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义:洞庭湖之死

十月下旬,洞庭湖陷入了严重枯水。据湖南水文部门报告,23日上午8时,湖南省城陵矶站水位仅有21.71米,洞庭湖水位已降至60年来历史同期最低值。

这个水位自城陵矶有水位记载以来是非常罕见的。低于23米的同期水位,仅在1959年和1972年出现过。湖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综合处处长陈文平先生对记者说:“进入八月份以来,流入洞庭湖的湘、资、沅、澧及周边水系地区持久干旱少雨,长江三峡试验性蓄水部分截留长江水流是造成洞庭湖水位持续超低的主要原因。”

为此,三峡水库紧急放了一部分水以缓解洞庭湖水位不断下降趋势。但是,靠那么一点水量根本无法解决问题。昔日浩瀚无际的湖光美景,如今已无处寻觅。

每年十月,是洞庭湖捕鱼的黄金季节。由于大片的水域干涸,目前洞庭湖内几乎无鱼可捕,当地的大多数渔民已经改为捕虾了,许多渔民不得不考虑另谋生路。

洞庭湖的超低水位也给航运带来了严重影响。进入十月份以来,几乎每天都有外地船只误入浅水区而搁浅,往来船只触碰事故也频繁发生。在岳阳港码头,千吨级以上的货船由于水浅已经无法靠岸了。

国内《新华》网站报导这条消息时侯说:“中国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正陷入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的水危机。”这句话没有字面上的错误,但是可圈可点。

第一,洞庭湖历史上一直是中国淡水湖泊之首。只是在最近二、三十年间才屈居第二的,把第一的桂冠让给了鄱阳湖。自中共建政以来,洞庭湖就开始快速萎缩。原因何在呢?主要是淤积和围垦。

长江以及湖南省的湘、沅、资、澧四水每年入湖泥沙剧增,使洞庭湖湖底最大的局部每年淤高达几米。长此以往,有多少年可以淤积呢?

对于洞庭湖还有一个极为严重的人为灾难,就是围垦。以粮为纲,渔水增地,从湖泊中用堤坝围出了许多低于水平面的耕地,使洞庭湖的面积与容量都急剧地减少。

对洞庭湖的现状有人大为感慨。其实认真地看一看资料,所谓“风帆满目的八百里洞庭”,早已不复存在,早就退化为几个支离破碎的小湖泊,早已经是“冬路夏水”,也就是枯水的季节是陆地、洪水季节才是湖泊,成了季节湖。

第二点评论是现在洞庭湖的水危机,最直接的因素除了森林植被被破坏、江河洪枯交替、天一旱就见底,还因为三峡大坝蓄水要抬高水位,把长江之水送到北京,就是所谓的“南水北调”。

在三峡工程尚未动工之前,早就有专家警告,说长江之水有限,等二、三十年之后,长江的水也不够长江流域用的了。三峡水库现在议论很多。今年盛夏时节重庆大旱,守着三峡水库,人畜无水。到了秋天,九、十月份,又因为大坝蓄水,下游水源不足,竟使八百里洞庭湖心见底,新闻是这样报导的:

“在三大保护区的核心区内,几乎看不到完整的水面,除了在东洞庭湖的大西湖和南洞庭湖的莲花坳还有部分的水面外,许多地方‘如同一片干裂的荒漠和戈壁,’只留下湖底深深浅浅的车轮痕迹。”

洞庭湖之死最确切的原因是水库之灾。除了三峡,整个长江流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建起了4.6万座水库、快5万了,就是长江也逃不脱彻底枯竭的命运。(根据录音整理,未经作者审校)

戴晴:党史资料抢救?

近日来,网上热传一篇文字:《原中顾委委员周惠谈李锐与庐山会议》。其来源,多转自“人民网.强国论坛”的一个贴子,文章属名:作者张杰。此张杰显然不是那个“唱《北斗星的爱》而震撼全场”如今正闹情感危机的歌手,估计也不是人民大学那两位,他们一个研究精神卫生;一个研究金融。编《老照片》的张杰更不可能,因为他已经向朋友表达了他的气愤:居然有人把他当成那个作者!

让我权且将这个帖子的作者称为“没面目.张杰”(暂借《水浒传》好汉焦挺诨号)。他的这篇帖子从介绍周惠开始:何时生、何时参加革命、何时入党,以及自1952年起先后担任的职务。特别浓墨重笔了1959年,在著名的“庐山会议”上,周如何卷入了“彭、黄、张、周反党集团”的旋涡,以及1977年复出后担任内蒙第一书记的时候,怎么推动联产承包责任制。

“没面目.张杰”认为历史对周惠不公。一是现在谈及当年的农村改革,人们只知道有万里,不知道有周惠;二是引用了周惠对作家权延赤说过的那句话:“其实庐山会议上被揪出的‘反党集团’,不应该叫‘彭、黄、张、周’,而应该叫‘彭、黄、张、周、周’——他在该次会议上受到的打击是很重的,后来治党史的人,往往都低估了他在庐山会议反对左倾错误的作用。”

但此“没面目.张杰”据何相信周惠此一家之说呢?原来,据他说,“1990年代中,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原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曾经启动过一项党史资料抢救工程,即派出工作人员采访那些经历过党史上重大历史事件的重要当事人”, 而“周惠与庐山会议,正是此‘党史资料抢救工程’的对像之一。”

据笔者所知,党史资料的征集得到特别重视,始于“全体党员、全国人民”都觉得应该将“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的那个“拨乱反正”黄金时期。1980年1月,“中央党史委员会”(成员为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胡耀邦等)组建,“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随即成立:收集、整理、鉴别、核实和交流党史资料,以期搞清党史上的重大问题。到了此张杰所说“1990年代中”,征集成果已经以《中共党史资料》的形式出版了约50辑——张文所指的“不在当事人生前公开”的高度机密“抢救”,是否属于同一机构的同一工作,还是另有高人,我不好下结论,但是要想搞清,并不困难,只需“没面目?张杰”将提供资料的人,这个人的工作单位公布于众,便可明了。

很多人相信“没面目.张杰”文非凭空捏造,一位南方的朋友就好心地给李锐女儿李南央发电邮,希望她能写文澄清,因为据他说“此间一位著名历史学家就认为此文基本属实”。基本属实么?看“强国论坛”张文,其采用的形式是一名研究者与周惠的一问一答,很像那么回是。但是有基本史学训练的人都会问上一句:此张杰得到的信息,根据速记还是录音?原始资料保存于何处?谁人可以接触、调阅并撰文引用?张是如何得到这份“抢救”资料的?提问者为谁——张杰本人?为周惠做过传的作家权延赤?还是胡乔木、胡绳曾经担任过主任,而后由冯文彬、廖盖隆接任的正牌党办机构在册人员——都不给出说明。莫非也属如今大当其道的“戏说”?当然,或许“没面目.张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知道道出实情,有“泄露国家机密”随后失去自由之险,而隐去面目来点耸人听闻的,贴到牛哄哄网页,供 “著名”、“资深”有面目者大义凛然一通,岂不坐收渔利?

但我还是想跟“没面目.张杰”较较真。该项据他所说的重大“抢救”,只征集、存档,以决不在事件涉及的当事人生前公开为条件,换取当事人如实叙述自己的经历——这很像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那个“口述历史”机构所持的原则。中共党员从来讲究自律、修养,外加党的纪律,似乎未见党史征集的某项工程明确标出过这样的规矩。而心胸坦荡者,如张文所记的李锐和他的女儿李南央,在他们著文讲述亲历的人和事的时候(如《庐山会议实录》、如《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不仅撰文人自己活著,书中所涉当事人也活著。用李南央的话说,这就是“就是要在我妈和邓力群在世时写,任凭如何挨骂,没人能说‘李南央骗人’。”

张文所指“重要当事人”周惠已于2004年11月18日在北京逝世。于是,照张告诉我们的那个原则,公布了周惠的“如实叙述”:庐山会议开成这个样子,李锐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在主席23日对他们做了棒喝、在他们五人的发牢骚聚会被偶然撞上的罗瑞卿立即上报之后,李锐自作聪明,捅了第一个大漏子:给主席写信撒谎;而在谎话被戳穿之后再写信,承认蓄意“欺骗主席”,以及自己同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有湖南宗派关系。然后就是“夜闯美庐”了。这次“夜闯”,据张文里边的周惠说,“李锐跪在主席床前,检举揭发‘军事俱乐部’问题”,接著爆出重料:“李锐究竟还跟主席说了些什么,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说不定就成了千古之谜了。”张文中的周惠接著给出自己的历史性评价:“李锐当年刚42岁,很有才华,又受主席赏识,上庐山时简直意气风发,他也自认有总理之才,自我期许要在五十岁之前当上总理”!

