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对话的困境(三)

“审查?什么审查?艺术家在中国享有极大的自由”,作家铁凝在九月底的北京对《明境周刊》记者说,“我们期待在法兰克福的自由交流。” 铁凝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这个协会大约有七千名成员,他们仍可以每月领取到津贴,尽管钱的数目仅仅是象征性的,但象征性却不意味着不重要,它表明了是谁依附谁。

铁凝的话像是对黄平的响应。这位中国最重要的知识分子杂志《读书》的前任主编在法兰克福说,他主持杂志十四年来,从来没有遇到来自权力部门的干涉。

这仅仅是拙劣的谎言,还是蕴涵着更多的东西?你可以为铁凝、黄平辩护——这只是被迫之举,他们当然不至于“天真”或“愚蠢”到不了解中国现况,甚至私下也会对戴晴、贝岭这些异议作家心生理解,台面上发生的一切这仅仅是一种“表演”,他们在面对西方人的目光,他们要 “表演”自己对国家的支持。他们都是体制中人,在特定时刻,只能暂时放弃自我。这是中国的现有国情。

这是一套再熟悉不过的说词。此刻的中国,人人都能用“屁股决定脑袋”来为某种行为辩护。这个短语用得太熟练了,我怀疑终有一日,人们会觉得脑袋只是又一个屁股,我们的思维水准只能徒劳维持在腰部以下。

没人怀疑铁凝与黄平在某一方面的合理性,尤其当你把此刻与毛泽东时代相比,很多人似乎尤其喜欢这种比较。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们不仅仅是党的意识形态与政治权力的工具,不用让自己局限于“社会现实主义”的教条中。在这个系统中,艺术家与知识分子在最幸运的时刻,是“灵魂的工程师”,在平庸的时刻只是一个齿轮或螺丝钉,无条件为这台巨大革命机器服务。他们的工作是纯粹功能性的,他们的作品自身没有价值,它的唯一价值在于唤醒大众,让大众选择特定的立场,参与特定的革命组织。这种使命曾经如此地富有诱惑力。自从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陷入了晕眩和绝望的转型之中。曾经,他们是这个古老国家的特权阶层,有一套世代相传的知识系统,生活在一种确定无疑的价值观中。突然之间,这套系统失效了。他们陷入了双重焦虑,一方面他们看到中国从天朝坠入了现代世界的重重危机,他们自认是国家权力和价值的双重代言人,却面对新的屈辱无能为力;另一方面,他们也目睹传统中国社会的瓦解,他们曾经的道德与知识的领导地位也随之摇摇欲坠。接连的挫败把他们弄得既心急如焚又心灰意冷。

马克思与列宁主义学说出现了,充满了摇荡心旌的魅力。它批评西方世界的自身弱点,减缓了中国知识分子面对西方的焦虑;它还承诺一个迅速到来的光明社会,同时消除中国的外在屈辱和内在矛盾。很多知识分子满腔热情投入它的怀抱,当意识到他们的思考、写作、绘画,是为广阔的大众服务时,他们脆弱而矛盾的内心,突然依附到一个更强大的群体和力量之上,他们摆脱了孤单和挫败感,他们觉得自己被需要,感觉到归属和力量。

甜蜜的感觉没持续太久。他们很快发现,为了达到这一要求,他们不仅要放弃自我,还要侮辱自我、清洗自我,甚至杀死自我。即使努力做到这一切时,他们发现根本没有为所谓的人民服务。整个社会只是一项工程,人民只是工程的材料,作为灵魂工程师,他们的首要工作是让自己和别人都失去灵魂,或是让所有人都只有一种灵魂。这种批量的灵魂,易于堆砌成宏大的工程。它可以是村村都有炼钢炉、一万斤的水稻亩产、一场“破四旧”的运动、百万红卫兵的广场呼喊……一个称职的“灵魂工程师”要在一个历史最黑暗的时刻,写作出“金光大道”;要在大饥荒的前夜,用“科学方法”论证亩产万斤水稻。他能成功地让自己对现实视而不见,或只看到一种“现实”。而做不到这一切的知识分子与艺术家,成了国家的边缘人,他们被下放、改造、从“士农工商”中的最高层变成了臭老九。一些最为勇敢的则成为国家的敌人,他们要保持自己的头脑与舌头的独立性,结果永远地失去了头脑与舌头。

这个时代在一九七零年代末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又开始了,还是严寒后的短暂春天?相对于前三十年,一九八零年代有某种温暖和开放,充满了尝试精神。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似乎又开始重新他们的自我身份。

一些人寻找自己,他们写朦胧诗、在画布上嚎叫,表达内心的压抑;一些人则要充当社会的良心,他们要暴露不公和黑暗,为受害者张目;还有一些则试图加入权力系统,他们要从顶端发令改变中国。尽管仍是一轮又一轮的压制,从“清除精神污染”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作家们仍会感慨“我爱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爱我吗?”但国家却与知识分子、艺术家们达成了一个短暂的甜蜜联盟。国家贫穷、脆弱、丧失了公众的信任,需要他们让分裂的社会重新团结,让公众僵死的内心重新活跃投入到新的活动中,科学技术则是第一生产力,它能为政权提供新的合法性。但这个国家的政权的本质却从未改变,他们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态度上的温和、政策上的让步、控制上的和缓,都是为了巩固权力。倘若权力遭遇挑战,所有的态度都将为之一变。很少有人猜测到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后果,人们都觉得邓小平与毛泽东不同,一九七六年的“四五事件”不会重演,邓小平本人也深受其害。

但历史还是重演了,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再次成为国家的敌人。那些最著名的、最有风骨的被迫或主动离开了这个国家,还有一些关进了监狱;另一些则将自己的声音隐藏起来;甚至那些有可能成为知识分子的少年,都提前被惩罚,大学开始军事训练,在自由作风最显著的北京大学,军训的时间则长达一年,在你进入燕园熏染知识与教养之前,你要先在石家庄接受一年的军事化生活和意识形态的洗礼。在大学校园、研究机构、作家与艺术家群体中,恐惧与失落的气氛四处蔓延。

三年后,一场或许更为深刻的变化来临了。经济生活成为了整个国家的中心,人人都准备转变成小商小贩。之前的政治危机带来的精神危机,在这场新的社会运动之前,更暴露无遗。知识分子与艺术家们,面临着新的考验。他们或许曾经被迫害、被污辱、被谴责,但他们在公共生活中从来都占据着某种特殊位置。但现在,他们发现他们变得不重要了。这既是政治压力所致,也由于政权和公众都有了新的热情——政权要在经济增长中获得合法性,公众要在物质世界获得满足,这种满足既安全又具体。一九九三年“人文精神”讨论,像是知识分子所做出最后的一次抗争。但这抗争却暴露出他们内在价值危机。那些世俗精神的拥护者们,以为世俗是解构意识形态的有力手段,却没意识到这是个无解的路径;而那些大谈人文精神的人,却往往是迷乱的集体理想主义者,他们以理想主义与人文主义为名,却充满了对个人自由和权力的蔑视,他们的人文精神背后是一种对权力的依恋。一些最清醒的人意识到,重建个人的内在价值与信念,才是真正的出路,个人的内在独立是变化的前提。多少世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很少具有这种内在的信念。但这些清醒者的声音太微弱了。

九十年代中国进入了一个迅速变化的时代。八十年代虽彼此批评、却仍有广泛一致的知识分子与艺术家联盟,分崩离析了。追求个人自由、推动社会进步、启蒙大众的共识瓦解了。新崛起的经济学家成为商业社会的响应者,艺术家与电影导演把注意力投向国际市场,而八十年代最为中心的人文知识分子失去了重心。他们一部分流亡海外,似乎失去了脚下的土壤,他们原先对中国的丰富理解也随即被简化成政治姿态;一部分钻进了书斋,学术的呼声迅速提高,思想则被理解成浅薄与热情泛滥,但人们是在学术中重建自我、还是逃避现实,谁都不愿意讲清楚;小说家与诗人们则集体失语,一个大众媒体的时代迅速到来,语言泡沫蓬勃兴旺,水准却不断稀释、衰退,他们的很多工作开始被敏感的新闻记者所替代。

这也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国家正从各领域逐渐退出,它把国有企业卖给私人,进一放松了对私人生活的干涉。尽管这其中充满了不公,但它仍让人呼吸到更多的自由。你可以选择居住在北京、深圳或青岛,你可以从会计师变成小说家,你可以毫不犹豫向一个姑娘表达自己的爱意,倘若你家境富有,即使学习成绩不佳,还可以去英国、澳大利亚读书,倘若你富有到相当程度,你更可以放纵自己的种种欲望,此刻的中国有你能想象到的一切便利。你说我们没有自由,却可以在聚会上尽情抨击政府,没人会因为这些话把我们扔进监狱了。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底线在哪里。政治生活仍是严格垄断的,倘若你稍加挑战,所有享有的自由都可能被剥夺。人们似乎也没兴趣挑战,眼花缭乱的新生活在等着被享受。

知识分子、艺术家们与现实社会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社会的良心”已成为遥远的追忆,他们甚至放弃了自我身份的特殊性。在这个新到来的年代,他们是另一种商人,别人卖出矿石、劳力、电视机,他们则出卖文字、思想与画笔,他们自认是另一种娱乐提供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少有人注意国家在其中充当的角色。人们觉得已经进入了一个商业年代,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易的,却很少意识到,这并非是真正的自由交易,它是一个被控制社会的另一种逃避的渠道。传统的精英文化,那些优美的、崇高的、正直的、富有个人责任的书籍与艺术,被有形或无形挤压;而得到鼓励的则是愚蠢、纵乐、逃避、嬉笑。

而国家则悄悄地重新进入公共与私人生活。这一次,它没有强大的意识形态依靠,也不再赤裸裸使用暴力,它要创造一种新的合作精神。老掉牙的意识形态要通过时髦的广告体现,政权再度披上了民族主义的外衣。富有的国家重新变得诱人,不是因为它的内在价值,而是它的订单、它的购买力。它资助大学、研究机构、它给你提供一种和强大者联盟的快感,它给你在一个过度竞争社会里欠缺的归属感。

一场重新国有化的运动已经开始。国有企业吞并私营企业,青年人拼命考取公务员,娱乐明星争先恐后唱赞歌。而艺术家与知识分子既不再是空洞的“灵魂工程师”、又不是“臭老九”,他们是软实力的一部分。他们要书写这个年代的“金光大道”。中国不正处于新的“金光大道”上吗?它的崛起正激起世界广泛的好奇与谈论。

国家可以委任你来代表,给你提供大笔金钱去周游世界;它也可以向你展开市场,让你频繁出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收获艺术家渴望的认可,享受到种种便利和自由;国家比昔日更慷慨了,但是它也有某种原则,其实也谈不上原则,它只是某种模糊的地带,如果你触碰了这些地带,它不一定立刻用某种残暴的方式惩罚你,他甚至仍然允许你继续写作、绘画、拍电影,甚至允许你把它们在国外出版、展出和放映,但是不要抱有希望它能被本国的观众看到。它让你成为自己家中的流放者,很多时候,你生活在这里,描述这里的一切,你周围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国家已经制造了足够多的噪音,让你的声音轻易地淹没其中。

很少有人能逃避这样的诱惑。如此广阔的听众,如此丰厚的报酬,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我展现机会。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不再需要孤军奋战,不需要顾影自怜,它可以站在权力中心。而且他们也无需过分自责,他们不是在为一个特定的政权服务,他们是在为整个中华民族服务,十三亿人需要表现自己的自尊与自信。“这是中国人民的大事情”,张艺谋喜欢这样说,他导演了奥运会开幕式。

甚至面对西方的焦虑感也减弱了。艺术家与知识分子,曾经觉得一切理论、视角、技术,都是借自别人,我们只是模仿者。但现在,中国的规模和富有,给他们安慰。或许,我们从来与众不同,我们不需要追随别人,我们可以创造自己的方式。一场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再没有哪个艺术家有这样的表现机会。尽管有一位又一位的领导提出的建议,但他们也给你调动资源的无限能力,审查、规模还有新技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学。

如果你是被国家与市场都选择的艺术家或是知识分子,你会比二十年前得到得更多,国家的赞助,国内市场、还有国际的赞扬,都是从前不能想象的。但获得越多,也更怕失去。法兰克福书展上中国官方作家与学者的表现,表明一些根本的东西的确失去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真是国家主义的拥护者——人人愿意为了国家的整体利益,而放弃个人立场与利益。“我假装工作,你假装付钱给我”,这是东欧国家在七十年代的流行说法。而现在的中国呢,很多人遵循着“我假装爱国,你要给我真正的好处”。人人都是交易者,立场、信念、思考、赞叹,都是可以用来交易的。一个富有、强大的国家,是一台充沛的提款机。有人大谈国家的长治久安,却一心掘取利益;教授们把学生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产品,像争取商业项目一样对待研究课题;那些上街高喊爱国口号的年轻人,则很高兴他们有机会在公共场合公然表达的自己的情绪……除去短暂和具体的利益,人们其实什么也不相信。也正因此,人们有时拼命寻找一些更为辉煌和辽阔的东西,好在那一刻超越卑微的生活。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们只是这一连串的交易者中的一环。一个交易者应充满了风险与成本意识,他不能直接而畅快地表达自己所想一切,不能不顾后果去尝试、去想象、去刺穿,他们仰慕并畏惧强者,对弱者缺乏同情,他们过分灵活,什么都相信。这种精神构成了当代中国的精神内核,这是我们想让世界了解的吗?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意面对这现实。

许知远:对话的困境(二)

“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完美。”一位中国新闻出版总署的高级官员在十月视察法兰克福书展的中国展台时说。他的机构掌管着中国的将近六百家出版社,还有很多私人出版机构以及相关事务。权力是至高点,而金钱是润滑剂。私人企业更富有、更高效,但它们仅仅是寄生的,它必须向国有出版社购买出版权。这将近六百家出版社中的一些已在过去几年中被重新划入八十余家传媒集团中,人们喜欢用“航空母舰”来形容这些巨型公司,除去不断的兼并,它们要积极上市。它们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不仅要保留住国营出版业的官僚机制,还要获取最大份额的市场利润。二OO八年,这些出版社一共出版了将近二十八万种书籍。这并不意味着出版署能控制所有的书籍的内容,但是所有出版者都知道游戏规则,哪些题目是敏感、不能触及的。这是多年的经验、教训所赐。

