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圈地运动”并非“羊吃人”运动

世界历史上有很多难解之谜,资本主义到底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可能是争议最多的谜团之一。资本主义的发展不能没有资本。资本产生剩余价值,剩余价值再转化为资本,在这个类似鸡生蛋、蛋孵鸡的逻辑循环中,那个最初的(或原始的)资本从哪里来就成了一个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就有了所谓“原始积累”的说法。它是一个理论假定,是为了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点而设的。为了证明这个起点的存在,圈地运动得到了重视。即通过圈地,暴力获取资本,由此就有了那个众所周知的著名论断:“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然而,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像1516年出版的托马斯·莫尔《乌托邦》一书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羊吃人”的运动?

所谓“圈地”(enclosure),是针对的“敞地”(openfield)制而言的。敞地由分割为数百条形状狭长的条田(strip)所构成,条田用小径和草垄隔开。一个农户的条田可能分散在各处,被夹在他人的条田中间,这对他的耕作很不利。“圈地”就是铲平条田边界,把分散的条田合并在一起,用树篱圈围起来。另外,圈占公用的草地、荒地,不许他人的牲畜进入,也算圈地。

被圈的地主要有两个用途:一是作为牧地以养羊,一是作为耕地发展新式农场。前者最普遍,也是圈地的最大动力。英国的羊毛是欧洲质量最好的羊毛,14世纪以前羊毛主要用于出口,15世纪之后,英国国内的羊毛加工业发展起来,逐渐成为民族工业。随着产业的发展,对羊毛的需求大增,羊毛价格上涨,养羊成为有利可图的事,时称“羊腿可以使沙土变黄金”。

英国早在13世纪已经出现圈地现象,但并不严重。圈地运动的第一个高潮出现在15世纪后期到16世纪前期,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奠定基础的变革的序幕,是在15世纪最后30多年和16世纪最初几十年演出的”那些年份。在英国历史上,它属于都铎王朝(1485—1603)前期。那么,这一时期的“圈地运动”的历史实情到底怎么样呢?

先说规模。1517年5月28日,英王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授权其国务大臣、红衣主教托马斯·渥尔塞以国王名义任命一个圈地调查委员会,根据对24个郡的调查和统计,从1485—1517年,共圈地101293英亩。算下来,平均每年圈地不过3165英亩。20世纪初,历史学家E·盖伊(E .F .G ay)等人根据圈地运动的档案等一手材料进行研究,统计认为1455—1607年在英格兰中部、东部的24个郡共圈地515676英亩,占24个郡土地总面积的2.76%,驱逐的农民达5万人。如果按历时152年平均来算的话,每年被圈的地为3393英亩、被逐农民为329人。如果这一个多世纪的英国人口平均以300万来算的话,农业人口在当时占绝大部分,被逐农民约为万分之一,占农业人口的比重可说微不足道。因此,圈地规模很小,圈地后果的严重性实际是被夸大了。盖伊的研究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可,尽管有人认为其统计数据存有遗漏,但即便是扩大十倍,也不足以证明当时圈地非常严重。

失去土地的农民是不是都成了产业工人呢?答案是否定的。有些学者认为,该时期的圈地运动导致农民被赶出村庄的可能性并不大。原因在于,失地的农民本来不多,而当时英国人口处在历史低点,农村劳动力短缺而土地并不缺乏,所以部分失地农民可能很快在其他未圈地地区找到耕地。英国历史上的人口,14世纪中叶黑死病发生之前为400多万,之后下降到250万,到1525年时,英格兰人口不足226万。1525年以后,人口开始迅速增长,1541年达277万,1581年达360万,1601年达410万。15世纪末16世纪初,英国人口刚好处于历史最低点,由于农村劳动力缺乏,部分失地农民在其他农庄重新就业是完全可能的,并不一定就被赶到城市里去做工,何况这时候城市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工业吸纳他们。

再者,圈地运动的主导者是谁?是不是封建贵族呢?研究结果显示,圈地的主体并不是贵族,而主要是乡绅。贵族所圈地在10%光景,而乡绅所圈地则约占60%.此外许多自耕农也参与圈地,并扮演重要角色。

英国政府对待圈地又持什么态度呢?事实上,在这一历史阶段,英国政府并不支持圈地,反而是屡屡通过法令禁止圈地。1489年,英国政府已开始立法反对圈地,其后又多次颁布反圈地的法令,试图以各种方式阻挠圈地。由于圈地导致了游民,使社会显得不稳定,另外国王们也担心兵源枯竭、租税减少,所以当时英国政府对圈地持反对而不是支持态度。

此外,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上述时期圈地中的暴力程度到底如何呢?事实上,圈地中存在暴力情况,但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耸人听闻。许多历史学家,如英国学者帕利泽(Palliser)、屈维廉(G.M.Trevelyan)等人都曾指出15—17世纪的英国早期圈地多数是以协商的方式进行的,是通过农民自己的积极合作而实现的,协议圈地的情况是相当普遍的。

因此,可以比较肯定地说,《乌托邦》中所谓的“羊吃人”之说仅仅是文学的修辞,而不能作为信史来看待。《牛津英国通史》的编撰者提到圈地运动时说:“文学作品所描写的在都铎时期活跃的土地市场,培养了一批榨取穷人血汗的贪婪的新资产阶级的看法是言过其实的。”

圈地运动的实质,是化旧的封建土地所有制为新的土地个人私有制,变旧的庄园式经营模式为新的农场式经营模式,使传统农业转型为近代产业化农业。这是英国农业史上的一次革命,大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研究认为圈地比敞地经济效益可提高50%),对英国近代化转型至关重要。在转型过程中存在暴力和不公正现象,这是应该谴责的,但历史实际不像某些著作宣称的那么血腥、罪恶。

我们接受了许多观念,但这些观念可能与真实的历史不符。圈地运动的真实历史告诉我们:“原始积累”是经济发展的必经阶段或正常现象的观念是应该纠正的。实际上,“原始积累”是一个观念的产物,英国历史上并不存在那么血腥、罪恶的“原始积累”。如果一个社会存在“原始积累”现象,那只能说明出现了偏差,社会转型埋有隐患。

“汉姆生年”招致强烈批评

8月4日是挪威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克努特·汉姆生(1859-1952)诞辰150周年的纪念日。挪威政府已将2009年命名为“汉姆生年”,中央银行首次发行了汉姆生纪念币,耗资2000万美元、六层高的汉姆生中心揭幕在即,汉姆生国际学术大会即将召开,27卷本的汉姆生文集亦将出版,另有多场展览和演出正在举行。

然而,致力于大屠杀历史教育的瓦伦贝里国际基金会就纪念活动强烈批评了挪威政府,指出不能忘记汉姆生是“纳粹政权的狂热支持者”,而且“死不悔改”。挪威今年刚刚就任27国参加的大屠杀教育国际特别工作团的主席国,主办这样的庆祝活动更加令人难以理解。该组织指责“汉姆生年”的纪念活动破坏了国际社会对大屠杀的认知努力。

1940年,德军入侵挪威,汉姆生公开呼吁同胞“扔下武器回家。德国人正在为我们全体而战斗,以粉碎英国加诸我国人民的暴政。”战争期间,他亲往拜会希特勒与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甚至将所获的诺贝尔奖章作为礼物,赠与后者。希特勒自杀后,他赶写悼文,追颂20世纪头号恶魔是“一位勇士、人类的勇士,传扬全世界公义福音的先知”。

以色列《耶路撒冷邮报》提醒读者,不要忘记挪威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西格丽德·温塞特,如同“汉姆生的道德反照”,温塞特女士始终是纳粹的坚定反对者。“20世纪40年代,温塞特和汉姆生做出了各自的选择:温塞特与善并肩,汉姆生与恶为伍。”文章写道,“今天挪威也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敬畏大屠杀的记忆,要么加以亵渎。二者不可兼得。”

王建勋:精心设计的美国宪政

人渴望自由,但人又是一种社会动物。人能否既享有个体自由又与他人和平相处,一直是个难题,因为人具有弱点,有些弱点甚至是致命的,包括贪婪、嫉妒和野心。如果人们打算自由而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他们需要“发明”适当的规则,建立适当的政治组织,以定纷止争,防止野心的过度膨胀。然而,在人类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在大部分国家里,人们都没有这么幸运;相反,他们长期生活在暴力、战争、杀戮和奴役之中,其政治组织要么是征服和强力的结果,要么是一不小心的产物。

那么,人们能否逃脱暴力杀戮和偶然事件的命运?能否掌控自己的未来?两百二十余年前,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在《联邦党人文集》(一译《联邦主义者文集》)中向刚独立不久的北美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类社会能否真正通过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来建立一个良好的政府,还是他们永远注定要靠机遇和强力来决定他们的政治组织。”毋庸置疑,汉密尔顿在提出这个问题时是非常严肃的,因为他不想让人类的悲剧在北美重演。并且,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美利坚人明白这个问题的分量,因为刚刚脱离大英帝国的他们十分渴望保住来之不易的自由。无论如何,他们都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运用理性的力量追求幸福的生活。

就这样,一群向往自由的人开始在新大陆“有预谋地”进行一场“伟大的实验”(托克维尔语),通过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精心设计一个良好的政府,制定一部适当的宪法,建立一个永久共和国。他们知道,只有通过考察历史上的政体形式和制度安排,认真分析其利弊得失,借鉴已有的政府理论并进行大胆创新,理性地做出适当的选择,才可能设计出一部优良的宪法,建立一个自由的共和国。他们考察了自古希腊至中世纪威尼斯再到近代英格兰的政治组织和制度安排,研究了自亚里士多德至洛克再到孟德斯鸠的政治理论和立宪思想,运用其卓越的想象力进行了制度和理论创新,设计了建立一个宪制安排。尽管18世纪以前的政治理论和政治实践表明,只有在一个小国才能建立一个自由的共和国,但作为“美国宪法之父”的麦迪逊却发现,在一个大国建立一个自由的共和国不仅是可行的,而且还有诸多有利之处。这种洞见诞生了一种新的政体理论———联邦主义或者复合共和国(com -pound republic)。

美国人建立自由共和国的“实验”成功了。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立宪者的深思熟虑和精心设计,依赖于美国人的理性思考和自由选择。尽管美利坚合众国或许不是第一个理性设计的政治产物,但它是第一个精心构思并持续存在二百余年的宪政自由共同体。这告诉我们,渴望自由的人们应该放弃通过强力或者偶然事件建立政府的念头,应该相信人类有限的理性和反思力量,汲取人类立宪史上的经验和教训,设计和构想一个优良的政体。

经验表明,靠机遇或者强力很难建立一个理想的政体,因为机遇不会眷顾没有准备的头脑,而强力则只能导致暴动和奴役。

美国的政治实验表明,当一群人想要自由而和平地生活在一起时,他们最好认真反思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不幸,并运用理性的力量设计一部适当的宪法,确立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则;当政治纷争在不同的群体之间兴起时,他们在宪法确立的基本原则下和平解决,而不是诉诸武力,一方征服另一方。通过适当的制度设计,宪法为权力的行使厘定边界,使得任何掌握权力的个人或者群体都无法凭藉公共暴力压制他人甚至将他人置于死地,并且,滥用权力者会被和平地取而代之,甚至会受到中立司法的审判。宪法政治意味着暴力运用不再是社会治理的常态,意味着和平理性成为冲突解决的主要特征。在宪法政治下,和平才有可能,自由才有希望。当然,宪法必须是人们在自愿同意基础上订立的圣约(covenant),是一个共同体中全体成员的基本共识,而非一些人或一些群体为了压制他人而擅定的规则,或者为了装点门面而发布的空文。

无论如何,美国宪政都是一群人为了自由而和平地生活在一起而精心设计的产物,是一群人为了建立一个永久的共和国而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的结果。凭藉理性设计的宪法,美国人掌握了自己的政治命运,不再受暴力冲突和偶然事件的摆布。这不但给美国带来了令人艳羡的自由与秩序,而且给美国带来了经久不衰的繁荣与稳定。如果有人想要了解美利坚崛起的奥秘,他(她)不应忽略精心设计的美国宪法,因为它是美利坚政治生活的灵魂。

值得一提的是,表面上看起来,精心设计的美国宪政似乎与博拉尼(M ichael Polanyi)和哈耶克所推崇的“自生自发秩序”有些龃龉。实际上,这二者之间丝毫没有矛盾之处。博拉尼和哈耶克所说的“自生自发秩序”是从社会秩序的整体意义上而言的,即无法通过理性的设计建构整个社会的秩序,正如波普所说的整全性“社会工程”一样,因为人的理性和知识是有限的。而运用理性能力设计政治运作的框架和基本原则———宪法,根本不是在设计整个社会秩序,而是在为人们的政治行为提供一个行动指南。从这个意义上讲,自生自发的秩序与制度和规则的精心设计并无抵牾之处。实际上,良好的制度安排和宪法规则通常不是纯粹自生自发的产物,而是精心设计的结果,正如美国的宪法一样。

政治:从非暴力到公民不服从

和暴力一样,非暴力(nonviolence)算不上新生事物。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暴力与非暴力相互联系,彼此之间不存在明显的界限。并且,在多数情况下大多数人以非暴力的方式进行着交往。但是,非暴力从未像暴力被人视为政治领域的灵丹妙药———有人甚至将暴力与人类起源联系在一起,认为暴力是社会进化的必要工具。萨特就宣称:“暴力如同阿喀琉斯的长矛,能治愈它自己造成的伤口”。而从历史的角度看,非暴力即便在少数宗教中是不可违反的律令,也仅适用于超脱世界里的信徒,从未真正成为世俗社会的信念,更没有成为政治中的基本原则。

暴力曾经被视为文明的一部分。以它为原料,人类社会生产士兵、强盗、游侠和骑士,生产男人气质、英雄气概,也生产《荷马史诗》、《水浒传》和《堂·吉诃德》。但是如今,暴力正遭遇越来越多的蔑视,相反非暴力却受人青睐,这是为什么?

