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建:中国文学与政治(演讲稿)

中 国 文 学 与 政 治(演讲稿)

——专治政治下的文学处境

马  建   

 

我的长篇小说《拉面者》写的是八十年代未政治环境的转变,人也随着扭曲了的故事。在这小说里两个人物互相喝酒倾诉,但还有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他们的肉体,那就是中国人的政治生活。

其实我们的一切举止都处在党的规范里,党盯着每个人的思想。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控制下,中国人充分发挥了“物竟天则”的原理,为了不死,人人都脱变为自己的精神警察,检举揭发自己,承认自己是小我,国家是大我的人,甚至把自己送到党的屠刀之下的人比比皆是。

特别是中国的作家们,从解放开始就断绝了创作,成为一群废物,和死尸没有区别,但他们天天高喊“解放了”。

直到我长过了三十岁,才明白“解放”就是杀死有钱和有地的人而己,共产党自称为“消灭”。五十年代杀人最疯狂的时期,在这群作家笔下描绘成夜不闭户,可杀人布告几乎每星期更换的“人间天堂”。

文学是思想创作,而思想本身至少需要两个条件来实现的,一个是过去的记忆和经验,另一个是语言描述。

于是,政治通过控制人的思想、意识、感情、记忆、希望、欲求、感觉、念头来控制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和活动。控制者有意识地、有步骤地修改和消灭过去,他们把过去塑造成他们所希望是的样子,进而使思想者失去了可供比较和判断的标准。

另一个办法是消灭旧的语言和创造新的语言,对旧的词汇的成批成批的消灭,实际上也就是在消灭过去,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使大家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以至于今天的中国人渐渐失去了正常人的判断力,爱党和爱国都无法区分了。

今天我们才发现,文学和历史实际上被冻结了。种种历史记录被有计划地焚毁,各种各样的报刊被不断地修改,使人产生执政者永远是正确的印象,这也就是所谓“控制过去就意味着控制现在和未来”,因为过去是存在于各人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录之中的,通过焚毁和篡改历史的记录,通过抑制和消除个人的记忆,思想实际上就被切断了它最重要的一个源泉,文学思想的河流就趋于枯竭,或者只能沿着控制者指定的渠道流淌。

九十年代的中国虽然进入了后极权社会,但仍然危险。它是由共产党、黑社会和商人重新组成的利益集团,仍然全部操纵着全国的财产、媒体和政治环境。

去独立思考,发表自己的想法,如同“做案”正考验着知识份子的道德勇气。

以发展经济为国策的政府,己将强制性洗脑改为“过关”,还把过关的权力白送给人民,与毛泽东的独裁,今天的专制社会算是进步了。

但今天的共产党依然要求活在中国的大人或孩子,对道德或对自由人权的表述不能偏离党的规范,其诱饵是好的经济生活条件。

那么,没有思想要表述的人民很快与党一致而过了关,绝大多数作家也成为体制的拥护者,剩下过不了关的少数反叛者,就仗着年青人的激情,仗着中年有点社会知名度,仗着晚年死猪不怕开水烫,成为被警察随时监控的“敢搞政治”的坏人。对付这种坏人的做法通常是判刑、劳改和劳教,出来后过苦日子,实在忍无可忍了就赶出去,使他流亡在中国之外。

但巳经过了关的作家或人民并不能保证生活就是平坦的,政治仍然是悬在头上的警棍。敢思考的记者或作家,一旦思想脱离党的界线,便要重新过关和表态。

所以,多数作家们选择了对自己生活的社会不表达任何看法,直到死去。

令我惊讶地是,中国的作家,并没有认为那种精神生活有问题,反倒认为批评社会的作家都是没有才能,在搞政治。作家苏童说:政治如窗外的苍蝇,关上窗就不受影响了。

这是说,只要你不过问政治,政治就不会过问你。

那我必须说清楚,不仅是关上窗写作,而是也关上了思想和道德。

我也相信没有对别人的怜悯之心,没有关怀意识的作家,他的作品是无法感动人的。

共产党是世界上控制思想最严密的政权,而文明的政治社会,人们不会因为发表言论被投进监狱。现在正在牢里的四君子杨子立等人,是少数宁可做牢,也要改变政治环境的勇者个中国人。他们是合法的“囚徒”。

但多数现代中国青年在这种政治环境中长大,对周围的人和事几乎知道的和党所要求的一样。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并不知道他那个年代的饿死人历史,知道了也不承认。和五十年代长大的人不知道镇反、肃反等一系列“枪决运动”一样。

我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是关于植物人的,那是一个在六四大屠杀中,被枪打成植物人的生活经历。我就是要写一个植物人走向了内心的自由,而周围的活人们渐渐变成了植物人的政治社会。

当国家是个政治禁区时,我不会为此自豪,那是对祖国的污辱。

二十一世纪是不应该有思想罪犯的。

那么,走中国有良知的作家除了反叛和沉默,便只有逃亡了。他们靠着“哪里自由哪里就是你的国家。”的无奈的激情,成为流亡作家。

但作家和社会的关怀便一刀两断了,成了无水之鱼。但政治的绳索仍会追着流亡作家直到生命终结,因为对一位有道德感的作家来说,他的美感失去了力量的源泉,就已经是半死了,何况又无法触摸现实,那就只能活在没有出国的记忆里了。

只有少数不是仅靠激情而创作的天才,才能使流亡写作不变成政治的牺牲品。

今天,劝人为善的用词汇包括,不要踏入“政治误区”,这是个正面词,意思是离党的要求偏了。

当人们对党“表态”,想法也“过关”了,我就不尊敬这种人了,那是孬种。

多数中国的作家属于这一类。牙医可以对着牙齿拔一个二千元,装一个也二千元地生活,作家难道不描述自己的时代而能成其为作家吗?

一个政治控制一切的执政党,可以给中国带来经济发展,但不会给中国带来文学,带来精神财富。有流亡作家的专治国家,是不会产生有思想的文学,中国文学从屈原到高行健,都是以反专治成为传统。

这种反叛精神也会在共产王朝时代以流亡的方式活下来。

用文学作品来催化我们的政治环境,不当御用文人,是中国作家的人文之路,我反感政治,但我不迥避政治。正如我们反感脏,便要去收拾一样。


 

《自由写作》首发

 

雪  迪:流亡与诗歌创作(演讲稿)

流亡与诗歌创作(演讲稿)

雪  迪   

 

到美国后诗风的变化,和与在中国写作的基本的不同处

生活环境的突然变化造成内心的一片空白。在可以自由写作的环境中,由于失去那种熟悉的创作环境,失去说自己的语言的环境,朋友们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曾经压制自己创作的政府突然位于那么遥远的地方;曾经有过的推动创作的力量突然消失。我感到无比茫然。在新的文化中说我不会说的语言,象一个弱智者,用不熟悉的语言吃力、笨拙地表达自己。那种挫折感、艰难感,不仅给新生活带来巨大压力,也使创作处于重要的转折点。我开始更多的向内凝视,倾听内心一个清晰的声音,而不是象以往在国内时听到一个庞杂、巨大、响亮的声音。我曾经生活在那个声音之中,在那个声音里写作。那个声音里混杂了太多、太响的噪音。在国外的写作,因为更个人化,更孤独,因之来自内心的那个声音也更纯粹,更无功利性,带有深刻的觉悟感。写作变得清晰、内向,不爆烈。

在美国和在中国写作的基本的不同是:在国内的创作太向外抒发,因为生存的被禁锢的状态。那时的写作带有极强的反政府性,带有极强的为写作自由而争的气势。因之作品爆烈。气势很大,内涵不足。国内的创作总在不同时期,或多或少地被一些新译介入大陆的西方诗人的创作方式影响。国外的创作,因为是生活在不是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化的环境中,因此作品显得宁静、冷静,更多的内省和对自身的观照,更多倾听中的内涵。这样就形成距离:作品与作者之间思索、感觉的距离;读者与被阅读的作品和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作品本身与读者感悟的距离。这些错综地混淆在一起的距离,赋予作品张力和撞击力。作品向内,触及更深的地带;表现的形式清晰、干净。由于不生活在母语中,因此会以更敏感、更主动的方式体验和使用母语。这样写出的诗作比以往直接进入内在,语言更干净,去掉很多飘的东西。作品呈现了自己风格的发展和完善的倾向,不被其它诗人影响。因为“自我”和“品格”都在异国的文化和孤独地思索的生活中强化了,成熟了。作为一个诗人,更坚强,更明晰。

相同的是:不论国内、国外,我的创作都紧紧连接着生活。读我的诗,你会感到一个人的具体、真实的生活感受:疼痛、抑郁或呼喊;欣喜,或对灵性的追求。它们真实地纪录了我的心灵和肉体的成长过程,我的精神的向上的旅行路线,我的美学的形成和发展。它们真实、鲜明,不造作,也许表达的方式愈益抽象。

 

