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许:省委组织部培训不出企业家

改革开放以来,党政分开一度成为趋势,执政党主要通过党管干部的方式保持施政主导权,但执政党的各部门并不直接面向社会行使具体职能,众所周知的中纪委、中宣部等等,尽管权力很大,但从未对外挂牌,就是明证,以致民间有谚:“党委有权,政府有钱,人大举手,政协发言”。但是,这一趋势在1980年代末开始悄然逆转,尤其是近年以来,党政一体的格局更形明显,执政党的各部门逐渐走出幕后,亮相频繁,由单纯的党务机构摇身一变而为准行政机构,所管所理之事务不再局限于党务本身,而承担了更多的职能。

近日,江苏省委组织部出资培训大型民营企业的接班人或成长型民营企业的负责人,引起社会各界关注,从理论上讲,执政党的组织部门管辖对象以党员为限,其培训计划旨在为本党提供人才。但是,从江苏省委组织部的此次培训来看,已经突破了这一点,报道中提到:“挂职人员是党员的,可担任国有企业党内职务;不是党员的,可担任企业行政助理等职务”,可见,江苏省委组织部此次培训的对象并非皆为党员,这也就意味着,江苏省委组织部已经不仅是执政党的职能部门,同时也担当起了“培养民营企业家后备人才”这样的社会职能,可以看作是党务部门扩张其权能的最新表现。但是,政党组织部门之所长在政治而非经济,由其组织的培训真的有助于企业家的养成吗?

按照熊彼得的说法,企业的使命在于创新,而承担创新的正是企业家,企业家将生产要素重新排列组合为新的生产方式,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并因此在竞争中存活下来。在这一过程中,企业家的作用好比是乐队的指挥,尽管并不产生任何音符,却对整个乐队负责。根据环境、规则和自身情况,企业家作出自己的判断,并承担竞争的后果。从整体来看,竞争下的企业家行为,可以看作是资源配置合理的根本源泉,而企业家从竞争中习得的能力,也是经济发展最可贵的财富之一。反之,所谓的组织,依循的是哈耶克所谓的外部规则,更多地体现为自上而下的指令,和对指令的服从和执行。在这个意义上,江苏省委组织部对企业家的培训,其实并不可能提升企业家最核心的技能,而有某种南辕北辙的意味。

曾几何时,经过长期的军事共产主义实践,执政党最终成功地建立了政权,受此鼓舞,执政党遂开始在经济建设领域中采纳军事共产主义蓝本,单位制和公社制即为其产品。但是,几十年的计划体制实践证明,依靠自上而下的组织指令不可能搞好经济发展,缺乏经济组织的自主性和以此为基础的企业家创新,经济发展也失去活力。近30年来,让人瞩目的经济成就的取得,主要来自于放弃指令经济和发挥企业家的自主创新。可吊诡的是,由于中国改革进程中政治体制变革的相对滞后,在整个经济发展过程中,权力的主导与市场化进程始终交织在一起,这就产生了某种认识上的误区,即把权力的主导看作是经济发展成功的原因,近年来所谓“中国模式”的提出,其核心内容就不外如此。而在我看来,这种看法既没有任何学理的支持,从历史经验来看,也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幻觉。

或许,江苏省委组织部组织培训民营企业接班人的目的并不在于其技能的提高,而主要着在于培养民营企业接班人的政治忠诚和社会责任,“培养一支对党有感情、带头跟党走”的民营企业家后备人才队伍,从江苏省委组织部的培训科目来看,“比如中国革命史、社会主义建设史、改革开放史等”,也体现了这样的意图。事实上,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执政党始终在谋求将新兴社会力量纳入到自己的执政基础中来,已经写入宪法和党章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与其说是执政理念,倒不如说是党建理论,其中,“始终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指的就是要将更多的企业家和新兴社会阶层吸收进执政党中来。但是,在笔者的理解,党建组织是一回事情,企业家的养成又是一回事情,两者不宜混为一谈,提高企业家能力的地方,不大可能是省委组织部的培训班。

长 平:政审之下,公民权利是奢望

要不是河北省最近曝出的两则新闻,我都快忘了还有政审这回事。隆尧县东良乡冯先生的女儿今年高考后,填报了警官学院,必须经过政审关才有希望被录取。政审中的一个关卡是当地派出所,派出所告诉该女生说,他父亲3年前因上访被拘留过三天,所以不能在她的政审表上盖章。

廊坊市村民扈先生的女儿报考了军事院校,也遇到同样的情况,不同的是他两年前被拘留的原因是和邻里发生纠纷。

经过媒体报道之后,冯家的事很快得到了解决,县公安局专门召开了会议,确认父亲的案底不影响女儿的政审,还派专车送她去完成表格,赶上了学校最后一天的面试。听起来,这是一个大团圆结局。其实,冯家何尝需要这个专车的待遇?又何以凭空被领导施恩一回?县公安局的会议也够荒唐,就相当于先把一个人抓起来,然后开会确认没犯事就不该抓他,再用专车把他送回去一样。

不过廊坊扈家连这个无中生有的待遇也还没有享受到。至今没看见事情的进展,只知道民警郑某说:“只要我在这一天,就不给你盖章。”两年前的邻里纠纷,似乎变成了如今的警民恩怨。

公众更容易理解的警民恩怨是头一个案例中的上访。冯先生上访的理由是,十年前村里借了他3万元钱,其中1.5万元一拖再拖,不肯归还。期间村委会多次变更,乡上也未能帮忙解决,他才到县里、市里和北京去上访。和很多上访者一样,问题没有解决,他却因“扰乱公共秩序”被拘留。上访的原因,是基层的公权力不作为或者乱作为;上访的结果,是公权力更多的乱作为,而且和个体的结怨。人们普遍认为,对冯家女儿的刁难,就是公权力对冯家的报复。

不过,当人们这样讨论的时候,忽略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假如父亲真的作奸犯科了,儿女该不该受到株连?即便是在警校和军校范围内,政审在哪种程度上才是合理的?

在我小时候,政审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假如你写了入党申请书,而组织上又看得起你,就可能会有一个政审小组煞有介事地驻到你家里、村里或单位来调查,了解你的家庭背景和你本身的政治问题。到了我上大学的八十年代,血统论和家族株连在舆论上已经臭不可闻,可是“家庭出身”还是赫然印在各种表格上。但是,它不过是还没有痛到需要摘除的政治阑尾罢了,没有人把它当回事。而且,虽然“文革”未曾得到过彻底的反思,但是那时候很多人还是以“文革”作风为耻,因此公然用政审来刁难人会受到鄙视,那些在学生政审档案中做手脚的人,多半只能靠偷鸡摸狗的作派。如今基层政治和利益大言不惭地站在一起,用政审来报复也可以这样大行其道了。

好在对政审严格要求的高等院校并不普遍。这两则新闻中的院校,都是警校和军校。这里不便讨论警察、军队和政治及政党的关系,但是就算认同它们对考生的政治审查可以严格一点,是不是就要认同它们有关家族株连的规定呢?从媒体披露的《关于军队院校招收普通中学高中毕业生和军队接收普通高等学校毕业生政治条件的规定》中可以看到,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予录取和接收:“一、对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有不满言行的”,“三、组织、支持非法集会、游行、示威、静坐、绝食、罢课等活动的”,“五、……直系亲属、直接抚养者或其他关系密切的旁系亲属系‘法轮功’、对社会有危害气功组织的骨干分子,或顽固不化、继续坚持错误立场的”,“七、笃信宗教、多次参加宗教组织活动的”,“十、直系亲属、关系密切的旁系亲属或其他直接抚养者中,被判刑或受过组织处理,而本人不能正确对待的”。

廊坊扈家女儿的前途,取决于上述第十条规定,关键在于本人的态度。该女生表示,自己能够“正确对待”父亲因邻里纠纷被拘留的往事。不知道这个“正确对待”的评判标准是什么,要是再早三十年,她可能得和父亲划清界限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也许会有人说,假如不认同这些规定,你可以不选择报考这样的院校嘛。这个说法听起来有道理,其实忽略了公民的权利问题。

作为一个公民,他生来就有和其他国民一起分享国家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源的权利,也有向政府提意见的权利,没有人可以因为他行使后一个权利而剥夺他前一个权利。同样的道理,如果警校和军校掌握了一定的公共权力和资源,那么它们就不能以超过限度的规定来剥夺公民进行选择的权利。

倘若有一个民间组织,它的戒律令你不能接受,那么你大可以掉头就走,从此不再理它。如果大家都这样做,那么这个组织就得不到支持,无法延续下去了。但是,假如这是一个公权力组织,花的是纳税人的钱,人们只管纷纷掉头而去,它就很可能沦为少数人的特权俱乐部。

 

杨莉藜:越打越黑与中国共产堂

最近大陆闹得风生水起的事儿,除了多位异议人士被拘被判、少女访民惨遭关押者强奸、血铅儿童相继曝光,就是声势浩大的打黑行动了。据说,仅仅重庆一市就打掉黑团伙十余个,逮捕1500余人。按照党国的行事套路,党和政府一有动作,必定要有人民应声尖叫。这不,网络上已经不乏感激涕零、山呼万岁的报道了。

不过,习惯于感恩戴德的中国人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必要一次就把感激的泪流尽,这种源于政治考量的打黑行动(为60大庆清理门户),根本不可能真正起到肃清黑社会的作用。风头过后,黑社会势力往往像增强了免疫力的害虫,更加气势汹汹,无法无天。

这种判断决非危言耸听。中共政权给黑社会较劲儿较早的报道是在世纪之交。2000年12月,当局部署了首次“打黑除恶”专项斗争,那时当局还不愿承认中国有黑社会组织,而婉称为“黑社会性质组织”。2002年,公安部一位官员称:中国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在迅速滋生和发展,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稳定。到了2006年,全国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协调小组一位官员称:黑恶势力仍在不断滋生蔓延,并且日益向经济、政治领域渗透。 到了今年7月,中央政法委员会在文件中称:要遏制黑恶势力向经济领域扩张,坚决防止黑恶势力向政治领域渗透。依据对中共官方话语的常规解读方法,所谓“遏制黑恶势力向经济领域扩张”,说白了就是“黑恶势力已经在经济领域颇有地盘了”;而“坚决防止黑恶势力向政治领域渗透”,无非就是“黑恶势力已经在政治领域崭露头脚了”。

从2000年到2009年共有九个年头的跨度,尽管当局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成立了上至中央下至乡镇的“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协调小组”,进行了多次抽风式的“严打”和“行动”,“黑社会性质组织”或“黑恶势力”不但没有被铲平肃清,反倒不断滋生蔓延,还眼睁睁地渗透、扩张到经济、政治领域。真可谓越打越黑,越除越恶。

说到中共在除恶打黑上貌似巨大胜利的巨大失败,官方和民间有各种各样的归因。官方有怨封建残余泛起的,有怨境外势力渗透的,还有与时俱进地扯出国际金融危机影响的;非官方的观察和研究人士的解释则有:贪腐无可救药,导致官黑一家,结成利益同盟;底层社会成员人数过于庞大,攀附黑恶成为层次跨越的重要捷径;官黑之间存在“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利益交换关系网,公共权力成为牟取私利的工具。这些解释,特别是非官方的解释,无疑都在一定程度上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但除此之外,对这个问题的解读还有其它不应忽略的角度,比如,中共自身的黑社会性质、黑恶行为及其示范效应,不能不说对于中国黑恶势力的勃兴和发展起着重要的诱发、激励和促进作用。

现代意义的“党”,如果要给一个较为学术化的定义,应该是指为了政治目的或者基于政治信念而组织起来的团体。与此相反,为了非政治的目的,比如经济利益、学术兴趣、血缘关系等组织起来的团体,只能叫帮、会、堂、社、派、门等等。黑社会团体多是为经济利益打拼,多以帮、会、堂、门自称。共产党的政治信念(今天的中共有没有政治信念是另外一回事儿)天生有着浓重的经济利益阴影,那就是掠夺有产者以自肥,因此和黑社会的目的和手段有着难以尽述的相似。按照那些“两头真”的老革命的说法,他们也曾经有过“崇高信念”的。姑且相信他们的表述为真,暂放下共产党的原罪不论,今天的中共也早已没有了真正的政治信仰,堕落为一帮经济野兽,即使把持政权,也意不在政权本身,而在于权力可以带来的经济利益。中共以权换钱,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为今日中国黑社会的兴起与发展起到了重要表率作用。很难说目下的黑社会团伙还有占山为王,农村包围城市,再最终夺取全国政权的大志向,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拓展势力范围,影响、左右甚至攫取官权,是他们得以生存发展的必由之路。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的中共和黑社会团体在形态和性质上越走越近——中共抛弃了传说中曾经有的政治信念,全盘经济化;黑社会抛弃了传统的地下运作方式,浮出水面,渗透官权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黑社会”之“黑”有多重含义。除了“暗中运作”的意义外,还有“不按规矩”、“恶毒”、“阴险”等等含义。自从得鼎之后,“暗中运作”的事儿中共做得不那么经常了,但与现代文明政党相比,还是下作得可以。人们讥讽中共“把执政党搞得跟地下党似的”,抨击的就是那种鸡鸣狗盗的恶习。说到“不按规矩”,黑社会根本无法望中共的项背。由于中共有政权在手,各种无法无天的恶行显然远远超出黑社会的能力范围。践踏法律,忤逆情理,以权谋私,草菅人命之类,是“不按规矩”;拒绝普世价值,践踏国际准则之类也是“不按规矩”(以国际视野看中共政权就是地球村里的黑社会)。至于“恶毒”和“阴险”,那更是暴政的本质特征。这样一个政权尚可以伟光正自居,即便底层社会没有胆量取而代之,起而效之之心想必十分普遍。

