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员师涛获自由新闻金笔奖

总部设在巴黎的国际报业联合会在自己的网页上宣布:2007年度自由新闻金笔奖将于2007年6月4日在南非的开普顿授予目前系狱的中国「当代商报」前记者师涛。下面是德国之声中文广播记者的采访报导。

国际报业联合会是联合了世界七十多个大型报业集团的国际新闻组织,就师涛获奖一事,这个组织的公共信息部主任拉里-基尔曼先生告诉德国之声记者说:“给师涛颁奖的主要原因是奖励他作为记者的勇气。我们从1962年开始,每年一次颁布这项奖励,中国一共有两名记者获奖,都是因为他们以自己充满勇气的行为,捍卫记者这个职业的尊严。师涛的情况就更是这样。师涛获罪,是因为他公布一些信息,而且仅只是因为公布了这些信息,他被判处了12年徒刑。”

国际报业联合会于1992年曾经给中国女记者戴晴颁奖。但据称:此次颁给师涛这项国际新闻自由殊荣,还有特殊的背景,其中师涛目前正在狱中服刑,也是背景之一。这个世界报业联合组织在公布向师涛颁奖的同时,呼吁中国政府无条件释放师涛,起码也要允许这位年轻的中国记者2007年6月4日能够前往南非领奖。在被问及这个组织如何估计中国政府是否会相应这样的号召时,这个组织的基尔曼先生表示,他们会尽力而为。

而师涛的母亲高琴生女士在接受德国之声记者电话采访时则表示:“我们这个接见受限制,和别人不一样,一个月一次,受限制。里边有人陪着,我在外边有侦察科的干警,坐在旁边;还要用电话。所以谈话内容都受到限制。不能谈及这些国内外的大事情,只能说一些生活呀,互相鼓励的这些话。有些事情不便去问,他也不能去讲。如果违反了这个规定,就要停止。所以详细的事情,我也不太了解。他在鼓励我,我也在鼓励他。表面上他还可以,是很坚强的。”

据国际上这个知名的新闻自由组织透露:这次给师涛颁奖的另外一个背景,旨在引起国际对互联网这个新型媒体所面临的越来越严厉的检查和监视广泛和深入的重视,以期利用国际公众舆论,来督促包括中国政府在内的各国政府改善新闻自由。

与此同时,国际报业组织的基尔曼先生还特别指出西方因特网公司在维护网络新闻自由问题上的责任,在师涛被捕系狱的问题上,他批评说:“我们大家都在为自己使用因特网这种私人行为带来的安全,感到担心。师涛的例子很说明问题:当时中国当局给记者们下达指令,禁止他们报道六四民主运动15周年的有关纪念活动,而师涛把这个消息通报给海外网站,揭露当局的压制新闻自由的行经,他使用的唯一途径是他自己在雅虎网站申请的邮箱;而当局得以追踪捕获有关信息的唯一途径,也是因为雅虎公司向当局提供了师涛相关的电邮地址和信息。”

尽管面对可能被当局取消探访师涛的权利这样的不利局面,师涛的母亲高琴生女士还是对她的儿子能够获得国际新闻自由的这项荣誉,向德国之声记者表达了自己心中的激动,这位老人说:“国际社会广泛关注,这么高的荣誉,确实我们非常感谢,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这也证实了师涛没有错,证明了大家都在为人权作出努力。也请您代表师涛和我们家属对颁奖单位表示感谢。请全世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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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谋

丁抒著

《九十年代》出版社出版

刘宾雁:序言

世界上很少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统治者把一部历史变为谜语,来训练子民们的智力。在中国几千年悠久的历史中,也很难找到一个时期,统治者如此成功地把许多史实隐蔽起来,或肆意颠倒,使国人久久地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

常有国人自责我们这个民族健忘。的确,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们不知魏京生为何许人,而西单民主墙之被扼杀,魏京生等杰出的民主运动先驱被投入监狱达十馀年之久,才不过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不过,既然中共统治集团严禁中国人和一切新闻媒体提及其事实真相,使魏京生只能作为因「向外国人出卖国家机密」而被判刑的「刑事犯罪份子」留在中国人的记忆之中,又怎能责怪中国人健忘呢?

假如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出现的不计其数的谎言中,择其要者为十大谎言、五大谎言或三大谎言的话,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必居其中。丁抒先生为中国和为世界写出部取材相当详尽的第一部书,来揭示这场中国史上罕见的民族悲剧的真相,无疑是一个重要贡献。

在事情已然过去三十馀年之后,这部书竟然还只能在中国境外出版,并且必然属于中国政府不准入境的禁书,这个事实本身,已足可证明今日中国的当权者既无放弃毛泽东衣钵之意,对于自己曾是这场阴谋的同谋和帮凶也绝无忏悔之心。正由于此,有关反右派运动的许多重要史料仍作为党和国家的「机密」被严加控制。因而,丁抒君尽管做了极大的努力,在此书首版于香港发行后又做了大幅度的补充,但在取材上仍然受到许多限制。一如中国的任何当代史书,这本书的作者也必将在今后的研究中有更多新的发现。

一九五六年,是中国两种发展可能交错并存的一年。

苏共对斯大林罪行的揭发和自由化浪潮的兴起,以及中国国内因毛泽东对政治、文化的高压和急速推行经济国有化、农业集体化造成的弊端之暴露,促使中共始修正其一列政策。

尽管中共中央严密封锁赫鲁晓夫关于斯大林罪行的秘密报告(只准高级干部阅读),先后两次发布《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文件,为斯大林进行辩护,反映了以毛泽东为首,中共内部有一种力量不想放弃斯大林道路;从一九五六年开始的对「双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推行,对知识份子政策的改正,新闻自由的少许放宽,社会学、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等之被允许讨论,法制建设的开始和律师制度的恢复等等,使中国社会出现了一些生机。那年夏季毛泽东《论十大关系》的讲话(未公开发表),表明他有意放弃斯大林的经济模式,为中国探寻一条自己独有的社会主义道路。他又欲通过中国人以有限的自由来克服官僚主义,使中国经济文化的发展超过苏联,从而表明他比斯大林更高明。

但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证明这个设想是失败了,反右派运动葬送了中国一度出现的走向民主化道路的机会。这并不偶然。正如毛泽东一九五七年二月所说,党内「高级干部中十个有九个反对」他关于开放言路、鼓励民主党派和知识份子批评中共的主张。毛泽东的个人魅力与个人威望无非是加重了这种倾向而已。

毛泽东有比斯大林高明之处。他对自己的政敌一个不杀,也很少逮捕,甚至还要把「属于敌我矛盾」的右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其实,毛泽东及其同夥刻意营造的那种特殊环境里长年的贱民地位与非人的生活条件,是对「右派」的慢性枪决。事实证明,这种「慢性枪决」并不比斯大林处置政敌的手段更人道;对于最终仍然死于非命的许多右派份子来说反而要痛得多,对于统治者却更为有利。一百馀万名「反面教员」(毛泽东语)散布在全国各地,朝夕出没于数以亿计的人们面前,无疑是对于所有中国人的无言的警告:哪一个胆敢对中共稍发异议,便必定会得到同样的下场!而那个下场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被剥夺一切而又身败名裂却苟且生存下来的那些右派份子,时时刻刻起著反面教员的作用,向人们昭示著:在中国做人,切不可诚实坦率,切不可过问政治,切不可有自己的是非、善恶感,切不可违抗当权者的意旨,切不可对任何人寄予同情与信任!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将把这些戒条牢记心间,并传给自己的子女。

然而毛泽东没有料到他的打击会是双向的。他在清除异己时,也就清除了党内真正有良心、有智慧、忠于革命理想的党员。中共党内早已存在的左倾势力,以及中共执政后为追逐个人利而拥入党内的新党员则纠集在一起。这些人政治投机,唯命是从,不问是非,打击异己时不择手段,对人民疾苦无动于衷。反右派运动使这些人如鱼得水,逐渐在中共内取得主导地位,使这个党的法西斯成份大大加强。

