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为中国当代艺术注入神圣性

岛子简历

诗人、画家、艺术批评家、艺术史家。一九五六年生于山东青岛,先后毕业于西北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获文学学士、文艺学硕士。曾任西安市文联《长安》文艺月刊副主编,四川美术学院教授、美术学系主任,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艺术历史与理论专业博士导师。基于在个人生命、学术研究和艺术创作中对真理的寻求,一九九七年决志信主,一九九八年受洗归主。此后,一直致力于在当代艺术中倡导“圣艺术”的观念和创作。

岛子个人的研究和探索的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艺术史研究、艺术批评历史与理论、基督教神学与美学研究、诗歌写作及圣水墨创作。主要著作和译著有:《岛子实验诗选》、《美国自白派诗选》、《燃烧的女巫:西尔维娅?普拉斯诗选》、《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国当代油画研究:观念变形记》、《后现代主义艺术系谱》、《艺术哲学:艺术家的真实》、《建筑新范式:后现代主义语言》等。岛子长期从事美术学教学、视觉艺术研究、艺术批评及诗歌写作,并策划艺术展览。岛子是当代艺术领域非常少有的、活跃的集创作者、评论家、教育家和活动家于一身的公共人物。

采访缘起我很早便与岛子认识了,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便读到他翻译的美国现代诗歌以及略显晦涩的艺术评论,那时我虽然还没有接触到福音,但已经感觉到其中充满基督教神学味道。二零零二年前后,当方舟教会还是一个小小的查经班的时候,岛子曾经前来参加。后来,他参加了清华和北大以学生和教师为主的教会和查经班。

近年来,我与岛子一直保持电邮往来,经常分享各自的作品。在崇尚绝对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反信仰、反道德的前卫艺术圈子里,岛子以敬虔的信仰,以及在信仰光照下的艺术创作和评论,成为一个异数。他早已不是八十年代的“诗人岛子”了。摄影家肖全在《我们这一代》中写道:“我们庆幸,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抬腿迈进了一个新的世纪。我们是跨世纪的一代人,是苦难而有幸运的一代人。”然而,当我翻看这些八十年代的文化精英的肖像的时候,感到岛子已经不在这个“圈子”当中。

在与岛子的交谈中,虽然他有大学教授的身份,但他从不回避在有关当代艺术、当代文化和当代社会的“敏感”问题上直言不讳地发表批评性的看法,这一立场源于他在“六四”期间特殊的个人经历,更是有了基督信仰之后“因真理,得自由”的体现。在日渐僵化与腐败的学院体制内,他备受煎熬、深感苦痛。有一次评阅学生论文时,他给我发来短信,说看到学生陈腐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看到学生成为愚民教育的牺牲品,极为愤懑与失望。我回信说,上帝就是要让我们在这个弯曲悖谬的时代作美好的见证,你在讲台上的工作是神所喜悦的。他回信说,还是要坚持下去,至少要让学生们的灵性有一个“透一口气”的气孔。

在二零零九年四月的复活节艺术展上,我看到了岛子最新的“圣水墨”作品《圣三一颂》,他用“中国形式”表现“普世信仰”,画面上显示出光明的力量。二零零九年五月六日,我来到岛子位于北京北郊回龙观的家中,与他就艺术与信仰的关系的主体展开对话。

以谦卑的心接受上帝的恩典

余杰:艺术家都是一些很骄傲的人,也是很自由的人,随心所欲,个性张扬。他们很难接受教会中倡导的谦卑和虚己的价值,认为宗教信仰会成为艺术创作的枷锁。在前两个星期的复活节艺术展上,我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的基督徒艺术家以及这么多的作品。在讨论会上,他们都谈到信仰对生命和创作的双重光照,给我以很大的震撼和激励,也让我看到上帝在艺术家群体中所作的伟大的工作。若不是圣灵的力量,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艺术家成为基督徒?他们又怎么会聚集在一起,一边祷告,一边分享艺术道路上的诸般滋味?

岛子:我是这次艺术展的总策划,而实际上是靠圣灵引导,主内艺术家和诸多弟兄姊妹协力的结果。这次展览由来自中国、德国、美国、泰国、韩国等国家的八十八位基督徒艺术家参加,共展出油画、水墨画、装置、雕塑、影视、图片、书法艺术作品等一百四十多件。展览的主题是:艺术家结合自身对生命、环境、真理的理解与感受;从不同的视角,运用不同的艺术语言摒弃当代艺术中暴力污秽、邪情私欲对人的束缚与捆绑;重塑当代人对“崇高感”和“精神价值感”的认知;将生命的更新与蜕变,破壳与飞翔的精神实质,用艺术形式展现出来;促使人们从有限的“人文关怀”,转化并提升为对“终极关怀”的关注;倡导真、善、美的“圣艺术”理念,以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为果实;弘扬爱与和平,建造和谐、洁净的艺术环境。

尽管这次参展的作品,不是所有的在艺术上都达到了一流的水平,但有这么多的基督徒艺术家聚集在一起,本身便表明上帝开始使用这批人,让他们成为福音的管道。他们以创作实践证明,当代艺术并非都是虚无的、渎神的、反道德的碎片,当代艺术可以达至审美自律与福音的高度统一。问题是要植根在何处,如果艺术的现代性植根在深沉的灵性,现代艺术也可以成为普世价值的光辉器皿,这是被基督教艺术历史和发展规律所证明的,是一个自明的真理性的道理。

余杰:这么多艺术家成为基督徒,在新教进入中国两百年的历史上,可以说前所未有。这是上帝要在中国兴起一批有文化使命感的基督徒艺术家的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在这群基督徒艺术家中,你较早接触福音和较早领洗归主,与大多数参展者相比,也比他们年长一代,是他们的老师辈。听说你受洗已经有十年之久,可以分享一下信主的经历吗?

岛子:我大学和研究生先后受业是英语和文艺学,到九十年代转向艺术史研究和艺术批评。我先是在文学的意义上理解到基督教精神价值。八十年代在大学期间开始写诗,也翻译一些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我最喜欢的西方现代作家,十九世纪的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世纪,德语是里尔克、卡夫卡,英语是艾略特、叶芝,现在还是如此。每当阅读这些作品时,就发现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这力量不是人的或单纯的语言力量,乃是来自天家的爱的力量,来自超验的神圣世界的绝对启示。跟中国文学的差异太大了,中国作家倾向于俗世领域里追索其价值,尽管也有社会批判、人道主义和美学诉求,但最终只能发现那些价值是相对性的,而基督精神价值在人文历史和人文学的思考中却始终显示出无可替代的意义。所以,那时流行的“美学热”、“尼采热”、“萨特热”并没有激起我的热情,倒是一度沉浸在老庄、魏晋玄学、唐代禅宗等神秘主义学说中。

那时,中国的艺术家和诗人中还很少有人是基督徒。八十年代后期,中国的前卫艺术风起云涌,大家认为前卫艺术还可以不断推进,还存在无限的可能性,他们当然不愿皈依到某一信仰体系之中,认为这样就会被“限制”。经过了文革之后,毛泽东这一“伪神”信仰破灭,盛行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学术研究奉行实证主义、经验主义方法论,人们再也不愿皈依到某一更高的价值之下。在艺术圈子的朋友当中,我所知道的只有毕业于中央美院教艺术史系的高伟川是基督徒,她现在在海外全职事奉。当时她在中国美术馆工作并向大家传福音,大家都将她看作是怪人。大家对基督信仰并没有正面的认识,认为她的生活和艺术出现危机,没有能力改变现实,才不得不逃到宗教中去寻求安慰。

一九八九年,我还在北师大念研究生,“六四”给我的生命带来巨大的冲击。“六四”是我蒙召交响乐的一个悲痛的、具有灵魂唤起性质的前奏。此前,我认为文学和哲学可以作为一个读书人安身立命的终极追求,整天苦吟、沉思,妻女都顾不上,突然之间发现文学居然如此脆弱,权力和人心如此诡异,文学无法成为一种信仰来造就生命的境界。于是,便开始寻找真正可以信靠的力量。

学运开始不久,女儿玄玄刚三岁,突发扁桃体炎症,妻子领她住院打吊瓶,我从北京赶回西安看她。西安当时有二十一所高校,也有很多著名作家、诗人和艺术家,是西北地区思想最活跃的城市。“四?二六”社论出来之后,我预感到当局会对追求民主的学生和市民血腥清算,便劝身边的学生早日做好准备,我与母校西北大学的几位年轻老师一起讨论,计划组织一次无声和平游行便宣告结束街头运动。

这次无声和平游行共有三万七千人参加,加上自愿加入游行行列的市民,至少有五万人,场面很悲壮,但秩序井然。我们围绕西安古城主要街道和外墙走了两圈。因为听说北京已经有学生在与警察的冲突中死亡,许多师生都在头上蒙着黑布,举着黑布标语,那天西安城里所有的黑布都买光了。天上下起小雨,气氛异常悲哀、愤懑、凄凉,连在一旁维持秩序的警察都哭了。我策划了一个“行为艺术”,制作一个长达十米的黑色棺材,大家一起抬着上街,走在游行队伍前列。既是纪念死去的学生,“棺材”也隐喻对“官(棺)倒”的讽刺。后来,这次游行尤其是“棺材事件”被“有关方面”列为学运期间的三十几个“要案”之一。

镇压发生之后,我回到故乡青岛,青岛作家协会主席尤凤伟等朋友安排我住到一处僻静住所,一个人读书和写作。直到第二年开学,西安的国安警察才到学校找到我。一九九零年三月八日,他们对我审查,逼迫我承认是“幕后黑手”,他们早已划定了一个圈子让我去钻。我拒绝承认这个罪名,审问者拍着桌子说:“你不坦白,案件的性质将更加严重,给你一天晚上好好考虑。如果你再不承认,我们让其他学生来与你对质。”第二天,我仍然拒绝承认,一直僵持两周。事实证明,学运乃至那次大游行的主旨是要求政治民主、反腐败、反官倒,我的个人行为是自发、自觉的,我和北京知识界没有任何联系,甚至和老师、同学都根本没法取得联系。后来,因为他们手上并没有过硬的证据,只好宣布暂时停止对我的审查。

我的工作和生活因此受到种种困扰。幸运的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歌德学院的院长、汉学家阿克曼先生仗义相助,他聘我作歌德学院的图书管理员并参与他主持的中德文学交流项目,算是解决了生计问题。不久,官方发现我和其他一些“难兄难弟”在歌德学院工作,一份污蔑歌德学院是“和平演变的桥头堡”的内参很快出炉,歌德学院“挂靠”的北京外国语学院受到很大压力,他们的书记多次来找阿克曼。我很感激阿克曼,他顶住了压力。但我不愿让人家为难,便离开当时气氛肃杀的北京,在深圳跟一些朋友一起编辑《街道》杂志。那时候,我仍然没有找到一种可以让生命得以自足的价值。

余杰:我看到肖全的摄影集《我们这一代》中有一张一九九三年四月在深圳为你拍的肖像,你的脸上还有经过八九之后的虚空和落寞的表情。八九之后,尤其是九二年前后,北方知识分子纷纷“南下”,许多人认为南方的经济改革能带来文化上相对的自由。《街道》是一份让人耳目一新的杂志。那时,我刚考入北大不久,我也是《街道》的读者,也为《街道》写过文章呢。

岛子:在九十年代初,南都报和南方周刊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化立场及板块风格,《街道》和北京的《方法》、《战略与管理》构成南北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言论阵地。不过,南方根本没有思想自由。我原本希望《街道》办成一份新闻与思想文化结合的刊物,刚开始,审稿还比较宽松,不像北京的刊物要“三审”。我是编辑部主任,我这里通过了,基本上就没有什么问题。但很快我们就被深圳市委宣传部盯住,杂志被整改,我便辞职回到北京。在这期间,妻子在四川美术学院绘画系代课,院方要建一个美术学系,院长罗中立、美术教育系主任彭逸林、王林教授便商量聘请我去川美任教。上帝的安排就是如此奇妙,如果当时我不去四川,就不会与神学学者、艺术评论家查常平认识,而查常平已经领洗多年,当时在成都建立了一个家庭教会。他向我传福音,带领我走向神。

余杰:你是在查常平他们的教会中受洗的吗?

岛子: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变化,使我对人性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在信仰上也更加饥渴。一九九七年,我花很多时间熟读圣经,上帝的话语感动了我,我便作了决志祷告。次年秋天,我在查常平带领的教会中领洗。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是在一个弟兄的家中,有一个很大、很干净的浴盆,我是在浴盆中受洗的。弟兄姊妹为我祝福,围着我唱圣诗,那天我特别喜悦,真的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天开了,光直接照进心里。到一九九九年四月,女儿王歌诗出生,她的教名取gerace,是恩典的意思,翻成中文即歌诗,是赞美上帝的意思。感谢主,她的确很美,才十岁就长到一米六零,也很娴静、聪慧,始终是优等生。

余杰:后来,你一直参加教会的聚会吗?许多知识分子虽然受洗归主,但他们认为信仰是私人的事情,不愿意参加教会。据我了解,包括复活节艺术展上参展的基督徒艺术家,有教会生活的并非多数。你如何看待这种状况?

岛子:参加教会对基督徒灵性的成长是不可或缺的。我受洗以后,在四川美术学院发现有好多学生团契,便在其中的一个团契中聚会。五年后,我离开四川美院回到北京,但一直与这个团契保持着联系。没有特殊原因不会停止聚会。

在九八年之前,也就是辞去《街道》编辑工作回到北京那段时间,我有一段时间去崇文门教堂。这是“三自会”控制下的教堂。九十年代以来,“三自”的策略也作了一些调整,跟原来有所不同。以前,他们的牧师讲道之前还要讲一段国内国际的政治形势,爱党爱国的宣传,现在基本上不会在讲台上掺杂这些明显违背圣经的内容。但我能感到牧师的精神受到控制,小心翼翼的,没有在主里的平安喜乐,也没有独立的、属灵的创造思维。后来,我与燕京神学院的教师有一些来往,他们是“三自”控制下的神学院,这些教师说,“三自”的牧师很少有生命光景好的,“三自”之中几乎没有圣灵同在。

我到清华任教之后,这才发现,以老师和学生为主体的教会至少有七八个。我很喜欢学生团契的氛围,平时有等级差异的师生之间突然变成了弟兄姊妹,可以平等交流了。

余杰:这些年来,你在信仰上有没有大的波动和起伏?