黑社会在西方有个更有法律意味的术语,叫做“有组织犯罪”。这一术语的定义强调犯罪团伙的集权性、组织性、胁迫性和暴力性。而这也恰恰正是中共政权的组织特征。历史上,革命党的组织形式本就和黑社会帮派有颇多相通之处。中共则集古今中外革命党和黑社会的组织形式的大成,形成了以权力至高无上的帮主为中心的集权体制,对帮内成员,包括夺取政权后的全体国民,进行严密控制,利出一孔,顺昌逆亡。中国现代的黑社会团伙里头有不少毛泽东的崇拜者,近年横行北美某些地区的黑帮“大圈”,本就是自大陆偷渡香港再四散世界各地的文革红卫兵,这说明中共政权的黑恶示范作用十分了得。

为躲避网络敏感词过滤系统,中国网人有把“中国共产党”写为“中国共产堂”的。这实在是一个充满智慧,富有创意的命名。此前曾有人为中共的形象计议,建议共产党改名的。我想,如果中共不能接受过于突兀的新名称,“中国共产堂”不能不算一个可以优先考虑的选项。首先,从党的性质、组织结构、行为方式诸多方面而言,“堂”比“党”更名副其实;其次,以“堂”转“党”有历史先例(中共花瓶之一的致公党就是洪门致公堂易名而来),这次以“党”转“堂”不过是把同样的故事倒叙一遍;再次,无论从字型(部首相同)或是读音(“党”、“堂”一韵之转,某些方言里完全同音),以“堂”代“党”都不会引起大的动荡(符合体制内外温和改革派们的转型期望)。看官也许要问,改称“中国共产堂”就能解决越打越黑,越除越恶的问题了?答:改称“中国共产堂”将不再会产生此类傻气的问题——本就是黑帮火拼,胜负过后也不过是重划地盘。你如果不属其中的任一团伙,这种好奇和期望都显得很多余吧。

姜维平:在贪官免死金牌的背后

如果单从贪腐的金额上看,原中国石化的老板陈同海被捕后,必死无疑,他不仅创造了一天单笔受贿1,6亿元的最高记录,而且经法院认定的受贿总额多达1,9573亿元,这真是令人触目惊心。然而,陈同海结果一审被判了死缓,人们戏称其得到了“免死金牌”,这嘲讽的口吻透出了民众的无奈。那么在这块“免死金牌”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毫无疑问,陈同海的背景情况十分复杂,他的父亲陈伟大曾任中央政法委的副书记,他的身居高位“肥缺”自然与其有关,这种天生的权贵家庭出身,造成了他思想观念上的错位。据新华网7月15日报道,他所在的办公楼的大堂,一个吊灯花费了1200万元,有人指责他,他辩解说,1200万算个啥?我公司每年上缴利润200多个亿呀!这等于说,他把国企性质的中石化,当成了自已名下的私营企业,一切功劳归自已,一切事情自已决定,由于缺乏监督,久而久之,忘了自已仅仅是国资委的派出干部。从道理上讲,他不仅需要对企业职工负责,而且要对国家利益负责,但不论从哪一方面讲,都不应当挥金如土,更不应当贪污受贿。问题是,国企所有权与经营权实质上的分离,产生了象陈同海这样的典型人物,他不认真履行职责,目前我们有什么效果更好的办法去制约他?显然还没有。这正是其人大肆贪腐犯罪的主要原因。

同样的道理,他被拘捕之后,坦白交待了自已的罪行,还检举了其它人的经济问题,因此被法院认定具有从轻处罚的法定情节,这似乎也无可厚非。然而这个信息也并不透明,令人生疑。如同上述权力来源一样,这些认定亦是来自上层权贵的压力,不一定真的是依据立功受奖的材料,因为目前中国的法院还做不到完全意义上的司法独立。

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陈同海平时当老总时,对朋友满大方的,反正花的是公款,所以一点也不心疼,每月光交际费多达120万,可想而知日夜花天酒地,他结交了多少朋友。而且由于他的权利是上级给的,花钱打发上级官员,也顺理成章。东窗事发之后,最恐慌的莫过于这些大大小小利益集团内部的人,只要能守住嘴巴,该讲的马上讲,不该讲的绝对不讲,不讲出根子上的靠山,就会有人在“免死金牌”背后忙乎,这不仅仅是为了救陈同海的命,也是为了保住他们自已。总之,“免死金牌”背后往往是藏污纳垢之地。

雷颐:制度滞后与清王朝的覆亡

 

主讲嘉宾:雷颐(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主办: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承办:腾讯评论

时间:2009年8月8日(周六下午15点-17点)

地点:中国政法大学蓟门校区学术报告厅

提要1:鸦片战争之后,林则徐和魏源他们提出一个口号: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下更是错上加错,因为中国传统认为华夏文化与蛮夷文化有防线,这个防线不能破坏。只能是华夏文化感染影响同化蛮夷文化,而不是倒过来蛮夷文化影响华夏文化,林则徐当时很大的罪名就是被指责是以夷变夏,指责他破坏了中国和外国文化的防线,也就是破坏了文化安全。

提要2:晚清有没有固定的、成型的、理性、开放的经济制度!洋务派要造洋枪洋炮都遇到障碍。引进洋枪洋炮大生产之后,它也没有因时而变制定一个符合时代要求的经济制度。导致清王朝垮台具体的原因就是铁路风暴,就是保路运动。

提要3:行政制度上,外交部和海军司令部,这两个对于清政府统治最有好处的机构的增设举步维艰。清末新政,皇族内阁,预备立宪大纲一出来,在外的留学生马上都倾向于革命派了,革命派力量变得很大。清政府总是被环境、被时代、被历史推着走,总是被打得不行了才变得一点点,或者说清王朝总是不愿意付利息,最后就像借了高利贷一样,被利息压垮。

提要4:重要的是要配套做制度设计的改革,比如说切一个蛋糕很多人分,这个切蛋糕的人就应该最后选,你不能说我是管切蛋糕的,我就第一个选,于是我把自己的那块蛋糕切得最大。如果切蛋糕的人是最后一个选,为了他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他就会努力把蛋糕切成十等分。

主持人:各位网友下午好,今天是燕山大讲堂第40期活动,非常高兴在暑假里见到各位朋友。今天我们请来了雷颐老师,他是研究晚清历史的专家。站在百年之后回看晚清,我们发现中国社会有很大的变化,但也有很多没有变的东西,这个变与不变就是值得我们认真探讨的东西。今天的主题叫做“制度滞后与清王朝的覆亡”,掌声欢迎雷老师。

雷颐:各位网友下午好,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跟各位探讨晚清的灭亡和制度滞后的关系,我们知道所谓的晚清就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从“鸦片战争”开始,我们之所以把1840年作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是因为从这开始中国社会面临一个社会转型,这个社会转型必然会要求制度变革。当社会转型期间,当主管社会的政权没有积极主动的进行制度变革的时候就会引发各种各样的社会变动,今天我们以中国近代史为例看看这些社会变动是怎么一步一步导致了清王朝的覆亡。

一、文化上,受制于华夏中心观念:妄自尊大、固步自封

妄自尊大的华夏中心观

制度可以分为很多层面,但是作为社会来说最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是经济制度、一个是政治制度,这两个制度比较稳固、比较完善并且具有弹性、具有开放性、具有动态性,能随着社会的变化而调节、调试,这个社会就是稳定的,政权也会是稳定的。当你不能变的时候导致了制度的滞后僵化,实际上制度的代表者也很难维持政权,没办法达到社会的和谐。任何一个制度不愿意改革都有两个方面主要的原因,我们讲的时候总是先讲一个后讲一个,并不因为是先讲重要后讲不重要。第一种传统观念、传统意识形态的阻碍。认为这种新的制度是不合理、不符合我们传统观念或者意识形态的,这是阻碍社会制度变化一个重要的原因;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旧的制度或者在旧的制度下产生巨大的利益集团,如果变化的话会损害他们的利益,这些利益集团赤裸裸地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反对制度的变革,这两种力量有时是合二为一的,很难截然分开。

清王朝的变革,最先要突破的是观念上的阻碍,这是极其强大的力量。有的制度改变明明是对统治者也好处,但是由于传统的观念的制约,明明是对他有好处的制度他也会坚决反对。从近代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中国历史的辉煌、中国文化的灿烂,中国有渊源流长的“天下”观念,这个“天下”就是华夏中心,天下是以“中国”为中心的,我们周边的民族和国家都不如华夏文化悠久、灿烂、发达。在历史上,他们都是学习中国文化,不论是日本、朝鲜、还是越南,甚至他们的文字都采用中国的汉字,在这些国家里,有文化的人要学汉字、做汉诗,以能够使用汉语为荣,就像19世纪的俄国有文化的人以会说法语为荣,现在的中国有的人以说话中带出英语为荣一样。那个时候,中国处在文化中心。中国和周边国家的关系,并不仅是意识形态文化上的优越,还有对外关系的优越,中国是宗主国,其他国家都是藩属国。中国的是皇帝是天子,是替天行道的,周边国家比如朝鲜、越南他们的皇帝只能称“国王”,他们新国王上位,或者每个大臣政变当国王必须经过中国皇帝的册封才有了合法性。每年要进贡,中国皇帝要还贡,虽然还贡的东西可能比他们进攻的还多。当时叫做“北狄”,“南蛮”,“东夷”、“西戎”。都是比较野蛮没有文化的,有些还叫藩,现在还在我们的语言中,我们吃的西红柿有些地方叫番茄,都是从外国地引进进来的。

我们书中经常说生藩,有生藩也有熟藩,很多东西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改过来的,比如说瑶族,以前的“瑶”一直是反犬旁,后来才把反犬旁去掉了。这是在回避一段历史,以前,很多少数民族的字都是反犬旁的。所谓的华夏中心观,并不是所有人都平等的,是以华夏文化为中心的,在这个视野下只有华夏文化才是文化、才有文化,其他都是没文化是野蛮的,它们的制度、它们的器物、它们的一切都不如华夏文化,当时最早就叫夷,用今天的话说华夏文化的软实力,不能向它们学习,或者借鉴他们某个方面。

林则徐被指以夷变夏,破坏文化安全

鸦片战争的时候,林则徐发现我们面对的是完全不了解的敌人,他们的国家怎么样我们完全没有记载。作为钦差大臣,他违反规定悄悄接见了传教士。通过传教士,他知道了中国之外的情况。随后,他又派人去广州、澳门等地,搜集外国的各种资料,并将这些资料翻译成一本书,叫《四洲志》。林则徐这下犯了大忌,被认为是长了敌人威风灭自家志气。随后,在林则徐的指导下,魏源等人又编了一本名叫《海国图志》的书,这本书介绍更加详细,对轮船、军舰、枪炮等都有描述。林则徐和魏源他们提出一个口号: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下更是错上加错,因为中国传统认为华夏文化与蛮夷文化有防线,这个防线不能破坏。只能是华夏文化感染影响同化蛮夷文化,而不是倒过来蛮夷文化影响华夏文化,林则徐当时很大的罪名就是被指责是以夷变夏,指责他破坏了中国和外国文化的防线,也就是破坏了文化安全。

《海国图志》这本书,在中国没有被重视,却启发了日本人,日本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内翻刻的二十多版。这本书在当时是详细的介绍世界各国情况的一本书,有多少个州、有什么武器、有多少轮船等。日本人是通过《海国图志》了解到世界大势,这本原本为启发中国人的书没有被接受,反而被批判,日本被启发了、强盛了反过来欺负中国,历史就是这样吊诡。海国图志出版20多年后,由于汉族知识分子曾国藩等在镇压天平运动的过程中逐渐掌握了大权,之前的清王朝,一直很警惕不让汉族有任何军权,在镇压太平天国的过程中湘军、淮军势力壮大,汉族官僚逐渐开始掌握一些大权,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就感到洋枪洋炮的厉害,认识到“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他们就开始造洋枪洋炮,随后推进了“洋务运动”。但是受到的阻力特别大。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有识之士才要突破几千年的传统观念,何其之难?