马克思承认,暴力在人类历史中的确起过作用,但扮演的是二流角色———摧毁旧有社会制度的根本力量不是暴力,而是制度内部固有的诸多矛盾。他还说过,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以暴力镇压为主的统治,只会在革命之后存在很短的时期。因为暴力不会导致一个新社会的产生,就像“剧痛虽然发生在婴儿诞生之前,但并非剧痛导致了婴儿的诞生”。(《关于暴力的思考》,汉娜·阿伦特著)

不仅是马克思一人,在他之前和之后的不少学者都意识到,暴力除了具有破坏性、残酷性和盲目性等显而易见的特征外,其本质缺陷乃是缺乏建设性和创造性。人们意识到,那种“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想法是短视而愚蠢的,实际上,从暴力中产生不了多少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雷蒙·阿隆曾对那些痴迷于暴力的人大浇冷水。他说:“政治还没有发现避免暴力的秘诀。但是,暴力一旦自认为服务于历史的真理和绝对的真理,它就会成为更加惨无人道的东西。”(《知识分子的鸦片》,译林出版社)而孟德斯鸠早就发现,暴力的产物只能是暴力,越是依靠暴力的统治越是脆弱。正是基于对暴力不断加深的认识,人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暴力的反面———非暴力。更为激进的观点依然来自阿伦特。她说:“暴力与非暴力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一意孤行地想要毁灭旧事物,而后者关心的主要是如何创造新事物”。

不过,将暴力与非暴力做极端区分可能正是后者的政治实践起步甚晚的原因之一。绝对非暴力的主张可能适用于个体,例如大卫·梭罗那一类有坚定信仰的人。但是要让它成为普通大众的信念却很困难。实际上,只是当日益强大的民族国家更加有效地垄断了暴力工具的背景下,圣雄甘地和马丁·路德·金领导的非暴力运动才真正成为可能。同时在这一过程中,所谓非暴力的内容才得以充实完善,成为一个全新的政治原则,那就是“公民不服从”(civil disobedience)。

“公民不服从”一词源于梭罗最著名的论文标题,但他并没有给出一个严格的定义。罗尔斯则将其定义为:“一种公开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的、又是政治性的违反法律的行为。其目的通常是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发生一种改变。通过这种方式的行动,一个人诉诸共同体多数人的正义感,宣称按照他们经过深思熟虑的观点,自由和平等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合作原则此刻没有受到尊重。”(《西方公民不服从的传统》,何怀宏编,吉林人民出版社)

在这一定义中,罗尔斯强调了这么几点。首先,“公民不服从”是一种公开的违法行为,虽然是出自良心的违法。因此行动者不仅要理性的判断后果,还要甘受惩罚。其次,它是一种政治行为,是由政治原则,而非个人道德原则和宗教原则来指导的,针对拥有政治权力的多数(譬如政府)实施的行为。最后,它是一种非暴力的行为。是在尝试其它合法手段无效的情况下才采取的行动,是在忠诚于法律的基础之上的对法律的不服从。

然而也有人认为,“公民不服从”在是否使用暴力的立场上并不完全等同于“非暴力行为”(nonviolent action),只是尽量避免和减少暴力的使用。因为任何社会运动总是激烈的,具有一定张力的集体行为。事实上,连甘地也承认,非暴力并不意味着在自卫当中、或者在防止他人即刻的致命攻击时不使用暴力。

那么,公民不服从在什么样的社会里才可能呢?很明显,就像阿伦特所说,只有当甘地的非暴力运动遇到的是英国,而不是斯大林的俄罗斯、希特勒的德国,他才可能成功。(《一个战时的审美主义者》,中央编译出版社)

在我看来,阿伦特说的重点其实是权力与民众间的基本信任问题。什么叫信任?用查尔斯·蒂利的话讲,就是“指有意识地将自己珍贵的未来置于他人不当行为的风险之中,而风险则是由不确定性所造成的加倍威胁”。(《集体暴力的政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也就是说,只有存在基本信任的社会,公民不服从才是明智而合理的选择。

天下文事

●1974年凭借小说《假日》问鼎英国布克小说奖的作家斯丹利·弥德尔顿,因癌症于7月30日去世。

●英国作家伊安·麦克尤恩自称,下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将是一名诺贝尔物理奖得主。

●英国布克小说奖入围名单出炉后,虽然要等到10月才揭晓得主是谁,但英国博彩公司一致看好库切的新书《夏日》,而另一大热门则是老牌英国作家希拉里·曼泰尔。

●慕容雪村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曾在去年入围曼氏亚洲文学奖提名,最近,其英文版即将由澳大利亚的出版商发行。

●德国一群学者打算重印希特勒自传《我的奋斗》,用作学术研究,但遭到德国国家版权所有者的反对,反对者认为,重印该书无异于给极右势力“加油”。

●史上首次“沙特出版博览会”,于7月26日开幕,持续12天,150家沙特的出版商参展。

●一名91岁的苏格兰老太太,自1946年在当地小镇图书馆开始借书,迄今已经借下了两万五千多本书,平均每周借6本。

●伦敦西区一部以“海明威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为题材的音乐剧,提早了一个月被“腰斩”。

●上周末,小说《暮光之城》的“暮光会展”在美国达拉斯举行,门票供不应求,最终三千人参与,内容包括工作坊、问答单元,等等。

●披头士唱片《帕伯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有“摇滚史上最伟大专辑”之誉的,有本披露其制作全过程的传记正在写作中。

●迈克尔·杰克逊宠爱的猩猩“泡泡”,上周“完成”了其“回忆录”《我的秘密日记》,预计将于10月上市。

蔡淑芳:广场活碑之劫后记忆(四):6.4广场死寂(连载九)

 

(本文全部图片由原作者蔡淑芳提供给本站,转载请注明出处)

 

6.4广场死寂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六月四日凌晨,我跟马少方和梁二等约好,一起前往天安门广场了解情况,我坐在他们骑来的自行车尾,从北京饭店一直去到天安门,前往广场总指挥部的广播台帐篷外,守卫的同学和我认识的同学都很乐意给我汇报一些外围战况,希望我能够把消息往海外传递开去。同学说,六月三日晚上十时,戒严部队持冲锋枪在军事博物馆枪杀了一名姓李的北京师范学院女学生。有很多市民在冲突中受伤,有不少人已救不活了。他们估计打死打伤的已有好几十人了,最可恶的是即使前往救人的,都给打死。

他又说,有很多军队都是持着枪刀向群众冲过来进行廝杀的。刚好有同学走过来向广播台汇报,说凌晨零时二十分,有装甲车载着很多持机关枪的军兵,已驶往历史博物馆方向的路走去。广场上不时听到外围传来的枪声,有学生对我说,刚才有一名英国大使馆的参赞被打伤了。

凌晨零时四十分,守卫的同学表示,广播台要向北侧撤退了,因为军队已在四面八方把广场全面包围,可能会由东南侧方向进军。广播台这时候呼籲同学手挽手,肩并肩作非暴力的对抗。

广播员又激动地说:“人民军队向祖国孩子开枪了,同学们哭喊吧﹗静静地喊吧﹗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有新的一批年青的英雄们加进先烈的队伍中。”

保卫天安门广场统一指挥部又透过广播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强调他们会坚持和平、非暴力的方式保卫天安门.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和平请愿,请全体留在天安门的同学和市民们,向人民英雄纪念碑作最后的致礼.广播又呼籲同学要小心有便衣挑衅,请提高警惕。

凌晨一时,在广场东南侧不断有信号弹向天安门方向发射,信号弹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空闪光,散落。

一时十分,一位从医院跑回来的同学,身上沾满了受伤同学的鲜血,气急败坏地表示已经有十七个同学死了。他恳求守卫的同学让他进去广播台帐篷内汇报,好让他能及早通知广播员不要再作“不还手、不反抗”的呼籲了。虽然这同学获准进去,但他的意见却没被广播台接纳.

广播台继续广播,坚持绝不撤退,又表示要以鲜血来对抗独裁者的残暴,并且要向历史宣布他们会继续进行这场不屈不挠的斗争,要呼唤新生命,让同学们站起来。

前门口附近传来一轮枪声。接着有一位国家机关的领袖,通过广播向学生说了些激励的话﹕“没有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没有你们达不到的目的。”他还向广场上四位绝食者致意,又称李鹏等一帮人已成历史罪人,他希望士兵们不要做帮凶,不能对人民动用武力。

广播台又传达了来自市民的消息,表示在六里桥附近有几部装甲车冲过,把堵截军车的三名市民压死了。又宣布,防暴警察已经开实弹真枪,打死打伤很多人。不过,广播也报导了可喜的消息,说有些军兵已经倒戈了。

同学们听到这消息,都十分振奋,士气大增。广播台还播出一段说话,表示海内外共有五千多人声援学生,现在全体华人都团结起来了,希望广场上的人一起齐唱“龙的传人”。

广场上的歌声悲壮动人。而广场上空仍不断有信号弹发放诡异彩光,制造威吓恐怖的战场气氛。

凌晨一时二十五分,我离开了广播台,想了解广场四周的情况.群众已开始把汽水瓶拿出来做武器,不少纠察队手持木棍,铁管准备顽抗。刚好有一部公共汽车在人民大会堂门前的路口,从北到南经过,群众发现车上有解放军时,马上用汽水瓶向车掷去。

远离了广播台,遥遥的还微弱地听到广播,劝喻人民子弟兵不要为政府效力,枪口是不能对着人民的。又呼籲同学和群众,若手持武器,必须马上放下,不能动武。

从人民大会堂那边传出来的官方喇叭,经常掩盖了广场上学生的广播。官方喇叭的广播重复又重复地在四周响亮扬起,是戒严部队指挥部的紧急通告,宣布马上要把天安门清场,广播说:“天安门广场是我们伟大祖国首都北京的中心,是我国举行政治性集会和迎宾活动的重要场所,是新中国的象徵。但是,现在天安门广场已经成了极少数人制造动乱,传播谣言的市场。为了尽快恢复天安门广场的正常秩序,根据首都和全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和北京市人民政府关於在北京市部份地区实行戒严的第一号令,决定立即对天安门广场执行清场。一。凡在广场上的所有人员,听到广播必须立即撤离现场。二。如果有人违抗和拒不执行此通告,仍继续滞留广场,戒严部队有权採取一切手段予以强行处置。三。清场后,天安门广场由戒严部队严格管理。四。希望一切有爱国之心,不愿意国家动

乱的广大学生和群众,要积极配合戒严部队执行好清场任务。“

然而,无论这段紧急通告的广播如何宏亮地呼籲,不断地重播,广场上和外围四周的学生、市民和人群仍是会聚拢一起,没有散去,而且只要发现那里军队,学生、市民、工人便都会往那里跑,希望能尽最后一分力进行游说和围堵。很多学生都留在广场上不抗争,不还手;也有很多学生和工人组成敢死队,围坐在军队面前,维持秩序,提防冲突爆发,挑起事端。

