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九六四年春天的某日下午,校园里大搞卫生,我们正干得欢,忽然广播通知,中文系紧急集合,各回各教室。我们不敢怠慢,丢了扫把、抹布,回到二楼的教室各就各位。我们满腹狐疑,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好大工夫,几位教师进来,他们胳臂下挟着试卷,笑眯眯的。原来要考试,考全系的学生,试题都是一样的。展开卷子一看,哇!那么多题!仔细一看,一百道题、不过基本上是填空题和选择题,如:某某诗的作者是谁?某某小说的主人公是哪个?某某人有什么代表作?法国启蒙运动的最著名的思想家有哪几位?等等。考官说,知道多少答多少。也只能如此了。大约半个小时,答卷就收走了。
几天后,考试结果宣布了,我考了三十七分,就这,在班上也还算名列前茅。陈剑鸣是我班的状元,六十二点五分吧?要知道,考十几分、二十几分的比比皆是。高年级学生,一个个也被烤糊了,三四十分的多得很。这就是中文系有名的“百题考试”。说是要了解学生的知识面的。据说系主任彭铎看了考试结果,摇头不止。我们学生自那以后也就更加拼命地读文学作品。一时学风浓烈。可是不久,“百题考试”就因为是鼓吹“走白专道路”受到批判;到了文革,“百题考试”更成了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铁证如山的罪恶,彭先生因此一次次的遭批斗。
大一和大二上学期的一段时间,我们读书很用功,班上一些人喜好古典文学,成天钻在图书馆里默诵楚辞汉赋;一些人钟情外国文学,动辄到黄河边散步,思考于连、安娜·卡列尼娜的典型意义;立志当诗人的大有人在,常在玫瑰园里苦思冥想激发灵感。当时我们个个志向高远,一心成名成家,用果戈理的名言“当我想到我的一生将会默默无闻地过去时,恐惧就折磨着我的灵魂”激励自己。啊,大一是我们最欢快的一年。
那时家境稍好的同学,隔一段时间去十里店小街上吃三两粮票一角八分钱一大海碗的牛肉拉面,那可是了不得的奢侈享受。
——现在牛肉拉面已经涨到三元一碗,而碗却缩小了许多,味道也每况愈下。
大跃进造成了灾难性后果,刘少奇卖力地给毛泽东补台,毛泽东自己则寻欢作乐、韬光养晦。政治经济环境相对宽松了。虽然很快毛泽东磨刀霍霍,狺狺而吠,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警告,不过那是在小范围,在基层还没有到位,还有一段时间差。大饥荒正在消退,可校园里还是不够吃,有近郊农村的同学回家,返校时背来炒面,晚上熄灯以后在被窝里悄声啮食,遭我们在背后讥笑。一九六四年春夏,邓小平彭真康生来兰州视察,在参观兰州大学时要求搞好学生的伙食,情况迅速改观。于是师大给大学生增加三元伙食费,十二元一个月提升到十五元。那时候的三元钱,含金量可大哩!
那天我逛大街走到文化宫门前,忽然有两辆小轿车开过来,车上下来数人,拾级而上,进去参观。其中的两个人气度不凡,一看就觉得他们是大首长:银灰色中山装,戴墨镜的那位,甚是面熟。过后一想,这必定是彭真,和他一起的是康生,也戴墨镜。大概他们对黄土高原上的紫外线,深有感触吧。
现在像这样出行随便的大官,肯定没有了。动辄就是戒严、管制。是否给老百姓造成不便,就没有人管了。这是时代的一大变化,值得一记。
话说我们文科学生食堂的炊事班有著名的胖师傅和瘦师傅,瘦师傅年长,比较老成持重;胖师傅年轻,调皮一些,他给漂亮女生打菜时深舀一满勺,趁着惯性,菜肴汤汁一古脑儿进了漂亮女生的饭碗,给我们则舀起一勺,摇晃一下,抖掉小半勺。这恐怕都是下意识的行为,但是让我们男生恨恨不平,大骂他们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大饥荒时,女大学生与炊事员结婚者大有人在,女同学为了饭票和炊事员上床的也时有发生)。我们注意这样的细节,也说明困难时期虽然已经过去,我们的肚子还是不得满足。副校长毛定原是一位很能体恤下情、有浓厚平民思想的老干部,有时他亲自到食堂监督炊事员打饭,要求炊事员提高饭菜质量;于是,胖师傅瘦师傅为主的炊事班每周一次给我们做韭黄肉包子,那是硕大无比的两只,值半斤饭票,那绝对是妙不可言的美味。我们视为无比的口福,超值的享受,令人终生难忘。每周逢到吃大包子,上午第四节课哪位老师要是“押堂”,学生就会和他急。一下课,大家直扑食堂,老远就闻到诱人的香味,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进去,排起大队猴急猴急地往前挪。肚子在骨碌碌的叫,口水不断地流出,又吞下,眼睛放射着贪婪的绿光。终于到了瘦胖师傅面前,抓到巨无霸包子,狠狠的咬一口。这样子和方才摇头晃脑地背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时,就大相径庭。