岛子:在属灵的道路上当然遇到过很多问题,每个基督徒都有自己的“天路历程”。我也有非常软弱和灰心的时候,比如我曾发短信给你说,看到学校里种种的败象,过去怀有理想主义的学者多数都实际起来,要么市侩、犬儒,要么迷恋权力;看到学生的“过于成熟”的冷漠或玩世不恭,简直就想放弃教职,放弃伦理责任,去当一名“隐士”。这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处世方式,当他们不能支撑生命之沉重的时候,便回到由文化形成的蜗牛壳中,标榜所谓的“风流”、“隐逸”和“逍遥”。但是,我通过祷告,重新获得了力量。靠主刚强,是基督信仰与其他所有宗教不一样的地方。

余杰:据我观察,你们这代人中基督徒的数量似乎不多,这跟青少年时代经历文革的特殊体验有关吗?我跟许多五十岁左右的知识分子接触,他们一般都是在对毛的偶像崇拜破灭之后,认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真理,不愿意接受一种整全性的世界观,并致力于发展出一套自己的“信念”来。向这个人群传福音是最具挑战性的。

岛子:我们这代人可谓饱经风霜,走向信仰比较艰苦。中学毕业我十六岁,因所谓出身不好,备受歧视,便离开父母独自到北大荒谋生,有五年时间都在社会最底层种地、伐木、下煤窑、烧砖、教书,一九七九年才允许我考大学。我在一九七九年之前的经历和诗人顾城很相似,我和他同龄,八十年代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顾城是一个天才,在中国美学的灵智意义上,他是一个极具灵性的诗人,我把他看作是一个纯真的孩子。我去找他时,常常给他带吃的、穿的,因为他不会照顾自己,只有一件破旧的中山装,洗了之后就没得换。后来,上海女孩谢烨爱他,嫁给他,一度很幸福。他喜欢读书、喜欢安徒生、庄子、洛尔加。顾城喜欢搜集各种铜币,我帮他找了很多,他在这些小玩意当中找到了一些乐趣。后来,顾城出国后,我们之间的联系便少了。一九九三年,我突然得知他在新西兰一个岛上杀妻并自杀的消息,感到非常震惊,有大半年回不过神来。看到这样一个好朋友,优秀的诗人以凶残可怕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了,我很难过,但至今连一个追思他的句子也写不出来。为什么如此?是我不爱顾城吗?不是,我至今没有厌恶顾城,而是诅咒撒旦在世上的势力,只要一想到顾城,就赶紧祈祷上帝赦免我们的诗人,及时让我们规正。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我们这代人从一出生就远离了恩典,尽管被血水、泪水都洗个遍,就是没有领受圣灵的浇灌,因此看不到异象,没有把上帝赐予的才华用来荣耀上帝,而是生活在一个自我迷恋的虚幻时空之中,并且受到撒旦的捆绑,我们以一己之力如何能胜过撒旦。可能很少研究者会注意,顾城写过很长的鬼诗。出国前迷上了炼金术,还送给我一个他铸造的铝合金鬼面具,即鬼诗主题中的那个幽灵——“布林”,他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信仰。据我所知,在顾城离世前没有读过圣经,他没有看见那坐落在至高之处的城及其真光。我从这“活人祭”中得到很深的神学教训,人心不可以猜测神的意图,当神的时间满了、近了,全地都会疾风暴雨般归向祂的爱。

如何做一个知行合一的大学老师?

余杰:你刚才谈到大学的腐败和大学教授丧失职业伦理的问题。大部分大学教师随波逐流,很多人因为分得当局赏赐的一点残羹冷炙,就感恩戴德,自愿充当官府的帮忙和帮闲。比如北大教授孙东东居然说百分之九十九的访民是精神病人,北大近年来丑闻不断,不再是让民众尊重的最高学府和社会的良心。北大教授还向学生们推荐读《毛选》呢!由此可见,没有信仰的光照,人可以堕落到怎样的地步!再高的学位、再多的知识,也不足以防止此种堕落。

岛子:孙东东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为人师表,他才应当被送进精神病院去呢。北大坚守社会良知情形每况愈下,的确让人失望。《毛选》成为教授们推荐书,尤其是一些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教授推荐《毛选》,说明毛的遗毒在中国还没有肃清。有人是出于对专制意识形态的恐惧;有人是曲学阿世、苟且偷生;有人则属于心智迷糊,鬼混而已。很多所谓的前卫艺术家也很崇拜毛,主要是出于撒旦崇拜、封建权力崇拜,厚黑逻辑崇拜。我相信人被造时与上帝的关系是完美的,人心里充满了纯洁、全备的良知。泛神论的或邪恶的政治偶像崇拜之所以带有罪性,是福音十大戒律之首,其原因不在人被造时的状况,而是人堕落后的结果。基督徒当警醒,不应当对任何邪恶的偶像崇拜低头。

余杰:在这个大染缸中,稍有良心的教师,承受着外部腐败的压力和内心世界的煎熬,若没有信仰,单靠人的良心是无法支撑下去的。

岛子:我的朋友、人民大学教授余虹就是这样自杀的。这件事情让我非常自责。余虹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他差一步就得救了。他自杀前写的最后一部著作,是讨论尼采、福柯和海德格尔的,他对超越性的价值有了渴慕。如果那时我多花些时间陪他,与他谈谈圣经,介绍他到教会,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余杰:我看到余虹为画家丁方的作品写的评论,他多次提到“神性艺术”的概念,他也赞同丁方的理念——“自救”的努力要得到“他救”的搀扶,获救才有可能,否则“自救”的努力可能断绝“他救”之路,如果无限夸大自救而导致人的自大和对神圣存在的无视,人的获救就没有希望。从这些文字中我看到,余虹看到了人的有限性、人的罪性、人与神之间本质上的差别,他就差成为基督徒的“临门一脚”。如果有牧师牧养他,有教会接纳他,这一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岛子:二零零六年以来,余虹已经从美学走向神学。但是,比学术的转向更重要的是生命的转向。由于是经过风雨的知心朋友,我曾经向他传过福音,他也很愿意与我分享信仰方面的话题;但我特别后悔的是,一直没有带他去教会。教会生活能给人以真正的安慰,信仰的灵光和信仰的生活在教会里是最为集中的。基督徒需要“聚会”,基督教是“聚会”的宗教;基督教不像其他的宗教,如佛教是可以独自修行的。我想,如果余虹在某个教会中信主了,固定地参加教会的礼拜聚会和查经,肯定不会走上绝路。这个事件也刺激了我,让我意识到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短暂、脆弱的,我们需要常常传福音,如保罗所说的,无论得时不得时,都要传福音。因为有的时候一旦失去了某个契机,一个灵魂就失去了得救的可能。

余杰:所以,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中,基督徒越是要作美好的见证。你从四川美院到清华美院,在高校任教有十多年的时间了,作为基督徒,也作为教师,如何将这两种身份统一起来呢?学生都了解你的信仰吗?

岛子:具有基督徒身份的教师,不仅要有好的专业素养,而且还要身体力行,引导学生如何做人。根据宪法第三十六条,我既不能强迫学生接受基督信仰,但也并不刻意回避向学生分享自己的信仰。

我在四川美院的时候,院长是画家罗中立。在学校,老师和学生参加教会和团契,他认为这是个人的自由,学校不应当去干涉。当年主管意识形态的党委书记,为人比较开明,他与我有一些来往,有一次主动问我:“我们学校很多学生是基督徒,你说这种宗教信仰对他们有没有好处?”这是中国人通常会有的想法,一般都是从实用主义角度来考虑是否参加某种宗教,这种宗教是否能带来“好处”。我回答说,据你的观察,在基督徒学生中,有品学两方面都不好的人吗?这些基督徒学生不仅在学业上都很出色,在道德和人品上也都很优秀。教育出具备良好的专业素质和道德伦理的学生,不就是教育所要达成的目标吗?这位党委书记仔细想了一想,确实也是事实。他便不太干涉师生的信仰了。在四川美院那些年,我从来没有因为参加教会和团契而遇到什么麻烦。现在,从教会中走出许多青年学者、画家,在北京、上海、广州成为教学、研究的骨干力量。在西南地区的第一个圣艺术展览——为光作见证,也是以重庆当地教会的青年画家为主的艺术事工。圣艺术是一种纯洁的事工,就在于我们坚持荣神益人的神圣宗旨,参展艺术家都是清一色的基督徒。这种事工形式和属灵原则的实践,在当今世界上的福音国家也是罕见的,值得我们汉语神学去重视、去呵护、完善这种独特性,也值得教会舍得下功夫去精心牧养。

余杰:这几年在清华的教学工作如何?清华在中国高校中是最左的,是“红色工程师”的摇篮和大本营,近年来若干“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出自清华,清华校方号称“将党小组建在宿舍里”。清华的毕业生大都是既得利益者,也是现体制的坚定的拥护者。清华是我最不喜欢的一所高校。作为基督徒,作为保持独立的、批判的立场的艺术评论家,在清华这个相对比较恶劣的环境下,如何持守信仰,如何作光做盐?

岛子: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全国高校合并的浪潮中,中央工艺美院并入清华,我便应聘到清华任教。清华的大环境并不尽人意,一流的专家和教授要受制于末流的行政管理人员,比如秦晖先生在清华就被盯得很紧,虽然他的观点很温和,但某些大学政客们始终将他当作一根刺。相比之下,美术学院有艺术自由主义的传统和研讨艺术创新的气候,在清华又是一个相对边缘的人文学科,我们便有了一点伸展的空间。

尽管平时都有忙于自己的专业教学和研究,在信仰生活上可以交流的人并不多,但还是有例外。有一次,一位同事好奇地问我:“真奇怪,我班上的基督徒学生跟其他学生就是不一样。”我问他,不一样在什么地方?他说:“有一位基督徒学生,在写论文的时候,找到了一份重要的史料。按照如今大学里‘他人就是我的地狱’的丛林生存法则,一般人都会独占这份材料,写出一篇精彩的论文来,以显示其卓异不凡。这名学生却将材料复印了好多份送给同班同学。这种很少见的‘分享’的生活态度,让人吃惊。”

正是因为基督徒的这样一些细小的见证,让大家逐渐了解基督徒和基督信仰。

余杰:当你向学生讲授西方艺术史的时候,基督教艺术无疑是重中之重。学生对这部份知识感兴趣吗?他们有文化上的障碍吗?

岛子:我开设的专业理论课是艺术史研究方法论,以西方艺术史而言,基督教艺术毫无疑问占半壁江山。甚至可以说,没有基督教,就没有西方艺术,从拜占庭风格到现代主义,都有杰出的基督徒艺术家彪炳艺术发展史。不是因为我是基督徒,才有这样的看法,这是历史、是事实,没有人可以否定之。我当然要让学生了解和认识这样的史实,进而指导他们进入信仰领域的视觉解读。

欧洲的艺术,一直存在着追求圣洁的超验世界的传统。比如梵高,他早年是一位传教士,与矿工们一起生活,也画矿工的生活。他无私地去爱那些受苦的人们,简直就是一名准圣徒。我让学生从属灵的角度去认识梵高。再如更早的英国基督徒画家斯宾塞,他在一次世界大战服务于战地医疗队,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杀戮与死亡,为此他的绘画主题一直就是救赎与复活。如果不熟读圣经,不了解基督教历史即信仰发展的沿革,理解的障碍自然就很大。近年的神学教育有所改观,北京大学全校素质教育通选课程教材把张浩达教授的《基督教艺术与社会生活》纳入系列教材,是很具建设性的选择。

余杰:尽管艺术史离意识形态相对较远,但在目前的教育体制下也不可能保持纯洁和独立。有没有被官方洗脑的学生认为基督教是迷信,是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工具,所以要抵制基督教包括基督教的艺术?就像前两年所谓的“十博士”抵制圣诞节的声明那样?

岛子:我除了带硕士、博士研究生以外,一般从本科三年级起开课。无论讲艺术史还是艺术理论,大部分学生的知识准备都不够,需要给他们“补课”。但最严重的还不是知识的问题。很多学生沉迷在中共革命历史的弘大叙事中,比如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看法,多半来自官方的教科书,很少有人明白,是延安文艺座谈会背后的极左意识形态根子导致了文革反人类罪恶,导致国家主义美学假大空的浮夸、暴虐、阴暗和虚伪。

每次教新一届的学生,都感到仿佛是从头开始。学生没有建立起纯正的史观,迷信唯物主义和科学主义,对官方灌输的既定的近现代历史全盘接受,缺乏反省能力,没有勇气和眼光去寻求光明,不愿接受差异性的思想观念和史料。比如,如何看待文艺复兴,我告诉学生们,你们看看拉斐尔的圣母像,既具有人间的人性美,又不失神性,有崇高和庄严感。所以,文艺复兴不是以人性取代或打倒神性,没有神性,人性就什么都不是了。文艺复兴的“三杰”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达芬奇,都是把人的属灵的内在精神展现出来,这才是其伟大之处。

一九八九之后官方强大的意识形态控制,再加上消费主义的侵蚀,使得学生日渐成为“单向度”的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被磨平的、光滑的表面,不愿意接受有棱角、严峻的真实。工艺美院传统就是培养工匠的,不是博雅教育,不是培养艺术家、批评家和现代知识分子的。如今,学设计的已经过剩,现在政府鼓励自主创业去做小老板,开家文化公司,为广告设计作文案作企划,从大学到社会到处都散发着庸俗的铜臭味,这就是人文价值的沦落。当我向学生们讲述关于真理的问题的时候,很多人会反问:为真理而献身,有必要吗?太理想化了吧?面对这样的学生,有时候我也挺沮丧的。但身为教授,面对这么多年轻的失丧的灵魂,还是不能放弃,还是要告诉他们光在哪个方向。

余杰:艺术界仍然遍布偶像崇拜,缺乏基本的是非善恶的判断。这点比文学界还要严重。比如,那么多在毛泽东时代画过宣传画的画家,没有一个站出来忏悔的,他们对自己当年充当独裁者吹鼓手的作为毫无愧疚感。《毛主席去安源》那幅画,最近又拍卖出天价,画家与美术馆争夺“版权”(其实是“产权”),成为一个新闻焦点。我感到非常厌恶,这明明就是通过艺术来伪造历史、篡改历史。

岛子:这就是美术与文学之间的差异。文学领域,道统崩溃,文统自然一钱不值,今天谁会去看浩然的《金光大道》呢?而艺术领域不一样,艺术作品的两重性中有一重物质属性,一旦艺术品完成,收藏者不会考量其精神性或者审美价值,而着眼于它的收藏价值,一件物品只要有人收藏,它就能够成为一种“软通货”,而争议越大,往往就越抢手。所以,那些歌颂罪恶的作品,仍然在市场上有极高的价值。

余杰:如果艺术家们不具备超越性的价值,当然不会觉得画这些政治性的作品有什么问题,比如宣传大炼钢铁的画家,他才不在乎与此同时有多少同胞饥饿而死。这又彰显出信仰与艺术创作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一个具有真正的基督信仰的画家,无论在怎样的情境之下,都绝对不会去画人造的偶像,因为那样做意味着对信仰的背叛,意味着上帝的惩罚立即降临。我想,如果基督徒艺术家在整个艺术家圈子中占了一定的比例,必定能改变艺术界的基本生态。在这个意义上,像你这样具有基督徒身份的艺术系的老师当然是越多越好。那么,在你的学生当中,成为基督徒的人多吗?