诗学中的文化与反文化,和我的创作的风格

我的诗反映的是生活,是具体的生活欲望和状态:受苦,渴望;一些孤独的时刻,静夜里听到的几种声音。它们都很真实、鲜明。写诗是我与我的灵魂的对话,是我的肉身在不同阶段向更高一层发展的记录文字。在写作中,我更深刻地理解自己,并把生活中很多受苦的时期转换成美。我的诗歌写作紧密地与我的“灵”和“肉”连接,深挚地与我的对精神的领悟连接。因此,我不是在写[文化],或者简单地标榜[反文化]。我不愿意立标签,喊口号,只是写。让写作成为叙述者和阐释者。我的写作过程是一个文化过程,但我的创作指向生命。我的诗歌创作是努力将生命升华的过程。记录下关于美的纯粹的思考,记录下那些置身于美的喜悦、顿悟的时刻。它们更接近省悟和感觉,离[文化]和[反文化]稍远。

我的诗歌自始自终与生活紧密相连。我对诗歌的认识和表达的方式在不断丰富与完善中。如果我失去对生活细节、对情感的细腻和清晰的感受,我也就不再写作诗歌。我从来不把自己的写作标签为一个流派,就象你无法把生活化分为派。写作和生活一样:复杂,清晰;充满善意。要真诚;显示出悟性;精力集中。真诚和深刻是首要的。这也是我做人和写诗的信条。因之,即使你强迫我,我也不会自我封派。我的诗歌创作来自生活,来自我的真诚的感受。诗歌的表现形式也希望象土地一样本质,象天空一样辽阔。诗歌写作艺术的发展应该象使一切生命存在的气和能一样:它们就是你本身。你吸气,吐气;你自在地振动;同时气连接你和其它物质及存在。你看见它们流动、转弯,消逝后又出现。它们把一切物体连起来,然后呈现成“自然”这一景象。你观看它,你也在其中。

 

对中国古典文化和诗歌的理解,以及对我的创作的影响

中国古典诗歌完美地表现了“形”和“意”的连接,这其实也是现代派和后现代派诗歌的话题及写作方式。也许意象群不一样;也许感受和意念不一样,但现代作品同样需要“形”和“意”,需要研究、完善使意念和意象连接的方式。请注意古典诗歌创作中对细节的关注和描写。我以为这是古诗所以那么成功的关健所在。赋予强烈的美感及心灵感受的撞击,重要的部分来自古诗人对细节的观察和准确的描写能力。他们把细节准确呈现,然后抽象地连接细节,同感物质和抽象体。在一刹那,物质幻化为气流,细节演变为向外、向内漫延的载体。古诗永远言中有物,这是“核”;在物与物的连接中成熟、完美地传达了精神,这是“体”。二者互相倚托、互相借重,演变成满含精神性的诗歌的美。

1998年4月,我获加里福尼亚州Djerassi艺术创作奖。从4月至6月,我住在加州桑塔·克鲁斯山中潜心写作《碎镜里的猫眼》,同时钻研古诗。美好的山景和大片红松林的景象;山脚下的大海;山中无数的野生动物和漫长的西部雨季,这些都使我更加身临其境地体验了古诗中的自然美。由于我当时痴迷摄影,使我在那段时间领悟到古诗中的细节的重要性。

后现代艺术是反映西方的消费的时代;是整体逐渐消失,个体浮出并主宰一切的时代。广告成为一门艺术日趋精致,占领人的日常生活。后现代艺术是关于细节的艺术。从波普艺术到美国西海岸的语言诗,对细节的关注就是对个体的关注;就是对统一和集体的反抗。没有细节就没有日常生活,也就失去了后现代的艺术特征。在美国的10年生活使我深深体验到这一点。对后现代艺术的进一步了解,使我更清晰地看到它与中国古典诗歌在形式上的联系。我的新作注意细节;注意对细节描写准确和精炼;注意对独立现象的本质的探讨;注意连接细节时的开阔性和思想性;注意抽象的感觉体现的精确的美。这样,诗更结实,言中有物;更开阔、准确。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创作与中国古典诗歌的连接处。我从来不想切断与传统文化的联系。我一直在研究怎样以现代的方式连接古典文化,尤其当我孤身独处异国,更感到这种寻求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在加里福尼亚的群山中;在倾听窗外成群的北美狼嚎叫的那些夜晚,我领悟到那种连接的方式。

 

“向内” 和 “向下” 的诗歌写作

内部的、内在的,是指一种生存姿态和方式;是一个选择,过一种内心生活的选择。联系到写作,就是把力量向内凝聚,把情绪向里、向深处爆发的写作风格。这和生活在美国有很大关系。外在的迫害的现象消失,反抗的直接的目标不见了。(当然挣钱、付帐单的外在压力仍旧存在)。这时你发现最强大的对手,不断骚扰你过一种宁静的生活的其实是你自己。我们不习惯与自己做战。我们习惯了生活在外在的压迫之中,然后反抗压迫;然后被迫害,然后反对迫害。在这样的循环中,我们获得写作动力,获得生存的欲望和决心。我们在此生存状态中,获取知识,渴望获得更多知识,以便能战斗得更持久,打得更漂亮。这是我们生活的状态和细节。我们习惯了看清对方的弱处、不仁不义;我们习惯了认知“一切的错误都是对方的”,是党的。

当我们生活在异国,失去抗争对象;在自由的环境中,在民主的气氛中,我们发现以往的斗争精神实际上将我们放在最低的生存地带。我们没有时间、环境和需求去认识、发展和升华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们不曾询问和拷问自己:哪些方面是我们犯下的错误?是我们自己心智的迷乱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困惑和失落感?是我们自己精神体的孱弱,使我们生活在不清晰、不幸福之中?这一切都和党的专制统治和国家警察的残酷迫害混在一起。我们从不询问自己:哪些是我们对人生、人性犯下的错误和罪行?哪些是致命的,不可宽恕的;是源自我们个人的内心的恶?

因此,内在的,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态度,是一种选择。选择过智性、灵性的内心生活。真诚,充满善意。把力量向内、而不向外扩张;把使生命向更高处升华做为一个挑战,不断看见自身的错处,承认并发展,这是一种生活态度。这种生活态度会改变诗歌的写作。诗歌变得干净,注意力更加集中。诗歌中出现更多灵性的声音。诗歌和古人的思索连在一起,呈献广阔、深刻、满含智慧的语言。这样的创作变得更浑厚。你感到那些诗作的底在向下沉,向深处运行;诗作表述的在向上升,到达另一个层次,带领我们达到高处。那儿干净、舒适。向内是艰苦的工作的过程,不是一个随心如意的过程。但你总能看见上面的光。你不放弃。你会感受到很多光贯穿着你写作的那些日子。

 

流亡与流亡的选择

流放、流亡都是被迫的,是出于政治原因。我不认为我是在流亡中。在异国生活是我的选择;没有人强迫我留在国外,我也可以返回中国。我也不用“内心流亡”来形容自己。我选择生活在美国,这是一个主动的生活姿态。在异国生活有很多困苦,尤其是诗人用语言建筑一生的事业,和语言的紧密联系超过任何其它行业的艺术家。因此在不讲母语的国度中,来自内心的痛苦和深深的孤独具有摧毁性的力量。如果异国的诗人性格不够强壮;目标不是鲜明集中;不能排解众多新的物质的诱惑带来的迷乱和困扰;不能聚集全部的精力去干要干的,这个诗人就无法在异国继续写作。这也是许多大陆诗人到西方后停止写作的原因。这样聚精会神地活在西方很累。除非你进入到那样的状态,感到这是一种给你带来巨大补偿的活法。我认为这样的内心的生活是挑战,也是在精神中的快乐,是非常不易的。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因此不是“内在的流亡”。没有人强迫我过这种“内在的流亡生活”,这是我的主动的、认识清楚的选择。

 

诗歌和政治的关系

诗人应该怜悯众生。如果你的人民、你的朋友、你的父母兄妹生活在不幸福、不自由之中,你要创造出诗歌为他们申张正义。因为诗意味着真诚与善良,充满对美的梦想、幻想。政治家为达到目标撒谎;诗人为达到目标说心里话,并不惜为此遭受迫害。这是政治与诗歌的根本区别。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国家,不自由与独裁贯穿了人民的日常生活,做为诗人,遣责与反抗不公平与不人道的待遇就是你的职责。你用语言表达,每一句意味着你的认知,它们对生命和精神负责。政治家运用组织手段,经常变化;他们应该对生命和纯真的精神负责,但他们往往蹂躏、糟蹋生命。

诗人应有普世的怜悯心。如你不怜悯生活在不幸中的人,你怎么能真诚地对待你的内心世界?你怎么能写出感动世人的诗歌?如你无善心,你的诗也无善心。美是不脱离善的。大美是有大怜悯心在内。即使是诗句的美,也只会来自创作者人格中的美。诗歌的美来自诗人心灵的善和神经的敏感。对于一个生活、成长在中国大陆的诗人来说,他的创作或多或少都应该、必须与中国大陆的不人道的政治状态连接。

即使是写内在的生命,这个内在的生命更紧密和深刻地与我们的父母兄妹的被政治化了的生活连接。他们被不公平的待遇,也是我们生命的失败。身处自由的环境,我们无任何借口,不为身处不人道状态的兄弟姐妹们,用诗歌发出深刻、良知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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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华:中文世界(大陆)的版权问题(演讲稿)