从外围回到天安门广场的群众和同学对我说,外围的戒严部队全部都是持枪。他们不断地乱发枪,有橡皮子弹,也有实弹,但是两种子弹都同样会令人受伤、流血、致命。

有一位工人又对我说,从东面建国门来的坦克车压死了四个人;从长安街东西两路驶近的装甲车,也撞死了很多人。他又说,前门口的警察已被打退三次,有军车被推翻,群众抓住和打伤了好些军兵,但市民和同学己经很克制的了。其他市民也告诉我,不久前,有军车经过时,群众都是用石头掷击军车的;又说,前门放了很多催泪弹驱散人群。

我环顾天安门广场四周,对开的长安街已有好几个火堆,有人烧车,亦有人把工人自治联合会设在广场西北角的总部帐篷都放火烧掉了。

一时五十一分,天安门的西侧有戒严部队及坦克车驶到,军队胡乱发枪,枪声不绝於耳,群众为闪避乱弹而往后逃,有人倒地,有人赶忙救援。我躲在广场西北角的站岗亭后面避过枪林弹雨。

当时,我认识了一位中国《青年报》的男记者,他拿着微型录音机报导现场情况.枪声一停,他立刻拖着我的手往后跑到较安全的地方避开流弹。

二时,群众给无情无眼不断乱发过来的子弹吓怕了,枪声一响就往后跑,但边跑边喊打;枪声一停,便趁势再往前冲.连续不断的枪声四起,最后我和群众知道往前冲不管用,军队已经杀进来越来越迫近,只能往旁往后的地方躲避。一支精悍、无情的步兵,已在这个时候移进广场的西北角,静候进一步的行动。群众在地上砸砖,找石头,要向军队掷去。

没多久,军队又从路口撤到马路的一旁去。只见军队稍退一步,群众就向前进一步,面对不绝於耳的枪声响起,敢於再往前冲的人已明显地减少了。同时,大批坦克车已列队驶至路口。

二时十分,我失魂落魄地独个儿走进广场,看见天安门东面有装甲车停放,同时又听到该处传来连续不绝的枪声。官方清场的广播仍向市民发出警告,定性首都发生的是一场“反革命暴乱”,必须镇压。

二时二十二分,我目击了一个血流披面﹑受伤极重的学生被送到广场中央的急救站,受伤同学血流如注,地面血渍斑斑,医护人员初步急救及包紥伤口后,马上把他送离广场,由同学护送及抬去救护车。同学把广场上的钢牀拿来作担架,运走一个同学后,马上又搬来另一张钢牀备用。

一直以来,枪声没有停止过,人群遇险都会本能地逃散,很多人受伤,中弹倒地,同学马上涌上前抢救,由四、五个同学合力把伤者运走。

从东南建国门前来的军车越来越多,到二时三十分,有几队解放军很匆忙的一队一队由路口往历史博物馆方向跑去,他们全部手持武器、枪械,一直跑到历史博物馆前与先前已抵达的军兵汇合,并坐下来候命。学生敢死队立即调配人手集合过来,重新把军兵再次围住,誓死保卫天安门,而群众也没有恐惧地包围军队,保护学生。

二时四十分,我往南面方向走,因为东、西、北面都有枪声,只有南面较为平静.我想找电话亭报消息,在前门路口,群众已把公共汽车捣毁,以拦截军车,沿途还有很多围观的市民。有一位市民自动给我坐自行车尾,载我去找电话亭,又给我向其它市民筹集了很多零钱碎银,可惜摇了很多个电话也不通,那市民便陪我返回天安门广场。

路上,那市民对我说,他是从西单赶来的,西单很危险,死伤无数,枪击厉害。他说,亲眼目睹了四人被抬去,而且有发放过催泪弹,因为他在现场远处旁观也有被烟催泪的感觉.他又说,市民对军队冲击得很厉害,市民已忍无可忍。

另一位市民听到我们的交谈后,也趋近过来对我说:群众手无寸铁,而戒严部队则手持盾牌和武器与群众对立,群众被赶跑时,还一边跑,一边喊要打倒李鹏.他说,凶狠的军兵从木樨地过来,市民百姓甚至连老太太都走出来拦阻,但也给无情打倒,军人还用砖头来打人。他解开他的衣衫,给我看他被打后的伤痕。

回到广场,我隐约听到广场指挥部的呼籲:“纪念碑下的同学、全体的同学,请尽速到纪念碑集合。市民们,请你们也自动到纪念碑集合。”

三时十七分,四名知识界绝食代表在广场上的广播台发出了紧急呼籲,希望解放军能立刻放下武器,不要开枪对付手无寸铁的市民。代表说:“我们採取绝食静坐的方式,维护和平请愿的权利,想向政府表达同学的意愿,表达我们对政府进行军管的抗议.现在我们流在这里的血已经够多的了,不能再流的了,我们呼籲你们立即派代表到纪念碑下,我们的营地里来进行谈判,我们负责劝服同

学立即撤离天安门广场。否则,如果你们认为有必要,我们四个人去找你们进行谈判,也是完全可以,即尽速向你们的指挥部传达这个讯息,谢谢!“

广播停顿一会后,又续说:“同学们、市民们,请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现在血已经流得够多了,无论是解放军方面,还是学生方面,任何人多留一滴血,都是对中华民族的犯罪,我们呼籲你们马上派代表到纪念碑来进行谈判,必要的话,我们四人可以前往戒严总指挥部进行谈判,谢谢!”

三时三十分,我跟那市民分手,又独自前往历史博物馆前看军兵的动静,有数十名市民围住军兵,向他们苦苦相劝,说:“你们戒严来干嘛?好好保护学生多好!大家都是老百姓,不能这样横蛮的对待人民,很多人流血、死亡,他们之中也有可能是你们的亲属,你们当兵的到底是为什么?为了打自己人的吗?你们好丢人啊!”有些解放军表现得很不耐烦,大多都是无动於衷的,只有极少数是强忍着泪,为什么这些解放军会变得麻木不仁?

有学生对我说:“这些兵都失去理性,只服从上级的命令,他们只知道市民打他们,因为军队也有伤亡,所以他们打人民。”

我又再返回广场,听到前门那边有一阵巨响,像是炮轰.

四时正,天安门广场上的灯全都被截断电源,整个广场漆黑一片,充满了恐怖气氛和随时会有突袭的可能。

天安门四周再有枪声,广场指挥部在广播中说:“同学们,原地静坐,坚守广场,我们要看看政府最后的嘴脸,最后的面目是甚么!”随后便播放国际歌。在这歌声中,在这死亡随时会到临的关键时刻,我已忘记了自己,我只知道我这个多月来在北京的日日夜夜,都是和学生一起经历这场悲壮的历史时刻,我深深地感受到我也在这里成长了,在这次革命的洗礼中,我获得新生,我不怕死。也因此,到底要做历史的见证,抑或跟随他们一起壮烈牺牲,在我而言,已经别无选择。我走到一个帐篷的前面,坐在空置的钢牀上,亮起电筒,匆匆忙忙的写下遗书,个体的我早已消失在国家兴亡的大时代、大潮流中了。

四时二十五分,大多数的同学都已集中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有同学见我还一个人茫然若失地在广场上四处走动,很担心我的安危,一直跟着我,想保护我。在广场的东南面,有一大群市民、工人在广场南面走过来,他们齐声喊口号:“中国人,站起来﹗”他们喊了多遍,声音十分响亮,也叫人感动,因为他们在广场最危险的时候走进来,冒死也要来保护学生,与学生共存亡。

这时,来自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广播传出侯德健的声音,他说:“工人们、同学们、市民们,我是侯德健,我们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我们不能再流下去了。同学们、市民们、在场的全体的公民们,我敢说,我们现在已经取得了这一场运动的胜利了。直至到今天,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胜利了,同学们,我相信,我相信在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英。”

话未说完,群众便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们都不怕死。”群众马上应和:“对!”

“但是我们要死得有价值,我代表我们四位绝食的朋友同仁,没有经过同学的同意,我们作了一件事情,不论同学对我们作这事情有什么态度,我要把这事情告诉大家。我们刚刚到了纪念碑的北侧,天安门前面的部队里面,我们找到了部队的领导同志,我们希望不要再流血了。部队团中尉隶属51648部队,当中尉与我们接触以后,他请示了戒严总指挥部,同意全场的,所有的中华人民共和

国的公民们,平安的撤离现场。“

说到这里,群众大喊:“不撤!”

侯仍在说话:“我们没有替大家作这个决定,这个决定的权利不在我们绝食的四位同仁身上,这个的决定在大家的身上。我希望工人们、同学们、市民们,当我说完这番话以后,你们不要马上作出决定,请同学们想一想。”又说:“刚刚周舵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去的,请周老师也说几句。”

接着周舵在广播中发言,他说:“同学们,我们现在保留一滴血,将来我们的民主化进程就多一分希望。我们在座的,在天安门广场的全体同学、全体市民,都是我们全国的精英。我们已经答应部队尽快地劝服同学撤离广场。他们告诉我们,首先第一,他们已经收到上级的死命令,今天在清晨之前,必须清理好天安门广场,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也就是,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清理广场。

同学们,面临这样一种危急的形势,我们不能够再以赤手空拳去对抗四周全副武装的士兵了。现在已经没有再谈判、商量的余地了。

我们现在必须尽全力保存我们有限的力量,他们传达的檄文,是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开始行动,他们同意在南面留一条通道,我们希望,我们建议同学们以学校为单位,马上就组织撤离工作。我们有秩序地、安静地从南面撤离.现在是从我们自身开始体现民主精神的时候了,少数要服从多数。“

然后到刘晓波发言,他说:“同学们,同学们,我叫刘晓波,现在我们坚持的一贯原则是和平的、非暴力的。你们希望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民主。现在我们如果想争取民主,就要像周舵老师所说的那样,必须从我们每一个人自身开始,少数服从多数,这是最民主的原则,希望市民们能够冷静下来,这场学生运动离不开你们的支持、你们的爱护.你们坚定留在广场,证明了你们的勇敢,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你们已为学生作出巨大的牺牲,你们再作牺牲,我们於心不忍,你们能够保存下来,这是对中国民主的最大贡献.市民同志们,希望你们能够冷静下来,撤离广场。在天安门广场,我们已经到了最后关键性时刻,能够做一些具体的民主的事情,少数服从多数。我们呼籲全体市民、同学们,不要再加强广场的混乱.我们现在必须有秩序地、安全的,各校组织起来,撤离广场。任何牺牲,在现在都是不必要的,市民同志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冷静冷静.如果能够做到少数服从多数,全体大学生,全首都的公民,全体人民都会感谢你们。”

最后,侯德健又表示:“不管你们怎样看待我们所做的这个事情,我们希望我们能平平安安的离开这里.广场上所有的朋友们、所有的公民,我会到每一个有同学的地方去。不管是工人、市民、学生,我都要看到最后一个人离开这最危险的地方,我才会离开.”

刘晓波立刻表示﹕“侯德健代表了我们四人的共同信念,不到广场撤退到最后一人离开,我们四人也不会离开广场,希望大家协助我们,为了中国未来的民主,大家应该有秩序的撤离.”

周舵也表示同意的说:“我们完全赞成刚才侯德健和刘晓波所提出的意见,我们会坚持到最后一个撤离,我们希望同学们一定要尽全力说服那些感情激动的同学和市民们,他们确实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在感情上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我们向他们表示同胞的敬意。现在同学们一定要尽全力保护他们,说服他们和你们一起撤离,带着他们回到你们的学校,给他们安定好情绪,和他们做朋

友,和他们结成生死之交。同学们,现在尽快马上进行行动。“

侯再补充地说﹕“我们没有为同学做这个决定,我们把我们的话说完了,我们希望同学们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之后,自己为自己作出决定来。”讲完后,有群众鼓掌,但还有很多人说:“不撤!一定要保卫广场。”

四时四十分,广场上的灯再又重亮起来,戒严部队已开始戒备,准备进佔广场。

一位工人自治联会的常委也通过广播发出呼籲,他说:“同学们、市民们、工人们,刚才一路以来的枪杀,已经流了很多血了,戒严部队马上就要来清场,他们已经向人民剐了一刀,他们剐了一刀以后,他们还有第二刀,我们留在这里只是无谓牺牲。”

有群众随即应和地喊:“对!”