一时间,“倒在了周惠的枪口下的政治小丑”、“卑鄙无耻的政治流氓人品”、“首鼠两端狡黠地对权威力量有意识地借助”……朝李锐头上倾来;对周惠,除了揭出他1957年反右、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的老底,更称他 “这丫老不识羞,以前都没听说过,现在不知道从那个旮旯里钻出来骂人了。”——都把张文的爆料当成重磅炸弹。

周惠不在了,可李锐还活著。笔者抓起电话打到李家,直接向93岁老叟本人打问——该文亮出的周惠所言到底怎么回事?听觉有些许障碍,但头脑敏捷、声音洪亮的李锐立即朗声说:你知道惠浴宇(周惠之兄)吧?他的孙女、还有周惠的儿子,都已经郑重转告我:周惠生前绝对没有过这样的答问谈话。

玩笑开得太大了点吧?这回更得好好找找“张杰同志”是哪方神圣了。“人民网.强国论坛”非同小可。君不见,在人家网页的页眉上闪烁著的代言人是笑容可掬的胡哥——外加他“作客人民网”的片羽纶音(已经被强国论坛当广告词用起来):“人民网强国论坛是我上网必选的网站之一”。

陈破空:“中国威胁”渐成事实

近期,美国国会的“美中经济安全评估委员会”发表年度报告,将中国列为“对美国间谍活动最具进攻性的国家”,指出:中共“大量窃取美国机密”,用以强化自身军事与经济实力;中共对美国的间谍活动和网络攻击,“在规模、强度和熟练度方面,均呈现快速发展”;中共正全力扩充海军,预备台海战争爆发时,力阻美军进入太平洋。

“美中经济安全评估委员会”成立于2000年,由民主党和共和党各6名议员组成。该委员会全体一致地通过这份报告,反映其客观性。

这份报告的发表,正值奥巴马结束首度亚洲之行。美国新任总统对中国的访问,在美国国内,劣评如潮。各大媒体的形容,大多是:“空手而还”,“无功而返”,“毫无成果”,甚至“失败的访问”。

这一回,北京有意展示给外界的印象是:不做任何让步;凡事都对美国说不。比如,对其操控人民币汇率的反市场行为,中共明确表态,不会改弦易辙;美方提到贸易逆差,中共就反而要求美国开放其高科技出口;其他如军事、人权、台湾问题等,中共表现,均异常强硬,针锋相对;美方希望中方像从前那样,在美国总统到访前后,释放若干政治犯,对这种有助于营造访问气氛的象征性举措,中共再也不干;甚至,连美国总统要求会见中国民间人士、接触中国民众,中共都一口回绝。

这等遭遇,还是美国总统访问中国的首次。傲慢而跋扈的中南海,籍此宣示:经济崛起和军事膨胀的中共,再也不需要对美国“服软”。

这是中美关系的转折点,由妥协转向对抗的起点。这是由中共一方首先发起的对抗。实际上,岂止是对抗,中共已经开始“入侵”美国。根据“美中经济安全评估委员会”报告披露的事实,中共“不断加强对美国政府和国防电脑系统的攻击,力图破坏美国关键的基础设施。”2009年,“美国电脑和网络系统遭受的最猛烈骇客攻击,来自中国。”

以现代标准,网络攻击,就是战争。大举入侵美国网络的中共,已经发动了侵略战争。或许,中共梦想完成历史上各国独裁者没有完成的事业,尤其是,当年军国主义日本、纳粹德国和共产苏联没有完成的事业,那就是:摧毁美国,摧毁以民主和人权为核心价值的文明世界。

也是本月下旬,一名叫罗援的中共少将,借一个论坛,突发言论,抨击台湾总统马英九,指责马的“三不”政策(不统不独不武)是“和平分裂”。这是中共方面首次有人出面攻击马英九,非同寻常。这名身兼“政协委员与中国军事科学学会副秘书长”的共军少将,还当场披露:“陈水扁时期,两岸多次濒临冲突边缘,大陆迟迟未动武,是因为大陆的军事储备尚未完全到位。”这等于暗示:如今,中共军事部署已经完全到位,随时可以攻打台湾。该少将进一步表明:不管两岸局势是否缓和,中共不会撤出瞄准台湾的导弹。

这名共军少将的言论,绝非出自他本人,那种急不可耐的劲头,恰恰反映了中南海强硬派的思维:中共已强,台湾已弱;此时不打,更待何时?要为武力进攻台湾制造借口。

就在本月奥巴马出访亚洲前夕,表面与北京亲善的新加坡资政李光耀,公开发表言论,称:“美国应加入东亚共同体,制衡中国。”李言的背景是:布什时代,因反恐和伊拉克战争,聚焦中东,忽视亚洲,令中共有机可乘,空前扩大了在该地区的影响力。力倡“亚洲价值观”的李光耀,其最新言论,实际反映了弥漫于亚洲各国的不安情绪。

无独有偶,急于同华盛顿直接打交道的平壤,也在奥巴马行前,强烈暗示:希望美国牵制中国。显而易见,如果不是意识形态上的不容,即便北韩与美国,也极易成为盟友,加入围堵中国(中共)的行列。管中窥豹,中共在亚洲和世界不受欢迎的程度,几乎等同于美国在亚洲和世界受欢迎的程度。

中共虽强,却是世界上的野蛮样板,以其独裁、血腥与腐败,虽是庞然大物,却如狰狞怪兽,越强大,越令人生畏。“中国威胁”(实为“中共威胁”),不再止于人们的谈论,而越来越成为惊悚的事实。

2009-11-24

刘逸明:荒唐的罪名,无耻的审判

“六四天网”创办人、四川维权人士黄琦一案终于尘埃落定,据中国民间人士创办的“维权网”报道,11月23日上午,成都市武侯区法院以“非法持有国家机密罪”判处黄琦有期徒刑三年,虽然没有剥夺政治权利,但这种判决结果却足以让人觉得愤怒和荒唐可笑。

黄琦也许是中国最早的维权网站开办者,黄琦在1998年成立了“天网寻人事务所”,1999年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寻人网站“天网寻人”,该站也被称为“六四天网”、“天网呐喊网站”。黄琦在开办网站之初,只是做一些公益性的寻人工作,并取得了显著的社会效果,中共官方的权威媒体也曾对其进行过多次报道。即使如此,黄琦仍在2000年6月3日被成都警方以“为‘六四’鸣冤、为民运呐喊、为法轮功叫屈”为由逮捕。2003年5月9日,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黄琦有期徒刑5年。

维权这条路注定是曲折而艰辛的,很多看似温和的维权行动都有着巨大的风险,黄琦的网站开始虽然是以寻人为主,但很多人的失踪却是因为被警方非法拘押所致,因此,黄琦的举动必然触动当局的敏感神经。当局在2003年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对黄琦判刑显然是一种赤裸裸的打击报复行为。

黄琦于2005年刑满获释,在遭遇了五年牢狱之苦后,四川当局大概以为黄琦会改弦更张,不再从事维权活动,不料,黄琦在出狱之后不仅重开“六四天网”,而且报道范围更为宽广,不再仅仅局限于寻人,而是大量报道拆迁、征地等种维权事件,而很多事件恰恰就发生在四川甚至成都当地。黄琦在那次入狱时始终未曾低头认罪,他的坚强导致他在当时曾遭到警察的殴打,头上至今还留有伤疤。