中文世界(大陆)的版权问题(演讲稿)

张桂华   

 

这个问题,我分两个题目来谈,第一个题目,中国大陆半个世纪以来的版权情况,第二个题目,盗版对作家的影响。

 

一、中国大陆半个世纪以来的版权情况

这个题目,再分为三个时段来谈,主要谈后两个时期:
一,计划经济时期(1949——1977)
二,市场化前期(1978——1992)
三,市场化时期(1993——2006)

一,计划经济时期(1949——1977)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即归入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几十年冷战,东西方两大阵营互不往来,各自为政为经,双方隔绝,不可能尊重互相的版权。由于西方有成熟的财产权制度和知识产权制度,这方面问题主要在大陆方面。这里无法给出数字,只能举一些实例。

1,1949年——1966年,大陆翻译西方的书籍很少,主要翻译的是苏联作品。少量西方书的翻译,还是从苏联转译的。
2,1967年——1977年,1970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后期,曾出现过一个翻译作品小高潮,主要是苏联作品,如柯切托夫、西蒙诺夫等人的小说,此时中苏早已分裂,这些作品不完全符合大陆意识形态倾向,因此都是“内部发行”。1972年,自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国与西方往来,也开始翻译一点西方书籍,如美国作者编写的《世界史》以及当时西方国家首脑的各类自传传记。这些翻译读物也同样是“内部发行”。

用“内部发行”形式翻译西方书籍的做法,文化大革命以前就有,如哈耶克的《走向奴役之路》,只是当时这部分读物数量很少,控制很严,只有高级干部和研究人员才能够看到,而文化大革命后期“内部发行”的书籍的数量较多,阅读范围自然也要大得多。

二,市场化前期(1978——1992)

1978年始,大陆改革开放,整个社会松动,多年与外部世界的隔绝积聚了了解西方、向往现代化的强烈求知欲,此时开始大量翻译西方的各种作品读物,蔚为大观,短短几年内翻译的数量超过过去几十年的总和。

早期,仍然延续“内部发行”方式,以专业杂志社名义如《编译参考》专辑翻译西方书籍,先分段连载刊登,再出整书。这份杂志先后翻译的书籍有:《日本人》,《1984》,《最后诊断》等。西方的一些政治社会读物如《光荣与梦想》、《仅仅一年》(斯大林女儿回忆录)和《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译》也以“内部发行”名义出书。这些“内部发行”书刊数量很大,但因为是“内部发行”,自然可以不顾及版权。以单个品种而言,西方版权受侵害最大的,应数“新概念英语”(New Concept English)。这是大陆自1978年以后发行量最大最为普及的英语原版教材,直到今天仍然在各级各类学校中使用。现在这套教材已获得版权,但在近二十年时间内,随地翻印,至少有几百万册数量。

其他公开发行的书籍,最早是西方经典小说,以前有的译本几乎都翻译出版,这部分是没有版权的。西方现代文学作品和其他社会科学读物如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战争与回忆》和阿瑟·黑利的小说以及其他许多小说,也大量出版,这部分小说大陆仍不管版权。此后,港台小说也大量出版,金庸、琼瑶、三毛的大陆堂而皇之出版,不管版权与否,甚至连招呼都不打。

一般出版社出版不管版权出版西方港台图书,是当时大陆普遍的做法。这种做法,用版权专家的说法叫做:“自由使用”。这在当时或许有情可原,一则大陆当时尚未制定版权法(著作权法),尚未签署世界版权公约,参加世界版权组织,再则,当时的一部分翻译出版确也不是出于谋利动机。

但此时已出现为谋利而盗版的现象,这可以说就是由《新概念英语》那种影印形式开始的,再扩展及英语读物和词典。这些盗版以作教育教学参考所用,即使根据版权法,也可规避侵权指责,但如此多数量就难以解释了。其他非英语读物更是纯粹的盗版。如美国《读者文摘》,如港台翻译作品的影印等等。

1987年初,情况有所改观,大陆国家新闻出版署下发通知,要求各出版社出版港台和海外书籍,必须得到作者或出版社委托书。这是一个开始,直到1990年大陆制订了著作权法(版权法),随后不久又参加了世界版权组织。在这个过程中,各地执行情况不一,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大出版社比较规范,内地小出版社就不那么规范了。这种状况真正改观,还是到市场化时期。

值得指出的是,前面两个时期内,大陆出版的书籍没有出现盗版现象。

三,市场化时期(1993——2006)

1992年,大陆开始建立市场经济制度,至今已15年。这段时期内,大陆加入WTO前后有较大差别。加入前,大陆出版社基本仍延续1987年后的做法,翻译图书和出版港台图书获得委托书后出版,但正如前所言,并不完全规范。加入后,出版翻译国外图书完全正规化,版权页上写明版权所有、版权出自何方授权等等。到目前为止,原来的翻译出版国外书籍不顾及版权的问题已基本解决。

现在大陆最大的版权问题,是大陆书籍的盗版问题,而且近年来呈现越来越厉害的趋势。表面上看,这些盗版与以前《新概念英语》做法相似,但其实有着很大的差别:

第一,以前是计划经济下的单位行为,现在是盗版者纯为谋利的市场行为。

第二,当时出版、印刷单位的这类行为,虽然不合世界上通行做法,但因为大陆没有相关法律和政策明文规定,故不能算违法,而现在盗版者的盗版行为则是明知故犯的违法行为。

第三,盗版技术越来越成熟,以前多是影印制版印刷,现在则是扫描制版印刷,盗版书质量越来越好,使人难辩真假。而且盗版时间越来越短,从制作到完成最快的只需一周时间。

第四,盗版已形成一个产业模式,从制作到分发推销,出现在大街小巷小书店书铺书摊上,前后紧密相连。

其结果,就形成了目前这种状况:大陆出版图书,无论什么类别的图书,发行量稍大点的,立即就会出现盗版。西方图书是否畅销看其是否有平装本,目前大陆出版的是否畅销书,可看其是否有盗版,这可以作为一个指标。

面对盗版的猖獗,对出版社而言,出的书若有可能畅销,第一版即印上几十万册,争取尽快赢利,如余秋雨《借我一生》第一版40万册,余华《兄弟》第一版40万册,易中天谈《三国演义》的书第一版也是几十万。这主要是害怕盗版,新书的利润只能集中在第一版时赚取,等盗版书跟上,赢利也就难了。对书店而言,大店,连锁店以及新华书店改制而成的出版集团开办的书城一般不进盗版书,卖盗版书的,是无数小书店和骑车摆摊在大街小巷流串的小书贩。卖盗版书要比卖正版书赢利多得多,因此也是“劣币驱逐良币”,原来卖正版书的小书店,逐渐也就以卖盗版书为主了。

盗版书的实际成本一般是正版的1/10,卖出价在2—4/10。为了更快获利,盗版者还制作伪书,将几本同一作者的书合在一起印成一厚本,随便标上一个出版社名字。因为出版社没出过这种书,因此名之为伪书,以和盗版书相区别。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首先是正版书价格较高,盗版书便宜,更深层的则是大陆公众缺乏版权观念和道德自律。其次是政府管理不善,这应是更重要原因。政府的态度应该是明确反对的,不知是打击不力,还是无法根绝。

这里再介绍一种书,不是盗版,可名之为非正规出版物,即不是由出版社正式出版,而是由个人自费印刷的书。这是大陆改革开放以后才出现的现象,一些老人特别是老干部、老知识分子,将自己一生经历写下,自费印几十数百本分送友好。显然,这些非正规出版物是为纪念不是为谋利的。目前,这种事情越来越多,对于不直接违反官方意识形态的,有关部门也不干涉,最近报刊上甚至公然宣传这种做法。

还有少数作家在这么做,对于有些难于出版的作品,就采取这种方法印出流传。他们认为:一方面宪法和其他法律并没有禁止条文,另一方面基于这样一种认识:目前大陆从报刊到网络,言论尺度较宽,但在报刊和网络两种媒体之间还可形成一个空间。这类出版物现在已印得越来越精致,品质与正规出版物无大差异。如现居北京作家毛喻原翻译自费印刷的法拉奇的《愤怒与自豪》。

 

二、盗版对作家的影响

一, 不同作家影响不同

大陆作家粗略可分为三类,官方的、半官方半民间的、民间的,这里不是指立场态度,主要指发表作品的渠道。

对这三类作家而言,盗版问题对他们的影响是不同的。盗版影响的主要是第一类作家,如余秋雨、余华、易中天等。对第二类作家也会有影响,这主要指,当这些作家写出有影响的书之时,也就会成为盗版对象,如写《往事并不如烟》,《中国农民调查》、《潜规则》等书的作者。至于第三类民间作家,他们主要在网络、海外媒体以及非正规出版物上发表作品,盗版对他们几乎不构成问题。所以,盗版主要损害的是官方作家尤其是发表畅销作品的作家。

