观苏俄的歌剧。一同前往观剧的,不少是当时苏俄的新贵,男人都穿着工人装,显得既破又旧,脚上的皮鞋也是补丁处处。不过这班新贵的夫人们,却都打扮得非常漂亮,珠光宝气中还散发出阵阵法国名贵香水的味儿,这和他们的先生们比起来,先生们都好像是穷叫化了。歌剧上演后,中间照例有15分钟的休息,郎杰尔特别陪着彭氏到休息室去,这时就可看见那些新贵们多溜进休息室来喝酒。酒排间里摆着世界上最名贵的酒和最好的点心,任凭客人自由取用,并不收费。

   你别以为那些新贵们一身工人装,土头土脑的不等大雅之堂,但他们那豪华与奢侈,不禁使彭氏大吃一惊!如非亲眼目睹,彭绝不会相信。原来这班人进入休息室之后,都可以狂饮名酒,最特殊的一个动作,是每人干杯以后,都要高呼“乌拉”(万岁的意思),接着便把酒杯向地下一丢,“卡喳”一声,立为粉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代悲剧,他想不到竟会充分表现在革命后的苏俄。,,,

新疆的共产主义运动

   (摘自《五十年政海风云》)

   果然,于我(彭氏)回到南京后不久,新疆方面的局面便发生了急剧的转变。因为盛氏(盛世才)的弟弟和他的弟媳邱玉芳,都是著名的共产党徒,他俩成天包围在盛氏的左右,终于弄到盛氏踏上歧途,将自己陷于政治苦恼的深渊而不可自拔,一度对于和中枢有关系的人员,不惜大开杀戒,在迪化城中,只要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声,跑进屋来的人,道一声“督办有请”那你就可能一去就无下落了。共产党徒的信条是:“不是同志,便是敌人”。虽亲如父子也无例外,何况是兄弟手足。盛氏的老弟和弟媳对盛氏正如此。惟盛世才这个人,才雄心壮,权力欲望相当重,为了满足欲望,不惜百般迁就。等到他发觉苏俄并不是真心帮助他时,他也就处处提高警觉,找寻机会,图谋转变。

   ,,,

   盛世才是富有机智的人,在时机未告成熟之前,他除了加强戒备外,还是采取隐忍的态度。过了一段时间,因为德国的希特勒在东线突然发动对苏联老大哥的进攻。在德国军队的疯狂进攻下,俄共军队业已溃不成军。这种消息传到新疆后,盛世才在表面上依然沉静观变,但盛的老弟和弟媳却为了配合“同志们的政治觉悟”,和渡过“革命中的低潮”,又在新疆推行了一种“诉苦会”的运动。所谓“诉苦会”会场的布置,像灵堂一样,一走进去便使人有阴风惨惨,冷气迫人之感。墙上贴满标语,都是充满了刺激性和爆炸性的语句。“诉苦会”开始的时侯,组织里培植好的诉苦人员,便轮次爬上了诉苦台,大哭大喊的骂地主,骂反动派,这个说他的田被地主占了,那个又说他的女儿被反动派强奸了。至于有没有这回事,反正没有人去追问,这个人诉完了,那个人再来诉,到后来没有苦的人也上台去诉,以表现他是被压迫的无产阶级。苦诉完了,接着是台下人的一片同情,一片叹息,和一片哭叫之声,都装成像满腹含冤是的!接着,便有人大叫:

   “向地主和反动派讨还血债”

   “剥地主的皮,抽地主的筋”“,,,,,”

   最后的结论是:被剥削的人团结起来,把革命进行到底。

   就在这段时期,在新疆各地被左派杀害的所谓“地主”和“反动派”,已经盈千累万,实在闹的太不成体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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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东方红》始末

歌曲《东方红》,半个世纪来,已经成为毛泽东的专用赞颂诗。整整五代,十几亿大陆中国人,从出生到离世,无不被这支歌包裹:或被感动、或遭折磨。其实大多数人已经不被感动或者折磨,他们早已在无尽的刮噪中麻木了。至于外国人,要么对中国歌曲一无所知,如果略知一二,就是它。    一个政党,要取得胜利,离不开政治宣教和鼓动,唱歌是诸般方法中最省钱省力的一种,这是常识。《东方红》旋律无懈可击:完整、优美且极易上口,原因非常简单:它来自民间,经受了时间的反复锤炼。

   优美的民间小调变成官方颂歌绝非偶然,概括地说:“延安整风的伟大胜利”。刘炽,“土共”里边最有才华的作曲家,《东方红》首演指挥,正是这一过程的亲历者。

   1937年,他当小演员的红军剧社里有几位老民间艺人,其中一位名方宪章,一直在黄河两岸卖艺,肚子里装了很多山西民歌,其中一首《芝麻油》: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嗨哟,哎呀我的三哥哥。

   这是典型的西北高原民歌,被当地的男男女女不知唱了多少世纪。到了1938年,国共合作抗战,需要鼓动士气,诗人安波走捷径,顺手为它填了新词: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哟,打日本我顾不上。

   主角依旧是三哥哥,只是情长换成了气壮,在当年那样的气氛中,很快流行开来。

   后来,我们知道,共产党内召开了一连串的生死攸关的会,到了1943年,终于确定了毛泽东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一名小学教师,迎合政治需要,为这首已经不少并非乡下人都会哼的歌填了新词: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生存,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这叫“紧跟形势”。大陆的文化人都知道这句话的份量:跟对了,跟到了节骨眼儿上,一出小戏、一首鼓动词、一个曲子、一篇小说,够吃一辈子;跟不上或是不肯跟,再大的才华,也只有安于寂寞了。这位教师本应为此而发达的,不料他不会宣传自己,又碰上共产党特别喜欢标榜“劳动人民创造一切”,这回这“紧跟”的荣耀就落到了一个名叫李有源的也会唱两句曲儿的“劳模”身上。

   撇开这桩版权公案不提,由于得风气之先,在1944年延安那样的气氛之下[1],大家都唱起来,有人续上大生产的内容,有人续上民主联军的内容。

   到了1945年秋,日军投降,毛蒋两个死对头剥开一切伪装,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刻终于到来。毛泽东的威望此时更是非同小可。出于大的政治形势的需要,专业的文工团体奉命将这首歌加以完整,成为后人熟悉的三大段,并正式演出。

   接下去就是官方的不仅有意而且强大无比的推动:印歌书、灌唱片、编入教材、宣传鼓动。这一推动,到了党已经有权行使政府的一切职能之后,就更加无孔不入。20年之后,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这歌已经不是人人会唱、人人爱唱的问题,实在到了没有人不敢不唱地步。在大型交响乐队的伴奏下,伟大领袖从容地挥巨手的画面已堪称现代造神典范;而“在庄严的《东方红》乐曲声中……”,成了官方套话中用得最频繁的一句。事情做到了这个份上,套用一句伟大领袖自己爱说的话:不可能不“向它的反面转化了”。

   目睹这支歌从小曲到神颂的全过程的刘炽后来说:文革中“《东方红》和《国际歌》一起唱,前面是‘他是人民大救星’,后边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心想:这不是矛盾吗? 但那个年代谁敢吭声? ” 党改造了民歌——同时也将纯朴健康的人,变成“战胜敌人的武器和工具”。 武器和工具是好用,但是,如果一个政党和它的领袖真的“爱人民”,真想“为人民谋幸福”,他就该想想,男女老少、士农工商,整天泡在大标语大口号里“为政治服务”,有什么幸福可言。