笔者与黄琦在网上有过多次联系,虽然在有些问题上彼此的观点不一致,但在我看来,黄琦却是维权群体中少有的硬汉子。黄琦不仅仅不畏权势,而且敬业精神相当好,每天24小时,大概有一大半的时间你都会看到他在线工作。他曾告诉笔者,做这种工作都是超负荷的,容易造成过劳死,但因为在看到很多人遭遇不幸时,他无法坐视不管,所以,即使再累也要撑下去。

黄琦重出江湖从事维权工作,必然会让四川当局坐卧不安,尤其是他对四川成都当地敏感事件的报道更是让当地官员恨之入骨。自黄琦重开“六四天网”的那一天起,他实际上就已经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他的网站在平时的访问量非常大,可以想到的是,除了那些关心中国底层民众命运的人在热心造访之外,还有四川的官员和警察,他们也许每天都会去“六四天网”上搜集黄琦的“罪证”。

2008年5月12日,四川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大地震,并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在死亡的人当中,因为所居住的房屋质量低劣而导致死亡的人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很明显,“5.12”大地震既是天灾,更是人祸,如果不是因为豆腐渣工程在作怪,死亡人数绝对可以大幅度降低。面对这种人为的罪恶,黄琦自然也是义愤填膺,他在大地震后通过自己的网站发布了大量揭露豆腐渣工程致人死亡的报道,这令四川当局大为光火,于是在不久以后便将黄琦抓进了看守所。

大地震后,不管是官方和民间的救援行动,其实都有太多感人的场景。官方在当时的表现值得肯定,但明显做得不够的地方便是不敢认真面对豆腐渣工程造成更多人伤亡的这种惨痛现实。黄琦、谭卓人以及艺术家艾未未等人对这种情况的高度关注,本意并非与官员对抗,而是希望能得到官员的重视,在今后最大程度地避免类似悲剧的发生。然而,不知好歹的四川成都警方偏偏要将黄琦和谭卓人视为另类,公然利用公权力对他们进行非法抓捕。艺术家艾未未幸亏不是住在成都,如果是,相信他此时此刻也很可能只能在看守所里对着窟窿看外面的风景。

一般情况下,维权人士被判刑多半也会被冠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譬如浙江杭州的维权人士吕耿松、维权人士胡佳和高智晟,他们被判刑表面上看是因为写文章,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所做的维权工作。维权人士如果只是专心维权,而不写批评中共当局的政论文章,要被定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并不容易,即使这样的人最终被抓捕,涉嫌罪名往往会五花八门。譬如郭飞雄就是被定的“非法经营罪”,而帮助严晓玲的母亲申冤的几位福建网民则是涉嫌“诬告陷害罪”,因为即使把他们的文章拿来刻意曲解也很难找到“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证”。

黄琦此次因言获罪的罪名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也不是“诬告陷害”或“非法经营”,而是很多人闻所未闻的“非法持有国家机密”。黄琦不是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根本就不具备持有国家机密的条件。据黄琦的辩护律师莫少平透露,黄琦被控罪的理由是他在所创办的维权网站上发表了几份有关信访政策的国家规定,而这几份规定事实上并非“六四天网”首发,在其它的政府网站上之前就已经公布过。成都当局对黄琦的判刑明显就是以言治罪,不仅仅与显存法律相悖,而且让人感觉到荒唐透顶。这正印了中国的一句古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来,只要当局想打击报复维权人士,是不会找不到口实的。

最近几年,因为自由写作和维权被捕的人士除了浙江较多之外,可能要算四川了,四川自古以来多行侠仗义者,我们可以看到的图景就是,四川的异议人士和维权人士十分活跃,也十分勇敢,这大概也是导致黄琦、谭卓人等人被捕的原因之一。四川当局逆历史潮流而动,频繁抓捕良心犯,原本就已经恶名远扬,此次对黄琦的荒唐判决更是让人感受到了当地司法机关的执法犯法“勇气”和无耻面孔。

不管黄琦被定什么罪名,在有良知的人心目中,黄琦的人格形象远比那些迫害他的公职人员要高大得多。在民众的权利和法治意识日益觉醒的今天,让黄琦、谭卓人这样的获罪只会制造更深的官民矛盾和增添更多的不稳定因素。当良心犯被污名的时候,正是那些道貌岸然者身败名裂的开始。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黄琦站出来。黄琦先生,失去自由的你并不孤单!

2009年11月24日

雷颐:李鸿章的为官原则与自保

同情维新,但首先自保,这是李鸿章在戊戌风云中的立场。在这种尖锐的宫廷政治斗争中,能自保但又不失基本原则,凸显出他圆熟老练的政治手腕和生存技巧

在封建专制下,“臣下”说到底只是朝廷的“家奴”,生杀予夺之权,全在朝廷。宦海风波险恶难测,官员有时会面临坚守“原则”与如何“自保”的矛盾。少数人为了“原则”而未能“自保”,更多的人则为“自保”而不顾“原则”,只有少数人才能既坚持“基本原则”,即自己的基本政治信念、观点而又能“自保”。寻常时候,这种冲突并不严重,但在“非常”时期,这种冲突有可能异常尖锐。在新旧两种政治力量激烈斗争的维新运动中,李鸿章就面临着这种严峻冲突。

对待维新谨小慎微

甲午战后,李鸿章为千夫所指,一直投闲散置,直到1896年10月24日才被任命为总理衙门上行走,也只是见习大臣,并无实权,被人称为无用的“伴食之宰相”。从权倾一时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到被视为只是“陪人吃饭”的“伴食宰相”,落差何其大也。

这时,中华民族面临着空前的民族危机,康有为、梁启超发动的维新运动勃然而兴。对维新运动,李鸿章的态度颇为复杂。虽然从思想观点上他非常同情、支持维新运动,但作为多年身居高位、深谙宦情的重臣,他知道维新运动又不能不深涉以光绪为首的“帝党”和以慈禧为首的“后党”之间的权力之争,而卷入其中的危险自不待言,因此小心翼翼,力避卷入朝廷政争之中;而且,他与支持维新运动的重臣翁同和之间又积怨多年,甲午战后他声名狼藉且被朝廷冷落一旁,地位本就岌岌可危。这一切,都使他在这一严重的政治危机、冲突中在不危及自身“政治安全”的情况下支持维新派,但同时小心谨慎地自保其位。他曾对一外国人说过,现在权力在守旧派手中,所以“稍明新学”的官员要格外小心,不敢昌言新法,否则很难做成什么事。

1895年8月,康有为在北京组织强学会以推动维新,李鸿章对强学会的主张表示赞同,自愿捐金二千入会,但因此时他已名誉扫地而被拒。后来上海强学会成立并出版《强学报》,他还是捐金一千表示支持。虽然他可以捐金支持强学会,却又难忘与翁同和的恩怨,尤其难忘甲午战后“帝党”官员对自己的强烈抨击,一直伺机报复。所以又暗中让人上疏抨弹帝党中坚文廷式,因为文廷式是帝党官员中上疏抨击李鸿章最严厉者。慈禧见此疏后,立即勒令光绪将文廷式革职返乡永不叙用。慈禧意在打击帝党,削弱光绪力量,因文廷式是帝党最敢言、最忠于光绪的官员。李鸿章一方面支持维新派,一方面又为“泄私愤”打击维新的重要“后台”帝党,从大处来说,足见政治斗争中政治见解与个人利益、恩怨的复杂纠葛,从小处而言,足见李鸿章其人的复杂性。

从1895年“公车上书”起,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维新声势越来越大,康有为的变法主张终于打动光绪皇帝。光绪非常想破格召见康有为,但为守旧力量所阻,只得让总理衙门先传问康有为。1898年1月24日,翁同和、李鸿章、荣禄、张荫桓等在总理衙门约见康有为。在长达几小时的会谈中,荣禄明确表示“祖宗之法不可变”,而李鸿章只在康有为说“宜变法律,官制为先”后追问了“然六部尽撤,则例尽弃乎?”这一个问题。在这次约谈中,李只问此一个问题而未明确表态,可见其谨小慎微。

