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念以及她的上海生与死

    LifeandDeath in Shanghai,Nien Cheng(郑念)著,Penguin1988年5月出版。    中文版    《生死在上海》,郑念著,方耀光、郑培君、方耀楣译,百家出版社1988年8月版。    《上海生死劫》,程念著,苏帆译,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1月版。

    郑念(右)与女儿郑梅平(左),后者生前为上海电影厂演员。

2009年11月2日,郑念女士病逝于美国华盛顿家中,享年94岁。郑念在1980年代著有英文自传体小说Life and Deathin Shanghai(《生死在上海》)。这本描写她“文革”经历的著作出版以后,成为长时间的欧美畅销书,郑念也因此成为闻名欧美的著名文化人士。1988年,该书曾以内部出版的形式在大陆翻译出版。

1966年夏天的上海

以下的情景在许多时间和空间里司空见惯:

一个富裕人家里,夏天炎热的晚上,女主人坐在自家静静的书房里看报。台灯的光照下,柔软的沙发,织锦缎的垫子,墙边装着中文英文书籍的书架。佣人前来通报有客来访,然后,会客厅里,主人和客人聊着天,佣人端来用精致瓷器盛的茶和英国式薄三明治……

但在1966年夏天的上海,也会有这种生活吗?

是的,虽然在那时,在那个城市里,能有这样生活的人非常少,但这毕竟是真实存在的。在我的印象里,1966年的中国,即使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似乎断不应该能够存在这种生活景象的。我以为,在那个疯狂的年头以前好几年,这样的人及其生活方式就已经从中国大陆消失了。看来我还是不了解历史。

这是这本书给我的第一个惊讶。

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接下来,故事逐渐展开。

以下是主人公郑念的个人背景:一个知识女性,出生在北京,燕京大学毕业,然后赴英国留学———到英国政治经济学院。在那里,1935年,她遇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也是一名中国留学生。他们结了婚。她丈夫成为国民政府的外交官,被派往澳大利亚使馆。在澳大利亚,他们的女儿诞生了。后来,她丈夫回到了中国大陆,在上海继续担任外交官。1948年10月1日,她和女儿也来到了上海。

1949年以后,他们一家选择继续留在上海。她丈夫不再是外交官,转而出任壳牌公司上海办事处总经理,1957年患病去世。壳牌公司派来了新的总经理,英国人。应壳牌公司邀请,她成为新任总经理的助手。一直工作到1966年壳牌公司离开中国大陆。

这家人的祖父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因此,他们有着丰厚的家产,在国内外的银行都有存款。也因此,他们才能在1966年的时候还保有那种生活方式———独立的三层住宅,男女佣人和厨师、园丁。仅在大陆的银行,她的存款就数以万计。

当然,随后发生的事情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不意外的。先是家庭遭到红卫兵的洗劫和摧毁,然后是女主人公被捕入狱,狱外的女儿处境更糟。已经是上海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的她,在与母亲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被人活活打死。事实上,这本书就是她劫后余生的母亲含泪写来献给她的。

讲述个人和家庭的苦难,在中国已经很难引起人们兴趣了。但是,人们绝不能因此而蔑视他人的苦难,或者压制他人讲述苦难的空间。这无异于另一种邪恶。而且,郑念的故事和她的讲述具有极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这本书是用英文写成的,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广泛反响,是一本畅销书。我正是在一本法国人写的上海史中得知这本书的。我读的是中文译本。翻译的味道很浓,英文所特有的那种冷静、严谨,或者说英国味,透过译文,清晰可辨。

“难道你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

最早打破郑念平静生活的是两个上门通知她参加批判别人的群众会议的人。郑念表示不感兴趣。其中一个人愤怒地责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

郑念的回答是1966年以后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说不出来的:“‘文化大革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商行服务,又不是文化组织。”

1966年9月27日,经历了一个批斗会后,郑念被捕入狱。实际上,说入狱是不准确的,在未来的六年里,她一直被关押在看守所,甚至没有机会来到真正的监狱。因为坚持不认罪,她一直被拘留在看守所,在单人牢房里被拘留了六年。

书中有大量郑念和其他人,如红卫兵、狱卒、审讯人员的对话。我相信,那些人当时的原话,必定用词简陋、语义含混、语焉不详。他们只有那种水平。他们不可能说出书里的那些语言。那些语言太书面化、太清楚简洁,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作者这样写,虽然失去了某种程度的真实,但这种笔法带来的阅读享受却是非常迷人的。对“文革”那种低贱荒谬的历史,我此前从没见过以如此高贵纯精的笔法进行的叙述。这种叙述本身就是对那种荒谬历史的最大蔑视———甚至在用词方式上,作者也绝不和他们同流。

在作者对自身经历的叙述中,不时穿插有她对中国当时政治形势的分析和评论。这些分析和评论,在两个方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一,古典人文教育确实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接受过这种教育的人,即使没有专门研究过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也自然会有对人的权利、尊严的体验和珍视,有对自由和正义的向往,有对邪恶势力的天然厌恶和警惕。他们中的杰出者,如郑念,还会因此而具有对抗邪恶的无尽勇气和坚定决心。

其二,本书的中文译本内部出版于1988年。虽然是内部出版,译者和出版者对原书内容的大胆保留也是令人惊讶的。

郑念在六年的拘留生涯中始终拒绝认罪。指控她的罪名是里通外国、为英国人充当间谍。因为拒绝认罪,郑念曾经被背铐很多天,以至于双手落下了终身的伤害。但她选择坚持,用各种办法坚持。在知识和道德上,她都压倒了审讯人员,以至于,居然能得到某些局部的胜利。在交代材料的底部,落款照例是“犯罪分子”,郑念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在“犯罪分子”前面加上“没有犯过任何罪的”这几个字。在多次重写交代材料以后,再给她的纸上终于不再有“犯罪分子:”这个落款了。

当然,这种略带喜剧色彩的事情绝不是六年拘留生活的主要内容。更多的是折磨、殴打、审讯、肮脏、饥饿、病痛、孤独、对亲人的苦苦思念和看不到希望。可是,在当局终于要释放郑念的时候,她却拒绝离开。

林彪事件后,郑念被带出来,有人向她宣布,将要对她宽大处理,释放出狱。郑念感到义愤填膺。她需要的不是宽恕,而是道歉。她拒绝了所谓的释放决议。她要求宣布她根本就是无罪,并且要求赔礼道歉,还要在上海、北京的报纸上公开道歉。

这种要求只能让专政人员感到好笑。他们当然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坚持背后的信念和价值观。

走出看守所

郑念还是走出了看守所,因为她以为可以见到久别的女儿,可实际上,女儿在她失去自由不久就已经悲惨地死去了。

以后的几年依然是“文革”的岁月。郑念和另一家人一起被安置在一座房子里。生活条件还算好于同时期的上海普通人。但从此以后,郑念似乎就要在和街道积极分子和片警的周旋中度过余生了。她信任的一个人居然是个告密者。“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啊!”

她去看望自己的一位老朋友,当年,他们两个年轻的母亲曾经一起在澳大利亚的海滩上漫步。现在,这位老朋友已经卧床不起,濒临死亡了。在告别的时候,老朋友给郑念留下的最后遗言是:“想办法出国吧,你还可以做到。”

出国的机会终于在“文革”结束后出现了。“文革”结束以后,郑念成为统战对象,有机会出席各种妇女界的活动,并同时得到一些特权,比如在内部商店购物。郑念开始准备出国。

出国的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郑念以看望在美国的妹妹的名义申请出国。一段时间以后,得到了批准,倒没有太多的周折。然后,为了得到美国签证,郑念找到渣打银行在上海的经理。他们是老相识。她可是银行的重要客户。见到郑念,这位经理有些吃惊,他以为郑念早已死去了。

很快,郑念拿到了美国签证。从上海登船赴香港时,郑念在船上透过蒙蒙细雨,望着壳牌石油公司的大楼和她原来办公室的窗口,她知道,这一去,就将永远离开祖国。

在香港,壳牌公司为过去的老员工安排好了飞往美国的头等舱机票。到了美国以后,她终于开始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在我新的生存空间,找不到像上海居民委员会卢英或户籍警老李这样的人物。在自由和轻松的氛围中,我感到精神焕发。”

全书的结尾是郑念对中国“文革”后的政治经济形势的综合分析。这些分析,虽然写于八十年代,但现在读起来仍然很有启发性,是现在许多人所不及的。

本书的版权页表明,此书印刷了5万册。看来,八十年代的不少人读过这本书。我是后来者,21世纪才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据说谢晋当年曾经打算把这部书改编成电影。如果果然做到的话,应该比《芙蓉镇》的冲击力更强。当然,拍摄的难度也更大。

八十年代,读这本书的不少人感叹唏嘘。我想,这些人可能联想到了自己在疯狂岁月的遭遇,感同身受。

朱学勤:为什么生活在表层

伯林是我所同意的,也是我所犹豫的。四年前的11月28日,即伯林去世后二十天,“南方周末”曾经组织一个版面,纪念这位思想家的贡献。我以“伯林去矣”为题,写了一篇短文,语调积极,同时也流露一丝犹豫。当时读不到有内容有深度的传记,能否定或验证我对伯林的犹豫。此后仅一年,他的传记作家伊格纳蒂夫出版英文巨著――“以撒亚――伯林的一生”。高毅、高煜两兄弟通力合作,移译这一长达500多页的巨著,2001年出版汉译本。我们终于有了一本可以讨论伯林生平与内心世界的依据。

伊格纳蒂夫是学者、作家兼记者,是哈佛历史系的博士。他从1987年获准进入伯林生活,长达十年,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扣响伯林的房门,“一小时一小时地录下他的谈话,象佣人用水桶从井里汲水”。他不是伯林学生,也不是伯林的后代代理人,这使他能与传主拉开距离,写作时能保持平视而不是仰视。他还与伯林拥有同样的俄国血统,能听懂伯林晚年在衰老状态下突然恢复的絮絮母语,这使他能深入传主内心,听到伯林轻易不吐的心声。本书最后一句是:智者的一生,应该是怀疑的、冷静的,并且是自由的。似乎是对伯林盖棺定论,但用来总结作者对传主的写作态度,也很适用。

高氏兄弟的汉译本书名略有改动。中文名为:“他乡:以撒-伯林传”。译者将书名添上“他乡”一词,不是画蛇添足。伯林1909年出身于一个犹太商人家庭,童年在里嘉、彼得堡度过,十月革命后随父母避居英国,很快在牛津知识界获得成功,23岁就顺利获得万灵学院的教席。二战期间有过短暂的外交情报生涯,也介入过犹太复国主义上层活动,但战后不久还是回到牛津象牙塔中,安度余生。远远望去,伯林头上有“王室勋爵”的光环,走近一些,也能看到“政治哲学家、二十世纪思想大师”头衔,再走近,则会看到他生命的原色,原来不是别的,只是一个犹太兼俄罗斯移民的后裔,一到英伦即交好运,从此好运不断,以致乐不思“蜀”,且把“他乡”当“故乡”。

高毅在译序中总结伯林一生是三大传统的交汇:犹太宗教、俄罗斯情结和英国经验主义。这一总结也很精到。如果要说二十世纪有哪两个民族劫难深重,暂不算中国,那也就只能列举俄罗斯和犹太。俄罗斯遭两次大战重创,大起大落,如今还未复原;犹太则有六百万人被投送进焚尸炉,两千年后还国,在同一块土地上遭遇另一个复国主义运动强悍抵制,至今纷乱不断。伯林身为犹太,生于俄罗斯,或许是不幸,但青年以后有那样安定的环境,可以深度潜入那两个精神母邦的历史命运。这样的不幸和有幸,能勾兑出人类思想史上的最好作品。他对十九世纪俄国思想家的移情共鸣,使他提出了“刺猬与狐狸”的著名论断:“狐狸多所知晓,而刺猬只识得一件重大要事”。如果停留于这样的比喻,人们可能会责怪他以那样凝重的俄国题材仅仅写成了一个动物寓言,浪费了上好原料。幸而他很快把这样的总结勉力提升到一个思想高度:价值多神论、文化多元论。他认为人生悲剧的最为深刻之处,是在于选择某一价值的同时,总在放弃另一些可能具有同等正当的价值。他对英国经验主义政治哲学的贡献,荧荧大端者为一对著名小经典:“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按照本书另一序言钱永祥先生的提示,这一说法的历史内涵此前已经被贡斯当、约翰-密尔、甚至黑格尔逐渐说尽,但毕竟是在他这里熔于一炉,获得了对仗工整的表述。对于这些思想成就,人们可能稍嫌其表浅,但还是应该保持敬意。令人不解的是,对于犹太民族在本世纪的苦难沉浮,他没有留下相应程度的思绪。

伊格纳蒂夫不是以思想分析,而是以现场实录而取胜,故而给读者留下很多饶有情趣的细节。据他观察,每天下午,他都看见在这个著名思想家“面前的咖啡桌上,摆着一些盛有杏仁果和一种芬兰薄脆饼干的铁盒。他常揣着这些食品去参加宴会。在紧靠他的座椅的书架上,有一堆摆成金字塔形的巧克力。”“他患有疑病症,喜欢生一些不难治愈的小病。他喜欢医生、养生术、疗养院,一点小病就要卧床。学生们记得他常常就在床上辅导功课,被子上散布着书籍、纸张、茶杯和饼干。他会告诉你,他的日子很不好过,但实际上他过得舒服极了,因为他的那些小病几乎免除了他本来应尽的所有义务”。

伊格纳蒂夫还记得,伯林儿时生活过的里嘉城区通行的是德语,那个城市的上层社会大都是说德语的日尔曼人。以此而言,伯林是在德语环境里长大的,他的一生除了犹太、俄罗斯、英格兰,应该还汇聚着第四文化――德国传统?这就容易使人想起汉娜-阿伦特。她与伯林为同一代犹太后裔,走过同一条黑暗隧道。汉娜这一生所目击的历史事件,伯林都未漏过,而伯林的另一些经历,汉娜则无幸亲历。伯林这一辈子活得是这样长久,居然能把一部十月革命从头开始看起,一直看到1989年前苏联解体,平地里起高楼,忽喇喇大厦倾,一个世纪的历史流经他的眼前,就象一部放慢速度的无声片。50年代汉娜推出“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举世瞩目,伯林不会无动于衷。不久,英国王室封以伯林勋爵头衔。他的一位女友写信祝贺他说,这个勋位是为了奖励他“对于谈话的贡献”,令他终生羞恼不已。伯林和汉娜都关心自由受到的威胁,并以此为终生写作的方向。那本“极权主义的起源”,如果是由既听懂德语、又目击俄罗斯革命、还见证犹太命运的伯林写出,或许能写得更有力度。