   到了80年代末,北京还有人在唱《东方红》,只不过将歌词中的句号换成问号,曲式也失去了原有的庄严: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咋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哎哟哟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步前辈歌词拓展者的脚步,一批小痞子也“紧跟形势”,顺手填新词儿,只不过唱的是他们自己的领袖罢了:

   西方白,月亮落,中国出了个邓开拓。
他让人们富起来,嗨哟嗨哟,他叫大伙儿各顾各。

   唱归唱,政坛人物,特别以个人功业为目标的政客,总难以永恒。无论经过怎样的穷竭心计、金戈铁马,真正活在人们心里的,还是那活泼泼、热辣辣的真情: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嗨哟,哎呀我的三哥哥。

   补记:

   查找资料翻旧报纸,又发现1949年2月2日《人民日报》(石家庄版)

   1

   东方红 太阳升立功英雄模范真光荣勿骄勿躁积极干呼——继续竞赛大生产。

   2

   搞竞赛 大生产英雄要带着群众干工作办法要改善呼——竞赛任务提前完。

   3

   提高觉悟 虚心学习
不讲怪话不调皮
上级号召要做好
呼——

   争取下次立功劳。 [1] 当时,“毛泽东思想”这一提法开始确立;《毛泽东选集》开始出版,毛泽东个人在党的最高级会议上有了最后的决定权;刘少奇王稼祥等连连发表赞颂文章, 就连王明博古也开始使用“学习毛泽东”、“在毛泽东的旗帜下”这类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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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读书会:关于右派的研究

主持人:杨远宏 主讲人:冉云飞

时间:2006年3月4日

杨远宏:

今天下午,我们请来了博闻强识、怪招迭出的著名作家、学者冉云飞先生给在座的朋友们作演讲,他演讲的题目是“关于右派研究”。在冉云飞开始这个演讲之前,我荣幸地通报大家,今天来的朋友们当中,有一位最

余世存:老人与小人

  据说政治很脏,一些洁身自好的人因此多沉默地过活,肮脏的政治也因此使社会更加乖戾脏污。在这些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里,最让人痛惜的莫过于老人政治。

  老人政治是专制生活的一大特色。我们放眼生活,都可以看到老人们的影响。他们是如此恋栈,自诩“发挥余热”,送年轻人一程路,其实是不愿接受一个独立于他之外的人格存在,不愿接受年轻人异于他和他认可的作风举止,他送一程因此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变成送到他生命的终点。我曾经听李慎之叹息,他身边的老人,一个个比我这样的年轻人还忙,不是这个协会的会长,就是那个学报的主编,更可笑的是,这些老人批评起我国政治生活中的老人政治,也都是积极分子;我当时心想,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老不正经,老不诚信,老不自尊,怎么能指望这个国家自发演进、渐进改革出一种民主多元的生活方式。

  权力是个奇怪的东西。老人们积一生的中国经验,当然明白权力的重要,它重要得超过饮食男女,它甚至就是中国人的饮食男女,它可以变化出无数的饮食男女。权力是他们生存的强心针,十全大补。一旦无权,他们一夜之间就要白头,一周之内各种老年病如美尼尔综合症、血脂高血压高、老年痴呆、前列腺炎、帕金森综合症等纷纷出现。

  而权力之外的生活方式,比如人情冷暖什么的,他们从来不会投入其中,不会体会创造性的收获。他们认为权力才是人情。人走茶凉,一旦权力离开他们,他们就成为无人看顾的一堆破絮。这种老人政治如同传统家庭中的婆媳关系,充满了紧张、阴毒、扭曲。

  这种老人,从个人的角度看是可怜的,从社会的角度看是可恨的。自从跟权力合谋开始,老人们就不再是一个有文明理性的君子人格了,他们成为斤斤计较的小人。这种老小孩或我说的类人孩,在政治生活中绝不可小视,因为他们老奸巨滑、不知羞耻。一旦年轻人犯了这种小人,要么离家出走,如那离得远远的六千万海外华人,要么忍气吞声地任由侮辱损害,如这些民工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们,要么驯服地做个好孩子甚至装孙子,革命据说是罪恶的,反抗几乎是徒劳的。寿则多辱,是中国人的君子语,对老人政治中的老人没有任何意义。

  有人跟我讲解过老人政治在生活中的表现,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公司企业文化建设、所有的民间组织如协会、行会,几乎都可视为老人政治的翻版。我笑说,这么说并不全面啊,有些民间组织都是年轻人创业的,朋友则说,说他们搞老人政治还是客气,他们一旦注册了一个组织,无不视为私有,跟老人政治有什么区别,说得再恶毒一些,他们那是黑社会政治了。黑社会还讲个规则,他们有规则吗?我无语。朋友又说,知识分子整天谈改革,他们二十多年来改出了一种可示范的组织方式没有,他们之间的关系仍是一种靠名利权力结合的专制关系,他们之间都没有可持续发展的伦理共识,没有彼此尊重声援的组织默契,见小利而忘义,临大事而牺牲。在国民遭受巨大的罪苦面前,他们没能生成一种坚定、持续、健康的声音。我无语。朋友还说,一个经济研究所,十几年前是三巨头,十几年后是巨头三,年轻人进进出出,从来没有在那儿安身立命。这能用社会环境恶劣来搪塞吗?我无语。

  十几年前,见邓小平拍着伊朗国首脑的背亲切地问他的年龄,说是“年轻真好”。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年轻有什么好呢?不过想到邓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说过,像他那样的老人,聊聊天还可以,至于工作,自有年轻人去做。邓也总算鹤立鸡群,在那么多的老小孩里还算是个人物。

邹洪复:识时务者是条狗

 有一个阶段我对这社会完全绝望了,是恨铁不成钢的那种。虽然明明知道铁就是铁钢就是钢,铁成为钢总需一个升华过程,但还是绝望。

 后来,我发现社会这东西自己也会生长,再生和变异,它和时间定有自己的生死契约。不着急,先自己做好自己的。才又生出了希望。


 审视社会和自身以外的,是为了叫自己活地更理性和清醒些,而这些酿造出来的无非是一个内心的自在,而不是绝望。绝望是情绪化的,客观规律在情绪化面前惯于冷漠。人活着是要有责任的,而营造一个社会的文明和好的土壤应是每一个人责无旁贷的责任。我们在活的好的同时,还要兼顾社会活的好。我想,知道了这些,我们会活得更来劲。


 大众生活基本是遵从快乐至上原则,并不太在乎是与非。发现这社会还是缺少快乐的理性,动物庄园式的快乐和热闹更容易遮蔽那极少数的智者。社会的无良性秩序和无信仰发展叫生活的盲目者和投机者越来越多,众声鼎沸而虚无,生活显得日见毛躁和粗糙。不若叫爱意横生恣肆、温暖润贴的好。


 一个社会的健康良性发展需要什么?一个人如何叫生命更有质量?一个人的孤独是否是一个社会的孤独?人性的自在舒展,个人的解放是否处于现实的挤压之中?社会是如何充分保障和尊重每个人的现实和内心生活的?社会是否做到了:让优秀者归于优秀的位置,让不优秀者归于不优秀的位置?


 而这无疑是一个跟风的不健康的社会,它不分孬好,只照顾那些识相的人,所谓识时务者,只要他们围绕政策或市场转,做好政策或市场的狗,就会得到赏识和褒奖。这很短视,也很庸俗。这些世俗的成功比较容易和普遍,却缺少了精神厚度和不能闪烁出生之为人的精神力量的高扬。启蒙者和理想主义者在这物欲横流的现实面前无疑遭到了空前的尴尬,这是一个社会的悲哀。


 这是一个怎样的现实?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世间?每一个人又都是一些怎样的人?什么是这些的最后归宿呢?