这位高级官员的警告,是再普遍不过的官僚文化的流露。官员们从不发出具体而明确的指令,语气笼统、强硬。所有人都不清楚,哪些细节才算出错,只能用更偏执的谨慎来执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导致的结果是,压倒一切的稳定与平庸。既然每个细节都是平庸的,它只有依靠规模来引人注意。半军事化是最经常采用的手段。因为在军事行动中,最不需要考虑成本。

军事化的方式获取了体育上的成功,现在则准备将体育上的方式引入文化。“出版界奥运会”,中国媒体这样描述法兰克福的书展。中国政府组建了一个超过两千人的代表团,既有名声响亮的作家、学者,也有出版界人士,经挑细选了三十二家出版社作为重点推荐。修建起六百平米的展馆,批量翻译中文作品,总投资超过一千五百万美元。再没有一个主宾国像中国这样阔绰,他们的领导人或许会到场演讲,但是他们的政府没有这样富有。更重要的,文化活动更多是私人机构的行为,出版机构和文化机构有他们自己的议程,政府只能提供某种支持,却难以主导它们。北京出版界的官员们一定对二零零五年北京书展的冷场记忆犹新,中国购买了六百本德文书版权,德方却只购买了一本中文版权。而现在,它要平等和西方对话,如果可能,就嗓门再大些。

不过,并非每个细节都很完美。事实上,正式书展前一个月的中德研讨会,中国政府被推向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研讨会的组织者,既邀请了中国官方的作家代表团,还邀请了一些独立中国作家、学者,其中两位是著名的异议作家戴晴与贝岭,他们因为二十年前的天安门事件而受牵连。由于北京的压力,德国组织者又退回了对两位的邀请,德国媒体随即一片声讨——书展组织者迫于政治压力,而压制言论自由。这是一个敏感年份,柏林墙倒塌二十年,天安门悲剧二十年,它们都很容易为其赋予象征意义。就像书展的一位组织者慌乱中所说的,他们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组织者再次改变态度,两位异议作家最终出场。但在研讨会上,因为不满德国媒体对两位异议作家的过度热衷,官方代表团的作家们又集体退场,在德方组织者的反复道歉之下,他们又回到会场。

现场的细节已难还原,但邀请、撤消邀请、出场、退场,几个回合最终让这场书展前最重要的研讨会变成了一场闹剧。它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中国不仅要输出玩具、冰箱、服装、文化,还要输出审查制度。这也并非第一次,在二OO四年的巴黎书展上,作为主宾国的中国,也试图说服法国人不要邀请高行健,尽管后者是第一位用中文写作而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而且加入了法国国籍。中国官员们似乎既不认为他给中国带来了荣誉,又多少觉得他仍属于中国的管辖。

在一个局外人看来,这场闹剧意味着中国政府仍固守一个极权体制思维,一些德国评论者把中国与二十多年前的东德相提评论。它更像是低效与僵化的反应机制。它有极权的外衣与腔调,却不复昔日极端的冷酷与强硬。戴晴还是顺利出境,并发表演讲,历史学家秦晖的会场见闻则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自始至终,我们没有看到中国政府的明确表态,他们不希望什么人参加,也没人说的清中国政府到底是谁,它是新闻出版署、作家协会、宣传部还是某个更庞大、暧昧不清的力量。它像是一台无人驾驶的机器,因为没有来自中枢的明确指令,所以每个部门都在发出指令,或仅仅下意识地传递另一个部门的指令,这些指令总是遵循着既有思维,这个政党和政权在它最强大和富有朝气的时候,创造了一套组织文化,它的影响绵延至今。当有人发现指令错误或前后矛盾时,又没有任何力量准备纠正。

最初争端的制造者,不是具体的国家部门,而是一张报纸。《环球时报》由《人民日报》于1993年创办。如今想来,这像是个充满反讽的隐喻,《环球时报》缺乏“全球”意识,它是狭隘的民族情绪的管道。而它们也象征了中国意识形态领域发生的戏剧性的转变。共产主义信念经由1989年的风波而彻底破产,用什么来填补意识形态的真空?一种扭曲的民族主义随之兴起,《环球时报》既是这股情绪重要的缔造者之一,也是它最重要的受益者,它是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或许在外观与内容上,这两份报纸都相去甚远,但在精神内涵上却保持着某种惊人的一致。它们都是某种意识形态的产物。《人民日报》有正确的导向,而对于《环球时报》来说,它不断传达这样一种态度,中国是受困与受挫的,中国的崛起不断遭遇到西方世界的阻挠。在9月11日中德研讨会召开的当天,《环球时报》的一篇文章显露出它的标准方式:《研讨会突邀不速之客,中方组织者严词拒绝,德媒借书展恶毒攻击中国》。“不速”、“严词拒绝”、“恶毒”,这些词汇生硬、干涩,满含强烈的暴力意味。倘若你翻阅二十年前《人民日报》,其中也布满了类似的词汇。它们都隐藏着这样的意味——世界是由尖锐的矛盾构成,不存在相互理解与和解的可能,只有一种力量战胜一种力量。倘若你从文革的大字报前跳跃到这个标题前,你感受得到历史的连续性,一种幽灵从未死亡,它借尸还魂。这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对世界一无所知的中国,而是一个迅速卷入全球化进程的中国。但在一些方面,它却固守昔日的偏执,并准备将这种偏执扩大到更广泛的世界。文章中的引述加剧了这种印象,中国社科院学者赵俊杰说:“这次事件是中欧围绕价值观的一次争论和较量。我认为,对于公理和正义之举就要坚持,丝毫不能妥协,爱国主义不能打折扣。”听起来,它像是又一次的“东风压倒西风”。

这篇报道被视作中国官方的强硬声明。但是,没人能说《环球时报》或者赵俊杰代表了政府的立场。报纸似乎只是在遵循一贯的角度,它是狭隘民族主义的煽动者。这种煽动已经受到了官方与市场的双重肯定。这种气氛影响到每一位记者与编辑,这是他们在遭遇到类似事件时的本能反应。它们和所谓的官方立场,达成了某种默契。主办者《人民日报》给予它们某种受保护的身份,但他们实际操作又迎合了公众的情绪。这双重的胜利,经常让他们对自己的编辑原则坚信不移。他们认为自己是公众的声音,他们帮助中国公众更多的了解了世界,包括西方对中国的不满和阴谋。

不过,这一切最终过去了。十月十三日下午,书展正式开幕。中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和德国总理默克尔共同发表演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曾是同一种体制的受害者。默克尔成长的民主德国,毫无民主可言,人人生活在监视之下。而习近平则目睹的父亲被打倒,自己下放乡村。

但是在来到1989年的历史分水岭,同样的体制在不同的国家的命运却截然不同。民主德国消失了,默克尔曾经生活的体制被揭露、被诅咒。而中国的体制却顽强地生存下来,二十年之后似乎变得更强大了。曾经被流放的共和国缔造者们的后代,又成为了新的掌权人。这个体制昔日的痛处被掩盖和遗忘了,在获得权力之后,人们转而去巩固这个体制。

伴随着习近平到来的,除去庞大的代表团,还有几项指标。中国是第三大经济体、并很可能在年底成为第二,它也是德国第二大贸易伙伴,它的书籍出版量是全球第一,但是在新闻自由的排名上,则是一百六十七名(一周后,在新的排名上,它下滑到一百六十八位)。当谈论国际舞台的影响力时,中国与美国、欧盟相提并论,但是在涉及新闻自由时,却只能与老挝、古巴、缅甸、伊朗共同出现。这个极端的对比,塑造了中国此刻的精神空间,也注定了中国文化影响力的特性。

但是,排名又不说明全部问题。倘若你生活在中国,你会发现中国人享有的实际自由,要比这排名多得多。表达的空间,不仅不是僵化的,甚至是不断生长和扩张的。它和被西方媒体所严格限定缺乏言论与出版自由很不相同。在中国,一种新的精神世界已经形成,它嘈杂、生命力十足,但很可惜,它注定是自我娱乐式的。在这种新的精神空间背后,是一股更大的价值危机,这场危机扩展到作家、出版人,弥漫到每一个领域。你无法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政治上的压迫,它是一次人人参与的合谋,但很显然,知识分子与艺术家是其首要的责任人……(待续)

姜维平:薄熙来其人(连载一)

最初的印象

1982年从辽宁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被官方分配到大连日报文艺部做编辑,而大连辖区金县(后改为金州)则是我经常去采访的地方,那时做为一个党报副刊的记者与编辑,很容易被专业作家与众多的投稿者称为老师,因为假如某个工厂的工人能在报上发稿,出了点名,就有可能由工人转成干部,何况还有稿酬,所以副刊版面成为很多业余作者羡慕与追逐的名利埸。我印象中的金县业余作者不多,有孙惠芬等几个人,但他们创作很刻苦,投稿很积极,所以也热烈欢迎我去金县,当然文艺部的主任张德言也希望我去那里,一是组稿,给一些业余作者开会,讲课,再把修改后的作品带回来发表;二是访问那些地方官员,撰写人物专访,发表在报纸的副刊或农村版上。大约在1984年底,即薄熙来从北京空降大连后不久,我在金县政府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了薄熙来,那天我先与县委书记陈某良谈过话,但不过20分钟,记忆中是一位姓袁的办公室主任说,薄书记听说大连日报来了记者,他学过新闻,也愿意与我相识,想马上过来,我对高干子弟向来厌恶,此前有人在报社风传,薄一波的儿子与张庭发的儿子,均同时由中共中央办公厅下派到金县镀金,我对这些人有点好奇,但并不看好。做为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记者,我对他们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正在躇踌迟疑间,薄熙来已大步穿过走廊,踏进陈的办公室,第一印象是身材颀长,笑容可掬,他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但眸子中深藏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他笑得很甜,不断地说都是同行。原来他在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任副主任之前,曾在中国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做研究生,导师是人民日报副总编翟向东,薄熙来说他的理想一直是当一位记者,很愿意与我认识交流,但不知为什么,与陈某良一样,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目光看我时,有一种游移不定的东西,在你眼前闪来晃去,通常这样的人,只会利用人。后来整个金县包括陈某良在内的地方官员普遍认为,他是奉老子薄一波之命,来基层镀金的,他给大家的总的印象很不好,农民喜欢真诚,他太虚伪,农民喜欢实实在在地做人办事,他则热衷于做表面文章,巧言善变,心胸狭小,拉帮结伙,总之,他与农民想的问题距离甚远。但陈某良说,没关系,别理他,最多不过三年,他就会回北京去了。

为什么他要来大连

看来金县人原本就没有看透他,之所以他从北京到大连挂职锻练,薄一波是深谋远虑的。做为中共的元老,薄一波不仅有过自已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黄金时代,也体味了被政敌差一点整死的屈辱生涯,所以,他谁也不相信,只相信权力,而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他的儿子身居党与政府内的高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象中共官员大都认同的那样,革命事业应该有红色革命接班人。他认为儿子薄熙来是天生当官的料,比他两个兄长薄熙成与薄熙永要合适,在确定了另外两个儿子奔钱而去的同时,他亲自策划了薄熙来奔权而来的前程与方案,道理不讲自明。当薄一波被政敌踩在脚下,关在大牢里的时候,他的第二任太太胡明自杀身亡,薄熙来兄弟曾流落北京街头,饥寒交迫,忍受欺辱,他不得不堕落成了小流氓与小偷,后因盗窃罪被判刑7年。如果不是华国锋等人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不是胡耀帮果断地平反了薄一波为首的所谓“山西61人叛徒案”,象他这样德性的人,最多出狱后能当一辈子工人,解决温饱问题亦是人生最高理想。不料,邓小平东山再起,1978年恢复高考后,薄熙来不仅走后门进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深造,又在次年变换学科,成了中科院的新闻研究生,而且毕业后踏进中共中央办公厅,当上了国家机关的副处级干部,又丢掉了当文人的浅薄梦想,立志下基层锻炼,欲成为中国政坛的一颗新星。

薄熙来自京下放,慨括原因有两个,一是政治原因。80年代初,电视剧《新星》中主人翁李向南的形象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他肩负父辈的使命,立志从县长做起,一步一步地终于爬上了北京中南海的权力金字塔,坐上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最末一把交椅;二是家庭原因,既然薄家父子的一切物质与精神生活均以权力为核心,因此升官发财之后,薄熙来无情地抛弃了结发之妻李某并不奇怪,此前李雪峰是他的岳父,当他追随林彪受到牵连倒台后,薄熙来认为谷开来的父亲,在部队身居高位的谷景生,更合适并有助于他本人的仕途。所以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就与谷开来明来暗往,这一细节已经原香港文汇报驻广州办事处副主任林某证实。显然当时问题相当麻烦,他与前妻有了一个儿子,叫李望知,所以,李某对其陈世美式地抛妻离子不依不挠,于是给孩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子,“望”即“忘”,他心冷地跑到大连去避风,可能更明智一些。

于是,原大连市委书记崔荣汉便浮现在薄一波的脑际,他们是山西老乡,以前是老朋友。俗话讲,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薄一波亲自打电话给崔荣汉,崔书记一口答应接受薄熙来,依当时级别,给个县委副书记干干,也无妨。用薄一波的话讲,儿子交给你,你看着办吧!崔荣汉一个令,薄熙来成了大连金县的“李向南”。

起步很不容易

刚开始,由于金县机关干部对薄熙来的政治前程并不看好,追随他的人并不多,而阻挡他仕途的人却不少,我印象中具有代表性的有三个人,一个是陈某良,一个是唐启舜,还有班耀日,陈与班是平极,前者是金县县委书记,后者是大连市甘井子区区委书记,他们都紧跟主管区县工作的副市长唐启舜,对薄熙来加以排斥,搞得他很是狼狈,一度还想打退鼓,退回北京呢。我对唐市长比较了解,不仅工作上与其多有接触,而且与其弟弟唐某政亦熟,唐启政在大连印柒厂工会担任主席,主抓工人足球队,而恰恰厂队又十分活跃,我负责体育报道,又是球迷,故与启政很谈得来。据说,唐副市长对薄熙来有意见,是因为他认为这个人不地道,他说,他两面三刀,讲漂亮话,办埋汰事,讲哥们义气,不讲党性原则,一身公子哥派头,又沾上狱油子恶习。而唐启舜的性格是诚实守信,会团结人,工作肯吃苦,从不拉帮结伙,为人真诚。唐副市长还从不隐瞒自已的观点,他评价薄熙来说,这是一个本质很坏的人,世界观是在大牢里形成的,又饱尝世间的人情冷暖,对人自私冷酷而又势利,又狂热地追逐权力,不惜任何代价,所以没救了。唐启舜预测说,如果有一天他当了大官,薄熙来会把一大批不喜欢他的好人投入监狱,因为他需要权力,一是享乐,二是复仇,他需要用监狱整死反对派。然而,当时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均认为唐副市长未免有点言过其实,薄熙来的确太张场,长得洒脱,又有文凭,又有靠山,想在金县干一番事业,所以唐启舜大慨是出于嫉妒吧。所以没人在意。