赫尔岑是伯林发现的,这是伯林的又一贡献。没有伯林,赫尔岑不会重新回到二十世纪学院教授们的视野。“往事与随想”是伯林一生不离的爱物,打动伯林心弦的地方,肯定在于赫尔岑的颠沛生涯。他们从同一块土地上出走,又流寓在另一块相同的土地。赫尔岑尽管出身高贵,爵位来自继承,而不是赏赐;但他热衷于革命,出入于一国又一国的流亡圈子,甚至与马克思的“德国硫磺帮”也有过不算冷淡但很不愉快的交往。流亡英伦数十年,他没有兴趣迈入帝国学术体制一步。与伯林满足于英国王室周围的氛围相映成趣,赫尔岑一生似乎满足于另一端――做一个俄国王室的死对头,散尽家产,抵死不渝。赫尔岑并不偏执,他既有虔诚信仰,又不受偏狭教条的束缚,一生由失败的记录组成,却始终能保持激情澎湃。那是一道夺目的光焰,伯林毕竟不能凝视太久。他掉转头去,寻找到屠格涅夫为他的终生榜样。他看重屠格涅夫的是精致、细腻、甚至有些女气,以及“天真的唠唠叨叨的理想主义”。赫尔岑的伦敦流寓相去伯林不远,伯林在那里生活了七十多年,似乎没有去寻找过一次赫尔岑的遗迹,至少伊格纳蒂夫没有留下记录。但是伊格纳蒂夫十年里一直在追问:“你思乡吗?你对故乡里嘉和彼得格勒又作何感想呢?”伯林一遍遍地断然否定:“根本不想,过新的生活,我要重新开始。”这种回答,冷淡而令人震撼。难怪伊格纳蒂夫有这样犀利的观察:尽管伯林一再强调,他坚持的是“英国传统深处独有的东西”,但是,“这些英国成分是透过玫瑰色眼镜折射出来的。他所描绘的英国性,是他在20年代初次体认就固定在他脑子里的英国性。英国人的偏狭、土气、平庸和岛民特性,对于他的英国观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英国人之所以喜欢他,就是因为他对他们说出了他们最自我欣赏的神话。”

通观全书,华彩乐章当然是1945年的夜访泉楼,伯林与爱克玛娃深度交谈。那一晚如泣如诉,如行歌的慢板,可令人百读不厌。但我也怀疑,恰恰是在这一华彩乐章,暴露出全书唯一的盲点。与伯林一样,伊格纳蒂夫都来自“镜子以外的世界”,是从外面向里面看。他能非常细腻地剖析伯林在这一晚的内心震动,一层又一层,但对爱克玛托娃那一边的心迹则无法深入,只能停留于对诗人才情的赞叹。里面的人有说不出的苦,欲言又止;外面的人有看不见的苦,雾里看花。里外两面就象友情合演一场中国歌剧:“三岔口”。舞台一亮,里面的人刚一说出,外面的人瞬间看清,定格:这个人已经化为一道闪电,同时被闪电灼毁。在她能被看到时,看不清;在她被看清时,她已经不存在。她是以看不到为代价,换取了瞬间的被看清。那天之后,要不了几个星期,所有被访问过的人都遭遇了不幸,唯有伯林除外。对伯林而言,疑小病,宜微恙,说一遍莎士比亚台词:“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几分矫情,几分平常。而对里面的人,一生缄默,连“不许说”也不许说,一旦说破,那就是点着一把火,一道霹雳闪过。他们的生死大劫似乎降了一格:“说,还是不说,先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伯林和伊格纳蒂夫是说俄语的人,他们都听到了“说”,也记载了“说”,但他们永远听不到言说者内心的伤痛。那种伤痛,伯林只听到她喃喃自语:“没有用的,你来自人类社会,而我们这里被分成人类和……”。只有在他走后,里面的人才如夜半歌声一般突然吟诵:“究竟是什么样的光,令我们在黎明前发狂?”

爱因斯坦对伯林的评价是:“上帝那座规模庞大而戏多半不很精彩的剧场里的一名观众”。他们见过一次。爱因斯坦语存仁厚,他大概本来想说,其实不是上帝给伯林观看的戏剧不精彩,而是这个看戏的观众不够精彩?二十世纪的思想家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象他那样蒙上帝之洪恩,亲见如此多的重要剧目,一些剧目之漫长,只有同时配享上帝特许之长寿,才能从头到底,从容看完。二十世纪的思想与文化,离不开流亡者的贡献。甚至可以这样说,这个世纪最好的精神产品,大都来自流亡者刻骨镂心的伤痛。流亡不仅是外在的,更多的还有留守者内心的流亡,简称流放。不能拿俄罗斯以苦难浸渍的那份病态自虐来苛责伯林。他做得也已经够好了,无论是缅怀前一代的赫尔岑,善待后一代的萨哈罗夫,或是夜访留守者,他都给予了应有的敬意。但这一份敬意,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总是活在表层上”,散发着一股纸面上的牛津味。伯林去世以后,对他最为不利的一种评介,也来自一个牛津同事:“他只是一个沙龙艺术鉴赏家”。我不太忍心说伯林浅薄。但这位老人最令人敬佩的确实不在他的学术成就,而在于他的自知之明,他早已预见到身后会有苛评,于是模仿路易十五的口气说:“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因此,他对伊格纳蒂夫只有一个要求,传记只能在他死后公布。但在他生前,伊格纳蒂夫始终在逼问一个中心问题,且看他如何记录:

“您从未有过悲剧性的生活,怎么会如此强调悲剧性选择,并对受内心折磨的人如此深表同情?”他的回答很干脆:“我的生活与我的观点截然不同,……我认为所有选择都是痛苦的,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选择对我是痛苦的。”“您的生活为什么如此不可思议地安宁?”他用平静的、有些丧气的调子回答说,他的快乐是因为他浅薄。“别人不晓得我总是生活在表层上。”

于是二十世纪思想史就留下了一道以伯林命名的难题:为什么有思想家愿意生活在表层,而且如此清醒?

试析一:流亡者面对流亡地的生活与思想,永远是一个旁观者,无法真正融入。他所能做的最好事业是在旁观时,运用独特的想象揣摩思想对象的内心世界,由此养成伯林移情共鸣的过人能力。这一能力对于伯林选择以思想史为终身志业是再好不过,但也因此使他只能获得大段“旁白”,不能进入“剧情”。

试析二:他的生活与他思索的生活脱节,是他文化多元价值观的自我证明。即使是逃避,这一逃避可能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他不愿戳破表层,是因为他听到表层之下激情汹涌,文化多神论在暗中撕咬,非人间能够忍受。或许从来没有一个人象他这么明白,人类千年苦斗而争取的自我选择,一旦实现,在政治上是一种权利,在价值上反而带来困惑。

试析三:十九世纪的沸腾思想,已经冻结为二十世纪学术解剖刀下的化石。此前的思想意味着受难,是痛苦,遭临悬崖绝壁,纵身一跃,化为一道壮丽的瀑布。此后思想变为学术,再激进的学术也能挂上王室的勋章。学者的四肢和视野一起收缩,只能听听过去的故事,说说今天的内心,以能指代替所指。他们是以放弃肢体能力,换来舌苔与听觉的纤细。赫尔岑听不到或听不懂这些,是因为他生活在古代。

试析四:伯林之深浅可能与他所服膺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特有风格有关。这一“主义”在制度安排上踩着实处走,几无大错,但在哲学思辨上则回避高论,不提供甚至拒绝过度阐释。艾可顿是这一哲学在政治上的教父,有一次他这样总结英国人厌恶思辨的性格:何为精神?没有物质(――不必在乎);何为物质?不是精神(――无须操心)。伯林或许太明白,这一哲学充其量是地面上的行走,无悬崖可跳,无飞瀑可跃。

试析五:端详一下百年前他在里嘉的那张婴儿期照片,富贵甜美,面如女婴。伊格纳蒂夫观察到的那些甜点、巧克力细节,显然来自他的这一家庭背景,里嘉木材商会会长的独生子,一生安逸。肯定中产阶级的历史价值与社会功能,是一回事,警惕这一阶级的庸碌趣味则是另一回事,而伯林是否在这一阶级的趣味中沉溺过久?一到伦敦,即入牛津,也不是什么好事。过早入“彀”,即使如牛津这样的“彀”,也是“彀”,都会收短人的视野,只见书页,不见森林。这两者是伯林的“好运”,但是“好运”的另一面,恰好构成一个腐蚀,挡住了他本来可以发掘的思想深度?

最后,但未必是最不重要的一个解释是,所有的深度挖掘,也可能不及一个常识。那就是人们都忘了,包括伯林自己也在努力忘却,他离开俄罗斯时只有十一岁。严格说来,流亡的是他父亲,而不是他自己,而他父亲流亡时还带着百万家产,又不能说是流亡者,只能说是一个富有但政治地位不高的移民。伯林只是这一类移民的第二代。俄罗斯能留给他的只是模糊的童年记忆,以及一份母语。就象大多数移民的第二代,很光滑融入了当地文化:此后他是在英国完成了整个社会化过程,几乎连插班都不必,按部就班地念完那里的小学、中学、大学,又顺理成章进入万灵学院,安享教席。童年那一点模糊记忆,未必能构成一个强有力的前结构,绝大多数儿童都会置之脑后。是伯林自己在强化,居然能把这么一点稀薄的童年记忆不断强化,强化为牛津背景之背景。由此引起的批评,也与他的强化有关,骑虎难下。他后来关于俄罗斯说了那么多,不应该责怪其肤浅,而应惊叹其难能可贵。人们读伯林生平500页,那是伊格纳蒂夫写的500页。是这本传记的作者有浓厚的流亡情结,于是一再追问传主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无意中也强化了伯林的儿时记忆。

那时候,那个叫做以撒的犹太男孩才十一岁。

姜维平:杨白劳去见黄世仁,能和中国讲人权?

刚才在美国CNN电视新闻节目中,看到美国总统奥巴马弯着腰,一个人打着伞急匆匆地走下专机,迎接他的是中国上海的菲菲细雨,画面上只有他一个人,显得鹤立鸡群,踽踽而行,不由得心头一震,阴冷伴雨的天气,不期而至,恐怕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做为一个出狱不久的中国记者,我和大家一样,对奥巴马充满了过多的期待和幻想,希望他与胡锦涛会面时,多讲讲中国的人权,多提提刘晓波,谭作人,胡佳,但愿胡锦涛能够放一两个良心犯,改善中国的日趋恶化的人权状况,然而,坦率地讲,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美国总统冒雨出访,使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看过的革命样板戏《白毛女》,可悲的是,奥巴马象杨白劳,胡锦涛似黄世仁,欠债的美国去拜访债权人中国,和白毛女的故事有点雷同,不一样的情节是,杨白劳当初顶风冒雪,现在奥巴马还没见到胡主席,却已被淫雨打湿了火热的心。他能理直气壮地与胡锦涛讲人权吗?我不由得叹息。

当然,我看到了独立中文笔会以及国际笔会所属的63个笔会星期五发表的联合声明,呼吁即将访问中国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使用他的影响力,说服中国政府释放刘晓波等所有良心犯。联署这个声明的还有国际笔会六位负责人,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名子,可见份量不轻。还有北京天安门母亲张子霖和美国耿和的呼吁,以及法国无国界记者组织提出的有关中国言论表达自由的九个“为什么”和一个“要不要”,他们并表示“如果奥巴马总统提出这些问题,得到中国领导人的答案与保证,那么表达自由和新闻自由就有进步了”。

显然,这些都是十分必要的,也是感人至深的。我相信奥巴马不能回避自已的使命,他作为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必须为中国的民主进步做点什么,但我们还应当看到他与克林顿的不同,那时,美国手里有一张王牌是逼迫中国就范的最惠国待遇问题,十分重视经济利益的中国政府不得不向山姆大叔做些让步,我清楚地记得释放魏京生的时候,有很多党员想不通,各级党委还要开会,用美国的优惠政策点拨他们的花岗岩脑袋,可见那时共产党怕美国,现在呢,中国不仅军队强大,武警横行,而且富得流油,购买了美国8000多亿国债,也就是说,美国成了讲话底气不足的杨白劳,中国成了财大气粗的黄世仁,他能向胡锦涛讲什么呢?胡主席听了又会作出何种反应呢?