中国的年轻人或外国人恐怕很难理解,被为右派份子的人当年所揭示、所抨击的种种现象都是事实,所提出的主张也能证明是远见卓识。那么,为甚么除极少数人外,所有右派份子都认了罪,顺从地接受了长达二十馀年悲苦的贱民命运呢?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一九五七年那场为时虽然很短的「鸣放」浪潮(不到一个月),是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人第一次见到的言论自由。那些对中共的批评和这种难得的自由气氛,曾在数以千万计的中国人的心中唤起一种希望,广大工人和学生甚至以行动——罢工、罢课和请愿示威等来呼应知识份子对中共的批评。一九五七年五月下旬我在上海,那一个城市便有三十馀家工厂的工人到中共市委请愿。然而毛泽东一旦发动反击,全国宣传机器一旦以一个调子鼓噪起来,特别是全国各地工人群众在党委和官办工会操纵下纷纷举行大规集会「声讨」右派份子,一时间便形成铺天盖地的浪潮,似乎全国人民都和中共站到了一起,而昨天还被视为真理而受到热烈欢迎的种种勇敢的真知灼见,立刻成为「射向党和社会主义的毒箭」;因大胆为民代言而被视作英雄的人物,顷刻间便成了「一小撮敌人」和「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宣传机器的鼓噪和周围的人(包括昨日的知己甚至今日的亲人)的敌意,造成一种难以忍受的孤立感,使右派们知道,党既看中了你,一个不可更改的结论便已在那裹等著你;况且「态度」非常重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只能招来更坏的厄运。假使你已成家,就还要考虑如何使自己的妻子儿女少受一点牵累的问题。这样,你便不能不逐渐软下来,直至在一份结论上签字,接受一个政治死刑的判决,从此便开始你漫长的暗无天日的贱民岁月。

究竟一九五七年至五八年中有多少人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份子」?现在就有两个数字:官方宣称为五十五人,而我从一位掌握当年内部机密文件的人士处获悉的数字则是一百零二万。此外还有很多实际上被作为右派处理的人,并未经过必要程序,即他们本来并不是右派份子,因而那些人很可能还不在这一百零二万的数字之内。 在中国城市裹,几乎没有哪个家庭其亲属与友人中没有甚么人是右派的。我和我的朋友们常常惊异地发现,一个小小的聚会中往往就有几个人是一九五七年的「难友」。一个家庭中夫妇同是右派,或兄弟姊妹中有二、三人都被定为右派者,也屡见不鲜。我在香港和美国每作一次演讲,听众中自动上来向我自报身世的右派,总不下数人。而这种演讲,我三年多来在美国三十几个州己做了不下二百馀场。况且,有许许多多人当年属于依政策不得打成右派的社会集团,如中学生、工人或农民,因而不戴右派帽子,只戴「反社会主义份子」和「坏份子」的帽子,但后来二十馀年的境遇却无异于右派份子。

没有哪个右派份子当时会料到厄运会延续那么久。

所有被他打倒的敌人中,毛泽东似乎特别锺情于右派。

一九六二年,当毛泽东因他发动的「大跃进」与「人民公社化」导致三千馀万人饿死,以致不得不同意对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中定为「右倾机会主义份子」的人平反时,党内出现了也应为右派平反的呼声。安微省作为试点,甚至已经给不少人平了反;北京各机关也开始进行。毛泽东赶忙出来制止,说:「对于一九五七年的右派,不存在甄别平反的问题。」于是全国立即刹车。一些已被本单位领导列入平反议程,遵命写了要求平反的材料的右派份子,则一概被视作「妄图为自己翻案」的死不悔改的右派,处境更加恶化。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许许多多右派份子,包括早已摘掉右派帽子的人,又一次成为阶级斗争的对象。但是,在毛泽东「造反有理」的号召下,一些人忽然发现,原来一九五七年的右派份子当年便是今日造反派的先驱;而十年前主持反右派运动、把这些人打成右派的人,正是今日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斗争对象—— 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就越发证明了右派是冤狂的。而中共党组织这时又已停止活动,在一些地区和部门,一度出现了为一些右派平反的机会。不过,这种苗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到七十年代未期,侥幸没有在劳动中冻饿而死,未在屈辱与绝望中含恨自尽的右派份子,大约没有一个对于自己的右派问题有一天会翻案再抱甚么希望了。因而,当一九七八年底风传中共中央准备给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平反时,很多人不肯信以为真,按照中共中央五十五号文件,不过是给一九五七年右派中「结论做错的」少数人「改正」结论而已,并不念有任何大规模平反的意图。显然是经过当时任中央组织部部长的胡耀邦的极大努力,并经过邓小平的默许,这个文件在实行中才一变而为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以上的右派全部平反——承认划错,恢复当年的级别、薪金,共产党员则恢复党藉。

二十二年中间,从基层到中央,很多当权者是靠一九五七年后卖力推行左倾路线爬上去的。因而,给右派平反遇到极大阻力就不足奇了。毛泽东的「宦官」汪东兴首先反对,拿出毛泽东一九六二年的讲话——「一九五七年的右派不存在甄别平反问题」。邓小平随即回答:「不是给右派平反,不过是给结论做错了的人改正而已。」这就是为甚么明明是平反,却称做「改正」的来由。大势所趋,即使那些当年在反右运动中大显身手的人,最终也不得不同意给这些人平反。不过,他们仍然竭力阻止给平反了的右派在政治上和生活上恢复其原有地位。五十五号文件本来规定平反后右派应回到原先的单位中工作的,但由于遭到党内强力反对,不出两个月,这一条就被改为「就地安置」了。所谓牢期满后就业的劳改工厂或农场,可能会给给一份领干部工资的差事,也就是到所在县的县城文化馆当一个干事或中、小学做一名教员。江苏省的新华日报社和黑龙江省的哈尔滨日报社竟不许一个右派编辑、记者回归本单位。原因很简单,一九五七年反右派运动中的打手们已飞黄腾达,占据要津,允许右派回到本处工作,则等于使自己的活动的罪证每天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况且那些右派在能力和品德上一般都比打手们高出一筹,甚至当年就是后者的领导人,一旦归来,怎么安排他们的地位呢?

且说那些右派,除极少数人外,二十二年来不是被剥夺了全部工资,也是降了几级,绝大多数人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胡耀邦曾提出要给他们补发工资,主管财政的李先念一口回绝:「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由于许多右派与海外华侨有亲属关系,大约在一九八二年,宋庆龄(孙中山夫人)⑴代表海外华侨向中共领导人提出:「你们若真的没有钱,我可以建议华侨在海外募捐,用以补发右派的工资如何?我本人也可从我的财产中拿出钱来,如何?」这时,中共中央才不得不再次考虑这个问题,连续提出过几个方案,结果都因遭到抵制而搁置。

这不仅单是一个对政治受害者给不给予经济补偿的问题,它反映了中共既得利益集团中许多人对反右派运动负有罪责而无忏悔之心。邓小平本人的态度就是一种代表。尽管他同意给绝大多数右派「改正」,但仍顽固地认定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是「必要的」,因为确有「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向党进攻」,那场运动的问题无非是「扩大化」,即打击人过多而已。为了给这种论点提供依据,甚至不得不留下几个当年的重要人物(民主党派的首脑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等)不予「改正」。又明知理亏,不得不派人去安抚那些人(都已故去)

的家属,私下承认这些人也属无辜,但请他们「顾全大局」,即为了党的政治需要而任死者继续将右派帽子戴下去。

邓小平是反右派运动期间党中央反右领导小组组长,比毛泽东本人还积极地主张扩大打击面,因而自知罪责重大。从中央到基层,这种「用右派份子的鲜血染红自己顶子」的大有人在。那些一贯左倾的老党员和一九五七年后靠整人起家的干部,自然也是以左倾路线为自己安身立命之本,右派在他们眼中便绐终是异类。

一九八一年党和军方保守派发动的第一次所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以过去的「右派」作家白桦为首要打击对象。一九八七年的第三次「反自由化」运动,最先开除的三名知识份子就有两名是一九五七年的右派(王若望、刘宾雁),一位是反右派运动中被开除党籍的人(方励之)。这绝不是偶然的。中共中央领导集团甚至一度决定把一九八一年那场「反自由化」运动发展为第二次反对资产阶级右派份子运动,只因阻力太大、后果不堪设想才作罢。

反右派运动给中国造成的伤痛与灾难是至深至巨的。它使中国丧失了一九五六年埋葬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而另辟蹊径的历史良机,走上一条邪路,不仅失去了二十年宝贵时间,并且为以后的中国留下了永远无法治愈或很难愈合的创伤;大好河山面目全非,自然生态和人的生存条件的破坏无以复加;人口恶性膨胀,伴随著人的生理与精神素质严重下降;一个中国历史上空前庞大、贪婪的官僚集团章鱼般附著在中国的肌体之上吮吸著人民的鲜血;一九四九年以前曾长期为害中国的官僚腐败、盗匪横行、贩卖人口、吸毒、赌博、卖淫等现象现在又在中国重现;又因权力之集中而无能,法纪之阙如和传统道德之败坏,而使社会失去了对于邪恶的任何有效的制约机制。遂使种种罪恶现象洪水般在中国大地上泛滥开来,其势头之大甚于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旧中国。