不过由于唐副市长的位置与影响力,金县以至大连开发区管委会的干部,都杯葛薄熙来,只有少数几个铁哥们认他,比如孙广田,孙世菊,刘宪茹,王传志,白玉祥,李德和等人,这些人后来都被提拔重用。唐启舜大权在握时,这些人除了是农民,就是村妇,再不就是郁郁不得志的小职员,对唐副市长怀有忐忑不安的恐惧,对薄熙来充满迷离惶惑的希望。我记得1984年大连开发区创办伊始,是于怀江等一大批从市委市政府部门抽调的干部,去艰苦创业的,最初,他们在竹席编成的大棚里办公,科室之间可以骑自行车传递文件。夏天漏雨,东天露风,可见条件之差。但次年有了发展,崔荣汉有意叫薄当头儿,他想不劳而获来摘桃。他知道继深圳特区之后全国第一个开发区的份量有多重,但薄熙来被任命为副书记,却只上了十天班,不得不光挂个空名,摆了一张办公桌,退守在金县七品芝麻官的位置上。

唐副市长对机关干部说,你们谁也别搭理他,叫他从大连滚出去!大连开发区属于实实在在干事的人。于是薄熙来的办公桌连清洁工也不去擦,机关干部大都不与他搭腔,他进了办公室,开会也没人叫,一度很沮丧失落,但薄熙来不怕,他在办公桌上摆一本《三国演义》,没事就读,把三十六计背得滚瓜烂熟,成竹在胸,他把整过他的人的名字刻在心上,他与三五个小哥们侃大山时说,妈了个比的,等我上去了,我叫他们都死!他把“比”字用京腔拉长,咬了一口金县三十里堡公社党委书记孙广田送的大富士苹果,仿佛咬坏的是唐副市长的心脏,薄熙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唐大鼻子,以后走着瞧!。。。。。。有一次他又在一个会议场合讲过类似的话,而时常与其顶牛的大连市甘井子区委书记班耀日说,就你这个德性,要不是北京高干子弟,在大连混,你连个生产队长都当不上,你信不信?薄熙来被这样奚落之后,很是恼怒,但他不敢发做,只当做同僚的玩笑看待。当然,曾任大连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后来当上大连人寿保险公司董事长的班耀日,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差一点做了大牢,因企业经营不善而发生亏损,终于被等待了许久的薄熙来抓住。。。。。。这是后话。所以,做为一个外来户,薄熙来的仕途从金县始步,实属不易。

先去拜见金县黑老大

薄熙来刚到金州任职不久,先搞民情调查,他背个一架海鸥牌135型照相机,穿一身蓝色趟绒衣服,四处走动,这里看看,那里听听,很快知道了这个小地方,与他过去呆过5年的监狱一样黑暗,不论县委书记陈某良怎么表演,生活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横行无忌,连公安局也惹不起,比如邹某与范某,邹某从监狱刚放出后不久,身上还背着命案未完,但又带着凶器在金纺一带横逛,他不仅打家劫舍,巧取豪夺,还在开发区办了酒店与练歌房,纠集了一批“两劳”释放人员,四处敲诈勒索,收取保护费,声势越来越大。薄熙来在狱中结识过类似这样的人物,所以深知其对自己用处之实。他亲自去拜访他,并很快成为了铁哥们。另一个姓范的包工头子,成立了所谓的土建队,实际上既无设备,也无技术,更无资金,只靠拳头吓人,揽一点建筑活干干而已,他们软硬兼施,迫使地方官员分利给他,但金县很小,没有多少生意,故惨淡经营,日子难过,薄熙来亦主动登门求见,承诺他们在北京给揽点生意,做为回报,范也叫小哥们给他捧场。立即他们两人臭味相投,成为拜把兄弟,后来薄熙来把他扶植成为大连市最大的建筑企业老板。

在薄熙来的眼里,中国原本就是一个大监狱,他从秦城监狱里走出时,正近而立之年,他比照自身经历,深感权力的魔法,是非的不定,命运的沉浮,他相信暴力与谎言的作用,胜过一切,而监狱正是国家暴力的一个组成部分,在高墙电网里,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大哥,谁就能说了算。薄熙来在后来的1988年,任中共大连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时,对一个处长叙述说,在监狱中,他年小体弱,饱受狱警与牢头狱霸的欺压侮辱,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有一次被一个黑老大把他的膝盖打坏了,没药治疗,一度骨头都露出来了,烂肉发出腥臭味。。。。。。但另一个与薄熙来有矛盾的处级干部对我说,他死了才好呢,因为他与曼德拉全然不同,既然人家整他那么残忍,他为何有权之后反过来,用同样不人道的办法迫害别人呢?他的人生观在狱中严重地扭曲了!。。。。。。然而在我看来,这并不奇怪,薄熙来是主张以暴力与强权解诀社会问题的共产党的红后代,他在外面与监狱里得到的经验教训都是一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对与错,只有强与弱,强权者就是狱老大,他讲的话就是真理。所以他想先在金县站稳脚跟,以后再慢慢地往上爬,上去了就成了老大,所以眼下,必须与当地吃得开的黑老大结成联盟,才能事半功倍。这是他的明智,亦是国人的悲哀。这也正是80年代中后期至2000年底,大连以邹显为为首的黑社会组织得已蓬勃发展的主要原因。

摄影爱好者

熟知薄熙来的大学同学很多,关齐云是其中的一个,他1993年以香港文汇报驻广州办事处主任的身份,假公济私,贪污公款,事败之后,在深圳小梅沙伪造自杀现埸,携公款逃往云南昆明躲藏长达13年之久,终在2005投案自首。此前他因在大连筹办香港文汇报记者站与我有过短期接触,他介绍说,薄熙来在社科院读研究生时与其同窗,薄个头高好运动,喜欢打蓝球,与他兴趣相似,所以他们交谈机会不少。薄熙来还喜欢摄影,但拍照技术并不高。这一点84年以后我在大连多有耳闻,他刚到金县后不久,就带上一架老式的135型相机,去大连金石滩拍照{当时叫满家滩公社},冼出照片后邮寄回家,叫薄一波拿给邓小平看,告诉他儿子在大连发现了历史悠久的克斯特地形,金石滩应当建成国家级风景旅游开发区,薄家父子的用意是,搞一个开发项目,这样易于国家投资建设与银行贷款,又可以显示他的政绩。当然大连一旦有了一个理想的疗养胜地,就会吸引更多的北京高干去休假旅游,这就进而为儿子搭建了一个政冶上感情投资的大平台。何乐而不为?

所以为了扩大影响,薄熙来还希望他拍的照片,能在大连曰报副刊发稿,但这并不容易,那时大连搞艺木摄影的人才太多,优秀之作层出不穷,获得全国大奖的人不少,而大连日报才对开四版,副刊每周才出一期。具体负责版面的编辑,我的同事韩建文,他又十分古板认真,对一县之长的摄影之作,并不高看,他认为这通通是习作,不够公开发表的水平,只有丢进垃圾筒。于是薄熙来又托人找到老编辑杨某某,杨亦摇头叹息。从此薄熙来对大连日报恨之入骨。这点酷似毛泽东五四运动前曾在北大图书馆当跑堂受冷嘲热讽的经历,故对他以后的生活道路产生了影响,薄熙来在1999年对大连日报大开杀戒,把广告部经理相作伍等人展开凋查并送进监狱,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他的摄影作品自有出路与用途,薄熙来由此做为原始材料,呈送国家旅游局,吸引了北京一大批专家,到大连金县的金石滩参观,并构思了风景区的美好未来,初定了建设规划,并争取到了投资,开始大兴土木。虽然薄熙来的动机不纯,他的党羽借机发财致富,自已亦捞到不少好处,但凭心而论,薄熙来把金石滩搞出了名气,地价也升值不少,吸引了外宾,带动了经济发展。总之薄熙来的摄影作品技巧不高,但在中共权力埸内,自有独特的妙用。

扩建金州宾馆

80年代初,金州当地的乡镇企业发展特快,这不是薄熙来的功劳,是赵紫阳与胡耀帮的对外开放搞活政策大得人心的结果,由于金县靠海,离大连又近,所以百姓生活水准提高很大,这便为薄熙来大搞政绩工程与形象工程,创造了经济基础。薄叫小哥们建造了开荒牛雕塑,以表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功臣。

薄熙来对金县的官员毫不掩饰地说,现在最大的事,是想办法把邓小平吸引来,住一两天也好呀!只要老爷子来了,吃好喝好玩好,再搞点海叁带上,老爷子一高兴,没准给一大笔钱哩!金县的官员中附合他的人认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应当扩建金州宾馆,为接待邓小个子做准备,除大兴土木外,还要四处选美,薄熙来把前者叫做“硬件”,后者叫做“软件”,二者都要尽善尽美。薄熙来当政金州4年多,不论是财政拨款,还是乡镇企业化缘,反正向金州宾馆投入的资金数目十分惊人,不仅扩大面积,而且提高了装修挡次,增加了一大批漂亮的女服务员,使它的接待能力大大提高。薄熙来大兴土木,又给他的铁哥们范某搞到了生意,自已亦从中获利,这是一箭双雕,良性循环。知情者说,谷开来以办律师事务所发家,攒的第一桶金就是从金县开始的。假如1984年薄熙来能象2008年在重庆那样大胆宣称,他的亲友绝不涉足本地生意埸,该有多么令人欣慰啊。但可惜本人不能忘记,谷开来的律师执业与经营,一直伴随薄熙来官运的步步升迁,从金县到大连,从大连到沈阳,再到北京,都与权力寻租紧密相连,她到底发了多少不义之财,事情总会有清楚的一天。我印象中,那时金州宾馆几乎成了他家的后院,不仅他本人与太太儿子经常出没其中,而且南来北往的亲朋好友也在此处吃喝玩乐,不付分文,这也是以前官员留下的惯例。但只是到了他,变本加厉而已。

尽管薄熙来每次回北京都要往邓小平家里跑,都必送上长海县海参与皱纹盘鲍,并大吹金石滩的蓝天白云与高尔夫球场,但不知为何,邓小平始终未能成行,这令薄熙来有点失望。

不过没关系,薄熙来花花点子多,又创办了金州向应广埸,揭幕时把王震忽悠来了,也不容易,因为每来一个北京高干,都给大连以至辽宁各级官员肩上拍了一把掌:薄熙来在这里,要多多关照。大连市委市政府领导,省委省政府一二把手,虽心里不服,但都敢怒不敢言,正如一位老干部对我说的那样:我们有理也不得不让薄一波之子三分啊。

渐渐地在大连金州宾馆某个房间,形成一个小圈子,吃喝之际,死党云集,谈论官埸政治,臧否社会人物,也来了高人策划,一时间成为了比市委省委常委会的消息还要灵通的地方,也是达官贵人,丽人老板光顾的著名沙龙。大连人戏称“第二权力中心”。

结党营私 培植自已的势力

尽管当地官员,有许多人瞧不起薄熙来,连一些乡镇企业的老板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比如大连五湖轧钢厂厂长段世财就议论道,小薄不过是小嫩茬子,三年呆不上,就得灰溜溜地离开大连,因为没几个人真心支持他。但薄熙来绝不退却,他爹告诉他,战争年代,革命江山是靠流血牺牲得来的,实在不易,现在和平环境要想接班,必须从最基层做起,有了政绩,他在京城才好讲活。而薄熙来历经5年监禁,也耳闻目睹了狱中黑暗,狱老大之所以吃得开,除了上面有狱警的支持,就是自已心黑脸皮厚,拳头大。所以还得靠黑老大,给他找一批追随他的死党。他认为社会就是一个扩大了的监狱,各个省市就是带编号的监区,范某邹某是金县这个地盘上的黑老大,他自己是老大上面的红老大,他对黑老大说,有老子摆平,你们还怕出问题?这时的薄熙来熟读《三国演义》,已是诡计多端,两面三刀,八面玲珑,一扫仕途,并无大碍,但黑老大告诉他,目前关健的问题是,尽快培植出一大批能死心塌地替自已卖命的人,为以后干大事做准备。于是,薄熙来不止一次地与小兄弟们讨论以上道理,尔后,在金县各个乡镇大力寻求发现所谓人才,他选中的第一批人有孙世菊,孙广田,王传志,李德和,刘宪茹,白玉祥,车克民,王业滨等,而对凡是与唐启舜陈某良等靠得近的人,都一一记录在本子上,立誓十年后报仇血恨。为了控制这些小兄弟,薄熙来用软硬兼施的两种手法,先故意搞出一些麻烦,让这些人身陷困境,再危难相助,抓住他们的弱点,逼他们感恩戴德,图报卖命。这一着棋与狱老大一样有效。

有一段时间,薄熙来下令大查当地非法集资案,一方面打击了不顺从他的“养猪大王”刘家奎,另一方面牵扯了副县长孙世菊的妹妹,因为农村多年来非法高息揽存情况严重,刘与孙二人都具有代表性,薄熙来下令公安局拘押了刘与孙,吓得孙世菊不得不求情干他,而他又装出义不容辞的神情,亲自替孙的妹姝解围,这样一来,比他大几岁的副县长孙世菊,便从此成了对其死心踏地服务的大姐,无微不至地帮助薄处理日常杂务,俨然成了他的“大管家”。

车克民也是一个被其摘走灵瑰的势力小人。他原为旅顺海军基地的一个志愿兵,文化水平小学六年级,退役后回到金县农村,老婆有点关系,托人求情进了县政府大院工作,因没有计术,只能当食堂厨师与司机,但由于对薄熙来问寒问暖,体贴入微,又开车接送开来,又给薄家烧水做饭,从而博得了主子欢心,一个令,由工转干,成了司机班班长,后来薄又把他送他省市党校进修,提拢成科级处级干部,以至当上了大连国安局党委书记。不过,车克民紧跟薄熙来的家人,象仆人一样全力以赴,没有自巳的感情生活,也很少回家,太太一怒之下与其离婚。

另一个死党的发现,更为荒唐有趣,金县三十堡公社农民传言说,薄熙来有一次下乡路过村边,看到一个赶马车的中年人用崇敬的目光向他行注目礼,这人虽是农民,但身板挺苴,目光深远,还穿了一件皱巴巴的西服上衣,于是感觉此人气度不凡,一问名叫孙某田,正中心意,象天子偶与姜太公,立即下令让其先当上了公社党委书记,后又提升为副县长,成了左膀右臂。

{未完待续}

余  杰:奥巴马访华,与我何干?