根深蒂固的“决不学西方那一套”

比如说,从李鸿章提出来修铁路,就有人站出来反对说铁路一过要惊动龙王、地神(修隧道),还有说要惊动祖坟。还有人提出来,狄夷可用我们不能用,铁路能带来巨大的利益他们承认,但是我们堂堂“华夏不逐利,靠礼仪治天下”,从最初提出到慈禧最后同意经过了七、八年的时间。

建电报局也是如此,李鸿章提出建电报局。一言一出,就有官员强烈反对,说西方人不崇拜祖宗,崇拜耶稣基督,但我们中国人崇拜祖宗。电报埋在地下会惊动祖宗,这样是对祖宗不孝,不孝你还能忠吗?这样大道理一讲,没有人能反驳。修铁路、建电报局这对一个王朝来说都是最好的事情,不论是镇压内部的叛乱还是外部的侵略都需要铁路交通和电报,但是清王朝认为这违反了祖训、违反了传统,坚决的反对。洋务派认为应该做,反对派认为这些东西外国人能用,中国人不能用。你学西方的武器是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锐气,你要学这些东西就更加不应该。所以外国人可以用中国人不能用。改革开放以来所有的新生事物都要问姓“社”还是姓“资”,包括习惯说“决不学西方那一套”,实际上中国是有这个传统的。了解这段历史就见怪不怪了。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泛道德化,反对者不是从技术上反对你,而是习惯“上纲上线”说你这是卖国,或者是不孝敬祖宗,这种泛道德化,用文革的词就是上纲上线,这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大家做事一定要注意这点,或者警惕这点,争取不要被上纲上线。当时,李鸿章说不跟他们争论,在我们实际权力范围内悄悄的做。可见,后来邓小平的“不争论”说,也是由来已久(听众笑)。

当年这些都是不涉及到任何制度的变革,只是器物的引进,而且是对统治者最有好处的器物的引进,居然都遇到这么大的阻碍,可想而知,你要进行制度性变革的阻力有多大了。讲这些可以让大家对时代有更清晰的认识,具体讲到当“洋务运动”做了几十年后就需要有一种制度变革,这个制度变革很困难。

二、经济制度的变动不定,直接动摇了清王朝统治的根基

产权不清的洋务运动

接着看经济制度,晚清有没有固定的、成型的、理性、开放的经济制度!洋务派要造洋枪洋炮都遇到障碍。但是引进洋枪洋炮大生产之后,它也没有因时而变制定一个符合时代要求的经济制度,它的经济制度也是滞后的。

政府后来明白“洋务运动”制造洋枪洋炮、机器生产对政权有好处,但是还是明确规定商人不能干这个。我们知道政府、官员干这些都遇到阻力,私人企业更是完全禁止。但是“洋务运动”机器生产造枪、造炮在一段时间后就维持不下去了,反对者本来就很多,又耗费了很多钱,你造的轮船和枪炮,根本打不过外国人,还费那么多钱。好在李鸿章比较聪明,他详细的分析了为什么必须造船造军舰,分析了之后他承认反对派有一定的道理,说现在没有钱但是要想办法赚钱,怎么能赚钱?生产民用品,朝廷被李鸿章打动,这才同意了。从求强到求富这是“洋务运动”的一个巨大进步,但是要求只许官办不许民办。当时哪里来钱呢?李鸿章做了很多调查研究,他很聪明,比如说中国长江的航运基本被洋商垄断,这些外国公司经常找一些中国人当买办,当时中国最富的商人就是这些人,他们想投资清政府不允许,他们就挂在这些洋公司里。清政府的政策是不许民办,李鸿章就提出来官督商办。这些公司的名字都叫什么什么“局”,比如说轮船招商局,“局”就表示是清政府管辖下的衙门,所有的领导人都要有官衔,在中国办企业非要有官衔才能办下去,沿袭至今。这一招引得很多民营资本把挂在洋商下的股本撤出进入“局”里,名义上是官办实际上是商人入股、商人经营,由于是官办的,还给你各种优惠政策甚至是垄断,所以这些企业大发其财。

但是,这些商人发展起来之后,入股变成很大很大的企业,这个企业究竟是属于谁?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产权不清,是属于清政府还是属于这些民营企业商人的?整个的经济政策摇摆不定。大家多学历史是有好处的,我们改革开放初期也是不许私人经营,好多企业都是“戴红帽子”,后来很多“戴红帽子”企业发展到几千万、几个亿,但是依然产权不清,有的是分给商人了,有的没和当地政府搞好关系就被抓起来判刑了,一百多年来,同样的历史都在不断地重演,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经济政策,危害不小。官督商办当时很成功,谁都想把自己的亲戚、熟人、朋友派到企业里面去。对官府来说,你是我的企业你赚的钱就是我的,我想多少就多少,慈禧过六十大寿要给多少钱,没有按照市场企业化的管理,完全是用官场的逻辑方式管理,慢慢弊病就显示出来了。这时候就需要允许民办,但是清政府迟迟没有放开口子,没有采取变通的措施。所以,遇到红灯绕道走,在当时有好处,但是时间长了面临着产权不清的问题,这样就会产生问题。比如李鸿章是比较照顾商人利益的,他觉得应该商办,但是他去世了之后袁世凯上台,袁世凯觉得这应该是朝廷的、政府的,就要收回国有,商人的利益受损。晚清没有一个固定的经济政策,一直是在变来变去。李鸿章这种观点占主导地位就允许商人多办,支持民营;当袁世凯这种观点占主导地位是就要打击民营要收归国有。

轮电之争与保路运动

举个例子说轮电之争,轮船招商办和电报局,当时也是官督商办后来完全变成商办,轮船招商局创办不久就有人觉得不应该办,应该把轮船招商局收归官办,李鸿章知道根本官办不了,期间很多次风波,但是每一次都被李鸿章顶回去了。在李鸿章去世之后袁世凯掌权,袁很强硬,一定要收回来,认为这些本来就是政府的企业。当时盛宣怀是商人的代表,他和前任相比官的色彩比较浓,但是还讲究基本为商的利益,他和袁世凯的几番斗智,但是当时袁世凯是强势,轮船招商局就收回国有了,在收回之后办得一塌糊涂。等慈禧去世之后,后来的摄政王很警惕袁世凯,就把袁世凯发回老家去了。整个的经济政策也就因此动荡来动荡去。所以清政府的垮台跟经济政策不稳固是有关系的。导致清王朝垮台具体的原因就是铁路风暴,就是保路运动。当时四川闹得特厉害,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局面?还是因为经济政策不稳定。铁路究竟是国有还是商办,一开始是坚决反对办铁路。当铁路办起来之后,发现利益巨大,一下子各方都想抢这个资源。但是修铁路没有钱,所以就各方入股,由商人办铁路,所以那时候是商办铁路。人往往是随着自己的利益和地位的变化而改变策略,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屁股决定脑袋。在盛宣怀和袁世凯斗的时候是维护商人利益的,1910年袁世凯被免职后,盛宣怀受到重用。1911年,升为邮传部大臣。当了官后,他的立场就变了,他建议将各省自己建立的铁路、邮政转为中央领导,收归国有。其实,当时都是股份制,收归国有也可以,你拿钱按照股份制赎买就可以了。但是,中国的官员总相信当官的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就要用很便宜的价格让商人把股份卖给我。所以湖南、湖北、广东四川就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由于湖南、湖北参股的是大商人比较多,力量比较强大,清政府看到这点,对湖南湖北就采取了一个措施,用原价赎买,是相对比较公道的价格买。但是在广东就不同,就用很低价格赎买。只是,因为广东商人多数都是华侨,华侨第一有钱、第二和国内联系少,他觉得损失这笔就完了,再也不会来就是。但四川这一块的问题不一样,川汉铁路在四川一带是人人参股,有的平民把自己家里的积蓄都投入川汉铁路,然而政府却用极低的价格收归国有,等于是把平民们多年的积蓄给抢了,所以在四川的“保路运动”就轰轰烈烈,由于当地的总督镇压打死了好几个人,而四川的会党、会社又特别发达,最后运动就爆发了。究其原因是这个制度不讲契约精神,政府觉得什么东西我想给你就给你,我想要回来就可以要回来。包括我看过李鸿章的奏折,大臣们反对轮船招商局,好几次觉得应该收回,好几次李鸿章反对收回,但他是说这个轮船招商局由朝廷管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管不了,最后会垮,洋人就会占尽你的利益,他还是用民族主义话语来辩护,没有说任何替商人争利的话,这是政府和商人定的契约,政府不能违反契约,这样的话他一直没有说,只是说政府管会管不好会破产,到时候洋人占了利益。

三、更加落后的政治制度:从维新、立宪到革命

愚昧之一:中央政府的外交权力授予了北洋和南洋大臣

经济制度都是这样的话,政治制度就更加滞后。政治制度先讲行政制度的改革,甚至谈不上行政制度的变革,只是一些行政机构的增设都障碍重重。举例说外交机构的增设,你可以想想迂腐到什么程度。今天我们一讲起来就觉得“北洋”有多么多么厉害,北洋军阀、北洋政府,“北洋”怎么来的?北洋一开始是做外交的。中国从来认为自己是天朝上国,其他国家都是藩属国。“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被列强打败了,不断签订不平等条约。明明晚清政府被打败了已经趋于不平等地位,但是他还想保持天朝上国的姿态。觉得天朝上国不能设外交与这些藩属国交往,一开始设了五口通商大臣。这五口都在南方,开始就设在广东。五口通商大臣由两广总督兼任,后来发展到上海,因为当时上海是江苏下小小的县,就由江苏巡抚接任通商大臣的职责。为什么要这样设立?清政府认为这样的话,外国的政府只能和我的地方政府打交道,不能进北京,我还是高你一等。他没有想到外交权是中央政府必须掌握的权力。随后北方开了三个口岸,后来又设立北方通商大臣,也叫北洋大臣。北洋设在天津,清政府的基本思路是这样,北方由北洋管,南方由南洋管。就这样把整个外交权下放到地方。于是,哪个大臣获得外交权哪个大臣的权力就特别大,像现在回归后的香港有很大的权力但是它没有外交权。后来,因为天津离北京近,就规定外国人没有必要到北京,有什么事情先经过北洋大臣,你跟他谈能谈就谈,谈不成他认为你有必要进北京你才能到北京来。李鸿章后来当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外国人什么事都经过李鸿章,几乎是成为了没有外交部的外交部,实际上是清朝的外交制度。

1861年设立总理衙门,咸丰皇帝加了一个通商事务衙门,代表了平等的关系。但这个总理衙门就比其他的内务部要小,门也很小,表示外国人要从小门进去。后来这个总理衙门管的事越来越多,这样北洋大臣的权力就越来越大。清政府在经过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最后直到1904年搞新政才设立外交部。可见,不要说政治体制改革,设立一个对政府自身最有好处的行政机构都要遇到很多阻力,付出很大的代价。

愚昧之二:北洋水师交给了地方军区

清政府的愚昧不止在外交事务上。在中国,以前没有海军只有水师,清政府在外国的侵略下,李鸿章建立了北洋水师,按现在的话说,就是这个海军是由地方军区来管理的。李鸿章和左宗棠知道海军得有统一的标准,朝廷应该设立海军司令部。但朝廷不敢设立。当年日本最重要的一个部门就是海军衙门。但清政府的有些人说日本就是以洋鬼子为师,我们如果再以日本人为师就太不象话了。用今天的话说叫自我次之,所以海军衙门迟迟没有设立起来。有现代化的海军,有一个统一的海军司令部,明明是对朝廷最有好处的事,居然为了维持意识形态的纯洁性迟迟不设立,直到1894年甲午海战的时候才设立,这时候暴露出来没有海军司令部不能相互协调、支援、配合。这时候清政府才问怎么办,左宗棠和李鸿章就抓住这个机会纷纷上书要设立海军司令部。可见,非得被打得不行了,才设海军衙门。但是设海军衙门后还有很多问题,慈禧让他的亲信总管海军衙门,这个亲信压根就不懂管理海军。李鸿章会办却是兼职的。在这之前总理衙门看到了问题的所在,他不敢叫海军衙门,用了海防衙门,并且不设在北京设在烟台。设在烟台没有用,海防应该是指挥全国的,海军大臣要参与政府的活动,但设在烟台,烟台这个地方的权力又会太大了。就为避开“海军衙门”这个词,所以中国人有好多不必要的变动。搜集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材料,中国的证券市场建立之初,都要避开“资本”这个词,都叫做资金市场,因为马克思说资本是血淋淋的、肮脏的。这类事情都是在我们身边发生的。对清政府最有好处的衙门都不能设立,很难有根本的行政制度的变革。

但是,随着“洋务运动”的发展,它的弊病越来越清楚地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中表现了出来,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的失败,发现仅仅有经济改革还不行,必须有制度改革,要发展私人经济,为什么有这个认识?我们知道“甲午战争”的失败是“洋务运动”破产的标志,“洋务运动”的失败最重要是北洋水师的失败。慈禧把预算给海军的钱拿来修颐和园,具体拿了多少,现在根本就查不到,海军的档案都被销毁了。但我们从当时的奏折中可以看到,而且慈禧也讲究合法性,也估计到自己的名声,她知道庆祝六十大寿修这个花园是不太合理的,为什么要用海军的钱来修?海军递的奏折是要建立一个海军训练基地训练海军,慈禧就命令人在圆明园旁边挖昆明湖,名以上是建立海军学校,实际上就是给慈禧修皇家花园。中国“官家”确实深谙此种“正名”之道,许多工程都是巧立名目,在堂堂正正的名目下其实是为了一己之利或某一小集团的利益。别的不说,现如今在不少风景胜地看到许多达到豪华甚至超豪华“星”级水平的酒楼或休闲中心,大多都是一些部委和政府机构的“培训中心”,包括很多腐败工程都打着很好听的名称,都是某些个人得利或者政府的利益等等,确使人能直接感受到这种历史传统的深厚。我一看到这些东西就想起慈禧修颐和园。现在,你查档案就会看道颐和园是海军学校。我写过一篇文章《莫道昆明池水浅,原来是为“练海军”!》讲的就是这个事。