 讲求服从和纪律的传统社会无疑压抑了人性和个人活力,又扼杀了创造力。而现代社会的标志是民主、自由、平等、科学和博爱。

 所以,在一个传统社会,识时务者是条狗,不识时务者为俊杰、为圣贤、为公民。我为那些不识时务者叫好喝彩,因为他们虽然生活在现实里,却是精神领域的漫步者和立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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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邦:人权重灾下的山东昭示着什么?

2006年6月11日,《沂蒙晚报》登出《涉嫌故意毁坏财物、聚众扰乱
交通秩序──陈光诚被依法刑事拘留》的消息,为构陷陈光诚开始作
舆论准备。这一天是陈光诚在光天化日之下于3月11日被沂南警方非
法绑架失踪后的第92天。从陈光诚的妻子袁伟静收到当地公安送来的
对陈光诚的刑事拘留通知书知悉陈光诚现被关押在沂南看守所。

陈光诚是山东临沂市沂南县盲人农民,多年来因揭露地方当局在计划
生育工作中的野蛮侵权行径而让地方当局怀恨于心,以致多次被地方
当局抓押、软禁。在从去年9月到今年3月的长达半年多对陈光诚非法
软禁后,当地警方无视法制竟公然绑架并秘密关押陈光诚达92天。陈
光诚是国际知名的维权人士,与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一起位列《时
代周刊》2006年度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临沂地方当局未履行
任何法律手续就如此长期间地关押陈光诚,严重违反了中国的法律,
是典型的执法犯法。至于“涉嫌故意毁坏财物聚众扰乱交通秩序”完
全是凭空捏造,栽赃陷害。

2006年4月12日上午,山东省淄博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李建平涉嫌
“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案。李建平因在互联网上先后发表了31篇评
论时政、批评政府的文章,这完全是践行宪法赋予一个公民的基本言
论自由的权利,竟招致地方当局的抓捕,被当地检察院以“煽动颠覆
国家政权罪”起诉。案子现在虽然还没最后宣判,但这么长期间因言
论而关押一名异议人士,也是断然违背人类文明准则、背叛法制精神
的。

2006年3月13日,山东省济宁市中学教师任自元因在网上发表一篇名
为《民主之路》的文章,阐述了一点对中国时局的思考,同时与几个
志同道合的同学及网友交流探讨了一些有关改造中国社会的问题,竟
被山东地方当局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
权利三年。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山东地方当局就接连制造如此多的公然背离人类
文明准则、践踏宪法赋予公民基本权利的事件,导致山东地区“风声
鹤唳,草木皆兵”的惨相,形成一种中国社会严重的人权侵害的奇
观。这与时下胡温所一再声言的依法治国与构建和谐社会显然是背道
而驰的。

山东地方何以在21世纪的今天居然还屡屡上演这种野蛮侵犯人权的事
件?这与山东地方深厚的官本位制与极权专制意识是密不可分的。我
曾在山东工作过几年,深感那里极权意识特别浓厚,中国传统文化中
的专制意识根深蒂固。当地经济主要是权力支撑下的国营企业,民
间经济也多半是有官僚背景的官商苟合的企业,社会财富多集中于官
府,是典型的藏富于官的经济,应该说山东经济集中代表着中国极权
社会的经济特点。在这种极权统治下,山东地方在各个领域中所造的
罪孽必然极其深重,因此激发出一批有良知人士的义愤。他们起而捍
卫自身的权利,结果招致地方当局的严酷打压,造成一出出人权灾
难悲剧。

山东地方当局无视人类社会的文明准则,公然侵犯公民权利,当然不
是孤立的事件。它除了有地方深厚专制基础外,显然还有中共高层极
左势力的后台。山东地方在中共高层的官僚中普遍存在思想保守、对
现代文明心存抵触的情况。面对社会变革,山东因其传统专制文化深
厚的特点而自然充当起了捍卫极权专制的排头兵,成为中共高层极左
势力在地方的代表。他们如此公然打压维权人士、异议人士,显然除
了遮掩地方丑恶外,另一方面就是配合中共上层的权斗需要,支持中
共高层中的反改革、反文明势力,让中共胡温推行的亲民路线在山东
成为笑柄,使山东成为极左势力的营盘,成为中国向现代文明社会转
轨的路障。

山东地方政府近来严酷打压社会进步力量的行径,尤其在国际国内社
会密切观注下公然长期间迫害陈光诚的事实,昭示山东地方当局对现
代文明社会抗拒的决心,同时表达着对胡温的漠视与挑衅。特别是在
陈光诚与温家宝同列为影响世界的人物后,打击迫害陈光诚就成了向
温示威及表示轻蔑的最好方式。难怪前朝权贵不惜老迈之躯多次亲临
山东,看来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如此一来,我们也不难解读山东
在近来对法轮功残酷迫害的原由了。看来许多人以为上海才是某某地
盘,其实其后继者并非都在上海,种种迹象显示山东地方当局也是护
卫极权的急先锋,是中共前朝势力的地方代表,是坚决追随前朝意志
的“忠臣”。

(2006-06-14于北京)

王德邦:警惕误读“依法维权”

我曾多次在跟一些维权人士交谈时,听到他们不无骄傲地说自己依照法律的途径,为社会化解了多少矛盾冲突,避免了多少被侵权公民集会、上街游行、静坐抗议,甚至冲击政府、阻断交通等等可能的突发事件,因着他们的努力,将那些被侵权而暴怒的公民一一带入依法诉讼的轨道。在他们的言辞中一种对社会的责任,一份对被侵权公民的爱心,一丝化解矛盾的成就,常常不可掩饰地流露着。

然而每当听到这一切时,我心中总有种“打碎五味瓶,不知何滋味”的感觉。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他们高兴,还是该为他们忧虑,以至于经常在听到这种话时,我就变得呆呆地不知何云。我实在地感觉他们所言中间有一些似乎不是那么妥当的东西,然而当看到朋友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联想他们维权面对的被打、被抓、被关,甚至因此被判刑的苦难,我又不忍去扫他们的兴。可是当我一而再地听到这种话时,甚至发现在不少维权人士那里这种到法院上诉就成了依法维权的唯一注解时,我的忧虑促使我不得不艰难面对这种说出忧虑而让人扫兴的现实,我不得不指出中国大陆的维权运动在一些维权人士那里被误读了,依法维权被肢解为只到法院去上诉了。如果这样,很显然对中国未来的维权事业的健康发展是不利的。基于此,我不揣冒昧谈谈自己对依法维权的认识。

首先,维权应该依法:依法维权之中的法显然是维权活动的轴心,维权是围绕法而展开,是以现实社会所提供的法律为依据,法律是被侵权者向侵权者讨要公道、索取赔偿的尺度。若离开法律当然就没有了侵权与被侵权双方搏弈的平台,也就没有了维权的基础。显然一个社会的现存法律是社会展开维权的基本凭据,是维权中要赖以依靠、不可或缺的东西。