这四十馀年来中国历史的唯一尚可称道之处,便是中国人作为人的觉醒。他们再不是那么愚味可欺了。然而中共当权者如今却正在以加倍努力来阻止人民在政治上的觉醒,其手段之一便是使人们遗忘历史。一九八六年,一批中国知识份子(为首者俱是前右派份子)曾不谋而合地著手编写三本主题相似的书,都是关于一九五七年反右派运动真相的纪实文集,为的是纪念反右派运动三十周年,计划于一九八七年出版。不幸由于一九八七年初中共发动了第三次「反自由化」运动,新闻出版自由进一步缩小,编者中又有两位第二次被开除党籍,几本书无一得以面世。在这种情况下,丁抒先生这本著作就尤其可贵。

丁抒君属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成起来的一代。这一代人,在现时生活在中国大陆的四代人中属于第三代,特别值得重视,因为只有他们这一代,在文革期间从头到尾的实践中,从热烈投入转而怀疑,又通过痛苦的幻灭与反思而达到觉醒。因而,他们是最富于独立思考能力与叛逆精神,也是最了解中国人民苦难的一代。这是由毛泽东造就而又最先和最彻底地背弃了毛泽东的一代人。年在三十几岁至四十几岁的这一代人,现在已成为中国社会(包括党、政、军)的中坚,他们终将是毛泽东所缔造的那个制度的掘墓人。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于普林斯顿

⑴海生注:此处有误,宋庆龄逝于一九八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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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特·克吕格荣获2007年“莱辛文学奖”

 

近日,在位于德国萨克森州的卡门茨市,第46届“莱辛日”活动拉开帷幕,纪念诞生于该市的德国著名诗人和启蒙运动家戈特豪德。埃弗拉伊姆。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现年74岁的女作家露特。克吕格荣获本年度的“莱辛文学奖”,并获奖金13000欧元。

据悉,该奖项每两年颁发一次,主要奖励在文学创作、文艺批评和戏剧创作方面的杰出贡献者。德雷斯顿市文艺记者弗尔克。塞拉夫和莱比锡市作家克莱门斯。迈耶尔获得本届“文学促进奖”,各领取奖金5500欧元。

本届“莱辛日”活动依然按照传统,于1月22日(莱辛生日)至2月15日(莱辛逝世日)之间举行,期间将举办作品朗诵会、电影选播、演讲等活动,并上演相关剧目。本届活动的口号是“莱辛与犹太人”。

露特。克吕格1931年出生在维也纳,现定居加利福尼亚。其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出版于1992年的回忆录《继续活下去——我的青年时代》。克吕格曾与母亲一起被关押进纳粹集中营,在纳粹屠杀犹太人运动中失去了父兄。战后,她移居美国,在那里攻读日耳曼文学,后曾任教于普林斯顿。

图为露特·克吕格

水浒传里的三种混混

 

一提到混混,很多人的脑海里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象:一群染着各种颜色头发的少年,穿着时尚另类的服饰,整日的出没于网吧及各种娱乐场所,喜好打架,年龄不大,但烟瘾不小;喜好抽名牌香烟,但兜里没钱,说粗鲁的言语,随地吐痰等等。

不知何时“混混”一词已经被用来形容那些上不好学且整天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了。混混在某些地方的方言里有着不同的解释。在一些沿海的地区,混混被称为“鼓惑仔”,在内地的一些地区被称为“混事人”。在我们这里,混混被还有一个极其另类的外号–混丧事的。之所以被说成是混丧事的,是因为本地的混混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旦成为混混中的一员,将是离办丧事不远了。

其实怎么称呼都可以,但混混总是逃脱不了传统混混所必须经历的一些阶段及过程。传统的混混我们从《水浒传》里可以看的清明。中国有句古话,叫“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来说说传统的混混是怎样的。就小说《水浒传》里的一些梁山好汉们的成长经历不难看出,他们也是经历了一些过程才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的。基本上水浒里的众多混混与现代的对比可以分为三种。

其一,依靠武力来成名。

在梁山108位的“好汉”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基本上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从小喜好“耍枪弄棒,练习拳脚”大多数都是父母双亡,从小无依无靠。试想,在当时一个注重于“学历”的社会里,没有文化等于是一辈子做个农民。于是,为了让自己真正的被人尊敬,他们能做的就是“一跺脚方圆百里都乱颤”。为了实现如此的目标,武力却是一个让他们成为及少数被人尊敬的人的极其快节的捷径。

拿武松来说,此人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卖烧饼的哥哥。因为在家里得罪一个“混”的比他好的富人打伤人才“跑路”的。在此过程中,武松由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瘪三,一跃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名人”。

虽说都是靠武力来出名,但武松与鲁智深相比,武松的经历中个人恩怨占了主要的成份,鲁智深打死郑屠,是为了素不相识的金翠莲父女,大闹桃花山,为了帮助从不相识的桃花村刘太公,林冲和他相交不久,鲁智深就甘愿得罪高俅出手相救。而武松,基本是为了自己的亲情,他帮助施恩,是因为施恩在牢里照顾他,在我看来,施恩其实和张都监、蒋门神一路货色。至于武松的领导才能,基本上看不到,武松在上山之前,看不出多大的领导能力,也就当过一个都头,后来他的种种“传奇”故事,都是孤胆英雄,所以领导力应该一般,充其量只是混的好的手下的一名打手。之所以说他是打手,从被施恩利用就去殴打蒋门神便可看出。其次武松还有着现代小混混的一些特征,幼稚,脾气火爆,为一点小事就动用蛮力。

拿现代混混与其相比,现代依靠武力出名的混混理智了许多。因为科技的发达,已经不是打了人逃到另一个县市就可以了解的事了。现代依靠武力来出名的混混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手的,这个万不得已其实就是一个面子的问题。现代的混混讲的是面子,给他面子就是尊重他,不给面子就是对他的鄙视,因此现代的混混如果使用武力的话,基本上都是在争夺某一小工程时被拒绝才会使用武力。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与武松一样,他们都是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家境不是很好,父母离异的居多,缺乏管束是他们走上这条路的主观因素。

其二,依靠家族的势力

在《水浒传》中依靠家族的势力出名的人有很多,比如卢俊义柴进等人。

在水浒中最有钱的就是卢俊义了,家财万贯来说他的家势却是不为过的。这样的人,本就是有钱,且有权有势,混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卢俊义与柴进等人之所以到最后落的那个下场就是因为“混的太好了”,已经混到连国家都眼红的地步上了。

如果有人问我,在水浒里谁混的最好,我会回答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他混的最好,可以带带着自己的小弟在金銮殿上开会研究怎么收取保护费,而且还有着一大帮的打手,且都很忠心,忠心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是建立在他们的权利之上。

试想卢俊义与柴进广纳闲客收揽人才,在加上他们的家族势力,是直接威胁了那位混的最好的老大的地位的。作为了一 国家滚的最好的人,他是不会想看到有人超越他的,一定会有所打压。之所以我这么说是国家眼红其实很简单。打个比方吧,卢俊义与柴进在没出事之前哪个不是呼风唤雨的角色?先不说有没有人敢去动他们,就说那么多年的与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人缘自然会是有的,因此当地的官员就是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动他们。

人,混到一定的程度时,地方官在他们眼里只是手下的办事员罢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本地的官员是得罪不起那样的人物的,只有那个混的最好的坐龙椅子的家伙才敢动他们。但是那位老大还是考虑到了后果,以及动他们带来的一些影响,于是便动用自己社定的法律“合法”的将其的财产剥夺,但却给他他们一条生路。

其三,虎父犬子

在水浒里最令人切齿的估计就是高球父子了。这种依靠溜须拍马与玩弄政治上去的人是最令人厌恶的。但厌恶归厌恶,我还是要说,人家混的也不错,至少比宋江混的好。

衙内其实是个正宗的小瘪三,他老子没当官的时候,经常被别的小混混打的跪那唱:封建主义好。但是有一个有权利的老子就不同了,虽然自己要文凭没文凭,要武力没武力,还是可以混出个人样出来的,出门还是和那些大混混一样千呼万拥的。

估计当时的情况类似于现代的某些依靠权势的混混。

某市市长的儿子混的就是不错,有个有权利的老头自然什么都可以简单的多。不用自己去动手就会有武松式打手出现将其“摆平”,更有高球这样的老子帮着打点一切善后的事。即使出了人命也没什么的,因为有老头在后边支撑。当然了,现在的混混都是智商型的,像衙内那种没文化,没品位,没素质的混混是见到了。

现在的“衙内”都很精明,都认为自己的父亲大人是清官,因为他们的老头从来都是深居简出的,给人一种人民公仆的美好形象。他们从不用自己的名义开什么公司工厂的,反而他们的子女很乐钟于从商。这众多混混中,这种依靠权利来混事的人是混的最好的。这种混混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拿。因为他们固执的认为,那是应该的,是他们应有的权利,是他们追求的人生价值。