以“练海军”为名给慈禧太后修颐和园再次证明了政府权力应受制约和财政公开的重要性。当权力不受制约、实行“秘密财政”时,掌权者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财政。然而,掌权者不受限制为所欲为地“花钱”固然可以痛快一时,但无疑于吸食毒品,最终是包括统治者在内的全社会利益受到重大损害。慈禧挪用巨额海军军费为自己修建颐和园并兴建“三海工程”(北海、中海、南海),是甲午海战失败的重要原因,而甲午惨败,恰恰是清王朝走向灭亡的重要一步。在内忧外患不断、财政几濒破产、统治岌岌可危可说已到朝不保夕的险境之中,她竟能动用巨额军费为满足自己“颐养”、游乐之欲而大兴土木、修建奢华园林,且无人敢于劝阻,则不能不说大清王朝的“气数”将尽了。

反过来看,政治体制改革对人民有好处,对政府的长治久安也有好处。当这些都是发生之后人们才意识到,比如说李鸿章建议修铁路打通北方,但是没有钱,钱都拿去修颐和园了。虽然慈禧反对西方的东西,但是她使用的东西都要是世界最先进的。北洋水师建成之初,在世界上都是力量比较雄厚的,但是没有维修、锅炉没有更换、火炮系统都没有更换,在北洋水师建成后十年,1888年日本也建了他们的舰队,自1888年到1895年间,日本平均每年添置新舰2艘,日本天皇甚至节省宫中费用,拨“内帑”以充造船、买船费用。在这几年间,世界海军造舰水平和舰载火炮技术都有飞速发展,舰速与火炮射速都有大大提高。而北洋水师没有钱建新的,到甲午海战时,日本舰队的航速与火力都大大超过北洋舰队。

从维新、立宪到革命派兴起

戊戌维新时,康有为也知道不能太过激,因为他知道反对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们只是提出几个发展措施,主要还是想走行政改革的路线,当时很多废旧部门没有任何作用,里面有很多官员拿着工资,清政府财政困难,所以康有为想走行政改革,要把这些旧的衙门撤掉,一些多余的官员裁掉。而清政府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本想绕开一些阻力,只搞行政改革,但是它的阻力也不小,因为侵犯了官员的利益,百官在颐和园围着慈禧哭诉,于是慈禧就反对维新。可见,想从行政改革引向政治改革的道路也无法走通。

可以说维新康梁都是体制内的读书人,当他们都被镇压之后。政治体制变革的任务就由体制外的包括孙中山在内的海外留学生来承担,这些人是体制外的人,如果由他们进行改革,这种变化就是从根本上推翻清王朝。当你连体制内温和的改革者都镇压掉了,你不主动变革,不适应社会发展的政治体制,最后就很可能被体制外的革命者把你推翻掉。维新失败后,实际上后来清政府还做过几次努力,但是都没有成功。

慈禧镇压完了戊戌、维新派之后就面临处置光绪的问题。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导致了义和团的兴起,慈禧决定利用义和团、支持义和团,与八个国家同时宣战,利用这个废光绪。后来慈禧带着光绪逃跑,义和团的合法性受到了人们普遍的质疑,慈禧在路途中就下了一个诏令,要求政府军和洋人一起绞杀义和团,并且她把责任都推到义和团身上。从“义和团事件”中官民双方都要吸取教训,官方不要想着利用民众达到你的目的,事情可能变得没法控制;民众不要觉得自己的事业很正义,有官方的支持就可以为所欲为,政府收场的时候往往会把你当作替罪羊。

立宪死,革命兴

在这种情况下,1904年,慈禧提出来要实行新政,其实就是几年前维新派要做的事,就这么几年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要做的更多,而她又不愿意做得更多,这时候就面临矛盾和冲突,一拖再拖就导致了立宪派的兴起。立宪派的兴起跟日俄战争有关,日俄战争清政府关注的主要不是战争在中国打、中国损失多少、中国老百姓受多少苦,打了大概一年多。立宪派和顽固派双方都在做预测是俄国赢还是日本赢。流亡海外的立宪派就觉得日本会胜,国内的顽固派就认为俄国肯定胜,他们认为俄国是君主专制有高效率,高效率肯定胜,所以大家都从自己的政治观念预测最后的结果。但结果竟是日本胜。近代以来的战争都是白种人打败黄种人,欧洲人打败亚洲人,这是第一次黄种人战胜了白种人,中国人一下子觉得看来不是人种问题,而是政治制度问题。在这个背景下1904年起立宪运动就起来了,慈禧宣布要搞新政、要预备立宪。这个风声一出来,民众欢腾,当时人们都游行喊“吾皇万岁万万岁”,但是清政府没有诚意,把民意当回事,一拖再拖就是不开国会。当时有一些富商组织起来上街请愿要求开国会,有人把自己的手指头砍断要求开国会,双方的冲击越来越激烈,但清政府还是拖延不决。1908年慈禧去世之后,清政府说要搞内阁制,人们还是抱有某种希望。在1911年5月,内阁制一出来人们发现是个彻头彻尾的皇族内阁,对皇族人有利。按照君主立宪国家的传统,皇族成员是不能入阁的,梁启超在东京的时候与革命派进行了论战,当时支持维新的人比较多,革命派就说清政府是假改良,梁启超认为清政府会真改良,但是预备立宪大纲一出,人们一看就是假的。这个预备立宪大纲是向日本学习的,但它比日本明治维新又退了一步,清王朝搞了一个预备立宪大纲比明治宪法还要大,但大家一看就知道它是假的。改良也能达到革命者需要的效果,但是统治者要真改才有可能,到最后人民认为统治者不会改了,这时候改良派的前景就不存在了。预备立宪大纲一出来,在外的留学生马上都倾向于革命派了,革命派力量变得很大。清政府它又想搞行政体制改革,具体的操办者就是袁世凯,袁世凯能力很强,但搞行政体制改革就是要增加一些部门裁撤一些部门,传说他要把太监们所在的内务府撤销,惹得一群太监围着他揍他。后来袁世凯就离开北京了,也没搞成。两次行政改革都遇到很大的反抗。

其实,当时如果直接搞政治体制改革阻力可能会小点,官员就是对自己的权力被缩减反抗极强,你搞立宪制所有人的权力都受到限制,大家心里可能平衡一点。而行政改革有可能他的权力增强我的权力削弱,我的反抗会非常强。当这些改革的动作都没有达到效果的时候,革命派必然从少数变为多数,这时候清政府再出来一个皇族内阁,人们认为这是假的。那边又把铁路收归国有,四川广大民众都起来造反,清王朝很快就覆亡、垮台了。

可见,清政府从来没有主动变革某种政治制度、建立某种政治制度,总是被环境、被时代、被历史推着走,总是被打得不行了才变得一点点,或者说总是在下一阶段才做上一阶段应该做的事情,当你在下一阶段做上一阶段的事情是远远不够的,你应该做得更多,也就是说你应该“付利息”,而清王朝不愿意付利息,不愿意付利息只能导致你要付的利息越来越多,就像高利贷一样,把你压垮。所以讲经济和政治制度的滞后是清王朝覆亡最重要的原因,没有一个稳定的经济政策,没有一个与时俱进不断协调改良的政治制度,最后就僵化了,最后就只能垮掉,我就讲到这里。谢谢

互动交流

主持人:谢谢雷老师,短短一个小时的时候把晚清70年跨越的几个阶段讲的这么详细,建议大家找雷老师包括唐德刚老师的书来看,有很多历史细节、很多小故事我们更能把中间看明白,接下来是自由提问时间,希望每位网友能简短地提出你的问题。

听众1:刚才您最后谈到制度变革方面总比别人慢半拍,这究竟是基于经济原因还是基于制度,还是基于文化,因为在国外有很多政治家发表了很多政治上的文章,比如说孟德斯鸠写了《论法的精神》,这是不是一个积淀呢?

雷颐:是不是跟中国文化有关,确实是有一定的关系,五四的时候推动一个新文化运动。日本相对于中国就成功的多,因为历史上日本都是习惯以他人为师,从以中国为师过渡到以西方为师,日本没有那么多的文化障碍。但是中国有一种文化传统认为我就是天下,我是最好的,别人应该向我学,而不是我学别人,相反如果有少数人学别人,像林则徐、魏源等反而被说成“内奸”被指责。从近代以来阻碍制度进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狭隘的文化民族主义或者华夏文化中心论,但是如果仅仅说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在近代是一把双刃剑,中国历史近代以来的进步也是靠民族主义,包括李鸿章也是说这是抵抗洋人占尽中华利益最好的方面,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他们谈变法,中国要变法、要改革最主要的理由不是像外国实现君主立宪,谈到君权的限制,中国人最早不是这样接受理论的,而是通过被打了,不得不思考他们为什么强?因为他们的枪炮厉害。他们为什么枪炮厉害?因为他们富有。为什么他们富有?因为他是强国。为了强国,所以,我们要学习西方的东西,可见,我们的改革不是要对皇权进行限制,开始很民族主义,后来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民族主义就看你怎么引导。民族主义一方面指责你学洋人就是卖国,就是以夷变夏,一方面觉得学习了可以强大这个民族。包括改革开放之初全国人民都是支持改革开放,当时有各种各样的争论,人民和知识分子都是支持的,八十年代初期,当时中国与外国的生活水平反差之大,人们感到震惊,动员国人奋起的口号是:再这样下去中国会被开除“球籍”!只有改革开放中国才能富强,改革开放初期振兴中华是很重要的动力。这骨子里还是民族主义的号召力。

听众2:我是燕山大讲堂的网友,经常到燕山大讲堂听专家学者的演讲,受益匪浅。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您刚才在讲座里提到新政府出台新政都是被动的,是被民众推动。我有一个看法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央集权的国家所以才有这样的现象,高度集权的国家施政和政策的出台都是由一层一层官僚反映上来底层民众的看法,然后到中央,这些地方的官僚出于个人的利益考虑,他会有意隐瞒民众的情况,所以导致滞后,高度集权的国家往往会滞后,不知道您对这点怎么看?

雷颐:你刚才讲了普遍性的结论,凡是高度中央集权制的都会落后,我没有研究过这个,所以无法说它是不是普遍的现象。我只能根据中国近代史来说,晚清恰恰不是这样。晚清变法包括洋务运动都是从高层开始,包括“康梁”也不是最基层的民众,他们打动了一些高层官员,连光绪皇帝都支持。可以说,晚清有比较好的改革局面,有知识分子提出、有官员响应,甚至光绪帝都愿意做改革,可能中间有一些其他的原因还需要再分析。

听众3:我想谈谈腐败的制度问题。1989年中央开始提反腐败,1984年叫“不正之风”,后来中央不断推出文件,反腐败的制度成熟之后,现在的腐败问题到底是减轻还是加重了?比如说前几天刚看到报刊登说我们的收入是六万亿,这里面有人披露有三千亿被公车消耗用;三千亿被请客送礼用,到底腐败问题从制度上是这个制度法规不到位还是什么原因,问题的根本在哪里?