暗中支持康有为

不公开表态不等于没有态度。对康、梁维新派,李鸿章实际暗中支持。1898年6月11日光绪下诏明定国事,历史上的“百日维新”开始。16日光绪召见康有为,命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康有为退下时途中遇到李鸿章,李的脸色大变,悄悄将荣禄参骇康有为、刚毅反对授官康有为之事告他,意在要康留神。

还有一次,荣禄到颐和园谒见慈禧太后,正好李鸿章因太后赏他食品要向太后谢恩故同被召入。荣禄在太后面前告状说康有为非法乱制,皇上如果听从必将有大害;同时他以李鸿章“多历事故”,应对太后直陈变法的害处。李鸿章则以叩头称“太后圣明”搪塞支应,并将此密告康有为。

变法的各项措施如奖励工商等都是李鸿章多年主张的,其中将科举考试中的“八股”废掉,改为策试更得李鸿章赞赏。他曾对人说:“康有为吾不如也”,因为废八股“吾欲为数十年而不能,彼竟能之,吾深愧焉”。但是,这种赞赏都是私下的。当李鸿章听说废八股遭到许多读书人反对、甚至有人放风要刺杀康有为时,特派人前往康处,要康“养壮士,住深室,简出游以避之”;康有为奉命出京,李还“遣人慰行”,加以保护。创办京师大学堂时,他曾劝奉旨管理大学堂事务的孙家鼐请康有为出任总教习,虽然此议未成,但对京师大学堂创办、发展起过重要作用的西学总教习美国人丁韪良则是因他与孙家鼐的力荐就任的。丁韪良后来对人说:“戊戌举办的各种新政,惟设立大学堂一事,李鸿章认为最关重要,赞助甚力。”

一折一片明哲保身

改官制是维新的重要内容,由于知道“立宪”根本不可能,所以维新派只是提出了裁并闲职冗员的行政改革。“改官制”激起的反对最为强烈,有关大臣拖延不办。光绪皇帝大为光火,要大臣表态。李鸿章遵旨与其他大学士上了一折一片,这是他对“新政”的唯一折、片,而且是与他人联名。此时新旧斗争已经白热化,李鸿章显然回避巨大的政治风险。此折也颇为折衷,一方面承认裁并官职是当务之急,另一方面又提出“事既更张,有同新创;其中头绪繁多,一切事宜,非仓猝所能遽定”,“不至冒昧从事”,提出对裁并各员应“由吏部酌量分别补用,以免向隅”。此议获光绪首肯,下诏准行。

戊戌政变发生后,慈禧重新训政,光绪被囚,康、梁逃往海外,六君子被杀,支持维新的官员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新法尽废。在这严峻时刻,李却能暗中保护一些维新人士,如张元济因参加维新被革职,他不仅派人前去慰问,而且要盛宣怀在上海安排张的工作。由于他的许多思想与维新派相近,所以有人上弹章告他是维新派。慈禧太后曾向他出示这些弹章,并对他说:有人说你是康党。李鸿章却回答说:“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慈禧听后只能“默然”。李鸿章之所以敢如此回答慈禧,因为他了解慈禧最关心的其实并非“法”变不变,而是她的权力是否受到挑战;注重的首先不是臣下对“变法”的观点,而是其是否参与光绪、帝党、维新派的实际政治活动。所以他强调“废立之事,臣不与闻”,表明不参与宫廷政争,不参与朝廷的“家务事”。

就在政变发生几天之后,李鸿章奉慈禧之命宴请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及随员大岗,席间李鸿章说如果康、梁逃往日本,应将其引渡回国,被日方以按国际法政治犯不能引渡拒绝。大岗随后说根据他的看法,“与其将康有为搜拿惩办,不如加以培植以为振兴中国地步”,同时说李鸿章“创行新法”时间不短而成效不大,就是因为没有这种帮手,所以不如让康“卒其业之为善”。对此,李鸿章回答说:“洵如君言,康有为日后可大有作为,惟据目下观之,了无异能耳。”这段话值得注意的是,李鸿章认为康有为日后可大有作为,只是现在能力、阅历还不够。从后来梁启超给李鸿章的信中也可看出此点,李曾托人带话给梁,要他在海外认真研究西学,历练才干。当然,他对康、梁的暗中同情和通气,未必没有一个老于世故的官僚为未来预留后路的考虑。

秦晖:两种“清官”观

法家那一套厚黑学式的“性恶论”、“以私制私”、“法治”学说在把君主还是民主、皇权本位还是人权本位的根本区别抽象掉以后,很容易与现代政治理论中的人性局限假设、分权制衡论与法治主张鱼目混珠。在如今人必称法治的时代,某些人用韩非式的“法治”偷换现代宪政法治的危险是不容忽视的。

经历过“文革”的那一代人对“文革”初批判《海瑞罢官》等“清官戏”时的一种怪论可能记忆犹新:从阶级斗争理论看,清官是统治阶级长远利益的忠实代表,他们的清廉具有欺骗性,意在掩盖阶级矛盾,消除革命威胁,使反动统治能够长冶久安。因此他们比贪官更可怕。而贪官能够暴露反动本质,激化阶级矛盾,加快革命的到来,所以从“革命”的观点看清官比贪官还要坏。

这种极左怪论自然是极为荒唐的。从常识出发,从老百姓的角度看,清官当然比贪官好。如果说某种制度下能够普遍产生清官,那么这就应当是一种好制度,用得着为不能以“革命”推翻它而懊恼吗?而应当推翻的坏制度自然是贪官遍地的制度,怎么会有“清官可怕”的问题呢?

统治者往往讨厌清官

但这只是老百姓的想法。过去的统治者往往倒真是讨厌清官的,尽管他们通常都不这样说,而且都喜欢树清正廉洁的榜样。尤其儒家理论总是强调吏德的重要,而“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常被当作吏德的通俗归纳。

然而我国古代政治素有“儒表法里”的传统。口头上说的是儒家伦理,实践中行的是法家规则。所谓“百代都行秦政制”是也。法家可是极端“现实主义”的,它对仁义道德那一套虚的不感兴趣,大权在握才是实的,有了权就有了一切。而权力既然是个好东西,当然人人都想要,可不能让人偷了去。因此法家非常重视防人之术。《韩非子》甚至认为:“夫以妻之近及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自为心也。”既然连父子、夫妻之间也不可信,一般人之间的仁义忠信就更不足恃了。在法家看来,惟一可信的是法(普遍主义的赏罚规定)、术(通过分权制衡驾驭群臣的权术)、势(严刑峻法形成的高压)。

忠顺比清廉更重要

法家认为人间是个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权力竞争场:“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权力)。”因此君王安排吏治;首先考虑的就不是如何顺天应民行仁政,而是确保大权在我,居重驭轻,强干弱技,防止权臣窃柄、君位架空,致使法、术、势失灵而危及“家天下”。于是由性恶论、权力中心主义而导出的行政安全至上,便成为吏治的首要原则。

法家君主当然也希望臣僚清廉公正得民心,但绝不会把行政正义置于行政安全之上。他们常常认为臣下的忠顺比清廉更重要。然而,作为性恶论者,法家实际上并不相信君臣关系中真有什么信仰、忠诚可言。韩非就曾一再讲:“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臣之所以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他还举例说:佣夫卖气力给主人干活,不是因为爱主人,而是因为活干得多可以多挣到钱。同样,臣之所以能为君用,是因为他们期望以此得到富贵。而臣之所以不叛君,是因为他们害怕被杀头。

所以毫不奇怪,一个臣子竟然不图富贵又不怕杀头,那他在君主眼中就有造反的嫌疑,儒家傻呵呵地提倡的那种不贪财不怕死的海瑞式人物,还是少些为好。韩非明确地说:“若此臣者,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谓之无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