他续说:“同学们,我认为有些同学坚持留在这儿是对他们抱有一种幻想的表现,他们已经毫无人性了,我们不要作无谓牺牲。(群众鼓掌。)留在这里是无谓的牺牲,我们要保存、保卫自己的力量,现在马上要撤离了。”

保卫天安门广场总指挥部接着透过广播宣佈:“首先,请同学们安静下来,这里是广场指挥部,为保卫广场的指挥部,敢请各位同学坐下来,就地坐下来,安静的,手挽手坐下,大家先冷静一下,让大家考虑一下。同学们,手拉手,不要分散,我们安静思考一下,考虑目前的形势,和我们应该採取的新行动和方案。现在关於撤还是留的决定权,在我们广场上每一个人用生命、用头脑思考,是牵涉到广场上的每一个公民的决定。”

有群众说:“不要走!”

刘晓波再一次发言:“同学们,在这次运动中,北京市的市民们、工人同胞们,给予我们的学生很大的支持,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的运动是不会获得成功的。现在广场的同学们,安全地撤离,比较有保护的。关键是市民们、工人同胞们,我们希望全体同学、全体大学生,担负起保护市民、保护工人同志们的任务,现在我们最大的希望是广场上的每一个人能够安全地离开广场,希望广大的同学们,在这关键时刻,能够保护市民、保护工人。我们呼籲全体大学生,在这关键时刻,我们要齐心合力地保护市民,保护工人们,向天安门的南面有秩序地撤退。”

最后,高新也发表了讲话:“在这里,我们四人已经向广大同学、市民、工人发出呼籲,希望大家明确当前的形势,现在天安门广场只有东南角还可以撤离.在这一个多月的民主运动中,广大的工人、市民,为保护我们的爱国大学生,流的汗、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再不能流血了,再不能流血了。希望我们广大的大学生,现在和市民、工人积极配合,大家集合在一起,大家有秩序地撤退,大

家都冷静地考虑一下,谢谢大家。“

他又补充一句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七点之前,部队必须清理广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不能再流血了!谢谢大家,请大家务必冷静.请工人、市民、广大的爱国同学们,请你们务必冷静.”

广播又传来广场指挥部的发言:“撤留的决定权是在於我们在场的每一个公民的,每一个公民都有自己的决定权。”在同学们为撤留问题作决定时,广场上又扬起从人民大会堂传来的,官方的,整夜重复不断的戒严部队紧急清场通告的广播。

四时四十五分,第一批戒严部队已经潜进广场,穿越到广场上的帐篷前面,向人民英雄纪念碑进发,这批军兵荷枪实弹,以作战对敌的姿势,冲锋陷阵的杀入,持枪威吓坐在前面的同学,并且还有阵阵枪声,同学仍喊:“不可还手。”

我是不断听到有啪啪哒哒的枪声,军队肯定是一路都有开枪的。其中一个持枪的军兵向我所站的方向走过来。我当时站在接近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的东北面,这军兵恃势凌人,大肆破坏广场上学生竖起的旗帜,狠狠地把折断的旗桿扔走,又喝令所有人都要坐下。

有一个本来想走向前的市民,也只得听命地折回,但是以充满讽剌的口吻,回来向其他市民说:“人民军队为人民,真棒!真棒!大家鼓掌,真威风啊!”群众也竟真的鼓起掌来,以反讽的形式欢迎解放军进驻广场。

那边远处传来学生们唱的国际歌声,近我这边的市民也呼应的一起和唱。只见这批冲锋的戒严部队,有少部份在旁戒备,唯恐静坐学生骚乱;而另一大批则已向前冲开一条奔向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路,直迫上第三层,持枪的军兵不断开枪,在纪念碑下面的学生、市民齐喊:“人民军队,不打人民。”群众越喊越齐,越喊越有力。

但枪声还是不绝,那时纪念碑上的喇叭传来了十分微弱的广播,说:“广场上的军兵们,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养育你们,你们的枪口对着人民??”余音未了,军兵们便不断向着纪念碑开枪,射击挂在碑上的喇叭,啪啪哒哒发了很多子弹,扫射得纪念碑迸出火花四起,广播声音中止,刹那的寂静过后,市民和学生激动地大喊:“不许打纪念碑。”

四时五十分,学生开始从纪念碑的台阶向南撒退,戒严部队已佔领了纪念碑的第三层,把围在纪念碑前面的布条、横额、旗帜、帐篷全部捣毁、破坏,肆意地践踏,而且还继续不断地开枪。

这时候,我向纪念碑北面前方朝西走,想走到最紧张的前线去面对坦克,这时重遇马少方,他问我:“是否赶着要走?”

我说:“没有。”

他说:“那么你赶快走吧!”

但我想知道西面的情况,再往前走,另一位同学杨朝晖说:“进我们的队伍来。”我本想拒绝,但他们已腾出空位,硬把我拉进他们的队伍中,说:“进来吧,拜託你,别乱走了。”同学又说:“要提防他们放催泪弹。”

五时正,坦克车已开进广场,官方的广播说:“爱国的同学市民们,请与戒严部队合作,恢复国家正常秩序。”又说:“全体市民们,首都现在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

学生群众是那么安静地,绝不还手地坐在这块庄严的、神圣的国家首都中心地,但坦克车却辗过广场上所有的帐篷,不理会里面到底是否还有人留守;又推倒民主女神像,任意破坏和蹂躏.坦克车队一直驶向前,一直驶近静坐同学的面前,在坦克车队后面,还有大批戒严部队从东、西两侧快步地向前移近。

同学说:“真了不起,中国的军队!”又说:“压死了一批老百姓了,手无寸铁的啊!”

有同学在坦克车进来时,鼓掌地说:“欢迎啊!欢迎!”另一位同学认为太胡闹了,喝止说:“不要拍手!坐下!”

啪啪的枪声继续响过不停,唤我加入队伍中的马少方要我撤退,而杨朝晖也喝令要我往后撤退,我不愿意,我想跟他们一起共同进退。但是他向后面的同学说:“让开,让开,让这女孩进去!把她拉进出!这里很危险呀!”

我不理会他们的劝退,坚持要共进退。对着坦克车,他们勇敢的说:“来吧!”但看到我还留在这里,便向后面的同学呼喝:

“他妈的,我叫你们让开,让这女孩进里面去。”又对我说:“还在干嘛呀!看呀!你快往后撤,催泪瓦斯要打了!”

一排排坦克驶到前面,一列列戒严部队已经迫近,枪声又啪啪哒哒的响起来。

学生开始很有秩序地一批批往后撤退,轮到我们站起来往后撤退时,大家都手挽手唱国际歌,有人还举起胜利的手势向着戒严部队,但给在旁互相扶持的同学制止了,因为这些戒严部队军兵木无表情,在地上拾起折毁帐篷后的木棍,驱赶和挥打学生。

然后还再有枪声,大家都希望是向天空打的。

有同学一边撤,一边说:“谁说要撤的?”一女同学回答说:“他们不是刚才说了嘛!”那同学说:“谁说的,他们坐着,让他们赶走撤退,气死人了!老百姓死了好几百人了,就是让他们抬出去也不愿意被抬走的啊!”

撤离广场的队伍本来很整齐,很有秩序,但戒严部队不给同学时间,既驱赶过来推挤同学,又拿木棍乱棒挥打过来,把撤离的队伍冲散。我们这排算是最接近坦克的队伍被冲击得溃散凌乱,我们被迫挤到窄窄的灌木丛和矮铁栏边,没路可退。同学们极其克制地,恐防会有人踩人的情况发生,不断大喊:“不要乱,不要挤!”、“拉着手,慢慢走!”、“不许打人!”。

我们这一排被冲散后,人人都接连捱了好几棍追过来的军兵无情的棒打推压。混乱中我被挤进灌木丛里倒下来,尾随着我的同学也要倒过来压踩我,他说:“别挤了!哎呀!我倒下了!别挤了﹗我起不来了!”同学往旁边推挤,他们跌倒过来后再起身被推涌出去,但我被压倒后,没来得及站起来,只好爬着绕过混乱的人脚钻出去。

这时,军兵已在四方八面紧紧的围拢过来。不是说过留下南面一条通路的吗?当我们跟着大队向南撤退时,坦克、军队都在四周包围,戒严部队的年青军兵恶狠狠的挡在我们前面,我一面跑,一面跌倒,跟同学们四散逃命,军兵总要贴近过来连番追打,给经过他们面前的每个被打散又狼狈地又跌又爬又跑的同学,狠狠地用木棍挥打和驱赶.我们不敢停下来,边跑边捱打的,我又再跌倒时,军兵趋前打了我两棍,幸好没有受伤,但也很痛。他们是用力挥打,毫不留情,很多同学都被挤倒,被打得头破血流,鲜血还喷在我的身上。

赶快跑出来之后,我只知道已逃过大难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很难过,眼眶充满了泪水,他们扶着受伤、流血、悲哀、愤怒的同学继续撤离.

广场的东南面,历史博物馆附近不断有救护车把受伤同学载走,同学持着各自的旗号寻找失散了的同校同学,并继续往南走,他们说要继续游行。有一女同学在路旁淒厉地、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也感到颓然迷茫,这恐怖的一夜谁能受得了?!我随着同学的队伍很失落、很悲痛地一起走,再度碰上曾经保护我、拉我归队的马少方,他们手挽手,肩并肩的前行,在心情凝重和沉默无奈的悲痛中,他唤我一起同行,继续向前走,但旁边的杨朝晖激动的说:“我累了,我不能走,我不要走,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死在这里,我不能离开天安门和广场上的同学.”同学不让他激动,强行扶他离开.

五时三十分,我跟他们的队伍分手了。回头看天安门最后的一眼,戒严部队已全部冲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包围住各层,而我知道同学都撤出了,但最后坚守在帐篷、坚持不愿撤退、或者撤退时跌倒爬不起来的有多少人?他们会有甚么遭遇?我已无法知道。我不敢,也不能再走进天安门广场,去了解到底清场的死伤情况,我不得不离开广场了。

我找到电话亭摇了个电话报消息、报平安,但电话还是接不通。我又看到另一队戒严部队从学生撤离的方向涌过来,他们似乎不那么凶悍,但一直向天安门方向跑,有些人避开他们,也有些群众极为愤怒地想用石块袭击他们,有老婆婆在旁喊着:“不要打了!”我转左向前门东大街走,实在很惶惑迷惘,也失去了方向感,只觉得真的很痛很累,想截停自行车,但街道上人车稀疏,终於见到一男一女经过,女的自愿载我,男的也一路相陪。经过前门北京市公安局,军兵都坐在地上,附近地面满布砖块石头,相信凌晨以来的一整晚夜,这里肯定有过激战。

我们下车绕道走过,军兵没有拦阻,沿途明显地冷清和没有路人经过.再往前走,人声嘈杂起来,说前面有军队从地下铁冲上来。男的说要先行一步看个究竟,女的继续载我时跟我交谈,说她是《北京日报》的记者。她说她认得我也是记者,因为在五月四日新闻界出来游行时见过我,而且我也好像曾经採访过她。她说:他们已没办法做新闻,报社都给军事管制、严格封锁,而《北京日报》是最糟透的报纸。

一段路后,我们发现路旁有人受伤,望过去时,赫然发现竟就是先行一步的男子,载我的女记者很忧心地停下来看他,他的眼给石头击中,流很多血。女的眼眶都红了,泪掉下了,我们想办法带他去安全地方,他说:“没事,我没事,幸好没击中眼睛,只是皮外伤。”

后来,男的还一手掩眼,一手驾自行车往北京医院求医.我跟他俩分手了,便步行回北京饭店。在长安街上,有被焚烧了的公共汽车,拦在路中央。有一部中型公共汽车经过时,群众要乘客下车,然后愤怒地击打汽车玻璃,是谁激怒了群众?是谁制造了这场动乱?到底这场血债要由谁来偿还?北京这五十多天以来,最克制、最善良、最和平、最非暴力的北京市民,在戒严令下还努力保持首都秩序井然,市民和市民之间,市民和学生之间,谁也不怪责谁,他们从来没有乘机打、砸、抢、烧,从来没有给政府找到制造动乱的把柄。但在这场血腥屠杀的日子里,他们忍无可忍,他们眼见死的死、伤的伤,人民手无寸铁,学子一片丹心,以为可以劝服军兵不进行这场杀戳,但结果换来甚么呢?