正如美国《时代周刊》发表的文章所言:奥巴马目前正在为美国依赖中国的状况付出代价。中国购买美国国债,几乎资助了美国的一切:狂热消费、伊拉克和阿富汗两场极其昂贵的战争以及为崩溃的银行制定拯救计划。共产党债权人把资本主义的债务人把握于股掌之间。奥巴马入主白宫后,继续高筑债台。九月底,债务已增至一万四千亿美元。他雄心勃勃,要修复经济并普及义务医疗保险,需要用钱。只有中国愿意并能够向美国继续给予高额贷款。北京的中央银行积累的外国货币已超过两万亿美元。

由此看来,我们处在一个令人悲哀的时代:经济上最富有的国家很有钱,但没有人权,没有民主,政治上最民主的国家有人权,但经济上搞的一团糟,手里又没钱,后者站在道义一边,但又不得不求助于前者,为什么不能既有钱又有人权呢?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真的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吗?真的就不能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

我们可以想象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处境,一方面他不敢辜负关注诺贝尔和平奖颁布后他本人实际贡献的善良人们,一方面他又要从本国的经济发展的利益出发考虑问题,在矛盾当中左右为难,而且他面对的又是一个世界上最强大,最顽固不化的共产党利益集团,因此他很可能谈论最多的还会是贸易磨擦,气候变化,全球反恐,人民币升值等问题,既便奥巴马提出中国的人权状况,并表达改善的愿望,也会是委婉而柔情的,他绝对不敢触怒黄世仁,大概胡锦涛等中国领导人也会老调重弹,讲一些模棱两可,言不由衷的话语巧妙敷衍,使与中国打交道经验不足的美国总统一头雾水,不得要领,能不能念及美国众议院的决议放过刘晓波和谭立人,还是一个未知数。不过,就我个人观察,刘晓波没有正式被起诉,谭立人迟迟没有下达判决结果,似乎表明中共高层存在着分歧意见,他们好象在等待时机,显然用自已的公民做人质打发杨白劳,成本很低,中共感到很划算,所以就浦志强披露的谭立人狱中影相看,不能排出他们获释或流亡海外的可能性,但不论如何,海外民运和有良知的文化人毕竟做了一些努力,奥巴马毕竟做了一回可怜的杨白劳,黄世仁毕竟要仔细思量一个问题,光有钱并不能使国民生活幸福,社会安定。

但假如这次奥巴马象希拉里那样,连人权都不敢提,还竟以“中国是美国的出资人”自我解嘲,那么,就是越过了底线。杨白劳不想拿女儿抵帐,美国也不能摒弃普世价值,该借债还得要借,该还钱还得要还钱,该和中国交往还要交往,该和中共领导人讲人权还得讲,原则不能丢,策略要讲究,时机要把握,这就看奥巴马的政治智慧如何高超了,或许正是债权债务把中美双方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彼此之间,不能分离,不论胡锦涛愿不愿意听杨白劳的诉求,黄世仁毕竟要面对杨白劳,大概上帝就是叫他们两个人,演出一幕生动活泼的人间悲喜剧吧。

2009年11月15日于多伦多

刘再复:钱锺书先生纪事

钱锺书先生曾对我说:“我们的头发,一根也不要给魔鬼抓住。”这是钱先生才能说得出来的天才之语,但是当我第一次听到时,身心真受了一次强烈的震撼。

钱锺书先生去世已经十年。这十年里,我常常缅怀着,也常与朋友讲述他对我的关怀,可是一直没有着笔写下纪念他的文字,仅在1999年4月间写了一篇千字短文,题为《钱锺书先生的嘱托》。写作这篇短文也是不得已,所以我在短文中首先说明了我沉默与难以沉默的理由,这也是我今天写作时需要说明的,因此,姑且把短文的前半节抄录于下:

尽管我和钱锺书先生有不少交往,但他去世之后,我还是尽可能避免说话。我知道钱先生的脾气。在《围城》中他就说过:“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钱先生的逝世,也难免落入让人生发的悲剧。不过,人生本就是一幕无可逃遁的悲剧,死后再充当一回悲剧角色也没关系。我今天并非做悼念文章,而是要完成钱锺书先生生前让我告诉学术文化界年轻朋友的一句话。

这句话他对我说过多次,还在信中郑重地写过一次。第一次是在我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之后不久,我受所里年轻朋友的委托,请求他和所里的研究生见一次面,但他谢绝了,不过,他让我有机会应告诉年轻朋友,万万不要迷信任何人,最要紧的是自己下功夫做好研究,不要追求不实之名。1987年,我到广东养病,他又来信嘱托我:

请对年轻人说:钱某名不副实,万万不要迷信。这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不实之名,就像不义之财,会招来恶根的。(1987年4月2日)

作为中国卓越学者的钱先生说自己“名不副实”,自然是谦虚,而说“万万不要迷信”包括对他的迷信则是真诚的告诫。迷信,不管是迷信什么人,都是一种陷阱,一种走向蒙昧的起始。钱先生生前不迷信任何权威,所以他走向高峰,死后他也不让别人迷信他,因为他期待着新的峰峦。在不要迷信的告诫之后是不是虚名的更重要的告诫,我今天不能不郑重地转达给故国的年轻朋友。

钱锺书先生的好友、我的老师郑朝宗先生在1986年1月6日给我的信中说:“《围城》是愤世嫉俗之作,并不反映作者的性格。”确乎如此,但钱先生在《围城》中所批评的文人喜作悼念文章,却也反映他内心的一种真实:不喜欢他人议论他、评论他,包括赞扬他的文章。钱先生对我极好、极信赖(下文再细说),唯独有一次生气了。那是1987年文化部艺术出版社,出于好意要办《钱锺书研究》的刊物。出版社委托一位朋友来找我,让我也充当一名编委,我看到名单上有郑朝宗、舒展等(别的我忘记了),就立即答应。没想到,过了些时候,我接到钱先生的电话,说有急事,让我马上到他家。他还特地让他的专车司机葛殿卿来载我。一到他家,看到他的气色,就知道不妙。他一让我坐下就开门见山地批评我:“你也当什么《钱锺书研究》的编委?你也瞎掺和?没有这个刊物,我还能坐得住,这个刊物一办,我就不得安生了。”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尽管我为刊物辩护,证之“好意”,他还是不容分辩地说:“赶快把名字拿下来。”我自然遵命,表示以后会慎重。第二年我回福建探亲,路经厦门时特别去拜访郑朝宗老师,见面时,他告诉我,钱先生也写信批评他。郑老师笑着对我说:“这回他着实生气了。不过,他对我们两个都极好,你永远不要离开这个巨人。”最后这句话郑老师对我说过多次,还特别在信中写过一次。1986年我担任研究所所长后,他在给我的信上说:

你现身荷重任,大展宏才,去年在《读书》第一、二期上发表的文章气魄很大,可见追步之速。但你仍须继续争取钱默存先生的帮助。钱是我生平最崇敬的师友,不仅才学盖世,人品之高亦为以大师自居者所望尘莫及,能得他的赏识与支持实为莫大幸福。他未曾轻许别人,因此有些人认为他尖刻。但他可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与他交游数十年,从他身上得到温暖最多。1957年我堕入泥潭,他对我一无怀疑,六○年摘帽后来信并寄诗安慰我者也以他为最早。他其实是最温厚的人,《围城》是愤世嫉俗之作,并不反映作者的性格。你应该紧紧抓住这个巨人,时时向他求教。

钱先生一去世,香港的《信报》就约请我写悼念文章。他们知道我与钱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我没有答应。钱先生去世十年了,我还是没有写。没有提笔的原因,除了深知钱先生不喜悼文、不喜他人臧否的心性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要写出真实的钱锺书实非易事,尤其是我理解的钱先生,真是太奇特。每一个人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尤其是文化巨人,更是丰富复杂,具有多方面的脾气。我接触交往的人很多,但没有见到一个像钱先生这样清醒地看人看世界。他对身处的环境、身处的社会并不信任,显然觉得人世太险恶(这可能是钱先生最真实的内心)。因为把社会看得太险恶,所以就太多防范。他对我说:“我们的头发,一根也不要给魔鬼抓住。”这是钱先生才能说得出来的天才之语,但是当我第一次听到时,身心真受了一次强烈的震撼。我完全不能接受这句话,因为我是一个不设防的人,一个对“紧绷阶级斗争一根弦”的理念极为反感的人。但是这句话出自我敬仰的钱先生之口,我不能不震撼。后来证明,我不听钱先生的提醒,确实一再被魔鬼抓住。口无遮拦,该说就说,结果老是被批判,直到今天也难幸免。出国之后,年年都想起钱先生这句话,但秉性难改,总是相信世上只有人,没有魔鬼。

不过,出国之外,我悟出“头发一根也不能给魔鬼抓住”,正是理解钱先生世界的一把钥匙。他不喜欢见人,不喜欢社交,不参加任何会议,他是政协委员,但一天也没有参加过政协会。我们研究所有八个全国政协委员,唯有他是绝对不到会的委员。他是作家协会的理事,但他从未参加过作协召开的会议也不把作协当一回事。有许多研究学会要聘请他担任顾问、委员等,他一概拒绝。不介入俗事,不进入俗流,除了洁身自好的品性使然之外,便是他对“魔鬼”的警惕。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有人要陷害他,贴出一张大字报,揭发“钱锺书有一次看到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本毛选,竟说:拿走,拿走,别弄脏我的书桌”。钱先生立即贴出一张大字报郑重澄清:“我绝对没有说过这句丧心病狂的话。”在当时极端险恶的“革命形势”下,如果钱先生不及时用最明确的语言澄清事实,给魔鬼一击,将会发生怎样的灾难呢?

只有了解钱先生的防范之心,才能了解他的代表作《管锥编》为什么选择这种文体,为什么像构筑堡垒似的建构他的学术堂奥。既然社会这等险恶,就必须生活在堡垒之中。鲁迅就因深明人世的险恶,所以其文也如“壕堑”,自称其行为乃是“壕堑战”,不做许褚那种“赤膊上阵”的蠢事。我读《管锥编》,就知道这是在进入堡垒、进入壕堑、深入深渊,要慢慢读,慢慢品,慢慢悟。书中绝不仅仅是如山如海的知识之库,而且还有如日如月的心灵光芒。而对文化大革命的大荒唐,他不能直说,但书中“口戕口”的汇集与曲说,则让你更深地了解人性之恶从来如此。而对“万物皆备于我”的阐释,一读便想到文化大革命中人的表现确实集狮子之凶猛、狐狸之狡猾、毒蛇之阴毒、家狗之卑贱等万物的特性。倘若再读下“几”、“鬼国”等辞的疏解,更会进入中国哲学关于“度”、关于临界点的深邃思索。有人说,《管锥编》是知识的堆积,将来计算机可替代,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计算机可集中概念,但绝不可能有像钱先生在汇集中外概念知识的同时,通过组合和击中要害的评点而让思想光芒直逼社会现实与世道人心。有人贬抑说《管锥编》是散钱失串,这也不是真知明鉴。不错,从微观上看,会觉得《管锥编》的每一章节,都没有一个时文必具的那种思想主题,那种进入问题讨论问题的逻辑链条(串),但是,《管锥编》却有一个贯穿整部巨著的大链条,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内在大动脉。

钱先生的防范与警惕,表现在学术上,也表现在工作上。他当了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只管一点外事。说是“一点”,是指他并非真管院里的全部外事。真管的还是赵复三和李慎之这两位副院长。但有些外国学者,特别是文学研究方面的学者,特别要求见他的,或者院部领导人认为他必须出面的,他才不得不见。我担任所长后,文学方面的来客真不少。有几次院部拟定钱先生必须出面,他应允后竟对外事局说:你们不要派人来,再复来就可以了,他不会英文,我可以当翻译。说到做到,他真的不让院里所里的外事人员陪同,由我两个单独会见。钱先生不让别人参加,就是有所提防。对于我,他则绝对放心,我多次有幸听到他在外宾面前畅所欲言。他批评丁玲是“毛泽东主义者”,被打成右派,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还是依然故我。说完哈哈大笑。他又表扬魏明伦嘲讽姚雪垠的文言杂文(发表于《人民日报》)写得好,说当代作家能写出这样的文言文不容易。畅开心胸的钱先生真可爱,拆除堡垒的钱先生,其言笑真让人闻之难忘。

因为钱先生的这种个性,因此常被误解为尖刻的冷人。文学所古代文学研究室的一位比我年轻的学子,有一次竟告诉我一条“信息”,说他的博士导师(在古代文学研究界甚有名声)这样评论:刘再复彻头彻尾、彻里彻外都是热的,而钱锺书则彻头彻尾、彻里彻外都是冷的。我听了此话,顿时冒出冷汗,并说一声“你们对钱先生误解了”。有此误解的,不仅是文学所。

然而,我要说,钱先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郑朝宗老师说“他其实是最温厚的人”,绝非妄言。对钱先生的评说各种各样,但我相信自己所亲身体验的才是最可靠。

我和钱先生、杨绛先生真正能坐在一起或站在一起说话的是在1973年社会科学院从五七干校搬回北京之后,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那时我住在社会科学院的单身汉宿舍楼(八号楼),钱先生夫妇则住在与这座楼平行并排(只隔十几米远)的文学所图书馆楼。因为是邻居的方便,我竟多次冒昧地闯到他的居室去看他。他们不仅不感到突然,而且要我坐下来和他们说话,那种和蔼可亲,一下子就让我感到温暖。“四人帮”垮台之后,社会空气和人的心情变好了,我们这些住在学部大院里的人,傍晚总是沿街散步,于是我常常碰到钱先生和杨先生,一见面,总是停下来和我说阵话。那时我日以继夜写批判“四人帮”的文章,写得很有点名气。见面时我们更有话可说。1979年我调入文学所,又写学术论著,又写散文诗。1984年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决定出我的散文诗集(《洁白的灯心草》),我就想请钱先生写书名。因此就写了一封短信并附上在天津百花文艺社出版的《太阳·土地·人》散文诗集寄到三里河南沙沟钱先生的寓所。没想到,过了三天就接到他的回信和题签。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他的信。信的全文如下:

再复同志:

来书敬悉。尊集重翻一过,如“他乡遇故知”,醰醰有味。恶书题签,深恐佛头着秽,然不敢违命,写就如别纸呈裁。匆布即颂

日祺

钱锺书上二十日

收到信与题签后我光是高兴,把他的“墨宝”寄出后,又进入《性格组合论》的写作,竟忘了告诉钱先生一声。而钱先生却挂念着,又来一信问:“前遵命为大集题署送上,想应毕览。”我才匆匆回了电话,连说抱歉。而他却笑着说:“收到就好。”香港把书推出之后,我立即给他和杨先生送上一本,他又立即响应,写了一信给我:

再复同志:

赐散文诗集款式精致,不负足下文笔之美感尧尧,当与内人共咀味之,先此道谢。拙著谈艺录新本上市将呈雅教而结墨缘,即颂

日祺

钱锺书杨绛同候

对于我的一本小诗集,钱先生竟如此爱护,如此扶持,一点也不敷衍。那时我除了感激之外,心里想到:中国文化讲一个“诚”字,钱先生对一个年轻学子这么真诚,中国文化的精髓不仅在他的书里,也在他的身上。生活的细节最能真实地呈现一个人的真品格,为我题签书名一事,就足以让人感到钱先生是何等温厚。