十一月十七日晚,我结束了在香港两个星期的访问回到北京。当我在市内吃完晚饭回到自家楼下的时候,发现至少有四名便衣在“站岗”:我家旁边的警务工作站内有两人,这两人级别较高,在室内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我家单元门的巷道口还有两人,这两人级别较低,在零下六度的低温与寒风中,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仍然瑟瑟发抖,令作为被监视者的我反倒对监视者有了些同情之心。

这一“保护”级别,从去年的奥运,到今年的两会、“六四”二十周年、十一庆典等“敏感时刻”,我已经享受多次了。以每班最低四人计算,每天分三班轮作,共有十二人。在金融海啸的阴影下,我这个两袖清风的书生,居然帮助政府提供了十二个人的工作机会,也算是为GDP的“保八”作出了贡献。

由这么多人来“保护”我,实在有点不敢当。刘晓波先生的妻子刘霞女士告诉我,虽然丈夫已经系狱,但她家楼下的警力比平时增加了几倍;“六四”伤残者、方舟教会的教友齐志勇早已被带到北京郊外,跟外界失去了联系。奉命监视和骚扰异议人士的,是作为“当代锦衣卫”和“中国的克格勃”的“国保大队”。在胡锦涛时代,这个部门编制膨胀、经费翻番,成为“维稳”的重要力量。这群特务知法犯法、无恶不作,却深受胡锦涛的信赖。

这次又是当局的统一行动,因为奥巴马来访,某些人只好暂时“人间蒸发”。就好像一个大财主请贵客上门,不允许那些长相不那么端庄整齐的子弟出来见客一样。如此,奥巴马看到的,是如同圣诞前夕色彩斑斓的玻璃橱窗那样的中国。北京和上海的楼宇之高耸、道路之宽阔,实在让他叹为观止。但是,上访村的恶臭、天安门母亲的眼泪、“结石宝宝”家长的哀号,统统都被屏蔽在他的感观之外。

当年,俄国的波坦金将军为了博取沙皇叶卡特琳娜之欢心,在伏尔加河畔修建很多只有一面墙的、粉刷一新的“房舍”。他欺骗主子说,俄国的老百姓都住在这些富丽堂皇的房屋之中。叶卡特琳娜不禁心花怒放,却不知民怨已如开水般沸腾。如今,胡锦涛的伎俩,比起波坦金来,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年轻轻的奥巴马哪里逃得出如来佛的掌心?

其实,胡锦涛根本不必派遣特务来监视我,不必让特务在寒冬里为我守夜。我不会与奥巴马会面,即便奥巴马邀请我见面,我也会婉拒之。我有自己的信仰和价值持守,我喜欢布什,尽管他的许多政策不无争议,但几年前在白宫我与他牵手祷告的时候,我感到他与我的信仰是一致的,他对中国的宗教信仰自由的关切是真心的。而奥巴马在同性恋、堕胎、干细胞研究以及人权等问题上的立场,均是我所不能认同的。我是一名独立知识分子,我批评所有我不认同的人物,既包括胡锦涛,也包括奥巴马。所以,我既不愿与胡锦涛见面,也不愿与奥巴马见面,对于“胡奥会”更不感兴趣。胡锦涛先生,你不必杞人忧天,亦不必庸人自扰。

刘  柠:奥巴马的礼仪和麦克阿瑟的“无礼”

11月14日,正在日本访问的美国总统奥巴马,拜会明仁天皇和皇后陛下。奥巴马一边握住明仁的手,一边以不低于90度的深躬向天皇致意。摄影记者从侧面抓拍的照片,刊登在日美的各大报章和新闻网上。照片上,原本身材颀长、玉树临风的奥巴马身体呈龙虾状弯曲。对新闻照片的处理,微妙地折射出日美这两个同盟国家基于历史的怨怼、情结。

先看日本。奥巴马从微微颔首到俯身、弓背,直到“折腰”90度,是一个连续动作,明明有各种角度的一系列照片。但所有大报,作为政治版的头条,不约而同地选用了90度“折腰”的一帧。画面上,身高比奥巴马要低不止一头的天皇,单手握住美国总统的手,含笑俯视奥巴马低垂的头顶;身穿和服的美智子皇后站在一旁,低眉颔首。日本媒体就事论事,一副“纯客观报道”状,对美国总统访日的“花絮”并不置一辞。但只此一帧,逾一甲子的历史风云瞬间跃然纸上,诚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再看大洋彼岸,这回轮到美国人的感情受了伤:挺共和党的保守派媒体,对比副总统切尼2007年拜会天皇夫妇时,只握手不鞠躬的映像资料,认为奥巴马的“低姿态”是自我贬损的谢罪外交,而美国何罪之有?FOX电视网的新闻节目主持人批评道:“(鞠躬之礼)虽然通行于日本,但作为美国总统,在外国君主面前低头是不合时宜的”:“把过去20年与天皇会见的海外国家元首的照片摆在一起,(除奥巴马外)谁都没鞠过躬。”

连被认为民主党舆论重镇的《纽约时报》(电子版)都发表该报记者的博文称:“美国人,站直了握手才是理所当然。”15日的《纽约邮报》鉴于照片上总统的视线正对天皇的脚尖,居然添油加醋地在照片的旁边加注旁白曰:“多好的鞋啊。”顺带引申道:“正是明仁天皇之父批准了对珍珠港的偷袭。”针对如此物议,当然也不乏为奥巴马辩护者:自由派色彩浓厚的政治观察博客群“政治家”(Politico)说,总统无非是遵守了东道国日本的习惯而已,“试图把该问题政治化的人是打错了靶子”;一位政府高官则解释说,奥巴马所为系“外交礼仪的范围”,“且提升了美国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形象”。

就事论事客观地看,美国国内舆论,无论“正方”、“反方”,对奥巴马所为到底是否合乎外交礼仪,是否“过于谦恭”的问题,纵然见仁见智,但分歧却远不到日美之间认识鸿沟的程度。而两国间如此醒目的鸿沟,几乎完全源于对64年前的那次历史性会见的历史记忆。

1945年9月27日,是西方的“安息日”。裕仁天皇(即明仁的父王)于麦克阿瑟的寓所,首次拜会了这位后来被称为“太上皇”的联合国对日占领军(GHQ)的最高司令官。两天后的日本报纸刊发的照片上,麦帅身着卡其布军便服,衬衫敞着领口,未佩戴勋章,双手放在臀后,姿态随意;而身穿黑色晨礼服的裕仁,看上去要比麦帅低20厘米,僵硬地站在麦帅的左侧。报纸一出,即遭日内务省新闻审查官判为犯上不敬,下令回收。但成命旋即被占领军当局驳回。于是,报纸照卖。

无数日本人看了报纸流泪了。名歌人斋藤茂吉更出离愤怒,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麦克阿瑟,你个混账!”这是占领军与日本交手的第一个回合。此时日本人的眼泪和愤怒,无疑成了民主化改造之路上的第一道障碍物,事实上也成为日本在战后重新出发的起点。

历史总是倾向于过滤掉烦冗的细节,而只保留那些戏剧性的情节。其实,据后来出版的麦克阿瑟回忆录,以及30年后终于解密的当时惟一在场的皇室通译奥村胜藏的笔录,谈话可以说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虽然看上去谈话由麦帅主导,但他对天皇也充满了敬意,屡次赞扬裕仁终止战争的“御英断”,使日本人民免遭不可估量的灾难。在回忆录中,他甚至盛赞天皇“凭他自身的品质就足以成为日本第一的绅士”。事实上,也正是这次会见,使美国当局最终确立了保留天皇制的占领方针。

但无论历史真实的细节如何,人民的感情一旦被“伤害”,便会成为超越时间的创伤。更何况,这创伤的切口不是别的,而是被大和民族视为最大禁忌的皇室———是可忍,孰不可忍!照片上,麦克阿瑟那副“傲慢、无礼”的尊荣,成了战后日本“耻感文化”的由头之一。

这一章,在64年后的今天,终于被翻了过去:在日本逗留不足24小时、在美军基地迁移问题上拒不“折腰”的奥巴马,一个90度的深躬,竟让原本很不爽的日本人民彻底爽了一把。

日美两国人民的伤害与受伤,再次证明哲人克罗齐的那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并非戏言。

历史总是倾向于过滤掉烦冗的细节,而只保留那些戏剧性的情节。但无论历史真实的细节如何,人民的感情一旦被“伤害”,便会成为超越时间的创伤。

冉云飞:在祖国流亡

11月9日,当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纪念的时候,我正因大雾困在广州机场而不能返成都。此次是到广东北部连州小城,去参加一个非常小众的中文网志年会。网志年会自然是很有收益的,尤其是借机与新老朋友会面喝酒,聊天玩笑,实在是我们过于粗糙的人生难得的放松。而年会的举办地点选在连州地下河的入口真是别有新意,暗合柏拉图《理想国》里第七章里著名的“洞穴之喻”。

拜中国官方花纳税人巨款构筑的网络防火长城之赐,他们成功地把所有的中国人都关进了柏拉图的地穴式洞穴里。住在洞穴里面的都是囚徒,被绑住了手脚,缚住了头颈,不能动弹。他们背对着燃烧的火炬,看着穴壁,但中间还有一堵挡阻火炬的墙。在火炬处的人拿着假人或假兽,他们发出声音、做出动作,他们便会把在穴壁上看到的影子当成是真实的情景来看待。倘使有一个囚徒解除了桎梏,不仅可以看到火炬的人影,而且可以走洞穴得见阳光,见着真实的景象,说予一干不能动弹的囚徒听。囚徒们的反应当然是把自己看到影子视作真实,而将那个相对自由的、在阳光下见着真实事物的囚徒所说的景象,视作梦幻和撒谎。如此就形成了事实与影子的哲学困境和人生冲突。这个哲学段子与当今的现实中国,何其吻合,仿佛是千年前对苦难中国的神秘寓言。

苦涩中略感欣慰的是,这些来参加网志年会的虽是小众,亦是囚徒,却经过自己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自己的桎梏,比较切实地了解当下不自由的中国。我们来开这样的会不仅擅长砌墙的官方如临大敌——我来参会时,就在机场被留置半小时,检查、询问,后经早已知情的属地警方解释,始得脱身——就是一些参与者的内在恐惧,也让其拒斥说出其所知的真实。即便没有物理意义上的防火墙之阻挡,要解除中国几十年来因恐惧而铸就的心墙,那实在是个相当慢长的过程。

柏林墙存在二十八年,便在众多合力素下倒塌了,象征着民主社会和共产极权国家互相冲突的意识形态冷战的公开始束。但公开的结束,并不表明极权国家对民众的迫害会由此收手。事实上,极权国家是建墙者,而民主国家是拆墙者,建墙者用大铁幕来统治自己的民众,以便实现自己不当利益的最大化,使得自己的罪恶不受审判而逍遥于世。

冷战时期,极权国家和民主自由国家难免互相防范。自由国家并不担心自己民众的自由流动,极权国家却是非常害怕自己民众大规模逃亡我,因此墙的象征性和实用性、外延与内涵都在极权国家得到了极大的扩张。极权国家特别夸耀自己是如何的好,但一个不容忽视的清晰图景便是:人口流动基本上只是单方面的由极权国家逃往民主自由国家,这已经清楚地展示了两种制度下民众生存的天渊之别。

由极权国家逃往自由国家的人数有多少,也许没有确数,其中因此而丧命或致残者,因为被抓回去被捕或者弄成劳改营的,更是难以计数。因从东柏林逃往西柏林,201名东德公民被抢杀;深圳逃往香港的死难者,我至今没有看到一个准确的数字;苏联驱逐著名人士如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捷克有米兰昆德拉的流亡法国;而罗马尼亚则有今年获诺贝尔奖的穆勒流亡到德国,等等,可谓指不胜屈。

冷战与流亡有相当深厚的关联。因为不堪专制的迫害,人民用自己的脚投票。凡在专制制度的高压下潜逃的民众,都是对自由的感受敏锐于他人的民众,至少算得上是身体和心灵上对自由民主渴望得比较深的先驱者。这些先驱者的流亡,虽然都是被迫的,却也有相当大的不同。一些较为主动且没有危险,另一些人则棘荆密布,随时都可能被送进监狱。如二十年前八九事件中的“黄雀行动”,虽然多数成功,却也不少的人被抓入狱。对于中国来说,一九四九是民众和精英的大逃亡,而八九则单是精英的大逃亡,许多著名的人物都成为不折不扣的流亡者,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侍,有朋不能聚的“空心人”。虽然,这些人在对普世价值的认同和自由精神的追随上,无比强大,但被迫流亡给他们内心和情感造成的伤害,实在不堪细说。

当我读到《晚年周恩来》,看到高文谦先生在母亲病危时,申请回国探视被拒,凡是人子无不痛惜伤悼。王若望先生自然有归乡回国之思,他的精神视野里只有中国,但当国家依旧不自由时,他只好客气他乡。刘宾雁先生曾给高层写信表达回国的愿望,自然被拒而只好入葬异乡,但当你看到他自撰的墓志铭——躺在这里的这个中国人,说了他该话的话,做了他该做的事——时,那种死虽有憾却无虚度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早年参加共产党,晚年反对共产党;早年被国民党政府列入‘黑名单’,晚年被共产党政府列入‘黑名单’”的郭罗基在流亡中,得闻母亲去世,申请回国奔丧,领事馆要他“写个东西”,而这个“东西”是“悔过书”、“保证书”,因此他只有在异乡暗自垂泪。众所周知,人性是软化政治对抗的最佳共识,但官方似乎不一条道走到黑就绝不收场。事实上,如此违背人性的做法,实在是个令人愤怒的双输结局。

年年都有流亡者希望能够行使他们自由回国的权利,却屡屡被拒之门外,这种痛怆,身历者的每寸身体、每滴血液都能感知。但更离谱的是,并非上黑名单的人,而且并非政治流亡者,也不能自由回国。如作家小乔从瑞典返港入关,准备回国被拒,而维权律师冯正虎则八次回被拒,至今仍在成田机场备受折磨。我们不禁要问,一个不念惜民众的政府他的道义与合法性何在?自己的合法公民为何不能正常回国?