回到酒店,我平安了。我的平安有何意义?外面很多人牺牲了,我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的同事说,要全体记者撤离北京回香港。我说:我还有未办完的事,我要留下来。我颓然地躺下休息了一会儿,在广场一起撤出来的同学打电话给我,说从天安门向南撤的同学,给军队包围,他们没路好走,有同学给打死了。

之后,又接到一个电话,说北京大学的学生纠察队凌晨在学院路给军队乱

枪扫射,死亡人数至少有一千人,戒严部队准备军管学校了。

天啊!我们敬佩的、勇敢的、坚毅的北大学生惨遭屠杀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呀!然后,民族学院亦有同学来电告诉我,他的学校亦有无数学生死伤,二十人一队的纠察队只有数人回来,大家还在统计有多少人失踪。他说,他亲眼目睹学生敢死队在堵军车时一排排被扫射倒下。又说,有一位清华博士生去救一名解放军时,也给军队开枪杀死了。他继续报告情况,说:军队很残忍,把学生驱赶

到路边靠墙,然后逐个用枪管上的刀刺死。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他亲眼看到,而且他去救同学,他身上衣服全都沾满同学的血。

我跟这同学很熟,他本来还认为政府是对的,同学坚守广场是过份了一点.这天早上,他在电话中对我说,他对这政府彻底失望了,他不知道还可以做甚么,也许他会回家乡.他又说:据他所知,这些戒严部队都是给上级下了一道死命令,若未能在清晨前完成任务,就会全部被枪毙。他还跟我说,有一名坦克车部队的军兵,在路上辗死了很多人,但他竟良心发现地走出坦克车,跪在地下,对群众说:“你们杀死我吧!我不能再这样杀人。”

最悲惨的事情,最恐怖的场面,竟都在六四这日发生了。我在北京饭店受惊发呆,从天安门广场那边还不时传来枪声,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一轮的密集枪声响过不停。

下午,我没法平静地留在酒店里,打算跑去医院看过究竟。我问司机能否陪我,他思索了一会,说:“行!”他在这夜里回不到家,家又没电话,他说自己有太太,有一个七个月大的宝宝。这夜,他在北京饭店的停车场通宵达旦,给横飞的子弹吓醒,他的出租车给子弹射穿了几个洞,他下车也不知道往哪儿躲避,饭店的人又不给他进,所以他说:“我也算是死里逃生的。”我问他:“陪我出去,不怕吗?”他没说甚么,用手在脖子上做出了自刎的姿势,勉强地笑说:“现在,人人都得往这想了!”我冒险,要他跟我冒险,太不应该,所以跟他说:“遇上危险,不要理会我,得马上跑。”他很从容,也不怕,有香港记者知道我外出,也决定联袂同行。

我们去了协和医院和北京医院,路上遇到人群,也不算是太紧张,他们三五成群的通报消息,对北京市变成这样都很震惊不安,伤痛难耐。到协和医院,问门前的医护人员到底有多少伤亡。他们说,死的有好几十人,伤的有好几百人,医院全挤满人,走廊都躺有很多伤者,医护人员不够用,他们也应付不来。到北京医院,我问坐在路旁的一名学生,他说,他负责把同学救护来这里,死伤人数无法估计,他看到军兵把屍体一个一个的叠起来,据他粗略的估计,各校大概会有五分之一学生是伤亡了。坐在医院前面,有人提到死伤者的惨状,又形容“开花弹”(达姆弹)的杀伤力,但我对军事武器没有一点常识,而且我也没有勇气和胆量,走进医院里面採访伤者抢救和屍体堆放的情况.

採访完了,我们离开医院,北京市成为一个危城,到处都充满杀机,大家匆匆忙忙的回去,我和司机走在后面。到北京饭店,司机想看看长安街的情况,我们一起又到街上蹓躂了一会儿,街头仍聚拢了很多人,我们朝天安门的方向前行,突然枪声响起,人群四散的逃窜.司机往后跑,我则攀过栏杆往北京饭店里钻,再往后跑去找司机.枪声停了,人群又停下不往后跑了。司机在不远处走过

来,笑我逃跑的本领比他高,我着他进来,他说不,还想再看,於是我又攀过栏杆出来跟他一起。

我们找个灯柱位,好能站得高些,想看看天安门到底变成怎么样,只见到人群跟远远的军队对峙,再远些的便甚么也看不到了。然而,近处却看到有三轮木板车把枪声过后,倒在地上的受伤者抬走。我和司机继续向前行,行了不多远,又有一阵枪声和紧接着人群惊恐的逃跑,我不想跑了,说:“回去吧,谁也不能过去的了。”於是,我们攀过栏杆回北京饭店,在饭店门前站了一会,有从天安门那边来的人说:“军队在烧屍体!”人们都很愤怒,都极憎恨这个竟用如此血腥的暴力手段来杀害自己同胞的政府。我对司机说:“幸好我没在广场死去,否则给毁屍灭迹,死得一文不值啊!”可我虽然没有死去,但却有很多人不幸地牺牲枉死;就算是不死的,也仍敢於冒死去顽抗,讨回血债,人们说:也许北京市会展开巷战了。

返回房间,给同事责备了一顿,但我和司机却相视苦笑。

黄昏,大家都在商量撤退的问题,初时以为英国领事馆会为我们提供人身安全的保护措施。收拾好行李,便打发司机回家,嘱他不要冒险.后来香港在北京的记者齐集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英国领事馆表示对香港记者的安危无能为力。据一些熟悉北京情况的记者表示,北京饭店是军队和市民都想霸佔的,是军事上佔有利位置的据点,所以预测这夜会有危险.他们有些打算到较远离长安大街的王府饭店过一夜,然后找车到机场去。其实,已有不少记者打算入夜前便到机场等候机位,但由於沿途的安全没法保证,所以这些撤走的计划给否定了。我们报馆的同事决定留在北京饭店,他们说,明天就一定要撤走。但我仍表示,我实在不想撤,我还想等同学的消息。

夜里,北大有同学打电话来,我向他求证是否有一千北大学生死了,他说,听到这个消息,但没法证实。但据他在校内的调查,有几十名学生死了,二百多名学生失踪,不知去向及生死未卜。他相信,夜里军队会佔据校园,逮捕学生领袖,但他们已决定绝不会还手,也不会抵抗。军队已经开枪和杀人了,到这么危急的关头,他们还坚持和平、非暴力的原则,我们祖国这么可爱的孩子,这政府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你们的爱国热忱?

我深深的希望死伤人数真的不是那么多,我很累了,躺在北京饭店的牀上,很快就昏睡过来。在这个死寂的夜里,我脑海恶梦连场,出现的景象是一辆辆驶过的军车和坦克,还有一排排倒下的学生,我一直都没有哭,泪流不出来。

中国,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到底倒退到哪里去?这么悽惨、残暴的屠杀,为甚么竟在一场爱国运动热潮和争取民主自由的激昂呼声中出现?为甚么要在中国历史上再写下这血腥的一页?这专制、独裁的政权,到底会怎样收拾这个不堪想像的残局?我深深的沉郁哀痛,期待着总有一天,报应会到来的。

崔卫平:欧洲精神

书名为《欧洲精神》[1],其讨论对却主要集中在三位东欧思想家身上,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们分别是来自波兰的诗人切斯洛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捷克的哲学家扬·帕托斯卡(Jan Patocka 1909-1977)和匈牙利的政治学家伊斯特万·毕波(István Bibó,1911-1979)。难道是这些人们,更加能够代表欧洲精神中最为重要的那些方面?他们关于欧洲的论述,如何更加中肯和更有权威?

诗人米沃什在中国有着广泛的读者,但是人们更多地记得他的荣誉——当他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正是中国从长期禁锢中恢复过来将眼光再度对准世界——而忽略了他所经历的苦难,尤其是他1951年他作为波兰驻巴黎外交官离任出走,给他带来了终生难以愈合的心理折磨,他自嘲地称自己为“一出道德剧的罪人”。

后两位需要介绍一下。帕托切克为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的弟子,1935年在胡塞尔家中过圣诞节时,胡塞尔送了他一只阅书架,而这个东西原先的主人是托马斯·马萨里克。此公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1918年)第一任总统,他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与胡塞尔同为莱比锡大学的学友,胡塞尔声称从他那里学到过很多东西,尤其是伦理的立场。这只阅书架的经历,则提示着某个传统的形成与延续。然而比他的老师更加不幸,帕托切克一生中只在课堂上待过七年,第一次因为纳粹关闭学校而打断,最后一次是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之后。1977年帕托切克于一次长长的审讯之后突发脑溢血去世。

匈牙利人毕波,虽然比帕托切克晚去世两年,但是同样也没有见着柏林墙的倒塌,一生中“怀才不遇”的时间居多。然而,在他个人的历史上毕竟有过两度辉煌的阶段:第一个是战后的1945年到1948年,他参与了战后匈牙利的重建,在联合政府的内政部长任上工作了三年。不久斯大林主义者上台,他被贬为图书馆馆员。1956年11月在纳吉的联合政府中,他被任命为国务部长,不幸的是这回他只干了三天,随后被雪藏至终。他关于“政治歇斯底里症”的幻象分析,在“9·11”之后重新被人们发现其价值。

这三个人经历了二十世纪这个地区的全部动荡和不幸,是多重灾难与苦难的目击者和承受者。适才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废墟中取得独立的这些小国家,很快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漩涡并被无情摧毁,而后在强国划分势力范围的游戏中,被置于苏联霸权及其高压政治之下,民族国家的正常发展进程被中断,财富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与破碎的外部现实相伴随,人们在精神道德方面也遭遇空前危机。

米兰·昆德拉曾用“命运”来称呼这种状况,这体现了一种无奈。然而,其他一批作家思想家却从这种处境中看出另外的问题所在:“第二欧洲”或“另一个欧洲”(均为诗人米沃什的发明)的问题,是与“第一欧洲”密不可分的:不仅是它的悲惨处境直接与“第一欧洲”有关,而且其社会机构及其运作,折射和凸显了“第一欧洲”所存在的那些根本问题。因而他们思考东欧的问题,始终是将西欧一并考虑在内的。在接受诺贝尔奖的答谢词上,米沃什说道:“这使得我们,第二欧洲的居民们,有机会深入20世纪的黑暗纵深处”。除了这三个人,书中还涉及到在这个维度进行思考的其他作家,早期的如卡夫卡、恰佩克,晚近的有捷克小说家伊万·克里玛,波兰哲学家克拉科夫斯基、社会学家鲍曼、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等人。担任过捷克总统的剧作家哈维尔不止一次地提醒西方人,在当时捷克斯洛伐克发生的,只不过是西方世界的一面“镜子”,一个“记事本”,一副夸张了的“漫画”。

深陷黑暗当中,便有可能带来真正的哲学思考,开启那些被遗忘了的思想源泉。1935年在德国已经被封口的胡塞尔,应他的学生帕托切克邀请来布拉格的演讲中,曾经预言“欧洲的未来无非走向两端,要么在仇恨和野蛮中沉沦,要么在哲学的精神中重生”,那么来自被遮蔽的东欧的这些人们,当他们必须与日常现实保持距离时,所提供的正是这样一种“哲学精神”。

这是米沃什写在1943年的一首诗:

华沙的驯马场附近

一个美好的春日晚间

传来轻快的乐声

从犹太区传来的炮声

淹没在这旋律中

夫妇们跳起来

高高飞向晴朗的天空

从着火的屋子吹来的风

带来了黑色的碎片

这些飘向驯马场的碎片

被人群在布满尘埃的空气中抓住

女孩子们的裙子

被热风吹得飞起来

人们幸福地笑着

在华沙这个美丽的星期天[……]