雷颐: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车补、饭补还是制度规定的,更腐败的是制度没有规定的。改革开放之初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城市还没有,那时候大家最愤怒的腐败是什么?多吃多占,当时高干子弟出国就是很严重的腐败,后来用权力经商,其中第一次腐败的潮流是双轨制,就是1985年,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到市场经济体制,不搞渐进的双轨制,连火柴的价格都是政府管得死死的,每个人家里只许配多少火柴,你用完了很难买。正是连这个都要管制,你让他放开,他就不敢一下子放开。实行双轨制,一部分走市场,一部分计划内,经济改革是很好的思路,问题是双轨制就要有配套政治体制的推进,所以造成了大批有权力的人搞双轨制,拿体制内很便宜的钢材、电视,倒批文成为了一个行业,就是靠权力,人们开始对改革开放有另外一种看法。在改革开放开始的阶段几乎是全民得利的时候,1984年国庆节主动有人打出来“小平你好”,这不是策划的。从最开始被压制穷困到极点的时候,突然可以穿牛仔裤了、可以跳迪斯科了、可以恋爱了,就像披肩发在以前都是被管制的,鸡鸭鹅肉可以随便吃了,当时叫“第二次解放”。我写过好几篇文章,中国农民从1953年起实行统购统销,农民压根儿不能进城,农民要是能进城简直觉得是天大的福分。所以1978、1979第一次允许农民进城打工,但是农民感到非常幸福,能吃白面了。现在就不会那样想了,他会想我的小孩上学还要多交钱,拿的工资、劳保都要比正式工资低。有的人都第二代了还是农民工,这就是中国身份社会造成的,你干了多少年还是农民,农民和工人不是一个职业,而是变成一种身份。有一个词随着改革开放消失了,就是“农民企业家”,虽然你是企业家,但身份还是农民。1979、1980年允许农民进程,哪怕你给他最低的工资,他觉得是天壤之别,欢天喜地。我搜集了很多资料,在北欧移民闹事都是第二代,第一代都是想办法从北非到法国,住在巴黎的贫民窟了就比原来好得多,现在第二代、第三代就没有了,包括城乡二元制是该废除了,制度滞后原因是最大的,农民第二代第三代不像第一代刚进村欢天喜地,他会感到仇恨,尤其跟城里人在一起有被歧视的感觉突然金融危机来了又回到农村去,他们又不习惯农村的生活了,有些小孩根本无法适应农村了,所以变成了边缘人,不农不城的,这个制度再这样下去对中国社会是个长期的隐患。

听众4:我想问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我父母曾是国有企业的职工,在1998年的时候全国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大型的国有企业大批量的裁员,把职工裁回家,厂房、机器所有的设备本来都是国家所有的,后来就以很廉价的价格卖给了民营资本家。说是民营资本家,到2001、2002年就发现这个厂房还是原来的厂房、机器还是原来的机器,领导还是原来的领导,只不过由厂长改叫总经理了,只是原来大批的工人没有了,你说这个改革改在谁的身上?还是改在民众的身上,可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牺牲了少数人的利益,对于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来说虽然国有企业员工是很庞大的群体,但是对于国家来说还是弱小的群体,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利益没问题,但是现在反思一下90年代末所实行的改革是不是国家实现了利益呢?这个改革是不是很成功?我想问一下您对这阶段改革的看法。

雷颐:刚才讲到80年代开放价格有一个双轨制,必须有一个政治制度配合,没有政治制度配合就会产生腐败。开放民营企业,但是国有企业改革也必须有政治体制透明公开才能实行公平、透明的私有化,而不是掌权者自己用改革的名义囊到自己的手中,这是我们搞历史和搞哲理学的人和经济学家之间的争论,私有化、市场化我是赞同的,但我觉得应该有体制配合,包括企业改革,企业的工人作为切身利益的相关者应该有独立代表,我写过好多篇这方面的文章,真正的工会应该是替工人说话的,所以工人也应该有真正的职工代表参与改革,提出工人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利益,他们应该得到什么样的保障,这些都没有。所以工人相对而言是受损较大的群体。近期通钢的事,导致的原因我们要反思,是不是工人没有渠道反映工人的利益呢?这个很复杂,从80年代的双轨制到90年代的改革,我们今天讲了半天就是讲“体制滞后”,经济体制相对而言走在前面,但是政治体制没有跟上,就导致了腐败,很多人从80年代起对改革有不同程度的质疑。还是缺乏制度设计的改革,比如说切一个蛋糕很多人分,这个切蛋糕的人就应该最后选,你不能说我是管切蛋糕的,我就第一个选,我把自己的那块蛋糕切得最大。如果切蛋糕的是最后一个选,为了我自身的利益最大化,我只好把蛋糕切成十等分,我要切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我最后拿肯定是拿最小的。所以,这就要做分配制度的设计和改革。

主持人:感谢雷老师精彩的演讲和回答,这次的讲座预告发出来之后,预告有很多条留言。不少网友从晚清观照到当下。不过,这两个时间点如果做比较的话,有着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背景环境的不同,现在中国的国际地位、所处的国际环境以及自身的经济实力都是晚清时不可比拟的。清代的改革是知识分子、高级官员甚至连光绪皇帝都参与进来,但是还失败了。这是一段值得研究的历史,这方面雷老师写有很多好看的文章,在网络上能够找到不少,大家也许可以找来看。谢谢各位网友,我们8月22日见。

通过谈判的革命——波兰的转型之路

波兰的圆桌会议和议会选举开启了东欧变革的先河,开始了“铁幕”解体的进程。通过谈判的革命是波兰的独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这是1989年波兰给予世界的礼物。

1989年是“充满奇迹的一年”,欧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柏林墙的倒塌成了最具戏剧性的历史事件。波兰圆桌会议举行、6月4日波兰议会选举、东德难民潮、匈牙利与奥地利相互开放边界、纳吉被重新安葬、波兰第一个非共产党政府的诞生、捷克斯洛伐克的“天鹅绒革命”和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等一系列历史事件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根本改变了欧洲的政治景观。

而在这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中,波兰的圆桌会议和议会选举最容易遭到忽视,实际上,它们开启了东欧变革的先河,开始了“铁幕”解体的进程。欧洲议会议长汉斯一哥特·珀特林在出席波兰议会举行的纪念议会选举20周年活动时指出“波兰的自由选举加速了中东欧的变革”,强调“没有格但斯克,就没有6月4日,我们大陆的统一将更为艰难”。

一切始于格但斯克

“一切始于格但斯克”,这是柏林街头纪念东欧巨变20年招贴画的标题,这反映了德国对波兰历史贡献的感念。关于东欧国家变革的时间,有观察家称波兰用了10年,匈牙利用了lO个月,东德用了10个星期,捷克斯洛伐克用了10天,而罗马尼亚只用了10个小时。波兰的变革可追溯至1980年,变革的种子在那时就已播下。

对经历了1970年12月流血事件的格但斯克工人而言,那殷红的惨痛记忆依然刻骨铭心。1970年代,波兰社会经历了希望、失望、迷茫和绝望,盖莱克大量举债导致的繁荣转瞬即逝,经济仍在负病运行。1979年,来自波兰的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回到祖国,向信徒发出了“不要害怕”的信息。1980年8月,一场来势凶猛的狂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波兰,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工人的罢工使波兰成为了国际关注的焦点,名不见经传的37岁的电工瓦文萨登上了历史的前台,成为了工人领袖。这位聪明而不世故、充满勇气而又独断专行、教育程度不高但具有令人诧异的政治本能、平易近人而又充满领袖魅力的电工成为了受欢迎的民间英雄。

8月31日,瓦文萨领导的厂际罢工委员会与波兰政府代表签署了21条协议(亦称格但斯克协议),该协议给予了波兰工人罢工和组织独立工会的权利。格但斯克协议的签署,翻开了波兰历史新的一页。9月17日,独立自治的团结工会成立,这是苏联阵营内第一个独立工会,触动着苏联阵营各国政治中心的敏感神经。同年11月,团结工会正式获得注册,成为合法的独立工会。到1980年底,团结工会的会员已达到1000万人,团结工会会员占波兰总人口的1/4多,占波兰劳动力的约80%,官方通讯社波通社不得不承认“团结工会是一支非常重要的社会力量,它在职工中深得人心”,而官方工会江河日下,难以维持。

一个国家1/4的人口自愿加入一个组织在历史上并无先例。合法化后的团结工会不仅提出了经济要求,而且提出了政治要求。1981年团结工会的纲领指出,“历史告诫我们,没有自由就没有面包。”“我们所思量的不仅有面包、黄油和香肠,而且有正义、民主、真理、合法性、人的尊严、信仰自由和对共和国的修正。”

1981年3月的比得哥什省人民代表会议发生的团结工会成员被警察袭击事件表明,团结工会合法化后的政治格局是多么的脆弱。针对团结工会成员被袭事件,团结工会做出了激烈反应,并于3月27日举行了4小时全国性警告性罢工,参加罢工的人数达1200万,这是波兰战后第一次全国性的罢工,也是苏联集团内部规模最大的罢工,显示了团结工会的力量。政府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主动承担了政府在处置比得哥什事件上违背政治方式解决冲突原则的责任,暂时化解了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机。

然而,政府与团结工会之间的裂痕仍在扩大。6月,波兰官方针对团结工会的抨击调门升高,官方媒体措辞严厉,咄咄逼人,指责团结工会企图夺取政权。当时波兰经济形势日趋恶化,短缺现象日益严重,民众不满情绪持续升高,罢工和示威不断,而波兰统一工人党则以空洞的宣言应对团结工会的谈判要求,以拖延时间。在9月底到10月初举行的团结工会一大上,瓦文萨当选为团结工会主席。大会通过的纲领中刻意回避社会主义一词,同时出现了自治共和国、自由选举和多党制等提法。瓦文萨提出的政府、教会和团结工会签订一项协议的建议未被大会所接受。

苏联对于自己后院发生的事情异常敏感,担心波兰之火会殃及苏联及其卫星国。9月,苏联官方报纸《真理报》认为波兰工人运动是反革命分子与西方反动的波侨及其颠覆中心的联合行动。苏共领导人勃列日涅夫甚至告诉意大利外长,一旦波兰举行总罢工,苏联军队准备进入波兰恢复秩序。基于1956年和1968年苏联武力干预东欧国家的先例,波兰执政党判断苏联威胁绝非戏言。波兰统一工人党面临着苏联要求采取行动的巨大压力。

1981年10月18日,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卡尼亚辞职,波兰总理兼国防部长雅鲁泽尔斯基将军继任第一书记。雅鲁泽尔斯基11月4日与红衣主教格莱姆普和瓦文萨举行会晤,提出了成立“民主协商阵线”的建议,该阵线由统一工人党、统一农民党、民主党、团结工会、行业工会、教会和学术界各一名代表组成。该建议遭到瓦文萨的拒绝,因为团结工会只有1/7的表决权,距团结工会拥有1/3表决权的要求相去甚远。12月12日,团结工会全国委员会在格但斯克举行秘密会议,会议通过决议要求就当局的执政方式举行全民公决,决定一旦采取非常措施,将举行总罢工。

12月13日早晨6时,戴深色眼镜、身着戎装的雅鲁泽尔斯基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宣布成立“救国军事委员会”,全国进入战时状态。全副武装的士兵出现在各大城市,坦克和装甲车开始在街上巡逻。团结工会遭到取缔,正在格但斯克开会的团结工会领袖遭到逮捕,约5000名团结工会的支持者也遭到拘捕。12月16日,波兰军队在武耶克煤矿向示威矿工开火,打死9人,打伤22人。

波兰实行军管之后,团结工会被迫转入地下,进行非暴力抵抗。在波兰宣布军管后,西方国家开始对波兰实行经济制裁。

最后的赌博

军管并没有使团结工会窒息。1982年4月12日,团结工会电台开始播音。4月22日,由布雅克等人成立了临时协调委员会,以领导处于地下的团结工会。布雅克告诫雅鲁泽尔斯基,“将军,你并没有赢,你们只有坦克、枪支和棍棒,而团结工会比任何专政都强大”。临时协调委员会要求取消军管,团结工会合法化,释放政治犯。1983年6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访问尚处在军管下的祖国,参加明山圣母像供奉600周年大典。教皇在弥撒中间接批评波兰政府,强调“组织工会的权利是人们固有的,是上帝给的,不是国家给的”。在教皇看来,波兰是“精神沦陷区”。

在教皇访问波兰之后,波兰当局取消了军管。1986年9月,波兰当局释放了所有政治犯。团结工会解散了地下组织,瓦文萨与地下组织领导人成立了团结工会临时委员会。获得自由的团结工会活动分子把每一个节日如五一节、国庆节和独立日甚至12月13日实行军管的日子变成了举行抗议的日子。波兰统一工人党意识到,动用武力并不能摧毁团结工会。团结工会支持者仍在要求工会多元化和团结工会合法化,无休止的罢工使波兰恶化的经济形势雪上加霜,国家与社会关系持续紧张。1988年5月,团结工会发动了一次全国性工潮,8月的罢工来势更为凶猛。

7年来,雅鲁泽尔斯基殚精竭虑,试图把波兰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然而,面对波兰经济危机的加深和社会紧张局势的加剧,他不得不承认其政策已陷入失败。面对8月工潮,雅鲁泽尔斯基命令内务部长与瓦文萨举行会晤,并提出了圆桌会议的设想。10月30日,瓦文萨与官方工会领导人米奥多维奇举行电视辩论,成为了全波兰关注的焦点。瓦文萨在辩论中占了上风,赢得了公众的赞许。据米赫尼克回忆,整个波兰都激动得沸腾起来了。通往圆桌会议的道路因此畅通了。

7年来,雅鲁泽尔斯基进行了无数次政治和经济改革尝试,但成效不大,最根本的问题是改革缺乏社会支持,民众对执政当局丧失了信任。1985年,克里姆林宫迎来了新主人戈尔巴乔夫,戈尔巴乔夫试图通过民主化和公开性对苏联进行改革。苏联已不再是东欧改革的障碍,戈尔巴乔夫迫切希望通过东欧的改革推动国内的改革。改革的国际环境有明显改善。1987年雅鲁泽尔斯基主张就改革问题举行全民公决,然而投票率仅为67%,赞成改革计划的选民不足50%,最终改革计划遭到全民公决的否决。这表明改革没有得到人民的认同,通过改革摆脱危机的努力已走入死胡同。

反对派知识分子米赫尼克发表文章,向雅鲁泽尔斯基将军发问:东德领导人昂纳克和西德领导人科尔之间都已经有了对话,为什么不能有波兰人与波兰人的对话?1987年波兰理论界提出了社会主义多元化的新颖概念,雅鲁泽尔斯基敏感地注意到理论界的争论。团结工会老打多元化的旗帜,为何共产党人不堂堂正正举起多元化的旗帜?既然赞同社会主义多元化,为何不将建设性反对派纳入政治体系?