其次,应该弄清依什么法:我们应该看到,法律并不是都能代表社会正义的,并不能完全地囊括了对社会发生的一切侵权行为的规制。在这方面有几层意识需要明了:其一任何时代的法律都是当时人们对规律部分认识的结果,是有限的,是存在不完整性的,也即是并不能完全地保护人的权利的;其二立法常常是社会统治阶级所掌控,尤其在不民主的国家,法律就被赤裸裸地宣布是统治阶级意志的反映,这样所产生的法律必带有阶级局限性,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违背法律精神的恶法。虽然说恶法是非法的,但它却是现实社会判决的依据;其三法律是有层次的,是整体而系统的,一个社会的宪法通常就是公民与政府立定的约,是公民对政府的授权与设限,其中也明确地规定了公民不可侵犯的自由权利,因而是一个社会的母法,然而在专制的社会,在没有违宪审查的情况下,常常会出现一般的法律条规违反宪法的情况。

正因为法律存在此诸多不尽如意的情况,这就给依法维权提出了严正的课题,即依什么法来维权?故此,为了避免一个时代人类认识的有限,我们要慎用法律,尤其要慎用重刑,更要避免用酷刑;为了最大限度避免一个国家法律的局限,我们要以人类普适价值为准则,因为那是集结整个人类的智慧的;为避免肢解法律,我们要从整个法律系统来看问题,要避免以片面的局部的法律来评判事物。

再次,如何依法:依法维权的法即包括到法院诉讼,也包括天赋权利的行使,如人类至今文明社会所普遍认识到的一个现代公民所应该具有的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游行、示威的自由,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自由,等等这一切的权利都是公民不可剥夺的基本人权,也是用以捍卫自身权利免于被剥夺的武器。利用这些权利来反抗侵权显然是合法、合理、也合符道义的。

第四,正视依法与维权之关系:依法维权的目的与宗旨是在维权上而并不在依法上,依法只是手段,维权才是旨归,达不到维权的依法那显然是空的,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当然为维权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作法也是不可取的,因为这常常导致以暴易暴、玉石俱焚,最后结局肯定也是无法维权。所以在维权的目的与依法的手段上正是体现目的正义与程序正义的结合。

由上论述可见依法维权并不是只内涵着依照一个国家法律到法院诉讼的维权,而是指依照人类普遍认识的法律准则,广泛而充分行使自身的权利,通过一切途径来捍卫自身权利的活动。从这里我们能看出依法到法院诉讼只是依法维权的一个方面、一种形式,它既不是唯一的,也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所以我们在参与中国大陆维权运动时,应当清楚看到维权是一个广泛而深远的法律建构与权利行使的运动,在面对残酷而复杂的极权政体时,我们应该有多方面的维权途径,选择多种维权手段,而绝不能只局限在到法院诉讼的独木桥式的维权路径上。

从中国目前的现实来看,在司法完全掌控于极权统治集团之手,根本没有独立可言,更没有信息公开、言论自由、新闻监督的情况下,法院完全沦陷为极权政体看门狗的角色,在公权侵害公民权利的时候,指望法院讨回公道显然是与虎谋皮,是不切实际的。对于这个极权政体来说,它只信奉“力”,只权衡“利”,一切法律与道理都不是它们考虑的范畴。如此到法院诉讼的维权就可能是最无力的维权,如果我们将此奉为维权的唯一正途,那不仅是无益的,甚至是危险的。

事实上从中国近几年来的维权案例来看,完全通过法院诉讼来解决的侵权事件几似没有,在勉强可说有点成效的案子上,如孙志刚案、孙大午案、湖南民办教师转正案、陕北油田案等等,都是在广泛动员社会各方力量,通过国际、国内舆论,甚至采取一些联名抗议、组织游行、绝食抗争等等方式,来达到社会合力维权的目的。

记得我曾不只一次地问过那些跟我谈及如何将被侵权者劝回法院诉讼的维权人士,最后案子的维权结果如何?他们似乎很少有说取得成效的,相反他们多是一声声叹息,或者最后来一句:“他妈的,这社会——”

既然通过法院诉讼维权是如此的无效,我不禁要问我们维权人士千方百计劝被侵权者走法院诉讼的路,这究竟所为哪般?我们是在帮谁维权?我们要维什么权?我们可不要忘了那些集会、游行、结社、言论是公民不可剥夺的基本权利,和平、理性、非暴力是人类抗拒暴政的基本原则,只要立足于此就是正当的,是应该支持、并且任何人也无权反对的。

当然在此我再次重申自己没有否定走法院诉讼之路的意识,也没有否定那种通过法院诉讼维权的努力,只是要提醒维权者看到我们所凭倚的法律是有限的,在现时极权统治情况下法院诉讼更是有限的,我们应该广泛汲取人类普适的法律精神,拓宽维权的路径,以公民天赋的权利的行使来对抗极权,捍卫人权。惟其如此,我们维权的路可能才会越走越宽,才能实现社会的积累前进。

2006-6-14于北京

──《观察》首发

简昭惠:台北、东京、墨尔本

回台湾一个月,买了一堆新书。

去了两趟新开幕的诚品旗舰店,因为这个店,让我感受到住在台北其实是蛮幸福的。

那个店,离我居留的活动范围并不是买书最方便的所在,但「逛书店」是活到半把年纪后还没被自己淘汰的乐趣之一。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尽量选择在那样一个令身心极度放松愉悦的空间买书。

并且我愿意微尽一个爱书成痴的人对台北这个城市空间价值美化的棉薄之力。

生活有许多压力,人际关系的纷繁复杂更是经常令心思紊乱疲劳,我很庆幸自己有「逃避」的能力和自由。

书的世界很快转移了情绪的低沉和生活的颓废。给予我那无可寄托的梦想一双飞翔的翅膀。

想起年轻时读过余光中的那首诗:「一CC派克墨水的蓝色,可以灌溉,好几个不毛的中世纪」。一切温暖想象和创作的母体都始自那游走于台北都会区那穿墙绕道的巷弄,混杂歪斜却令人充满想想空间的各式招牌。

偶而我也记下私密的心情,与世隔绝的喜怒哀乐。在读完一本好书,然后蒙头大睡一场之后,灵魂那没有边界的旅行遂完成一场使命。

假期里比较值得记录的是东京市区的记忆拼图。

除了午夜前东京铁塔下的倒数时辰、再就是记忆中明治神宫木门上岁月的泽润。

冬阳暖暖地照射在挂在明治神宫殿前的那些写着祝愿与感谢的小木牌。

那是日本人所称的「绘马」。望文生义,绘马,就是画下来的马。日本自古以来的信仰,认为神灵是驾着马降临人间的。

因此将马视为神圣之物,也很理所当然的以献祭活马来向神灵祈愿。

在日本的古文献里还记载着,干旱成灾要祈求普降甘霖时,必须献祭象征黑云的黑马,大雨不断时要祈求阳光普照 ,就得献祭象征太阳的白马或是红马。 这样献祭活马的风俗习惯,基于经济上的原因,先由活马改成土马、木马,再改成以木板立一匹马,最后变成把马画在木板上,形成了今天所见的绘马。

一片片木牌正面是彩色的图案,背面则是写着祈求的事项和许愿人的姓名。绘马宽约15公分,长约10公分,通常是以质地极好的木头作成的木牌,在上面写出自己的愿望、供在神前,祈求得到神的庇护。

「希望浩二会爱上我」「考试成绩优良」「出国顺利」「整容成功」…..

将写完的心愿挂在庙里,将来烧给神明用。 无常的人世、昙花一现的爱情、功名利禄、一切攸关生老病死的忧惧 …… 人世的一切回忆终将归化做尘土,带不走的心愿与祝福….就留在此地吧!