法家思想家就这样证明了“清官可怕”。换句话说,海瑞式的清官在儒家看来是吏治的典范,在法家看来却是吏治之癌。而在现实吏治中海瑞之所以罕见,在儒家看来是理想太完美,曲高和寡,大音希声。而在法家看来,没有海瑞才是理想的吏治,有那么一两个,是为“无益之臣”,如果有更多那就是危险之征了。

总之,传统政治中一直就有诱人追求利禄享受以权谋私而放弃道德自律的机制。早在先秦时就有这样的故事:齐景公时,晏子受命治理东阿,前三年他廉洁奉公,“属托不行,货赂不至,陂池之鱼,以利贫民”。百姓获利,“民无饥者”。但他却遭到君主严厉处分,说是再这样寡人就要杀你的头了。晏子于是“改道易行”,从第四年起便大肆徇私纳贿,欺下媚上,“并重赋敛”,“陂池之鱼,入于权家”,弄得府库空虚,“饥者过半”。然而君主反倒大加奖赏他说:“甚善矣,子之治东阿也”。有人分析这个故事时,认为原因在于受仁政之惠的老百姓没有发言权,而受恶政之利的权贵垄断了信息通道,因而君主得到了错误的信息。这当然是原因之一。

法家不相信官吏会舍己为君

然而重要的是:假如君主知道真相,他就能奖廉惩贪么?从儒家观点看应当是的,因为民为邦本嘛。但如果法家来看待此事,他很可能怀疑你“洁己沽誉”、“市恩于民以彰君非”。其实这个逻辑倒也十分明白:虽然在理想状态下“我”(官吏自己)、君(上司)、民(下属)三者利益应当一致,但倘若三者利益不幸有悖又当如何?儒家(无论实际做不做得到,起码理想如此)从“从道不从君”、“民贵君轻”的观念出发,认为应当舍己为民不惜违君,法家却认为绝对应当为君违民。然而实际上法家从性恶论出发又并不相信官吏真的会舍己为君(如同不相信他们会舍己为民一样),只认定他们是利己而为君用,因而“为君违民”在逻辑上就只能理解成“为己害民”。“为已害民”既是理所当然,“不畏重诛不利重赏”的清流又被视为“无益”有害,“儒表法里”对吏德的影响由此不难想见。

儒家相信道德说教忽视制度防范,并且推崇小圈子和“特殊主义”,这当然不利于改善吏治。法家针对性地强调分权、监视等制度并且以普遍主义打破小圈子,这本来似乎有利于改善吏治。但是如上所述,法家这两个政策的出发点却并不是民权本位的,而是君权本位的,因而主要考虑的不是行政正义而是行政安全。这就决定了那些制度设置和普遍性原则不仅对奖廉惩贪作用有限,而且还有反作用。

明儒黄宗羲对此曾有一针见血之论,他说法家之“法”是一种“藏天下于筐箧”,即置天下于一家一姓之私囊的立法,它根本不考虑臣民的权利,“使天下人不得自私,不得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这样的立法使利益随权力而集中,“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这自然导致为追逐利益而窃权、篡权的风气,“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箧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惟筐箧之是虞”。于是君主只能“用一人焉则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欺。……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之法也”。黄宗羲批判的就是法家式的“性恶论”、权术御臣论和法家式的“法治”。作为专制制度下只做不说(韩非说出来了,这恐怕也正是他后来不得善终的原因)的一种“厚黑学”,它与现代民主政治下的人性局限论、权力制衡与法治理念完全是相反的。正是它导致了“清官可怕”的阴暗心理,更导致了海瑞、东林式的清流清议无法立足而贪官污吏则横行于世的社会现实。

在“儒表法里”状态下,“法家传统”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实际上比那种书本上的、往往只说不做的儒家传统大得多。更何况两个因素使它的消极影响不可忽视:第一是我们国家在“文革”灾难中曾专门搞过多年的“批儒扬法”,大规模普及韩非学说。这在法家那一套通常是只做不说的中国历史上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它与“文革”之初关于“清官可怕”的公开宣传相呼应,造成极坏的影响。其流变至今便形成那种鼓吹依靠家奴消灭清流的“雍正”主义。第二是法家那一套厚黑学式的“性恶论”、“以私制私”、“法治”学说在把君主还是民主、皇权本位还是人权本位的根本区别抽象掉以后,很容易与现代政治理论中的人性局限假设、分权制衡论与法治主张鱼目混珠。在如今人必称法治的时代,某些人(文艺作品)用韩非式的“法治”偷换现代宪政法治的危险是不容忽视的。

余  杰:家庭教会的公开化与中国社会的民主化

家庭教会的合法化遥遥无期,公开化却先行一步

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家庭教会尤其是城市教会发展迅速,多年来研究中国民主化问题的学者李凡认为,“基督教的家庭教会是目前中国组织得最好、最有力量、最有钱而且跟国际上联系得最紧密的NGO组织”。从毛泽东时代结束之后直到二零零零年前后,中国家庭教会的重心在农村,农村教会的成员多为弱势群体,且深受基要主义、灵恩运动和民间宗教的影响,在面对政府打压的时候完全被动地承受,并以“地下教会”的方式生存下来;而二零零零年之后,家庭教会的重心转向城市,城市教会的会友中完成高等教育、拥有专业知识的强势群体的比例日渐上升,且接受肩负社会文化使命的改革宗神学与实践的影响,以新教伦理和清教徒的精神参与教会内外的事务,对政府的打压依法进行抗争,积极争取身份的合法化;面临合法化暂时不能实现的现实,则先行一步走向公开化。

所谓合法化,关键就在登记问题上。海外对中国家庭教会在登记问题上的立场有一个很大的误解,许多人认为:即便是西方的教会也要去政府登记,以获得法人地位,并获得免税等优惠政策,为什么中国家庭教会偏偏要拒绝登记呢?其实,大部分中国家庭教会并不拒绝登记,只是坚持符合圣经原则和宪法原则的登记,即备案式的登记而非审查式的登记、独立的登记而非歧视性的登记、政教分离的登记而非“请君入瓮”式的登记。目前中国政府施行的《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和《国务院宗教事务条例》两大法规,却如同“二十一条军规”一样,堵死了家庭教会通过登记取得合法身份的路径。

一九九八年,国务院颁布了《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第十一条规定:申请筹备成立社会团体,发起人应当向登记管理机关提交若干文件,其中之一为“业务主管单位的批准文件”。作为宗教团体的家庭教会,坚持政教分离的原则,除了尊奉上帝为元首之外,不可能投靠任何一个“业务主管单位”,以之作为“婆家”。而没有“业务主管单位的批准文件”,登记便难于上青天。惟一的“变通”办法,就是以官方之“三自会”为“主管单位”。这样的妥协,不是策略上的妥协,乃是真理上的妥协,与家庭教会的传统与教会观背道而驰。如果以此种方式登记,等于是“真教会”屈从“假教会”,“家庭教会”将不复存在。该条例之第十三条又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登记管理机关不予批准筹备,其中第二款为“在同一行政区域内已有业务范围相同或者相似的社会团体,没有必要成立的”。这一条款又是一个居高临下的“霸王条款”,政府部门凭什么作出在同一行政区域内“没有必要成立”另外一个范围相同或相似的社会团体的判断呢?在西方国家,常常是在同一条街道上,甚至同一座楼宇中,便有若干个教堂。难道已经有了一个教堂,其他教堂便只能是非法的吗?民政部门的职责本来是为社会团体提供登记的服务,而无权像警务部门一样对申请者作资格审查。