其中有两个强烈对比的场景:一个是犹太区的炮声及其带来的黑色碎片,着火的房子吹来滚烫的风;另一个面是在驯马场这个娱乐场所的欢腾景象,轻快的乐声,人们笑着跳着,将不远处的惨烈淹没在悠扬的旋律当中。有人怀疑诗人所描写的是否真实。刚刚去世的波兰哲学家克拉科夫斯基的回忆提供了一种确凿无疑的佐证:“那时我每天都去市中心,我记得这个马术表演场,就在火光冲天的犹太区的围墙边。从那可以听到爆炸声,风夹带着碎纸片或者还在燃烧的衣服吹过来,表演场上的人就玩这个——有时他们能成功地抓到一小截风中的什么东西——这一切都在一种无忧无虑的气氛中。类似的事情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便是当时波兰人对于发生在身边悲剧的态度:冷漠、犬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时的米沃什本人正在参加地下抵抗组织的活动,同胞的这种袖手旁观尖锐地刺痛了他,让他觉得面对眼前的悲剧,每一个人都是有责任的:“曾在大屠杀时期亲历过这片土地足够让我自我审判,我是有罪的”。对波兰人的这个批评,也可运用到当时欧洲其他国家的人们身上,尤其是那些政客。只要大火还没有烧着自己的房屋,人们便采取一味忍让、退让的态度,即所谓“绥靖”政策。看上去这是一种务实的、理性主义的态度,但的的确确帮助推进了将自己也身陷其中的黑暗。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变得如此世故和屈从?仿佛在心里砌上一道矮墙,用以阻挡他人,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米沃什得出了两个观察:其一与波兰的某个传统有关——天主教团体以及集体英雄主义,在它们强调为“集体存在负责”时,拒绝了对于“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类负责”。而这个传统很快又以另外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米沃什称之为“黑格尔式的蜇伤”,即“历史必然性”的诡计。

在所谓“历史的规律”面前,人们被动员需要放弃来自内心的犹豫和迟疑,抛弃了千百年来人类赖以生存的善与恶的基本观念;而在埋葬了自己的良心之后,代之而起的是被历史大潮激发出来的野心;遵从变化的规律,顺应时代的潮流,其结果是,“历史可以代替道德”。人们的行为变得像鲍曼所说的:“没有任何内在的价值:它们既不是根本的道德也不是根本的不道德。”米沃什观察四十年代末与五十年代初许多波兰知识分子的表现,写成了那本著名的《被禁锢的头脑》。其中有一篇叫做《伽玛:历史的奴隶》,讲述了一个诗人外交官,如何运用“历史决定论”解决了他个人的道德难题。雅斯贝尔斯1953年为此所作的序言中写道,在历史面前,“正是以人的姿态出现的可能性本身受到质疑。”

为了这样的历史进步,一个人就必须扯断过去,一个革命者就必须“无所顾虑”,一个知识分子就必须在组织和良心之间做出选择(答案只有一个)。形而上的焦虑被看得见眼前的利益所取代,吸引个人作出牺牲的是未来世界的许诺,所有这些奇思异想都不仅仅产生于东欧,而脆弱的东欧则是这些“超个人的意识形态”的“实验场”。针对此,米沃什提出的方案是,回到人类基本的善恶观念,“要学会听任自己被顾虑和迟疑所击败”。

在历史的车轮面前,他决定不走了,决定采取一种“扎根”的态度:宁愿原地不动,甚至陷溺于沉默无语当中,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记忆拿来兑换一点小钱。《被禁锢的头脑》还有一篇主人公叫做阿尔法,战前是一位天主教小说家,在一个右派的圈子里获得影响;然而战后摇身一变,一马当先成了首席意识形态作家。期间的过渡是一本关于华沙大屠杀的小说。而在米沃什看来,如此迅速地将悲惨隐忍的东西处理得光滑流畅,恰恰缺少了一种忠诚而更近乎一种背叛。即使后来到了美国很长时间,米沃什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经历:“不,我永远也不会那些擦去自己经历、抛弃自己过去而变成死人的人们,即使他们试图利用知识分子式的骗术让人们相信他们还活着。我有自己的根,在那儿、在东欧,永远如此。”他再三流露出一种乡愁情结,却从来没有将“家乡”与“国家”等同起来。在他看来,家乡是具体的,国家这是抽象的,对于家乡的回忆是一种记忆,记忆是人的一种责任。为了抽象的理念而修改记忆,这是不道德的。

对“根”的强调,对过去的执着,对于伦理以及旧美德的重视,看重个体生命到了虔诚的地步,这些看似保守的方面使得米沃什有些像那位俄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起陀氏的庞大和庞杂,米沃什显得更加纯洁和清晰,那是一种身处灰色地带才感到舒坦自然的单纯。它不会使人陷入情感枯竭的状态,而是保持了对于世界和他人的内在温度。而这些正是由“第二欧洲”所保存,能够提供给“第一欧洲”的。

比起米沃什感到自己是来自“欧洲之外的欧洲人”,而扬·帕托切克则从始终认为自己属于这片大陆,愿意不惜代价保护她的精神价值和完整。因而他始终是欧洲文明的整个背景之上,观察其总体变化。不仅是捷克,他所看到的西欧情景同样令人难以乐观。当注意到战后大批欧洲知识分子成了斯大林主义者,他感到十分惘然。1950年底于米沃什流亡法国的同一天,他写信给朋友、法国数学家和哲学家罗伯特·坎贝,以一种悲哀的口吻说道:“你们以及你们的西欧朋友们都是(或者不如说”应该是“)人类最精致、最深刻、最真实的遗产的拥有者。你们拥有了一切技术手段,你们应该负起责任,但你们的道德合法性去了哪里?我们生活在欧洲进行自我毁灭的时代。”

1968年苏军入侵之后,捷克人发明一个词汇“面包时代”,来称呼其后差不多将近十年的沉闷时期。从表面上看,这个期间社会很稳定,生产指标在上升,人们的物质水平得到改观,然而人们并没有幸福感及安全感,在一切平静景象的底部,蹲伏着“恐惧”二字。人们按照压力最小的方向输出自己的能量,知道哪些事情能够关心而哪些事情必须回避。在以“日常生活”为理由的同时,人们抽空了其赖以支持的道德根基。通常被视为不可侵犯的日常生活的秩序,很可能是一种自我贬低的框架及自我矮化的理由。

在帕托切克看来,这种生活脱离了欧洲文化的源泉。欧洲文化的特点远非于满足温饱,远非固守自己的身体,伺候身体的需要将之奉若神明,恰恰相反,她更体现为一种“灵魂的忧虑”,有关人的超越性、有关真实与自由、人的尊严和责任、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人自身的意义及精神的意义,是这些构成欧洲文化传统的伟大部分。而所有这些有关价值的考虑,则是对于日常生活的质疑和反思。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当下的问题,将身处其中的困境,表述为一场有关伦理和人类意义的斗争,帕托切克的这些想法,在东欧杰出知识分子中引起深深共鸣,或者说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克拉科夫斯基在八十年代,同样也将欧洲文化归结为“具有自我质问精神”与“自我反省技巧”的文化。

比他年轻35岁的哈维尔完全继承了本民族这位哲学前辈的思想。哈维尔的那篇《无权者的权力》有一个副标题,则是题献给帕托切克的。其中强调在日常生活的表面背后,存在着一个“隐藏的层面”:那是摆脱了谎言之后的“真实的层面”,是在剥离虚假之后的“道德的层面”,也是去掉冷漠之后的“责任的层面”,因而冲突是在每个人自己的生活与非人性的机制之间展开,而不是着眼于政治权力。远在波兰的米奇尼克在身陷囹圄(1982)时,也表述道:“于是你发现自己陷入一场与他们之间的哲学辩论,辩论围绕着你生命的意义,他们生命的无意义,以及每个人如何被赋予存在的意义。”

片面推崇“有用”和“功能”,强调“效率”和“增长率”,这在当今西方文明中,也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许多西方人同样不在乎寻找人自身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而停留于以技术发展的框架来规定自己生活的框架,满足于技术进步带来的消费主义。所谓“科学技术”往往打着“客观化”的名义,在这种“客观化”的潮流面前,人们在生活世界所有那些复杂性的方面,有关良心、根基、道德善恶这类东西,都被看作是“主观的”,是一种“累赘”,最好将之锁在“个人私密的浴室”(哈维尔语)当中,否则便不能跟上飞速旋转的周围世界。而实际情况是,如果人与科学的关系被扭曲,对于技术的运用缺乏富有意义的目标,那么新的发明本身则有可能演变为盲目和野蛮的力量,它会摆脱人类的控制而成为一种真正的“主观意志”。

技术时代的权力到底如何?帕托切克提醒人们——当政治的问题被归结为技术(包括法律)的问题,而技术的问题则交付给专家及他们的机构来解决,那么这样的机构会演变成官僚主义的庞大怪物,具体的人们在其中只是接受命令和服从,他们对于整个系统的目的性和前景一无所知,整天与文件打交道也变得与真实的世界没有关系,那些有血有肉的人们只是一个个抽象的数字和一堆堆文件的影子,因为失去了人的尺度,这样的机构变得没有目标,它按照自己的本性朝向非人的方向:“匿名、独裁、有功能性但无目的性,由一群身份越来越不公开的人所控制”。到头来机构中的人们又被这样的机构所控制,他们同样动弹不得:“机构不再受人约束,而是自行其事了。”这个本质上是封闭的系统,它并且缺少任何自我更新的力量,因而在面对真实世界时,系统中不同位置上的人们同样没有把握,他们惶恐不安,其体验到的恐惧比普通人更甚。

将个人贬为无个性、无血肉的存在,“意识形态”在其中也发挥着一个突出作用。帕托切克指出,“意识形态”是从外部看待人类成员,把他看作“总体复杂的权力体系中已经被确定的力量”,被用于实现既定的社会目标;在意识形态的表述中,个人的身份认同变成了在体制内的认同,在体制之外个人则毫无意义。

如同鲍曼进一步指出的:“道德被简单地等同于成为一个效率高并且认真的好工人或好专家。”

帕托切克不仅仅是批判家,而是勇敢地提出了自己一套修正方案——将“灵魂的忧虑演绎成生命的计划:通过自己富有道德和责任感的行为,面向那个真实、责任、美丽与公平的世界。去世前五天,他写下了这样发聋振聩的句子,他以自己生命的代价实践了它们(重号为引者所加):

我们需要的是最根本的东西,而不单单是技术或工具;是源于自身的伦理,而非由环境强加的无条件的道德;……道德并不是用来服务社会的,它存在的意义在于让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不应由人按照自己的需求和愿望来定义道德秩序,相反地,应该是道德定义人……。

我们行动的动机不再仅仅局限于恐惧或是对物质生活的追求,而应该着眼于对人的优越性的尊重,对义务和共同价值概念的认同。更重要的是,应该明白,为了达到如此崇高的目标,我们将不得不随时准备面对不公正的待遇,甚至严酷的身体摧残。

简洁地说,帕托切克的人道主义在于——人是一种道德的动物,人在何种程度上是有道德的,才在何种程度上符合人的定义。人若不能满足他的道德冲动和追求道德目标,那么他则仍然处于人的水平线之下。同样,缺乏道德目标的政治,则是与人为敌的政治。帕托切克因此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的苏格拉底”。

在匈牙利人毕波的视野中,历史拥有一个重要地位。匈牙利曾经长期受控于三个帝国(俄罗斯、奥地利、奥斯曼),毕波本人也亲身目睹了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匈牙利社会所经历的种种乱象:首任共和国(1918)仅仅存活5个月,号称为“社会主义”的第二任也只有133天,其后是反犹的军事政权,从1920年起开始,便限制犹太人进入高等院校,有关法令甚至拥有不小的群众基础。这使得这个国家迅速陷入了纳粹主义的泥潭,成了第三帝国的附庸,不久又沦落于斯大林主义的势力范围,继续扮演卫星国的角色。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其中少数政治人物的操纵是十分关键的,但问题是大多数人怎么就乖乖地听从那些煽动性的蛊惑?听命于那些充满仇恨并且继续培养仇恨的话语?最终将偏执与暴力当作唯一的出路?毕波用“政治上的歇斯底里症”来称呼某种“热情”。而这种歇斯底里症的根源和出发点来自何方?在大量观察的基础之上,运用霍布斯以及斯宾诺莎的学说,毕波得出的结论是——源自恐惧。他是少数将人类情感置入政治框架的天才人物之一。

从本体论上来说,人类是唯一知道自己终将会死的生物。了解这一点可以成为创造性工作的来源,也可能成为破坏性力量的源泉。恐惧可以激发幻想,幻想则引起更大的恐惧。而这种“热情”一经激发,便有可能在人们的生活之外独立发展,像某种怪物脱离了人的主体自我生长。而在中东欧,恰恰有着丰富的土壤,来喂养这种非理性的感情。在《关于东欧小国的苦难》的系列文章中,毕波分析道:这个地区的小国家时时面临着其版图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危险,要不就是不同程度上归顺于一个大国,因而出现一种畸变的政治文化——将倾向将一切与受辱有关的论题和国家荣誉联系起来,对任何少数人提出的有分裂国家意图的要求特别敏感,习惯性地认为自己一贯受害于大国,怨恨心理占了上风。