有人说,墙的功能有两种,一种是防止外人进来,另一种则是防止自己人出去。前者有可能是自己的城堡,后者则监狱。但现在看来,有一种墙不能让你出去,可谓广义上的监狱;同样是这种墙,还挡住你回家回国的路。换言之,你只有要么做人质(进现实意义上的监狱则是犯人),要么做流亡者的非此即彼选择,没有做堂堂正正公民的第三种选择。

极权统治所铸就的铁幕大墙下,所有人都是被强权绑架的人质。你要么欢天喜地地得斯德哥尔摩症,热爱并欢呼绑架者对你的劫持,你要做出反抗,那么只有被关进监狱。要是你的反抗不足以判刑关进监狱,那么就有劳教的方式来羞辱和惩罚你,自然你走出整个国家高墙、自由出国的机会就等于无。如果你曾经有反抗极权的纪录,极权者便会永远把你“不良”的历史记录在案,让你永远无法越过国家的高墙、自由出国,如作家廖亦武曾九次申请均被拒。最近一次到友谊关出越南,被有关方面说你是上了名单的人,再次含恨而返。

当鸟儿被剪掉翅膀,当你的脚被废的时候,你的第一直觉是什么?如果你准确地说,丧失了物理自由。那是因为不能行走到那些你十分向往,却又未知的远方。其实我们的悲惨,何只是不能自由出国、不能自由回国?即便你的确生活在一个本来应是自己土地的国家,却没有自由丈量的权利,没有迁徙的自由。你到外地,你还要办暂住证,于是有人不免质问:作为中国人,我为何暂住在中国?你的身份证和户口不仅是你作为人质的密码,尽在官方的掌控之中,更有可能是证明你贱民身份的标志,如此公然的城乡歧视,竟然在中国流行六十年而至今未有什么实质性的改进。因此,当我为了在病中完成这篇文字,重读一本1958年1月成都市公安局印的,六十四开小册子《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附宣传讲话稿)的时候,内心的伤痛,依旧难以平复。

由于官民利益的冲突,由于极权与热爱自由的人之差别,已使许多中国人虽然身在中国,却已然开始了内心的流亡。内心的流亡者们对官方的制度和利益分配不认可,于是采取不合作、疏离乃至反抗的态度,当然会造成不少真正意义上的囚犯。正是这种意义上讲,流亡和犯人在一个国家里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与合流。由于长期恐惧和高压统治,使得许多民众虽有内在疏离,但并无起来合法争取权利之举。这就像许多写作者头脑里有个中宣传部,思想上有个新闻出版总署,内心里有个广电总局,言论上有个自我检察官一样,由于官方人为的墙筑得太牢太高,由此带来的恐惧,造成了挥之难去的心墙。拆掉一堵物理意义上的墙,以实现人之自由行走,固然意义重大,但要拆掉盘踞人们内在的心墙,确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需要我们许多人慢长的努力。

2004年郑义先生主编了一册《不死的流亡者》,来敬献给不屈的流亡者刘宾雁先生。其中我的朋友廖亦武所写《醉鬼的流亡》令我感慨系之,正合丹麦大批评家勃兰兑斯的断言:“流亡文学是一种表现出深刻不安的文学”。我持别喜欢他文章结尾的诗句,让我敬录如下,以作为永远也说不完的流亡话题的一个小结:

请问流亡者,你为什以归来?

情敌已老,看门狗目光呆滞

你疲惫的琴声对谁倾诉?

是什么东西使你充满怜悯?

请问周游世界的过客

是谁的爪子将你一点点掏空?

2009年11月10至13日,病痛中断续作于成都

《自由写作》首发

胡昕:2012年:全球生态大劫难?

引言:公共舆论中的玛雅预言

近两年来西方英语世界(英美两国)密集出版了几十本有关古代玛雅人对2012年历史预言方面的书籍。去年以来中文互联网上也出现了有关内容的介绍性报道。可见,人们对所谓末日将至的关注和担忧。需要留意的是,几乎所有这两年来出版的有关书籍,其封面都印有“2012”的年数,这显然多是出于书商的精明。其实,将2012年认定为世界末日,这仅是我们现代人的理解,在古代玛雅人(主要是石碑的)文献中并没有这种历史预测的明确记载。笔者去年8月初最先收到的一篇中文电邮提到了“斐声国际”的玛雅学专家摩利斯。科特罗,说他从许多玛雅古庙与碑石中发现了一组一再重复出现的密码﹕1, 366, 560.若将这个密码的单位视为“天”,则换算为年的话,就是3740年。玛雅族诞生于公元前3113年,到公元750年突然消失,中间生存的年代接近3740这个年数。根据玛雅文献的记载,地球每隔3740年就会被毁灭一次,而地球生命在过去已曾被毁灭过四次了。摩利斯还将玛雅文化中的圣数1, 366, 560与太阳磁场变化周期,这二个表面上毫不相干的事件连接在一起。(摩氏的)科学计算显示太阳磁极每隔3740年就会对调一次,而3740年刚好是1, 366, 560天换算的年数。由于地球的磁场受到太阳磁场很大的牵制,当太阳磁极逆转时,摩利斯推论地球磁极也会跟着对调,从而使地球南北两极互换。生物因无法适应突然发生的重大气候变化而集体死亡。长猛马象咸信是热带地区的生物,但由于磁极的对调使它们生存的地方变成了天寒地冻的不毛之地,于是就发生了长猛马象在西伯利亚、阿拉斯加集体死亡的现象。而考古学上的证据显示,这二个地方原本是属于热带气候的。如果地球磁极逆转会造成生物大量灭绝,那就不难解释解何以每隔一段时期,地球文明便会周期性的毁灭。此地先请读者留意上述所谓玛雅学专家摩利斯所提供的这样一条思路,即玛雅古迹中有密码1, 366, 560 = 3740年=太阳磁极对换周期=玛雅文明生存周期=地球生物灭绝周期(末日),下面我们还要提到它。今年还是在8月份,笔者又收到的一份电邮说,玛雅古文明预言:2012年12月31日是玛雅人长历法中本次人类文明结束的日子,并提到美国宇航局的预测说,地球与太阳的磁极将于2012年发生颠倒,而前几次这种情况则分别导致了冰川时代和大洪水等事件。这则报道明确提到了2012年就是玛雅古人所预言的“末日”。考古学家们至今并未发现古代玛雅人拥有现代天文观测的先进设备(如射电望远镜,当然,没有证据,不等于证据不存在,但在此情况下),我们不禁要问﹕玛雅古人何以要选定2012年作为世界“末日”?玛雅族又是如何来预测宏观历史运动的呢?要解答这些疑问,笔者先提供有关玛雅文明的背景知识供读者参考。

一。古代玛雅文化概述﹕新世界的希腊人

(一)古代文明中的野玫瑰

所谓玛雅文明是指中美洲古代印度安族玛雅人的杰出文化,其地域在历史上先后包括了今危地马拉、萨尔瓦多和伯利兹三国的全境、洪都拉斯的西部以及墨西哥的南部(特别是尤卡坦半岛),它们在地理上属于中美洲。该地区南临太平洋,北部和西面是墨西哥海湾,东面则是加勒比海。玛雅世界地处热带,全年只有雨季和旱季,但雨季的高峰刚好就是夏至日;低地区域的雨季甚至一直要延续到年底,而每年的8月至12月也是这里的飓风时节,风助雨势,雨借风力,风、水灾相交,再加上该地区构造性活跃的火山和地震,历史上玛雅人饱受了自然界所造成的毁灭性灾难。约在公元150年发生在今萨尔瓦多境内的火山喷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以致玛雅人被迫遗弃了在那里绝大多数的家园。就在不远的1976年,一场灾难性的大地震便改变了危地马拉的人口结构和政治生态,其影响至今都还能感受到。了解这一地理环境和特殊的气候条件对我们理解古代玛雅人的历史心理和时间哲学会很有启发的。

玛雅族根据自己的历法传统认为其历史从公元前3113年开始,但历史学家们一般都同意玛雅文化约在前2500年开始形成,至公元前400年左右建立国家,公元3 ~ 9世纪为繁盛期,15世纪衰落,最后被西班牙殖民者毁灭。虽然欧洲人早在十六世纪就开始征服美洲大陆,但西方却一直要到三百多年以后(1839年)才首次证实玛雅文化的存在,并由此开启对玛雅文明的现代考古学研究。这主要是因为通往古迹的道路太过艰险―不仅需要穿越茂密的森林―那里野兽出没,瘴疠横行,还得翻山越岭,而山路陡峭、狭窄又危险―到处是滑腻的岩石(因此步行是无法想象的),人随时会从骑着的骡子上翻出去摔死,而骡子又会不断陷进齐肚的泥浆。总之,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尽体力;那个时代的探险家们甚至在行前需要准备好自己身后墓地上的碑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原来并非浪漫主义的夸张,而是现实主义的描述。可以这样说,在所有已知的古代文明中,唯有玛雅文化的发掘最考验人的意志和耐力了。然而,让现代西方人对玛雅文明情有独钟的,却并非因为她是棵芬芳带刺的野玫瑰,而是她被认定为(有别于西方殖民前的美洲旧大陆的)“新世界的希腊人”。

(二)宽容和创意的宗教文化

玛雅族和希腊人都对天文学和数学具有特殊的兴趣,他们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其生活方式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着适中的风格。历史上这两个民族都未能形成统一的国家,据地自立或因地制宜的城邦小国培养了宽容理性的宗教意识,也形成了富有创意的文化氛围。神权时代的玛雅人生活以宗教为主,崇拜的神祗有十多种(如天神、太阳神、雨神和玉米神等)。由于热带作物茂盛,食物来源丰富,特别是作为主食的玉米太容易种了,因此,古代玛雅的农业就始终发达不起来,畜牧业就更免谈了;很长时期内人们都不知(可能也是无需要)用铁。少劳甚至不劳可获的玉米是玛雅人宗教生活的“经济基础”,一个终日需要操劳农作的人,是很难全心侍奉上帝的;以祭司为主的贵族热中于观测天象来保持君权神授的尊严和社稽人心的安定,普通百姓则将一生主要精力和时间贡献于气宇恢宏的神庙建造和震撼人心的祭祀活动。古代玛雅人的雕刻、彩陶和壁画等视觉艺术至今都让人印象深刻。

古代玛雅人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有天才的民族了,他们的建筑工程具有古代世界的先进水平,人们能对坚硬石料进行加工雕镂;他们创造的象形文字图形复杂,读写与刻画均需长期的训练,迄今已知字符有八百多个,除了年代符号及少数人名和、器物名外,其中大部分都还未被释读成功,这现象在世界古代文化研究中是相当罕见的。玛雅族发明了两种计数方法﹕一种可与今天人类使用的阿拉伯数字媲美,另一种类似于罗马数字。他们还创造了“零”的符号和表示位值的算帐方法。玛雅人能熟练地运用大量数字,可称得上是第一流的天文学家。揉和着太阳、月亮和金星等天体运动周期的玛雅历法在人类历史上是相当有独创性的。在世人看来,古代玛雅族有些类似于现代社会中的(理论)数学研究员(如已故的陈景润),他们在抽象领域表现杰出,却在实际方面显得笨拙﹕他们能够画出天象图来,却把握不了轮子的力学原理,也未能从(建筑中石砌的)撑架中抽象出拱形结构来;玛雅人能计数到亿,却从未学会如何称量一袋玉米,也没有金属打造的硬币,只是用可可豆来充作货币。

(三)天文与神话的双人舞

玛雅智者们为了能彻底认清宇宙真相,服用采自神圣植物(如“神奇蘑菇”,psilocybin mushrooms)或一种叫卜佛海岸蟾蜍(Bufo marines toads)的致幻药来改变常态的感知途径。这种土产的迷幻药能让人看到常人感官所无法知觉的宇宙空间;古代玛雅天象观测家们借助这种迷幻药和以往的经验积累,能异常清晰地看到银河系的分布情形和运动状况以及夜空中灿烂的能量“团伙”。被誉为现、当代科学发现和成就的量子力学、宇宙黑洞、蛀洞(wormholes),类星射电源和其它时空异常状态等,在玛雅智者那里早就成为其宇宙洞察中的内容了;玛雅人不仅了解量子的各种奇观,而且能随意地通过集中意识来呈现这类异常的物理现象并在其中穿行。

最让当代西方学者称奇的,乃是玛雅族以复杂计算能力作基础的超越今人想象之天文观测成就,和他们将此融入神话的独特思维。玛雅古人能将回归年的长度测算精确到只有0.0002天的误差,而现代科学计算误差是0.0003天。星相学家习惯用星座来观测岁差(在天体力学中指地球自转轴空间方向的缓慢变化),而玛雅古人则是以银河系作基准;显然,后者的方法更加合理与可靠,因为银河系是用肉眼所能观测到的我们这个宇宙的边界所在,其背景对从地球上作天文观测的人来说具有恒定性。如果说古希腊人崇拜太阳,玛雅族就是敬畏银河,他们对此有很仔细的观察和特殊的想象。譬如,银河系状如宇宙树,中间黑暗部分被视为宇宙的创造之母;整个银河系则被想象成一头嘴唇大开的巨蛇魔鬼﹕双子和人马两星座分别是其嘴巴的上、下颚;嘴巴里面那片黑暗区域是玛雅古人心目中的圣地,那是孕育整个世界的子宫和诞生全部宇宙的产道,也是古代玛雅所测算的天体运动周期即九神夜周期和十三天数目周期的终点,还是二十天星座周期的起讫处。玛雅古人是将天体运行的始终、生命活动的兴衰看成一体的,他们用首尾可以相连的蟒蛇来象征此一概念,并借用蛇在酷暑蜕皮的具象来表达生命得到更新的概念。记住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下面就要讲到玛雅古人带有循环论特征但思辩有些奇特的时间哲学,后者对我们理解玛雅历史预言的方法论会有所帮助。此外,玛雅人还用出现于黎明和傍晚天空的金星(即中国人所谓的启明星和长庚星)来象征人类天性中的阴阳两面,正是这种两面特性构成了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宏观节奏。这也许能解释何以玛雅人在天象观测中那么看重金星(她也是天空中除太阳和月亮以外最明亮的星体),并将其运行周期作为其历法的一个内容。

二、玛雅人的时间哲学—历史预测的方法论

(一)时间就是神祗

通才型考古学最后一代的玛雅学权威英国人汤普逊(J.E.S. Thompson, 1898– 1975)认为,古代玛雅人乃是历史上对时间最有兴趣的民族,也没有哪一种文化象玛雅文明那样能发展出一套时间哲学来。在外人看来他们相当敬畏逝去的岁月,在遗址上发现的每一根石柱和每一个祭坛都被用来标记时间的流程和一个时期的结束;经常是每隔二十年(在大城市则是五到十年)就需要记下这段时间结束的年、月、日和所在星期,以及这几年所在时代的月亮和行使治权的神祗。汤公生前就已发掘的约一千座纪念碑都刻有象形文字,内容全都是时间的流程、月亮和金星的观测数据,年历的计算和有关神祗的物品和相关的祭祀,还有就是历史事件的记录。玛雅古人对星辰的崇拜是直接体现在他们的计数和年历上的。按汤氏的理解,玛雅人不仅认为每一天都受到神明的影响,还相信这一天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神灵之化身。对玛雅族来说,标示时间(如2012年12月21日)的每一个数目都是背负历史重任的神祗,他们通过接力跋涉而将我们带向永恒。