我缓缓穿过雪花飘落着的「鸟居」,那是古老日本传说中神界和人间的划分,古书上所流传的风土,化为耳畔古老的低语、我感受到自然威灵所发出的神秘气息。

从台北搭新航在新加坡转机飞墨尔本,航程时数多在黑夜,习于长途飞行却不惯在机上安眠。

回墨尔本后天气热得令人头昏脑胀,左半边身体僵硬酸疼、不适感由后颈蔓延至背部直到腰际。

此地再度出现41度高温,据报导主要省份,全面实施禁火,所有救火员全面停止休假,其后扑灭了12处山火。大片森林正在辣毒的阳光下熊熊燃烧。

墨尔本的澳洲网球公开赛,正举行到一半,几名选手比赛时差点昏倒,大会赶紧把原先打开的屋顶关上,开开冷气,原来的室外比赛,变成了室内。

与台北完全相反的季候、只不过是三小时的时差,但每次刚回到这儿,总会失忆一阵,记不清楚许多东西收放的位置,甚致忘了银行领钱的密码。

帐目上有一堆完全无法记忆的更动和消费,总要至少一个星期,那些空茫记忆的空间才会再被「理智」填充完备。

台北、东京、墨尔本。

我像漂鸟、游移在不同的疆界,记忆的版面上还是流淌着你的话语。

同时 我想起在明治神宫前….被留在遥远处,那些无法烧给神明的祝愿…..

陈奎德:杨小凯:经济学家的宪政理念——自由主义在近代中国

—— 自由主义在近代中国(58——61)
一、经济学成就

一个创立学派并在世界前沿研究的经济学家,一个少年时代就以一篇文章震动中华的呐喊者,一个系狱十年的政治犯,一个积极推动中国宪政演化的思想者,一个在晚年皈依耶稣的虔诚基督徒,这五种身份,重合在一个人身上,其概率极小,几乎等于零。倘若能它真的发生,则可能是一桩奇迹。

然而,它确实出现了。奇迹创造者的名字——杨小凯。

不幸的是,杨小凯先生已于2004年7月因患癌症去世,享年55岁,而当时正是他一生心智的巅峰时期。去世前,他是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经济系讲座教授,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院士,澳大利亚递增报酬和经济组织研究中心主任。他的论文见诸于《美国经济评论》(AER)、《政治经济学杂志》(JPE)、《发展经济学杂志》(JDE)、《经济行为与组织杂志》(JEBO)等国际一流经济学刊物,并出版了多种中英文专著,如《经济学——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经济发展与分工》、《分工和经济组织:一个新兴古典微观经济学分析框架》等。

在经济学方面,杨小凯被认为是”首位冲击西方主流经济学的中国经济学家”。他对有关分工中”超边际经济学”的研究使他获得了瞩目的成就和各国同行的推崇。他挑战了新古典经济学,开创出新兴古典经济学的崭新学派,试图”消弭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包纳新古典经济学”, 从而成为一代经济学宗师。

杨小凯创立的新兴古典经济学,赋有很强的解释力和包容力,奠基于对新古典经济学的涵括与批判,它对企业理论、产权理论、国际贸易理论、增长理论、货币理论、城市化理论和经济周期理论等几乎所有当代重要经济领域都提供了全新的具有原创性的解释。该理论的勃勃雄心在于:通过自己的架构,创立一个包容西方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的经济学派。

他的著作《经济学——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被匿名审稿人评为:”这是一项具有原创性和新颖性的研究,激动人心而又令人屏息以视。杨是世上少有的几个有能力思考这类问题的人之一,也是世上仅有的几个有能力解决这类问题的人之一……在整个经济学面临剧变的时代,他处于这个剧变的最活跃部分。” 张五常在评价杨小凯的时候说,如果不是太晚到美国念书,杨小凯获得一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大概不是太难。 休克疗法设计人、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特别顾问杰弗里.萨克斯在他为杨小凯所著《发展经济学:超边际与边际分析》所作的序言里(题为《杨小凯的贡献》)表示:”作为序言的作者,作为杨小凯的同事和值得托付的朋友,是我的幸运。”而198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公共选择学派创始人詹姆斯.布坎南则极口称赞杨“可能是当今最好的经济学家之一”。

这些经济学研究的创获,对于一位文革时的中学生而言,确实卓尔不凡。当时,年纪轻轻的杨小凯突遭横逆,被判刑十年。但他在狱中并未自暴自弃,而是砥砺自学,完成了高中和大学英语及数理等课程。1978年4月,杨小凯出狱后,在湖南大学数学系旁听了一年数学课,然后直接考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数量经济研究所的研究生。1982年,研究生刚毕业的他,到武汉大学给研究生教授数理经济学和经济控制论。在经济学家茅于轼的推荐下,杨小凯迅速出版了有关数理经济学和经济控制论的三本专著。后来他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著名的华裔经济学家邹至庄选中,1985年赴美留学,在普林斯顿大学深造,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随后,他到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任教,未及一年由讲师升为高级讲师,1992年被聘为教授,在莫纳什大学经济系,教师要评教授,则必须在本研究领域内排名世界前5名。从获得博士学位到正教授,杨小凯只用了4年时间。

作为一个华人经济学家,杨小凯对中国的改革极其关注,特别殚精竭虑于中国的产权改革。
在杨小凯看来,从私有制被侵犯、被破坏、被消除,中国经济就走上了一条贫弱的不归路。

2002年4月在北京,杨小凯做了题为《后发劣势》的主题演讲,挑战在发展中国家里一直人云亦云的”后发优势”理论,激起了巨大的反响,并导致了和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的一场引人注目的论战。

在杨小凯看来,发展中国家往往倾向于模仿发达国家的技术而抗拒模仿发达国家的制度;这种”路径依赖”虽然可以使发展中国家获得短期内经济的快速增长,但同时也会强化制度模仿的惰性并从而给长期发展留下隐患,甚至使得长期发展变成不可能。

在与休克疗法创始人萨克斯合作的一篇题为《经济改革与宪政转轨》的论文中,他提出警示: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国家,尽管现在改革开放很成功,但发展前景并不清晰明朗。他甚至预言,尽管俄罗斯震荡疗法后的短期社会效果相较于中国的渐进式转轨而言好像是一个失败,但由于俄罗斯进行了根本的宪政体制变革,其将来发展会超越中国。他的这项预言正在等待历史的检验。

华人经济学家张五常在悼念杨小凯时说:”他的学术生涯只有20年,满是火花的20年,小凯不枉此生。”

二、传奇生涯

经济学家杨小凯,他第一次在全国崭露头角,却并非因为经济学,而是因为他年轻时的一篇政论——《中国向何处去》。当时,正是中国文革的癫狂时期,16岁的杨小凯当时是湖南长沙一中的学生,其父母当时是厅局级干部,因此他也算是一个干部子弟。杨小凯参加了属于湖南省无联的组织,然而,与一般卷入运动者不同的是,杨小凯喜欢并且善于从根本上思考问题,他对地区性的两派是非并不感兴趣,而是着眼于中国更深层次的政治与社会问题。于是,一篇署名杨曦光(杨小凯原名杨曦光,小凯为其乳名)的文章——《中国向何处去》,横空出世,风行全国,震动京华。不胫而走的异端文章,使他遭受了十年的牢狱之灾。

《中国向何处去》带有南斯拉夫理论家吉拉斯(Milovan Djilas)的《新阶级》的思想烙印,也混杂有马克思早期思想以及马关于巴黎公社的原则等因素。文章发表后,中共”党内头号理论家”兼克格勃头子康生,在其讲话中几次点到了”一中的杨曦光”与杨写的《中国向何处去》一文,说是”反革命的‘战马悲呜’”。康生还断言说:”我有一个感觉,他的理论,绝不是中学生,甚至不是大学生写的,他的背后有反革命黑手!”