而一个人(或一群人)一旦被“受害者”的情感所充塞,他以“受害者”当作自己的身份认同,那么出于强化他的这种地位,他便需要想象自己仍然处于受害之中,加害者就在不远的近处,随时准备对他发动攻击,或许已经动手了——他感到不安全,脚底下的地面在摇晃,其身后一个阴谋接着一个更大的阴谋。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便不能够培养其恰当的责任感,不能感到需要对于本民族不那么辉煌的事情承担责任。一切都是别人的过错。

于是“恐惧”成了人们真正的身份。在东欧,某人因为某种恐惧,他因而属于某个民族或者国家。不同的恐惧造成不同的民族认同及民族差异。而它们合起来又拥有一个共同身份,那就是“反民主的民族主义”。这些国家的领导人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获得成功:将所有的国民加在一起,用以驱除他们个人感到的惶惶不安。事情就是这样走向悖论:一方面,民族解放的旗帜释放着民主和自由的要求,另一方面,国家的最高利益又在限制国民自身的权利,导致个人的极不自由。这就是为什么东欧的民族主义势力,总是能够靠渲染民族反抗或压迫,来反对政治民主和多元化,从而采取排除异己的政策。对于国民来说,他们所处的悲剧在于:一方面他们需要强大的国家来保护自己,另一方面,他们在这种“保护”中深受削弱甚至被抽空。毕波悲哀地写道:“事实上他们原本就不可能承受一种没有恐惧的政治生活。”

这种歇斯底里症通常是以集体的形式爆发出来,始终是互相传染和互相分享的。它显然不是仅仅存在于“恶人”身上,而是“恶人”主要的牟利对象。症状的来源往往与历史有关,然而一旦发作起来,身处其中的人们则不论过去与今天,稍近的与遥远的,全都混作一团,由此形成一个自身的封闭系统:整个群体在幻想的解决方案中躲藏起来,以逃避现实世界的攻击。结果是人们与现实的关系越来越不真实,与自己的关系也越来越虚伪。所有政治歇斯底里症都伴随着一个症状:错误的自我评价的倾向。而国家与民主的关系陷入紊乱,在今天绝不仅仅限于东欧小国。由于集体的存在,恐惧已经在西方世界蔓延。该书作者在走笔至此时,认为这个分析适合于解释为什么俄罗斯大部分民众赞成普京在车臣所实行的实行自杀性屠杀政策。

而对外的这种封闭系统,很快在对内关系中同样复制出来。不同于人们一般所看到的——统治者运用恐惧进行统治,这只是说对了一半;实际上统治者本身也处于恐惧之中。仅仅按照民族认同建立起来的国家体制,公民的个人自由受到限制。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出发点,因而每一个公民都有可能是不服从的,是可疑的和需要对付的,结果导致不惜一切维持社会稳定,以牺牲自由来换取一致。于是恶性循环出现了——越是对公民实行强制,双方的恐惧感越增加;双方的恐惧感越增加,越是需要强制。此时社会处于一种奇怪的纠结状态:一方面,是忍声吞气,是羞耻感和被压抑感,另一方面,却是狂妄自大,骄傲自满,“对于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都无动于衷。”

如何打破这个恶性循环?毕波给出的方案是:第一,道德现实主义的重建;第二,引进“人类尊严”的概念,朝向“平等的尊严”而努力。道德现实主义的核心在于勇于承担责任。想要破除封闭的系统带来的丧失现实感,那么恢复现实感的做法是恢复责任感,责任感是现实感的基础。1948年底,战争刚刚结束不久,毕波即大胆地发表了一篇文章,指出匈牙利社会必须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他指的是1941年至1945年间,由于治安部队所犯的一系列暴行,超过50万的匈牙利犹太人在军队劳教所或集中营丧命。有人考虑到民族的整体形象,不希望重提这不光彩的一页。也有人希望提及自己当时如何帮助犹太人。毕波指出:“不要用这些孤立的英勇行为来挽救集体的荣誉。”

他以坚决的口气写道:

“如果我们对某些行为负有责任,我们必须承担起这些责任,不能推诿,这是让我们变成成熟的民族的唯一方法,建立起我们自己的道德规范的唯一道路。我们必须知道,就长远来看,世界对我们的评价、将我们与其他民族相比较时放入天平的砝码,……在于我们确认自己的责任时认真的态度与决心。”

关于平等的尊严原则,毕波的想法与今天的社群主义十分接近,即承认那些被忽视和轻视的公民(社群)身份,给予平等的关注,这与普遍主义的原则并不相悖。“平等的尊严”,这是一个信念。从这个立场看过去,毕波认为需要对自身历史和自己的团体持有一种批评的态度。而比较起少数民族来,多数民族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应该迈出第一步,主动接近对方并理解他们的历史,理解他们受到压制的现实处境,并希望对方也能够做出同样的举动,以责任感对抗恐惧,以尊严感代替怯懦自卑。

令毕波感到忧虑的是,战后匈牙利国家与社会通过一种缄默的协议,竭尽全力“将责任推到少数政治家或刽子手身上,回避他们自己的责任”。在毕波看来,这种可耻的态度证实了他在研究中一再重复的观点——“在迫害犹太人的问题上,对良知的省察与对责任的追究都没有真正进行过”。他关于道德罪责的立场,非常接近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相关看法,可惜的他的同时代人很少有人认真听进他的声音。

而为了尊严,则必须免除一切仇恨。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在于论及尊严,并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些人们的特权;实际上尊严永远是一个整体,是同一个尊严而且是不可分割的。不管以何种方式去羞辱一个人,羞辱者自己不会从中得到尊严感,而是同样蒙受了耻辱。毕波写道:“当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学会并记住人类的尊严是唯一且不可分割的,它就没有资格抱怨其尊严受到了损害。想要生活在一个他们自身及亲友的尊严受到保护社会里的那些人们,必须开始这样看待问题:不管实际受害人是谁——不论是区第一法官、木匠,庄园主、犹太人、共产党人或者某个教派成员,任何侵犯人类尊严的行为与社会中每个人息息相关。”他提醒他的同胞——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屈服于限制犹太人的法令?而当嘲弄人类尊严的行为最终导致大屠杀,我们当中的每个人作出了怎样的反应?“

这就是人们从历史中应该学到的东西。“从我们自身经验得到升华的第一个条件,是以我们消除自身恐惧的能力为基础的。”尽管实际现实是如此强差人意。毕波相信:“我不相信历史上有百分之一百注定的事;我相信有一些机会需要抓住,不然就可能被错过。”

在上述这些思想家眼中,“欧洲”首先是一种责任感,而非一种命运。所谓“欧洲精神”,也远非着眼于一种“历史荣誉感”,而是在对于自身历史的反省中进一步被发掘和得到表述——经历了纳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之后,在一种“道德破产”的条件下,如何重返人类生存的基本伦理,担当起自由与尊严不可分割的人类责任。

2009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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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欧洲精神——围绕切斯拉夫·米沃什,雅恩·帕托什卡和伊斯特万·毕波展开》,作者:亚历山德拉·莱

涅尔-拉瓦斯汀(法),译者:戴巧范炜炜翁珊珊吴幼梅,吉林出版集团,2009年7月。关于这本书豆瓣的地址:http://www.douban.com/subject/3865918/

邵燕祥:何满子:特立独行的人与文

何满子

满子本色是诗人。1998年春,他写了《开八秩自寿两律求和柬》:

坎壈一生,常忧非命;浑噩经年,竟开八秩。患难备尝,战乱亲更;能登中寿,亦堪自庆。才视袜线犹短,身较鸿毛益轻。劳体拂心,似天之将降大任;芜年荒月,胡帝之不佑斯文。昔尝自标独行无侣,不期归为小集团;今仍心许和而不同,甘作文学个体户。七十之年,曾叹臣之壮也窝囊极;今更耄矣,愈憾浪掷韶华不复回。聊占两律自寿,窃盼好事赐和。拙句抛砖,不吝还玉,不胜感祷。

垂暮光阴更骤催,浑浑噩噩八旬开。廉颇老矣犹乘马,陶潜归欤独举杯。秃笔何从排愤懑,长歌不足振虺尵。一生颠沛非由己,浪掷韶华不复回。

悬弧恰属绵羊岁,分合为时作宰牲。无得自然不患失,置之死地复逢生。播迁一世老方定,恩怨多端今乃明。仍有知心如许个,人间谁道乏真情。

我当时写了《奉和满子先生八十自寿诗》二首:

至今荷戟独行侠,昔日称名小集团。负轭盐车穷朔漠,校书海隅远文坛。辞章西汉夸双马,歌啸竹林只七贤。闻道汨罗江里水,流经笔管见微蓝。

集团有个又何妨,党锢千年忆范滂。或有高升或退隐,孰仍前进孰落荒。睥睨市井独慷慨,叹息光阴转杳茫。桑海孑遗康而寿,昂藏举酒不窝囊。

我与何满子先生过从不密,只是有事才通讯的朋友,见面机会不多,二三十年间,累计不超过十次。但我以为我和他的心是相通的。我读他写的书,文学评论研究可能没有读遍,但杂文集子差不多都读了。诗有唱和,文有呼应,也勉强可以攀为文章知己了吧。

坚守“我是我”

上世纪90年代初,林贤治拟办《散文与人》丛刊,嘱我约些稿子。满子写来的是《如果我是我》。此文层层剥笋,步步为营,先讲了在特殊年代里人们梦寐以求“如果我不是我”,即“宁不作我”的悲剧,指出“当人失去了自己,我不复为我时,所有的价值观可以听从摆布而随意颠倒,现成的理由是‘吾从众’”,“在神州大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神经病大地”。满子说:

我之所以为我,系于我有主体意识,我必须像忠实于人、忠实于世界那样忠实于我自己。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前,首先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己”。于是我才能心安理得,以我是我而欣慰,才有“宁作我”的自尊的执著。可叹的是,要做到“宁作我”,我行我素,宠辱不惊,虽千万人我往矣,实在不容易,很难很难。易卜生称颂孤独者是最强的人,正是痛感于独立特行之不易坚执。抗拒外力难,抱朴守素也难,何况生于斯世,还不仅仅是安贫乐道的问题,要守住“我是我”的防线,真须大勇者;能念兹在兹地提出“如果我是我”的自问,判定我该怎么说,怎么做,也已可算是称职的“人”了。完全失去了“我”,也就失去了“人”,当然仍不是称谓,而是实质。

是的,“如果我是我”,是一个严峻的命题。满子以他的为人和为文完成了“我是我”的坚守。他的所谓“独行无侣”,他的力求和而不同,他虽有“知心如许个”,却宁愿背向文坛,作“文学个体户”(以致他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后,所在地作协竟还说本地无一作家获奖,因为他不是作协会员,不计在“作家”之列),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行我素,言我所欲言。

满子有个他同代人多半没有的经历,就是少年时练习过八股文。“从旧的营垒中来”,他深知八股文的精神就是“代圣贤立言”,兜来兜去耍弄四书五经上那几句话,那诀窍就是孔夫子说的“述而不作”,是不必自己有什么见解的。满子反对这种八股文精神,他反其道而行之。无论做学问,写杂文,都有个“我”在,其独立思考、独立识见,同他独立的人格精神不可分。近有论者评述也是去年逝世的诗人彭燕郊,称颂这位同遭“反胡风”政治迫害的老诗人,具有“独立的精神立场”,两者庶几近之,虽说各自表现亦有不同。

提倡打笔仗

满子的笔管里流着汨罗江水,他坚执着屈原式的“发愤以抒情”或如他自己说的“排愤懑”,但他一般不止于情绪性的挥发,可怨可怒,而不忘“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文章学传统。他也有情不能已的时候,矫枉过正或显偏激,但仍然是言论生态的一环。所谓“深刻的片面”,某些情况下也许竟胜于平庸的全面,客观上足以激发争议,使真理愈辩愈明,至少聊备一说,打破官方主导超稳定的舆论一律或是民间舆论自发的一边倒,有助于考验乃至培育“异议正常”和“尊重(并保护)少数”的氛围。他写过《文学争执还是诉诸笔墨明智》,提倡“打笔仗”,以解决文人论世评文的“参商”,申说此理甚详。