二,盗版与大陆作家收入

大陆书刊市场上,作家、出版社和发行商之间,作家是弱势群体。三者中最获利的不是作家,而是发行商,其次是出版社,最后才轮到作家。只有极少数知名畅销作家才可能与出版社谈版权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各种书籍中,文艺书、社科书在现今社会上难于有大的发行量,最有利润的是教科书以及辅导资料。因此,中国作家不可能凭作品发财,即便畅销,因为有盗版存在,绝无可能象西方畅销作家那样有钱有影响。许多民间作家指责官方作家协会的专职作家,其实在当今社会,这些专职作家的那点工资补贴已够可怜,最近几年许多知名作家都去大学教书,就可证明这一点。现代世界有两个致富神话,一是比尔·盖茨,一是英国的J.K罗琳(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作者),这在大陆,绝无可能。因为有盗版。名作家王朔最近说,以他作品的发行量,要在美国,他就可能是亿万富翁了。

对那些受到官方查禁的作品,盗版书也有其意外之处,如官方查禁之后,只要该书有影响、有人要看,盗版书肯定会填补空缺,扩大其传播面。如前面所说的《往事并不如烟》几种书,如海外版的毛泽东医生回忆录等。

三,对盗版书的态度

盗版肯定是不对的,无论对外还是对内,于法还是于情。

在确定这一点之后,这里我们再提出一种似乎也值得注意的看法,这种看法也就决定了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对盗版书的态度。

有人曾断言,如果大陆的计算机软件都严格遵守知识产权的规定,不用盗版,那么,大陆的计算机发展、网络发展的情况至少要落后五到十年。当然,另一方面就是比尔·盖茨也会更有钱。将此类推到书籍的版权,有人认为,盗版书因为便宜,至少它有着普及文化知识的实际作用,再就是,由于盗版书已成为一个据估计拥有几十万人的行业,它事实上也就提供了这么多的劳动岗位。可以说,这些人都是在分割作者和出版社的利润,一本畅销书出现,大家一拥而上都从中分肥,这于道德法律都是不对的。但从我们大陆的国情出发,少一个两个比尔·盖茨或罗琳而能够提供几十万人吃饭,在这两种做法中作出选择,似乎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修改于2007/2/10


 

《自由写作》首发

 

杨恒均:我的出版社(演讲稿)

我的出版社(演讲稿)

——互联网

杨恒均   

 

我还是说自己的经历,我从小就很想当一名作家,这算是我的梦想。大家知道在那个时代,当一名作家是无上光荣的。全国人民都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起献给了党和毛主席,老毛也就靠一个红本本、四五份全国性大报纸,以及八台样板戏干出了空前绝后的事儿:把世上最难驯服的人类的思想高度地统一了。

在那个时代如果能够当一名作家,如果你能够有郭沫若歌颂红太阳的激情,又或者有写出金光大道这样的乌托邦的生花妙笔,你祖宗三代都会荣耀的。

时过境迁,虽然改革开放后作家在中国大陆的地位每况愈下,弄到今天,几乎要和娼妓相提并论,可我还是痴心不改,愿意混进作家的队伍里。

我是学习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的,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后来在好几个党政部门混过。平时闲来无事,最喜欢看的就是国外的政治和间谍类的小说,还有好莱坞大片。看多了,就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堂堂的中华大帝国,竟然没有一本这类题材的小说作品。这一发现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们不是总抱怨美国人以好莱坞大片为武器对古老的中华文明搞文化侵略吗?我们自己怎么不也搞一些类似的作品?看看中国的大片,不是秦始皇,就是清皇帝,就是写中国人的也要把场景推回到古代,当然也有进步,最近开始改编莎士比亚。

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萌生了写政治小说和间谍小说的念头,当时想从官场小说写起。不过,当我一有了这个念头,我也立即产生了打消这个念头的念头。原因很简单,我一直在党政机关部门工作,我的朋友也大多在政府部门工作,我想如果我写政治小说和官场小说,虽然一定会比那些没有经验的作家写得更深——当然不一定是更好,可是正因为我了解太多,我也清醒地认识到,就算写出来了,要想出版的话,也是很困难的。既然无法出版,写那些劳什子干什么?

于是,我只好憋着,十几年过去了,始终没有提起笔,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我第一次知道网络是在一九九七年,当时主要是用来看新闻。认识网络好几年后我才认识到网络不但是一种新的媒体,也是一个平台,一个你可以表达意见的平台(例如论坛,交友),后来更发展到博客,成了你可以随时出版自己作品的平台。说起这些,要感谢博讯网,我第一篇文章和那些小说都是在博讯发出来的。

网络的出现改变了我,在我发现可以把自己写的作品贴到网络上时,我的创作热情一发而不可收拾。在短短三年里,我在没有拉下自己的工作的前提下,用业余时间一口气写了近两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把我的家人和朋友吓坏了,我自己暗中吃惊。有几位看到我的书的编辑都懵嚓嚓,一位编辑说,怎么回事,好像洪水暴发,一下子写了这么多?是以前憋的吗?

这真是一针见血,我确实是憋的呀,满脸沧桑,满肚子鬼主意,一脑袋的分泌物,足足憋了一二十年,没处发泄,现在有了互联网,我还不一次泄过够,更待何时?

我写作就是要发泄,发泄我大脑的分泌物——所谓想法和观点。我是文学的门外汉,不会咬文嚼字,甚至连基本语法都没有弄太清楚,常常用错标点符号。可是,我有感而发,而且,折腾了两年,总算搞出了十三亿人中第一部政治间谍小说——我在这里强调十三亿中国人的第一部,是想挑战,挑战我自己,也挑战那些限制人写作的当局统治者以及自我设限的作家。

对于有独立思想和自由意志的人,写作并不需要多少才华,你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勇气而已。

今后我还会写一些中国大陆迄今没有的题材,我觉得互联网的出现给我提供了方便和机遇。如果你不是卖文为生,不用一边数字数一边算计银行进帐的话,大可把互联网当作你的出版社。再说在当今的中国大陆,如果是想写政治类的文艺作品,无论是从赚钱还是名声上,都是不划算的,搞不好,还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陆作家的财富排行榜出来了,首富余秋雨也就一千多万,听着让人心酸,你们知道人家陈良宇的排名最后一位的情妇年收入是多少吗?绞尽脑汁用文字来吮痈舐痔,还不如人家小姑娘直接用嘴巴来的快捷。

至于说到名声,我前一段时间看到一个德国人说大陆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都是垃圾,我很生气,这个德国人难道不知道造成这些垃圾的罪魁祸首也是一个叫马克思的德国人吗?后来有人说,德国人的原意不是这样的。那么我来说一句,在目前大陆的出版制度下,能够出版的涉及到政治的文艺作品,很难有好东东,更不要说传世之作了。有那么一部分趋炎附势的作品不但确实是垃圾,而且还是毒垃圾。

上面说了,既然在大陆写能够通过审查而出版的政治类文艺作品又无钱又无名,还不如不要自我设限,让大脑在虚拟的空间彻底解放出来,畅所欲言,像那些乳臭未干、想唱就唱的超女一样,作家们应该想写就写,想发表就发表,——感谢虚拟的互联网,使我们每个人都有了一个自己的出版社。

我说过,当作家虽然是我的梦想,可我也不会一直写下去,有朋友问,你什么时候收手?我说,等到中国大陆出版自由了,高潮到来,我就停止写作,不再发泄了。

为什么?很简单,中国十三亿人人才济济,能写会道的不计其数,等到大陆出版自由了,等到我的书能够出版了,谁还会看我的?我一没有文采,二没有耐心,思想也不够深——我是自知之明。

我现在拥有的只不过一点点勇气而已。在一个言论不自由的国度,在一个动不动就因言获罪的国家,真正的写作最需要的是一点勇气,当然还有良知和爱心也不可少。

我也不必太谦虚,特别是作为一名三年前才开始业余写作的半路出家人,我还是很自豪的。如果你把“政治间谍小说”几个字输入谷歌(Google)搜索,就能够看到,已经至少有了一套这类书,那就是“致命”系列,而且国内的读者也很喜欢看。

致命系列第一部《致命弱点》算是温和的,国内读者比较喜欢,有三个出版社和书商先后三次和我签约出版,结果都被审查掉了。通不过的主要原因是出版社领导拿不准,害怕国家安全部的人随时来敲门,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作品里出现的“国家安全部”这个名字了,说了国家安全部是间谍机关,向外派遣间谍这个事实。编辑说,你知道,这可是原则问题,我们国家原则上是不承认自己有间谍机关,更不会说自己向海外派遣间谍。所以,你不能写甚至暗示中国有情报机关。

每个国家都有间谍机构,每个国家都向外派遣间谍,没有一个国家政府承认这件事,可是同样没有几个国家限制文艺作品里写这样的故事。这就是中国的特色。一个向国外派遣最多间谍的国家说自己没有间谍机关,从而,让我们读者和中国间谍小说彻底绝缘,每天只能捧着外国人写的政治间谍小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我想说,当我了解了互联网诸多性能后,我认为再保持沉默就是不应该的,特别是对于那些自认为有良知和独立性的知识分子。邓小平上台前,中国的文人和作家没有权力保持沉默,你必须表态,必须认真学习毛主席的书,必须写反映时代声音的作品来交差,要保持沉默是不可能的。我对那时的作家的遭遇很同情,甚至对那些昧良心歌颂红太阳的知识分子也是怜悯多于讨厌。