因为这一”反革命言行”,杨小凯不仅自己身陷囹圄,同时也殃及父母。不久后,他母亲黯然离世,铸成为了杨小凯一生难以释怀的哀痛。
 
文革结束,胡耀邦就他的冤案亲自批示中央组织部:”杨曦光的问题要由法院依法处理。”1978年4月,杨小凯出狱。后来于1985年赴美,到普林斯顿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

杨小凯在美国攻读学位的1986至1987年间,中共发起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运动,把有自由化倾向的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开除出党,并把同情自由化的总书记胡耀邦撤职,此一倒行逆施,激起留美中国学生的广泛不满。普林斯顿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的一群留学生给中共写了一封公开信,抗议对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镇压。小凯是公开信的发起人之一。因此事,他与另外两名发起人李少民、于大海并称为”普林斯顿三剑客”。公开信发表后,很快竟有一千多留学生在信上签名。这是海外民主运动史上中国留学生第一次公开抗议中共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迫害。

十年牢狱经历,杨小凯刻骨铭心,结果凝结成了一部奇书——《牛鬼蛇神录》。他用白描的笔法,平静的语调,呈现出的,却是一幅幅令人发指的政治迫害场景。其表述形式与残酷内容之间,极具张力,夺人心魄。在系狱者中,有普通百姓,有基督徒,也有极具独立思想的人。其中一些人在暴力面前表现出了坚韧精神和博大胸怀。杨小凯在监狱生涯中虽然历尽磨难,但从这些难友身上,也受益匪浅,并影响了他一生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以致他要在书末颇动感情地誓言:“不管将来发生甚么事情,我一定不能让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动人心魄的故事消失在黑暗中,我要把我亲眼见到的一段黑暗历史告诉世人,因为我的灵魂永远与这些被囚禁的精灵在一起。”

杨小凯早年的这些坎坷经历,铸成了他的特殊灵魂,注定了他不可能是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型学者,以至于作为经济学讲座教授、澳洲社会科学院士的他,虽然专业性的学术活动与著述极其繁忙,却仍然十分焦虑和殷殷关切中国的命运,花大量时间到中国教书、演讲、著书。个中顽强的内驱力,来自他那些魂魄萦绕的“被囚禁的精灵”的呼喊,来自那些死难冤魂用生命浇注出的自由渴求。

他抱定宗旨,矢志成为被迫害的冤魂在人间的遗嘱执行人。

三、宪政思想先驱

杨小凯的思想历程,某种意义上可视为“正-反-合”的三段式,即:以一个热血青少年介入中国政治漩涡;其后淡出政治,潜心于经济学;最后又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基地上进入政治学的宪政研究。

凡是稍稍深入涉足近些年来中国经济变迁的经济学家,最后必定会遭遇到宪政这一根本课题。要保证经济发展的长治久安的外部环境,离开了宪政下的法治是难以为继的。被撒切尔夫人称为“天生的资本主义者”的中国人,为何其杰出的企业家的才能长期被抑制?其源盖出于经济活动的制度环境上。这里的关键在于限制政府对经济活动的干预,在于厘清财产权利的归属并使产权获得法律保障,在于存在一个独立的司法体系。这些条件,只有宪政秩序才可提供,它是经济长期稳定且公平增长的制度框架。

作为经济学家,虽然杨小凯也同多数同行一样,对经济学中的方法与技术问题努力推进并竭力创新,但他还具有一个突出的独到的思维特征,即,他常常着眼于根本性的问题,基础性的问题,并旁及其它广泛领域,从而常有不同凡响的洞见和视野。而这,正是所谓大家风范,也是多数学院派教授以及官方的经济学幕僚难于企及的。

应当注意,杨小凯在成年之后思考政治问题的基本框架和倾向,与当时写《中国向何处去》的年轻时代已经很大不同了。当年杨曦光的意识形态底色,基本上是革命民主主义及民粹主义,也有马克思主义的若干痕迹。他后来写道:“我在文革时写的‘中国向何处去?’中推崇巴黎公社式的民主,包括直接选举官员、取消常备军、取消高薪等等。而实现这种民主的手段却是激进的革命手段──‘推翻中国的新特权阶级,砸烂旧的国家机器。’” 然而他经过长期苦思力索,成年后,它已认识到“革命民主主义与现代民主政治是完全不同,甚至是对立的东西”了。他的思想基地已然转换到自由主义了。如果粗略地说,当年他关注的价值核心是社会平等和大众民主的话,那么,后来他的价值重心则变成个人自由,变成权力平衡了。换言之,如何实现宪政成为他政治思考的中心。

这一思想转折与他对西方政治史、中国历史以及对文革的长期思考有关,同时,也与他对经济学的研究有关。

作为一个文革的亲历者,他认为,文革把“人民”的暴戾本性的一面显示无余。有鉴于此,中国社会心理才在文革后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反革命情绪”。

实际上,前面所提及的杨小凯关于“后发劣势”的观点,就是以宪政理论为依托的,它是把宪政观念引入现代化理论框架中的逻辑后果。这样,就把一个表面是经济发展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导入了宪政制度的问题。此外,他所创立的、取代主流的边际分析方法的超边际分析这种新方法,使微观经济学从资源配置问题转向经济组织问题。他的这一基础性的方法论思路,使他顺理成章地把制度、国家组织与经济增长和发展联系起来考虑,这样,宪政问题和宪政经济学就必然进入他的视野。他对于英国古典经济理论资源的重新挖掘,以及他的实证意识,使他关注英国的市场经济实践史及其各种有关的关键性制度要素的变迁,这样就自然呈现出英国市场经济体制的英国式宪政制度之间的内在关联。

因此,可以看出,杨小凯的宪政思想是有深厚的知识背景的。他通过长期思考,通过历史比较研究和谨严的逻辑推理,指出:“经济改革只是宪政改革的一部分,如果忽略或回避经济改革与宪政改革之间的关系,落后国家期望经济改革得到的‘后发优势’最终将成为‘后发劣势’。”他在《中国的经济改革》一文中更加明确地指出:“中国的市场导向改革最重要特征是缺乏宪政秩序和法治”。

他的宪政主义思路,其焦点概念是——平衡。小凯曾在多个场合辨析民主与共和的不同之处。共和强调权力制衡,任何一极都不能压倒另一极,这样社会才有可能保持持久的稳定和发展。而自由主义与共和主义较接近,关心的是如何以权力制衡来保护少数,限制政府的权力,使人的自然权利不受侵犯。相反,一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如果只是单纯讲民主不讲共和与自由主义,这个国家往往形成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两极,容易产生两极震荡,往往在革命产生暴君,暴君导致革命之间循环。而主流意识形态既有共和主义又有民主主义的国家往往是政治结构的三角或多角鼎立,相对而言,国家比较安定。众所周知,平衡的概念也是美国的建国之父麦迪逊所特别强调的。