(二)时间就是永恒

在玛雅先哲的思辩中,时间的永恒是一个崇高的概念,过去、现在和将来不过是人的不同感觉之区分而已,过去是流逝的现在,现在是还未流逝的过去,将来则是还未来临的现在。总之,所有不同方向时间流程的终点都是永恒。因此,开始乃是奔向永恒的结束,终点就是还未达到永恒的开始,就象生命是走向死亡的旅程,而死亡则是开始生命的征途。

为了达到永恒,玛雅古人勇敢地追溯流逝的时间以寻求它的起点;在每一个历史阶段的终点都会有新的看法来进一步导向过去;当玛雅族以不倦的努力越来越深入地探索过去的永恒时,那些被确定的世纪就被放入千年内,然后世纪与千年再被放入千万年之内。现代西方文明源头之一的古希腊,其《荷马史诗》所叙述的最早年代距今只有三四千年而已,即使是犹太―基督教新旧约圣经所述及的久远年代也只有七千多年,相比玛雅族所推算的过去,这些时间只能算是弹指一挥了。汤普逊告诉我们,玛雅族已追溯到过去九千万年(这是现代地质学上中生代晚期哺乳动物刚开始出现的时代),甚至四亿年的历史阶段(那已是古生代中期的志留纪鱼类的进化还处在原始阶段的时候)。汤公之后的学者竟发现玛雅人已将过去的时间推到了十万亿年的地平线,这简直让人无法想象!我们肉眼所能观测到的宇宙边界即银河系,其诞生后距今也不过只有一百亿年的光景。玛雅古人朝过去探索的结论就是﹕时间并无起点。

当然,时间也流向将来,但现存的计算只推测到未来四千年,这简直无法和玛雅人追溯过去时间已达四亿年的深度相比。显然,玛雅族对未来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过去的热情,因为他们觉得只要神的影响处于(过去和将来的)平衡状态,历史便是重复,犹如昼夜交替,寒暑往复,光明与黑暗的轮回。玛雅人相信,当一个时间进程的最后阶段,各种恶势力结合一道使其影响变得过于强大时,世界就会突然终结。因此,如果玛雅祭司在探寻过去时能确认即将到来时期的最后阶段,也会出现各种恶势力结合一道使其影响变得过于强大的相同情形,那么他就能确信,正如这些恶势力以往没有毁灭世界一样,它们现在也不会导致世界“末日”。由此可见,古代玛雅智者早已明白历史发展只有终结日,而没有“末日”。一个时代的结束就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显然,玛雅先哲们是通过鉴往知今测未来的。这种建立在循环史观基础上的“以史为鉴”的方法乃是玛雅人预测历史的基本方法。

(三)时间的阶段性

在预言历史方面,古代玛雅族最关注的时间点有两个,即“卡通”(Katun)和“巴卡通”(Baktun)。前者约等于公历的二十年,其重要性对玛雅人犹如(为期十年的)年代和(为期一百年)的世纪对现代人一样。通常“卡通”的周期对应于君主的统治年限,故玛雅族的民俗是在“卡通”结束时打碎石柱和雕像以示庆祝。“卡通”结束的这一天有着特定的名称即“阿豪”(Ahau),每隔大约260年同一特定名称日期结束的“卡通”便会重来一次。这很象中国文化里六十年一个轮回的干支纪年法。不同的是,古代玛雅祭司只要确定前一个“卡通”所发生的史实,便能肯定下一个相同名称的“卡通”时期将会发生什么,虽然细节有所不同,但总体上的历史进程会和以往相同。象《旧约圣经》中的“杰里迈亚书”一样,玛雅预言也带有悲观的倾向。在一共只有十三个“阿豪”的“卡通”时期,仅有三个“卡通”被预言成吉祥的。另外,在实际生活中,上述的每一个时间数目神祗都分别有吉或凶的属性,人们由此便可推测行动的时机和结果的好坏。这有些类似于中国传统命学使用年、月、日、时(“四柱”)的天干地支(即所谓的“八字”)分别配上水、木、火、土、金五行来推算吉凶的预测方法。

大于“卡通”二十年周期的时间点是“巴克通”,约等于公历的四百年。这个大历史周期对玛雅族特别重要,因为它的结束年代即公元830年(又说是公元843年)刚好对应于古代玛雅文明史上盛世的终结和衰期的开始。关于玛雅文明衰亡原因,有人归咎于错误的耕种方法,另有人认为是气候变化周期中的干旱期所致。但有学者认为,玛雅文明衰败的原因之一就是玛雅族被自己的历史预言所误导,即所谓预言的自我实现(Self-fulfilling Apocalypse)。这使笔者想到了十六世纪意大利那位才华横溢的星相学家卡尔达诺(又译卡尔丹,Cirolamo Cardano,1501年9月24日~ 1576年9月21日)。在他七十五岁那年,卡尔达诺撰写了《我的自传》,并测算出自己将在那年的9月21日正午十二点寿终正寝。可到了那天,精神矍铄的卡尔达诺毫无病痛的感觉,根本没有死亡的任何迹象。然而,卡尔达诺太自信也太聪明了,他不仅准确预测过英国大主教圣安德鲁斯受绞刑的命运,而且还有不凡的数学造诣,用来求出不含平方项的一元三次方程的三个根的“卡尔达诺公式”便是以他名字命名的。正因为如此,卡氏就一点也不想怀疑自己的测算会出什么差错。于是在太阳高照的正午时分,他悄悄地爬上了教堂的钟楼,在沉闷的钟声哀鸣中毅然跳下楼顶,“以身殉职”—实现了他一生所作的最后一次预言。

除了上述两个重要的时间阶段外,玛雅人还有一个时间划分法就直接和本文论述的公元2012年终结日有关了。这里有人会问﹕玛雅先哲们是根据什么来确定2012年为一个大时代的终结日呢?其实,这个终结日是今人根据玛雅的历法所推算出来的。在古典时期的文献中所发现的玛雅长历法将时间按十三个“巴卡通”的流程分成5125年的周期。这5125年刚好是岁差运动周期25, 627年的五分之一时间。在玛雅神话中这每一个5125年的周期就是一个大历史循环时代,每一个这样的时代都分别有不同属性的太阳来掌管的。我们现在正处于第五个大历史循环时代,它开始于公元前3113年(又说3114年),结束于公元2012年。对这点玛雅学界似乎并无太大的异议,但具体日期就有不同的推算了,下面还会讨论到这个问题。

三、玛雅学概述—2012年:玛雅人究竟预言了什么?

(一)玛雅学和《玛雅预言》

有了上述这些背景知识,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考察本文开始提到的那条思路,即玛雅古迹中有密码1, 366, 560 = 3740年=太阳磁极对换周期=玛雅文明生存周期=地球生物灭绝周期(末日)。但这需要简单回顾一下半个多世纪来西方玛雅学的研究进展,以便判断摩利斯提供的思路是否符合玛雅古人历史预言的内涵。

前面提到玛雅学考古研究始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末,经过了一百年的努力,至1940年代末已发掘的玛雅文化遗址达106处,1950年代后更是形成了有声有色的玛雅学,成为世界考古学的重要领域。由于至少还有一半以上已知的玛雅文字至今不得其解,因此,今人对玛雅历史特别是历史预言便有诸多猜测和歧见。此外,早期西班牙殖民者为了报复土著居民的野蛮行为,烧毁了几乎所有的玛雅古籍,成千册手抄书卷仅有三卷逃过此劫,里面有一卷叫《波波勒。巫》(Popol Vul),上面记载着玛雅神话和历史传说,是玛雅族的圣经,也是今人研究的主要资料来源之一。这三册手抄本被人带去欧洲后分藏在西班牙的马德里、法国的巴黎和德国的德累斯顿,其中又以德累斯顿收藏的手抄本最为珍贵,它做工相当考究,内容都是有关天文和占卜的。前面述及摩利斯提供的思路中有1,366,560这个数目,该数字最初就是一位德国学者从德累斯顿手抄书卷中发现的。该数目被视为圣数或玛雅文化密码,因为该数目既包含有水星与火星运行的周期时间数,也能作为好几种天数不同的历法“年”的被除数。但摩利斯只是将该数目和回归年天数365. 25相除,换算成3740年,并将其等同于太阳磁极对换周期=玛雅文明生存周期=地球生物灭绝周期(末日)。

长期以来,有关学者都知道玛雅先哲们曾预言过公元2012年将是一个大时代(World Age)的终结日(End Date)【请留意,这里的英文是“End Date”,即终结日,而不是西方犹太-基督徒所谓的“Doomsday”或“Judgment Day”(末日审判)】,但是,直到1980年代中期,玛雅学都处在传统考古学的主导下,玛雅文化及其历史预言只是个被藏娇于金屋的“闺秀”,一般人但闻其名却不见其影。成形于1970年代的天文考古学(Astro-archeology)打破了这种沉稳的局面,开启了玛雅学新的研究方向。天文考古学直接挑战了近代文明的直线发展的“进步”观念,公开肯定古代文明的先进性,所暗示的乃是一种循环论的历史观。早在1924年正在玛雅遗址乌阿克萨通考察的美国人奥利弗。里克森就大胆猜测到,玛雅古迹中的金子塔和神庙等建筑组合具有某种天象含义。经测量后证实,这些建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日晷仪,它使人很容易确认太阳在一年中四个不同的位置(即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到了1960年代,法国学者首先提出古埃及人是完全了解岁差(即地球自转轴空间方向缓慢变化的)运动这个观点;1969年出版的《王子的拷问》(Hamlet‘s Mill)一书则探索了世界各地有关岁差运动的神话。此后过了二十三年,便有学者破译了古埃及文献中有关岁差运动的证据;又过了两年,就有学者证明,古埃及吉萨地区三个金字塔就是天顶上猎户星座(Orion)三明星按大小和空间成比例缩小的模型。此后,又有人发现,还是在古埃及吉萨地区的著名狮身人面塑像,其正面乃是朝着春分时太阳在狮子星座升起的位置,这是公元前一万零五百年时(天象周期)的第一次。

正是在上述这个学术背景下,1995年美国出版了两本有关玛雅预言的书籍,一本是格雷厄姆。汉考克(Graham Hancock,1950年8月2日~)的《诸神的指印》(Fingerprints of the Gods),另一本就是本文已数次提到的摩利斯。科特罗(Maurice Cotterell)与人合着的《玛雅预言》(The Mayan Prophecies)。这标志着西方玛雅学研究的一个新进展,即金字塔学的天文考古学方法被用来考察并确认玛雅文化特别是她历法中的预言内涵。《诸神的指印》收集了全球各地古代神话和天文方面的资料,其中有很长的篇幅论述了玛雅族和阿兹台克(Aztec)人的历法学、天文学和宇宙学。这本书明确提到了玛雅历史预言中最近一个终结日是在公元2012年12月23日。前面已经说过,2012年终结日是今人根据玛雅族的长历法所推算出来的,但对终结日的具体日期,各家则有不同的推算,目前至少有五种说法即公元2011年10月28日、公元2012年12月21、22、23和31日。造成这个分歧现象的一个原因牵涉到玛雅历和公历之间的换算,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考据、天文和历法等学科和领域之间的比较、计算和测算问题。虽说专家们已能对应这两种历法,但看来问题还是不少。由于古代玛雅人混合着使用根据太阳、月亮和金星(有时甚至还有水星和火星的)运行周期来推算的历法,致使后人得以按自己的理解和需要来解说玛雅历史预言的终结日。这种“六经注我”的解释方法很容易引起世人的误解。

摩利斯与人合着的《玛雅预言》一书的内容梗概已在本文开头作了介绍;虽然行家认为该书是属于典型的商业炒作,但其内容却在全球互联网上流传甚广,世人对玛雅族2012年“末日”预言的了解大多出自该书。摩氏声称《玛雅预言》旨在揭示出这个古代智慧民族所作预言的真意,但该书却对此有许多误解和论证错误;作者对2012年终结日预言性质的理解基本上就是一种物理学的思路,即玛雅古迹中有密码1, 366, 560 = 3740年=太阳磁极对换周期=玛雅文明生存周期=地球生物灭绝周期(末日)。摩氏根据计算器绘制的模型发现,历史上太阳发生过五次周期性的磁极对换,这五个变化周期的时间加起来为18, 139年;由于复杂的太阳运动节奏,这五个变化周期的长度并不一致,其中三个周期的间隔时间为3553年,另外二个周期则是3740年(请留意这两个时间数目之差为187年)。摩利斯假定这五个太阳磁极对换周期对应于玛雅―阿兹台克神话中四~五个历史时代,显然,他是想通过这两种周期的对应来表明玛雅历史预言的“末日”性质和内容。但问题关键是摩氏如何来对应这两种周期呢?他在上述两个太阳磁性变化周期年数中选择了“3740”,然后以一年为365. 25天来乘以3740,得到1, 366, 035这个数目,摩利斯觉得它接近于1, 366, 560这个玛雅魔数,后者在玛雅古庙里和碑铭上被一再发现,也记载于前述的德累斯顿古抄本中,并在玛雅族使用的长历法上记作“9. 9. 16. 0. 0.”前面说过,玛雅族认为其历史发轫于公元前3113年,如果按摩利斯选定的“3740”这个年数来套,那么玛雅人应该在公元627年终结一个时代。根据摩氏的计算模型,太阳磁性对换周期的影响并不是一夜间发生的,而是一个影响会持续374年的变化周期;公元627年被定为这个变化周期的中点,据此推算,玛雅族应该从公元440年开始便应感受到太阳磁极变化所带来灾难性后果直到公元814年。但历史学家对此却有不同看法,因为公元440年到814年这段时间正处于玛雅古代文明的盛世(公元三~九世纪)。虽说摩氏周期论中的公元814年对应于盛世结束的九世纪,但其它两个时间点即公元440年和627年都无法用来验证玛雅历史的实际情形。按玛雅古贤的看法,摩利斯既无法用这个思辩的周期模型来解释玛雅过去的历史,那又如何能按此预测未来呢?退一步来说,即使我们应当肯定摩氏理论中多少还具有某些合理的猜测因素,按照他应熟练的工程计算,公元627年后的下一个太阳磁极对换周期,按上述“3553”这个年数计算,应发生在公元4180年;若按“3740”的年数算,则应发生在公元4367年,无论如何这两个年份也是与即将到来的公元2012年扯不上任何关系的。摩利斯探赜索隐的方法让人联想到该书出版前一年(1994)刊登在美国《统计科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圣经。创世纪》中等距离字母的关联”,作者之一的以色列数学家声称,有足够的统计数据证明《圣经》中含有著名(犹太)教士生平信息的密码,而《圣经》是在这些教士生前好几个世纪就已面世的。此后,用来破译密码的等距离字母关联法(Equidistance Letter Sequences或ELS)便流行开来,三年后(1997)一位美国记者写了《圣经密码》一书,将此一密码破译方法的应用推向了极致。评论家认为该书作者误译了希伯来文的《圣经》,且该方法也无法适用于其它语种的《圣经》译码。不过,书作者称他在1994年就使用等距离字母关联法破译《圣经》中的密码,预测到次年以色列总理拉宾的遇刺;但评论家们对此却不以为然,认为他的预测缺乏具体细节,作为熟悉国际形势的记者本来就不难作出这种时事性判断的。不过,这位记者使用同样方法在新着《圣经密码之二》中却误测2006年会发生核屠杀事件,并有地震会把世界主要城市都给摧毁。作者最终认识到圣经密码并非用来预测,而是揭示事物发展的可能性。这一认知区分了可测性和可能性的不同(prediction vs possibility),有助于我们深入思考历史预测学的方法。如果摩利斯能减少一些工程师的机械性思维,将他对玛雅圣数的解读定位于诸多可能性的一种,那他的《玛雅预言》一书就自有其价值了。