岛子:我发现,在清华、北大的学生中,基督徒越来越多。我没有在公开场合向学生传福音,圣徒都是蒙拣选之后,自己行出来。学生们告诉我,他们受洗之后,要找教会聚会,往往是一祷告就发现,原来宿舍楼里就有主内的同学,海淀区的若干教会中学生占了多半。这是何等神奇的事情,二十年前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研究生比本科生更多地作独立的思考,也更愿意思考信仰的问题。在我带的研究生当中,有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成了基督徒,当然这不是我的能力,我也实在没有精力像牧师那样向他们传福,乃是上帝的大能,乃是圣灵的力量。

以我跟学生交流的经历而论,发现女生特别容易走向信仰,男生要困难一些。一个很有才华的研究生,到教会参加聚会之后告诉我,他不愿再到教会,因为教会都是一些底层的、低能的人,是一些失败者。现代艺术强调个性、解放、自由,个个都认为自己是时代的风云人物,根本不愿谦卑下来,认为到教会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他们不知道,为新而新的“前卫”,是有时间性的,很快就过去,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惟有上帝的道自有永有,超越时间空间。在上帝的光照下的创作,为上帝喜悦的创作,才能存留下来。

焦国标:“洋秋菊”遭遇中国式妒恨

美国姑娘朱莉,哈佛大学东亚系的毕业生,一个对中国抱有绮思迷想的女孩,中国安徽农民工保安刘士亮的未婚妻,为惹上官司的未婚夫而美国、深圳、安徽、北京到处奔走找说法,媒体称之为“洋秋菊”。朱莉的遭遇被许多人解读为司法制度的黑暗,实际上它的根子比司法黑暗更深。朱莉实际上遭遇了中国式妒恨,而且是三重妒恨。

第一重是家族妒恨。刘士亮找个洋媳妇,村子里并不是人人为他高兴。刘士亮的那些家族世仇(其实通常也算不上什么大仇,可是心眼愈小而仇愈大),特别是那些一向强于刘士亮的家族,必定妒恨交加。妒恨不可遏制时,就会寻衅找茬,出手灭你的喜气,败你的兴头,最好能把你的跨国洋婚搅黄或毁掉,让你休想借洋媳妇带来的人气和运道翻身。他的家族要永远盖过你的家族,他的威风要永远遮盖你的存在,这便是中国乡土社会的家族政治斗争。刘士亮的皖北五河县农村老家,是中国乡土社会的核心地区,这种家族政治争斗的氛围必定更浓重,更妖恶。虽然我没有调查研究,可我敢肯定地说:第一,刘士亮遭遇的人必定是此前有世仇的家族;第二,那个家族必定一向高于强于刘士亮家族。网上有话印证:“别看刘士亮找个洋媳妇,他还得服服帖帖听C所长收拾。”C所长何许人也?刘士亮对头的堂兄弟是也。

第二重是社会妒恨。刘士亮一介半文盲,一个农民工保安,竟然蒙美国哈佛大学的大学生爱上,这小子运气好得也太离谱了。在中国这个等级观念强烈的社会,刘士亮必须倒霉,否则所到之处角角落落的桃仁(人)儿杏仁(人)儿都不答应。在如此社会心态下,刘士亮不小心混到公检法手下,不脱层皮怎么成啊,对不起社会呀。据媒体报道,刘士亮的牢狱之灾根子在C所长。可是公检法一干人为什么都与刘士亮过不去?这就是社会心理土壤的问题了。C所长与之过不去是家族妒恨,公检法一干人与之过不去就是社会妒恨。中国民间有一种迷信,说宝贝(比如金子、人参、古董之类)都带腿,会跑,穷乏人捡到了也守不住,不是宝贝跑了,就是你有血光之灾,总之是你无福消受。这种迷信实际上是等级观念的一个折射。在等级社会的公众心目中,刘士亮就是这样一个捡到宝的穷小子,虽然宝不跑,可是无数人想制造血光之灾把宝弄跑,叫他无福消受。

第三重是意识形态妒恨。中国主流政治意识形态是一种仇外的意识形态,特别是仇美。过去与美国交往那是忍气吞声,如今不是崛起了吗,这美国小娘们再想在中国充光棍儿,搞特殊,搞治外法权,门儿都没有,这回得好好折腾折腾她。朱莉已经领会到了这一点:五河县政法机关“才不怕我们上访呢,他们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刘士亮的案子曾开过一次庭,引来一批国内媒体记者前往采访。为此,五河县法院在庭外破天荒地设置了安检门,以防记者携带微型摄像机或录音机进场。结果如何?法院请吃请喝,开完庭,没有一家媒体报道。国内媒体为什么全部背叛朱莉刘士亮?背叛职业操守?五河法院毕竟不是骑在他们头上颐指气使的中宣部大阎王,为什么?我敢说,记者们一定受到过上述仇美逻辑的煽动。不用调查,我还敢说,诸如此类的煽动性言辞必定在朱莉碰壁的各机关内部到处流传。中国的专政机关如今竟至于可以像糟蹋中国人一样耍弄美国人了,岂不是人人过瘾、上下舒泰?什么叫崛起?像不把中国人当人一样也不把美国人当人,像蹂躏本国老百姓的尊严一样蹂躏美国人的尊严,像欺侮本国老百姓一样欺侮美国人,这就叫崛起。等到把全世界的人都踩在脚下就像踩本国老百姓一样,那就是完全彻底真正地崛起了。

刘士亮太嫩,不懂中国社会。你一个捡到宝的人,理应低调做人,全身远祸,眼界放宽,不与池塘里打滚的土猪争高低。朱莉更不懂她爱的这个中国。“我男朋友的案子,使我更了解了中国城市和农村的巨大差别。”这哪里是城乡的问题啊,你在北京最高司法机关到处跑,北京可是城市的城市,怎么样?不仍然看不到一点儿公义的影子吗?城乡都一个德行,都是五千年的乡土中国。最可悲的是从地方到北京的各级官场。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末世,芝麻大的官位、露水大的前程就可以把普通老百姓,哪怕是美国老百姓,完全踩在脚下,无人过问,无人负责。但是,朱莉不信邪只信理,誓把邪恶的政法罗锅扳直喽的道义担当,值得我们为之呐喊助威喝彩。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为恢复公正而不避艰难困苦、饥渴慕义的美国贤良女朱莉!

2009-11-19 北京

杨恒均:美国访民真牛:给我们八分钟,我们给你八年

岁末年初的两个月是我休假兼读书的时间,一般都远离喧闹的大陆,远走他乡,两耳不闻中国事,一心只读我想读的书。连每天的上网时间也限制在一个小时之内,当然,电子邮件是不能不打开的,这毕竟是我同外界最常用的联系渠道。

仅仅这两天,就有十几位读者通过邮件发来了“命题作文”:某某地方被强制拆迁、机场滞留而不能回来的同胞、深圳颁布了如此荒唐的访民规则,还有福建三位因言获罪的朋友身陷大牢,当然,更多的是关于广州番禺的垃圾焚烧厂……

出国前到将要受到垃圾焚烧厂影响的丽江花园去看朋友,问一位房产公司的代理如何看垃圾焚烧厂,他无奈地说,政府说没有毒,只不过夏天会有垃圾臭味吹过来,不过,别担心,不只是丽江花园的居民闻得到,估计有三十万人的居民都受到影响。

我大吃一惊,广州闷热的夏天已经够呛了,再加上垃圾的味道?这是二十一世纪正在崛起的中国南方最大城市的体味?为什么要在这个地区建立垃圾焚烧厂?我走过世界上那么多城市,有哪一个现代化城市里的三十万——或者说三万居民,在夏天到来的时候,会和焚烧垃圾的味道共处?做出此项决策的官员们,你们的嗅觉是不是有毛病?

单单嗅觉出毛病还关系不大,但很显然,他们的眼光也出了问题。就我在广州买房后的短短十年经验来判断,不到十年,番禺垃圾焚烧厂附近的区域将会成为另一个人口集中的繁华区域,到时受到垃圾臭味袭击的人口就不是三十万或者四十万了。可为什么官员们做决策时如此的鼠目寸光?

有人说了,人家眼睛盯着钱袋,不用看到更远。再说,现在建,到时可以再搬迁嘛。是啊,正如我对中国城市的观察,马路上施工过的新土还没有干,就又被扒开了,不停地埋管子,换设备,都是垄断企业一声令下,你不更新设备,断你的气!结果,水泥地和柏油马路几乎被翻熟了,当然,据经济学家说,每“翻”一次马路,GDP也会跟着翻滴。只是可惜了纳税人的血汗钱。

不过,对广州番禺的垃圾焚烧厂,我一直不太介意。原因很简单,在这么近居民区的市区范围内建立垃圾焚烧厂,不可能不触犯众怒,到时民意难违,有好戏看,我就打酱油路过,或者围观一下,最多做两个俯卧撑。果然,昨天广州就出现了大批居民上访的情况。我想这一下领导应该听到民众的声音了吧?

据说昨天上访过程中出现一个很牛的现象,一名警察走进举着各种标语牌的静坐的人群中,要求上访的群众推选五位代表进去见领导。结果,群众异口同声地喊道:你们选五位领导出来见我们!

在邮件中看到这样一句话,我简直被彻底雷倒了,几乎是目瞪口呆,多牛逼的主人翁精神啊,多牛逼的二十一世纪的广州啊,多牛逼的公民啊——这种公民,怎么能够咽得下垃圾的臭味?

不过,当晚看到的消息和邮件却令人沮丧,公仆们没有出来见“主人”,口气反而越来越强硬。同时,一封老友的电子邮件证实缺乏政治嗅觉的不是那些领导,而是我杨恒均,“目光短浅”的也不是决策者,而是我老杨头。

朋友在信里告诉我,垃圾焚烧厂涉及到一些大人物的利益,大到能够让广州当局挺起腰板,大到连汪洋都不能挺起腰杆;和厦门PX不同的是,厦门民众有开发商的支持,而番禺这里,本来就是广州比较没有地位的人集中居住的地区,以前都是农民的地方,更不用说背景了。

朋友说,这次估计没有办法扭转他们的决定了,有钱的想办法搬家吧,没有钱的可以买口罩,或者适应几年,鼻子也就习惯了。至于说是否有毒,也只有政府说了算,对于我们这些和屁民一个级别的垃圾民来说,只有等到能够“开胸验肺”,或者毒死几个给他们看看,估计才会有效果,不过到那时,现在的决策者早就赚得满满当当地退休了,新上任的也正好想建新的垃圾场,从而从新分配利益……

朋友的来信话锋一转,大有推不倒政府决策就向我老杨头撒气的架势:你小子,整天鼓捣什么民主自由和法治啊,这么重要的有关民生的事,你躲得远远的,你即便不回来和我们一起上访,也应该写点什么吧?你真让人失望……

各位,朋友说到这个份上,还让我如何静下心来读书?其实,你知道我每个月收到要求我关注的上访,希望我写文章呼与鼓的信件有多少吗?我就是每天去一个地方,每天写一篇博文,都远远不够。而且,说心里话,我那些博文真有什么作用吗?真能够帮助到上访者吗?

我知道看我文章的大多是和我一样的无权无势的人。我写博客,他们留言,通过这个方式,展示我们这些无权者的权力。仅此而已。

再说,经过对全国各地上访的观察,我感觉到上访的作用实在是很微弱的。这么多年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的上访,掌握权力的人真正解决了几个问题?而更可悲的是,那少有的几个被解决的问题,上访者最后得到的,远远少于他们付出的。更不用说,能有几个上访的案子真正推进了规则、法律和制度的完善?

可是,上访却是我们这个神奇国度里民众唯一能够使用的办法,也是一种和写博客一样的“无权者的权力”。盼望开明的皇帝,祈求大公无私的包青天,跪求良心发现的“父母官”……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一直在写这个问题,我不是不去上访,而是想找到更加有效的“上访”办法。我甚至不忍心多看中国目前的那些上访案子——它们只让我看到了以眼泪和血汗铺成的上访路,以及掌握了权力者的傲慢和无耻。

在这种不受限制的权力面前,除了和你一样,跪下来祈求,否则,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所以,我唯有继续写博客,继续看书,继续走我的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看到上访的希望,或者其他的希望——所以,对不起了,各位,今夜,我继续读我的书……

今天晚上我读的书中除了两本世界哲学,一本小说之外,还有一本是长达1000页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自传《我的生活》,很吸引人,一直看到深夜两点多钟,仍然不想睡觉,正准备放下书时,被一句熟悉的话吸引了——

在克林顿竞选胜利在握的时候,他的竞选车队经过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子。这个小镇子的居民实在太少,团队没有安排在这里停留造势。当车队经过镇子旁的大路时,司机看到路边远远有几十个民众在那里等待,好像要上访的民众。当时克林顿忙了一天,已经累坏了,车队继续前进,不准备停下来。

就在接近那堆人群时,克林顿看到了那队人,他随即命令车队立即停下来,然后,他领着夫人希拉里走下车,后面跟着自己的竞选团队,来到几十个美国市民中和他们讨论自己的经济政策和环保、医疗改革,一一回答民众的提问和质疑……

克林顿为什么要下车?他看到了什么?那些美国民众给他下跪了?写了肉麻的欢迎标语?还是他需要在这里拍下亲民的镜头?都不是,当时那稀稀落落的民众挺胸抬头,趾高气扬,歪歪斜斜地站在路边,没有喊口号,也没有标语——不,他们写了一个牌子,就像昨天广州上街的市民举的那种牌子,只是美国市民举的牌子上面写着:“给我们八分钟,我们给你八年!”

克林顿看到的就是这一句话,这句话触动了掌权者的神经,于是,他谦卑地走下了竞选大巴,像一个仆人走向自己的主人那样。是的,那些人不是来请求和他见面的“访民”,而是要给他下指示,听他解释自己的政策的“选民”;他们不是来恳求他如何制定政策,惠及民生的,他们是来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管你多忙,你都应该停下来,听听他们的意见,说说你的政策,他们满意了,他们将选你当总统,将把权力交给你,将让你未来八年住在白宫里!

