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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坚持留守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
体力过度透支,这阵子我无惧军管镇压,却担心自己体弱昏倒。连续几个日夜的紧张焦虑,我精神睏倦,呆滞恍惚,身心疲劳,痠痛无力,感觉身不由己,沉重迷茫,惶惑晕眩,别真的病倒啊!
实在没法安静休息,惦念着广场,决定再去通宵守夜。香港记者大夥儿出发,都从大门出饭店的,我习惯在西门爬过栏杆跳出去,想避过一些监视跟踪的耳目。在长安街找自行车,一青年肯停车载我,交谈过后才知道他并非学生,而是内地记者。
到广场,我们出示证件之后,经过几重纠察关卡,到位於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广场总指挥部,听取透过喇叭发出的紧急呼籲:“若学生市民与解放军对峙,必须坚持和平非暴力,不还手、不反抗。我们并非一小撮,正义在人民的一边,北京没有发生动乱.同学们,切勿喊出过激口号,军兵不明真相,应避免发生误会。”
这时,“学运之声”的喇叭在嘈杂的背景声发出一段沙哑的宣布撤退的广播,吾尔开希代表北高联发言,建议广场学生撤退,因为形势严峻,戒严部队即将会到广场镇压,学运失败之后,学生领袖将会被捕,所以他希望同学们一起撤去使馆区静坐,保存实力。
撤退的消息十分震撼,广场同学鼓噪起来,议论纷纷。纪念碑东侧其他院校的广播台即时否定这项建议,高喊:“绝不撤退,绝不投降。”发言的同学说:“一定要坚持下去,有四百万的市民支持,绝不能撤。头可断,血可流,民主自由不可休,假如我们撤到使馆区,只会给政府找到借口。”
有一位曾绝食七天的女学生说:“我刚才返回广场时,看到很多市民都起来行动,群众在街头演讲,北京老百姓会保护我们的。为了人民,为了国家,绝不能撤。假如我们撤到使馆区,就只能保护广场上静坐的人,但外面很多拦截军车的学生和市民可怎样?我们绝不能撤。”
广场一片混乱,吾尔开希个人仓卒的决定,涣散了全体留在广场上的同学的士气和斗志,北高联的代表立即透过“学运之声”的广播,声明有关撤或留问题尚未讨论,请各院校委派代表到纪念碑进行民主表决.后来,广播强调目前形势并不危急,请大家保持安定,不要争论。
北高联的常委王超华以坚定的声音发表讲话,平伏广场同学的情绪,她说北高联并没有作出撤退的决定,请大定保持安静和镇定。表决进行时,广播不断向在场同学解释,没有作过撤退的决定,刚才关於撤退的发言只是个人意见,不代表北高联,请保持安定。
听说,吾尔开希因过度激动,给抬走了。我对吾尔开希再度表现盲目的个人英雄主义感到非常失望。我直觉认为撤退是卑劣的行为,而且去使馆区静坐是极不理智的。军队未到,广场学生已匆忙撤退,势必出现更难掌握的混乱场面,说不定军队正好借机到来镇压,更何况使馆区比广场更加敏感,是受国际法保护的外交重点地方。舍广场公共空间而闯入外国使节禁区,是罪加一等的严重捣乱
行为。更何况,成千上万的学生和市民已经守在前线,以身躯拦挡军车,怎么可能广场上的学生领袖,已身处安全的大后方,竟为个人的安危而撤退,放弃集体的民主抗争运动,这说得通吗?