(二)《2012年﹕玛雅宇宙创生论》

如果说摩利斯的《玛雅预言》是从实证物理学入手来破解玛雅族的预言内容,那么,1998年出版的《2012年﹕玛雅宇宙创生论》(Maya Cosmogenesis 2012)就是用神话和天文相结合的方法来说明玛雅先知的历史心理和预言内容。作者是自学成材的美国人约翰。梅杰。詹金斯(John Major Jenkins,生于1964年,肖龙),颇有才气而生性孤傲,治学严谨但有些苛刻,是新生代的西方玛雅学者。这本书系统地解答了玛雅先哲的预言背景、内容与含义;作者既有创见,也善于吸收他人成果,其著作代表了一九九零年代西方玛雅学的最新和最高的研究成果。詹姆斯在书中首先介绍了古代玛雅人是如何通过观测银河系和天体运动来确定历法和时代,论述了天文观测是如何通过建筑(如金字塔)、石碑和祭祀被融入神话作为他们的百科全书,解释了玛雅人隐含在神话故事中的宇宙创生学内容,并以古代玛雅帝国最著名城市伊扎潘(Izapan)为例来加以论证。作者的结论是,古代玛雅先哲们根据他们在改变后的意识状态下的洞识,以银河系的天象为中心建构出以历法为归宿的宇宙学,它具体表现在所谓的长历法(Long Count Calendar)中。按照这个长历法,2012年夏至(即6月21日)和冬至(即12月21日)的太阳将同银河系的“腹部”(即膨胀区域)相合,届时地球、(行经不同纬度的)太阳和银河系中心将罕见地彼此靠拢,尤其是那一年至日循环线(Solstice Meridian)将穿过银河系的中线。玛雅古贤的洞见告诉我们,至日循环线穿过银河系中线时会发生场效应逆转(Field-Effect Reversal)即通常所说的磁极倒转(Pole Shift)现象。能量场将从银河中心释放出来,并包含地球的整个电磁场;这个能量场不仅是力学上的物能而且还包括宇宙生命的精神能量;我们人类将会因此而与生命的本源和谐一致,不仅人际间彼此深刻相连,而且人类还与这个宇宙中所有其它生物“相依为命”。

(三)2012年﹕场效应逆转的影响

地球、太阳和银河系在2012年相合而发生的宇宙能量场效应逆转现象将在精神和物质两大层面上根本改变地球人类的文明发展方向。我们的世界观、历史观、人生观和审美意识等都会由此而发生重大变化;长期以来受到人类集体意识(主流价值)所压制的那些价值观念会因此而“复出”;人类历史发展的钟摆将重新得到平衡,就象五百年前西方社会开始从神权中心转向人权为本一样。其实中国人的太极图已经形象地表达了对立统一这个宇宙发展的根本规律。在玛雅历法中有一个持续260天的周期,它乃是基于人类260天的胚胎生成周期,而在更高更大的层次上,这个周期象征着长达26, 000年的岁差周期,这是一个人类精神生成周期,2012年的宇宙相合运动则会加速已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生长起来的文明新生,那将是持续另一个26, 000年的宇宙大时代。在西方星相命学上,这个周期是按十二个星座的次序再划为十二个“世纪”,分别持续约2100年;按西方命学的历史观,我们目前正处在由双鱼座世纪走向宝瓶座世纪(即西方人所谓的“新世纪”,有关内容请参见《自由写作月刊》第42期上“”新世纪“和”新世纪“运动”一文)。在玛雅先哲们看来,父性的太阳运动走进母性的宇宙中心,这现象本身就象征着受精或播种,这些受精卵或新种子将在上述的大时代中成长、壮大、开花和结果。

2012年的宇宙相合运动同样也会相应地引起社会、文化和政治发展层面上的全球性变化。实际上,以绿色和平运动为标志的这种变革已经、正在并将持续地改变着我们人类近代文明的发展方向,其目标就是人与人和人与自然这两种基本关系的健康与和谐。然而,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新文明诞生过程中的阵痛,这意味着2012年前后各五十年左右的时间内(即从1960年代至2060年代),人类将面临因生态危机和新旧对立所引起的价值混乱和和社会失序,并需要承受由此而来的身心痛苦、暂时的绝望乃至于大量的牺牲。在神权时代的玛雅和其它传统社会里,每遇大事或大难,是用祭献活人的形式来表达对执掌人类命运的神明之敬畏和诚意的;为了延迟时代终结日的到来,玛雅古人甚至于大肆屠杀战俘,以血明志来息神怒;而为了求得众神之助,玛雅人又不啬将部落中的美女祭献给上帝来表达自己的诚意。犹太先知亚伯拉罕在与上帝立约时,为了取信于神,也曾将亲生儿子活祭给上帝。当然,今人已不需用古法来明心志,但“牺牲”一词对处在新旧交替大变革时代的我们却仍然具有象征的含义。面对即将来临的2012年宇宙相合形势,由神秘主义者、未来学家和通俗作家们所主导的公共舆论过多强调的,乃是能量场效应引起地球磁场对换所带来的全球性灾难后果。这些后果包括人类健康恶化、生态环境剧变直至大规模的生物灭绝。地质学家们承认,以往确曾发生过地球磁场的对换,已有35亿岁的地球史上也曾发生过几次生物大灭绝。但磁极转换是否就是生物大灭绝的主因呢?对此,迄今并无明确的答案,地质学家们所能证实的仅是生物灭绝的周期,它从几百万年到一千万年的时间不等。人类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历史已有二三百万年了,这个时间似乎已进入了生物灭绝周期的下限范围。所幸的是,作为地球和人类能量来源的太阳目前还正当中年,玛雅人所担心的太阳失辉,生物消亡的那一天在几十亿年遥远的将来还不至于会成现实。

结论﹕玛雅预言的神话与现实

虽然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具体的起讫时间,但学者们都同意古代玛雅族(和阿兹台克人一样)是将历史划分成四或五个时代的,每个时代都因洪水泛滥或地震破坏而结束,今世亦如此。在历史预感方面,玛雅人并不孤独。在中国传统命学中,2012年的干支为“壬辰”,天干“壬”是指大海水,地支“辰”代表水库:“壬辰”的五行纳音为“长流水”,生肖含义是“水龙”。在天文学上,2012年是又一个约持续十一年半的太阳黑子活跃周期的中点或高峰。届时,是否会因太阳活动能量异常而引发频繁的地球物理活动(如地震),从而造成“大水冲倒龙王庙”的情形呢?前述的詹姆斯根据他自己的研究认为,2012年墨西哥城很可能发生大地震,从而引发海啸造成水患。上次该地区高达里氏八级多的大地震发生在1985年9月,此前的1982年墨西哥南部地区曾同时发生地震和火山;1985年大地震后四年,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便发生过七级以上大地震,1994年美国加州南部发生破坏性地震,1995年9月和10月,在墨西哥城南面400公里的奥梅特佩克和西面约600公里的曼萨尼略先后发生里氏七~八级的大地震;发生在曼萨尼略海岸外的地震还引发了海啸造成了水患。根据中国地震科学家的研究,一个大地区,在一、二十年时间内,地震往往连接发生,并表现出某些“跳迁”、“转移”的规律。2009年月27日和5月22日墨西哥城附近地区先后发生了里氏六级左右的地震。这是否属于下面一次(可能会在2012年发生的)更大地震的“前奏”呢?古代玛雅文化中心位于墨西哥城东面大约600公里的地方;前面已有论述,历史上玛雅世界所在的中美洲是地震、洪水、飓风和火山等自然灾害频发的地区。这些自然灾害在场效应逆转的天文形势下是否会集中爆发,从而造成该地区又一次的生态毁灭呢?在历史学家看来,古代玛雅人的时代终结日预言是有科学依据的。正是这些频发的自然灾害加重了玛雅先哲们的忧虑,使他们特别关注天象活动,希望能从天体运动的周期中找出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玛雅神话说每个时代都以水患或地震告终,这其实是历代玛雅人天象观测和生活经验的总结。我们大概都还记得,玛雅古典文明重镇所在的尤卡坦半岛北面一个叫Chicxulub的地方乃是我们这个星球巨大的重力异常中心,大约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慧星撞上地球,在那里留下巨坑(直径达一百八十多公里),并造成了气候剧变,地质学家们认为这可能是恐龙灭绝的主因。

本文考察的结论是,问题不在玛雅历史预言的可靠与否,而在于这些预言的的涵盖范围到底有多大。显然,今人不应苛求玛雅古贤所说的“时代”和“终结日的毁灭”一定要具有当代的“全球性”含义。2012年究竟是否会发生全球性生态大劫难呢?对此,我们其实凭常识或感觉也能断出个大概,在这个已经人满为患、资源有限、贫富对立、生态恶化的星球上,人类如果还是姿意妄为,不能立刻加速采取行动,从源头上去制止或减缓污染自然环境、加剧贫富对立的做法或过程,那么历史上的“灾难四骑士”即地震、洪水、瘟疫和战争,就将形影不离地伴随我们度过2012年和未来的岁月,直至生物大灭绝这一天真的来临。

《自由写作》首发

无名氏:斯人一生都在恋爱

在哪里读过一句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诗人啊,诗人一生都在恋爱……

想想是有道理的。诗人一生都在恋爱,这里既有用文字恋爱之意,又有用生命去恋爱之意。其间的区别只是,大多数诗人少年轻狂,而到老则隐蔽得比较好,而有的诗人则“一有机会就要表现我们的力量”,作家无名氏就属于后者。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小说,看好后整个人就呆在阅览室了,好像脑袋被打了一棍子的感觉,晕晕乎乎的。后来我去买了那一本杂志,后来又买了以此小说为名的一本中篇小说集。当时买这些杂志和书,几乎是要花掉我一个月的零用钱啊。

这篇小说叫《北极风情画》,杂志叫《十月》,这篇小说的作者叫无名氏。当时是一个正在产生文学新星的时代,所以我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无名氏又是一个刘心武或张抗抗,否则为何叫无名氏呢,为何要匿名呢?那小说里的异国风情,那男女间炽热的爱恋,看了令人心动啊。那也是一个心动和行动兼备的年代,后来我又有点爱屋及乌,再后来,大概是十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无名氏竟然就在杭州生活了几十年,并且知道了他原名就叫卜乃夫。他竟然就住在我当年经常去看电影的卖鱼桥一带,而我在《十月》上看到他这篇小说的时候,他也才“平反”不久,也还是一寂寂无名的老人。“杭州湖墅华光桥河下15号,一座老式的民居”,这也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他当时的住址。200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无名氏的《在生命的光环跳舞》一书,书里他较为详细地记述了大运河旁自己的这个家这个房子。说起来也还是很有来历的,这个房子还是钱武肃王后代的房子,后被杭州的一大富翁买下,解放后里面住进十三户人家,从无名氏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可以看出,大有“七十二家房客”的味道。有邻居对他不好,也有的请他喝“龙井十八棵”皇帝的御茶,而当他“平反”之后,以前对他不好的人又对他刮目相看了。

公元两千年前后,有关无名氏的书有关他的恋爱史的报道也多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作家,说他好的人,认为他的文学成就不说空前绝后,但至少超过了同时代的人,比如他自己就认为要比巴金厉害。而说他不好的人,比如他的第二任妻子、小他39岁的马福美,即使在他于2002年辞世之后,也绝不放过他,专门写作了一部长达五百页的《单独的新娘》,对他进行颠覆性的揭露,此书被认为是“鞭尸”之作。然而不管如何的评价,无名氏的狂放和浪漫、人如其文的风格,以及他一生都在恋爱的那种作派,这是毫无争议的。在1949年到1982年,当时的文坛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而且就在杭州默默地写着《无名书》。没有工作,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那几十年里,有的作家不写了,有的作家都改用一种腔调写作,他却仍然以无名氏般的风格在进行写作,而且一如既往地书写着他的爱情传奇。

是的,在一些传记作家的笔下,无名氏是一位情痴,爱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他自称他小说里的爱情故事,百分之九十九是真人真事,且是自传性质的,如《绿色的回声》中,他写了他和中俄混血儿刘雅歌的爱情故事;在《抒情烟云》中,又把他跟大画家赵无极的妹妹赵无华的恋爱公布于世,此乃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发生在杭州西湖边葛岭的一段故事,当时赵无极把他的别墅借给无名氏住。

关于这一段,无名氏曾在《旅杭二十载记》有过一段记述——明年冬(1947年)乃迁葛岭赵宅,宋半闲堂遗址也。传贾相(贾似道)战蟋蟀于此,今环佩已不可闻。此宅二亩七分,花园占其过半,风物明媚,林木葱茂。凌霄耀宇,紫藤绕屋。春放玉兰,冬吐雪梅。后窗向翠峦,前轩临西子。湖山秀气,纷披室内,烟波浩渺,悉漾眼底,诚亘古绝色也。人世倥偬三十载,平生渐入佳境矣。