这个故事我其实早就听说过,但第一次看到克林顿讲述,并且是在我的朋友们在广州上访了一天无果,在我想为中国的访民们寻求更好的解决之道,在我准备用自己的博客“上访”的深夜里……

给我们八分钟,我们给你八年!在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面前,傲慢了几千年的权力顷刻间低眉顺眼下来;在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背后,我们深深地认识到,解决腐败的绝对权力的唯一办法是解决权力的来源问题……只要不是你手里的选票把他们推到权力的宝座上,即便你已经把自己当公民,把自己当主人了,喊出了连美国公民都喊不出的“你们选五个领导出来见我们”的无与伦比的名句,又能怎么样?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主人啊?

杨恒均 2009/11/23

管党生:当年为就要死亡的萨达姆所写的贺词

 

你好
老萨
今天下午我出去了
回来看对你的审判直播
已经结束拉
最近我经常看见有人死了
然后或者怀念
或者幸灾乐祸
你是大人物
还没有死
我就开始为你写点什么
不是悼词
是贺词
曾记得在集会上
你向蓝天开枪
可惜
你永远离开了你的宝贝
听说
结束你生命的方法是绞刑
安拉都不想让你享受枪的滋味了
今天晚上
我要用我不多的钱
买些酒
再买些猪耳朵
猪内脏
还有猪的其他东西
我这个自由主义者
就是要用穆斯林忌讳的东西
来庆祝你这个人类的敌人
最后日子的到来
庆祝
庆祝
庆祝
老萨
你的中国的信徒
有哈萨克血统的诗人
伊沙说的非常对
我对死去的
杨春光可叫“党爱”
对陈所巨是“省恨”
对巴老狗则是“国仇”
对于你萨达姆
我必须用人类的名义
(这个名义大的让我想笑)
至少为了杜杰勒镇143名什叶派穆斯林
为了你入侵科威特
为了你血腥镇压库尔德人
为了你镇压沼泽阿拉伯人民族起义
为了你库尔德大屠杀和种族清洗
为了你对五名什叶派宗教领袖的处决
我要说绞你一万次也不过分
更加因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让你这样的人以后永远不再出现

綦彦臣:从学术角度看《零八宪章》(下)

六,马克思历史哲学的伪发明

与叶小文较技术化的表达不同,上引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学者的文章,虽然大有激愤之情绪,但它的提问给出了一个体制内政治思维窘迫情况的描述。该文厉声而言:“我们想告诉西方,如果有‘普世价值’,应该把中国老百姓自古就懂的‘民以食为天’、‘和谐共处’、‘和而不同’这些宝贵的理念列进去,并且放在前面。”如此表达等于是说 “普世价可能值存在”,也存在扩大内涵的可能。然而,为什么体制内理论思维一直有一个先天性的排斥西方观念的定势呢?有人或许认为民族主义情绪使然。这只是答案的一部分。真正的谜底在于马克思在历史哲学中发明的“亚细亚生产方式”。

作为新的政治迷信,“亚细亚生产方式”之定论有着深远的负面影响。

马氏认为:中国、俄罗斯、印度那些具有代表性的东方国家,其古典社会中形成的劳动密集、效率低下的生产方式,决定着社会“基础经济要素的结构不为政治领域的风暴所触动”。它在政治方面又为专制主义提供了牢固的基础,人变成了政治迷信的驯服工具、传统规则的奴隶。亚细亚生产方式不可能产生民主因素,它与希腊城邦国民阶级权力主张的习惯截然相反。

亚细亚生产方式对中国六十年的政治哲学影响之深自不待言,而且它也是中国今日本身自认“中国人不适合搞民主”的思想根源。民族主义主张之所以被法定意识形态所认可,或者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能够向民族主义退守,端在于中国六十年来被“亚细亚生产方式”迷信所束缚。

这个迷信是伪民族主义的体制内合法性依据,它与“文革”时期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是一样的极端原教旨主义。也正是由于新的原教旨主义在体制内大行其道,才出现了如今左风盛行的政治生态,那些欺骗性偶像如雷锋又有了“复活”的机会。

七,我们的传统中有民主基因

之于“亚细亚生产方式”迷信,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并未能予以动摇。因此,统治集团内部出现“思想屠城”——围剿普世价值绝非不合逻辑,其内在道理正如改革开放带来的思想解,逻辑地放导致了六四事件的血腥后果一样。“亚细亚生产方式”迷信不会产生真正的民族主义,而它所产生出的伪民族主义恰恰是反传统政治文化的,即将中国政治文明中的积极因素予以摈弃。

站在“亚细亚生产方式”迷信的对面,简单挖掘中国古代政治文明的遗产,不难发现——我们的文化遗传里面含有大量的民主基因,简单列示即有惊人的收获:

(一)中国商周时期的城邦政治,不仅存在贵族体制内民主乃至采取武力方式实现体制内民主选举,而且《洪范》给出的政治决策模式是十分民主的,其程序中有贵族内部讨论,也有交付公众表决的宪法设计。

《洪范》是全球最早的宪法文本,远比它之前的巴比伦汉谟拉比法典更具超越财产法的特征。

(二)中国古典宗教传统与经典记载包含着大量的民主因素,比如易学中涉及反对宗族内部民主而致力社会民主的主张。如同人卦警告决策者“同于宗,吝”,就是说你只在小集团内部寻求一致性,前途不会光明。递进而言,一定要突破决策咨询的身份界限。

以此比之于中共的“党内民主”,后者实在是远无前者有洞见力。所以说,“亚细亚生产方式”迷信产生的政治思维,是中国优良政治文化发扬的最大障碍。

(三)中国古典社会中,存在着顽强的经济自由主义内核,它是一切权力控制之外的最基本社会恢复动力。从《史记•货殖列传》对经济自由的肯定,到晚清洋务运动派生的实业救国思想,都说明支撑中国文明从政治灾难中恢复的原动力之一是经济自由主义。

毛时代深重迷信“亚细亚生产方式”并享受它带来的益处,如工农业剪刀差对农业的剥夺而造就的工业积累,再如城乡人口身份的割裂。其反经济自由主义的“割资本主义尾巴”,正是对抗中国历史上经济自由主义传统的。

简单概括以上所述,中国的政治现代化必须以抛弃“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前提。虽然说邓小平理论被传统的庙祭原则续补于“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之后,但它的经济自由主义毕竟是与“亚细亚生产方式”迷信有本质区别的。这也是体制内开明派为什么以邓小平为宗庙新主,以捍卫改革为口号的原因所在。

中国积三十年改革开放,产生于民间及体制内“主动异议”(我本身就是一个个案)的自我解冻效应,对社会思想进步起到了巨大作用。历史会记住这一点。从1989年的六四事件到2008年的宪章运动,近十年之积功,新的政治思维基本具备了消解“亚细亚生产方式”迷信的能量。

八,自由市场制度并没失败

全球金融危机的发生为中国反普世价值的势力提供了“有力证据”——既然自由市场制度不是最好的,那么建立在它之上的多党政治等民主制度肯定也是有问题的。由此而推,中国例外于民主制度也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像《零八宪章》提出的“多党制加联邦国体”之类的政治主张也等于不攻自灭。用“中国模式”之经济效绩表达,伴以政治上的“北京共识”之全球攻势,目前已经成为反对自由市场制度的最有效话语。

中国正被全球反自由市场的理论力量所吹捧。比如,英国左翼学者马丁•雅克认为:中国将以文化霸权的方式在以后约五十年的时间里统治世界。不幸的是,在雅克们吹捧起来的中国统治世界泡沫之内,中国社会内部的分配不公积累的内在张力,随时都会使中国模式与北京共识破灭。此非危言耸听,中共内部高强度的政治道德砥砺信号亦大有自我警策之意。此种分析在本文上篇已有所引述,此不赘复。

之于自由市场制度,中国的威权资本主义确实利用了它的优点,然而,归根结底,中国的威权资本主义是权贵资本主义。简单地说,国家在实现社会公平方面的作为微乎其微。中国试图努力解决政府失灵问题,但以降低市场灵敏度为代价的选择则是极端危险的。但,这种危险是雅克们所不予关心的。

结语:政府何以内含于市场制度?

现代市场经济机制确立以来,政府的作用并不是外在于市场的,而是被市场内化的,因此,它已经成为一个市场因素。在这个基础上,政府又不得不接受市场信号的作用,以避免政府完全失灵。比如说,现在银行信贷刺激经济的投放量过大,不少银行主动缩减投放规模——至少不再对一线以外的城市建设进行信贷支持,业界称为银行业的“不合作运动”。

银行业的“不合作运动”说明市场信息通过微观主体利益反应,作用于政府决策。这样一个逻辑仍然是市场经济的基本性质,而不管所称的市场叫新教伦理资本主义,还是叫权威资本主义,乃至于裙带资本主义。仍然回到普世价值涉及的经济利益方面去看问题,政治抵抗在更大程度上是经济抵抗。所以说,不管中国体制内的开明力量如何坚持改革,他们还是没法在短时间内为市场的要素分配找到合理平台,国企的经济统治不会放松,新闻出版业也不会与民间“割江而治”。

实质性的问题仍然是——中国需要再启蒙——《零八宪章》做出了这方面的重大努力。

(2009年11月12日,全文完)

宣昶玮:中国民主进步缓慢,乃因现实的三个不够

一、中国民主化进程当前停滞不前

无疑的,中国大陆的社会,在改革开放以来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不是70年代以前那种封闭与僵化的社会了。

改革开放以来,不但经济所有制发生了重大改变,而且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几乎是天翻地覆的改变:现在人们的思想意识观念,和过去的情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同时由于人们经济上的自由,而导致了人们政治上的某些自由,例如言论的初步自由(但仅仅限于日常人们的社会交往方面,而不是公开的报纸和媒体上的自由,在报纸等方面人们的言论还是不自由的)。

在原先的期望中,人们以为随着经济的初步发达,中国社会的政治民主应该是逐步跟进的。政治上的民主也会步步前进,中国的民主化,也会和经济的发展一样,很快就会成为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的事实了。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如89年的事件和后来的法轮功,很快就证明这样的设想其实是一相情愿:中国的民主化过程,比想象的要复杂和艰难得多得多。

中国当前的民主化现状大家已经看到了,国内的新闻与电视依然是被严格控制着的;网络上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让官方无法控制的言论自由;但官方的企图严厉控制的努力,一刻也没停止过,无论是金盾还是绿坝,还是招募大量的网络评论员,以及不断的威胁关闭各个敢于大胆言论的论坛,可以说是很不太平;言论控制的企图,几乎从来就没有放松。近期又发生了拘留公盟负责人许志永的事件,和签署《零八宪章》的刘晓波先生被逮捕,至今还没释放。

无疑的,今天中国的民主化如果和东欧当年的民主化相比较的话,中国的民主化进程是极端困难重重的,到处是阻碍与限制,可以说是寸步难行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这样的问题,应该引起每一个希望中国社会文明与进步的知识分子的思考。

最了解中国情况的人,无疑是我们中国人自己;那些试图去到西方和东欧包括俄国思想家的理论中去寻找理论答案的人们,其实是吃错了药。

二、中国民主化进步缓慢,现实上是因为三个不够造成的

哪三个不够呢?

就是:
与民主有关的思想理论建设上的不够;与民主进步有关的舆论与宣传启蒙上的不够(行动上的不够);海内外民主知识分子的联合与团结的不够。

具体表现与原因有如下一些:第一是思想理论上的建设不够。表现就是:一是“在中国实行民主就会造成分裂与动乱”的反对民主化势力的观点,尚未被完全打破,有关的理论分析研究文章尚未被人们普遍的重视,这或者是因为有关的理论研究与分析尚有缺陷,或者是由于相关的成熟的理论文章与理论研究未被充分的宣传与给予应有的重视的缘故。二是合理的社会民主制度的制度设计,还停留在原有的那些制衡呀,三权分立呀,司法独立呀,舆论监督呀,等等老的思想家的理念水平上,而缺乏对中国现实社会的有针对性的思考与大的思想创造。三是总体的对中国民主势力和反民主势力,以及各个社会利益集团的,在中国社会演变过程中的作用、社会演化的内在合力轨迹把握不够,造成实际上的心中没底、行动上的没有方向,实际上的现实行动的缺乏理论上的指导。

第二是民主方面的舆论与宣传启蒙方面的不够,这是一种行动上的不够。主要的表现就是在国内和国外都出现了,在假冒的、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的鼓惑与煽动下,许多左派群众甚至中间民众,都表示了对于西方的不满,包括对于民主的不满;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只要有人一提民主,那么这些民众立刻就认为是西方的民主,而且一定有西方收买的职业汉奸在那里推销西方的民主等等价值观念。现在在中国,实际上大量说话的,说一些反对民主的话的,主要的声音就是左派和中间派群众,反而是特殊利益集团的头面人物却不怎么频繁的说什么反对民主的话了。左派民众有一个特大的特点就是头脑比较简单,容易上当,正好被那些和特殊利益集团暗中勾结的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利用上了,利用大量的左派和中间派群众来反对民主。这些群众到处都有,还在各个论坛的管理员职位上,他们反对起民主来,可谓铺天盖地。由于左派代表一些正义,例如维护弱势民众的利益、反对官员的腐败、同情社会上被官僚欺压的维权的人们,等等;所以左派民众的发言具有一定的影响力量,而且容易获得人们的同情。现在这些左派民众几乎异口同音的反对起西方、反对起民主来,可谓声势浩大,这对中国的民主化,是一种极大的阻挡与抵制:在《零八宪章》发表的同时,这种反对民主反对西方的民众的声音曾经很是高昂,把签署《零八宪章》的人们和《零八宪章》本身,很是批判了一番;而且这种声音与反民主的势力,又被特殊利益集团很好的利用起来了。造成这种情形的根子,就在与特殊利益集团暗中勾结的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的身上,他们是这一切结局的始作俑者。

而我们民主正义的进步力量现在又怎么样呢?还不怎么关注这一情况,还在那里自顾自的在那里说自己的话,什么民主好哇,中国应该民主化呀,之类的,却对于反民主力量的形成与成长,丝毫不进行研究,甚至也不怎么过问,由着左派理论大佬在那里迷惑民众,继续鼓动民众对民主人士的厌恶与反对。也就是说,现实的情况是左派理论大佬千方百计的算计民主势力与民主人士;而民主势力和民主人士却根本就不注意这些左派理论大佬,根本不把这些理论大佬当作对手看待,以为他们只是和中国的民主化不相干的一些维护已经没落的意识形态的遗老遗少而已。民主人士应该关注左派,应该关注工农,关心下层人民;那些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正是打着为下层人民说话的旗号,极尽其收买人心的政治的表演,迷惑了大量的左派民众,干成了专门保护特殊利益集团的反民主的勾当。而我们的许多傻民主们,还到今天都没明白过来呢。

中国的反对民主的声音今天这个样子,和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有很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关系,傻民主们到现在还没看懂,真是傻得很可以呢。这些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的所作所为最终的效果就是把民主力量打入万丈深渊,同时也让中国的特殊利益集团即专制集团的地位稳固得牢不可破,从而使工农的被奴役地位永远也得不到改变,使工农群众一辈子翻不了身;工农与知识分子是满盘全输,官僚集团和这些理论大佬是满盘全胜:工农们当然看不清楚这一点,傻民主们也看不出来么?!