当现代的一些小混混看到某市长儿子开着价值百万的跑车拥着美丽女孩绝尘而去的时候,总是会感叹这样一句话:有个有权的老头多好啊。

难道这些混混的下场真的如此的美好吗?值得这样去感叹吗?当我将此问题告诉一老混事的时,他说:十个出来混的,有九个没好下场。年轻的时候多叼,带着劳力士,开着奔驰,多威风啊。这到老了下场极其凄惨,不是被砍死,就是被饿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属于你的时代你会很风光,不属于你的时候就是你风光暗淡的时候。我曾见一个老混混被几个小混混打的跪那。你看那些依靠权势的混混,等他们没有身后那棵大树的时候,谁拿他当人看?都他妈的丧事。出来混的只是一时的风光,没有永远的风光。这是混混的悲哀,也是这个社会的悲哀。毕竟,混混是社会一手造就出来的。

水浒里的结局让我似乎看到了现代混混的下场。

他们在混丧事。

不贞的季节


不贞的季节,导演/编剧:广木隆一/石川均 主演:大衫涟 星遥子 村上淳 地区:日本 类型:剧情 片长:88分钟 级别:18岁以上 上映:2000年

滥觞于1960年代末的粉红电影作为日本电影的类型片之一,以其顽强的生命意志存活至今。即便“硬性”色情片AV(Adult Video,成人录像)作为更名副其实的成人消费品从1980年代就逐渐在取代粉红电影分支罗曼情色电影的位置,但粉红电影并没有从中消亡,反而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方面,濑濑敬久、佐藤寿保等人继续坚守、玩味粉红电影的类型规则与元素,在1990年代掀起“粉红电影新浪潮”;另一方面,根岸吉太郎、池田敏春、石井隆等一批通过粉红电影出道的导演,最终把粉红电影完善成真正的艺术电影——日本情欲电影(Japanese Sexploitation movies)送上了大雅之堂。1990年代以后,改头换面的粉红电影以两种迥然不同的面貌示人——AV与情欲电影,即商业与艺术的分化。

广木隆一是最后一代凭借罗曼情色电影出道的导演,1990年代初期风靡的录像带电影(Original Video)进一步磨砺了他。罗曼情色电影与录像带电影的双重考验,养成了广木隆一独特的本事——以最低的预算,拍出最好的电影。当他诀别罗曼情色电影与录像带电影市场,投身正宗的胶片电影——日本情欲电影创作之后,这种素质愈益显露优势。

1、二十世纪末,广木隆一彻底踏上了胶片电影的舞台,昔日跻身粉红电影、录像带电影的经历,《不贞的季节》可以作为很好的见证。该片中,广木隆一一面发挥他在廉价的录像带电影中炼就的本领——采用有限几个演员,在几个固定场景里完成无限的故事;一面拾起粉红电影的素材,批判性地回首1970年代日活的官能世界。

《花与蛇》之父、有日本的萨德侯爵之称的SM小说家团鬼六,曾经为粉红电影——尤其日活唯美SM粉红电影(Nikkatsu’s Best SM Pink)提供了最有力的文学基础。经由它的小说改编电影,无疑回归粉红电影年代的捷径。然而,尽管《不贞的季节》取材团鬼六的自传小说,却不归属“软性”色情片类型,而是十足的日本情欲电影。它的一个明显的证据是:通篇没有出现哪怕一个表现性交的镜头。当然,它所传递出的官能信息一点不比粉红电影逊色。广木隆一所实施的蒙太奇式的艺术技巧就是——臆淫。影片大段露骨猥琐的对白,与雅致端庄的画面微妙地配合着。

日本情欲电影与粉红电影的区别大概就类似于性爱前戏与交媾,前者具有浪漫、唯美的艺术倾向与拓展空间,是人文化的,后者往往让人联想到粗俗、低级,甚至丑恶的意象。《不贞的季节》所透露的艺术性,即便女主角裸体的风情也有所体现。女主角星遥子裸体的肌理与曲线,瘦劲而不浑圆,让人联想到的是人体美的绘画感与雕塑感,而非AV中那种性感浓腻肉体的淫欲诱惑。广木隆一赋予画面一种油画性的色彩质感(油绿或桔黄),使裸体画面流露出庄重而典雅的气质。

《不贞的季节》之所以轻易把人诱回1970年代的日活罗曼情色电影时代,同时又能表明自己批判的立场,以及非“软性”色情片的身份,另一个原因归咎它是从一个创作者的内面角度进行描写。广木隆一描写了SM色情文学背后一个作家因艺术而酿造的生活悲剧。

影片的情节是这样的:大衫涟扮演的作家黑崎一心写作SM小说,冷落了星遥子扮演的妻子静子。某次,静子与丈夫的助手川田(村上淳饰)酒醉通奸,主动要求被川田虐待,而黑崎知道此事后,竟激发了创作灵感,一面恼羞成怒、妒火中烧,一面继续唆使川田勾引静子、施虐静子,并以此为素材写成小说。最后,黑崎的作品付梓,妻子也离他而去。黑崎感到格外悲哀。

性无能的丈夫容忍妻子与年轻男性私通,自己从中享受妒忌的快感,借以提高衰竭的性欲,这样的情节,难免不让人想到团鬼六鼎鼎大名的《花与蛇》,或者谷崎润一郎的《键》。如果《不贞的季节》是团鬼六名副其实的自传,那么影片中SM作家黑崎以身殉道最终写就的小说,一定就是类似于《花与蛇》之类的东西。

2、广木隆一描写SM作家的生活,从创作者的内面展现了1970年代SM色情作品的情况。日活的唯美SM粉红电影,从SM小说中汲取养分,而SM小说,同时也要借助类似电影手段的模特刺激想像力。故事中SM作家黑崎为了获得灵感,请应召女郎到自家进行BDSM(displine and bondage)表演,俨然电影的自编自导。最后更进一步把自己的妻子作为模特,妻子主动充当丈夫作品中的受虐主人公,酿成艺术至上的人生悲剧。广木隆一也借剧中人物之口感喟官能文学的堕落与无奈。谷崎润一郎到团鬼六,官能文学最终由纯文学沦为色情商业文学。然而,与之截然不同的,则是官能电影具积极意义的升华。武智铁二、小沼胜至今天的广木隆一、根岸吉太郎等人,粉红电影走过三十年的星霜终于迎来情欲电影今天的艺术蜕变。

同广木隆一以往的作品一样,《不贞的季节》魅力不在引人入胜的戏剧性,乍一看甚至有些不可理喻,其实导演对角色内心世界——情欲心理细致入微地铺陈与探究,才是该片的过人之处。SM作家黑崎从事SM小说写作,表面上好色、有力,在小说中纵欲、恣肆虐待女性,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或者说是对自己性功能衰竭的一种掩饰和挣扎。在创作中佯装施虐狂的他,生活中恰恰充当了受虐者——精神受虐狂——的角色,他需要借助助手川田年轻强有力的肉体,达成现实与幻想的统一。因而发现川田与妻子私通的秘密以后,反而采取纵容态度。

静子的角色再一次见证了广木隆一刻画女性心理的深厚功力。静子主动勾引川田,大玩SM,并非对丈夫的不忠,也非迷恋川田的男色,恰恰相反,她最初出于对丈夫旧情的留恋:为了挽救濒临破碎的夫妻之情,她要做丈夫理想中的女人——丈夫小说中的受虐狂女人。黑崎的施虐狂幻想在现实中的实物,即川田。于是为了被丈夫在想像(小说)中虐待,她主动找上川田,而不是爱上了川田。因而,最终静子与丈夫离异后,自然而然也离开了丈夫的影子川田。

静子的作法自然是徒劳的,也是可笑的。起初即便在精神上没有背叛丈夫,肉体的背叛却驱使了精神的进一步背叛。她为了拯救婚姻的初衷,反而在不自不觉中遭到倾覆,在一步步肉体背叛中,她对丈夫的感情反而渐进泯灭了。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不贞的季节》的镜语精细考究,发黄的怀旧色彩,悠扬的旋律,抵达了广木隆一前所未有的唯美巅峰。他的其它作品,由于常为廉价粗糙的粉红电影、录像带电影或DV,鲜少能在美学上表现得精益求精。影片的场景主要集中在黑崎独门独户的乡间宅邸,广木隆一采用较多的中景镜头和稳定的长镜头,聚焦于书房、餐室、卧室、走廊、廊檐、庭园,体现出日本式房屋的空间透视感。同时把人物心理活动、故事的矛盾冲突,微妙地与环境场景相结合。