但是波兰统一工人党党内的强硬派肯定不会赞成,雅鲁泽尔斯基不得不背水一战。在1989年1月17-20日举行的波兰统一工人党十届十中全会上,围绕工会多元化问题发生了激烈争论,党内强硬派不断攻击雅鲁泽尔斯基的“投降主义”路线。

雅鲁泽尔斯基不得不以个人的政治命运进行最后的赌博。他在全会上提出举行“信任投票”的建议,如果得不到全会的支持,他将辞去第一书记和国务委员会主席的职务,政府总理拉科夫斯基、内务部长基什查克和国防部长西维茨基也将辞职。经过表决,雅鲁泽尔斯基为首的波兰统一工人党领导人取得了胜利,获得了全会的信任。全会通过了《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政治多元化和工会多元化的立场》的文件,从此波兰进入了一个转折时期。

使不可能成为可能

波兰前总统克瓦希涅夫斯基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看,圆桌会议是自相矛盾的事件。一方面,它是由于软弱引起的。党弱、政府弱、团结工会弱、苏联弱。另一方面,它也是由于认为突破是可能的和圆桌会议可以进行的人们的力量所致。”《选举日报》主编米赫尼克指出,“妥协通常是由两个相当弱的伙伴达成的。当局太弱不能践踏我们,而我们太弱不能推翻当局。正是由于双方的弱点才出现了妥协解决方案的新机会。圆桌会议妥协是可能的,因为双方都有人冒着被其支持者指责为背叛的风险。”波兰统一工人党原第一书记乔塞克强调,“波兰天主教会对于达成妥协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天主教历史上伟大和光荣的一页。教会积极促成了波兰的妥协。”

1989年2月6日~4月5日,波兰统一工人党的代表与团结工会反对派代表举行圆桌会议,讨论的三个主题是经济和社会政策、工会多元化和政治改革问题。代表政府参加谈判的代表有基什查克(当时的内务部长)、克瓦希涅夫斯基(1995-2005年曾任波兰总统)和米莱尔(2001-2004年波兰总理)。代表反对派参加谈判的代表有瓦文萨(1990-1995年波兰总统)、马佐维耶茨基(首届民选政府总理)和米赫尼克(波兰最大报纸《选举日报》主编)。天主教会代表为观察员。

在圆桌会议举行之初,无论是执政党还是反对派的代表都不知道圆桌会议能否产生成果。团结工会代表米赫尼克被拉到会场。为避免与内务部长基什查克握手,曾躲到厕所,担心与基什查克接触会导致政治上的失贞,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创造历史。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书记乔塞克曾隐喻民主过多的可能危害,他说,“我有一只狗,名叫皮古希。皮古希病了,需要吃药。皮古希就是波兰,而我知道皮古希所需的药就是民主。但是如果我们给我的皮古希注入的药过多,皮古希不会好转,而会一命呜呼。”奥尔舒利克主教则说:“是的,书记先生,但是你的狗只要一见注射器就会晕厥。”

圆桌会议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政治秀,而是确实达成了具体的成果。经过近两个月的艰苦谈判,波兰政府和反对派签署了《关于工会多元化问题的立场》、《关于政治改革问题的立场》、《关于社会和经济政策及体制改革问题的立场》三个文件。圆桌会议的主要成果有团结工会合法化,承认团结工会重新登记后作为全国性合法组织在工厂独立存在;对政治体制进行根本变革,实行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权分立原则;实行总统制与议会两院制,总统由众议院和参议院联席会议即国民大会选举产生;政府将吸收建设性反对派参政,进行非对抗性议会选举,众议院2/3的席位留给波兰统一工人党及其盟友,1/3的席位实行自由选举。新设立的参议院实行自由选举。

1989年4月7日,波兰议会就通过了《宪法修正案》、《议会选举法》、《参议院选举法》、《个体农民法》和《工会法修正案》等6项法案,将圆桌会议通过的协议转变为法律。

波兰圆桌会议最大的成果是允许举行半自由的选举。新设立的参议院举行民主选举,众议院35%的席位(161个议席)实行自由选举,其余65%议席(299个议席)留给波兰统一工人党及其盟党。选举确实具有不可预测性,因为波兰自1920年代以来没有举行过真正公平的选举。执政党控制着媒体,推出了体育明星、电视名人、地方名人和企业家为候选人参与竞选。反对派担心这些候选人会吸引教育水平低的选民的选票。

在6月4日的选举中,团结工会大获全胜。团结工会获得了参议院议席的99%,众议院实行自由选举的全部议席。波兰政府发言人坦陈,选举具有全民公决性质,团结工会获得了决定性的多数。执政党与团结工会都对选举的结果感到意外,选举前几日,波兰统1人党中央委员会曾开会讨论了如果团结工会未获得一个议席西方国家可能的反应。而团结工会估计团结工会在选举中不会超过20个议席。团结工会顾问盖莱梅克在选举后发表谈话,“当统治规则发生变化,当斯大林主义体制的传统和共产党任命领导人的权力失去时,就会形成新的政治解决方案。但这并不是今天或明天的事。”但是波兰的变化比盖莱梅克等预想得快。

为避免1981年遭到镇压的结局重演,瓦文萨说服反对派阵营选举雅鲁泽尔斯基为总统。7月19日,波兰议会两院以微弱多数选举雅鲁泽尔斯基为总统。8月19日,雅鲁泽尔斯基总统委托瓦文萨提出的总理候选人团结工会活动分子马佐维耶茨基组阁。8月24日,马佐维耶茨基在众议院发表施政报告,众议院通过投票授权他组建苏联集团第一个非共产党政府。9月12日,该政府获议会批准,宣誓就职。自此,波兰的历史掀开了新的篇章。

圆桌会议的会谈需要克服互相厌恶,战胜互相的不信任。由于圆桌会议达成的妥协才走向了6月4日的选举。波兰人通过选票决定其命运,波兰的事件开始了中东欧的民主变革,其大结局是11月柏林墙的倒塌。波兰前总理马佐维耶茨基认为,波兰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因为波兰人能够超越所认为的现实政治的最大边界,而对最后的胜利并没有丧失信心。

捷克前总统哈韦尔指出,团结工会和6月选举促进了他的国家的变革,有助于分割欧洲的铁幕的倒塌。德国总理默克尔称民主和自由之门是由许多人勇敢地打开的,而波兰人在其中发挥了难以置信的关键作用。英国历史学家蒂莫西·加尔登一阿什认为,通过谈判的革命是波兰的独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这是1989年波兰给予世界的礼物。米赫尼克指出,“这是一场没有革命的巨大革命。没有人走上街头,没有路障,也没有枪杀令”。

2009年适逢波兰圆桌会议和议会选举20周年,波兰以各种形式纪念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与20年前相比,波兰更为安定、繁荣和安全。波兰历史学家阿达姆·扎莫伊斯基指出,“在1989年之前,撰写波兰历史有点像在钟爱而不可救药的朋友的墓地边歌功颂德。”“而如今当你思考波兰历史时,你自然不会想到‘我们在何处误入歧途’。因为实际上事态的结果非常的好。”

绝大多数波兰历史学家认为,圆桌会议为波兰和其他苏联集团国家的民主变革铺平了道路,但是波兰一些右翼的政治家质疑圆桌会议的价值,认为反对派签署该协议意味着背叛。波兰围绕1989年遗产的社会分裂尚未弥合,雅鲁泽尔斯基未受邀出席议会的纪念活动,尽管波兰左翼在过去20年波兰及整个欧洲的民主转型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而团结工会发源地格但斯克工会领导人则对市场化改革颇有微词,认为变化并没有帮助那些争取变革的工人。1989年后的波兰并没有为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提供有效的注脚,倒是为转型国家提供了应对现代化、全球化与一体化挑战的范例。

龚小夏:我在美国如何竞选议员

在美国竞选政治中,需要经过初选投票或者党内会议的程序,才能被提名为某党候选人。作为共和党内的新鲜人,我设法要求党内以初选的方式推举候选人。该方式不要求党内活动经验,却需要参选人投入比较多的精力,从而会让一些不太认真的人望而却步。

6月26日傍晚,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里亚市一个居民区的会所里,我的竞选班子召开了一次晚会,前来参加的有本地将近100名的支持者,包括本州的联邦众议员弗兰克·沃尔夫和州议会的议长威廉·豪威尔沃尔夫和豪威尔分别对与会者就我的背景作了一番介绍,与会者或多或少地捐赠了一点竞选款项。

通过这次并不怎么起眼的活动,我的竞选班子向公众正式宣布,今年我参选弗吉尼亚州议员的选举运动正式开始。在带着外国口音的新移民里,从事竞选政治的人非常少,所以我的参选还是引起了不少媒体的关注。意。几天后,在当地一系列共和党州议会候选人——除了我之外都是白人男性——中间,《华盛顿邮报》选登了我的照片。共和党非常有影响力的全国组织GOPAC也将我挑选为今年的几位“聚焦候选人”之一。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外国移民在各行各业都有非常出色的表现,唯独竞选政治是最困难的一项。参选需要财力和人力,候选人必须要在当地有一定的人脉和人望,熟悉本地的政治和社会团体组织。竞选过程要求候选人作大量的公开讲话以及与选民交流,并且要非常熟悉美国的政治运作方式以及政治文化历史。

我在1987年来到美国,读书、教书、工作,20多年时间里早已对美国形成了家园般的认同感。2001年成为美国公民的时候,刚刚进行过入籍宣誓,我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记投票。后来在每次的竞选活动中,我都非常热衷于投入,对这里的选举以及政府制度的认识可以说比一般人要多一些。

2009年是美国选举的“小年”。这一年里面没有联邦一级的选举,地方上的重要选举也只有弗吉尼亚和新泽西两个州,选举州长与州议会。其中,弗吉尼亚州的选举更是受到瞩目,因为这个过去多是由共和党控制的大州从2001年以后接连选出了两届民主党州长,并且在2008年总统大选中倒向了奥巴马。政治分析家们普遍认为,弗吉尼亚州的走向,是美国未来的政治风向标。如果共和党能够赢得州长、保住议会,则意味着民主党的南部力量扩张势头被遏制。另外,2010年是美国的人口调查年。紧接着人口调查之后,各州便要重新划分选区,这个权力掌握在州议会的手里。掌握州议会多数的那个党会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划选区,从而对联邦一级的政治产生重要影响。因此,今年弗吉尼亚的选举吸引了不同寻常的关注,共和民主两党都将在这里投下非常大的力量。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报道,中国人看美国政治经常会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美国的政治候选人是如何产生的?竞选活动如何组织?金钱在美国政治中起什么样的作用?普通人在政治中到底有多少发言权?政党和社会团体如何运作?在以下有限的篇幅里,我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竞选的一点亲身感受来给读者提供一些新的信息。

毛遂自荐

我之所以成为本地共和党的候选人,除了机会之外,主要是靠毛遂自荐。其实,美国政治中绝大多数候选人都是这样产生的。政党或者有权势的人当然会去挑选自己中意的候选人,但是如果没有本人的意愿,谁也无法强迫一个人投入既费时间又耗精力的政治竞选。

我最早对美国的选举产生兴趣,还是1980年代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有位富布莱特学者到历史系讲课(这在当时还是非常新鲜难得的事情),送给每个学生一本托克维尔的《美国的民主》。这是我读的第一批英文书之一。在过去10年里面,我参加了地方与联邦的各种竞选活动,不但对选举的程序相当熟悉,而且也在地方的政治活动中打下了一定的基础。2008年总统大选过后,我决定参加今年州议会的竞争。

说起来,弗吉尼亚州议会是新大陆最古老的地方议会,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619年。美国国父中的弗吉尼亚人,包括华盛顿、杰斐逊、乔治·梅森、帕特里克·亨利、詹姆斯·麦迪逊等等,都曾经是这个议会的成员。议会大厦是当初杰斐逊本人的设计,今天还在继续使用。

议会分上下两院,上议院有40位成员,每四年选举一次,上次选举是2007年,因此今年上院没有选举。下院100位成员,每两年选一次。弗吉尼亚居民有710万人,选区按照人口来平均划分,所以每个下院议员代表7.1万居民。不过,每个选区中合格选民的人数是不一样的。18岁以下年轻人多或者非公民的外国移民多的选区,合格选民的人口就比较少。