满子不止一次指点过我杂文中某些观点的天真而近迂,那么他果然会相信这个呼吁能有多大的实效吗?无非是要求扩大言论空间,减少行政权力和长官意志的干预,也不过是“不说白不说”,知其不可而为之罢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主动或被动打的笔仗,以致逼得鲁迅“横站”的,大体有文献保存下来了。还有一些与鲁迅无关的笔仗,近年也正由有心人拂去尘封。1940年代国统区的各样笔仗,作为报人和学人的何满子,都曾目击或亲经的。只是1950年代截止到1955年“反胡风”和1957年“反右派”致满子落难时,实际上已经没有双向的“笔仗”可言,有的是指挥刀下发出的大批判,甚至假借法律名义以至直接诉诸政治暴力对“思想犯”的“实际解决”。后来的二十多年固毋论矣。因此“文革”以后,满子似略无踌躇,就投入发言。以我当时的印象,他在1980年发表的《道德、时代思潮与爱情》对张洁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所作评论,分析透辟,逻辑严密,所见远远高于当时参与评骘的“正反”双方,显示了他厚积多年的功力,不因二十年的尘埋而稍弱。同年写的《现实主义的小说和非现实主义的评论——近年来〈红楼梦〉的研究现象一瞥》,次年为纪念吴敬梓诞生280周年写的《吴敬梓是对时代和对他自己的战胜者》,在当时都是发人所未曾发的谠论。后来他在文化批评中对相当大量市场化娱乐性读物(以言情和武侠小说为主)的严厉指斥,也早在1982年《论庸俗》等篇中就已定调,而其观点的形成则可在他一系列对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专著中溯其源流。满子不是故步自封、抱残守缺者,但他也不是随时跟风逐势之辈。他自然赞成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这却不意谓他首肯市场经济对精神价值的侵犯,更不会对诸多这类现象默不作声。

评周扬与舒芜

满子自知他的处境。关于文化批评,他说,他写出来的,不免是些“背时的”话头,如现实主义和鲁迅传统之类,“很容易惹时下新才子的嫌”。其实,即使“现实主义和鲁迅传统之类”有其历史的局限,但在勘破“新才子”们的真面目时还是够用的。满子有《文人活得很累》一文,说:一种是为争当大众情人而累,一种是为儿童强装大人而累,一种是为不甘寂寞没话找话而累,此外,还有为无故寻愁觅恨而累,为窥风测向而累,为制造轰动效应而累,为赶新潮而累,为炒自己炒得不露痕迹而累……总之是鲁迅所说“借革命以营私”的变种,争做官场或商场的帮闲而已。满子活画出这路人的体态和眼神。鲁迅杂文“砭锢弊常取类型”,满子也正是这样。

对周扬和舒芜,满子的态度可以说“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矣,他就此为文既是作文化批评,也是作社会政治批评。固然,这里有围绕胡风一案的恩怨,但更要看到,在这里,被点名的个人是作为一种社会角色的符号甚至是“等而上之”者的代号而存在。他的《宜粗不宜细》一文,对所谓“宜粗不宜细”作了自己的诠释:“评论人物的是非功过,包括文人的是非功过,要从历史这本大账来评衡,不管其人从别的方面说来有这好那好,主要的和基本的就要看其人在应肯定的或应否定的历史中所起的作用如何?这也是‘宜粗不宜细’之道。”“如周扬,说好说坏的都有。但从历史作用论人物,十七年(邵按,即指从1949年建国至1966年”文革“)中的一条‘左’的文艺路线最终导致文艺荒漠,作为文艺负责人的周扬的功与过,正面或反面就可一言而决。否则,叫什么历史唯物论,叫什么以历史观点评价人物?全是废话。”不是强调区分本质和主流么?不是要区别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么?这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更可以说是“快刀斩乱麻”了。

当然,满子也无意叫周扬负他所不能负的责任。他只是点名点到周扬为止。他在《与邵燕祥议点名》和《以良知呼唤同代人的良知》两文中,一再说到曹禺名剧《日出》虚写了一个满台阴影无所不在、迄未出场却是全剧关键人物的恶霸金八,始终没有露面,然而呼之欲出,满子指出剧作家这一极具匠心的表现手法,较之“关键人物都应直写其名”的主张,可以说是另一路的“史笔”。

满子1998年写过一篇《同感于李辉和绿原》,因二人文中只写了受害者一方而未及一语于加害者,受到求全者的责备,满子为之辩护时回忆说,1983年某次他和已故的聂绀弩争辩胡风冤案中“交出私信”的责任时,绀弩说世人专门责怪犹大而不问总督是不对的。“他说这话当然另有一番感慨。我复述了赫鲁晓夫的故事(参见文末注),说那时,以及还是‘格鲁吉亚化’的当时,谁敢责怪总督呢?只有责怪犹大来泄忿”。所谓犹大,不过是总督的代号,正如“四人帮”在人们心目中早就成为封建法西斯主义及其体制的代号,并不限于“王张江姚”四个具体的人了。

捍卫鲁迅

满子对于贬损鲁迅的人,无论是操“文革”文风写官样文章的“帮忙”文人,还是从另一边鸣鞭示警的小文人,都不吝其疾恶如仇的健笔。前者如提倡所谓杂文只能以“歌颂”为基调而不宜进行“批判”的“新基调杂文”论一伙,其实是不值一驳的;后者则如有一人竟说鲁迅后期是“病中鲁迅”,是“鲁迅后期感染的‘新基调病态’,带来一场历时半个世纪的杂文的悲哀”,这个加之于鲁迅的破坏杂文的罪名不小,而其根据就是鲁迅晚年对中共的同情和“对苏俄革命的全盘赞同,奋力歌颂”。此人欲抑先扬地说:“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学者,一个杂文家,特别是作为中华民族魂的代表,他是否可以根据中外历史规律而预测苏俄的发展,从而对这新生事物的呐喊有所保留,有所警钟(原文如此)呢?以他的胆识才智,完全应该是可以的。可惜他没有。”这就成了大张挞伐的理由。满子在申说鲁迅后期杂文成就的同时,也把这样胡说八道的苛责(时髦说法是酷评)保留下来,可算得“立此存照”吧。

满子于鲁迅后期杂文中,格外推许《病后杂谈》、《阿金》、《题未定草》诸篇,以为哪个杂文家能写出这样的一篇,就堪千古不朽。看得出满子也是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他的杂文以文化批评居多,其社会批评或融入文化批评之中,或有确实按捺不住的激情,如谈血亲交班,权力挪用,流氓当道,外行领导,也多用鲁迅笔法,“奴隶语言”,痛快淋漓后面有隐喻曲笔,嬉笑怒骂之中是兴观群怨。

勘破新才子的真面目

满子作文化批评,因有坚实的文史根柢,杂家的旁收博览,常能举重若轻,揭隐发微,触及要害。试举一例。针对一种指批评者与盗版者为合谋,说一个谋作家的财、一个毁作家的名,共同扼杀文化的妙论,满子转引了一个《黠妓斥盗》的佛经故事,起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寓言有趣,录如下:

昔有一娼,姿质平常。性擅魅惑,艳帜高张。

雅善辞令,风流名扬。颠倒众生,蝶浪蜂狂。

收敛夜度,缠头盈箱。子弟沉迷,父兄怨怅。

邻舍侧目,视为祸殃。群起咒责,惊动街坊。

此娼积怒,强自包荒。爱侬恋侬,是彼儿郎。

尔辈詈骂,于侬何伤。乃甚矜持,得意扬扬。

忽有一日,遭逢强梁。细软被劫,痛彻肝肠。

怒火填膺,怨忿盈腔。兼怀夙嫌,骂槐指桑。

痛诟盗贼,又诬善良。谓鄙己者,与盗同行。

里应外合,谋害娇娘。意在为己,构一屏障。

义形于色,冠冕堂皇。从此天下,谁敢平章。

如此黠妓,天下无双。

这个黠妓把指责她卖笑的邻人和盗窃她卖笑所积财富的强盗一锅煮,来堵指责者之口,满子说他“盗一下版”,称发上述妙论的文人为“黠文人”,“不亦宜乎!”

其实早在几年之前,此“黠文人”还是个小文人的时候,满子和拾风就曾对他进行批评,缘于他在为学生讲课中,不知是一时失言还是处心积虑,指责巴金在“文革”中表现软弱云云(大意如此,原话还要难听),而他在运动中却正是大批判组的红人,大有得便宜卖乖之概;彼时居高临下,此时还是居高临下,彼时所居者是权势制高点,此时还仿佛要占领道德制高点,满子和拾风忍无可忍了,但他们的文章,也不过是教他怎样做人,可惜这不是他所需要的,便如对牛弹琴了。

笔法直追鲁迅

有报人的杂文,有学人的杂文,前者多为时评,后者近文史随笔。满子作为杂文家,他融报人杂文和学人杂文于一炉,指点时事,针砭时弊,不限于就事论事,常能揭示沿革,理清脉络,且如梁启超“笔端常带感情”;而于书评序跋,叙事怀人,则往往扩大视野,纵贯古今,感发深广,而又迫近现实,拷问时流,笔法直追鲁迅。

在他的《论〈儒林外史〉》、《中古文人风采》、《中国爱情与两性关系——中国小说研究》等学术著作中,同样毫无八股气与学究气,既见其学养沃厚,复见其思维活跃,视角独特,且是面向当前来发言。

何满子先生的学术专著和杂文随笔,文体多样,异彩纷呈,而贯穿其间的是一派浩然之气,憎爱分明,心口如一。这使我想起他对尼采的评论,摒弃了尼采的超人理念和权力意志说,以及非理性的狂悖之后,推崇尼采对奴隶道德的彻底否定,对陈腐秩序的抨击,对麻木的庸众的恼恨,满子说,“这种人格力量和叛逆精神都值得珍视,特别在封建陋习尚未蜕尽的今日中国更是如此”。早年的鲁迅从尼采那里取得了冲击旧势力改革国民痼疾的精神力量,师从鲁迅的满子也该是从这一渠道接受了尼采的一些影响——属于积极方面的影响吧。

纪念满子先生,文字俱在,其人不远。让我们清点他的精神遗产,化为我们的精神财富:这一定是无私的先生所乐意看到的。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何满子小档案

何满子(1919-2009),原名孙承勋。著名杂文家。解放前历任衡阳《力报》记者、南京《大刚报》记者、天津《益世报》驻南京特派员。解放后,曾任《上海自由论坛晚报》总编辑、大众书店编辑、震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编辑、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早期从事美学与文艺理论研究,后治中国古代小说,兼治思想史、民俗等学科。已出版的专著有《艺术形式论》、《论〈儒林外史〉》、《汲古说林》、《中古文人风采》、《中国酒文化》、《中国爱情小说中的两性关系》及杂文随笔集共三十余种。

◎注释

在赫鲁晓夫揭露并批判斯大林的苏共二十大之后的某次苏共集会上,有人递条子质问赫在斯大林当政时为什么不起而反对他的独断,赫把纸条念了一遍,随即大声喊,这是谁递的条子,站出来!但没有人站出来。据说赫道:你们瞧,我们现在这样民主,无须恐惧的情况下,递条子的同志尚且不敢站出来;试想,在斯大林统治时期那种气氛中,有人胆敢站出来顶撞斯大林么?他的话得到会场鼓掌认同。

余秋雨名列民间中国坏人榜榜首

《新快报》讯国内首个由网友票选的“2008年度中国坏人”近日揭晓,在10名“2008年度中国坏人”名单中,余秋雨、赵忠祥、任志强名列榜首,还有20名获得“2008年度中国坏人”评选入围奖、70名获得“2008年度中国坏人”评选提名奖。

《新快报》报道,此次评选是在由中国抓坏人网(http://1990bbs.com/index.php)在广泛征求网民意见的基础上进行的,最后上榜者是在已公布的100名正式候选人中产生。按网民投票的票数多少排出“2008年度中国坏人”10人榜。此外,王兆山、范跑跑、成龙、朱巨龙位列4至7名,有意思的是,“发改委”、“统计局”、“城管”也榜上有名,分列8至10名。

据了解,“2008年度中国坏人”榜是中国第一个民间坏人榜,其主办方中国抓坏人网创办于2008年5月19日,由华东高校思政课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贾教授创办,旨在“说坏人,议坏人,抓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