广木隆一引经据典,借用了诸多粉红电影的经典桥段。例如女主角静子出场,一袭黑色和服,擎一把白伞,白色分趾布袜牵着木屐轻举慢放,这与小沼胜《供品夫人》的开场如出一辙。而其它如醉倒浴间、看海等场景构图也都有意借鉴了神代辰巳《键》、池田敏春《键》、小沼胜《花与蛇》等情欲名篇。

读章诒和的新著《伶人往事》

 

章诒和在大学时学的是戏曲文学,分配在剧院。文革中经受多年的牢狱之灾,80年代初期才回到老本行,二十年后退休。忝为同行,在我的印象中,她在专业论著方面,似乎并没有留下令人有记忆的篇章。她自介“2001年开始从事写作”。但一本《往事并不如烟》,出手不凡,红透国内外,堪称二十年来难得的好书。描述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记忆的往事,而且成为一个时代的铭心刻骨的记忆,成为了解中国当代史所不可不读的文献。窃以为,就这本书所达到的思考深度,所展示的对于历史的洞察力,她原本应当在戏曲史研究领域里有深刻的体悟与出色的表现。也许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于这里;或许因为给一些名家做助手,没有机会表述自己的学术观点,因而湮没在名家领衔的“集体编著”之中了。不意退休之后,在自由的领地里,成为新晋的作家。

这本《伶人往事》,再次延续了《往事并不如烟》对于历史的深刻思考,显然,在某些思考被列为禁区之后,章诒和迂回到了她的老本行,借八位京剧名伶的往事的勾稽,构筑了她对这一时段的戏曲史与社会文化史、政治思想史的看法。副标题称:“写给不看戏的人看”,客气地称看戏的或者“行家”们不在此列,因为相关的事实,并不全都是她本人的亲历,对同行来说,也许不是什么新鲜的物事,然而到了章诒和笔下,却成为活的历史,鲜活地显现在读者面前,令人窒息,令人为之掬一把同情之泪,笔力直追司马迁的史传,犹如无韵之《离骚》。

这是一部“怨谱”,也有人认为章诒和笔下“怨气”太多了一些。诚然如此,没有经历那样的苦难的人,是难以理解其无法排解的怨气的。也因为这种太盛的“怨气”,让人读来难以轻松,有许多章节,读时不禁泪盈于眶,唏嘘再三。但这种“怨”,实际上是面对一个缺乏深刻历史记忆时代而生的。既然我们至今不能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也就离我们冷静的反思还十分遥远。如果我们能够正视历史,反思历史,也许章诒和所说的事情,大家早已有同样的认识,她也许毋须抒发“怨气”了。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人,这样的书,对于我们的时代,也仍大有必要。

从戏曲史的角度,此书也大可回味。章诒和只是陈述了事实,或者只引用了“名伶”们的某些话语,但我以为,她对于解放后戏曲改革运动、对于中国戏曲之衰落的原因的看法,也浸透在伶人往事的叙述之中。

中国传统中,演戏的人,便是“戏子”,既是人们追捧的对象,又是社会鄙视的职业。名伶者,名星也。但夜空中能够肉眼所见的璀粲的“明星”毕竟是极少数,极大多数则隐于夜幕之中,当然也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解放后,“戏子”这个鄙视的称呼,便被掖藏了起来,代之以“演员”与“艺术家”,而且是“人民的艺术家”,其地位则是天翻地覆。五十年代,经历“戏改”,剧团演出之红火,似是前所未有。而今才知这只是一个历史的虚妄。除了梅兰芳、程砚秋这样极少数为人木讷或“厚道”而识时务的名角之外,其他名伶都不再有好日子。“戏子”们翻身的同时,便是艺术自由的丧失。因为演什么、什么能演,都是由一个审查部门说了算。而名伶则是被改造的对象。像程砚秋这样的名角,在戏改审查之后,只有五个戏符合新的价值标准,还能演出,要知道以往一个名角要是没有百十个戏,是根本不可能红的。要命的还在于他们原来最红的戏,便是首先要禁演的对象,程砚秋的代表作如《锁麟囊》,再三求演而不可得。“名角”们抱着传统的观念,以为不论如何改朝换代,人们总是要看戏的,却不知在新的时代,人们虽然也看戏,但演什么却是由新的标准决定的。而且成为“人民的艺术家”之后,当然也不再允许“名角”耍大牌,“尚(小云)老板”、“叶(盛长)老板”以为剧团可以自己说了算的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越有个性,越在改造与控制之列。打倒这些名角,而让原来不知名的处于低层的伶人,借助“紧跟”意识而成为“头牌”,原来的头牌则成为龙套。这也意味着一个生物链的中断。因为名角之为名角,原是在无情的竞争之中,凭籍惊人天赋,历尽艰难困苦,才能脱颖而出,还须有独得机遇,得贵人之助,不断推陈出新,有绝活,才能红而不衰。而在新的环境下,这个自由竞争的链条被打碎了。失掉了编剧、创新的自由,艺术成为宣传的工具,戏曲之演出,首先不是人们的喜好,而是政治与时代的特殊需要;人才不再通过市场的竞争而冒出,而更多地与政治表现相关。戏曲脱离了生养的土壤,背离其自己的内在发展轨迹,其衰落便只是时间问题。以往由于文革的彻底毁灭式行动,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戏曲的中衰仅仅是八个样板戏独行的结果,以为拨乱反正,便可平安无事。然而历史哪曾是这般简单!

“初春的风送来胡琴声,接着,是一个汉子的歌吟:‘终日解酒消愁闷,半世悠悠困风尘……’我听得耳熟,他唱得悲凉。”这是章诒和自序的结语,我也借用作本文的结束。

(章诒和:《伶人往事》,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38元。)

孙乃修:“反右”五十年与章诒和著作引发的思考

 

今年是毛泽东发动“反右运动”、残酷迫害中国知识分子五十周年。这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祭日。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一事件。民族罪人和卑劣小人,民族英雄和一代知识分子风骨,都将以他们的言行而在史册中找到自己应得的位置。这一令神人共愤的事件应当成为中国当代历史教科书上的一页,成为当代知识分子群体起而抗争专制政治、追求民族自由解放的伟大、悲壮的一页。他们以热血和生命、流放和监禁、青春飘零和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在当代民族文化史上书写了一段苦难的精神历程,向后人昭示出当年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的大义凛然的风骨。

章诒和女士《最后的贵族》一书,从各个侧面,真实、生动地塑造了那群在五四新文化和西方文化交融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性格形象,读来发人深思。在当代中国媚俗书籍、垃圾书籍招摇市场之际,此书尤为难得。牛津大学出版社2004年这个版本,恢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那本《往事并不如烟》中被删掉的部分,而且有所补充。

我用一天时间读完此书,第二天清晨,登上西行洛矶山札斯帕国家公园的宁静列车,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碧蓝澄彻的山林湖水,头脑里却长时间盘旋着书中的人物及其命运,毛泽东及其政治对手(所谓右派)之间的文化对立,当代中国社会与政治问题,以及中国的文化、社会和政治出路诸问题。

这本书吸引人,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它的切入点选得好。作为中国第一大右派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不把自己的父亲当作传主去写,也不写家史,而是别具匠心地落笔于父母的几位朋友,诸如史良、储安平、张伯驹潘素夫妇、康同璧罗仪凤母女、聂绀弩、罗隆基,从这些人物与她的父母之间的关系和交往中,既写出这些人物,又烘托出自己父母的性格。这种写法和角度,既朴实又巧妙。

一九五七年之际,作为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对于被打成右派的父亲之精神世界和痛苦心理,虽有不少觉察,但毕竟还不能有多少理解。然而,作者那时候特别是后来“文革”十年中却与父亲的那些朋友们有过亲身接触和往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世事艰辛的体验,特别是后来自己竟然也身受迫害而入狱,这种来自亲身实感的记忆,伴随着内心的体验,落笔非常自然。这是作者朴实和聪明之处。朴实本来就是一种聪明。

这本是一部令无数知识分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令人扼腕、悲愤泣血的千古冤案和痛史。然而,作者叙事绵密,讲究章法,态度沉静,无论是感情,还是议论,都可见出笔端有控制。作者从日常生活中捕捉笔下人物一点一滴小事,一言一语谈论,透露出人物的性格、世道的黑暗、人们的善良和软弱、愤慨和恐惧。这是此书巧妙和动人之处。巧妙会生出动情力。

这本书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直面事实而表现出来的真率和勇气。它揭露人性的丑恶,诸如吴晗痛骂和诬蔑罗隆基,胡愈之的双料身份,浦熙修翻脸痛揭同居者罗隆基,等等。它揭露人性的复杂和弱点,诸如史良的雅洁、精致的个人习性和生活,对人的友情以及疾风来临之际的变脸,被批斗时坦诚内心那段无果的爱情。它还勇于自承自己也告过密,在监狱里监视和记录同狱女囚的“反革命”言论,致使那位发疯的女囚惨遭枪毙。

作者不回避这些惨酷的事实,让读者真实而深刻地看到人是多麽容易在残酷迫害下堕落成自己曾厌恶的东西,政治打击和人身迫害又是如何把那些在知识界和政界曾经似乎人模人样体面过的中国人变成卑贱、无耻之物。那些翻脸反戈、落井下石、害人以自保的人,践踏了自己的人格,他们活得不如那些被他们凌辱的“右派”们体面。面对国人的种种丑恶与卑贱,人们不免这样反省:这样的国家和政权,剥夺了人的尊严和高贵性,把直立的人变成匍匐的狗,这样一个没有个人独立人格的国家,焉能有什么国格?这样一个卑贱、屈辱的民族,谈何脊梁和骨气?