更让我感激的是我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之后,他对我的学术探讨和行政工作都给了充满温馨的支持。文学所有二百六十个编制,连同退休的研究人员和干部,大约三百人左右。那时我还算年轻,毫无行政工作准备。而且我提出的《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论文学主体性”、“思维方法变革”等理念又面临着挑战。尽管自己的心灵状态还好,但毕竟困难重重。在所有的老先生中(全所有俞平伯、吴世昌、孙楷第、唐弢、蔡仪、余冠英等十几位著名老学者,其中有八位全国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钱先生最理解我,也最切实地帮助我。他数十年一再逃避各种会议,但是我召开的三次最重要的会议,请他参加,他都答应。

第一次是1986年1月21日,纪念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诞辰八十五周年的会议。这是我担任所长后做的第一件重要事,而且牵扯到众所周知的毛泽东亲自发动的《红楼梦》研究的是非问题。我在所长的就职演说中声明一定要贯彻“学术自由、学术尊严”的方针,而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有成就,有贡献,尽管被认为是“唯心论”和“烦琐考证”,但也是学术问题,也应当还给俞先生以学术自由和学术尊严。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钱先生时,他用非常明确的语言说:“你做得对,我一定出席你的会。”这次会议开得很隆重,除了所内人员之外还邀请了文学界的许多著名作家学人参加,与会者四百多人,成了文化界一件盛事。钱先生不仅准时到会,而且和俞先生、胡绳及我一起坐在主席台上。散会时可谓“群情兴奋”,大家围着向俞先生道贺,照相,我也被来宾和其他与会者围着,没想到钱先生也竟然挤过来,在我耳边兴奋地说:“会开得很好,你做得太对了!”我连忙说:“谢谢钱先生来参加会。”有了钱先生的支持,我心里更踏实了。这毕竟是件触及敏感学案的大事。开会的前三天,胡绳紧急找我到办公室,我一进门他就生气地指着我:“再复同志,你就是自由主义,开俞平伯的会,这么大的事,通知都发出去了,我刚收到通知。连个请示报告都不写。你忘了毛主席的批示了吗?怎么办?”我知道一写报告会就开不成,但不敢直说,只跟着说了“怎么办?”三个字。胡绳说,怎么办?我替你写一个报告给中宣部就是了。听到这句话我高兴得连声说“胡绳同志你真好”,并仗着年轻和老朋友的关系硬是对他说:“这个会,您一定要参加,还要讲个话。”他没有答话,等我告辞走到门边,他叫住我,说了一句:我会参加会的。

尽管我“自由主义”,但没有把胡绳的半批评半支持的态度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钱先生。钱先生那种由衷高兴的态度,完全出自他的内心。这种态度不仅有对我的支持,也有对俞先生真诚的支持。钱先生内心何等明白又何等有情呵。

除了俞先生的会,钱先生还参加了我主持的“新时期文学十年”讨论会和“纪念鲁迅逝世五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两个会规模都很大,尤其是第一个会,与会者一百多人,列席旁观者很多,仅记者就有九十人。好几位记者和外地学者问我哪一个是钱锺书先生,有一位记者错把张光年当作钱先生,要我和这位“钱先生”照个相,我赶紧去把真钱先生找来,然后三个人一起照了个相。我知道钱先生最烦被记者纠缠及照相之类这些俗事,但为了支持我还是忍受着煎熬。后一个会是以中国社会科学院名义召开的,但筹备工作由文学所做,因此我请钱先生致欢迎辞,由我作主题报告。我还请钱先生帮我们审定邀请外国学者的名单,他答应之后,所科研处开列了一份二十个人的名单。没想到,他在每个人的名字下都写一两句很有趣的评语,例如“此人汉语讲得不错,但很会钻营,有人称他为尖尖钻”。对于海外汉学家,钱先生多数看不上,评语都不太好。读了这份评语,我立即请科研处保管好,不要外传。当时管外事的副所长马良春拿着名单和评语,惊讶不已,我开玩笑说:“钱先生真把海外许多汉学家视为纸老虎。”在北京二十多年,通过这个会,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钱先生致欢迎辞。致辞的前两天,他把讲稿寄给我让我“斟酌”一下,我哪敢“斟酌”,只是立即一份放入自己的活页夹里。

更让我感动的是钱先生不仅在行政工作上支持我,而且在学术探索上支持我。我的本性是对文学对思想的酷爱,无论自己的地位发生什么变化,头顶什么桂冠,我都牢记自己的本分,不忘把生命投入学问。因此,虽然担任所长,但还是把心放在著书立说上,而且尽可能“利用职权”推动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钱先生理解我。他比我更了解人情世故,更知道路途坎坷,因此,总是为我担心。1985年拙著《性格组合论》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后,引起了“轰动效应”,连印六版三十多万册。热潮之中,我的头脑也很热。但钱先生很清醒冷静。见到第六版,他对我说,要适可而止,显学很容易变成俗学。听了这句话,我立即写信给责任编辑郝明鉴兄,请求不要再印。《论文学主体性》发表之后,更是“轰动”,不仅引发了一场大讨论,而且引发《红旗》杂志的政治性批判,特别是由姚雪垠先生出面批判。姚先生宣称自己是用“马克思主义大炮”来炮轰我。我对《文汇月刊》记者刘绪源作了访谈之后他更生气,说要到法院告我。那时钱先生真为我着急,很关注此事。有一天,四川的戏剧家魏明伦先生在《人民日报》用文言文写了一篇嘲弄姚雪垠的短章,他看到之后竟高兴得打电话给我,问我看到没有,说魏的文言文写得好,当代很少人能写出这样的文体。还有一天,他让我立即到三里河(他的家),说有事相告。我一到那里,他就说,刚才乔木(指胡乔木)到这里,认真地说,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是符合辩证法的,肯定站得住脚。文学主体性也值得探索,他支持你的探索。钱先生显得很高兴。其实在几天前,就在八宝山殡仪馆(追思吴世昌先生的日子),胡乔木已亲自对我说了这些话,但钱先生不知道。看到钱先生对我这样牵挂,我暗自感叹,困惑胜过高兴:这样一篇学术文章竟让钱先生这样操心。不过,我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钱先生的温厚之心,在困惑中感到人间仍有温暖与光明。那一天,他留我在他家吃了饭,然后就主体性的争论,他谈了两点至今我没有忘却的看法。第一,他说,“代沟”是存在的,一代人与一代人的理念很难完全一样。言下之意是要我不必太在意,应让老一代人去表述。第二,他说,“批评你的人,有的只是嫉妒,他们的‘主义’,不过是下边遮羞的树叶子。”听到第二点,我想起了《围城》的话:“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虚、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这第二点是犀利,而第一点是宽容。我将牢记第一点,尽可能去理解老一辈学人的理念,不负钱先生的教诲。

不了解钱先生的人,以为他只重学术求证,不重思想探索,其实不然。钱先生当然是一等学问家,不是思想家,但他对思想探索的价值和艰辛却极为清楚也极为尊重。他两次劝我要研究近代文学史中的理念变动,对近代史中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这一思想脉络也很敬重。如果不是亲身体验,我亦远不会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具有思想探索的热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作为一个弄潮儿,一个探索者,没想到给予我最大支持力量的是钱锺书先生,尤其是在比我高一辈两辈的人,规劝者有之,嘲讽者有之,批判者有之,讨伐者有之,明里暗里给我施加压力者有之。轻则说说笑笑而已,重则诉诸文字。可是钱先生却毫无保留地支持我,既支持我性格悖论的探索,也支持我主体论的探索;既支持我传统转化的探索,也支持我变革方法论的探索,支持中既有智慧,又有情感。就以“方法论变革”一事而言,我被攻击非难得最多。但钱先生也支持,只是提醒我:“你那篇《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是好的,但不要让你的学生弄得走样了。”听到这句话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竟书生气地回答说:“我没有学生”,是后来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时我的提倡方法论变革,包括方法更新、语言更新(不惜引入自然科学界使用的概念)、视角更新(哲学视角与哲学基点)、文体更新等,因此方法更新也可称作文体革命。1988年秋季,中央主持宣传文教的领导人决定举行一次全国性的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征文评奖活动,其意旨是要改变历来社会科学、人文科学总是处于被批评的地位,由国家出面表彰其优秀成果。这一思路当然很好。因为全国各社会科学研究单位及大学都要参加竞赛,所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领导者也重视此事,他们觉得院内的几个大所都应当竞得最高奖(一等奖),因此,汝信(副院长,也管文学所)打电话给我,说院部研究过了,文学所要重视此事,你自己一定要写一篇。没想到,这之后的第二天,马良春又告诉我:钱先生来电话说要你亲自动手写一篇。有钱先生的敦促,我就不能不写了。大约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写出了《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一文,并获得一等奖。全国参加征文的有一千多篇论文,二十二篇得一等奖,文学方面有两篇。文学所总算把脸面撑了一下。获奖后最高兴的事并不是参加了领导人的颁奖仪式,领了五千块奖金和奖状(颁奖者是胡启立、芮杏文、胡绳等五人),而是出乎意料之外,钱先生给我一封贺信,信上说:

理论文章荣获嘉奖,具证有目共赏,特此奉贺。

钱先生写贺信,是件不寻常的事,而“有目共赏”四个字,更是难得。有朋友说,这四个字,一字千钧。固然,这可让我产生向真理迈进的千钧力量,但是,我明白,这是溢美之辞,钱先生对同辈、长辈,尤其是对国外名人学者,要求很严,近乎于“苛”,而对后辈学子则很宽厚,其鼓励的话只可当作鼓励,切不可以为真的所有的眼睛都在欣赏你。

2008年秋天于美国

杨恒均:我为何写博客?——奥巴马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些天一直想写点东西回应王炼利大姐的文章,她的《奥巴马当选时写给杨恒均的一封信》感动了很多读者,自然也包括我。今天又看到李悔之兄写的一篇《时间开始了,王炼利们的梦破碎了》,更是让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一切,大概都是我那篇《我有一个梦!——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的意义》惹的“祸”,按说我应该好好写一篇回应的文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思来想去,竟然直到昨天才想出了这么一个题目:我为什么写博客?

如果不写博客的话,我根本不会认识这些令我尊敬的哥们姐们。不管王炼利大姐是不是“最著名的下岗工人”,不管她独自一人承担的研究是否让她已经变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学者,在我的眼里,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写博客的”;至于李悔之兄,也一样——“一个写博客的”。同样写博客的还有上次和我一起参加2009年中文网志年会的猛博们,以及中文互联网上6000多万的博主们!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写博客呢?

以我看来,肯定不是像有些人说的“追名逐利”,因为很简单,迄今为止,靠写博客发财的机率,应该比卖茶叶蛋或者搞传销发财的要低很多,至于出名——有几个名人是靠写博客出名的?如果每年写上百万字的博文可以出名,有人愿意试一下吗?同样,我想加几句,不排除一些朋友利用博客练笔,写好了,被编辑看重了,就登堂入室,到有稿费的平面媒体开专栏,当编辑,甚至进入体制内当老师、当学者,大展宏图,这些都无可非议。但对于我,以及还有和我有类似情结的博主们,写博客就是写博客,在这个国家,写博客本身就是很高的目的,就是有意义的,不必把写博客当成手段,当成垫脚石和桥梁。

对于我,如果你一定要继续追问为何要写博客的话,我还想引用今天奥巴马在上海和中国青年对话时说的一段话,他说,“但是我也应该很诚实的告诉各位,作为美国总统,有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信息不是那么自由的流通,因为这样我就不需要听到人们在批评我,我认为很自然的。”

奥巴马这段话无意中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我现在有点后悔没有到上海去亲耳听他讲这段话。在奥巴马到上海的四天前,美国政府方面打电话联系我,问我是否有时间到上海参加奥巴马和中国青年的对话活动,听完演讲后有提问的机会。我当时以已经买好机票,和儿子有个约会而推脱了。

当然这是事实,可还有一个更大的实情是:过去一两年,我一直在起劲地表扬奥巴马,推崇美国的价值观,引起他们注意也是正常的(不注意说明他们失职)。能够被美方邀请而不是被中方安排,应该是一种荣耀。然而,我无功不受禄——我写那些表扬美国的文章都是为了中国,而不是美国,我不想大家误会。而且,如果我去听奥巴马演讲,提的问题肯定会让他不那么舒服。再说,我是一名写博客的,不是活动家。所以,我没有去见奥巴马,而是见了我的儿子。

现在想一下,也许我真应该去,为啥?因为奥巴马回答的这个问题竟然是他指定美国驻华大使洪博培提出的,那洪大使装模作样地说自己的问题来自网友,其实,很可能是早就安排好的。13亿中国人啊?这不是欺我堂堂中华无英雌?复旦大学啊,我的母校啊——你们问的那都是什么问题?为什么把这个关系到中华民族是否能够真正崛起的问题留给美国大使来问?

这是我唯一后悔没有到上海参加奥巴马演讲的,因为如果我去了,至少能为中国人挣回一个面子,别让美国人和全世界自由的人民都认为中国大学生连提问都是事先请示和安排好的。包括我的母校复旦大学的祖国花朵们。还记得20多年前里根总统到上海复旦大学访问时,走进正在上课的国际政治系(我所在的系)课堂,然后我的学长们一个一个站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了某个问题,其实是把早就安排好的问题提出来,那时,我是低年级国政系学生,在对面教室里隔窗看他们表演,充满了向往……

奥巴马的回答实在太坦诚了,我虽然在以前的文章中多次提到过,如果给任何一个西方领导人和政府们自由的选择权,他们也许都会选择压制言论自由,反对舆论监督,甚至愿意到北朝鲜去当总统。可是,不愧为是奥巴马,只有他才会如此坦诚地说出了我早就反复重复了多少遍的道理。

大家只要想一下,一个国家的言论自由是用来对付谁和保护谁的?声名狼藉的尼克松总统喜欢言论自由吗?被拉链门折磨得遭到希拉里抽耳光的克林顿喜欢舆论监督吗?再想一下,上任时的民调比奥巴马任何时候都高的小布什总统后来如何被媒体修理并被讽刺得体无完肤?他能够是美国言论自由理念的捍卫者吗?