中国的民主化必须要吸纳下层工农进来,也必须要考虑他们的利益与要求;而实际上过去那些著名的民主人士,几乎都没有在维护工农利益上发表过什么有力量的言论:这是这些人的聪明,还是他们的糊涂啊?

不错,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是不代表中国工农的真正利益;他们只是在利用工农来捞取政治资本;而主张中国民主化的民主势力也并不抛弃中国工农的利益,而且实际上是真正的代表着人民包括工农的利益;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在那里极力的进行政治表演,以收买工农的人心;而实质上却干着坑害工农的勾当;但是呢,工农大众却看不到那么远,也看不到那么细;而民主人士又不去揭露,又不去亲近工农:这就造成了那些冒充的左派理论家的有机可趁,于是工农便一面倒的跟着冒充的左派理论家呼喊,于是反民主的声音便形成了。

冒充的左派理论家玩的把戏是:在理论上我既然说不过你们这些民主理论家们(因为反对民主说民主不好毕竟是不得人心的);可是在利用工农群众来反对西方,又接着反对民主就是理所当然的:群众总是有理的,人民总是非常正当的。这些左派理论家玩的是让工农群众来和你们民主理论家们对阵,让你们的高深的理论有力量却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使:让你们秀才遇到了兵,白白浪费你们的唾沫去吧。这是唤起工农和理论家对阵的伎俩。

最后的结局是:工农尽管没有理论,但是他们有非常多的声音,反对西方民主的声音:于是在中国的现在,主张民主的声音却变成不怎么主流的声音啦,倒是反对民主的声音很高:结果是什么,大家早就看到过了。这样的局面下,中国的民主化如何会不缓慢呢?

主张民主的知识分子们开始给工农启蒙了么?没有;开始揭露那些冒牌的左派理论家了么?没有;知道哪些左派理论家是真正的和主张民主的知识分子的同志了吗?不知道;有这方面的调查与准备了吗?根本没有。

好了,既然这样,那么你们还要在中国搞什么促进民主化?你们连自己当前应该做些什么紧要的事情都稀里糊涂的,你们怎么能把中国的事情做好呢?

因此宣昶玮才说,中国民主化的缓慢是三个不够造成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民主方面的舆论与宣传启蒙的不够,这是一种行动上的不够。

第三是民主力量缺乏联合,国内的民主力量缺乏联合,国外的也缺乏联合。

造成这一现状的原因,是民主力量缺乏民主领袖人物,因为许多民主人士都是个人主义者也是自由主义者,他们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地位而和专制奋战着的,而不是为了别人更不是为了国家而和专制奋战的。他们当初选择作为民主战士,是和他们自己当时的身份地位有密切关系的:当时他们不名一文,地位低下,因此选择了一搏;而现在既然地位已经有了,名气也已经有了,所以就不需要再奋斗了。这是个人境界的问题,也是不怎么能够改变的。现在问题的严重性是:就是他们自己的这一状况,他们自己还未曾看得清楚呢,还在那里抱怨别人为民主尽力不够呢。

这些民主人士个个身上长刺,容不得别人靠近;又到处拉帮结派,营建自己把持的小天地,去和别的人组成的类似的小圈子,争夺各种有限的资源与利益。当国内的民主人士处于孤立无援的绝境之时,也不去思考怎样帮助?而一概的给予不闻不问;于是郭永丰只有考虑妥协这样一条道路了。

国内的联合条件更差,组建政党是不可行的;中国公盟的下场大家也看到了。但是我们应该还有别的正当的合法的道路,足以让民主人士能够联合起来。这在后面再专门讨论。

其他的还有:中国知识分子由于传统文化和过去无神论教育等原因造成的不道德的见利忘义,使得中国的知识分子不怎么关注民主对社会对民族对人类的价值与意义,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钱包是不是里面的钞票越来越多?自己的小汽车是不是越来越名贵?等等。总之中国的很多的知识分子现在已经把什么国家什么人类什么正义早就抛弃掉了,他们成了很势利的一类人:和那些贪官污吏其实是一样的人儿。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的民主化的进展缓慢,还有其他的一些很重要的原因,但不好公开的说出来,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好公开讨论的,有些要害的讨论反会被专制势力所利用的。

三、促进民主化进展,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由上面的分析与梳理我们知道,中国民主化缓慢是因为三个方面的努力不够等原因造成的,就是思想理论武器上的不够、宣传与舆论行动上的不够、民主力量团结与联合上的不够,主要是这几个方面,其他还有一些方面,已经不属于短期的人力所能改变的了。

针对上述几个方面的问题,解决的办法应该是:培养与发现理论领袖;对左派理论大佬加强理论揭露与围剿;民主人士要为工农的利益说话;发起团结联络运动:发起中国公民民主进步联络促进运动,使民主知识分子团结与联合起来。

思想理论武器不够的解决,必须进行培养与挖掘理论人才的努力,要注意培养与发现民主思想家和民主理论家,给予他们以各种支持,注意发掘理论领袖;但也不能采用拔苗助长的方式。民主人士在过去可以说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下过什么力气和花过心思,民主人士中可以说很少见到具有政治家和战略家眼光和头脑的人物,这是一项很大的不足。

对那些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要进行研究与揭露,这项工作主要应该由国内的民主知识分子们来做。要揭露这些人物的真实面目,宣传他们的卑鄙与无耻,网络上要形成一种对这些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的围剿态势。在围剿揭露这些第五纵队式的左派理论大佬的同时,要把一般的左派群众和这些阴谋家区别开来对待,我们要团结左派群众,要做团结工农的工作,要积极的为工农的切身利益发言,民主化运动必须吸收工农参与,否则会无法成功的。

要注意形成民主朋友联络圈子,要把民主知识分子尽量团结起来,成为一个个小圈子,能遥相呼应,方便交流,互相学习,形成气氛。

这些民主知识分子的联络圈子不应该是组织,也没有什么章程和纪律之类的约束,也没有任何条文与内部的明文规定,仅仅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联络与团结,一种促进交流与团结的方式而已。

知识分子在宣传民主思想与民主理论的时候,在进行理论探讨和对时局进行评论,在对某些人和某些团体进行批评和建议的时候,言论要合法、合理、和平、理性,要具有建设性的态度,要诚恳,要有耐性;以促使中国的民主化进程更快的进展,促进中国的民主与进步。

这一知识分子联合起来,团结起来,以温和的、理性的、合法的、建设性的、持久的行动促进中国民主与进步的运动,可称作“中国公民和平民主联络与团结运动”,是中国公民与知识分子,为促进中国文明与进步的一种新的实践与尝试。

四、结束语

中国过去的民主化进程,实际上在有过短暂的思想松动与言论松动之后,现在已经基本上停止了,甚至还在倒退。

人们的已经有过的促进民主的努力和行动,实际上是很缺乏大的理论上的全盘思考与安排的,几乎就是以随波逐流、漫无目标的方式,以散兵游勇式的个人勇敢与行为,在做这种非常艰巨的“愚公移山”的工程。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就是民主运动的思想和理论人才的缺乏,没有人具有战略头脑与战略眼光,特别是理论领袖的非常缺乏。

而造成民主势力到现在还是处于一盘散沙状态原因的,则是民主人士之中,缺乏具有政治家头脑的人物,各个著名的民主人物只会个人奋斗,和带领少数人奋斗;却不会、也没有想到民主促进运动要有统一与联合的筹措。

现在是到了应该改变这种混乱格局的时候了。

金  渝:大学回忆录——如饥似渴读小说

初进大学的那个学期,正逢校内讲事盛极一时。国内名望甚重的学者、专家、教授如李健吾、魏建功、王力、吴組湘、王瑶、季镇淮、吕叔湘诸公或接踵而至,或联袂莅临,在学校大礼堂做学术报告。他们操着漂亮的京腔或者艰深古奥的闽粤官话,都令我们新踏进大学校门的学生肃然起敬,诚惶诚恐。这些大学者开口托尔斯泰,闭口巴尔扎克,令我们“目不暇接”。

我在小学读过《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印象深刻。进中学后,读了《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古丽雅的道路》,又对柯南道尔、笛福、凡尔纳的作品大感兴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受压迫的人最容易接近鲁迅。我在初中就喜欢上了鲁迅。听了李健吾讲巴尔扎克和福楼拜,又想起鲁迅的多看外国书、少看或不看中国古书的主张,我深以为然。在大学里,除了鲁迅的书,我读了大量十九世纪的欧美和俄国小说;除托翁、莎翁、巴尔扎克翁外,薄伽丘、塞万提斯、易卜生、显克微支、霍桑、马克·吐温、司各特、萨克雷、狄更斯、萨勒日、梅里美、福楼拜、莫伯桑、雨果、菲尔丁、伏尔泰、乔治桑、乔叟、勃朗特姊妹、哈代、斯汤达、普希金、果戈里、赫尔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契诃夫,等等,都是我喜爱的作家。对我印象最深的作家是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和雨果等人。他们的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价值观给我以深刻的影响,使在生活中孤独的我在精神上非常富足。我终身信仰民主自由,除了源于生活中的贱民身份的自发要求,更由于十九世纪伟大作家的浸润和潜移默化。我经常回想,由于文革,我们在大学里没有学到多少知识,但是我读了很多优秀的外国经典文学,我感到大学没有白上,我很满足。

七十年代文革中,我除了读鲁迅作品以外,还有机会读了内部发行供批判用的苏联作品《你到底要什么》、《多雪的冬天》、《落角》,我感动和佩服得不得了,从没想要批判它们。八十年代我在张掖师专,又集中时间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二十世纪外国作家如海明威、毛姆、福克纳、斯坦倍克、马尔克斯的作品;不过卡夫卡、乔伊斯我看不懂。二三流作家的作品我也喜欢看。现在我还记得起名字的有《上帝的笔误》、《假如明天来临》,《汽车城》及姊妹篇《大饭店》《航空港》、《战争风云》及续集《战争与回忆》等。在岳阳,一向鄙视传统武侠小说的我,被金庸的小说深深吸引,他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我尤其推崇备至。当然,八十年代国内的好作品,如贾平凹、张贤亮、陆文夫、王蒙等等人的大作,我也没有少读。我以为,人生能有好书读,实为不虚此生。

我们上的是师范大学,兰大和铁院的学生嘲笑我们是吃饭大学。说实话当时没有人想将来当老师。班上小说迷不少,星期天都不起床,捧着大部头小说——多半是外国文学——从早到晚躺在被窝里如饥似渴地看。我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幻想当作家。还有几位是发誓要当是人的,诗人张某说,如果三十岁之前他做不出一首好诗,他就要自杀。

他三十岁时没有作诗出名,当然是文革害了他。晚年他却出了四五本诗集,自费。都是严守格律的古体诗。晚年的他骑着摩托车,养花、摄影、收集古董、痴迷黄河石,是一位性情中人。

第三个群体是酷爱古典文学的,多半是农村来的同学,个个老夫子气浓重,他们志向不明,恐怕情愿当螺丝钉。现在回想,肯定有一批人立志将来当官,但当时绝没有人敢于公开宣言要走仕途。

我们的女生李世兰是金嗓子,她的歌实在唱得好。吃饱了肚子,听李世兰唱当时最流行的《鸽子》、《美丽的梭罗河》以及苏联二战歌曲,我们觉得自己真是天之骄子,于是许多男生也大唱外国歌曲。

班上有“四子”:“肚子”王有林——年纪轻轻却有一个可观的罗汉肚,曾吟诗“骆驼,骆驼,你背上驮的是什么?啊,我驮的是毛主席著作”(后一句是他人杜撰的);“梳子”张民——他梳子不离身,时不时用来精心呵护头发;“镜子”张天麒——身揣一枚小镜,一有空就取出来顾影自怜;“刷子”韩满印——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刷自己的外套,他的衣服永远纤尘不染,而且为人严肃,我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科长”,非常传神,很有创意,几十年后大家还这样叫他。班上还有很多书法家,这些爱好书法的同学在文革中技艺突飞猛进,他们有意识地把写大字报当做练笔之道。陈剑鸣喜爱戏剧,朗诵起屈原的“雷电颂”,声情并茂,完全进入了角色。余存勇也很幽默,出口便是唐诗宋词,他还喜欢吟诵海涅诗:“我张着一张干巴巴的大嘴,虽然恋爱了六个月,可是还没有接过一回吻,啊,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们班没有太多的活宝,班风比较沉闷保守,不像乙班那样有众多的演艺人才,活跃得不得了。

然而我们班排球队威名远扬,连体育系也畏惧三分;对体育毫无兴趣的我,在炽盛球风下,也做了丙队的候补队员。学校严厉禁止谈恋爱,我们就竭力压抑性躁动,而且深以为耻。有限的排遣是写“月亮啊月亮,你是我的婆娘”(王诗人的名句)之类的歪诗。更多的时候,住在南一楼的四楼的我们,站在宿舍窗口,俯瞰来来往往于饭厅和宿舍路上的东楼(女生楼)女生,给她们打“良好”、“及格”、“不及格”的分数。去水房打开水的我们,常常因为呆看来打水的面目姣好的女生(多半是外语系的),看得出神,热水瓶灌满了,开水哗哗往外流,结果遭到周围男生的嗤笑,不得不红着脸赶紧低头仓惶而逃,内心有做了流氓事的负罪感。

从文科楼到宿舍区是一条直通的小马路,路两旁是快要参天的槐树和柳树。傍晚,微风和煦,三五成群的学生臂下夹着书本,或优哉游哉或大步流星,去教室上晚自习。下自习回宿舍,小马路上莘莘学子成群结队,或哼唱歌曲或激烈争论问题。夜空深不可测,繁星密缀,槐花飘香,沁人心脾。那是很惬意的。

那时青年人思想单纯,所谓的多愁善感,往往是窗外下着蒙蒙秋雨,秋雨中墙外农田的瓜豆和一行行杂树显得安静,甚至温柔。望着秋雨中的田园景色,细细品味人生,忽喜忽悲。鲁迅说:有人“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去看秋海棠。”坦白而言,这人便是我。斯时我所恋慕的,是林黛玉。中文系学生自然爱读《红楼梦》,不大不小的《红楼梦》热,时不时地形成。高年级有学生走火入魔,跑到我们宿舍吐沫飞溅地论证贾宝玉和秦可卿有性关系,我们嗤之以鼻。那时不只是我,绝大部分的男生,都是林黛玉派。

到了八十九十年代,大中学生都是清一色的薛宝钗派,这种观念上的不同,正是时代的不同啊!