我所在的第46选区中,绝大多数的选民居住在与首都华盛顿一河之隔的亚历山大里亚市。这是美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附近就是华盛顿总统的庄园,城里面有他当初最喜欢的饭店(Gadsby‘Tarven,如今还在营业)。在过去大约20年中,这里基本上是民主党的选区。2008年大选,区内72%的选票投给了奥巴马。不过,在地方选举中,共和党却也不时能够取胜。比如不久前的市议会选举,6个席位让共和党夺走了两个。原因是共和党的支持者——特别是35岁以上的白人、小企业主、成功的职业人士等等——投票率比较稳定,而民主党的基本群众——特别是黑人、拉美裔移民、穷人——的投票率则时高时低。在2008年的总统大选里,这个区的投票率高达80%,占人口20%的黑人与15%的拉美裔基本上都去投了票。而在2009年市议会的选举里面,投票率只有15%。出来投票的黑人又有许多将选票投给了候选人中唯一的一位黑人,而她碰巧是共和党人。

我要参选,除了共和党的基本群众之外,还要依靠本选区内占人口9%的亚裔。亚裔的投票率是最低的,尤其是地方选举,他们基本上不投票。我的亚裔身份。对共和党人有相当的吸引力。不过由于我在2008年大选之前一直是民主党的支持者,所以我在共和党内——特别是地方共和党组织里面——完全没有基础。所以在决定参选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共和党内高层的支持。通过朋友的介绍,我找到了州议会的共和党议长。我对议长表示了参选的愿望,并明确指出我在社会政策——同性恋平权、妇女堕胎权、枪支管制——这类问题上更倾向于民主党的立场,但是我支持共和党保守的财政政策,反对政府权力和规模不断扩大,坚持“大社会、小政府”的方针。

在大略地了解过我的背景与政治立场之后,豪威尔议长对我的参选表示全力支持。在他的安排下,我结识了当地共和党组织的领导(亚历山大里亚市的党主席,一位曾经在布什政府教育部中担任高官的律师、国会第八选区党主席,另一位律师、共和党青年协会主席,一位互联网的从业者),并且开始参加本地区共和党组织的各种会议和活动。

有政无党美国大党的组织是非常松散的,套用中国的术语来说,简直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完全是一盘散沙。县市地方的支部与州和全国的组织虽然有一定的联系,但是地方组织的活动都是独立的,上面一级的机构可以作点建议,但是却不能下命令。因此,尽管有共和党内几个重头要人——包括议长、国会议员、前州长等人——的支持,我却不能自动成为共和党的候选人,而是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取到本选区内地方党支部的提名。

而地方的党支部则完全是一种俱乐部式的自愿性组织。就算是党内的积极分子,一般也就是一两个月来开次会,许多人相互之间并不熟悉。所以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地方党组织活动的外来人突然要参加竞选这种事情也很常见。事实上,各个地方党组织为了赢得竞选,在党内缺乏有吸引力的候选人时,往往会到本地各种活跃的社团中去说服有名望的人来参选。

不过,外来的“空降兵”候选人却也可能引起党内活跃分子的不满并出头挑战。这就会在党内形成候选人的竞争。在我宣布参选之后,共和党内也有人表示要竞争。他们指出,我原来是民主党人,和他们的信念并不一样。而按照常规,党的各级领导人都不能表示明确的态度,否则就是干预了地方基层群众的意愿。

在这种情况下,共和党要人对我的支持,主要就是替我出谋划策。议长于是安排我去见了一位有丰富竞选经验的高参。他指点说,我要想赢得提名,就得设法去要求党内以初选的方式推举候选人。这需要投入的力量比较大,会让一些不太认真的人望而却步。

推举候选人的途径由各党自行决定。基本方式有两种:初选投票或者党内开会选出。初选是由政府来组织,选民某天到各个投票站去投票,票站开门的时间从早上6时至晚上7时:而党内的会议则只有很短的时间集中到一个地方去开。初选投票的方式有利于那些财力充足、竞选班子比较强、善于动员群众的人;党内会议则有利于那些在党内有深厚基础与人脉的竞争者。像我所在的这样规模的选区里,党内会议参加的人不多,有能力将亲戚邻居拉出几十个人来,就可能赢得党内提名。

在3月份共和党地方组织开会的时候,我的支持者提出要进行初选。这个提议很顺利地通过了。之后,我便着手去做初选的准备。

逐门逐户登记

根据弗吉尼亚州的选举法,候选人必须满足一定的条件才能进入初选,包括在州选举委员会登记,要交100美元的登记费,每月要按时进行选举募捐和报告经费开支,另外还必须在4月9日之前找到本地120个已经登记为选民的人签名支持。至于他们属于什么党派并没有关系。

120个签名听起来很容易,但是具体去做却遇到了非常多的困难。首先是征集签名的人必须也是本选区的登记选民,别人不能代替。此人要将每张签名表送到公证处去进行公证,宣誓每个签名都是自己亲眼看着选民签署的。我找了七八个人帮忙,每人最多能征集到十来个,还要麻烦到公证处去一趟。我自己挨家挨户到邻居那里去敲门,一天之内才征集了大概20个。人们倒是非常友好,但每个签名的人都希望能跟我聊上10分钟甚至半个小时。我还试图站在图书馆、超级市场、电影院、教堂等地方征集签名,发现还不如挨家挨户敲门容易。公共场所的人群中许多人来自外面的选区。本选区的人在大街上被拦截住,也往往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花了好几天时间我才征集到一半的签名,送去检查却发现有1/3不合格。原来,不少的居民虽然是公民,但是却没有登记投票。还有不少人从外地搬来不久,选民身份还登记在其它地区。最后,我整整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挨家挨户征集了200多个签名,才满足了候选人资格的要求。

之所以要多签这么多的名字,就是准备好了中间会有相当比例不合格的签名——包括签名者没有登记或是登记在外地、签名无法辨认、地址出现错误等等。这是非常重要的细节。奥巴马第一次竞选地方议员的时候,就是请了律师来仔细检查对手的签名,查出一批不合格的来,使得对手的资格被取消。

赢得党内提名

到了登记截止日,我的选区内合格的共和党候选人只有我一个,我也就这样正式地获得了共和党内的初选提名。看来,愿意如此去下功夫的人也不多。有意思的是。这种候选人产生的制度使得党派在最初的阶段中几乎没有多少重要性。一个完全没有党内活动经验和历史的人,只要去满足选举法有关候选人资格的条件,就能成为候选人。当然,如果一个党内有不止_人要参加竞争,这就需要经过初选投票或者党内会议的程序。比如这次弗吉尼亚的选举,民主党内就有3个人要竞争州长,包括我要竞选的这个位子上的前任州议员。

赢得党内提名只是整个竞选过程的最初一步。从4月份到11月3日选举日,整个竞选过程是整整7个月,竞选经费至少需要20万美元。这笔钱除了用来支付竞选经理的工资(2.6万美元)之外,主要用在印刷、邮寄各种宣传品上。通常,候选人要与每个选民用不同的方式(寄信、上门访问等等)接触5—8次,才能够将选民动员出来投票。作为候选人,我会去参加所有的地方集会和群众性活动,每天会用2-5个小时的时间到选民家里敲门拜访,介绍自己的情况,倾听选民的意见。有一次,选区内有3位老太太想见见我,我只好取消了与一位国会议员的约会。这位议员需要我的选票和支持,而我则需要那3位老太太的选票和支持。我想,这应该说就是权力来源于人民的具体体现了。

五岳散人:央视大楼的“色情”设计骗倒了谁

在网络上发酵了数周之久的一个消息,最终还是登上了大雅之堂,有正式的新闻媒体终于举得这事儿应该让大家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是新央视大楼的设计者哈库斯在自己写的新书中承认,他给央视设计的那个大楼其实就是个色情玩笑,前面那个中间空洞而在半空结合的扭曲大楼其实是跪着的裸女,后面被讥讽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在正月十五烧毁)的配楼是男性生殖象征。关于这点,设计师本人洋洋自得,认为自己骗过了13亿中国人。

原书我没看过,不知道这个洋洋自得是一种什么样的自得方式。其实建筑里包含的隐喻自古至今都是存在的,这里有个善意还是恶意的问题。在很多需要设计灵感的领域,如果设计师喜欢开玩笑的话,大可以把很多其他象征性因素设计在其中。如果这位是善意的,也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可能是觉得中国在某些方面虽然比较开放,那也是官场与大款们开放,普通民众与官方舆论还是很保守,所以弄个东西跟这种保守来开个玩笑。要是他算是严肃一点的话,正好在央视这个号称最正统的地方弄个色情大楼,其中的隐喻不言而喻。那就不是玩笑了,完全算是一种行为艺术。关于后一点,我们似乎应该感谢他才是。

要是该设计师是恶意的,就是想蒙骗一下13亿国人的话,我等谴责之外还要有个郑重声明:“中国人民不是好糊弄的!”

可能该设计师没有就他本人的设计做一下后续调查,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早就认定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已经亲切的把它称为“大裤衩”。而正月十五那场大火,也被民间命名为“大火烧了小鸡鸡”。虽然裤衩与跪伏裸女有些差距,“小鸡鸡”的比喻已经足够形象了,从整体的内涵来说,中国人民早就知道其中包含的引申义。我们的艺术理论早就说过,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嘛,即使我等没有受到过专业的美术教育,这点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中国的人民是很难骗的,妄言骗过了13亿中国人实在是对我们的国情不够了解。应该说该设计师所骗过的,无非是一些能够做决定的官员而已。但由于这种建筑的决定权从来也没有民意的参与,最后所谓“骗过了13亿人的眼睛”就只能算是某种意淫了。

但关注我们的建筑确实有些话是可以说两句的。

北京乃至全国都是一样,什么风潮吹到了领导的脑袋里,他那种不靠谱的审美能力就会主导一个城市的面貌。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北京最时兴的建筑被讥为“绿帽子”,那是某位领导主政的成果,他的审美能力当中,大楼带上个绿琉璃瓦的帽子真是美艳不可方物。传说建筑大师贝律铭曾经被请来北京,当有人想从他口中套出几句赞美的时候他说:“北京的建筑不错。”——这是公开的版本,其实后面还有一句:“以后好拆。”

在这种审美能力之下,被人涮一道恐怕是早晚的事。按说现在一说起来领导们的学历都相当可观,怎么到这时候就完全不靠谱了呢?怕的是学历的水分以及我们一向少有的人文教育在其中作祟吧。

可怜的是,在外人看来,这是我们国家中13亿的国民水平不足的结果。说起来我等真是很无辜啊。

陈子明:秦城纪事(二)

关于秦城监狱,已经有很多人介绍过了,这里只抄录我写于1990年7月15日的一篇散文(未完成),对于我在其中呆了483天的监狱状况有所描述。

人与鸟

秦城是一个人的封闭世界。来到这个久闻大名的神秘城堡的那一天,我曾留意有几道架着电网的院墙,但终究没有弄清楚是三道还是四道。至于我居住的“匚”形楼,则肯定要经过三道铁门才能进入牢房。

这座楼全部都是单人牢房。每个居民拥有25平方米的居住面积(包括卫生间),外加10平方米的放风场,居住条件相当优裕。但是,除了不时从直径1厘米的窥视孔中向内张望的卫兵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和每日三次送饭送药的板着面孔、不报姓名因而也无法称呼的管教员外,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人。根据这里的规矩,也不允许家属探望,尽管有些人已经关了一年以上。

然而,秦城却是一个鸟的乐园。只要没有电闪雷击、狂风暴雨,不论是阴天还是晴天,当东方开始露出一丝微光时,鸟儿就会不约而同地鸣叫起来。它们你问我答,相互呼应,此起彼伏,几无间断地歌唱着,汇成一支动听的交响曲。尽管我平日很少纵情于风花月夜,也不具备任何鸟类知识,但仍然能够分辨出四五种不同的鸟的鸣叫。它们有的声音高昂,有的声音婉转;有的声调尖锐,有的略带嘶哑;有的短促、干脆而富于节奏,有的“啾啾啾啾”连绵不断。不论你有多少壮志未酬的感叹,有多少牵肠挂肚的乡思,当你被这无忧无虑的鸟儿的生命之歌所吸引时,都会暂时卸下人生的重负,使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把个人的渺小世界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每当这时,就不由得更加佩服那些呼吁爱护鸟类的环境保护主义者的睿智,更加感到大跃进时期号召“消灭麻雀”的荒谬。

牢房的窗户下沿比人还要高,玻璃是不透明的毛玻璃,开合是斜坡式的机构。即使把窗户打开到极限,也只能见到“一线天”。从这“一线天”中,很难见到鸟的踪影。但是,勇敢的麻雀有时却会飞到你的视野中来,停在玻璃窗的边框上,隔着铁窗栏和纱窗向里面好奇地张望。它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鸟语,似乎在关切地询问你的境遇。这时,不由我常常涌起一种与它们对话的欲望,明知是可笑的幻想,却仍然可笑地虚构着如何由它们给妻子捎去几句知心话的种种情景。

放风场是在“匚”形楼的空肚子里,东西分为两侧,中间是一条架高的通道,卫兵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监视着,3米高的隔断墙把两侧放风场分成了一个个单人的天井。坐井观天要远远胜过一线观天,可以看到天,看到楼,看到树。夏天,从“匚”形楼的缺口处,可以看到一片茂密的杨树,从“匚”形楼的后面,也可以看到绿色的杨树梢。秦城的树恐怕是在五十年代初盖楼的同时栽的,随着岁月流逝……