改革开放后,中国毕竟有所进步,至少这个时候,没有人逼迫你写自己不愿意写的
东西,如果没有饭吃,你可以改行,下海经商或者摆摊卖茶叶蛋什么的都可以,你不应该去写一些违心的甚至是害人的东西。而且,北京政府虽然还在不停压制言论自由,但已经有点黔驴技穷了。他们现在对出版发行的控制大多放在对出版社的控制上,至于对广大的作者,则越来越力不从心。这个时候,只要善于利用互联网这个出版社,相信会有好作品脱颖而出的。至少我本人是很期待的。

互联网的出现是否会让自由写作的时代提前一点到来,是否会涌出无数个独立的作家?至少现在有了这种迹象。我看到的好作品,都是从互联网上来的,包括今天在座各位的众多作品。

最后我想祈祷一下:感谢上天给了我那么一点点勇气开始写作,感谢比尔盖茨搞出的软件让我一天能够折腾出一万字,感谢虚拟的互联网成了我的出版社,也顺便感谢互联网让我读到那么多好作品以及认识了在座的各位,当然,从我自己来说,我好像还得感谢一下北京政府,如果不是你们对出版自由强有力的打压,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成为中国第一个政治间谍小说作家的……


 

 

《自由写作》首发

 

步仁章:香港三题(随笔)

里  纪:我的香港行“小知识”(随笔)

我的香港行“小知识”(随笔)

里  纪    

 

 

上海公路入境处,常会看到伫立着一群看客似的闲人,一有汽车停下,便探头探脑地上前迎候。这些人掌握着丰富的周围路况信息,除了通晓各条道上车牌双单日行外,对附近每个工地上的开工日也了如指掌,甚至能精确地告诉司机昨天下雨,哪条路上有个坑得绕道行。这些知识司机当然从地图上是学不到的,可以称之为这些“业余向导们”的“小知识”。

海德格尔有诗云:

林中有路。
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渺无人迹处,
只有伐木工人,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林中路。

——《林中路》   

海德格尔在这里也道出了一种伐木工人才真正具有的对于森林的“小知识”。

听说,老友要从大陆去香港开会,我突然感到似有千言万言,压在心口要关照。啰里啰素地总是不断地想到要提醒老友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到了香港后,去住什么地方好,吃什么地方好。

我的香港行“小知识”尽管比上业余向导、伐木工人们的“小知识”,因为它早已是一种昨日黄花,但比起普通旅游指南来,我想,总不失为一种有用的“小知识”。 

 

二 

首先,得带足香烟。我第一次入境香港时,临上车时只买了5包红梅牌,那时我的烟瘾大,不到第四天香烟便全部告罄。再去买时,发现自己原可以买5包的烟钱在香港的“士多”里便只能买一包了,真是追悔莫及。 

第二,小心烟蒂!

记得十多年前,老友作为我一本书的特约编辑,俩人曾一起为出版的事去合肥。乘的是夜车,车厢里几乎空无一人,往常,我们谈话时总是你一支我一支地猛抽。可这一回,还没等悠游哉地抽到第三根,列车员出现了。二话不说,便是狮子大开口,每人罚了我们十元钱。

不过,到了香港后就会发现这点罚款实在是小巫见大巫。那里的街道上到处写着:乱扔烟蒂,罚款2千5百港元。为了防止无意识的坏习惯,提早结束我的香港行,最后吓得只好不在路上抽烟。

以后我发现还有更为离奇的“小知识”。在去美国的联合航空班机上,被烟瘾逼得受不了,便跑到洗手间里想过过瘾。没想到,头上三尺处,赫然写着:此处抽烟,罚款1万美元。幸亏还识得几个英文字,否则不是人没到美国就玩完了(Game over)吗?

可在美国的马路上,却是可以到处乱扔香烟屁股的,车上喝酒则属犯罪行为。从纽约返回旧金山时,我曾想乘“灰狗”。以我在中国的旅行经验,买一箱啤酒,醉眼朦胧地看山看水,实在是一次难得的横穿美国的神仙游,但入乡随俗的“小知识”,只好使我着罢。 (注释)

 

 “士多”是Store(商店)的直译、“孖结”就是Market(市场)的意思,举目望去,这些殖民地留下的的名字很给人刺激。

我第一次入港是11月底,在北京丢了一箱衣服后,身上就只剩下一件皮夹克了。海关人员盘问我时,真像一个走私犯似的,头上、脖子里都是汗水,其实只是热。在这个季节里,香港有多热呢?只要知道几天后,我就在离岛的海滩上潇洒地游泳了,便可以想象得出它是多么的热,又是多么的爽

现在是1月底,气候也差不多。如果不想出关时一副狼狈相,最好还是在车上、飞机上事先换好衣服。不过,香港的衣服很便宜,也很时尚。在这里,倒是建议老友不妨拷贝我那次意外的“衣着行”,上路时,只穿皮夹克或大衣,到了香港后,大买特买,尖沙嘴的弥敦道就有着最为时髦的时装。

老实说,除了电器外,这大概也是唯一在香港值得买的东西。  

 

住呢?最好还是去离岛。香港共有四个区,九龙:最古老的殖民地,那里可以看到许多破破烂烂的大楼,以及昔日“红灯区”的遗址。我想,等上海出现败相后大概就会是这种德性;香港:较年轻的殖民地,著名的维多利亚港、中环就在这里,犹如今天上海的浦东陆家嘴,但比它更加挺拔;新界,大致还保存着一种乡野的气息;只有离岛,我想将会永远保持着它的青春活力。

所谓离岛,就是几百个散布在周围海上的大大小小岛屿。其中,南丫岛最大,周润发的家乡,最小的岛屿当然就是那些无人岛了。这些岛我都不曾去过,我去的第一个岛屿是长洲岛。

船从中环的皇后码头出发,几分钟后,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消失了,船窗外也变成了漆黑一片。当走到甲板上时,海风扑面而来,骤然间,天空变得闪闪发亮,仿佛星星是一起涌现出似的。在无数颗群星的掩映下,渐渐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这就是长洲岛。

尽管长洲岛离维多利亚港仅半小时的航程,但它却是一派十足的海洋景观,环岛皆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上岸后,会有两个惊喜在等待着你:一是,渡假屋便宜之极,一夜200港元,周末外加20-40港元。屋主一般在路边的“士多”里接待游人(香港所有店里的电话都是免费的),给你一把钥匙后就不管了。二是,房间正对着大海,且带有炊具。房间小是小了一点,也较为陈旧,但香港作为一个有国际信誉度的城市,各方面还是尽可以让人放心的。(我下一站去塘福,花240港元住的房间就很大,崭新的西班牙式别墅,只是海景在百米外)。 

 

第二天早早地就被海浪的拍岸声吵醒了。原来正遇上涨潮,海浪已翻滚到阳台下。长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渔港,港湾里停泊着不少渔船。饭店门口像上海的大排档一样放着许多桌子,游人们大多喜欢坐在外面吃,一边吃,一边观赏海景。一条斤把的铜盘鱼99港元,对内地来的人是贵了一点,但它却是活的。在上海这么多年,除了在卢潮港外,我还从没在菜市场上看到过活蹦乱跳的海鲜。

晚饭我决定亲自动手下厨,不是房间里就有炊具吗?后来我了解到,不像大陆、美国,香港的渡假屋里大凡都有炊具,由此可见香港人确实喜欢吃,也深知旅游三味。

街市不是一个外来语,而是个古名,即菜市场。香港就是一个这么奇特的地方,最西方的和最古老的东西都在这里相逢了。我最近看到南怀瑾的一篇文章说,广东话是唐朝的国语,这倒是一个有趣的发现。

话说我到了菜市场,已是太阳西下,太太因为临时有事,需回九龙的家。这里的船次是二十分钟一班,我想一去一回,总要三、四个小时,于是就一个人慢慢地在菜市场转。我惊奇地发现,这里所有东西都是以元计数,比如说,一把蔬菜5元钱,一把葱1元钱,比之美国商品价格的尾数几乎都是.99来,香港人实在大方多了。

一小时后,我满载而归,约莫三小时后,太太回来了,这时,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已做好。我让太太猜每盘菜的价格。她瞧我一脸诡秘的样子说:

“我怎么猜得出,你莫不是又学你老爸了?”

我父亲有个习惯,总喜欢把所买东西的价格说低一点,好像自己挺有本事似的。我想,这回即使不想学老爸,太太也不会信,因为六条一盆的小鱼总共才二元钱,而在这之前,我还特意强调道:“一把葱也要一元钱。”

不过,这次的葱却是我买一条大鱼时鱼贩子送的。

我指着另一盆贝壳说:“这才三元钱!”