但他们都没有奥巴马这黑小子如此真诚,只有奥巴马一语中的:作为美国总统,还是希望信息不是那么自由的流通啊。可是,美国的信息是自由的,所以,奥巴马没有办法。可见,美国的言论自由不是美国总统赋予民众的,而是民众用来监督政府和总统,用来保护自己的。换句话说,美国之所以有言论自由,有自由的信息流通,不是因为有奥巴马,而是有了宪法,有了自由和独立的媒体,有了每一个都知道如何使用言论自由之权利的公民!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奥巴马无意中回答了我的问题吧?在一个媒体基本上都属于政府的地方,任何信息的自由流通都是打折扣的,更不用说真正的言论自由了,除非你们碰上的那些领导人都比奥巴马高尚几百倍,或者说早已经没有了“人性”——变成神了,只有那样,他们才会施舍你言论自由,让你享受信息自由流通的“权利”,或者,他们自己设立媒体,然后让他们领导的媒体来监督他们自己。

而在我们说到的那个神奇的地方,迄今为止,只有那么一两个虚拟空间里的精神家园,还没有被完全收归“国有”,还有相对的自由,如果你不是为了赚钱,不追求点击率,也不是把它当成今后登堂入室的垫脚石的话,它还是一个相当独立的精神家园。——我说的就是博客!

所以,我写博客。

并在此向李悔之兄,向王炼利大姐,以及所有在自己的精神家园讲述真实的故事,流露真实的感情,传播真实的道理的博主们致敬!

借此机会向博客中国,以及各大博客表达一个博主的谢意,你们也许在开发技术,在做生意,在创造财富,但与此同时,你们也和成千上亿的博主和网友们一起,在创造历史。

杨恒均2009/11/16

埃利•魏赛尔:夜(回忆录·上)

埃利•魏赛尔 著

周 琳 译

人们叫他穆舍比都,好象他从来就没有过姓氏。 他是一个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哈塞第克会堂的人。我出生在赛盖特, 一个川赛威尼亚的小城渡过童年。 小城里的犹太人都喜欢他。他贫穷,生活简单。一般说来,我们那儿的人乐于帮助穷人,但对穷人并无特殊好感。 穆舍比都是个例外。 没有任何人为他感到为难,他也从为妨碍过别人。他深喑不为人注目的艺术, 使别人几乎看不到自己。

从形体看他笨拙得像个马戏团的丑角。他那流浪儿的胆怯逗人们发笑。我喜爱他那大大的,梦幻般的眼睛,在凝视远方中失落的眼神。他说得极少, 原本喜欢唱歌,或者说, 是在吟诵。你能听到某些片段叙述着神意的受难和被驱逐, 他,按照卡巴拉的说法, 在等候神的拯救。

我和他接近是在1941年底,那时我十二岁。信仰深挚。白天我学习塔木德法典,晚间去会堂泣悼神庙的毁灭。

一天我要求父亲为我找到一个导师来指导我作卡巴拉的研学。

“做这事你还太小, 麦默尼茨说过一个人只有到了三十岁才有权力在危险的神秘主义王国里探索。你应该先学那些你能理解的基础知识。”

我父亲是一个有教养, 极富理智的人, 即使在家里也从不感情外露。他关注外人胜过关心自己的家庭。他是赛盖特犹太小区最宝贵的财富。人们有事都爱找他协商,不管是公务或是私事。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希尔达,是最大的;然后是贝阿;我是老三, 家里唯一的儿子; 最小的是逖波拉。

我的父母经营着一个商店,有希尔达和贝阿帮忙照管 。至于我, 他们说我的位置是在学校。

“在赛盖特城找不到一个卡巴拉博士”, 父亲总是这样说。

他是想把我脑子里的那些念头驱出去, 但他的用心白费了,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大师,穆舍比都。

他在一个黄昏注意到我, 当时我正在祈祷。

“你在祈祷时为什么哭泣﹖”他这样问我, 好象我们是老相识一般。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回答, 感到很不安。

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哭泣——是因为我心里有什么感觉需要眼泪。我的理解就是如此。

“你为什么祈祷﹖ ” 过了会儿,他又问我。

为什么我要祈祷﹖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我要活着﹖为什么我要呼吸﹖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更加窘迫不安。“ 我不知道为什么。”

自打那天后,我们常见面。 他对我的每个问题做出极为自信有力的解释而不注重答案。

“人激励自己向上帝提问而走向上帝,”他善于重复, “ 那是真正的对话。人们向上帝提问,上帝给予回答。 但是我们不懂他的回答。 我们不懂是因为它们来自灵魂深处, 它们呆在那儿直到死亡。 你会找到真实答案的,埃利泽, 答案就在你内心 !”

“可你为什么要祈祷,穆舍﹖ ” 我反问他。

“我在心里祷告上帝, 让他给我力量向他提问正确的问题。”

我们几乎每晚都这样交谈。通常在所有的会众都离开会堂后, 我们还留在那儿,守在昏暗中,只有几支摇曳的蜡烛闪烁着微光一天晚上我向他诉说我心中的不快, 因为在赛盖特城找不到一个导师能指导我研习沼哈尔, 卡巴拉圣典,犹太神秘主义的秘密。 他听后开怀大笑, 过了好一阵子,他说:“世上有一千零一个入口通向神秘主义真理的果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门。我们千万不要错过自己的而向往﹑误入它门。对于那些正在进入和已经进入的人来说,这是危险的。”

就这样,穆舍贝都,这个赛盖特城的穷赤脚汉一连几小时地谈着卡巴拉神秘的启示。我和他在一起开始了我的圣灵旅途。 我们一起阅读,有时对圣典的某一页, 我们会一起读十遍之多,不仅背诵,而且摘录神意的本质。

经过那些晚上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信念,即穆舍比都会引导我和他一起进入永恒,于那时﹑在那里问题和答案将合二为一。

有一天赛盖特开始驱除外来的犹太人,穆舍比都是外国人。被匈牙利警察塞赶进拉牲口的火车,他们悲苦地擦着眼泪。我们站在站台上也在拭泪。火车渐渐消逝在地平线中,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浓厚肮脏的烟雾 。

一个犹太人在我背后深重地叹息“我们能指望什么﹖ ” 他说“ 这是战争……”

那些被遣送者很快就被遗忘了。在他们离开几天之后, 人们曾谈论他们, 说他们到达了一个叫嘎利洽的地方,在那里工作,甚至对他们的命运感到满意。

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几月过去了。生活恢复了平静。 一阵平静安祥的风吹过我们的房子。 商人们顺心地做生意,学生们埋头于书本中,孩子们在街上玩耍。

一天, 当我刚走进会堂时,我发现了穆舍比都,他正坐在靠门的长椅上。

他向大伙儿讲述他和他同伴的故事。那装满遣送者的火车穿过了匈牙利进入波兰的领土就被盖世太保接管了。犹太人被赶下火车又被赶上卡车,数辆卡车将他们拉向一个森林。 犹太人从车上下来后,被命令挖掘一个巨大的墓穴。当他们挖完后, 盖世太保开始了他们的工作。毫不动情,毫不仓促,他们开始屠杀犹太囚犯。每个人必须立在坑前伸出脖子。婴儿们被扔向空中,被当作靶子一样射击。这是发生在嘎利洽森林, 靠近廓罗买的事。 穆舍比都是怎样逃出来的﹖不可思议。 他一条腿受了伤,死里逃生……

连续数个昼夜, 他从一家犹太人住所到另一个,讲述他目睹的事情–玛卡,那个年青的姑娘,用了三天时间结束了性命;还有焘比斯——那个裁缝, 他怎样哀求屠杀者在杀他的儿子们之前先杀了他……

穆舍全变了。他的眼中再没有快乐,也不再唱歌。他不再和我讨论上帝或者圣典,只讲述他耳闻目睹的经历。人们已不再相信他的故事,甚至拒绝听他讲述。

“他只是想得到我们的同情罢了。瞧他多能想象﹗ ” 人们甚至说“可怜的家伙,他是疯了。”

而穆舍,在哭泣。

“犹太人啊,请听我说。我所有也是唯一的要求,不是钱和同情,只是听我说吧。”他常在晚祈祷中哭泣。

我本人也不相信他的话。我只是在晚祷时和他坐在一起,倾听他的故事并势图理解他的痛苦,我对他唯有同情。

“人们把我当成疯子,”他低声说着,流着泪,泪珠象蜡滴从眼中落下。

一次,我向他问到:

“你为什么那么担心人们信不信你的话﹖如果我是你,我才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吶。”

他闭上眼睛,好象在等时间错过。

“你不懂啊,”他绝望地说“你不懂,我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回到这儿,我打那儿来的力量﹖ 我就想回到赛盖特告诉你们我所经历的死亡,这样你们好有准备,当时间还不算太晚。为活着﹖我的生命已无关紧要,我独身一人

不, 我活着回来,就是为了警告你们。可是看看吧,没有一个人听我说……”

那时接近1942年年末,生活近乎正常。我们每天傍晚收听伦敦电台令人鼓舞的消息: 每日对德国的炮轰;斯大林革勒;准备展开第二前线。而我们,赛盖特的犹太人,在等待更好的日子,并相信那日子已为时不远。

我继续埋头学习。白天攻读塔木德,晚上研习卡巴拉。我的父亲仍然忙于生意和社区的事务。我的祖父还来和我们一起欢度新年,他能在这里参加最有名望的拉比主持的仪式。我的母亲也开始考虑要为西尔达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1943年就这样过去了。

1944年春天,从俄国前线传来好消息。德国战败看来毫无疑问。问题只是在于时间——几个月甚至还是几个星期。

树正直开花时节 。那年同以往一样。它的春天,它的订婚和婚礼,还有生育。

人们说“俄国军队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希特勒再也不能伤害我们了,即使他想也不成”

是的,我们甚至怀疑希特勒是否真想毁灭我们。

难道他真要消灭一个整体民族﹖他如何能跨越这么多国家而毁灭那么多人口﹖ 那是数百万万的人口啊﹗他能用什么办法﹖在已是二十世纪的中叶﹗

此外,人们对一切都有兴趣——譬如战术,譬如外交,譬如政治,譬如犹太复国——但就是不关心自己切身的命运。

甚至穆舍比都也沉默了,他已倦于开口。他时而出现于会堂或街上,垂着眼睛,曲着背,避免碰见他人的目光。

那段时间,始终还有可能获得移民巴勒斯坦的机会。我曾要求父亲卖掉或关闭他的生意,离开这里。

“我太老了,儿子,”他重复着“我的岁数已不能再过一种新生活,不能到那么遥远的国家去创业了……”

布达佩斯的电台报道了法西斯执政的消息。霍塞被迫要求由尼拉斯政党的一名领导人组织一个新的政府。

这仍然未引起我们的警觉。当然我们听说过法西斯,但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很抽象。那好象只是一个机构的变化。

接下来,是一些恐慌的消息:由于政府的许可,德国军队已经进入匈牙利边境。

这里和那里,惊恐在增长。我们的一个朋友,波克维茨,刚从首都回来,告诉我们说:

“布达佩斯的犹太人生活在惧怕和恐怖中。大街上,火车里,每天都有反闪米特族人的事件发生。法西斯分子在袭击犹太人的商店和会堂。局势已相当险恶。”

这个消息象野火一样在赛盖特传播开来。很快便人人皆晓。可是时间不长,乐观主义开始冒头。

“德国人不会跑这么远的地方来。他们会呆在布达佩斯,出于战略和政治的原因……”

还没过三天,德国人的军车就出现在我们的街上。

痛苦之极。 看见德国士兵–带着钢盔,佩着徽章,死的头颅。

然而,我们最初对德国人的印象几乎是安全的。军官们住宿在私人房里,甚至在犹太人家中。他们待房东疏远,但有礼貌。他们从不要求过份,发布无礼之令,甚至有时还对女主人微笑。一个德国军官住在我们的对面,他在凯恩家里有一个房间。他们说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安静,讨人喜欢,彬彬有礼和富予同情。在他搬进三天后,他还送凯恩太太一合巧克力。这事让乐观主义者们兴奋不已。

“怎么样,你们在这儿,瞧瞧吧。我们说什么来着﹖你们就是不信。这就是你们说的德国人﹗现在又怎么看他们﹖ 他们著名的凶残在哪儿﹖”德国人已经在城里,法西斯主义已经当政,裁决已经公布,而赛盖特的犹太人还在微笑。

逾越节的一周,天气好极了。母亲在厨房忙得团团转。所有的会堂都关闭了,我们只能在私人家中集会:不会惊动德国人。实际上每个拉比的家都成了祈祷的场所。

我们饮酒,品食佳肴和唱歌。圣经告诉我们在节日的七天里要庆祝和充满欢乐。可是我们心不在焉。我们的心已在数天里被加速的敲打过。我们只希望节日庆典尽快结束,好不在扮演这出“喜剧”。

逾越节第七天的幕帘刚刚拉起,德国人就抓走了犹太小区的领导人。

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事都来得很快。向死亡的赛跑已经始。

第一步:犹太人在三天之内不准离开自己的房子–违反者以死处之。

穆舍比都跑着到我们这来。

“我警告过你们,”他哭着对父亲说。没等得到回答,他又跑走了。

同一天匈牙利警察突然闯入所有犹太人的房子。任何犹太人都无权在自己的家里保存金,银或其它值钱的东西, 一切财富都必须上交当局 –违反者以死处之。父亲到下面把积蓄埋在地窖里。

在家里,母亲照常忙着她的活计,但时不时会停下来,静静地盯着我们。

三天过后,又有新的戒令:每个犹太人必须佩戴黄星星。

小区里一些老成员来找我父亲–他曾和匈牙利警官有过密切地接触–问他对这局势的看法。父亲并没有把事情看得很严重–或者他是不想让别人更沮丧,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黄星星﹖嗨,又怎么样﹖戴上它又死不了……”

(可怜的父亲,你后来死于什么﹖)

然而新发令已经公布,我们不再准许去餐馆和咖啡厅,不准乘车旅行,不准去会堂,六点以后不准出门上街。

接着是犹太集中区。

两个犹太区在赛盖特被建立起来。一个大的,在城市中心,覆盖了四条街道;另一处小的连好几条小街通向郊外。我们住的那条街,蛇街,在第一个犹太区里。虽然我们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但由于位于街角,朝街的窗户必须封锁上。我们还腾出部分房间给被轰赶出来无家可归的亲戚。