8923号

进入秦城之后,我就获得了一个编号——8923号,狱方送饭的饭盒上写着这个编号,门口站岗的武警也用编号来称呼被关押者。王之虹的编号是8924,王军涛的编号是8922.从军涛的编号可知,他虽然被捕晚于我们,进秦城则早于我们。陈小平的编号是8926,他的情况与军涛正相反,被捕早于我们,但是先被关押在别的地方,等军涛和我进入秦城后,才转移到单人关押的203楼。我知道编号的还有:鲍彤8901,戴晴8917,吴稼祥8918,吴学灿8929.关在203楼的还有包遵信、刘晓波、刘苏里、高山、杨冠三、白南生、吕嘉民等人。王丹、刘刚、熊炎、邵江、郭海峰等学生领袖都在204楼;一部分知识分子也关在那里,如陈兆钢、杨百揆、李盛平、郑棣、王焱、任畹叮、于国禄等。204楼大部分是关押多人的牢房,在那里,只有违反监规的人才单独关押,例如刘刚就被单独关押过。

我所在的203楼,是秦城这座神秘城堡中最神秘的地方。我刚到203楼时关在二层楼,12月6日调整到一层。同时关押在一层的有张春桥、姚文元、徐景贤等人。当时常常听到一个大嗓门的南方口音,后来包遵信告诉我,那就是姚文元。姚文元在这里的待遇比我们强,他经常在下午的时候在楼外除草(?)或是种菜(?),而且还有同伴可以高谈阔论。从媒体上可以查到,陆定一的秦城编号是6601,吴法宪是7602(他推测黄永胜是7601),江青是7604,姚文元大概是7606或者7607吧?有公安局的人透露给刘苏里,他的监舍在文革中关过彭真和薄一波。

进入秦城之后,一连好几天都没人理我。我能隐约听到其他房间的广播声,而我的房间却没有广播。我找来狱政管理人员,要求开通广播,他们说,这要由专案组决定,他们做不了主。我要求他们转告专案组,迅速与我见面。但是等了几天,仍然没有动静。于是,我决定开始我的狱中斗争。11月11日,我第一次通知狱方,如果专案组再不来见面,我将绝食抗议。13日,我再次通知狱方,如果到16日专案组对我的要求仍然没有反应,我将于即日中午开始绝食。结果,专案组于14日首次与我见了面,并于次日接通了监舍的广播,并开始送入《人民日报》。

我的预审员姓张,当时已经有50多岁了。他自己说,1976年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时候,他就是主审人员,有和我这号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什么样的对手都不在话下。他一上来就吓唬我:这次与上一次可不一样了,你不用考虑会不会平反的问题,你的态度如果不好的话,很可能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即使是将来有平反的一天,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应当说,尽管事先准备了各种审讯预案,专案组仍然是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切入点。他们以为从两次天安门事件的对比,可以突破我的心理防线,其实正好相反。我第一次被捕是在1975年,王军涛第一次被捕是在1976年,那时毛泽东还活着,我们的“反革命”气焰还不是那么“嚣张”。当时过招的时候,审讯方是强势,被审讯方是弱势。现在不同了,我们是富有反审讯经验的“二进宫”,背后有着全北京市乃至全国、全世界民众和舆论的支持,我们是审讯过程中的强者,我们在气势上要压倒对方。强强相遇,必有一折。事实证明,被迫让步的是专案组。

杨  光:“7·5事件”与“强奸政治”

“7·5事件”的起因是广东韶关的“6·26事件”,那是一起造成维吾尔人二死多伤的汉维族群械斗。而“6·26事件”的起因则近乎荒诞,据说是因为一位汉族女工途经维族职工宿舍时发出了一声尖叫,以及网上出现的一则“维吾尔人轮奸汉族女工”的谣言。

可见,结怨比和解要容易得多。民族情谊靠的是日久见人心、慢工出细活,而民族仇怨却往往速战速决、立竿见影。“6·26事件”一出,鲜血和生命立刻撕破了“民族团结”的面具,似乎在刹那间,人们心中的那道柏林墙被高高垒起,原本就坚固的族群边界被强化到无以复加:我为族群,族群为我,不论是非,不管对错。汉维之间的相互猜疑、妒忌、恐惧、仇恨、愤怒急剧升温,“民族义愤”在维族人中爆发性传染,如H1N1一样。与之相配合,“汉族人强奸维族女工”、“维族少女被迫当廉价劳工”等传言也在维族人中不迳而走。血腥的敌意、无情的冷酷,达到了相互杀戮才得以发泄的程度。在千里之外的维族家园,一场以报仇雪恨为目的的、更血腥、更残暴的民族仇杀悲剧得以酝酿,并终于发生。而遭受血光之灾的,却是与“6·26事件”毫不相干的无辜的新疆汉人。

依正常的人类理性,这样的事情很难理解。一桩虚构的“强奸”,竟然引发了一场族群械斗;一场规模有限的族群械斗,居然又引爆了千里之外一场杀人放火的大规模城市暴乱。数百、数千人的死伤,已不亚于“军阀混战”时的“直皖大战”(段祺瑞讨伐张勋的“反复辟之战”更“文明”,几乎零死伤),可见今日之“暴徒”对生命的蔑视,远甚于当年的兵痞。“和谐社会”啊,何至于此?

有些人至今仍在纠缠汉维之间的相互“强奸”是否为真、韶关“6·26事件”政府是否偏袒了汉人,我认为这些都是次要的。即便真有其事,那也不是炸药,只是引线而已。强奸或者斗殴有可能发生于任何不同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籍贯、不同民族的两群人之间,可无论如何,在强奸、斗殴与一场骇人听闻的族群仇杀之间,还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也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是什么东西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了罪恶的桥梁?这才是更值得我们沉思的问题。“7·5事件”的起因与后果是如此的不相称,这提示我们必须从更深处挖掘真相、向更远处探求因果。

在当今中国,有一种奇特的“强奸政治”:某起或真或假的“强奸”案,迅即演化为对抗性、暴力性的“大众政治”,所谓“强奸”激起惊人的“群体义愤”,引发剧烈的社会骚乱。同种性质的现象,还有“意外死亡政治”(如石首事件)。

然而,“强奸”其实并不是“群体义愤”的真因,“强奸”案双方当事人的社会阶层与民族身份才是解开事件的真正钥匙。其一,如果强奸者是官员、“衙内”或富商、“阔少”,而被强奸者是平民百姓家的“花季少女”,其二,如果强奸案发生在汉族与维族、或汉族与其他心怀失落与悲情的少数民族之间,那么这桩真假莫辩的强奸案一经传播,十之八九将上升为“群体性事件”。在官与民、贫与富、大族与小族的对立语境中,所谓“强奸”变成了一个隐喻、一个象征、一种暗示。它似乎意味着:这不仅是某人“强奸”了某人,而是某个阶层、某个民族“集体强暴”了另一个阶层、另一个民族。

民族主义的话语既浅显易懂,又强大有力,特别适合于大众传播。这就使得跨族群的“强奸”立即与阶级仇、民族恨接轨,释放出强大的民粹民族主义毒素,迅速激活阶层意识、强化族群认同、凝固敌我边界、掀起群众动员、引发冲突事件。若不幸之中更不幸,还有“强奸致死”、“轮奸而死”或“政府纵容、包庇强奸犯”等严重情节,则此类“强奸”案件离骚乱、暴乱,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贵州翁安、四川大竹、浙江瑞安、湖北襄樊、湖南湘潭,还有深圳的“高干”猥亵“屁民”、习水的公务员嫖宿“书包妹”,最近的邓玉娇、“6·26”,此类“事件”或大或小,或轻或重,但它们有一个相同的元素:发生于阶层或族群之间的性暴力(包括“谣传”的性暴力),其酝酿与发生机制,实大同小异。

与抗税、征地、拆迁、讨薪、上访等情由所引起的“群体性事件”不同,由跨族群“强奸”所引起的“事件”往往波及面更广、来势更凶猛、手段更暴烈。二者的基本区别如下:在前者,当事人是特定利益的攸关方(除“维权律师”之外,“外人”通常不会参与),所涉权益是真实的、可计量的,“事件”的动机通常仅局限于维权;而在后者,当事人之间没有直接利害关系,所涉“强奸”或“非正常死亡”甚至多数都是虚构的(如翁安、石首所“谣传”的“强奸”和“非正常死亡”),“闹事”者是一群以阶层或族群身份为显著标识的乌合之众,“事件”的动机也不在于要求权益,大多是为了发泄“民族义愤”或“人民群众的不满情绪”,甚或仅为向特定的阶层或族群寻仇报复。冲击官府、烧名车豪宅、打杀汉人,这几种典型的群体暴力行动,即分别代表了平民对官僚、穷人对富人、少数民族对汉族的仇恨。

此外,在一般性的维权事件中,具体的权益是维权群体之得以无组织化整合的粘合剂,维权抗争的矛头直指官员腐败和分配不公。而在“强奸政治”及类似事件中,则掺杂着或明或暗的意识形态、“民族感情”与宗教信仰。阶级观念、族群意识、宗教排异主义,在此类“群体性事件”中对于群体的构建与维系起到了核心作用。毛泽东的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理论,少数民族独特的宗教信仰,在特定的斗争场合为极端暴力行为提供了“正当性”依据。正如义和团拳民一边念咒语口诀一边冲锋陷阵、文革“造反派”一边背诵毛语录一边实施暴行,我们从视频中可见,“3·14”、“7·5”中的“暴徒”在杀人放火时也是口中念念有词。显而易见,某段“语录”或“经文”赋予了肇事者们“替天行道”的非凡勇气和力量,在那一刻,仇恨和暴力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正义”的,甚至是“神圣”的。

西德尼·塔罗(Sidney Tarrow)在《运动中的力量:社会运动与斗争政治》(Power in Movements : Socail Movements and Contentious Politics)中提到“围绕死亡进行动员”。他说:“在禁止合法集会的高压体制下,送葬游行常常是开始抗议的惟一机遇。如果一个朋友或亲戚的死亡被看作是一场暴行,葬礼就会变成混乱的场所。”1976年中国的“天安门事件”、1989年的大规模学潮和民主运动,是中国式“死人政治”的经典性事件。其发生机制,即“围绕死亡进行动员”。不过,那可不是“一个朋友或亲戚的死亡”,而是两位被贴上了政治道德楷模的标签,被认定为公正、清廉、慈祥、开明的政治领袖之“含冤去世”。藉悼念“敬爱的周总理”、“敬爱的耀邦同志”之机“闹事”,人们获得了某种崇高感与正义感,对集体行动充满了自信心。而且,因为“正义”在握,人们产生了可豁免于被镇压的大众预期,才能克服内心的巨大恐惧,敢于公开集会,集体抗争。

“强奸政治”可看作“死人政治”的族群主义变异。“六四”屠杀破坏了“76”、“89”模式的集体行动机制,从那以后,以“悼念”悲情领袖为契机,直接诉求“反专制”、“要民主”的集体抗争运动受到了扼制,而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的情绪与意识则获得了充分的滋养,得以填补精神空缺,逐渐成为集体抗争政治的主要动力。

“强奸政治”是这样形成的:其一,性反常、性暴力,通常是最易吸引大众关注的民粹主义素材。诚然,性暴力并不是官民、贫富、族群间对立关系的真实写照,但它却比所有的日常冲突更易获得广泛的回应与反响;其二,仇恨、斗争与报复,这是民粹民族主义最好的激情素与催化剂,虽然族群间的暴力很难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但“化悲情为暴力”,一向是族群主义发作的主要症候。

“强奸政治”现象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中国的公共政治空间是多么狭窄;第二,中国的社会结构、民族关系是多么紧张。

我们生活在一个民族、族群、利益多元化却政治权力一元化的国家,又正处于经济社会急剧变迁的“初级阶段”,官僚与平民、富人与穷人、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存在着越来越复杂的利益矛盾,也有立场、观点上的分歧,或许还有亨廷顿所谓“文明的冲突”。这些矛盾与冲突并非不可理解,中国政府实在没有必要去掩盖和粉饰。关键在于,弱势阶层、少数族群必须有表达利益、倾诉悲情的适当渠道(即使他们的利益与悲情是不正当、不合理的),政府必须建立、完善并不断拓宽这些渠道,否则人们是一定会“闹事”的,在没有表达权、参与权的情况下,他们将选择以原始的暴力去人为制造公共事件、自行拓展政治空间。政府或许有能力禁止人们争民主、要自由,然而它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完全禁止人们藉一桩“强奸”或“非正常死亡”案件发泄积蓄已久的不满和怨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强奸政治”理解为一种扭曲的游行示威模式。

民粹民族主义的表演舞台越来越宽广,而公民政治的公共空间依旧狭窄,这就是翁安、石首、“6·26”、“7·5”等一系列暴力事件之酝酿发生的社会与政治背景。

2009-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