太太听后大笑起来说:“傻佬,人家这哪里是卖,是送你的,因为看你是个靓仔。”

后来我知道,香港的菜贩们在落市时,大多是三钱不值两钱地送人,尤其是已死掉的海鱼。对一年四季只能吃到死海鲜的上海人,看来到港后只要活吃海鲜就不虚此行了。 

 

六 

衣食住行,除了行之外,不经意间,好像都已写到了。看来需要补充的还是吃。

在香港,千万别买大陆酒,得买进口酒。一瓶(香港称“支”)青岛啤酒卖16港元,4听荷兰进口啤酒却仅卖10港元。

如果在香港饿了,想图便宜到店里吃一碗面的话,那是绝对上当受骗,不仅价格不菲,20港元左右,而且异常难吃(因为广东人不喜欢吃面,香港的面其实大多就是被称之为“车仔面”的方便面,一碗兰州拉面则为25元左右),得去遍地香港的茶楼,那才代表着真正的香港饮食。同样是20港元,却可以吃到四、五种点心,不仅吃得饱,若还稍带上一份报纸、杂志的话,更是一种对香港自由文化的享受。对大陆客来说,地摊上5元一份的报纸,咸湿版、反动文章任你选。假如不嫌挤,去旺角女人街、榕树头的话,在路摊上,6到10港元便可吃上一碗美味的鱼肉生菜汤、鱼翅羹、钵仔糕、烧串牛肉丸、鱿鱼串等地道的市民小吃。

行,在这里我就不说了,海陆交通都十分发达。比起大陆来,车资当然是贵得惊人,不过香港的船票倒是相当便宜,从中环皇后码头到长洲岛20港元足矣(午夜一点还有航班),从尖沙嘴码头横渡维多利亚港到中环约2元,但如果乘地铁的话,那就对不起了,得近10港元。 

最后不得不提到这个所谓的“文化沙漠”里的文化。香港中央图书馆、维多利亚公园就在繁华的铜锣湾商业区,到了夜晚,中环的兰桂坊酒吧街更是各种亚文化齐放光芒,同性恋、艺术家、异域文化,就像旺角古董街(女人街)一样,都绝对值得大陆文化人一游。 

 

 

注释:

香港现已全面禁烟,这里的“小知识”真的成了昨日黄花了。

 

2007t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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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  蛙:离岛往事 (随笔)

离岛往事 (随笔)

井  蛙   

  

当我和君临赶到中文大学附近的马料水码头时,天已经不早了。阴天,但是,我们激情高涨,因为,在这个忙碌的都市里,难得一同出外旅行。我记得我穿着一双在街摊上买的红色皮凉鞋,其实是皮制草鞋。平底,舒服。而他却是永恒装束:牛仔裤,T恤。

去往离岛塔门(GRASS LAND)的船正好等在那儿,船工也正好在搬运蔬菜和各种罐头等食品。那是一艘两层高的木船,船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海草味。

我挑了船头迎风的位置坐下。一路上青山环绕,风景宜人。君临说,我们看到的那些山都是荒岛,据说有无数的野牛生活在山里。它们无人管制,自生自灭。我问以前是否有渔民生活在那些荒岛上?君临说,当然有了,香港是一个渔村。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离岛也是渔村。这个四周环海的岛屿,每一个人都能以捕鱼为生。

荒岛,是一个多么迷人的词语。我脑海里顿时浮现昔日荒岛上繁华的景象来,捕鱼的渔船,买鱼的卖鱼的村民,甚至鱼腥味也能从我一时走神的表情里嗅闻得到。

果然,当木船偏近这些无人居住的荒岛时,我能清楚看到黑色的牛群在花草丛中奔跑。虽然比不上西班牙的斗牛或者西藏的赛马节的盛况,但是,它们跑动的姿势却无比优美。它们不是被驱策而跑动起来的,它们比西班牙的牛和西藏节日里的马显得悠闲。

其实,只不过花了半个小时在船上,我却感觉像去了一趟远途旅行。塔门,到了。一上岸,我惊呆,今天是周六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根本不像长州或者南丫岛每条街道上都走满了游人。这里,安静得只听得见海水拍打居民门前石柱的声音。偶尔,会有守候在鱼排上的黑狗狂叫几声,以视寂寞。我抬头看了看天,阴天突然变成雨天。我和君临都没带雨具,只好在一家人家门口避雨。一个阿婆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边的竹藤椅上打瞌睡。我看她的衣着,很像宝安人家的客家阿婆,穿着宽松的裤子,暗色花纹的圆领衬衣。她一见我,便笑问:

“阿妹,你们从香港(市区)过来的?不巧哦,鬼天下雨了。”

我一听她满口客家口音的粤语,欣喜若狂。

“是啊。我们刚上岸就下雨了。”

“婆婆,您自己住吗?”君临不甘寂寞地问道。

“是啊。我的子女们都出香港住了,他们要做事嘛,所以,我自己一个人住咯。他们过年过节都会回来看我。”阿婆先前的睡意一下子被沉闷的雨点和我们的对话打消了。她坐直了腰板,亲切起来。

她的腰板其实比我的还直,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体力劳动者。也许年轻时也是捕鱼为生的渔民。她肤色黝黑,眼睛明亮,体质健康,谈吐流利。

“阿婆,您是客家人啊?”我问。

“是啊。我是。你也是么?”她笑眯眯的拉我坐下。

“是啊。我小时候在宝安长大的。您呢?”此时,君临暧昧地笑了。他知道我通晓五六种地方方言,客家话当然是最熟悉的一种。所以,他笑我又在拿老人幽默了。我立刻白了他一眼,希望他别打乱我们的交谈。我是客家人和我不是客家人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不是宝安来的。我们家乡在惠州。你们小孩不知道啊,我们那个年代可苦了,家乡连吃的都没有。只好偷渡来香港,希望能寻得两餐饱饭吃。那时候啊,我们村里好些人一起逃难,爬过你们宝安的梧桐山,足足耗了十天,才到新界。我记得清清楚楚,饿了几天几夜,当知道已经到了香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庆幸,捡回这条命。”

老人脸上没有悲哀的表情。她开眉笑眼,乐观敦厚。

“当时,怕吗?”君临插嘴道。

“怕?当然怕了!谁不怕死啊!”

天,像是在给这个岛村泼水似的。成串成串的雨水从街道两旁狭窄的屋檐流落下来。天空,除了一片迷雾般的阴暗什么都没有。我畏缩地躲到阿婆的身旁,像个害羞的小孩。

我们的对话一直在持续。雨一直在下。君临坐在那儿发呆。直到阿婆将塔门岛的繁华历史般出银幕,他才晃了晃脑袋,正襟危坐。

在两位诗人的眼里,离岛就是外岛。是渔村,是捕鱼停航靠岸的地方。但是,阿婆说,英国佬统治香港的时候,塔门人不靠海为生。塔门是一个鸦片岛。这里,就是我们现在脚踩着的街道上,曾经是繁华一时的吸大烟的商铺。整个岛上的街道都林立着吸大烟的场所。中环人,九龙人,新界人都来这里吸鸦片。

“一边欣赏优美的海景,一边吸大烟,蛮诗意。”君临不无诗意地说。

“当时,这里的鸦片是受港督管制的。”阿婆补充道。“每当过年过节,港督和他的随从们都会来塔门岛热闹。看舞龙舞狮。观音诞、关公诞、中秋、十五都来。塔门,那个时候说有多繁华就有多繁华。但是,当人们不再吸鸦片了,大烟生意无法做下去了,塔门就像一个死岛一样……”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纯朴的渔村竟然在一百几十年前是个吸大烟的地方。塔门有观音庙,稀奇古怪的岩石,有破落的校舍,有西班牙式别墅,有鱼排,有山有水。不管是什么,都难以将鸦片这种边缘文化与此相互结合起来。

可是,说到它的荒落,到是十分贴切。现在的塔门人,连蔬菜甚至一棵葱都要靠木船从九龙或者新界每星期一次运送过来。君临问阿婆:“您这么健康,有什么秘笈吗?”