大约十八年前,胡风先生的夫人梅志女士曾出版过一本回忆录《往事如烟》,那时我曾为此书写过一篇评论。现在,章诒和女士把自己这本书的大陆本题名为《往事并不如烟》,似乎见出两代女性在反思往事时的各自性格。年轻的章女士曾在“文革”中与梅女士监禁和劳改于同一个农场。章女士的书名,见出一种顽强的血质和悲愤的情怀。曹操曰:刘景升之子如犬豚。辛弃疾曰:“生子当如孙仲谋”。章伯钧的女儿,应当如此。

血写的历史,不可淡忘。可惜,当代新一代人依然健忘。特别是处于物欲横流
醉生梦死、不怕腐败就怕反抗的“新时代”,太多物欲占据了人们的心灵,正直和良知再遭放逐,成为社会边缘的孤魂野鬼,这不是与五十年前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有异曲同工之妙麽?

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本写当年右派群体的书,有这本《最后的贵族》这样生动而亲切,这样能够见出那些被打成“大右派”和遭到文化迫害的人们的个人性格,包括他们的信念和观点,性情和趣味,爱情和追求,优点和弱点,以及他们个性中闪射出来的那种出类拔萃的高贵性、自我解嘲的幽默感和无可奈何的悲愤之情。这一点,在罗隆基、储安平、章伯钧、张伯驹、聂绀弩等人身上有着强烈表现。

章、罗等人反对一党独裁和政治专制,主张政治民主和言论自由,主张党派平等和自由竞选。他们对共产党执政以来暴露出来的诸多本质性痼疾,做了尖锐的揭露和批评。年轻才子储安平以“党天下”三字对中国现实做了准确的概括,并且以愤然弃世来傲然抗拒毛泽东们对他的迫害。罗隆基则早从1929年就与胡适、梁实秋等人共同倡导和高扬民主自由人权的政治理念,勇敢抨击国民党的独裁政治及其对人权的侵犯。他们不愿做共产党政权的婢女、花瓶或喇叭。他们的政治理念和道义勇气,显示出他们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国文化和政治的正确方向之代表。他们的肉体遭到邪恶势力的凌辱和毁灭,他们的精神却昭示出中国的未来,他们的灵魂归于永恒。

以章伯钧为代表的这些受过西方文化教育和熏陶、见过大世面的知识分子,与那些植根于恶俗文化、长年在山沟里滚、窝里斗、精于玩弄政治骗局、毫无道义可言的人们之间,不仅是政治的对立,更是文化的对立。正如走兽与飞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出身绿林大学的毛泽东们,不能与出身柏林大学的章伯钧们有共同的素养、理念、情志,这一点儿也不令人奇怪。

你跟他讲康德的道德律令,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理论,他却骂你迂腐,不懂政治,于是滔滔大谈刘邦往儒生的冠帽里撒尿,秦始皇只杀了四百六十个儒生,实在没有他气魄大,曹操耍阴谋如何伟大,武则天面首成群,诛戮异己,谁敢说男尊女卑!你和他谈法律的尊严,他对你说“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你终于抓住他,说他耍阴谋,倡鸣放,诱人上钩,他却狡辩说:“我耍的是阳谋。”你能和这类人探讨问题麽?你能和这类人“互相监督、长期共存”麽?你敢“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麽?你一放,他马上诬蔑你是毒草,必须立即除去。你如果及早认识到,这种人实际是混迹人间、随意到处捕食的一种野生动物,那你就是彻悟了。因此,那片土地沦为坑蒙拐骗、贪污公行、走兽横行的乐园,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章、罗、储们被一群地头蛇所害,这也是中国历代庸人之恶俗社会的规律之一。在这片土地上,君子总是斗不过小人。原因很简单:君子做任何事都有道德律令在规范自己的行为,而小人却只有个人之得与失的谋算而毫无道义观念和顾忌,因而无所不用其极。因此,那些胜利者,常常成为臭名昭著的恶棍奸人;而那些失败者,往往成为名垂千古的志士仁人。这也是中国社会的怪异现象之一。在这里,你必须拿着大顶看世事、看人生、看成败。

这片土地上,无一处不在变戏法,无一事不魔幻,无一物不迷离,它本应当是魔幻现实主义成长的最肥沃土壤,可惜却被拉丁美洲人拔了个头筹。这也不奇怪。因为那需要想象力,而想象力需要多一点自由的空间,这恰恰是我们所缺乏的。我们没有魔幻现实主义,这又在情理之中,怨不得别人。我们的名利物欲把颟顸的心灵填得满满的,哪儿还有一点儿空灵,一丝闲暇?

在一九五七年之际,面对共产党专制这一死路,自由主义和政治民主观念涌现出来。一些知识分子提出要“轮流坐庄”或“轮流执政”。他们显然洞见毛泽东之辈在文化上低劣、在野蛮上有能、在治国上无能这一事实。他们深知,这些人是绝不能把中国民族引向健康、幸福和尊严的人间正道(九年后毛泽东犯下更深重罪行,玩弄阴谋而发动“文革”,把中国民族引向崩溃,就是又一个有力的证实)。这些敢于针砭时弊、敢于抨击共产党罪行的知识分子,想承担自己的道义责任,发挥自己的知识和才能,以挽救中国民族,把中国引向民主政治和言论自由的道路。然而,他们这种道义激情和民主情怀却遭到黑暗的毛泽东势力的残酷打击和毁灭。

毛泽东以讽刺的腔调,说这些知识分子有一个“政治设计院”云云。这话倒是引人深思。毛泽东非常明白,他的这些民主党派对手们,几乎个个都是知识精英、文化翘楚,富于思想活力,善于思考问题,眼光敏锐多智,有着深厚的人望、社会基础以及国际亲和力与影响力。特别是,毛泽东意识到,这些人具有坚定的民主政治观念、人权意识、自由意志,有一整套与专制体制及其意识形态鲜明对立的民主政治理论和法制社会蓝图。毛泽东内心也应当知道,这一民主理论与社会蓝图正是全人类认同的普遍价值和方向,这与欧美先进国家是一致的。毛泽东也应当知道,中国民族这些政治精英兼知识精英,无论在政治上、思想上,还是在知识上或个人魅力上,无论是国内影响力还是国际影响力方面,都是他自己这一群人所望尘莫及的。毛泽东更应当知道,面对这场知识界洪波将起的政治鸣放和国是辩论,除了断然耍流氓,悍然动野蛮,他是压不住也赢不了的。他是靠土匪式的枪杆子起家(与张作霖之辈大同小异),要想赢,就得用枪杆子对付笔杆子,用暴力封杀言论,用诬蔑陷害对方。

章诒和这本书,使人强烈地感到,这些被打成“大右派”的知识分子群体,乃是当时中国民族知识精华之荟萃。他们有着丰富的知识素养和理论能力,许多人学贯中西,通晓世界大势,有着卓越的才能、可爱的个人魅力乃至难得的领袖气质。这些身为所谓“民主党派”人士,个个学有专精,都是专家学者。这批民族精华人物的存在,使当时执政党中掌实权的那些人物相形见绌。“外行领导内行”,就是一句颇见实情的真话。正是这些毫无治国才能、毫无现代文化素质的一群外行,几年后又把中国民族引入更可怕的罪恶深渊。此辈遭人轻蔑,不是理所当然麽?