生活一点一点地恢复正常。那些围住我们的铁丝网不再使我们恐惧。我们甚至觉得安全;我们把自己全部包容起来,象一个小犹太共和国……我们选举了一个犹太委员会,一个犹太警察,成立了一个社会事务办公室,一个卫生管理部——一个完善的政府机构。

每个人都为此感慨。我们眼前面对的不再是敌意的面孔,充满仇视的目光。我们的害怕和痛苦在消失和结束。我们生活在自己人中间,生活在兄弟之中……

当然,总还是有不愉快的时候。每天德国人都来差使劳力去给军用火车装煤。没有多少人情愿干那个活儿,但多多少少你能感到一些和平放松的气氛。

普遍的说法是我们将呆在犹太集中区里直到战争结束,直到红军到来。那时一切会恢复正常,德国人或犹太人都不会管理犹太区——这是幻觉。

在五月节前的一个周六,春光明媚,人们悠闲自在,漫不经心。小孩子们在路边作着游戏。我和一些同学一起坐在伊查玛利花园里,学习一篇关于塔木德的论文。

夜色降临,有二十余人聚在我家后院。我父亲正在给他们讲述轶事录并发表对局势的见解,他有很好的口才。

突然门开了有人进来,是斯特恩——他原来是商人,后来成了警察——他将我父亲拉到一边说着什么。在黄昏的暗影中,我看见父亲脸色苍白。

“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问父亲。

“我不知道,只是传令我去参加一个委员会的特殊会议,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这样他正在讲述的精彩故事不得不中断了。

“我就去那里”父亲接着说“我会尽快回来, 把情况告诉你们,等着我。”

我们预料要等几个小时。后院象是手术室外的等候厅。我们只等候那门被打开——看门被苍天开启。其它一些听到谣传的邻居也过来加入我们。人们不停地看表, 时间走得慢极了,什么样的会议能开这么久﹖

“我有一个不祥之兆,”我母亲说“今天下午我看到街上有陌生人——两个盖世太保的德国军官,我相信集中区里过去还没有军官来过……”

已经快到午夜。没有人感到困意。一些人回家看看又回来。一些人回去了但留下口信让父亲一到家就通知他们。
终于门开了, 父亲出现了。他脸色苍白。大家马上把他团团围住。

“什么事﹖说呀,快告诉我们﹗”

那一刻我们多么渴望得到一个有信心的字, 一句不令人惧怕的话,说那会议不过是例行公事和程序;不过是讨论一项社会福利,一个公共卫生措施﹗然而父亲憔悴的脸色令人一望而知。

“我有一个可怕的消息,” 他最终说出 “ 遣送。”

犹太人集中区要被全部清除,从下一天起, 一条街一条街的开始。

我们想知道一切,所有的细节。这消息使每个人目瞪口呆,可是我们还想喝光那悲苦方案的沉渣。

“我们要被送到哪儿﹖”

这是个秘密。对所有人封锁只有一个人例外——犹太委员会主席。但是他不会说也不能说, 如果他讲出来,盖世太保将以死处之。

“有流言说”父亲断断续续地讲着“我们要被送到匈牙利的什么地方,在砖场里干活。目前,这说法还算可靠……”

在沉默中过了片刻,他接着说;

“每个人只准带个人的随身用品,一个背包,一点食物和几件衣服。其它一律不准。”

接下来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

“去叫醒邻居,”父亲说道“这样他们可以做准备。”

聚集在我身边的人群身影如在一场长梦中惊醒。他们迅速散去,静静的,朝着各个方向。

片刻后只剩下我们自己。忽然,巴逖亚,一个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邻居,走进房间:

“有人在敲那扇封了的窗户,朝外的那扇﹗”

直至战后我才知道谁会来敲门, 那是一个匈牙利警察教官,我父亲的朋友。在进入集中区之前,他曾对我们说过“别担心,要是有什么危险,我会通知你们。”

如果他能在傍晚告诉我们,我们可能还来得及逃跑……但当我们设法打开那扇窗户,已经太晚了,外面空无一人。

集中区醒来了,一个接一个,窗子亮起灯光。

我走进一个父亲朋友的房子,叫醒家里的主人,一个有着灰白胡子和梦呓般眼睛的老人。他由于经常的夜读而驼背。“起床,先生,快起床﹗ 您必须准备上路﹗您明天就得和您全家离开这儿,所有犹太人都得走。 上哪儿﹖别问我, 先生, 什么也别问我。只有上帝能告诉您。看老天份上,快起床吧。”

我所说的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准是以为我发疯了。

“这是什么话﹖准备上路﹖上什么路﹖为什么﹖ 怎么啦﹖你不是疯了吧﹖ ”

他始终半睡半醒,用惊吓的眼睛瞪着我, 好象在等候我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告诉他,“去睡觉吧,接着睡。作个好梦。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一个玩笑。”

可我喉咙干了,话都堵在里面,嘴唇瘫痪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他明白了。他从床上窜下,机械般地穿上衣服。他走到他妻子的床前,用手指无限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她的前额;她睁开双眼,好象嘴唇上还挂着一丝微笑。然后他又走到孩子们的床前,迅速地摇醒他们,把他们从梦中拖起来。我溜了出去。

时间过得极快,已经是早晨四点了。父亲一直在左右奔走,疲惫不堪,忙着安慰朋友们,到犹太委员会去看那公告是否撤销,我们心中始终抱有一线希望, 直到最后的时刻。

女人们赶着煮鸡蛋,烤肉,烘面包和打包。孩子们满处游逛,探着脑袋,不知道他们该做什么,该上哪儿。我们的后院成了一个大市场。家庭财产,珍贵地毯,银烛台,祈祷书,圣经和宗教艺术品胡乱堆放在布满尘土的地上,对着碧兰的天空;那些可怜的物品看上去象从来没有过主人。

早上八点,疲倦如融化的铅灌入静脉,四肢和大脑。我正在祈祷中忽然街上传来喊叫。我急忙跑到窗前,匈牙利警察已经进入集中区正在邻街叫嚷;

“所有的犹太人都出来﹗马上出来﹗ ”

一些犹太警察走进房子,话不成句地说着:

“时间到了……你们都得离开,所有的……”

匈牙利警察用警棍和布枪托大打出手,从左到右,毫无原因和区分,他们的袭击落在老人,妇女,孩童和残疾人身上。
一个房子又一个房子被腾空,街上到处是人群和背包。到了十点钟,所有被通告的犹太人都出来了。警察开始点名,一遍, 两遍,直到二十遍。气温很高,汗珠从脸上身上冒出来。

孩子们哭嚷着要喝水。

水吗﹖ 有的是,近在手边,就在屋里, 就在院中, 可他们不能挪动。

“水﹗妈咪﹗喝水﹗”

集中区里的犹太警察可以走动,他们悄悄地灌了几壶水来。我的姐姐们和我由于被派在最后的队列,所以我们还能行动,我们尽可能地帮助他们。

终于,在下午一点,开始从集中区出发。

这使人们兴奋——是的,兴奋。可能他们想除了像这样背着背包,站在路中间和烈日下,上帝不会给他们更多的罪受了;什么都会比这好过。他们开始了征途,甚至没再最后看一眼那被抛弃的街道,那死寂的房屋,那庭院花园,那些墓碑……每个人的后背是一个背包,每个人的眼中噙着泪水。缓缓的,沉重的,列队走向犹太集中区的大门。

我在路边,在等着开步。面前走过那个拉比,他躬着腰,脸刚刮过,后背上背着一个包。他的形象在被遣送者中象一幕额外虚幻的场景。那是从历史书中撕掉的一页,来自某些历史小说比如巴比伦囚徒或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故事中的一页。

一个接一个从我面前走过,教师们,朋友们,还有其它的人们,那些我曾害怕过的,我曾嘲笑过的,我曾一起生活过多年的人们。他们走过去,垂着拖着他们的背包,他们的生活,遗弃了他们的家,他们的过去的童年,萎缩着如受伤的狗。

他们经过我面前时没有看我,想是他们羡慕我。

队伍在街角渐渐消失,再走几步,就穿过集中区了。

街道真像一个被突然丢弃的市场。你可以看到所有的东西:箱子,证券,皮包,刀子,盘子,银行票据,文件纸张,退色的肖像。那些东西人们曾打算随身带走,直到最后时刻丢掉了它们。没有了任何价值。

每个房间都敞开着。所有的门窗朝向虚空。一切物品对一切人免费,却无一人收留。无以相助。一座打开的坟墓。

一轮酷热的夏日。

我们一天未进食,但没觉得饥饿,只是疲惫不堪。

我的父亲随着被驱赶的人们停在集中区的入口。他们必须先得通过那个大的会堂,被接受检查,看是否携带了金银或其它值钱的东西。又一阵突发的歇斯底里式警棍的猛打。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走﹖” 我问父亲。

“后天。 至少——至少,除非事情发生变化。出现奇迹,如果可能……”

人们要被遣送到哪里﹖还没人知道吗﹖ 没有,秘密还没有泄露。

夜幕降临了,那个晚上我们早早上床。父亲说:

“好好睡觉,孩子们。不会早于后天,星期二。”

星期一,象夏日一朵小小的云彩,象第一道晨光中的梦般迅速逝过。

忙着打点背包,烘烤面包和蛋糕,我们不再想其它事情,公告已经下达。

那个晚上,母亲让我们一早上床,为了积攒精力,母亲说。这是我们在家的最后一夜。

我在黎明时起床,为了在被驱赶出门前有时间祈祷。

我父亲起得更早,去探寻消息。他大约八点回到家,带来好消息:今天不会出城,只是转移到小集中区去。我们要在那里等待运送。我们应该是最后一批。

九点钟时,星期天的那一场景再次出现。警察挥着警棍大声呵斥:

“所有的犹太人都出来﹗”

我们已经就绪,我第一个离开了。我不想看见父母的脸。我不想流泪。我们象前天那些人们一样坐在路中间。同样的酷暑,同样的干渴。但不会有别人来给我们送水。

我看着我们的房子,我曾在这度过多年的时光寻求上帝;以戒斋催促弥赛亚的到临;并在这设想过自己的将来。尽管我什么都没想,可还是有些难过。

“快出来﹗ 点名﹗”

站立,点数,坐下,再站起来。再坐地上。没完没了。我们不耐烦地等着被带走。他们还等什么﹖后来命令终于下来了:

“出发﹗”

我父亲哭了,这是我有生第一次看见他落泪。我从未想过他会落泪。我的母亲,行走中脸色不停的变化,一言不发,沉在深深的思索中。我看着我的小妹妹,逖波拉,漂亮的头发梳理得很好看,套着红罩衣,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她后背上的包裹对她说是太沉了。她咬着牙,因为她懂得从现在起报怨是没用的。警察用警棍挥打着人群:

“快点儿﹗” 我没力气了,漫长的路才刚刚开始,我就感到这么虚弱……

“赶快﹗ 快点儿﹗跟上去, 懒猪﹗”匈牙利警察呵斥着。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憎恨他们,这憎恨的记忆在我心里保存直今。他们是我们的第一个压迫者。是地狱和死亡的第一张面孔。

我们被命令跑步,以加倍的速度。谁想象到我们会如此强壮﹖隔着窗户和挡板,我们的同胞瞧着我们跑过。

终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把背包甩在地上,我们躺倒下去:
“噢 上帝,万物之神,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

这是小犹太集中区。三天之前,人们还住在这儿——他们曾拥有的东西我们正在使用。他们被驱赶走了。我们也完全忘记了他们。

这里比大集中区凌乱得多。住在这里的人们一定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轰赶了出去。我走进我叔父家曾住过的房间,桌上有半碗未喝完的汤;一个未来得及放进烤箱的水果派。地上扔满书籍。可能我叔父走前还梦想过带走它们﹖

我们住进来。( 好一个住哟 ﹗) 我出去找回一些木柴;姐姐们生火。母亲尽管疲倦不堪,还是开始准备午饭。

“我们得撑下去,我们一定得挺下去。” 她这样重复着。人们的精神状态还不至于太坏;我们已开始习惯这样的处境。在街上人们甚至又开始乐观的谈话。伯差 不会有时间驱除我们了,他们这样说……至于那些先前被遣送走的,真是太糟糕了;可是不会再有这事了。他们可能会让我们在这儿熬着,直到战争结束。

这个集中区没有设防,任何人可以进出。我们的老佣人,马莎来看我们。她凄楚地哭泣着,请求我们到她住的村子去,在那里可以保护我们的安全。可是我父亲想都没想:

“你们要想去你们可以去”他对我和我的姐姐们说 “ 我要和你们的母亲,妹妹留在这里……”

最后,我们拒绝分开,决定大家留在一起。

夜来了。没有人祈祷,这样夜晚可以过得快些。只有盯着我们的那些星星在闪烁。是否有一天那些星火会熄灭﹖ 夜空只留下无生命的硕石,死去的眼睛。

除了上床睡觉无事可做,心神恍惚地躺在床上,歇息,积蓄精力。

天亮了,一切悲哀随夜而去。我们感觉像是过节。人们说:
“谁知道会怎么样﹖说不定遣送不是坏事,前线离这儿不远;我们不久就会听得见枪声。所有的市民都得转移……”

“没准儿他们害怕我们会帮助城市游击队……”

“要是问我嘛,整个遣送就是一出闹剧。嗨,别乐。 伯差不过 就是想偷我们的金银珠宝罢了。他们知道我们把东西都埋藏好了,他们得费力地找:这在主人去渡假的时候干起来容易些……”

在渡假﹖﹗

这些乐观的言论,没人相信,至多只是打发时间。后来的几天,我们在这过得不坏,平安无事。人们彼此看上去好些了。再没人提及财产,社会区分的重要性,只是人们要被判决的命运——还不得而知 。

星期六, 将是我们上路的日子。

头天晚上,我们吃了传统的星期五晚餐。我们按习俗用面包和葡萄酒祝福,然后一声不出地咽下食物。我们感觉到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全家团桌聚会。整个夜晚我的脑中翻腾着各种想法和回忆而无法入睡。