她笑说:“我们每天都吃豆腐乳,这算不算秘笈呢?因为,我们很难买到蔬菜和其他的东西,所以,豆腐乳是最直接的菜。”大概,豆腐乳是健康的秘笈。岛上只有一家茶楼,但是,不是每天都开门。今天,我们就看到门口写着斗大的字:茶楼今日休息。

雨不停地下。我和君临只好在岛上借宿一夜了。没有像其他离岛那样的出租度假屋,只好经阿婆的介绍,找到一家人家,租了他新婚不久出外工作的女儿的房子。每夜120元港币。我们都觉得便宜,便在里面开始收拾打扫起来。

房子正好在海上,脚下是海水。晚上,能听见浪漫但忧郁的海水翻腾,透过窗户,我能看见隔壁房间的君临正在写诗,以及另外一头的窗外,黑漆漆的海面闪烁着渔船上的灯光,大概是渔民从深海捕鱼回来吧。他们正在清理鱼虾,狗在船上走来走去。

我无法入眠。我爬到窗户上看君临写诗。后来,我也写。一口气写了十几首。头被雨天折腾晕了,于是,我们俩一起讲心事。这种不着边际的心事,却从来没触及到我们两个本身。因为,我说:“诗人和诗人在一起是悲剧。”可是,君临说:“尽管是悲剧,世界上也只有诗人理解诗人。”这话听来多么真切。

第二天,阳光灿烂。我们参观了只有一个校长,一个老师,两个学生的塔门小学。还跑遍了塔门岛上的每一座山头,那些古老的岩石,和古老的佛教庙宇,都弥补了昨日天气所带来的欠缺。我重新回到客家阿婆家里,真没想到,天晴的客家涌街道门口都排坐了很多个客家阿婆。她们在晒太阳。像荒岛上的牛群,悠闲、自由。

我奔跑过去,一一向她们问好。君临为我和阿婆们留影了。他还说,我长得很像那位和我们交谈的客家老人。所以,他说,不再反对我说我是客家人了。

 

 

2007218

SAND BEACH

   

 

《自由写作》首发

 

邹洪复:2007新年献诗:莲花灯

 

从一个人的内心深处
筑巢而居

吹泡泡
坐在春天上面跑
说些没边没沿的话
就算是住在天堂里了

你的名字叫遥遥
是遥遥祝福的遥
遥不可及的遥
是逍遥的遥

你说,寂寞就是一堆闲人看着一个闲人
你说,生命的场景不仅仅是用来发呆
你说,四方街的河流里到处放满了莲花灯

我知道,有你在
生活的理想就是理想地生活
我知道,那条运载生命的河流
有你在,就还不是完全的黑暗
有你在,就会有至高无上的幸福

正如你告诉过我,我们建设自身
就如同建设这个世界

余世存:年关

 

我不知道我们今天的中国人能对年关有多少感觉。我自己是相当惭愧的,中国的旧书读得少,儿时的年节习俗不曾学得习来,现在到了欲说还休的年龄,面对年关,发幽情而不得,道感慨而无语。我唯一知道的是,年关是一道槛,它周期性地横在中国人心头,但当代中国人交不出答案,中国人因此无法登堂入室窥奥,从数九寒冬到小阳春,如此长时间里的休整,中国人多只能失语。真的,面对年关,我们能说出些什么呢,我们能给出些什么呢?

天增岁月人增寿。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普天同庆。爆竹声里一岁除,且把新桃换旧符。除了这些套辞外,我们还知道什么?而这些套话背后更为深厚的人情、物理、信念是什么,我们也无人提及了。但我知道,中国二三流的文人戏子们却一直想抢答也在抢答这一问题。从元旦到春节,我们一直在技术包装出的喜庆里看着他们现眼。由于有关这一文明传统的洞见阙如及其精神传承之人物的缺席,他们的现眼往往成为中国观众随喜观摩的盛大的节日演出;也因其无根无着,这种现演往往具有后后现代的喜剧性。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中国人的言语和思维只能在平安、祥和、恭喜发财等套路上打转。

但我的记忆深处有着年关的另外内容。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后面的不记得了,网络上会有,但我拒绝用“古狗”把它搜出来,大概是有人流泪,有人歌舞楼上头。我儿时常唱的歌谣,大人望挣钱,小娃子望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时我们才有新衣服穿,才有肉吃。而富人过年,穷人过年一类的提法则更直接明了地把世界划分出界线。鲁迅写过祥林嫂在年除夕死去的事,那种感受天堂之极乐和地狱之悲苦的神经则在穷富背后发现了精神的悲喜剧,发现了观念的杀人力量。我年轻的时候写过一首诗《并非集句:从中心到边缘》,诗很短:

眼看他起高楼

我冻得直发抖

 

眼看他宴宾客

我没有钱买酒

 

眼看他楼垮了

我坟墓成荒丘

 

眼看他生了死

这山水还依旧

现在看来这诗似乎还是有一些少年记忆和意气的。而说到穷富,就要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借债,乡里乡亲的,一年到头也就不可避免地有些磕磕碰碰,有些大言诺言豪言,更有些钱物上的典当借贷。我印象里的年关期间,乡亲们多会记起这种种的岁月波折,而采取种种办法。这是讨债的好机会,即使人们年中会两手一摊地作难,此时却必得想办法还债,否则,这个年是不好过或没法过的,除非离家出走,躲债。理由很简单,这是年关,无论是借方还是债主,年关是他们共同承认并遵守的底线。到年关了,你夏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借过我家的三斗米该还了吧。到年关了,你打针看病借我的十块钱该还了吧。

我不知道社会学家们如何看待这一社会现象,这其实不单是社会现象,它是一种文化,是习俗,是传统,是法则。确实有无赖,借贷了却经年不还,跟债主争吵。但此时人们最为硬气的话乃是,老俗言说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没钱,你没钱怎么过年,看你屋里,不是置备了年货吗,没钱你怎么办的年货,不给钱,好,那就拿你几斤腊肉抵了。诸如此类的话是我经常听到的,而欠债的也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从自己家里取东西,大者也如今天我们农村的乡镇干部进村牵牛赶羊一样(当然,今天的乡镇干部早已发扬光大并有创新,例如他们把欠他们所谓税费的农民关起来,办学习班,到村民家里搬桌椅收音机电视等一切可以搬走的家当,上村民房顶拆其房子,等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你不还钱,你就是没理,你能到哪儿说通你的理去?你行不正。我小时候听多了这样的话,我确实知道它的份量;一个人不遵这理,不守这规矩,他就没有信誉,他做人就是不可信的。但万没想到的是,今天的中国农民已经不信这理了,他们虽然不得不忍受乡镇干部们“鬼子进村”式的扫荡,但仍执拗地拖欠税费,从皇粮到用货币化的各种名目的税费的转变,竟使得他们不再相信曾经义天地的至理。他们是良民还是刁民,是公民还是农民,真是跟今天的“年关”一样难以说清。

更让人难以理喻的,是民的对立面们,他们面对亏欠同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们的年关过得最为惬意。一年答应过的各种债,情债、借债、聚会债、演出债、稿债、政策承诺债,等等,在此时完全是莫须有无地对待。听说北京的圈子里流行一句话,年年难过年年过,而且过得还不错。那些公共政策的制订者们是如此如履薄冰地明了在复杂而矛盾重重的社会关系面前的无能无力,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坐在大大小小的火山上,但他们却一次次地侥幸地过年了,而且过得喜庆、吉祥,收到各种问候、礼品,“送礼就送脑白金”,据说他们能收到很多这种补脑礼品,以补充他们一年里绞尽脑汁耗竭的脑力。听说那些公共人物们,如作家、名人、明星、学者专家们,他们一到年关是他们的收获季节,各种约稿、会议、演出,电话、传真、伊妹儿、邀请信、合同书纷至沓来,他们应接不暇,编辑、记者、主持人哀求着他们,用他们的话说,他们难过呀,他们没有时间跟亲人团聚,他们得赶写文章,得出席各种会议,得打着“波音的”天南海北地赶场。我宁愿相信,他们的难过,是他们承诺太多,他们算计最大化,而对欠债不还允诺不守的行为于心不安。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年年如此难过他们仍要过,而且他们过得相当不错。据说,他们年关时的收入占全年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

那么,年关究竟是什么呢?我曾经想到一种思路,它可能是我们文明里的信仰情怀,也许,这种奠基了一个文明社会存在之可能的信仰情怀是我们文明应对丛林法则、应对功利算计、应对历史主义或理性的秘密,即那种历史主义眼里毫不顾惜的岁月流逝必须时时休止,那种永无尽头为明天将来做准备作牺牲的调子必须停唱,以接受审判、清算,以决定新生。用今天的语言思维,如此长时间的休止绝非是为了要“消费”或完成“扩大内需”一类的“假日经济”的,那里面一定有是非,有信念,有至善。那些以各种“伟光正”名义自居的人,以为自己无时不刻地跟学问、真理、知识在一起的人,以为自己在为“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做贡献的人,以为自己在进行有着深远历史意义的事业的人,此时都不得不放下心中“僭妄的理性”而回应来自年关的神秘“律令”,虽然他们并不解这律令的全部丰富性。而那些以现代理性自居来对抗这一律令及其习俗如“禁鞭”的行为,其败象固已天下周知并为世人笑。那么,年关里有我们文明存在的符码、情理则是必然的了。但我的思路如此芜杂,我想到了伽达默尔有关节日的论述,他是把节日当作跟祖先相会的。我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年在我们的民间传说里是一头凶狠的怪兽,驱邪避害是我们过年的要义。这也跟信仰情怀有关。这样的想法当然会让大方之家失笑,但我想,对于年关,如果我们自习俗、传统、言行里经过审慎的分析诠释和概念重构,将会发现我们的“日用”一定跟现代文明理性对生命的理解一致,我相信我们文明的习俗的核心也是对生命的至上尊重。生生之为大德,一定是体现在日常履践里。唐逸先生说过,在自家文化传统中,发现这由过往至现时而通向未来的道,只有惊喜与感恩。