与《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对应的,是二零零五年国务院颁布的《宗教事务条例》。该条例第六条规定:“宗教团体的成立、变更和注销,应当依照《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的规定办理登记。”似乎宗教团体享有与其他社会团体同等的登记的权利。但该条例又单单列出“宗教活动场所”的项目,对“宗教活动场所”进行严格管制。第十三条详细规定了县、市、省三级政府宗教事务部门如何审批宗教团体筹备设立宗教活动场所的申请。即便是有合法地位的宗教团体,也只能是“在宗教活动场所的设立申请获批准后,方可办理该宗教活动场所的筹建事项”。这是人为地割裂了“宗教团体”和“宗教活动场所”,这种割裂只有“宗教盲”才想得出来:教会与教堂本是一体的,作为组织的教会与作为建筑的教堂,一个由民政局管理,一个由宗教局管理,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早已被阉割得零零碎碎了。第十九条还规定:“宗教活动场所应当接受宗教事务部门的监督检查。”这就确立了本来是违宪存在的机构宗教局凌驾于所有宗教团体之上的“大祭司”的地位,使所有宗教团体都沦为被监管对象。

这两个并未通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审议并批准的、不具法律地位的部门法规,俨然高于作为国家基本大法的宪法。宪法中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的条款,居然被这两个行政法规颠覆和取消了。这两个法规如同两道紧箍咒,让家庭教会被迫处于非法状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近年来最具代表性的北京守望教会积极争取合法登记的努力,最终受制于这些不合理的法规而毫无进展。但是,愈来愈多新兴的城市教会不再逆来顺受,而是直接诉诸于宪法保护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的条款。他们高举宪法,当然地获得合法地位,进而迈出公开化的步伐。这些教会公开化的努力有以下之体现:租用写字楼聚会,创办教会的网站和刊物,与海外教会和机构展开交往和合作,在圣诞节、复活节等节日举行大型的晚会和布道会,积极参与四川地震等救灾活动等。可以说,家庭教会的公开化已经是不可阻挡之趋势。

教会的公开化,对教会而言至关重要。就连有官方智囊身份的社科院学者于建嵘,也大声呼吁为家庭教会“脱敏”。于建嵘在北大的一个学术研讨会上发表题为《中国基督教家庭教会向何处去》的报告,指出:“由于政府不接受家庭教会独立登记,家庭教会的法律地位不明确,致使教会领袖和普通信众有一定程度的不安全感,影响家庭教会正常发展。与此同时,由于家庭教会的法律地位不明确,相关政府部门在管理时无法可依,采取的行动不一定有利于让家庭教会与政府部门建立正常的关系。另外,由于家庭教会没有明确的法人地位,教会内部存在发生财产纠纷的隐患。”教会公开化,才能健康成长,才能与普世教会建立联系,才能避免异端邪教的出现,才能避免洪秀全式的人物利用宗教攫取权力。另一方面,教会的公开化,对社会而言也至关重要。教会公开化之后,可以激活民间社会的资源,理直气壮地参与政府力不能及的慈善和教育等事业,成为推动社会的公平与正义的建设性的力量。

显而易见,在家庭教会合法化与公开化的问题上,采取鸵鸟政策的不是家庭教会一方,而是政府一方。家庭教会不能登记并取得法人地位,责任完全在政府那里。鉴于此状况,于建嵘向当局建议说:“基督教家庭教会的发展方向是明确合法化和进一步公开化。承认家庭教会的合法存在,首先需要实事求是的态度,此外还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和稳健的治理技术。”当局会不会听取这一建言呢?迄今为止,我们看不到官方在宗教政策上作调整的迹象。

公民社会渐显端倪,基督徒公共知识分子群体浮出水面

“六四”之后二十年以来,中国民间社会的成长与变化,永远领先于当局对相关政策所做的调整。最近,《南风窗》杂志发表了评论家笑蜀的题为《开始介入现实的“新意见群体”》的文章,文章指出:“在中国,公民社会已经开始发育和成长了。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主要的还是一种言论意义上的公民社会。在中国发展最快的、最强大的公民社会的力量主要是表现在言论上,尤其是互联网言论上。在互联网上早就形成一个公共舆论场,也就是公民社会的一个雏形。现在,中国公民社会的发展进程正在发生一个根本的改变,它越来越从空中,从天上挪到地面,越来越与现实的力量对接,越来越变成一种现实的实际的社会力量。”在公民社会渐显端倪之时,在这个“新意见群体”当中,公共知识分子是一股相当重要的力量。

那么,何谓“公共知识分子”?历史学家张灏认为,所谓“公共知识分子”,第一项条件是“知识”,但是从一九八零年代开始美国也发现“知识分子”满街跑,于是也将知识分子分类,“公共知识分子”应运而生。对于“公共知识分子”来说,除了知识之外还要有“理念”,理念需要和改革方式更紧密结合,才能思考出参与公共事务的做法,背后是人文素养和身后的假设及思辨。

在中国大陆,“公共知识分子”成为一个热门话题,始于二零零五年《南方周末》评选影响中国的五十名公共知识分子。对于这张名单,出现了左右两方的不同意见。官方的保守力量在上海《解放日报》上发表评论员文章严厉批判,给这个活动扣上了“故意挑拨党和知识分子的关系”的吓人的大帽子;而本人也是公共知识分子的王怡,则在网络上发表他个人评选的最有影响力的五十名公共知识分子名单,列入《南方周末》因为言论禁区而不能列入的一些人物,如天安门母亲丁子霖、揭露萨斯真相的蒋彦永、刘晓波、廖亦武等。另外,从二零零五年起,网络上也一年一度地发表一份所谓“政右经左版”的百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的名单,此名单引发了许多网友的热议。

在这些名单中,一批具有基督徒身份的公共知识分子引人瞩目,如柏杨、远志明、何光沪、刘小枫、艾晓明、曹长青、傅国涌、李柏光、梁燕城、李和平、昝爱宗、郑义、王怡、余杰等人。从以上名单中可以看出,具有基督徒身份的公共知识分子的数量,远远高于具有其他信仰的公共知识分子,其比例也略高于基督徒在全部人口中所占之比例。又如在“六四”之后最深入和全面地阐明民主宪政理念的《零八宪章》的首批三百零三名签名者当中,基督徒的数量差不多占十分之一。新教进入中国两百年来,基督徒公共知识分子第一次形成了一个松散的群体。这个群体中的许多人,不是文化基督,而是生活在教会中的、在教会内部积极参与服事的基督徒;同时,他们也不是自我封闭、不食人间烟火的基督徒,影响力不再局限于教会内部,在社会上勇于作光作盐,为宗教信仰自由和社会公义而呐喊,在公共活动中愈来愈多地带出基督信仰来。

这些基督徒公共知识分子,虽然不是教会的“代表”,他们的公共言行却使得公众对基督信仰和教会产生了若干正面的看法。他们的种种公共活动,如作家之写作、律师之辩护、教师之教学、记者之报道、编辑之出版等,既是在非基督徒面前为信仰作见证,本身即为一种福音的预工;同时也推动整个教会的公开化,让家庭教会的现实处境受到世界之关注。这些基督徒公共知识分子在教会内部学习如何过民主的生活,在教会之外宣扬与实践民主的价值,堪称公民社会的先锋。

基督信仰在中国转型时期所提供的正面价值

中国社会的转型,既是制度的转型,又是文化、观念和价值的转型。如果仅有制度的转型,没有文化、观念和价值的转型,那么民主制度根本无法稳定和巩固下来。民主不仅是一种上层建筑、一种国家制度,更是老百姓的一种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找不到多少支持民主的、可以实现“现代转化”价值,在已经破产的马克斯主义、毛泽东思想中更是只能找到反对民主的价值。在此背景下,基督信仰能够为中国转型时期提供若干不可或缺的正面价值。

首先,是“人权至上”的价值。民主不是一种终极价值,民主仅仅是一种“最不坏”的制度安排。民主的目标乃是保障人权,包括少数派的人权,包括每个人的人权。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政治系教授滕达指出:“任何一种民主都基于一个假设,就是肯定每个人的重要性,可以在政治进程中发挥作用,能够在政事上做出抉择,造益社会大众。没有这个假设,‘民治’便无法实现。许多在极权国家生活的人以为透过民主,才会有更多的人权。但事实上人本身的内在价值若不受重视,则无民主可言。这种推崇人的价值的观念,在西方社会被视为当然。”恰恰是在基督教的价值当中,人因为是被上帝所造,具有上帝之形象与气息,而具有不被任何其他人所剥夺之自由与尊严。在不同文化和宗教信仰中,这是对人的自由与尊严的最根本的肯定。