我们来看看当时那些与掌权者对立的民主党派知识分子领袖人物及其知识品格。

章伯钧身上有着一种难得的领袖气质。他善于接触人,团结人,有主张,敢决断,豁达大度,不计小嫌,做事大刀阔斧,却又不乏精审,能大胆进取,又懂得适当妥协,有良知而能自责。这样的人物,若搞政治,应当不会成为冷血动物。而且,他的夫人李健生则是一位淑女式贤内助,二人相处甚好。特别是他追着向太太陪不是,更是有趣一笔,见出这个人没有中国传统那种大男子主义毛病,而且颇懂回旋、退让。他生得面相方正,脸上流露一种坦直和热力。以我看来,他若取代毛泽东做国家主席,当是颇佳人选。

罗隆基性格正直,有现代政治理论素养和广阔文化视野,敢于挺身批评时政,没有市侩庸人习气,永远像一个充满社会理想和爱情追求的热烈青年。他学识渊博而口才雄辩,精通国际法,习性整洁,衣装笔挺,风度翩翩,谈吐优雅,待人亲切,生性活泼,为人精敏,善解人意,对于女士,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西方骑士兼绅士风格,讲一口流利英语,读英文书比读中文还畅快,对各种年龄的女士似乎皆有一种难以抵御的魅力。他的聪明、活泼、优雅、亲切、细腻,他的灵活眼神,温情绵绵的一束康乃馨,使史良、罗仪凤、浦熙修等知识女性接二连三地堕入情网。就连康同璧老太太(康有为之女)也对他一见如故,顿生好感。这个人身上那种磁石般的独特亲和力和青春热力,是一种难得的性格素质。如果中国有议会,那么他的政治观念、渊博知识和滔滔辩才,将会在议会中大放光彩,令人倾倒。如果他能够做外交部长,那将会使他在国际舞台上发挥他的渊博知识、机智辩才、性格活力和个性魅力。

储安平人格刚正,意志坚强,嫉恶如仇,有坚定的政治操守,热烈的精神追求,才情敏捷,勇于任事,在一片懦夫庸人的低眉顺眼中,他把一张报纸起死回生,办得个性鲜明、生气勃勃,却引来杀身之祸。这样有思想、有勇气、舍生死、担道义的年轻才子,在这个衰朽民族的肌体里,实在已是寥寥无几。这样的人,做一位文化部长,是绰绰有余的。那么,他一定会以全身心那种青春般的性格热力,扫荡文化界的庸人相、奴才气,使中国文化走向真正的繁荣。

张伯驹的善良、执著、沉默与多才多艺、仗义疏财,与他的世家子弟身世(直隶总督张镇芳之子,“民国四公子”之一),构成一个奇特的传说。他一掷万金,不惜卖宅、破产,购买一幅古代传世之画作精品,而又慷慨捐献给国家博物馆;他出于友情而接纳破落的袁克定(袁世凯之子),把他留在家中直养到去世;他对艺术的理解、对才能的看法,虽寥寥数语,却精辟入里,非有深悟精识者不能出此言。他的夫人潘素,美丽端芳,才情高雅,精于绘画,善良通达,享得富贵,受得寒迫,皆超然处之,名利物欲,无所系怀。夫妇二人,皆超凡脱俗,倾心艺术,珠圆玉润,构成双璧,如遗世孤芳,无一瑕尘俗。他们的存在,是那个戕才害人的野蛮社会最后一缕绝唱。今日国人子弟,除了腐败贪鄙、纸醉金迷、脑满肠肥、纵情放肆,还有人知道人间有高尚情操和超然境界麽?民国出奇才,今日出俗子。民族在进步,还是在颓败?

毫无疑问,这样性格出色、学有专长、以人权和民主自由为价值、富于个性活力和感召力的知识分子群体,完全可以在一夜之间组成一个政府。而且,这个以民主理念和自由精神为基本价值的政府,不仅会受到自己阵营那些民主党派中个个身为专家、学者、教授等等一大群知识分子的热情支持,而且肯定会受到各界人士以及全体民众的拥戴,所有报刊杂志都会焕发出青春和热情,以自由的精神和崭新的面目在中国当代历史上划出一个新时代。那群拿无产者的乞食袋来挥舞和招徕的人,那些宣扬“阶级专政”、抢夺他人财产、施展残暴酷刑的各色新阿Q们,那些乞灵于枪杆子和暴力、谎言和欺骗、阴谋和教唆、告密和卖身、镇压和逮捕、特务和军警来维持政权的人们,必被全体民众唾弃。

章诒和女士这本《最后的贵族》,令我心中悠然回旋起德国古典作曲家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它美妙,单纯,深长,略带感伤,而回味无穷。

中国来的消息,常常令人悲哀。新年伊始,中共宣传部手下的新闻出版署悍然宣布禁止出版发行八本新书,其中一本就是章诒和的新著《伶人往事》。这是章女士被禁的第三本书。这本书写的不过是梨园往事,然而就是这远离政治的梨园、这远离现实的往事,依然令一批新掌权者恐惧。一位女性,能够让一个大国、一个政权--据说它要成为世界一霸、本世纪老大--如此恐惧,非奇女子,孰能如此?章伯钧先生有此女为后,可以欣然九泉矣。而发出禁令的人,用自己那只肮脏的手,继承其政治前辈的犯罪史,在新的世纪里继续向中华民族犯罪。他们依靠卑渺权力,公然蔑视宪法、践踏人权、明目张胆耍流氓,企图封杀言论、窒息思想、向当代作家的人权和尊严挑战。章诒和拍案而起,勇敢捍卫自己的人权和尊严,站在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这一宪法的立场上,质问下令者,追究他们的责任,甚至控告下令者违反宪法、侵犯人权。这样,这道禁书令将会引发一场中国知识分子维护自己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人权和尊严的运动。

在中国,思想者的人生道路,一向是充满荆棘和苦难的道路。这片黄土地,是一个囚禁灵魂、扼杀思想的土牢。先秦时期哲学思想百花齐放、欣欣向荣,然而大一统之后思想顿时凋零,自由思想家变成官方发言人;近五十年来,中国没有哲学家,罕见思想家,却多了一批德国黑格尔门下行走和玩弄文字小匠人。掌权者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专制体制不变,中国人的悲剧文化命运就不会变。章诒和的父辈受尽苦难,现在这种苦难又落到女儿身上,落到新一辈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只是因为她们不肯苟活,她们要说真话,而且她们的作品和出版都在宪法条文保护的范围。人们不免要问:这种苦难,就是当代中国社会的文明和现代化的标志麽?

与父辈不同,章诒和拿起了笔,悲悯苦难,长歌当哭;她比父辈更勇敢、更洒脱,她弃官职如敝屣,视人格为生命,沉郁而扼腕,忧愤而抗争。这是不可征服的生命意志。她的第一本书《最后的贵族》,原名《往事并不如烟》,似乎针对胡风夫人梅志《往事如烟》书名而发,对悲惨往事表现出永不忘怀的活鲜性和现实感,换句话说,悲惨往事仍是悲剧现实,岂能以“如烟”二字轻轻淡化?更何况,这“往事”仍是现实。二字之别,见出两代女性。在这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捍卫著作权和出版权的抗争中,章诒和站在法律和正义的立场,受到海内外知识分子和舆论的支持;从另一方面看,这场反抗禁书令的斗争将成为对中国法律是否有尊严、是否一纸空文的一个考验。我们拭目以待。

吴 庸:一九七五年北京大学的民主开放

 

北京大学在一九五七年民主运动中位于交锋前沿,八千学子的思想激荡触动了全社会最敏感的神经,认识北大的一九五七年也就从总体上把握了当时社会意识的脉搏和流向。

当年校园里的大字报和辩论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校内出现第一批自发贴出的大字报。第一张大字报问:全国团代会清华有代表,北大有没有?如果有,是谁?他能不能代表我们的意见?第二张大字报建议开辟「民主园地」,供大家畅所欲言地发表意见。第三张大字报要求:(一)取消党委制(办校),实行民主办校。(二)取消政治课必修制。(三)取消留学生内定制,实行平等竞争的选拔制。(四)开辟自由论坛,确保言论、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北大一九五七年的民主运动就是从这些质疑、建议、要求开始的,它的勇猛的气势和进取的精神是呼之即出的。

北大校园瞬即成为自由辩论的广场。五月二十三日召开胡风问题辩论大会,双方互喊「胡风不是反革命」、「胡风是反革命」,可见对立的激烈程度。物理系学生刘奇弟大字报《胡风绝对不是反革命》并附对联:「铁窗锁贤良,天昏地暗;忠臣血洒地,鬼哭神嚎」,是关于胡风问题的最高音。短诗《是时候了》提出:「为什么有人说团体里没有温暖?为什么有人说墙壁隔在我们中间?为什么你和我不敢坦率地交谈?为什么……」「我要鸣起心里的歌,作为一支巨鞭,鞭笞死阳光中一切的黑暗!」诗作《我们的歌》立即反驳:我们不同意「是时候了」的基调,仿佛是白毛女伸冤。假使我们爱党,首先想到的就是效果,而不是醉心于歇斯底里式的手段。于是,又有人提出对「反驳」的反驳。