惜乎我们对于年关遭遇了知行的双重困难。在现代理性的名义下,年关的习俗和生活方式为我们“坎陷”般地不断递减掉了,如今,空剩下一种节庆的娱乐理由;就像我们拥有许多现代理性的概念却没有什么自己的经验积习和生活方式。看着“年关”二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唐人街,很多唐人街的入口处有一个牌楼,上面有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大字,我去了几个唐人街,我对那牌楼的印象深刻,我长久地记得它。就像非洲国家、中东地区的市集一样,那里面有热闹,外人却不可理喻,只有那几个大字还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文明和它的谜。我担忧的“年关”或者已经如是。没有了信仰,没有了是非,没有了创造,只有庸福,只有喧天的锣鼓和爆竹,耀眼的烟花,以及众人在地上(而非鲁迅时代的众神在天上)醉醺醺地祈福并相互祝福。

资中筠:说不尽的大国兴衰


资中筠  中国社科院美国所前所长,前《美国研究》主编

人类进入“现代化”的历程就是大国相继兴起的500年。我以为,有资格作为“大国”在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并不在于其人口众多、幅员辽阔(事实上所谓“大国”,不少是小国),而在其有所创新,成就大事业,对推动世界文明进步作出贡献。

所以,两年前纪录片《大国崛起》的几位主创人员向陈乐民(编者注:中国社科院欧洲研究所前所长)和我就这一创意征求意见时,我们在表达钦佩的同时,不无保留和担心。首先对“崛起”一词有异议,更主要是担心是否会重复“船坚炮利”、“开疆拓土”的传统诠释思路,或者单纯以经济发展为中心,从而对当前把“崛起”挂在嘴边的国人产生误导。

从文明史的角度看

以荷兰为例:荷兰应算“蕞尔小国”,且地势低于海拔,得天并不算厚,其有利条件就是有海港,可以也只能以贸易求生存。它的始发优势在于自由、平等、开放,特别是务实精神,最少虚荣的包袱。它是当时欧洲思想最自由,对各种宗教信仰最宽容的国家,因而吸引了各方人才。它在不经意中孕育出高度发达的商业文化,有诸多对后世影响至深的创新。例如别出心裁地发起全民集资办企业,是为股份制之滥觞;为代替分红发行证券,出现证券交易所,早于纽约100年;又因势利导建立信贷业,为银行的雏形,早于英国100年;它先有村民和社区自治,后有统一的王国,因而有最成熟的市民社会,最少森严的等级。证据之一是,作为其艺术特长的油画,不画神、不画王公贵族,而多画平民百姓日常生活。这一点即使在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也属少见。总之荷兰之强盛似乎是无心插柳,水到渠成,并非是先有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作出英明的规划和决策,然后成其霸业。

英国的历史就更加丰富。人皆知其曾为“日不落帝国”,实际上这一巅峰期只存在了不到100年,而奠定现代英国基础的《大宪章》,远在13世纪就已制定,贯穿其中的原则精神引领英国800年,直到今天。毋庸赘言,它同时也是对世界文明的杰出贡献。那位跨越16-17世纪,领导英国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而奠定英帝国霸业基础的伊丽莎白一世,正是由于恪守《大宪章》“王在议会中”、“王在法下”的原则,没有滥用自己的权力和威望,使英国得以在稳定、宽松的环境中繁荣昌盛。再至查理一世,也正是由于反其道而行,企图越过宪章,扩大君权,实行专制,结果招来动荡和革命,把自己送上断头台。革命领袖克伦威尔以暴易暴,掌权后更加独裁,结果也被推翻。直到“光荣革命”之后,英国又回到《大宪章》的轨道,确立了几百年国内的长治久安。这段历史说明君权民授和法治精神已深入英国人心,形式上有一个国王,实质上决不能容忍任何专制。于是在这片国土上适时地产生了培根、洛克、牛顿、瓦特、亚当·斯密、凯恩斯……一连串光照世界文明史,推动历史前进的人物和创新。

17世纪以来,法国和德国思想家辈出,宗教革命,启蒙,理性,逻辑学,辩证法,法国大革命,响彻世界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人权宣言”……这些耀眼的珍珠缀成的链条在世界文明史上熠熠闪光。然而,路易十四的法国虽说与伊丽莎白一世的英国差不多同时臻于鼎盛,但是绝对的君主专制,没有留下一种类似《大宪章》那样限制君权的机制,还需要一场大规模的暴力革命,几经反复,才确立了法兰西共和制度,以《拿破仑法典》为保证。不过法国在文化艺术方面的辉煌成就在路易十四时期就已达到高峰。法语在历史上的持久影响力无与伦比,几百年中整个欧洲包括俄罗斯都以法语流利为文化修养的标志,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法语一直是国际场合的主要语言,以后才逐渐为英语(美语)所代替。巴黎先贤祠的正门上铭刻着:“献给伟人,祖国感谢他们。”这里安葬了72位法国历史人物,其中只有11名政治家,其余大多是思想家、作家、艺术家和科学家——形象地表现了法国以文化傲世的特点。

对于德国作为后来者,教育兴国是它能够“崛起”的核心。德国的高等教育有诸多创新,曾为世界的榜样,对美国20世纪初的教育改革都有影响。而其基础教育的质量和普及程度造就了素质极高的国民。除了众所周知的知识精英在哲学思想、文学音乐方面的贡献外,普通公民的敬业自律、劳动者的技术和一丝不苟的作风,也为世界之首,因此“德国制造”本身曾一度成为工业品的世界品牌。

事实上欧洲文明国家不论大小,都有尊重思想文化的特点,代表国家骄傲的多是文化人而不是王公大臣: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丹麦的安徒生,挪威的易卜生、格里格……更不用说意大利、奥地利的人文荟萃了。

纪录片最后一集有一段旁白可圈可点:

“一个懂得尊重思想的民族,才会诞生伟大的思想。一个拥有伟大思想的国家,才能拥有不断前行的力量。自由、平等、博爱,这是人类社会的美好理想。也许这是永远无法完全实现的愿望,但是人们可以在无尽的岁月中无限地接近它。英国首相丘吉尔有这样一句名言:我宁愿失去一个印度,也不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社会福利的创新

这一历史时期“现代化”的进程实际也是资本主义制度兴起和成熟的过程。《共产党宣言》中对资产阶级兴起中的革命作用和资本的威力有非常精彩的描述。资本主义以空前的效率促进科技进步,创建丰裕社会,同时必然造成贫富悬殊和阶级对立。《宣言》指出,这种社会矛盾终将导致无产阶级革命,而且马克思还曾预言这一革命将在英国发生。但是历史没有实现这一预言。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这些欧美国家都及时进行了改良,建立了社会保障制度,现在的新名词叫“社会创新”。

英国是社会创新的先驱,早在伊丽莎白女王的统治下,1601年颁布了统称《伊丽莎白法规》的济贫法,是为政府用法律调剂贫富之始(事实上英国第一部济贫法出台是在1388年,不过范围甚小,此处暂不论)。到工业革命之后,两极分化进一步加剧,特别表现在城市条件恶化,英国最严重,同时又是城市改革的先驱。1845年恩格斯发表的名著《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揭示伦敦工人的恶劣生活条件,到1892年恩格斯为此书德文第二版所写的“序言”中就承认:从那时以来,城市触目惊心的恶劣条件已得到改善,原著中所描写的情况很多方面都已成为过去。这一变化发生的半个世纪正是英国处于“日不落帝国”的全盛时期。在恩格斯的名著首发近百年后,就在反法西斯战争最艰苦的1942-1943年间,英国又出现了全面社会保障的“贝弗利奇计划”。这一计划尚未经国会通过就在国内发行50万份,大受欢迎,宣传部门印成小册子发给前线士兵,以鼓舞士气,让他们知道是在为怎样的生活而战。战争结束后,各政党都以这一计划为竞选的号召。1945年工党当选执政,第一批措施就是根据这一计划,通过一系列有关法律,付诸实施,延续至今。也就是说,英国不论在帝国盛时,还是在危急存亡之秋,改善本国人民生活条件的努力一直延续不断。

其他国家或先或后都建立了缓和矛盾、照顾弱势群体的各种制度,并根据各国国情百花齐放,逐步完善。事实上,人民福利也是各大国互相竞争的一个领域。俾斯麦时期的德国,以国家为主导的各项社会保险和福利政策在欧洲处于领先地位;法国强调民间互济,政府为辅。英国在半个世纪中在改善福利过程中一直以德国为竞争对象。美国发现自己在“人道主义”方面落后于欧洲,以德、英为榜样急起直追,到罗斯福“新政”时确立了美国特色的社会保障制度,才停止向欧洲学习。如果从中找出共性来,那就是,“大国”之为“大国”,其国民的基本权利和生存条件也须得到保障,并一般优于同时期的他国。当然,这种社会创新并非都出自统治集团的自觉,劳动者有组织的斗争、大众媒体的批判和监督、各种改良和革命理论——费边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形成推动改革的综合力量。思想界的百花齐放从人文、哲学走向更实际的社会科学也是时代的需要。没有这方面的改革,没有全民的最低福利保障,作为现代化的“大国”是难以为继的。

至于高水平的福利又带来新问题,这是另一课题,不在本文探讨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