在杨小凯看来,从灾难深重的文革可能留下的的正面遗产来看,至少有两点应该确立起来:一是反政治迫害;二是派别与结社的合法化。

关于宪政思想,应当说,杨小凯主要是从“英国光荣革命”历史中吸取灵感的。他说:“文革中两派形成的社会背景实质上与当年英国圆颅党、辉格党之间的冲突及法国山岳党与立宪派(或山岳派与罗伯斯比尔派)的冲突非常相像”, “长期互相迫害的两大派之间就出现谁也吃不掉谁的均衡局面。”他说:“他们的共存和制衡是整个制度创新的基础。他不同意把一派说成绝对正确,另一派说成十恶不赦,这既非客观,更影响共存与制衡。”他认为民主是两个魔鬼,不是一个圣人(参见《历史的沉思与未来的选择》)。

基于这一观点,杨小凯对文革中短暂出现的派别与结社赋与了高度重视。文革是中国派性最张扬的时期,在朝,有文革派与反文革派。在民间,则是造反派与保守派。双方势如水火。“保守派是那些文革前现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而造反派是那些出身不好,被迫害和歧视的人”。两派分别与不同取向的群众组织相联系。

虽然,杨小凯也懂得,准许群众成立组织是毛泽东向对手打出的一张民意牌,是机会主义行为。而“即使是造反派思想行为也从未跳出『毛』的怪圈”,无论在朝在野,“最后仲裁是毛”。而且,杨小凯也了解,文革中的两派都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 “一旦得势,恶劣无所不用其极,社会秩序完全崩溃”。

从这一角度回顾国共之争,他说:“共产党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当年把国民党消灭了,要是国民党不被消灭,跟共产党平等竞争,是对刘少奇、彭德怀他们最大保护,有国民党,毛泽东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他的行为就比较规矩。彭德怀、刘少奇都不会死得这么惨,包括林彪。”

杨小凯认为:“中国知识分子喜欢附和强权去歧视弱者,这个传统应对一九四九年一边倒局面负责。”杨小凯指出“政治改革走宪政之路才是当权者、知识分子自保之路。将来一天任何权利都没有了,下场难免悲惨。” 有鉴于此,他希望国共两党“内战中战胜者和战败方都重新在选战中公平地一争胜负”。

他指出:“如果我能在电视中向人民大声疾呼,那我会说:民主的当务之急,一是设立人身保护法案,取消反革命罪,禁止任何政治迫害;二是推动修宪运动,取消四个基本坚持,实现政教分离,取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国教的地位,保证真正的信仰自由。”

杨小凯宪政思想的另外一个来源,就是人权观念,特别集中于反对政治迫害
。他谈到文革时说:“当时整个中国成了丧失人权、失去自由的大监狱。”而他对文革思考的核心,归结到一点,就是:反对一切政治迫害。他相信:“否定任何政治迫害的合法性正是民主政治的第一必要条件。”

中共建政的头十七年,每次政治运动,均以百分之五的比率(有时有的地方超额,因为有一意孤行的领导,必有百般逢迎的下属)生产着”负面”的政治群体(或简称”敌”)。平日还零零碎碎产生各类”分子”——”负面”政治群体。土地改革运动(四十年代末起五十年代初结束)后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镇反)、一九五五年的肃清反革命(肃反)后的反革命(包括历史反革命)分子;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的右派分子;到了一九六四年左右的”四清”运动,中国形成了”地、富、反、坏、右”这个完整的称谓(简称黑五类)外带里通外国的(美蒋或苏修)特务。胡风、彭德怀的万言书之后又添增”胡风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文革又命名了”小邓拓”、”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名目繁多。每个”分子”背后,株连三至五个直系亲属,其总人数当超过一亿。(参见谢泳《出身与成份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山西文学》二零零四年版)。

杨小凯说:“用迫害政敌的情绪毒害全民族,这种情绪正是专制制度的基础。”“几十年迫害政敌(包括他们自己内部不同意见者)都是以迫害国民党人的合法性为基础。”“中共对内战挫败方进行全面政治迫害既不是对巩固宪政秩序必要的,更不是合法的。”“否定任何政治迫害的合法性正是民主政治的第一必要条件。”

杨小凯主张“通过人身保护法或人权法案,使四十年来受过政治迫害的一切人都可以通过法律的途径伸张正义,保护自己的权利……要包括所有土改、镇反、清查『五一六』等一切运动中的人权问题。对实施政治迫害的人,应该象纽伦堡法庭一样,追究个人的法律责任,这条法律应该对所有的人都一样,不管是文革初期的红卫兵,文革中期的造反派或一九五零年的土改干部”。

这一主张,直接继承了1957年罗隆基关于成立“平反委员会”的主张,并且在通过独立的司法保障人权的思路上,又跨进了一步。

杨小凯有关宪政的文章或演讲,包括《历史的沉思与未来的选择》、《民国经济史》、《土地私有制与宪政共和的关系》、《经济改革与宪政转轨》、《后发劣势:共和与自由》、《基督教和宪政》,均有犀利独到的论证角度和历史资料支撑。杨小凯的专业虽然不是政治学或法学,但他的一些见解,对局限在过度狭隘的专业领域内思考宪政问题的法学、政治学专家来说,仍然具有一定的启迪作用,并赋有方法论意义。

作为一个勤奋思索的学人,杨小凯政治思想有一个明显的演化甚至转变历程。但他的思路演化史是有迹可寻的,逻辑线索清晰,是对历史与现实苦思力索的结果,而并非自身在现实中因地位变迁和利益变化的副产品。即是说,是思想深化的结果,而非利益变化的结果。

四、灵魂归宿:基督教

在中国大陆知识界,杨小凯的心路历程具有相当典型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它是走在最前沿的思想演变者,且是引领风气的一代典范。他是中国那代深思者中赋有代表性的一祯缩影。

作为青年时代的激进革命民主主义者,作为一位卓越的经济学家,作为自由主义宪政制度的理论推手,杨小凯个人的灵魂生命,在其色彩斑斓一生的最后几年,皈依了基督教。他曾撰写长文《宪政与基督教》,袒露自己最后走上这条神圣之途的精神历程。

基督教与现代主流的经济与政治秩序的某种联系是明显的。它奠立了一个超越性的人格——上帝,奠立了一个超越性的世界——天国,从此,彼岸与此岸的巨大落差,对人间的俗世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升华引领作用。它将芸芸众生的每个人赋予了同样的权利,无论贵贱,不分高低,从而导引出了不可侵犯的人权观念。同时,众生被一视同仁地置于上帝之下,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信条下,衍生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极大了提供了现代宪政民主制度的精神基地。它对人类罪性的认定,彰显了对任何权力实施限制与平衡的必要性,特别是对人类生活影响巨大的政治权力,为防止因其不受制约而必然导致的罪恶和祸害,必须实施权力的分割分立,必须精心安排其运作规则,防阻权力垄断致罪,使之相互制衡,避免巨大祸害。显然,基督教,特别是它的新教,是现代宪政得以发生的一个重要精神启迪资源。

有鉴于此,我们不难理解,何以现代世界的宪政民主制度是起源于基督教文化国家了。

与此有关的先贤论著不在少数。不过,对中国知识界多数人而言,耳熟能详的恐怕还是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但深究其实,此书并没有真正回答上述问题。韦伯谈的是资本主义与基督教新教的正面相关关系,并非论证基督教与民主宪政之间的必要条件关系。当然,在当代,正如杨小凯也注意到的,哈佛的Shileifer教授等人对经济表现和意识形态的回归分析,表明有些宗教对经济起着阻碍作用。而有些宗教,如基督新教,对经济发展,对社会和平——圣经里说的永久和平和公正秩序——起着促进作用。而经济史家North 则认为意识形态、宗教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政治秩序、道德准则,决定了可以接受和不可以接受的行为。所有这些研究,几乎无例外地说明了基督教特别是新教对现代经济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正面作用,是杨小凯特别关注的历史与现实。而这,也正是他晚年逐步走向基督教的重要动因。