批判集权专制要求自由民主

在先进与保守的激烈较量中,有一种声音引人注目,即学生自办刊物《广场》发刊词提出的:「一些过去习以为常的正面和反面的东西要重新进行肯定和否定,对于现代的一些论点与观点要重新进行估计、评价和探索」。(1)这是对思想统一、舆论一律的姿态高昂、指向明确的挑战,重新审视过去成为北大一九五七民主运动的总宣言。在这种认识下,北大人以锋芒犀利的批判精神发出的吶喊和提出的警示,涉及大陆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走向,意义深远。现略示如下:

(一)批判的锋芒直指高度集权的专制统治。西语系学生和教师集会,控诉肃反中无中生有的迫害和种种酷刑,质问「公理何在?法制何在?人权何在?」对当局这项施政的普遍不满,触发了一些学生深入思考。联系到当时正在讨论的斯大林问题,在众多的分析和评价中显露出最深刻的见解是,「共产党对国家政权的绝对控制,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2),是肃反问题与斯大林专断的制度性原因,抨击重点直指专制核心。它拒绝把原因归结为「斯大林骄傲了」,也拒绝肃反运动「成绩是基本的」,而直接发出忠告:「任何时代,权力的高度集中,不论是集于个人,还是自称为一贯光荣正确伟大的集团,都是极大的危险,而当人民群众被麻痹被愚昧,就更加百倍的危险!」(3)

揭示社会特殊利益集团

(二)建立民主法制社会是核心要求。有人明确指出,当时的选举方式「实质上不是人民当家作主」,选前必须有竞选,选后必须接受选民监督,还必须有法制保证,才能使选举具有民主性。他建议从北大学生会民主选举做起,将经验逐步推向各地群众团体、合作社、工厂乃至政权。(4)还有人提出:从北大一九五七的五月十九日开辟自由论坛起,正在形成的民主,「是在今天的中国的社会主义土壤中土生土长的民主制度,我们要把它巩固下来,并逐步地推广到全国范围中去」(5)。这是民主发祥地北大学子的信心。

(三)揭示社会特殊利益集团的存在。他们指出:「生产资料占有,主要掌握在军政要人手中」,「分配不合理,高者有不合劳动应得报酬者」(6),形成分配上不合理的悬殊差别,这是当权者的特权。「这种特权与他们在政治上,社会地位上的其它特权组成了一个整体,这个当权集团与劳动群众便是现在社会主义内部的主要对立面,目前社会主义社会内部的重大错误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根源。」(7)这样,他们就在未曾见到吉拉斯名著《新阶级》时已经揭示了这一掩盖在「全民所有」、「人民代表」幌子下的社会特殊利益集团的实质,并且先见地挑明,当权者的后代将承接其特权,「这种稳定性有世袭制度的气味」。(8)

走在全国意识解放前列

(四)要求发展人的个性。个性就是人与人展现的特殊性,它长期被中共推行的「集体性」所压抑,也就是被维持专制统治的特权需要所压抑。因此,个性发展的要求具有反专制的意义。《让青年去独立思考》一文就接触到这一问题,认为「由于缺乏民主传统,思想统治还很严,若有人不问政治,要按自己的喜好去发展个性,是不可能的。」(9)它呼吁本着自由发展的原则鼓励个性发展,使其潜力得到广泛发挥。这是民主社会区别于专制社会的重要表现。

(五)作为新制度的宣扬者,北大人张起自由主义旗帜,这在五十年代是破天荒的。《广场》创刊号预备的重点文章《自由主义者宣言》惜已失传,保留下来的《「利己主义」原理》和《「利己主义」者宣言》仍在奕奕闪光。它指出:「『利己主义』是建立社会契约论的基础。」(10)利己依契约的方式构筑社会成员的联合,以调节权益冲突,确立共同目标,并以健全的法制和公正的道德予以约束,这就是民主社会。它无疑为社会的民主转型准备了扎实的理论基础。

以上就是北大人从五月十九日到六月二十二日共三十四天鸣放时释放的尖端智慧。它表明,这些北大精英的高瞻远瞩不仅位于全校思维奔腾前列,而且走在全国意识解放前列。他们的非凡构思虽然遭到百般围攻加压制,但历史证实了它的价值。作为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它留在中国大陆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上。

当然,他们的理论思维尚不成熟。比如,既要平等民主自由,「也要无产阶级专政」(11),这就陷入自相矛盾中。这是历史的和时代的局限。

注:(1)(2)(3)(4)(5)(6)(7)(8)(9)(10)(11)《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九页,二○四页,二○七页,九七–九九页,一○一页,一八三页,二四一页,二四四页,一九七页,八五页,一五○页。

管 见:五十年前那一阵风

 

中共为了它的「和谐」,一下子禁了八本书,且其中对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干脆就明言是「因人废书」,可以说蛮横到了极点。所谓「因人废书」,乃因为章女士不仅身为不能摘帽的「大右派」之女,更曾着书写了「右派」的父辈之往事,这样,就成了上黑名单的人。可见,五十年时光流逝,右派,反右,仍然敏感,仍然是滴着血的伤口。

中共至今仍然坚持错误

显然,中国共产党至今仍然坚持错误,仍然不准人们批评、不准人们正视这一伤口,终究是无法表现出它有对于批评的雅量。

五十年来,它如此墨守成规,如此冥顽不灵,倒也难怪,因为这个敏感之处,涉及到「共产党的领导」,涉及到「社会主义」。

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据说比苏联更为平稳更为成功,毛泽东自然很是得意。然而,这种「不断革命」毕竟体现着斯大林主义的风格,而当时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风向已经在起着变化。斯大林身后的改革浪潮已起,中共内部也有响应,毛泽东要继续走斯大林的独裁之路,当然受到威胁。

整风是中共党内斗争的传统形式,不过,延安整风时毛泽东的干将刘少奇,此时却在大力推行「集体领导」。斯大林以党的机构力量打倒其党内的左右派对手,在中共党内,机构力量却是在刘邓手里,毛泽东自然不会高兴。于是,要求更多的人们帮助共产党整风,不失为高明之举。

但是,让人们说话,民主人士的心里话却是对新民主主义的留恋。对「党天下」的尖锐批评,以及即使有所谓「轮流坐庄」、「政治设计院」的主张,从新民主主义的角度来看,就没有什么不正常了。同时,共产党自己培养起来的一些年轻的知识分子,也在运用马克思的国家学说,援引巴黎公社原则,对共产党的国家体制与领导方式提出批评,就更谈不上所谓「资产阶级猖狂进攻」了。

所谓「阳谋」不过是遮羞布而已

这一切,显然出乎毛泽东的意料。他对自己的威望自视过高,但民间的自由批评显然有其自身的规律,不会自动地服从他的个人意志。

于是毛泽东部署反击,因为他不能不反击,所谓「阳谋」、「引蛇出洞」云云,不过是遮羞布而已。「社会主义改造」关乎「不断革命」大业,关乎从「共产党领导」到「领袖专制」的自然发展,而鲁莽地中断新民主主义的这个大错误,当然绝不能容许人们随便议论。

应该说,毛泽东经此一役,以数十万上百万个人与家庭的悲剧为代价,的确有了他的收获:他对党内同志的打击,巧妙地包装为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自己要专权,则冠冕堂皇地美其名曰为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而尽管中国尚未有过较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人们对计划控制体制的改良、逃避与抵制,却统统都成为所谓「资本主义复辟」,非要斩草除根不可。

「不断革命」的千古绝唱

这样,毛泽东就把他的基于「社会主义改造」的实践,总结为「继续革命」,很清楚地表明了他与「不断革命」之间的渊源。

「不断革命」当年被马克思恩格斯否定,因为他们看到,资本主义正在进入其正常发展。然而,这一否定没有充分展开,「不断革命」的冲动很快又死灰复燃。

苏俄的「新经济政策」与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都实际形成对「不断革命」的抑制,但是都未能持久。在理论上,这与马克思学说产生于资本主义发展上升期有关,它批判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奠定理论基础,但社会主义本身在经济中尚未成熟,则理论本身就受到很大的制约。理论尚有弱点,就不可避免地逐渐被边缘化,新的理论则应运而生,尽管据说那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类,却与马克思恩格斯当年否定「不断革命」完全是背道而驰。这种变化的背后,政治展现出它自身的规律,而权力运作尤其在东方社会里有着根深蒂固的社会基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是常态。

在这一大背景之下,「右派」们要说话,就难免厄运了。中共的干部或许对毛泽东的专制有不满,毛泽东要整风,也先是打出「反官僚主义」的旗帜,他们达到不了「否定社会主义改造」、否定「党天下」的高度。「右派」们在共产党一再的要求和请求下,站出来帮助共产党整风,而他们的「猖狂进攻」,实际上只不过是相当温和地表达了对共产党中断新民主主义之举的不满和批评。

那倒真的是「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