黎明时分,我们已经站在街上,准备离开了。这一次没有匈牙利警察。犹太委员会已经和其达成一个协议即他们应该自己组织自己。

我们的队伍走向主会堂。城里象荒芜了。然而我们昨天的朋友们可能正躲在隔窗后伺机等候抢劫我们的房子。

会堂象一个巨大的车站:充满行曩和眼泪。圣坛已经破碎,挂像掉下来,墙壁空空。人多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我们在那里呆了可怕的24小时。男人在楼下,女人在楼上一层。那是星期六;本应是进行宗教仪式的日子,由于没有人能出去,所以人们只是呆在角落歇息。

第二天早晨,我们列队向车站出发, 一列运载牲畜的货车在等候着。匈牙利警察押送我们上车——每车厢装八十人。 车里留有一些面包和水。车窗扛被检查过,看是否松动。然后车厢被封上。每车厢里有一人负责,如有一人少了,他就会被处死。

两个盖士太保军官在站台上溜达,笑着:一切就绪,一切安排如意。

一声气笛的长鸣划破天空。列车起动了。我们在遣送的路上。

想在车里躺下来根本不可能,我们只能轮换坐着。车内缺少空气。几个侥幸靠着窗子的人可以看到道旁闪过的乡村和树木。

两天过后,我们开始为干渴所折磨。然后是无法忍受的燥热。

有的年青人由于摆脱了礼仪束缚,开始放任本能自由发展。他们利用黑暗,在我们中间旁若无人地调情,好象这世界只有他们自己。其它的人则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我们始终还存有一些食物。但我们从来只吃几分饱,节省是我们的规则;节省下来为了明天,明天可能会更糟。

列车在喀绍,一个靠捷克斯洛伐克边界的小镇停下来。我们这才意识到我们要被送出匈牙利。我们的眼睛睁开了,但为时已晚。

车门开了,一个德国军官,带着一个匈牙利上尉译员,走进来介绍他自己:

“从现在开始,你们在德国军队的管辖之下。你们之中谁身上还有金银或者手表必须立刻交出。如有违者,事后一旦查出,就地枪决。第二,任何人要是觉得病了,可以到医务车厢去。就这些。”

那匈牙利上尉拿着一个篮子在我们之间穿行,收集人们最后的一点财物–那些人再也不想品尝恐怖的滋味了。

“你们车厢有八十人,” 德国军官接着说“ 要是少了一人,你们都得给毙掉,象狗一样……”

他们消失了,门再次关上。我们落入了圈套,被套住脖子。出口被钉死,退路又被切断。世界是一个密封的牲畜车厢。

在我们之间有个妇人叫沙赫特夫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带这一个十岁的儿子,蹲在角落里。她的丈夫和两个大些的儿子在错乱中随第一批遣送队被带走,分离使她完全崩溃了。

我早就认识她。一个安静女人,有着敏感,燃烧的眼睛。她过去常到我家来。她的丈夫是个信仰极虔诚的人,全部时间都花在学习上,是她工作供养她的家庭。

沙赫特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了,从上路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开始呜咽,不停地问为什么她和她的家庭分开。后来她的哭泣变成歇斯底里。

第三天夜里,我们正在睡觉,有人背靠背,有人站着。突然一声刺骨的哭喊划破寂静:

“火﹗我看见火了﹗我看见火了﹗”

一阵混乱,是谁在哭喊﹖是沙赫特夫人。站在车厢中间,在车窗昏暗的光下,象玉米地里一株干枯的树。她用手指着窗户,嘶喊着:

“看﹗看那儿﹗火﹗可怕的大火﹗发发慈悲吧﹗那火噢﹗”

几个男人贴上窗杠往外看,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这个可怕的震惊持续了好久,我们一直在发抖。随着车轮在铁轨上的每一个响动,我们都感觉象又一个深渊在身下打开。面对痛苦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能自我安慰:

“她是疯了,可怜的灵魂……”

有人用湿衣服贴在她额头上,想让她静下来,然而她还在不停地喊:

“火﹗火﹗”

她的小男孩儿哭着,牵着她的裙子,势图拉着她的手, “ 没事,妈咪﹗什么都没有……坐下……” 这情景比他母亲的嘶喊更令我震惊。

一些妇女势图让她安静,劝她说:“你会找到你丈夫和孩子的……用不了几天时间……”

她继续嘶叫着,喘不过气来,声音被哭泣打断。“犹太人,听我说﹗ 我看见一个大火﹗巨大的火焰 ﹗一个大炼炉﹗”
看上去她象是受身体里的邪恶魂灵所指使在说话。

我们极力想做出解释,我们想安定自己恢复正常的呼吸更甚于对她的安慰。“她一定是渴坏了,可怜的人﹗要不然她怎么老是说火在吞噬她吶。”

但是没用。我们的恐怖感胀满车厢,我们紧张到了极点。时时刻刻于心惊肉跳中。好象疯狂在袭击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忍不了多久了。几个年青人强迫她坐下来,将她捆住,又用布把她的嘴堵上。

静下来了。小男孩坐在他妈妈的身边哭着。我渐渐恢复正常呼吸。可以听得见列车夜间行进中车轮滚动的单调节奏。我们开始打盹,休息,做梦……

这样过了一,两个小时。又听见令人窒息的嘶喊。那妇人挣脱了绑带正在哭叫,声音比以前更响:

“看那火﹗火焰,火焰冲天……”

年青人再一次把她绑上,堵住她的嘴。他们甚至捶打她。其它人在应和着:

“让她安静﹗她是疯啦﹗叫她闭嘴﹗她又不是唯一的一个。她可以让她嘴闭上……”

他们有几拳打在她头上——那拳打会要她的命。她的小男孩拽着她;他没有哭叫;他一声不出。甚至不再掉泪。

一个漫长的黑夜。接近天亮的时候,沙赫特夫人才静下来。她蹲在角落里,木呆呆的眼睛盯着虚空,她不再看我们了。

白天一整天她就这样呆着,不说话,神情恍惚,以人隔绝。而夜晚刚一降临,她又开始尖叫;“那有大火﹗”,她的手指向空间,总是指着一个方向。人们已经懒得打她了。那燥热,那干渴,那令人作呕的恶臭,那让人窒息的空间——要将我们撕成碎片,与其相比嘶喊已不算什么。再过两天我们每个人也都会开始嚎叫的。

但是我们到达了一个车站,那些挨着车窗的人告诉我们那站的名字:

“奥斯维辛 ”

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火车没在起动。下午过得极慢。后来车门打开了,两个人被允许下车去灌水。

他们回来后告诉我们,他们发现这里是最后一站。我们要在这儿下车。这里有一个劳动营,情况不坏。家庭不会拆开。只有年青人在工厂工作,老年人和残疾人将留在地里 。

人们此刻情绪倍增。几个夜晚聚积的恐怖立刻得以输散。我们向上帝谢恩。

沙赫特夫人仍呆在角落里,无精打采,一声不出,对我们高涨的情绪毫无反应。她的小男孩拉着她的手。

黄昏到来时,黑暗在车厢里聚集。我们开始吃最后的贮备食物。大约晚上十点钟,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位置以便能睡一会儿,很快我们都入睡了。突然 :

“火﹗火炉﹗看, 就在那里 ﹗……”

从惊醒中我们冲向窗户。我们再次相信她的话即使只是片刻的功夫。但是外边除了漆黑的夜什么也没有。带着心底的狼狈,我们退回自己的地方,在自身的恐怖中打着冷噤。当她继续喊叫时,有人又开始打她,这一次人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她静下来。

负责我们车厢的那人叫来一个正在站台走动的德国军官,问他能否将沙赫特夫人带

到医疗车厢去。

“耐心等着,” 德国人说, “ 她会很快被带走的。”

将近十一点,火车又起动了。我们扒着窗子往外看,列车开得很慢。一刻钟过后,车走的更慢了。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了铁丝网,意识到这一定是营地了。

我们已经忘记了沙赫特夫人的存在。突然间,我们听见令人胆颤心惊的尖叫:

“犹太人, 看吶﹗看窗户外边﹗看那 火焰吶﹗”

当火车停下时,我们这次真看见火了,火焰正从一个伸向夜空的大高炉烟囱里猛烈地窜出。

沙赫特夫人自己安静下来。她再一次目呆呆的,神情恍惚的,退回她的角落里。

我们看着黑暗中的火焰。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儿。忽然车门开了,一些样子奇怪,身着条纹衫,黑裤子的人冲进车厢。他们手持电棍和警棍,一边左右出击一边嚷:

“每个人都下去﹗每个人都立刻离开车厢﹗赶快﹗”

我们跳下车。我最后看了一眼沙赫特夫人。她的小孩子拉着她的手。

对着火焰。可以闻到一股燃烧血肉的气味。那一定是午夜。我们到达了——博克瑙,奥斯维辛的接收中心。

《自由写作》首发

独立中文笔会授予徐泽荣2009年狱中作家奖和黄琦等13名荣誉会员称号

(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11月16日讯)国际笔会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近日批准狱中作家委员会的提名,将本年度第四届“狱中作家奖”授予徐泽荣,批准黄琦、陆建华、阿布露莎(女)、郭泉、魏桢凌、王荣清、张起、袁显臣、谭作人、吴保全、张鹏、范燕琼(女)、海莱特·尼亚孜等13位狱中作家或记者为本会重点营救的荣誉会员,并上报国际笔会。

独立中文笔会重点救援的原51名荣誉会员中至今已有25人获释,包括喻东岳、姜维平、高勤荣、李民英、罗永忠、姜力均、罗长福、杨建利、毛庆祥、赵岩、蔡卓华、李建平、李元龙、喻华峰、胡石根、赵常青、程翔、李长青、岳天祥、杨子立、张宏海、拖乎提·吐尼雅孜、陶海东、朱虞夫、贺彦杰;目前系狱者还有26人:黄金秋、徐伟、靳海科、徐泽荣、李智、哈达、郑贻春、阿卜杜勒加尼·梅梅特民、孔佑平、吴义龙、何德普、郭起真、努尔莫哈提·亚辛、郭飞雄、陈树庆、王小宁、齐崇怀、秦永敏、吕耿松、胡佳、陈道军、曾宏玲(女)、孙林、张玉辉、许万平、胡明君。

此外,因言获罪系狱的本会会员还有5人:师涛、杨天水、力虹、杜导斌、刘晓波,其中刘晓波为国际笔会狱中作家日重点彰显的世界五大案例之一。

每年11月15日,国际笔会笔会在世界各地的会员都会一起纪念“狱中作家日”,表彰狱中同仁反抗言论压制和维护言论自由的奋斗勇气。独立中文笔会重申,言论自由包括写作自由和出版自由是所有人不可剥夺的基本人权,将继续为恢复上述系狱写作者的自由不懈努力。

欧阳小戎:我爱奥巴马

我多么希望,这位撑着一把“土得掉渣”的黑雨伞,独自走出飞机的黑衣男人,就是我的总统。望着他,心头五味翻呈,我想起二十七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孩,我哥哥拿着一把比他手大很多的笨重阿昌族钢刀,为我削红薯解馋时的情景。我左撇子的兄长远远没有能力驾驭一把大人才使得动的阿昌刀,刀刃落在他右手食指上,还来不及流血,我看见他手指上白色的骨头,当时他并没有哭,而我早已吓得不知所措。那毫无隔阂的眼神,在我一生中,并没有见过多少次,今天我又在美国总统的脸上看到了它,心中填满难以名状的忧愁。这才是我想要的总统,但是我不知道要等到那一天,才能举起手里的选票。

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伤,是我们这个国家十五亿人的悲伤。这个国家的十五亿人,从来还没有见过哪一个本国的官员,哪怕是小到一个村干部,眼神中会流露出只有朋友甚至亲人之间才会流露的神态。这个国家所有的官员都只有两种眼神:当遇上比他大的官时,是阿谀的;遇上老百姓或是比他小的官时,是跋扈的。我之所以爱奥巴马,和很多美国人爱他完全两样,支持的美国人,是因为他的气质和才干。而我,却爱将他送进总统办公室的选票。奥巴马永远不可能伤害我,虽然我自小被灌输的那个恶毒的,随时怀着敌意的“美帝国主义”的声音,至今仍在耳畔乍隐乍现。而我,却愿意相信一个人的眼神,远远胜过他嘴里说了些什么。当我满怀惆怅地透过照片上的雨幕,看到那黑色的瞳仁,我明白他不会伤害我,他的任何一任前任和任何一任后继者,都不会伤害我,不会伤害我的十五亿同胞。他们需要在美国人和中国人之间构建信任和合作的可能,以此为将他们选进总统办公室的那些人创造获益的机会。而我,在我的国家里所遇上的每一个官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村干部,都有可能伤害我,伤害我的十五亿同胞。一旦我不幸需要面对他们,他们就要通过对我的伤害,向我宣告并明确在他们和我之间的高低位置。并且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试图拆散在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信任和合作的可能,让我的同胞们去敌视美国人,以此转移我的同胞们本应该改指向他们的愤怒,确保他们坐在交椅上的屁股不至动摇。

因此我爱奥巴马,虽然他是美国人选出来的美国总统,也许他这一生也不能带给我任何的切实利益,但我仍旧爱他。当我自己的选票被剥夺时,我会去爱,也应该去爱任何一个被选票那伟大力量推上任期的总统。哪怕那不是我的选票,哪怕那不是我的总统。我爱他的每一次在没有经过任何安排和筛选过的民众面前的演讲,哪怕那不是我的语言,哪怕那不是我的聚会。我爱他在全程监督之下所发布的每一条政令,哪怕我没有为那个政府纳税,哪怕我无法从那些政令中获益。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也许是美国人孤陋寡闻。我在我的国家,从来没有见过在公务场合自己打伞的官员,更没有见过自己筹募资金的党派活动。因此我爱自己打伞的奥巴马,我爱自己筹募竞选资金的奥巴马。在我的国家,政党的一切活动,甚至拉屎撒尿,都要从我和我的同胞辛勤劳作所缴纳的税款中埋单。如果要我列举,我可列举出无数奥巴马比我的国家里任何一个官员都值得我去爱的理由,一辈子都列举不完,还不用动脑筋。品尝着自由滋味的人们所视为家常便饭的那些事,在我这里,全都是一些奢望。

我是一个中国人,在我自小所听到的宣传中,那个世上头号敌国的总统并没有给我带来恐惧。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那些掌握着宣传筒,并向我灌输敌国意识的人们,时时刻刻在对我和我的同胞们制造着恐惧。他们是这个国家恐惧的根源,如果您不愿相信,请听听这个国家的人们在公开场合对他们的评价,全部都是溢美之词和感恩戴德。如果不是因为恐惧,人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恐惧的话,人们完全可以大胆地批评他们,可是我们没有听到这些批评。因此我爱奥巴马,他也许不会和我站在一边,即便他和我站在一边,他也不会使我得以免于恐惧。但我仍旧爱他,我看过他和我同样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戴一顶宽沿牛仔帽,坐在校园长椅开怀笑着。我把自己的照片拿出来和他相比,我发现自己所有照片上帝笑容都显得僵硬无力,或者忧心忡忡。我知道,那是一个自由世界里才会有的笑容,因为他一生下来,就不用担心什么叫恐惧。而我,则自一出生便挣扎于其中,直到渗透进我的骨髓令我难以觉察。

我爱一个心中没有恐惧的人,更爱一个不会制造恐惧的人,而二者同时具备,则可以做到与人心无隔膜。因为我身在恐惧之中,因为他身在恐惧之外。

欢迎您来到我的国家,奥巴马先生!也许您一辈子也不会听到我的欢迎,但仍请容许我荣幸地向您介绍:在我们这个国家数千年的历史上,从来还没有哪一位与您地位相当的政治人物,比您更受欢迎!这个国家的无数人在期待着,就象美国人民为您举起手中的选票一样,为一个象您一样拥有毫无隔膜眼神的人,举起我们手中的选票。为此我们欢迎您的到来,就象欢迎那个当我们可以举起手中选票的日子到来一样!