一九九一年在西安工作的杨柽楠到兰州,我们数人作陪重游校园,校园已然面目全非,我们看到的是楼宇壅塞,店铺星罗棋布。学生如潮,勾肩搭背的比比皆是。压迫局促感不期然而至。那大片的枣树林和苹果园没有了,诺大的生物园也没有了,玫瑰园也不成其为园了,耸立水塔的小山杂树林完全不见了,只有文科楼院子里的大核桃树,老态龙钟,还守望在那里,我们不胜唏嘘,慨叹人生无常。几天后我赋诗一首:

“重返校园忆当年,二十八载弹指间;

槐花芬芳五月夜,梦乡黑甜星期天;

东楼佳人回明眸,西邻才子获灵感;

喟然长叹定睛看,到处绿女挽红男。”

颈联所写,是一二年级时的情景。五六月夜里从教室回宿舍路上槐花沁香,是永不能忘怀的啊!星期天男生们大抵都很能睡懒觉,有直睡到下午四五点的。不过多半不是酣睡,是缩在被窝里读大部头的小说。我记得每学期我能读四五十部十八十九世纪的外国名作。至于颔联所言,是大学生活的后期了。是泛指,并非特指。那时全校的女生住在宿舍区的东楼上。南一楼、南二楼、西楼住男生。我们中文系男生住在南一楼的,与东楼紧邻。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得是得不上的,不过女生去饭厅再回宿舍,必从我们楼下经过,我们可以先睹为快,大饱眼福,须知校方是严禁谈情说爱的。大学后期,校内混乱,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胆大的学生开始偷偷摸摸谈恋爱,打速决战。我辈有贼心,无贼胆,何况又为安身立命而愁肠百结,对女生也只是偷看暗想,并不敢存非分之想。“绿女红男”云,是九十年代校园里的风景线,我倒不是对男女生授受不亲荡然无存心怀不满,而是对他们衣着时髦很是羡慕甚至嫉妒,六十年代我们衣服褴褛,想起来不能不自惭形秽。

在六四事件后宣布退党的中国译界泰斗杨宪益辞世

最先将《红楼梦》等古典文学名著英译介绍给西方的中国著名翻译家、诗人杨宪益周一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四岁。

杨宪益在六四事件后宣布退党,学运前领袖王丹形容,杨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对其逝世连续叹了三句「非常悲痛」。

祖籍安徽的杨宪益一九一五年出生于天津,一九三四年留学英国,在牛津大学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学、中古法国文学及英国文学,把《离骚》按照英国十八世纪的英雄双行体的格式翻译,并透过朋友认识了英国传教士之女戴乃迭,并在一九四零年的抗战期间与戴乃迭返回中国。

回国后,两夫妇连手翻译中国古典小说《汉魏六朝诗文选》、《唐代传奇选》、《宋明平话小说选》、《聊斋选》、全本《儒林外史》、全本《红楼梦》等译成英文,同时把荷马的《奥德修纪》、萧伯纳的《卖花女》、法国凡尔纳的《地心游记》等欧洲名著译成中文出版,死前最后一本着作为《去日苦多》。

不过,盛名未能为两夫妇带来安逸的生活,两人在政治运动中历尽坎坷,在「反右」运动中,杨宪益被指「右倾」;文化大革命时,夫妇同时下狱。出狱后,长子因受刺激过深,一九七九年在英国自焚身亡。中共六四镇压学运后,杨宪益公开发表谴责声明,并自动申请退党,但最后则被中共革除党籍,妻子因忧虑过深,于一九九九年病逝。杨宪益在其自传中解释,如果不那样做,就会觉得羞愧。

杨宪益有名士风范,爱烟嗜酒,人称「酒仙」,与妻子相濡以沬数十年。戴乃迭辞世后,杨宪益没有再做翻译。

杨宪益一九九三年获香港大学颁授名誉博士学位,今年九月获中国翻译协会颁发「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杨宪益晚年得淋巴癌,住进北京煤炭总医院,但因癌细胞已转移,药石无灵,于周一清晨六时四十五分病逝。

六四学运前领袖王丹周二早上获悉杨宪益辞世,发文向朋友表达伤痛,他说,曾为他公开呼吁的杨宪益,是他心目中五四一辈文人的典范,流亡在外时仍然有通讯,对杨死前未能相见,视为憾事,并连续写上三句「非常悲痛」。

狄马:傅雷之死

翻译巨匠傅雷的愤然辞世,乃是在1966年的一个孟秋之夜。9月2日的夜晚或3日的凌晨,58岁的翻译大师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殴打、凌辱,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吞服了巨量毒药,辗转而亡。两小时后,他的夫人朱梅馥从一块浦东土布做成的被单上撕下两条长结,打圈,系在铁窗横框上,尾随夫君而去。

没有谁会注意到这样一条消息。在一个恐惧四布、人命如蚁的年代里,“自绝于人民”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当女佣周菊娣失魂落魄地将二人亡故的消息报告给当地政府后,几个神情傲岸的片区警察经过匆匆的讯问就决定火化,甚至连近在北京的傅敏(死者的次子)也来不及向父母的遗容告别,就匆匆地掩埋、拉倒,像送走一盆过时的盆景。

几乎所有傅的亲属、朋友都痛悼了傅的英年早逝,谴责了林彪、四人帮的倒行逆施,实际上傅在此前已多次透露了死亡的消息,仿佛最后的几年不过是死神在挑选吉日。

1957年,傅以“亲美”、“反苏”的罪名被上海市作协开会批判凡十次之多,但因拒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而无法戴帽,而到1958年的“反右补课”中,傅却再也无以幸免。在一次专门为他召开的批判大会结束后,傅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而沉重回家。见到夫人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不是阿敏还太小,还在念书,今天我就……”

1966年,当一场史无前例的恐怖主义浪潮席卷中国的时候,傅已预感到自己在劫难逃。他对来家探望的周煦良明言:“如果再来一次1957年那样的情况,我是不准备再活的。”而当“运动”才开始一月,他就向朋友们喃喃自语:“我快要走了,我要走了……”,仿佛灵魂已急不可待。

而现在,这只昂首天外的天鹅终于等到了上路的机会。经过从这年八月底开始的四天三夜的查抄、罚跪,变着花样的辱骂、殴打,他觉得动身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大地上已失去了逗留的理由。他头朝天堂、眼望故乡,将一杯和有毒鸩的药水仰脖吞下。他不再妥协。

II

就这样,当第二天上午,女佣周菊娣按时起床准备为他打扫卧房的时候,发现平日生活像钟表一样刻板的译匠没有起床。他已经永远地睡了。

又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光,户籍警察左安民闻讯赶来,发现书桌上有一个火漆封固的包裹,上面写着:“此包由××路×弄×号朱人秀会同法院开拆傅、朱”,里面是几个装着钱、物的信封,以及一封由工笔小楷誊写而成的遗书,全文如次: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侯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这是人类历史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杰出心灵才能作出的超常反应。它清晰、周密,将智慧赋予人的坚忍和冷静发挥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程度。让我们回忆一下他在临终前的最后几天里所受的种种横暴:为了搜寻“反革命证据”,戴红箍的“红卫兵”挖地三尺、煞费苦心,甚至把傅家花园里的月季也连根拨掉;震耳欲聋的口号,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傅雷夫妇先是被罚跪在地,继而被人拉到长凳上戴高帽;……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人有条不紊地书写他的死亡文告,甚至连火葬费,保姆可能需要的生活补助,姑母首饰的赔偿额都一丝不苟地抄出,仿佛这一切在他心中早已酝酿成熟,现在所做的不过是照单誊录。

这和苏格拉底之死完全不同,这个同样是饮鸩而死的雅典人是至死都相信自己的无辜,而恰好是这“无辜”,鼓舞了他赴死的勇气。他坚信神明让他现在死去,不但避免了因年老带来的痛苦,而且雅典会因错勘贤愚而遭到永恒的报复。“如果我不义地死去,这乃是那些不义地处死我的人的耻辱,因为,不义既是可耻的,不义地做任何事岂不都是可耻的吗?……我看,后人对前人的看法,是随着他们生前受不义的待遇或者行不义的事而不同的”①这个杀气腾腾的预言在后来得到验证,雅典的民主法庭因为错判哲人而蒙受了几千年的诅咒,而苏氏本人的道德学问却没有在这场无休止的争讼中贬值。

但傅雷有什么呢?难道他比这个雅典人更相信神所赋予的“永恒的正义”吗?“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这个谦卑而自渎似的陈述表明这个东方文人对杀死他的权力以及代表这种权力的暴政并没有深刻的怀疑。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个人坦然赴死?这个问题不妨容后商议。

耐人寻味的是,这两个从完全不同的信仰背景里生长出来的智者,面对死亡却显示了惊人相似的冷静:据柏拉图回忆,苏在众多弟子肝肠欲断的哭泣声中兴致勃勃地接过了盛有毒鸩的酒杯,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慌乱和忧惧。当无情的毒药发作到腰部时,他掀开了脸上的白布,说:“克里托,我们应该还给阿斯克勒皮俄斯一只公鸡,记住这件事,千万别忘了。”从这个角度上看,傅就是苏格拉底在远东的忠实兄弟,他在遗嘱中事无巨细的钱款处理,不妨看作是对“苏式死法”的下意识摹拟。

除了在信仰观念上的先天差异外,傅与苏还有一点真正的不同。有资料显示,苏直到去世的那一天,他那个著名的悍妇还领着孩子到监狱里大闹了一场,而傅却至死都沉浸在神赐的幸福之爱里。

现在让我们费一点笔墨谈一谈朱梅馥,谈一谈这个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女主人。据与傅家有长期交往的朋友回忆,造化在这个女人身上显示了一种极其奇特的矛盾统一。受的是完全的西式教育,在音乐、书画、英文小说的鉴赏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但这些现代的文化训炼并没有磨蚀掉这个女人天然的内在之美。她的性格、气质、应对事物的态度完全是东方古典社会贤妻良母的典型。在给儿子傅聪的信里,她这样解释自己:“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苛,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她,我原谅他。”这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追随,这种对真理、正义力量的由衷敬畏,恐怕是现在一些半生不熟的女权主义者,自以为是的“知识女性”,张牙舞爪的“女强人”们所无法理解的。她把东方女性的温存与高贵,坚定与自信,仁爱和牺牲发挥到了令上帝也为之落泪的程度。

让我们把目光收起,重新回顾一下她在1966年9月2日的下午,也就是她在辞别这个世界时所留给我们的最后信息。

那时杀心已定、去意已决。青年恐怖组织成员带着胜利的得意,绝尘而去。面对满地的狼藉,她对周说:“菊娣,衣物箱柜都被查封了,我没有替换的衣服,麻烦你到老周(煦良)家给我借身干净的来。”这是一个女人对世界的最后请求,那就是要体面地死去。

大约在晚上八点左右的样子,夫妇俩吃晚饭,朱对周说:“明天小菜少买点。”这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我曾无数次地看过傅雷遗书的影印件,但每次面对结尾的签名时,我都要问自己:这“梅馥”二字究竟是傅雷的代笔,还是朱的亲笔题写?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们可以想见一双女人之手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次签在丈夫的后面时那滴血的颤栗。

到现在,我们仍然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夫妇在赴死前的最后几小时里商量过什么,但验尸报告告诉我们,傅比朱早死两小时。也就是说在这两小时里,一个女人要亲眼目睹自己相守34年的爱人先是喝下了毒药,继而痛苦地痉挛、抽搐,最后辗转死去。这对朱来说,实际上经历了两次死亡:前一次是心死,后一次是身死;前一次是精神亡命,后一次是灵魂投奔。

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是,朱在投缳自尽前,先将一块棉胎铺在地上,然后才将方凳放上去——他的目的是,不让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影响了别人的休息。

III

到现在,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傅雷为什么而死?是死于“士可杀,不可辱”的人格悲愤,还是“文死谏,武战死”的道德律令?是死于儒家的入世不得,还是道家的超然解脱?是死于个人奋斗的穷途末路,还是国家信念的分崩离析?这些问题都不是一下能解决的。

可以肯定的是,与司马迁、“竹林七贤”、徐文长、李贽、龚自珍、鲁迅等一大批东方抵抗知识分子相比,傅雷其实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叛逆”。他当初选择巴尔扎克的翻译,并不是出于个人的兴趣,而考虑更多的是政治的安全。翻译一个被全人类的革命导师封为“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得多的现实主义大师”②理所当然地会得到国家意识形态的默许和支持。而饶有趣味的是,这个具有“了不起的革命辩证法”(恩格斯语)的作家却写了大量的既不“革命”,也不“辩证”的东西,这使得傅雷的翻译一时竟难以为继。

他在1964年一封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郑效洵的信里,这样谈到他的翻译:“比较适合吾国读者的巴尔扎克的最优秀的作品,可谓遗漏无多”,可是另有一部分,“或宗教意味极重而以宣传旧社会的伦理观念、改良主义、人道主义为基调”:“或艺术价值极高,开近代心理分析之先河,但内容专谈恋爱,着重男女之间极细微的心理变化”:“……诸如此类名著,对我国现代读者不仅无益,抑且甚难理解”。他的结论是,不宜再译。

这其实是一种双重人格在艺术理念中的投影,一方面,西方进步的思想艺术使得任何妄自尊大的人都不可能闭目塞听;另一方面,来自某种先天的抗拒,又使他无法放弃对传统意识形态的本能留恋。

果然,在1957年,当国家意识形态以“阳谋”的手段诱使知识分子“陈情进表”时,傅雷竟然较早走出书斋,成为上海市政协的“左拾遗”。在一次以“特邀代表”的身份参加完“全国宣传工作会”后,他这样写信告诉远在波兰的儿子:“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毛主席,时时刻刻作出许多伟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地鼓励你前进!……照着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领导才好”③。

痛切、热烈、天真无邪地为一个国家乌托邦奔走呼号。一切怀才不遇和乖张怪戾的激愤现在都离他而去了,他沉浸在了种族的廓大怀抱中。

——这种热情洋溢的投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但对一个有着明显士大夫气质的中国文人来说,一切似乎又是那么顺理成章。

而国家政权最终还是抛弃了他。

一场“和风细雨”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持续不到一个月,暴风雨就突然降临。随着一场全国规模的整肃运动严厉地开展起来后,傅雷立即以“亲美”、“反苏”的罪名被打成“右派”,痛苦回家。他的国家信念第一次遭到了重创。