师大的校长李之钦,资格老,延安干部,不过是个政客,学生们对他没有好感。副校长毛定原,据说原先是军长,转业到大学的。虽说他是个大老粗,但是很尊重知识。当时师大请著名学者来学校讲学,毛校长总是来听课。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关心学生的伙食,也痛恨浪费粮食,开饭时他常背着手站在通往食堂的路口上,发现浪费者就严厉批评。他为人正直,和学生关系很好。文革时他和我们一起游行,因为胖,跑得气喘吁吁。他遭受残酷迫害,四人帮垮台后,他到河南,当郑州铁路局局长。我们班的牛大犇要调回河南老家,去找他,他痛痛快快地给解决了。
看看现在的大学校长,我就不说了。
啊!师大的大包子!我的最爱,多么怀念你!而今老同学们聚会,马中华的手抓也罢,川菜王的酸菜鱼也罢,我们无法找回大包子的感觉,怎么也比不上胖师傅和瘦师傅的韭黄大包子!二位师傅若是还在世上,也一定是耄耋老人了吧?倘若我们能够不期而遇,就让我们一起“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吧。
不过当时对我这样的大肚皮来说,晚餐敞开狼吞虎咽包谷面发糕却更加惬意。我在班上一直默默无闻。多年以后同学们能记得的我,是我很能吃玉米面发糕。六五年和六六年,我们学校食堂里,玉米面发糕是敞开供应的。玉米面很粗糙,发糕做得马马虎虎,加了糖精,我觉得很好吃。每逢午饭和晚饭,炊事员抬出几大蒸笼发糕,我们便一哄而上,拿一两块,可着肚子吃。我好像从小就没有吃饱过,所以每回有发糕,我就如老饕,大快朵颐。我的能吃发糕常遭到同学揶揄。兰州的其它大学,都不大瞧得起师范大学,戏称为“吃饭大学”,我算得上名副其实的饭桶;我想若不是六〇年那样我从饿死的边缘逃生,我不会变成如此没面子的老饕。
直到今天,我依旧有一个可观的大肚子,因为人高马大,走在街上,那些瘦骨伶仃的人身不由己地对我肃然起敬。他们一定猜想我是一个大官,腐败肚里装满了山珍海味、生猛海鲜。殊不知我的大肚子是大饥荒时期那大锅清水汤给涮大的,以及师大的包谷面发糕撑大的。呜呼!可悲不可悲?
九十年代,玉米面发糕成了很贵气的保健食品,面磨得太精细,而且多半加的是小麦粉,并不好吃,我见了也不眼馋。
我的默默无闻是在情理之中的。鲁迅说:“有谁见过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也有类似的体验。我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祖父外祖父都是地主,起先这成分并没有使我太发愁,那时发愁的是父亲因为家穷而把我当做出气筒毒打。十三岁我进中学读书的第一节课,数学老师用阴沉的声音命令所有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学生站起来,我坐在第一排,便哆哆嗦嗦站了起来,深深的低下头。我感到万分羞愧,尽管站起来的学生很不少,但我觉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赤身裸体的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赏鉴我的苦痛。这一事件使我从此便如白日出穴游行的小鼠,惴惴地度日。深刻的孤僻与自卑从此牢牢地主宰了我。在大学校园里,有时我活跃得过分,有时又孤僻得出奇。我天生没头脑,缺心眼,平常讲话不顾分寸,刻薄言辞经常脱口而出,因此同学们很不喜欢我。上大学前我就知道《金人铭》,能背诵“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行所悔。”我还知道什么“以轻薄之态施于君子,则伤吾德,施于小人,则杀吾身。”我背诵这些话,以指导自己处人处事,然而身不由己,经常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祸从口出,嘴巴使我多次付出惨重代价,但是我没有记性,改不掉,因此在校园里我的知心朋友很少。
晚饭后,我常独自去黄河岸边散步,有时也遇到同学,若是熟悉,就随便聊几句。那是城区没有多少高楼大厦,视野很开阔。夕阳将落,飞鸟归林,黄河水面上,金波浮动,然后渐次退隐,西天的落日余晖颜色瞬息万变,终于转为灰蓝,东方天空,一颗流星急坠,世界一时显得安宁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