刘贤斌:民主党人印象(之五):浙江群英

在中国近现代和当代历史上,浙江一直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在近几十年的民主运动中,浙江也涌现出了许多优秀的人才。当历史的指针指向1998年的时候,王有才、王东海、吴义龙、祝正明、朱虞夫和他们的战友们又再次发出了国内公开组党的先声,掀起了“八九”民运之后国内民主运动的又一个高潮,他们以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在中国民运史上谱写了新的篇章。

我与浙江的民运朋友建立联系始于1995年。那一年是“国际宽容年”,许良英老先生发起了一次《呼唤实现国内宽容》的政治签名活动。与此相配合,为了纪念“六四”六周年,刘晓波、王丹等人也组织国内民运界发表了《吸取血的教训,推动民主与法治进程》的公开信。在这次活动中,浙江方面表现得很突出,王东海、陈龙德等人都参与了签名。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在“五月镇压”之后,浙江方面的朋友不畏当局的高压恐怖统治,继续大力声援王丹、魏京生等人,坚守言论自由的最后底线,在中国的东南之角撑起了国内民运的半边天空。

在整个九十年代中期,浙江、西安的民运状况最让我佩服。正是从1995年开始,浙江、西安和我们四川方面经常就国内各方面情况进行沟通交流,并常常一起共同做事。1996年初,由于李登辉访问美国和在诸多政策上显露出台独意向,台海局势骤然紧张,中共当局竟然在台湾海峡开展“飞弹演习”,双方剑拔弩张,一时间台海上空阴云密布,两岸的和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面对这种情况,全世界热爱和平的国家和人民纷纷对此予以强烈关注,国内民运界也忧心忡忡。这个时候,浙江的民运朋友决定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提出了以和平民主的方式实现两岸统一的主张,并对中共对台的武力威胁政策进行了质疑。在发表这封公开信之前,陈龙德与我进行了联系,希望我们四川方面的朋友能参加这次签名,随后他就把这封公开信传了过来。我看了这封公开信之后,立即表示同意,并马上赶往成都征集朋友们的签名。然而我们此举已经受到了当局的注意,他们对此深感恐惧。因此我在成都的过程中一直受到警方的跟踪,我根本就无法与朋友们见面交流,这样四川的这次签名活动最终就被当局破坏了。后来浙江方面的朋友还是在这年3月克服重重困难、顶着压力发表了这封公开信,发表之后不久,陈龙德就被当局处以三年劳动教养。

正是由于我们与浙江方面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在1998年6月浙江开展组党活动之前,他们向我们通报了他们准备公开组党的想法,我记得是王有才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当时还希望我们四川能够与他们一起去冲击党禁。我与陈卫立即对这一情况进行了分析讨论,最后我们一致认为浙江方面的组党行为并不妥当。陈卫是“九二”组党活动的重要参与者,我也曾经涉足这个事情,我们对“九二”组党活动所付出的惨重代价记忆犹新。在我们看来,作为中国社会的政治反对派,中国民运早晚要进行组党,但我们认为当时的时机并不成熟,如果我们贸然组党,肯定会遭到中共的严厉镇压。我们认为,目前国内民运最主要的任务是积聚力量,时机一旦成熟,宣布成立政党是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广交友,缓结社”乃是我们的基本主张。这个时候,西安、北京、湖北方面也知道了浙江准备组党的事情,杨海、徐文立、秦永敏就此与我们进行了充分的交流,我们都不赞成浙江的想法,并将我们的意见告诉了浙江方面的朋友,但他们没有接受。6月25日,他们选派王有才、王东海、林辉等三人为代表,以“中国民主党浙江筹委会”的名义公开到浙江省民政厅进行了登记注册,从而掀起了九八组党运动的浪潮。

虽然我已经提前知道并反对浙江组党的事情,但是当他们真的付诸行动时,我还是感到特别振奋。浙江的公开组党行动仿佛就像一声惊雷,震动了当时整个中国社会,也对中共当局构成了严重的挑战。在中共建政之后,中国社会一直没有出现公开组党的事情,所有的组党行为都是秘密进行的,对于这种秘密组党行为,中共历来的态度就是进行严厉的镇压,那么对浙江的公开组党行为,中共当局会如何应对呢?他们还会像过去一样进行严厉的镇压吗?我相信当时海内外大多数民运人士都在对此进行密切的关注。

中共当局在宪法中规定公民有结社的自由,而且在此之前克林顿访华时,江泽民承诺中国将马上签署《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这个公约也规定签约国的公民享有结社的自由。如果中共当局对浙江朋友的这一履行自己公民权利的行为进行镇压,那么他们一定会受到国际、国内的广泛指责,他们对自由民主的虚假承诺就会在全世界面前暴露无遗。如果他们对浙江的组党行为进行宽容,那么这势必引起各地的连锁反应,中国的民主变革就会由此拉开序幕,中共的专制统治就会受到严重的威胁。所以,浙江的公开组党行为不仅显示出了他们的勇气,而且显示出了他们的智慧,他们不仅掌握了道义的制高点,而且还将中共当局置于到了一种既想镇压又不敢随便镇压的二难境地。这和“八九”民运中的绝食活动一样,让中共当局既感到害怕,又感到无从下手。因此虽然我对浙江的组党活动一开始是持反对的态度,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密切关注,我最后终于认识到了这一勇敢之举的重要意义。随着形势的发展,我甚至感到这场组党运动有可能会撕开专制统治的壁垒,从而创造出中国民主变革的历史性机遇。我深知这种历史性的机遇不多,我们不能让它从我们手中滑过,我们必须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这是我后来改变态度转而参与组党活动的重要原因,我想这可能也是徐文立、秦永敏改变态度的重要原因吧。

中国有句老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在许多事情上,其实当局者比旁观者更清醒,比如两个高手对弈,那些旁观者就往往不如对局者考虑得更深,往往要在几步棋之后才能看出对局者的深谋远虑。我曾听陈卫说过,他在“秦城一期”时与王有才是同室难友,在他的印象中,王有才这个人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却特别聪明。我还听西安朋友说过,王有才的围棋水平很高,他是一个业余三段棋手。难怪他刚提出公开组党的想法时,我这个业余初段棋手还真的不能很好理解他的用心何在。按理说,王有才等浙江朋友都是身经百战的民运老将,他们不可能不会考虑到他们的组党行为会受到当局的镇压,但他们为什么明知会这样却还要固执地坚持呢?原来他们就是想借克林顿访华这个机会对专制壁垒发起主动出击,希望通过履行自己的结社权利来实现国内民运的重大突破。而且据我了解,浙江的朋友们并非暴虎冯河的有勇无谋之辈,事实上他们对组党活动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准备。浙江公开组党之后,吴义龙与上海的姚振宪曾一起来到四川,吴义龙特别向我谈到,在公开组党之前,他们连续召开了多次会议,对组党行动的方方面面都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并制定出了具体的应对方案。因此我们看到,在组党的过程中浙江方面并没有一哄而上,而是保持了梯队形状的有序跟进,当王有才等九人被抓后,浙江的后援工作也搞得有声有色,迫使当局最后不得不放人。吴义龙甚至还谈到,在组党之前他们对这个政党的名字也经过了反复讨论,最后才确定为“中国民主党”这个十分响亮的名字。如今“中国民主党”已经基本上成为了中国民运的代名词,我相信,在未来的民主运动以及民主社会里,中国民主党必将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为自己曾经参与中国民主党的创建活动感到无比骄傲。

徐文立、秦永敏、王有才等三人被当局重判后,浙江乃至全国的组党运动并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影响,浙江的吴义龙、祝正明、朱虞夫等人与各省民主党的负责人继续推动着组党运动的深入开展。1999年1月,为了与各地朋友商量组党方面的事宜,我先后来到了湖北、湖南、浙江等地。当我来到杭州的时候,我受到了浙江朋友们的热情接待,他们让我住在王荣清的家里。王荣清是民主墙时期的老战士,当时他开有一家美容店,经济情况比较好,外地朋友到杭州一般都住在他家里。但王荣清当时并没有走到组党运动的前线,我估计他被安排在第四乃至第五梯队,所以直到2008年我出狱后他才因为组织领导浙江民主党的事情被当局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在王有才进去之后,吴义龙、祝正明、朱虞夫马上就接了上来。我与吴义龙比较熟悉,他当时还是浙江大学的在读研究生,因为参与民主运动而被学校开除。吴义龙是“八九”之后国内民运中成长起来的优秀民运战士,他不仅具有出色的组织才能,而且理论水平也相当高,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中国民运振兴的希望。一开始吴义龙并没有站在公开组党的第一线,但他却肩负着更加艰巨的一个任务,那就是“神行中国”、推动各省组党。他本来身有残疾,但是在1998年夏天,他却以一只病腿走遍了全国每一个省份,他的坚强意志让全国各地的民运朋友见了都深受感动。后来浙江方面又创办了一份《在野党》的刊物,吴义龙和祝正明是这个刊物的主要负责人。我记得当时我从这份刊物上看到过吴义龙写的一篇批驳李鹏言论的文章,他写得既有逻辑又有文采而且很有战斗力。吴义龙的大局观念和团队意识也特别强,与他合作让我感到非常舒服,在许多事情上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所以时隔十年之后,我仍然时时想起我与吴义龙愉快交往的各种场景,中国民运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个优秀的组织者和战略家。

祝正明也是浙江民主党人中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家,言谈举止间自带几分儒雅。他当时已经写有一本关于宪政民主的书籍,我在王荣清家里看完了这本书,这使我对民主理念的认识又有了新的收获。可能是受到王有才的影响,他也喜欢下围棋,但他的水平与我差不多,我在杭州期间与他交过手,不知现在我是否还是他的对手。朱虞夫也是民主墙时期的老战士,当时浙江方面想安排他出国,让他在外面做国内组党运动的策应,但他可能后来没有去成,所以最后他也因参与组党而被捕入狱,并且在出狱后不久又被当局劳教一年,直到今年4月才出狱。

我在浙江还见了许多其他民主党人包括吴义龙的未婚妻子单称峰,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在吴义龙家里聚会,有天晚上单称峰亲自为大家煮了一顿水饺,气氛非常活跃,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对当局的恐惧。由于在杭州行程安排紧张,我整天都与吴义龙他们商讨民运方面的事情,居然没有时间到西湖去游玩,与我同行的成都女记者袁亚娟只好一个人去领略西湖的风景。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到遗憾,我只是很遗憾在杭州期间没有见到我所敬仰的王东海先生,他一直是浙江民运圈里一个十分活跃也十分理性的民运战士,他当时已经从组党运动中退了下来,我估计这也许是他们从长计议的故意安排。临走的时候,吴义龙、祝正明、朱虞夫等人亲自到火车站为我们送行,我们依依不舍,挥泪而别。总之,浙江之行给我留下了特别难忘的美好印象,如果各地民运力量都能发展到浙江这么高的水平,我相信中国的自由民主理想一定能更早实现。

不过,浙江的民主党人也为组党运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继王有才被判处十一年有期徒刑之后,吴义龙、祝正明、朱虞夫、毛庆祥、高海兵、吕耿松、来金彪、陈树庆、王荣清等人先后因为组党而被当局判刑入狱,直到现在吴义龙、陈树庆、王荣清等人还在监狱里服刑。虽然十年以来中国的政治体制仍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但国内民运力量却实现了很大的发展,我认为这与浙江民主党人的一贯努力是分不开的。我还记得,当浙江的朋友们公开组党之后,全国各地有许多追求自由民主的朋友找到了各地的民主党人,例如在我们四川,当时就有李作、冯达勋、王森、鲁登川、李志等人汇入到了民运队伍之中。而且经过组党运动的洗礼,各地许多民主党人都受到了锻炼,这为未来中国社会的民主变革培养了一大批骨干力量。今后几年之内,狱中的民主党人将陆续出狱,我相信那个时候国内民运局面一定会发生根本的变化。尽管组党运动一直受到许多朋友的指责和质疑,但是这场运动毕竟公开亮出了中国民主党的旗帜,我相信在未来的民主变革中,中国民主党一定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到那个时候,人民和历史将不会忘记浙江民主党人的卓越功勋,就如同我们今天还记得辛亥革命中的徐锡麟、秋瑾一样。

写于2009年10月26日

四川遂宁“百盛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