当然,这也是一切儒式文人“治国平天下”梦想的必然结局。他们获得了他们为自己选择的命运。也就是,当被一腔治世热血鼓荡起来的儒家文人,一厢情愿地去“治国平天下”的时候,他们没有想过的是,谁的“国”、谁的“天下”允许他们“治”和“平”?换句话说就是,当一个“国家”和“天下”属于一家一姓的时候,有什么办法能保证我们跑到别人的家里或祠堂里去“治”和“平”而不被家奴赶出?这个问题孔子本人没有解决好,他把这个问题留给了他的徒子徒孙,而他的徒子徒孙,包括屈原、杜甫、陆游、岳飞、方孝孺、王国维在内的一连串风流高标的人物,除了撒娇、赌气、跳江、冤死、耍酒疯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么,按照儒家的阶梯理想,一个士大夫剩下的就只能是“齐家”,而“家”是微缩了的“国”,“国”是放大了的“家”。“齐家”是“治国”的预备。因而,《傅雷家书》才以其与国家道德的一致性,成为与早期的《颜氏家训》、近世的曾国藩、李鸿章的“家书”一起为世所重的东方教子篇。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在直接导致傅雷自杀的那场大抄家中,“红卫兵”搜出了“家书”的原件。他们满以为写的尽是“三反言论”、“叛国恶词”,谁知傅雷在里面写的多是教导儿子如何“爱国”之类。于是,他们相互传阅,读得入迷,竟至于忘了抄检。可见,批斗傅雷完全是一场误会,一场无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误会,误会的原因在于年轻的无产阶级由于学识浅陋而无法理解早期无产阶级的良苦用心。

而最终是傅聪的出逃宣告了傅式“家国”教育梦的彻底破灭。傅聪,这个被他用棍棒和威吓抚育起来的长子,由于害怕回国后被逼加入到“父亲揭发儿子,儿子揭发父亲”的罪恶循环中而在波兰学成后驾机出走英国。这个在今天看来不失为明智的举动,却对狷直的傅雷构成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打击。毫无疑问,一个一心渴望“精忠报国”的旧式父亲无法容忍自己苦心教导的儿子竟然跑到“敌国”深造。家与国,人与他的种族,亲情伦理与国家伦理这时再次形成了紧张对抗。

据传记资料显示,他有整整两昼夜粒米未进,痛苦,震惊,忧虑,寝食惧废……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教育方式,他不能明白,而且永远不能明白的是,当他真诚地按照传统意识形态要求的“爱国”标准去培养一个“治国平天下”的干才时,那个“爱”的动作只是幻想中的一厢情愿,而它所“爱”的对象——“国”,只是一个在水一方的乌托邦,华衣艳裳、秋水频传地出现在儒家几乎所有的典籍和诗文中,但事实上,它从来没有“爱”过我们。

行文至此,我想明敏的读者已经看出了傅雷在他的最后几年里精神步步退守的大致轨迹。作为一个国家信念频临崩溃的老人,晚年又遭到了儿子“出逃事件”的沉重打击,已经不大可能再相信除了个人奋斗(或者说成“消遣”)以外的事情了。他的编年史家告诉我们,大约从1959年起,他基本上闭门不出、埋头著述。在贫困④和神经衰弱、关节炎、眼病等多种疾患的折磨中,译竣了丹纳的《艺术哲学》,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和《幻灭》三部曲等多种著作。此外,他开始用大量的时间研习书法,搜求碑帖、字画和各种小古董,并专注于嫁接艺术,酷爱月季、玫瑰,并成功地培育出英国玫瑰达50多种。

这是一个传统士大夫的最后选择。也就是当“治国平天下”、甚至是“齐家”的梦想也相继败落以后,正是这些拓片、碑帖和异类花鸟掩护了众多英雄向精神丛林的深处撤退。在那里,他们为自己的灵魂敷药。历史学家谓之“修身”。

而最终是“红卫兵”急骤的敲门声击碎了桃花源主人欲辩忘言的“修身”清梦。也就是当心性高傲的主人一觉醒来,发现温顺的狼毫、宁静的书台、旖旎的玫瑰花丛已不复存在,他已别无退路。圣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他没有告诉我们,别人不许“独善”的时候我们怎么做?高超的哲人也教我们,“入世”不得就去“出世”,但他们没有告诉我们,当“世界是我们的”,出世也不得,就是无“世”可“出”的时候,我们怎么做?傅雷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我们,那就是——离开。

这和屈原完全不同。屈原是他自己国家的主人,他最后选择自杀是他不愿意与一个昏聩的国王一同在世。因而,在怒气冲天地问过172个有关天文学方面的问题以后(见《天问》),愤然自沉,以明心志。而傅雷是至死都相信自己是国家的罪人,这一点,你只要看一下遗书的第一节就会知道。

但我也同时注意到了傅雷性格中的另一面,那就是他的愤世嫉俗。

与屈原的愤世嫉俗导源于他的政治受挫不同,傅雷的愤世嫉俗几乎是天生的。大约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被当地的土豪劣绅诬告,入狱三月,幸得母亲倾其全力救出,但终因痨病加重,不久便衔冤而逝。家道从此迅速中落,两弟一妹相继夭亡,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地过日子。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说傅雷的愤世嫉俗起因于他的幼年失怙,但毫无疑问,这些童年时代的悲惨遭遇为傅雷早期人格的成长起了十分不良的影响。

他取名为“雷”,字“怒安”(取“文王一怒而天下安”之义),把自己的住所叫“疾风迅雨楼”,并赫然印在自用的稿纸上。但他忘了一句来自神秘年代的古老谶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道德经》第23章),仿佛一切早已注定。据傅聪回忆,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极端愤世嫉俗的人。因而到傅雷出事后,他好像完全理解,仿佛“早已知道他会走上这条路的。他不可能不如此……”⑤,“我永远不能忘记他在家里慷慨激昂的谈‘死谏’,所谓的‘抬了棺材见皇帝’。他对这中国文化中特殊的悲剧精神,很有感受。我父亲一开始就是martry(烈士)的典型,这就是他的karma(命运)”⑥。

因而,如果仅仅把傅雷的死归结为“士可杀,不可辱”的道德律令,那就大错特错了。傅雷是他自己精神世界的王,这是他所有痛苦与愤怒的源流。他不是因为受了辱才去自杀,而是因为要去自杀才觉得受了辱。

而我必须向读者指出的是,愈到后来,这个孤独而庄严的王愈是显示出了一种奇特的混乱统一。拘谨与生动,丰富与单纯,入世与出世,顺民与叛臣,希腊精神与中国式的激愤奇妙而不可思议地集于一身。而最后是自杀结束了这种混乱的分裂气质,从而也及时地阻止了一个发疯、投诚、精神严重扭曲的可怕局面的发生。而实际情况是,傅雷即使活着躲过此次劫难,他也无法面对以后十年更为严酷的祸乱。对此,我不想和什么人分担庆幸,我只想以我的文字写出我的悲哀和追思。

IV

在所有关于傅雷的悼念文章中,杨绛的《忆傅雷》可能是我感到最为奇怪的一篇。在短短的不到五千字的文章中,竟然有十几次提到“钟书”:一会儿说“也许钟书是唯一敢当众打趣他的人”⑦;一会儿说“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钟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⑧,而且“这话不是矫情,也不是谦虚。我想他只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情”⑨;一会儿又说“钟书建议他临什么字帖,他就临什么字帖,钟书忽然发兴用草书抄笔记,他也高兴地学起十七帖来,并用草书抄稿子”⑩;……,一个特行独立的傅雷在杨的笔下忽然变成了一个唯命是从、亦步亦趋的小学生,使人就不知道这篇文章是要悼念亡友,还是表扬夫君?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文章写到傅雷在一次全国性的翻译工作会上,因举了许多错译的例句而招致许多“例句主人”的非议。这对一个求真求实的知识分子来说,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但“钟书”却去信责备,杨绛也深以为非,并献计说:“假如傅雷打头先挑自己的错作引子,或者挑自己几个错作陪,人家也许会心悦诚服”⑾,这就把一场真诚坦率的学术论争变成了一种世故狡狯的人际权谋,同时也使我对一切东方逸民型知识分子的人生教诲保有了适度的警觉。

当然,在一大堆怀旧、念亲、谬托知己的文章中,还有一些更为莫名其妙的篇目。那就是说,傅雷之死是一个代价,是一个“我们”到达光明前途的路上必须经历的一次“曲折”,虽然“二十多年来给数以万计的祖国优秀儿女所造成的惨运,是多么的惊人,而今天终于普遍得到改正、昭雪,又是一个多么得人心的政治措施”⑿。并且“有许多人在那场灾祸中被伤残了,但有许多人却由此受到特殊的、像钢铁受到烈火一样的锻炼,而更加显露出他刚毅锐利的英精”⒀。

一代翻译巨匠就这样成了别人锻火的材料。他们夫妇以绳索和毒药为代价捍卫生命的尊严本身并不具有独立的价值,而只是为了给别人提供一次“得人心的政治措施”的机会。因为众所周知,如果没有“二十多年来给数以万计的祖国优秀儿女所造成的惨运”,那么“一个多么得人心的政治措施”就无从表现。

——幸好傅雷夫妇虽然“伤残”了,但有许多人却因此得到了“锻炼”,变得更加“刚毅锐利”了;如果傅雷夫妇虽然“伤残”了,虽然被投入了炉中,但许多“钢铁”并没有得到“锻炼”,反而变成了软泥,不但没有变得更加“刚毅锐利”,反而更加心安理得、蛇行匍匐地为刽子手擦拭刀具,那么,傅雷之死价值何存?作者显然没有回答我们。

我只知道如果照此逻辑推断下去,那么,楚怀王就是好的,因为正是因了他的流放、迫害,屈原才孤愤发难,写出《离骚》;宋高宗和秦桧也不错,不是因为他们昏聩专断、陷害忠良,怎么能有岳飞的全忠保义,青史留名?历代极权王朝都可以,要不是皇权政治的黑暗和专断,李白、杜甫、苏东坡、王实甫和曹雪芹等历代文人怎么会怀才不遇,从而写下了那么多震烁古今的杰作?奴隶制度也不坏,你想要不是奴隶主的皮鞭和刀剑,那些奴隶会自告奋勇地背砖、挖土、扛石头,喜出望外地去修兵马俑和长城?

中国人能把一切悲剧都转换成喜剧,能把一切现实中的苦难都转换成精神上的快乐赶集,能把一切杀人、暴虐和流血都偷梁换柱成人民群众的迎神赛会。1979年4月,傅雷夫妇的追悼会在上海隆重举行。会上有人郑重宣布,1958年把傅打成“右派”是错误的,“文革”中傅雷夫妇所受的诬陷迫害也应平反昭雪,并彻底恢复其政治名誉。而饶有趣味的是,主持为傅雷“平反”的正是当年整他、“打”他的机构——上海市作协,这就使得一场血淋淋的吃人事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吃人者所遵循的语言逻辑:那就是说,把你打成“右派”是错误的,但“打”你本身却并没有错;把你迫害致死是错误的,但即使是错了,我也可以不为你“平反昭雪”,现在已经为你“平反昭雪”了,这正好体现了我的“实事求是”——否则,你就无法解释凶手为什么仍然有资格坐在主席台上为死难者“恢复名誉”。

这实际上是为以后制造新的恐怖运动提供逻辑铺垫。它的背后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恩主”心态。有了这种心态,一个人就可以对另一个人任意处置而不受责难。比如,一个人打了另一个人,他就可以说,我虽然打了你,但我已经不再打了,这就是一种恩赐,他背后的潜台词是,我本来还可以继续打你;依此类推,我虽然继续打着你,但因为我没有杀死你,这就是一种恩赐;我虽然杀死了你,但我本来可以让你死得痛苦,比如凌迟、剜心等,但我没有,我为了让你快速死去,用的是枪毙或注射,因而,这就是一种恩赐;我虽然让你死得很痛苦,但我本来可以株连你的家人或九族,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只是让你一个人死去,因而,这也是一种恩赐;……

这种高高在上、包打天下的逻辑最初是以隐蔽的方式出现在一些强盗、奴隶主和个别“通天教主”的潜意识里,后来在国家流氓化以后,就被一些独裁者奉为圭臬,并几乎成为上世纪半个世界的立国原则。

它的前提是权力,是无所不能的权力,是一部分人天然地认为自己对另一部分人拥有一种绝对的、不容怀疑的支配权。包括他的生命、幸福乃至活着的意义都必须寄托在“我”的身上才能获得,否则,“我”必将利用巧取豪夺来的国家机器宣布这个人为“人民公敌”。这种上升为巫术的国家宗教,基本上不承认人的生命是从上天那儿得来的。他(她)的独立、自由以及一切生存、创造、表达意见的权力都不是神赐的,而是“我”赋的,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给予,而且这并不影响我在适当的时候迅速抽回。

就这样,人开始了扮演上帝的漫漫征途。万军之领袖以及追随者在无数香客的簇拥下登上了一座由砖石垒成的城楼。在那里,他发布命令,接受朝觐,并晓谕各族人民,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并只有按我手指的方向前进,你们的灵魂以及肉身才能进入流着奶与蜜的耶路撒冷。

在这里,我想强调一下人民的作用。一场规模空前的造神运动,没有人民的参与是不可想象的。人民,而且只有人民,才是创造神祗的真正动力。人民说,要有神,于是就有了神;人民说,这神是真的,于是就焚香灼臂,磕头礼拜起来;人民看这是好的,就把城楼上的红漆当作西奈山的神光电火,就地举行起各种献祭仪式来:他们有的遗弃了家小,有的殴伤了父母,有的杀死了老师,有的把在不同阵营的兄弟的尸首吃尽,连一个脚底板也不留存。这就是人民在“站起”以后所做的所有事情。

反观这场长达数十年的种族骚乱,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是没有罪的。如果以棒杀傅雷为例,那么就只有一个人是行义的,那就是江小燕。

这个傅译名著的普通爱好者,这个与傅家非亲非故的无名女子,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钢琴老师的家里,获悉了傅雷夫妇愤然弃世的消息,就立刻变得内心不安起来。当她从傅家保姆周菊娣那里得知,凡自杀身亡的“黑五类”,一律不准留尸骨,就毅然决定了自己的营救行动。她瞒过父母,一脸忧戚,冒险来到了寄存骨灰的万国殡仪馆。那里的工作人员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傅雷“干女儿”的泪水打动,答应把骨灰交给她。可等到一堆鳞片样的尸骨端到她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钱为傅雷夫妇买一个骨灰盒。于是从殡仪馆的登记簿上,她查到了朱人秀的地址,在朱的帮助下,她买了一个大塑料袋,将傅、朱的骨灰装好,并以“怒安”为名,寄存于上海永安公墓。