其次,是“宽容与和解”的价值。中共建政以来,以户籍制度达成歧视性的城乡二元政策,此政策比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和印度的种姓制度更加恶劣。再加上近年来腐败的盛行、警察和城管等强力部门的暴力执法以及日益增大的贫富悬殊,使得民怨郁积,社会裂痕加深,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由一九九三年的每年一万起发展到二零零七年的每年十万起。统治者只求“稳定压倒一切”的结果,不探求稳定的基石何在,其统治方式愈来愈刚性。于是,官民冲突的暴力程度不断升级。面对这一巨大的危机,惟有基督信仰可以提供宽容与和解的精神取向与实践路径。南非社会转型的过程,便是一个可供仿效的典范:如果没有图图大主教及教会的介入,如果没有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在信仰支撑下的艰苦努力,仇恨不可能化解,和解不可能达成,国家亦不可能拥有一个长治久安的未来。中国要摆脱两千年来一治一乱、王朝更迭的恶性循环,就应当向基督教寻求“宽容与和解”的大智慧。基督徒的非暴力不是策略上和现实上的考量,而是基于信仰生发出来的恒定不变的信念,这是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最为宝贵的“定海神针”。

第三,是“爱与信任”的价值。今天的中国,最缺乏的不是资金、技术、知识与资源,而是爱与信任。在“大国崛起”的狂妄背后,是人心的贪婪、虚空与绝望。今天的中国是一个“他人就是我的地狱”的社会,是一个爱心缺失、信任匮乏的社会。国家是消灭爱心、破坏信任的凶手,近期发生在上海的“钓鱼执法”事件就是一个典型:城管部门为了捞取巨额罚款,整治所谓“非法运营”的“黑车”,居然想出了让执法者冒充病人,在路上拦下私家车,利用司机的善心搭车,然后反戈一击,将好心的救助者当作黑车司机,没收其车辆的“锦囊妙计”。后来,当事人被迫断指明志,在舆论与民意的压力下,当局才不得不道歉。当政府将所有的公民都当作潜在的犯罪的时候,政府自身便蜕变为最大的犯罪集团。在这样的社会中,公民不信任政府,人与人之间也无法有正常的信任。人们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失去了组建稳定的家庭的能力,社会的破裂首先从家庭的破裂开始。美国法学家伯尔曼指出,在西方的法学传统中,法律和道德(或者说法律与爱)之间的关系密切。耶稣说律法的要旨就是爱神和爱邻舍,在他的寓言中,好撒玛利亚人是倒卧路旁的陌生伤病者的邻舍。而儒家的礼法之分,即道德与法律的分离和以礼为尊的思想,“妨碍了中国全面参与世界社会法的发展”。所以,以圣经真理重铸“圣约”观念,方能在“圣约”之下建立契约社会;在耶稣“爱人如己”和“爱邻舍”的教导之下,方能让爱临在中国。惟有如此,中国才会成为一个正常的国家,中国人才会成为一群正常的人。

中国两千年的东方专制主义传统以及中共六十年的极权主义统治,这两大沉重的包袱,使得中国的民主化之路必定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为艰巨与漫长。学者李凡对教会有着相当之期许:“如果基督教要成为中国自由民权运动中一个重要的精神和道德力量来源的话,这需要基督教要对中国的社会有更多的同情心,有更多的关怀,有更多的介入,也需要家庭教会作为一支社会力量对解决中国的问题拿出实际办法,这就同时需要对中国社会公众关注的问题家庭教会也要关注,并有新的解释以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在诸多对民主化有益的因素中,走向公开化的新兴城市教会和基督徒公共知识分子群体无疑是值得期待的力量。他们的信仰及实践,有可能将中国带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好未来。

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八、二十九日

许知远:对话的困境(四)

在此刻的中国,你可以读到任何东西,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我们有了互联网,但它没有带来太多的改变。

戴晴这样说。二十年前,她在中国无人不知,一个勇敢、富有才华的新闻记者,不懈的社会活动家。她对寻求真相抱有异乎寻常的热忱,她追寻王实味、储安平的命运。他们都因拒绝在意识形态面前放弃个人的正直和独立的思想,而被淹没在扭曲的历史烟尘中。她编辑出版了第一本关于三峡工程的重要文集,提醒人们注意它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她也体验过牢狱之灾。

在过去二十年中,她仍勤奋写作,投身环保活动,但年轻一代已经很少知晓她了。她最近出版的关于张东荪的传记,只能在香港与台湾发行。她当年倾力反对的三峡工程,则一步一步、不可阻挡地成为现实。在此刻中国的公共空间,她的声音消失了。它不是来自于直接的压力与限制,而是让你淹没在更多、更杂乱的信息中,它让你的言论无法转化成有效的行动,而使言论仅仅沦为一种姿态,听众们则变得厌倦、以至于反感。

三峡工程再恰当不过反应出这种新的现实。一九九零年代初,富有正义的学者们仍极力表明自己的反对,即使一向被视作像皮图章的全国人大都有三分之一的代表表明自己的否定立场。但引人争议的工程最终还是在政治权力的主导下通过了,不同意见的专家被剔除出顾问名单。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巨大的移民工程、环境的隐患,吸引了新闻记者的注意,他们见证、描述了大工程下的个人悲剧。他们甚至也揭露出,工程所需的投入比当初计划得要多得多,带来的经济前景则不似当初描绘的美好。但工程已经开始,它有了自身的逻辑,很多组织和个人,都依赖它获取现实利益。而且它是因政治原因而起,终止它则意味着某种政治决策的失误。新一代的政治人物既不愿意冒险去否定上一代的遗产,也不愿意承担未来的历史责任。二零零六年五月二十日,当三峡大坝最后一方混凝土浇筑完毕时,没有一位高级别的官员出现在现场。

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停顿大坝继续生长。它变得越高大,质疑的声音就愈显微弱。而当抗议只能停留在表层现实,不能进入深入的分析,或通过已有的组织转为行动时,抗议就变得雷同,让人厌倦,公众转而寻找更新鲜有趣的东西。抗议者也身陷无力,而只能更加强调自己的姿态。贾樟柯二零零七年的电影《三峡好人》像是无力情绪的隐喻——错误难以被纠正,一切都已发生,我们最后能做的仅仅是将抗议转化成审美经验。

三峡工程不也正是过去二十年中国社会的隐喻吗?所有的异议声音,都将被某种方式吞噬和挤压掉。这个过程不是一九五七年百花齐放之后的万马齐喑,也不是一九八九年之后的肃杀冷漠,而是让你缓慢地自我放弃,不可救药地被边缘化。

如果说戴晴仍因昔日名声和活跃,仍因居住在中国,而被视作一个标志性的人物,那么这次在法兰克福书展中与她同时倍受争议的贝岭,则更少为人知。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他编辑的《倾向》。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坐在北京大学东门外一条小巷中的一间咖啡馆里发呆。临桌一个瘦弱的男子正从书包里拿出那几本书,这不是公开发行的出版物,他正在说服咖啡店的老板能够代卖,这多少有一点点风险。我记得当时随手翻阅过,却没有购买。我和朋友们在兴致盎然的谈论去做一个网站。对我们来说,硅谷是这个时代的中心,即使你热爱写作,也该去思考数字年代的商业规则,或是创办一本像《连线》这样的杂志。《倾向》仍在谈论思想、文学、甚至是流亡作家,它显得太陈旧了,似乎和这个充满希望、机会蜂拥而来的中国社会脱了节。我们都还年轻,希望自己迅速富有、著名、被人喜爱,从硅谷到中关村,一些青年人已经展现了他们直线式的成功奇迹。谁想成为一个愁眉苦脸的流亡作家?