这倒也让我们看到了无名氏的另一种文字风格,中国的古典的,而非他小说中浪漫的西化的长句子式的。此文写于1966年,外面正轰轰烈烈,而他还能写出如此的文字,可见其心境的修炼。

住到葛岭赵宅之后,无名氏才有机会接近赵无华,但所谓天妒红颜,赵后来死于肺病。她在杭州也只住了三个多月。远在国外的赵无极看到无名氏的文字后,非常生气,就说妹妹从未与无名氏谈过恋爱。1998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无名氏散文》,曾收录《抒情烟云》的文字。

无名氏一生都在恋爱,他后来曾写《光棍自述》一文,说前半生打光棍出于主观原因,因为怕结婚影响写作,后半生打光棍出于客观原因,因为没人愿意嫁给他,这说得倒也基本符合情理。1954年,无名氏在杭州有了第一次婚姻,这是他跟一姓刘的女子结婚,结婚时他37岁,妻子小他12岁。妻子是他母亲的养女,他对她一直是以表妹相称,当时她是上海的幼儿园的教师,所以他们也是聚少离多的。妻子的工资曾是他的生活来源之一。这段婚姻保持了十八年之久,直到1972年,他们才算正式分手。至于说离婚的原因,除了政治上的之外,也有聚少离多没有子女等原因,还有无名氏性格上的原因等。据说无名氏去上海看妻子时,也会因为去探访朋友而彻夜不归。几十年之后,无名氏曾著文怀念妻子,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些岁月里,他基本就是一废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他是靠妻子微薄的工资,以及在香港的兄长的接济而生活的。他也把妻子跟他离婚的原因归咎为妻子那些小姐妹的怂恿,因为在1972年,是他最为落魄的日子,他也曾被打成“反革命”,去劳改农场劳动,时达十四个月。

离婚后,也就是说无名氏在55岁时重又成了孤家寡人。当时他住在大运河边,一直陪着他多病的老母。据说他被抓走的时候,老母曾追到街上去寻死,但没有死成。在老母生命的最后阶段,是无名氏陪伴在一旁的。老母过世之后,无名氏曾借小说中的人物写过这么一段——那条长长运河就在大门外。浑浊的河水,黄滚滚地波动着。每一次兀立河边,他对它总凝视许久。但他并不想跳下去。他只是好奇,为什么这片河水流了一千多年,个人生活竟变得如此缓慢?

“一切都是命”!这是他每一次凝望河水时的结论。他现在似乎有点相信宿命论了。

湖畔诗人汪静之曾经对无名氏开玩笑说,说无名氏一生享三大福,一享结婚而过单身生活,二享婚后断子绝孙,三享数十年不工作……现在看来,这于无名氏还可能真是有福了,如果当时妻子在杭州工作,他就不能过他的“单身生活”,那么很显然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可能早就磨灭了他的理想或幻想,或者说他有可能早就过正式的“单身生活”了。而如果我们从关心女性的角度来说,你跟一生都在恋爱的诗人谈谈恋爱是可以的,但如果谈婚论嫁,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无名氏选择居杭州而写作,他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解放前夕,他的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去了港台,他也完全有这个条件去那里,但当时他不走,不走的理由是他要陪他的母亲,但我以为这只是他的借口罢了。其实留在大陆,还是他内心的需求,因为他知道他正经历着时代的巨变,而大作家的大作品,无一不是写大时代的剧变的,他想经历并见证这一巨变,另一方面他以为杭州又是他写作的最好的居所。

时代的巨变,他的内心当然也是矛盾的,他是目击者和亲历者,但他却不想跳入这时代的大潮之中,他只是站在岸上静观其变,这是他的选择。他当时要竭力让自己从公众视野中消失,所以拒绝参加文联作协的一切活动,不跟任何组织发生联系。当整个社会都在轰轰烈烈地进行改造之时,他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个无业人员,没有工作,户口关系只落在街道里。为了让人们不惦记他,他甚至不惜装病,且一装就是几十年。他在桌子上放着有关医学的书,他甚至让保姆替他穿衣服,目的就是为了给人一个假象,一个他已病入膏肓的假象。

这样的作家,在解放后那是绝无仅有的。

所以其实不是说社会有意忘却他,而是他故意要玩失踪和遁形,说起来这跟李叔同入佛门还有得一比。但是李叔同成为弘一之后,社会并没有忘记他。而无名氏呢,真的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从1946年无名氏迁居杭州起,他的小说就大多以杭州为背景了。我们知道他的小说大多是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所以他认为杭州是最好的恋爱故事的发生地,当初他要迁居杭州的最大的动因是因为要写一部叫《海艳》的长篇,他在此书的再版序言中提到过当时的创作状态——那时,我下榻杭州慧心斋,生活如古僧,禅室是书斋,窗明几净,空寂如簌……西湖虽距二十分钟路程,我却不时去采集湖光山色,青峰绿水遂由我的眼移入室内,白堤苏堤上的鸟语花香,更由我耳我鼻带进庵内。这是一片真正绝缘的植物性空间,每立方厘米全盈溢宇宙大化意,执笔写《海艳》爱情故事时,自然就流露出一脉空灵情,一片空灵境,一派空灵格调。

将身性与自然环境完全融为一体,这是无名氏的做法。他的作品,也就是一部杭州的导游地图,在西湖葛岭、在玉泉、在平湖秋月、在灵隐、在苏堤、在茅家埠,男女主人公的眼睛里,全是西湖的山水,全是空灵二字!

且看这一段《海艳》中的描写——船在水中行走。塔在水中映。树在水中浮。山在水中弯。这是一个淡淡阳光的下午。湖像一大片蓝色裙子,在船上人眼里飘起来,是一个舞女探身下跪撑满舞裙如伞的静姿。

二十分钟后,船靠平湖秋月,泊下来,大家上岸,拣一扇柳树荫下,傍湖的座子,泡了茶。瞿太太从船上取下两只描红花的杭式竹篮子……

瞿太太笑道:“西子的特色,就在这点柔媚无骨,女人气,假如它后面是高山峻峰,西湖山水就不再是杏花烟雨江南了……

所以在无名氏的晚年,在他离开大陆十数年之后,他最想定居的已经不是台湾,而是杭州西湖了。

而当年在杭州的岁月,他跟一批艺术家打成了一片,包括艺术家身边的女性,自然是会让他心动的。赵无极的妹妹,林风眠的女儿,等等,但是后来赵无极为何要否定他呢?可能这跟无名氏的个性很有关系,他当时也是极为张扬之人,喜欢把自己的私密之情事公开化,这一点跟郁达夫有得一拼。

爱情如过眼云烟,爱情只存在于文字中。在经历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沉寂之后,七十年代的后期,无名氏突然时来运转了,因为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他也终于结束了装病蛰居的岁月。

1982年,真的爱情又一次降临到无名氏的头上,就在我从《十月》杂志上看到无名氏的作品时,港台已经刮起了一股无名氏旋风。这一年他获准得以去香港探亲,在那里他收到了一名台湾女子的信,写信者叫马福美,公开地向他求爱。后来无名氏又去台湾探望兄长,并在台北定居了下来,于是便开始了他和马福美的忘年之恋。1985年两人结婚,是年,无名氏68岁,马福美29岁,也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据说婚礼上,无名氏曾高呼“结婚万岁”,一时传为佳话。但是好景不长,围城之内很快就是吵骂不断,这时我们才发现梨花有梨花的活法,海棠有海棠的习性,两者结合在一起,摆起甫士来倒是一景,但真要油盐酱醋茶,又是何其难也——这也是所谓诗人作家难食人间烟火的一种常态吧。很显然无名氏又想过“单身生活”了,他悄悄地来了个胜利大逃亡,偷偷地从家里面一箱一箱子地把东西搬出去,这些东西中包括一些书画等。

光环褪去了。然而妻子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呢?即使在无名氏死后,还要到处张罗出版她的《单独的新娘》,并且声明放弃对无名氏遗产的继承权,这看来不会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名或者说为了出一口气吧。无名氏生前曾责怪妻子把他几十万美元的稿费拿去做生意,但最后却什么都做不好。而在马福美的笔下,丈夫甚至不愿意妻子外出去参加社交活动,晚上回来晚了他都不肯开门。而且在马福美的书中,还专门附了无名氏给杭州一位地下恋人的十来次电话录音的光盘……夫妻间的是是非非,那种翻脸之后的恶语相伤,其实是没什么可说的,这是言情世相小说的素材,而无名氏的文字似乎已经超越了这一点。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无名氏一生都在恋爱,他在27岁时,就已经写出了《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而在他八十高龄时,他曾经与山东的一名在校大学女生通信过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曾以兄妹相称,无名氏还给这女生寄过钱,每次寄都是一百美元,只是说因为无名氏的信中用语过于大胆火爆,后来这个女生把他的信给烧了。后来无名氏把他的部分书信也整理发表了。这女生现在也早过了而立之年,据说也尚未婚嫁。

正如黄昏恋就是初恋似的,诗人一生都在恋爱。更为稀罕的是,我们现在读无名氏各个时期的文字,特别是他晚年的文字,觉得他80岁写的文字跟二三十岁时写的文字没有什么区别,除了经常提醒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之外,他的抒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汹涌澎湃,所以我以为读他的小说,最好是青春期的时候去读,人到中年之后,他的文字就很难再看进去了,他的那种华丽恣意,他的浪漫气质,我不敢说空前,但似乎是绝后的了。比如他写过一文,曾经谈到两百年后杭州的生活。当时无名氏曾往返于海峡两岸,跟各地出版社谈出版事宜,而且他都已经打算在杭州买房定居了,因为他觉得杭州这个地方相对比较安静,适合他的写作生活。在他的想象中,两百年后的杭州一半都是花园,人都住在半空中的房子里,人们都过着一种带着电子芯片的生活……

这位一生都在恋爱的作家,与马福美结婚时除了高喊“结婚万岁”外,还曾当场赋诗——她是一条船,悠悠驶入我的港湾;这一刻,宇宙像一朵玫瑰,静静在我心园里开放;这一刹,幸福像一道闪电,悄悄亮在我身边……这至少是席慕蓉的水平吧。无名氏喜欢用“宇宙”一词,他写的爱情故事乍看之下带有浓重的言情色彩,如鸳鸯蝴蝶派一路的风格,然而他又确实不是鸳鸯蝴蝶派。深究他的整体风格和追求,那是有着浓重的思想家般的追寻和探索的,他的两百六十万字的《无名书》就是在探索他的宇宙观,只是笔者也没有完全能读完他的书,因为实在是读不下去的。他特立独行又自视甚高,在他看来,中国现代文学史和当代文学史,没有人能超过他的了。夏志清教授说“《无名书》是毛泽东时代单一作家完成的最辉煌的作品”,更有学者说这是新文学诞生以来最伟大的小说,也有说他的《无名书》可与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媲美……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作品看不下去是有道理了,因为我现在也还看不懂《浮士德》。

历史自会评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和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他不拿国家一分钱,不管在什么时代和环境里,他都坚持写作,包括他曾在杭州的尼姑庵里苦行写作,1949年到1982年,他也曾在杭州坐牢和下放劳动,但都不放弃写作——从这一点上来说,无名氏比起那些体制内的作家要独立多了。据说他写《无名书》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其书稿也曾被抄家抄去过,但后来竟然奇迹般地被发还回来了。他当时曾经恳求来抄家的人,不要把那些“废纸”拿走,因为他是要用来发煤球炉子的。这些“废纸”就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写作的心血,然后又是不间断地偷偷寄给香港的兄长,据说曾经用过十几个不同的地址。如此这般,他的二百六十万字的《无名书》才得以陆续出版。

直到1981年,他被浙江省文史馆聘为馆员,每月工资六十元,但他还是不愿无功受禄。因为其兄弟等在港台,他自然也成了统战对象,当有关方面负责人找他谈话时,他有过六点意见,第一他坚信自由创作;第二他认为过去并未且从未犯过错误;第三他不想做国家干部;第四他也不想拿政府的钱……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无名氏都是一个奇人。1949年后他自己没有经济收入,但是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有教幼儿园的妻子时,他用妻子的工资,然后他就靠海外兄弟的接济,虽然我们无法知道他的生活境况,但从他留下的文字中,家里仅一桌一凳一煤球炉子来看,生活还是如当时的普通居民般清贫的,但是在清贫的生活中,他保持着清洁的精神。

倒是后来,在他海外拿的稿费越来越多时,他的精神可能起了质的变化。至少他对钱的态度,发生了质的变化。

无名氏去世后,人们对这位一生都在恋爱的作家褒贬不一,包括他的好朋友也说他人生有三大悲剧的因子,一是好名,二是好利,三是好色,这似乎讲得都有道理,包括他为稿费的事情,后来都跟兄长反目;而针对龙应台等人对他作品的不佳评论他更是暴跳如雷。但是你仔细想想,我们普通的凡人能逃脱好名好利和好色这三项吗,而诗人作家更是在名利场中滚打的人,又岂能免乎?至少无名氏身上,他对名和利,对色的追求从来就没有放弃和掩饰过,当然,他的大半生都是落魄的,一代情圣的晚年有过幸福但也有过悲哀,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自己的后事,就突然离世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还在忙于跟各剧组联系,洽谈影视改编等事。其实早在几十年前,他的《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都被搬上过银幕,只是现在很难找到这些片子了,或许以后会在碟市上找到DVD的版本。

诗人一生都在恋爱,换句话说,可能诗人一生都没有长大,他的一生都是青春期——这是我对无名氏的最直观的印象。至于他的作品,既是他本人的罗曼史,又是人类罗曼史的一个章节吧。至于说人一宽脸就变,忍得住寂寞又忍不住荣华,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或者说话不算数,这大概也都是文人的毛病吧。环境宽松了,也就不当一回事情了;如果什么都拔高来看,那么无名氏盖棺也未必能安耽的。

而且一生都在恋爱,跟一生都在创作,其中肯定有着必然的关系。好多评论者说,中国作家的成名作一般也都是初女作,一般作家过了30岁之后就难出好作品了,且不要说到六七十岁还创作长篇小说的,评论者也说到了体制等问题,但是我想,这跟一个作家体内荷尔蒙是否有关呢?一生都在恋爱,说明其荷尔蒙的活跃和蓬勃,反之只靠写写回忆录和工作报告那是不需要激情的。创作是需要欲望的需要动力的,恋爱就是其中的一大动力。所以一生都在恋爱的人,也等于说一生都在创作,无名氏就是这样一个作家,这样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