焚香举哀,以礼敬拜,一切安顿就绪,她回到家中,提笔给中央领导写了一封信。详细地报告了傅雷夫妇负屈身亡的经过,希望能昭雪英魂。可信一寄出,她就立即因替“老右派”鸣冤叫屈被打成“反革命”,十几年来,一直过着一种含辛茹苦、宵衣旰食的悲惨生活。

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她知道什么叫“右派”呢?难道她比我们的“学者”、“作家”和“领导”更能明白巴尔扎克以及“资产阶级文学”翻译的价值么?肯定不是。指引她的仅仅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善良天性。换句话说,在黑暗到来的一瞬,她听从的仅仅是一种良知法庭的命令。然而,正是这个简单的“听从”使她的修为超过了所有“学者”、“作家”和“领导”的一切凭吊、赠谥和谀墓文章。某种程度上,她承担了一个种族集体的罪恶。

1979年4月,傅雷夫妇的骨灰盒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移入上海革命烈士公墓。一别祖国二十多年的傅聪,第一次回国就赶上了父亲的追悼会,百感交集之余,得知父母的遗骨能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全仰仗于一个陌不相识的“干妹子”,就和胞弟傅敏四处打听。见到江后,他们一再表示要“有所谢意”,但这个婵娟式的女子只是淡然一笑。出于礼貌,她只接受了傅聪音乐会的一张入场券,一俟音乐会结束,她就默默地离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像一片树叶落入深秋的荒原,从此再也没有找过傅氏兄弟。

注释:

①引自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第187页,商务印书馆,1984年9月版。

②这是恩格斯称颂巴尔扎克的话。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462页。

③引自《艺海清辉”傅雷》第118页,段文菡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④傅雷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少数几个没有单位,靠稿费生活的人。但在他划为“右派”以后,出版社惧于政治压力,要求他用笔名出版,遭到他的拒绝,生活一度陷入困顿。

⑤⑥引自《傅雷与他的世界》第71~72页,金圣华编,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4月版。

⑦⑧⑨⑩⑾均引自杨绛的《忆傅雷》一文,引书同上,见第13~17页。

⑿⒀引自楼适夷《读家书,想傅雷》一文,见上书第129~130页。

情深更莫醒  醒莫更深情—读地下出版的《杨宪益传》

这又是一本“不如烟”的传记。从杨老手里接过这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书是这么沉这么重的。

本文要写的并非杨老正式出版的二十多万字的英文自传《白虎星照命》,而是化名“雷音”的作者在历时七年的资料收集採访后,“因种种原因无法公开出版”而“自费印刷少量以表达对杨老敬意”的《杨宪益传》。没有等到雷音说的“但愿此书有朝一日能公开面世”的那一天,大陆的地下渠道书商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书畅销开了。

提起“杨宪益”这个名字,人们多只会想到他是当代中国着名的翻译家、《红楼梦》的译者,而雷音在《杨宪益传》的第一段则呈现了杨老更应该为世人所知的一面:

“1989年6月4日,驻北京的戒严部队向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以后,外电广播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谈话录音:『我谴责戒严部队屠杀北京市民的罪行!中国人民是杀不绝也吓不倒的!他们可以将我也加在杀害的名单之上,但是他们不能够杀光我们所有的人!他们不可能摧毁整个的国家!』……人们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杨宪益。”(第3页)

历尽沧桑仍然没有倒下的杨宪益通过BBC电台道出了他这几句掷地有声的抗议后,他的妻子却彻底地倒下了─六四后“整天担惊受怕度日如年”地担心着杨宪益安危的她在大病一场后失去了记忆,丧失读写能力,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直到离开人世(第395页)。这位妻子,并非软弱之辈,而是牛津大学首位取得中国文学荣誉学位的毕业生、半个多世纪前不顾母亲极力反对与未婚夫杨宪益踏上了战火纷飞的中国土地、在“刨祖坟、查三代、断绝一切海外关系”的年代依然没有离开夫君的英国女子戴乃迭(原名Gladys Margaret Tayler,戴乃迭是中文名字)。这位与中国普通老百姓共同经历了抗战内战的艰难日子、饱受过无休止的阶级斗争和“非我族类”的折磨、在“文革”被脱光衣服搜身然后被判单独囚禁四年之久、几十年来与杨宪益联手翻译了一千多万字作品而成为“译界泰斗”的坚强女子,到了1989年,似乎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作为妻子为丈夫的安危担忧的恐惧,连带着她作为母亲对因“文革”种种迫害而自杀身亡的爱子的无限的歉意,重重地倒下了。

《杨宪益传》的扉页有两张对比鲜明的照片:一张是戴乃迭和杨宪益牛津时代在英国湖区的合影,照片中的戴杨都穿着高领毛衣外披有着浓浓欧洲风格的长风衣,戴乃迭漂亮高挑气质高雅,这对热恋中的情侣含羞浅笑,我在隔了大半个世纪后依然可以感受照片里洋溢着的浪漫深情;另一张是戴杨两人在历尽磨难后的合影,两位老人白发苍苍,虽然面露笑容,看了还是让人心寒心酸,单单岁月,是不会留下如此痕迹的。这样强烈的对比,我在读老威的《底层访谈录》有过:《底层》里有一张胡风和夫人梅志在三十年代的照片,两人写在脸上的理想和希望深深打动了我;翻过书的另一页,是胡风梅志在六十年代的一张表情麻木的合照,要是有人想知道暴政如何把人世间、人性里面最美好的事物摧毁,看看这几张照片就明白了。

情深更莫醒

戴乃迭是杨宪益三十年代在牛津大学求学时认识的,介绍他们认识的梅勒(Bernard Mellor)是杨宪益的同班好友,当时梅勒正在热烈地追求着戴乃迭。杨宪益被有着一头美丽的金发和碧蓝的大眼睛、对中国特别感兴趣的戴乃迭吸引。戴乃迭出身於传教士家庭,父母为了传教年纪轻轻就到了中国。戴乃迭出生在北京,部分童年是在北大度过的,七岁才返回英国,北京是她遥远而美丽的梦。戴的父亲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中国一往情深,在燕京大学等学校教书十几年后,决定放弃大学教授职位与几个同道人去中国最落后的地方去帮助穷人,他的献身精神对戴乃迭影响很大。

戴乃迭对中国有特殊的感情,后来更加决定放弃原来的法国文学专业而选择了中国文学;而在爱情的决择上,戴乃迭决意跟从杨宪益一起回到当时国破家亡的中国。当时杨宪益已经决定毕业后放弃到哈佛大学上研究生的机会,回到中国内地去,“直到中国从她的侵略者手中获得自由的那一天”(第86页)。梅勒因为失去戴乃迭伤心地哭过很多次,并与戴杨两位好朋友断了来往,在阔别四十年后才再度重逢。戴乃迭的母亲为了阻止她嫁给杨宪益到中国,曾经警告说“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人,你会后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们会自杀的”(第406页)。就连戴乃迭的父亲也劝告她:“先别忙结婚,在中国住上几年后,如果觉得受的了那个苦,再结婚。”结果戴乃迭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从杨宪益几经颠簸周折,回到了饱经炮火摧残的中国。杨宪益在自传中说:“我离开牛津没有任何的遗憾,因为有Gladys陪我一起回去。”(第88页)

他们哪里料到:戴乃迭母亲的预言,四十年后在他们深爱的那片土地上一一应验。戴乃迭母亲“文革”其间在英国去世时,戴乃迭正在受牢狱之苦,她母亲多方打听也不知道女儿死活,临终未能见上女儿最后一面。

醒莫更深情

戴乃迭用“一脚踏回到中世纪”来形容初到战乱中的内地的感受,连她结婚当天的头发也是杨宪益剪的。在接下来艰难的日子里,他们迎来了三个孩子的出生;杨宪益在四十年代被梁实秋邀请加入国立编译馆,用三年时间翻译了三十五卷《资治通鑑》;后来更成了没有共产党员身份的“地下工作者”。在政权更替时,国立编译馆上级部门教育部长杭立武专门为杨宪益一家留了四个飞往台湾的位置,但杨宪益却又一次选择留下来。杨宪益没有料到:这一决定让他在后来的三十多年里,“没有完成一件他完全有能力做完的工作”(P129);而当时选择了离开的梁实秋,虽然在八年抗战中只翻译了一部莎士比亚戏剧,但后来在美国稳定的学术环境里完成了全部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

雷音特别引用李锐把当时由於政权更替导致中国知识分子“走”与“留”的抉择称为“新文化运动的生死劫”。“正如李锐所说:『面对着城外隆隆的炮声,所有对於主义的探讨、设想,所有对於思想的追问、争论,所有写在纸上的判断、推理,全都变得无足轻重,全都简化成一个迫在眉睫的生死决战───走,还是留下?』同是诞生於西方文化的影响和冲击下的两种主义─中国的三民主义和中国式的共产主义主义以及代表他们的两个政党及其知识分子分流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从此浪迹天涯,致死也无法回到自己的父母之帮。而留在大陆的另一部分人则经历了脱胎换骨的生死磨难.”(第161页)。

很不幸,杨戴两人成了这个经历“生死磨难”的群体的一份子,他们对共和国的付出,杨宪益两次向故宫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馆无偿捐献自己收藏的珍贵文物的无私,以及戴乃迭不惜变卖订婚戒指等全部首饰以助杨宪益购买飞机支持抗美援朝所表现的忠诚,也无法改变他们在“文革”被打成“特嫌”的命运,受了四年牢狱的无妄之灾;而与他们划清了界线的三个子女则被发配三地,过着身无分文受人歧视的生活;杨宪益的七十多岁的母亲被罚每天扫大街;他们最珍爱、期望最高、天资聪颖的的儿子杨桦,因为母亲的外国人身份被拒於外公曾经执教的北京大学门外,带着红卫兵抄了自己家的“大义灭亲”表现也没有换得信任,因为长着一副外国人面孔而受尽迫害;杨桦对爱情的态度与在读书无禁区的年代成长的杨宪益有着天渊之别,觉得择偶的首要标准是“政治条件”……

戴乃迭是在出狱后,才明白什么叫“株连九族”。她到处打听三个子女的下落,她说要是在监狱里就知道家人的情况,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其实,戴乃迭被关押失踪后,英国学术界23位着名汉学家曾经联名写信给周恩来,要求知道戴乃迭的情况,可惜,请愿信最终石沉大海。等戴乃迭出狱时,已经与母亲阴阳相隔。更为滑稽的是:被关了四年的杨宪益,在出狱时还要出四年的“伙食费”。杨戴两人出狱后,希望为孩子们弥补一切,但已经太晚了。先是杨宪益患上精神分裂症,两年后才痊癒;然后是杨桦有一天突然宣布自己不是中国人,不承认杨宪益是他的父亲,开始只说英文不说中文,后来因为周恩来的过问,杨桦获批准到英国去,临走前他把所有的书都烧了,只留下了团员证和毛泽东像;虽然离开了中国,但身在英国的杨桦一看到中国人就害怕发抖,最后这位年轻人选择了在圣诞期间点燃汽油自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杨桦死前把毛泽东像戳满了洞,他的墓碑上刻的是他的英国名字David Green.

书中提到杨桦宣布自己是英国人的举动的“灵感”来源於他的朋友卡玛,也就是后来拍六四纪录片“天安门”和文革记录片“八九点中的太阳”的卡玛。杨桦的生命结束於“八九点中的太阳”,他就这么落下了,留下母亲戴乃苦自去承受六四的最后一击。

至此,戴乃迭母亲当年的预言一一应验─她唯一的儿子自杀,大女儿伤心欲绝不愿意回到中国,他们的家庭四分五裂。历史跟杨宪益戴乃迭开了个大玩笑:杨宪益在三十年代选择离开牛津放弃哈佛,并且在四十年代选择留在中国,可以说是一个男人在事业和信仰这两大重要问题上下的最大赌注;而当初戴乃迭不顾一切跟随杨宪益回到中国,可以说是一个女人在感情和婚姻这两大问题上作的最重要决定。然而,与杨宪益生死相随的戴乃迭却在文革因为被囚禁而被迫与杨宪益分离;他们的爱子因为戴乃迭的外族身份受到迫害而决意逃离中国,最后选择作为一个英国人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一直在伤害他们、背叛他们的不是当年杨宪益要赶走的“侵略者”,而是他们夫妇两人投入生命中的一切去信任、去支持的代表他们的理想的政权,和那些在权力背后的人。

传记里提到杨宪益生命里作的两个重要决定的原因都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不那样做就会觉得“羞愧”:一次是回国支持抗日;另一次是公开谴责“六四”屠杀。对於一个理想主义者而言,还有什么比从情深到梦醒更叫人痛苦的呢?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戴乃迭与杨宪益的人生经历,可以是一部很好的英雄爱情片的剧本,但没有人愿意这样的情节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戴乃迭几十年来竭尽全力去维护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但当她母亲离世时,她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当她的儿子孤苦无助地走向绝路时,她不在他的身边;坚强的她终於在杨宪益六四讲话的最后一击后倒下了,面对家散人亡的她不可以再失去杨宪益了。我想,那时候的戴乃迭是在爱与恐惧之间分裂着,正如杨宪益在良知与苦难中挣扎一样──杨宪益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为他信仰的理想和主义付出一切,而戴乃迭则选择为她深爱的男人付出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戴杨两人注定要成为那个打着“正义”旗号、漠视生命和人性的政权的牺牲品。在戴乃迭最后的日子里,杨宪益拒绝一切社交活动,寸步不离守护着她,并反覆强调“我在牛津最值得说的是认识了戴乃迭─我的爱人,”希望可以挽回戴乃迭对生活的信心。他们当年热恋时一定也对未来有过憧憬,他们一定也为孩子们的第一声哭喊兴奋过,可惜,戴乃迭穷尽一生,还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杨宪益一辈子光明磊落,却无法保护自己的爱人。戴乃迭离世后,杨宪益写下了“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汗隔双星”的诗句。

对於六四后失去记忆的戴乃迭来说,那是他们苦难的终结;而对於大批因为六四而改变生命轨迹的学生和知识分子来讲,那只是苦难的开始。在那个把生命里最美好的事物例如爱舍情友情与恐惧苦难联结起来的政权统治下,一代又一代的妻子们孩子们就注定了要跟随良心未泯的丈夫们父亲们付出着沉重的无辜的代价.不知杨桦是否会在天国苦苦追问:谁有资格用“正义”的名义,牺牲我们的幸福?

谨以此文献给我在小金丝胡同里见到的那位值得尊敬的老人──杨宪益先生。

——原载:动向2005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