这六十年的中国真是个奇妙历程。前三十年,人们经历了奥威尔的噩梦。他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信息被掩盖,真理被隐瞒,文化受控制。如今奥威尔的噩梦尚未完全醒来,赫胥黎的梦魇又叠加了上来,不需要努力的禁书,没有人愿意读书,汪洋如海的信息吞噬了人们的思考,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

我忘记是怎样逐渐知道贝岭的,或许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力让自己在新经济浪潮中变得成功和富有。我买到了能买到的所有《倾向》,还找到了他编辑的哈维尔的文集。我喜欢他语言的紧张感,尽管这大有模仿苏珊·桑塔格之嫌。我也得知他创办的中国流亡作家的笔会,我的几个大学时代的朋友也是其中的会员。但对于他们,我似乎总保持着某种距离。似乎是在潜意识里担心自己也会被驱赶到一个边缘地带。他们用中文写作,声音却无法被中国公众听到。与画家或是电影导演不同,他们的语言是地域性的,只有很少人的作品有机会被翻译成别的语言。读一首北岛的英文诗,和看一部有英文字幕的张艺谋的电影,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唯一抵达中国公众的方式是网络,但这经常变成了一个滑稽剧场。对中国现状的批评,经常滑向了习惯性的嘲讽。因为中国的问题太多了,所有的问题似乎都遵循同样简单的逻辑,而它们很难因为批评而改变,所以这些嘲讽和批评就不得不一次次重复,直到有一天变成了烦躁的谩骂。

对于一个异议作家,这真是个让人沮丧的游戏。最初你持有对现实的批评态度,是个自由派,但在某一刻你或有意或无意触碰了某个敏感边界,然后你被贴上了“异议”的名称。然后你的名字在公开出版物上消失了。它不仅是政治压力的结果,也因为出版社与媒体的自我审查。他们只能寻求在海外华人的出版物或是网络上表达意见。它感觉自己的表达空间被迅速压缩和抽象,然后不由自主焦躁和压抑,还有一个作家被读者遗忘的恐惧。只有很少的人能在这新的现实中,重新寻找自我,探索写作的意义。大部分人则在海外中文出版物和网络空间上,加倍表现自己的愤怒,他们开始沦为自己姿态的俘虏,他们原本的丰富性和延展性被抽干了,他们“异议”的身份逐渐强烈,而“作家”与“知识分子”的身份减弱。但他们中的很多都是自省之人,他们知道自己陷入了心理危机,于是很多人转而寻求更强大的精神慰籍。在过去的十年中,异议知识分子大规模投身基督教,多少像是这种心理危机的反应。这真是黑色的幽默,在中国经济成长最迅速的十年里,中国最成功的私营企业家最热衷的活动是登山,而且是集体性的,倘若一场雪崩到来,很多企业可能一下子陷入困境。而在中国问题变得日益复杂的十年里,自由知识分子则大谈基督教。八十年,朱利安·本达把那些投身于激烈的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之中的潮流,称作“知识分子的背叛”,而如今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突然性、不加分析地拥抱,是另一种背叛吗?

用背叛似乎太残酷了。在中国成为一个异议者从来充满风险。“在我们的文明中只有两种异议者:天真的英雄和标新立异艺术家”,匈牙利作家米克洛斯·哈拉兹蒂曾写道,“他们都注定变得无关紧要。”在米克洛斯写下这些文字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匈牙利模式正大获全胜。匈牙利政府在一九六零年代中期引入了市场经济,并放松了社会管制,它和普通人达成了这样一种默契——我给你更好的物质生活,你放弃对政权的挑战。这里有可口可乐、牛仔裤,捷克斯洛伐克的青年羡慕这里甚至还有摇滚乐演出。

专制政体、意识形态控制并未改变,但比起仍旧严酷的其他共产主义阵营国家,匈牙利像是个天堂,它更富有、也更自由,人们说它是“牛肉汤共产主义”。但只有敏锐如米克洛斯才会大声指出,这是天鹅绒监狱。监狱的铁栏杆虽然套上柔软的天鹅绒,但它仍是监狱。

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也获得了某种新的空间,但一种新的危险也随之到来。他们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和现有政治权力不仅达成妥协,甚至相互依赖。在这种情况下,异议者遭遇的挑战,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压迫,也来自他的同行、他的读者与观众。他们担心他的挑战,会破坏掉既有稳定的局面,危急他们的个人生活,担心他们已享用到的稳定和富足再度失去。这种焦虑,会转变成怨恨和疏离,他们远离这些异议者,拒绝给他们支持甚至注意力。“绝望的无政府主义是他们保持个人独立的唯一方式。”米克洛斯评论说。

权力对比的失衡、沟通渠道的堵塞,是催生无政府主义者的温床。除去姿态,他们无可依靠,然后他们又被姿态吞噬。戴晴与贝岭成为世界媒体关注的中心时,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而是因为他们的姿态。比戴晴和贝岭更不幸的是四川作家廖亦武。自从他二十年前写了一首触犯政治忌讳的长诗以来,他坐过监牢,四处流亡,坚持他独特个人风格的写作——关于中国底层人物命运的访谈。他的作品出现在纽约的《巴黎评论》这样的精英读物上,翻译成英语和德语,他也是这次法兰克福书展被邀请的作家,但却像之前的几次尝试一样,他根本出不了国门。

“似乎只有通过这样的事,我们才能被外界所知。”他不无绝望地说。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中国大陆的出版物上,除去朋友的小圈子和一个更小的国际市场,没人知道他的努力。即使人们谈起他说,“异议”的标签也会掩盖对他作品的理解。很多中国人,包括生活在海外的华人,并不喜欢他们表现出的对抗感。当他们变得著名时,往往使这个政权陷入窘态。人们觉得似乎自己刚刚开始分享一个国家的强大给个人带来的荣耀,这些异议者就要在这些荣耀上抹黑。一种奇特的心理已经形成,人们可以对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保持惊人的容忍和耐心,却对质疑者毫无耐心,担心他们说出的任何话,都会影响整体的荣耀。

但是一个丧失了异议者,或仅仅把异议者推入绝望的国家与社会,最终会陷入可怕的迟钝与僵化,失去自我纠正的机制与动力。此刻的中国不正陷入一种内在的僵化吗?整个社会看似活跃异常,但仔细探究下去,所有的活动、所有的个体都遵循着同样的单调逻辑。整个中国担心焦虑于自己在世界的地位,希望除去向海外输出工业产品,还能传播自己的文化。但文化本是自由生长出来的,是不同观念碰撞而出的,是人们诚实的感知世界的结果。无法如建造大坝、工厂一样,去塑造教授、培养作家。

对异议者的排斥,像是给我们的思想套入了牢笼,不可触碰的禁忌四处标明。思想和想象力,随之扭曲变形。它也窒息了自我对话的空间。当我们焦虑于不能与世界对话,总是被西方被误解时,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内部从未进行真正的对话,我们不尊重自己的艺术家和思想者,以及自己社会的创造力。人们利用艺术与思想,却从不尊重它,更没兴趣给它创造自由生长的空间。当我们越进行这种自我毁灭时,越对自己缺乏信任,却渴望外界、尤其是更强大国家的认可,越虚张声势地希望向它们输出些什么。

但这就是我们的现实。这个国家有如此悠久的历史,有如此惊心动魄的近代革命,有那么多活生生的、包含人间悲喜剧的个人经验,有那么多彼此交织的矛盾,倘若能够自由呈现与探索这些历程、这些矛盾,这些压抑、自由和荒诞,它将是人类多么重要的精神财富。但我们却漠视这一切,禁止一些勇敢和富有想象力的人去探索。而在一次次禁止之后,一场更大的内在危机到来了,最有才华的人主动放弃了这些探索,因为它知道这些探索注定困难重重,充满了莫名的危险。他开始只在规定的路径上、以被认可的方式来前进。于是,一种致命的平庸最终裹挟了整个社会,其中最杰出的头脑,也不过是为西方的价值系统提供了某种中国经验和案例,他们展现不了独特的方法、思想以及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