杨小凯在《基督教与宪政》中论述了他自己走向基督教的心路历程。第一阶段,他是从经济学、社会科学的角度观察,发现基督教在经济发展史的巨大作用;同时,也发现西方的自由宪政与基督教间存在某种关联。他说,“基督教为什么要比其它文明成功得多,其中就有一个所有宗教都有的功能,叫做第三者功能”。他从社会心理学和知识论上论证何以基督教有益于自由宪政、有益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成功。基督教信仰使社会实现了“爱”与“秩序”,这是文明得以建立和维系的前提。第二阶段,他逐步摆脱了上述功利主义,注意到了科学与信仰分属各自不同的领域,懂得了科学并非万能,它对价值、对道德是缄默的,于是开始克服对科学理性的迷信,但尚未进入信仰上帝的精神状态;第三阶段因生命状态体验到某种危机感,产生精神飞跃,升华到了基督教的根本——信。

宪政民主制度与基督教的正面相关的联系,现在恐怕已经难于否定了。但是,我们是否能进一步推论,是否能倒过来说,只有在基督教文化内部才能建立宪政民主呢?这是一个引发众多争议的话题。

这一话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溯源于近代以来一些非基督教文化国家争取民主宪政的历史进程。有人认为,基督教与宪政民主存在着某种强因果关系,甚至认为是充分必要条件。因而,类似于中国这样的非基督教国家,如欲建立自由宪政制度,当以转向基督教为前提。

然而,上述论断过于简化了文化与政治制度间的关系,也忽视了若干基本事实。人类生活的历史与现实,都没有证明基督教与宪政民主之间的对应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简言之,它们并没有否决在非基督教国家中,有建立民主宪政的可能性。

其实,无需陷入很深的理论思辩,只需看看当代世界的经验现实,并不难回答上述问题。

当今世界的民主宪政国家,有些并非基督教国家,譬如日本、印度。而在历史上,不信奉基督教的罗马共和国,也是一个宪政国家(虽然并非民主国家)。自由宪政与基督教之间,并不存在排他性的因果关系。

虽然,相对而言,比较其他文明,基督教文明无疑更适于宪政民主的生长。然而,在当今各种文明接触和交流日益频繁深入的全球化时代,无论从经验上还是理论上,都没有根据说宪政民主全然拒绝生长在其他文明的土壤中。

就儒家文明而言,虽然,众所周知,儒家的三纲等严格规定的等级秩序;它的世俗实用特征从而欠缺超越性,或用国内学者说法,缺乏超验之维,因而,精神权力对世俗权力的制约及其弱小,较难于确立法律至上的法治精神。它的一元化权力金字塔,而非欧洲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世俗政权和神圣教权的二元对峙;它的“人皆可为圣贤”的性善轮,缺乏基督教对人的罪性的洞见,因而难以出现权力分离和制衡的结构,显然都是实现宪政民主的障碍。但是,儒学中也不乏一些正面资源,主要是其民本主义(譬如民贵君轻,譬如仁政、王道,孟子的有恒产者有恒心,以及儒家主张政府只管政治,不管制经济的传统,以科举为轴心的文官考试传统)经过“创造性转化”的历史过程,它不是不可以同民主宪政制度接榫的。事实上,中国早期接受西方民主文化的都是儒家人士。 比如清末的王韬,帮助翻译了几大部中国经典后,到欧洲演讲,回来后介绍西方的民主,如西方的政治、英国的监狱、英国的法庭和民主制度等等。作为一位儒家学者,他认为欧洲的民主发展已超过了中国的三代。 以后的薛福成、钱穆等学者,都是在中国最早了解和介绍西方民主的儒家人士。往前追溯,明末时期的黄宗曦写出了《言君篇》、《言臣篇》,对君主专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清朝末年发生极大影响,那是一种比较接近民主精神的政治观点。戊戌变法前后,无论是革命派,还是维新派,其基本背景都是儒家观点。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接受了许多西方观念,五四时期更是进了一大步。许多知识分子不断介绍和提倡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而当时真正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并且有很高修养的知识分子,也是积极接受西方民主观念的人。当时虽然有强烈的反儒声浪,但正如林毓生等研究者所指出的,他们用以反儒的思考方式仍然不离儒家的大传统。这里就涉及儒学与自由主义的衔接的问题,因此,近年来在华人知识分子中出现有关“儒家自由主义”的讨论,其来有自,并非空穴来风,。此外,从经验世界看,世界上的儒家文化圈中,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华人社会:台湾、香港、新加坡;以及非华人社会,
日本、南韩。它们相互之间各各不同,但都大体上都有或轻或重的儒家文化的长期影响,在这些社会中,宪政体制与儒家文化之间,有着相当复杂的互动关系。但必须客观承认,目前,这些社会大体上都具有了宪政体制,而儒家文化作为该社会的精神传承之一,也得到了保存,获得了合法存在的权利。这就表明,儒教与宪政并不存在不可调和的根本冲突。事实上,宪政民主作为一种现代的制度安排,可与人类文明中长期形成的绝大多数古典宗教或世俗文化相容。

在广义的儒家文化圈中,已经步入宪政民主轨道的社会有日本、南韩和台湾。其中,就基督教在这些社会中传布的程度(主要指基督徒所占总人口比例)而言,应当说日本仍然大体上保存和延续了自己的宗教和文化。而亚洲受儒教影响最深的南韩,自韩战结束后,基督教迅速发展,信徒数量持续多年呈爆炸性的增长,时至今日,韩国基督教信徒约1800万人,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达到39%,加上天主教则已突破50%。韩国已继菲律宾和东帝汶之后成为亚洲第三个以基督信仰为主导的国家,已经可称为一个新兴的基督教国家了。台湾则某种意义上处于日本与南韩之间。在中国大陆,基督教传布的整体情况如何呢?如果看看远志明先生所拍的电视片《十字架在中国》,当会有一个感性的概貌,人们不难发现那片土地上勃勃的信仰生机。目前,中国基督教徒已有上亿,占人口总数的10%左右,而且相当大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是基督徒或所谓的“文化基督徒”。从可以预见的历史长程来看,笔者预估中国大陆的基督教信仰状态会比较接近台湾社会的目前状态,即是说,很可能是处于日本与南韩之间。

杨小凯皈依基督教的心路历程,在中国较年轻的一代自由知识分子中间获得的反响较大。他们之中的不少优秀人物不约而同地汇聚到这一条路上来了。然而,由于杨小凯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学有相当尊重,因此,也许他本人也未曾意识到,实际上他的精神想象,他的神圣之路,与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异曲同工,隐然有一种“同构”的关系。他由对神的信为起点,向外推出合理的政治秩序——宪政民主。这条路与儒家通过“成圣”的道德的修行而外化到合理的王道政治秩序,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有某种相似性的。从杨小凯身上,也许我们能发现中国基督教在某种程度上的本土化,而该趋势似乎是难以避免的。实际上,回溯历史,印度的佛教进入中国经隋唐时代后逐步中国化,变成颇具特色的禅宗。这一文化交融、精神流变的历史过程,大大丰富和扩展了中国文化的内涵,类似的历史流程将有可能重新大行其道于未来中国。而杨小凯——一位探索者的心路历程,也许正是这一历史流程的端倪。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