表决应该完了,见程真和马少方离开,程真看见我,流着泪的说,吾尔开希是对的。我叫她振作,要继续斗争,不要哭。她留了一个签名在我的笔记簿上面,告知军队会来,嘱我四时前一定要撤,不要留在广场。
她和马没多说话就离开了。广播继续呼籲同学要冷静,原地坐下,说军队不会进入广场,请大家不要慌张。之后,人民解放军的指战员更向广场上的同学和市民讲话,请大家注意,要安定、克制下来,任何事态若发展下来,造成混乱,就会有可能採取行动,强行戒严。他保证,如果大家能够镇静,保持良好秩序,部队是不会採取任何暴力行动。
附近来了些游行队伍,大喊:“不许进场,反对戒严”的口号。广播又叫大家保持安静,并请群众一起唱国际歌。接近四时半了,没有发生甚么危急事情,也没发现军队有任何异动。广场喇叭传出广场学生高喊的集体誓言:“我们宣誓,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我们誓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共存亡。我们一定坚持到底,我们不会退缩.”然后广场全体同学又跟从学生领袖的带领齐喊口号:“为了祖国,为了明天,头可断,血可流,民主自由不可休,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换取共和国更美好的明天。”
充满激情的宣誓把广场混乱不安的局面平伏过来,血气方刚的大学生抖擞精神,以激烈的鼓掌声,重振士气。有同学继续在广播中发言:“同学们,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现在我们的运动不仅仅是大学生,而是全市人民和全国人民的斗争。同学们、市民同胞们,让我们斗争到底罢.”
然后“学运之声”广播台又分别由女声及男声广播,宣读紧急关头的声明:“现在民运已经转折到紧急关头,我们会坚持斗争到底,与广大学生、广大市民共同献身:(一)大家要维持秩序,紧守岗位;(二)坚持斗争到底;(三)坚持不撤离广场。”
振奋人心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市民代表也发言了:“我们全体市民与你们同在,我们与你们并肩作战到底,团结战斗,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胜利属於正义,胜利属於人民,人民万岁,民主万岁.”
最后王丹代表北高联发言:“同学们,我是王丹。我代表北高联宣佈,北高联是代表广大学生利益基础上的一个团体组织,任何人都不能以自己个人名义作出任何决定。北高联的决定是:今天我们绝不撤退,我们的信念是要坚持斗争到底,绝不退出广场,誓与市民共存亡。我们的宣言是:为了中国民主化进程,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我们以我们的热血和生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民主万岁,自由万岁.坚持斗争到底,绝不退出广场,誓与人民共存亡。”
天快亮了,军队没有入城闯进广场,当然也没来镇压学生。吾尔开希激动的宣佈撤退毁了他的声望。不过,这场运动,学生并没有把任何一个人视为领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想,即使任何一个所谓的学生领袖,作出了明显错误的决定,全体同学都会清醒地指出错误所在,并集体商议和决策应该如何坚持下去。
这夜,狼没有来,又虚惊了一埸,很大的折腾后,又平安地度过广场上的这一个晚上,大家总算能够松一口气了。清晨,在绝食车上熟睡的学生,好像不知道晚上曾经有过激烈紧张的争论,散开的同学有些爬上车顶静坐,有些席地躺卧车底下面,在宁静安然的气氛中,有清洁工人到来清理垃圾,广场真的很髒,很臭。
晨光曦微,广场上、街道上的民众,完成守夜,纷纷回家休息了。我只能在早上睡几个小时,醒来又赶着外出工作。先到天安门广场,又见军用直昇机在上空盘旋,投发传单,呼籲学生尽快撤离广场,表示还有许多渠道跟学生对话。学生凑热闹涌上前抢传单,白色的单张在空中缓缓散落在广场上每一个角落。同学抢过来后拿开来看,看完就揉成一团,说:“没什么好话。”
我拿不到传单,看见有一张在绝食车的车顶上,请同学帮我取来,到手后也没好好看一遍,继续观察北京市面的情况.街道的围拦挂满横额布条,其中有一条是北京印染厂写的,标语句子是:“毛有子上前线,周无子拚命干,赵有子搞彩电,邓有子搞募捐,人民有子谁管?”
把传单带返北京饭店,打算先传真回报馆.在饭店门前看到曾载我去看军车的三轮车伕,他在等客,但又不接客。我上前跟他打个招呼,他像等到想要等的人,很高兴的对我说:“小姐,我想载你去看坦克。”
这些天来,很多三轮车伕都在车上挂一个牌,说明义载学生。学生很受市民支持,而记者也很受市民尊重。我们都被感动了,本来我早就有打算再去双井那边看军车动静,由於市面的出租车已经局部恢复正常服务,我原可找相熟的出租车司机载我去远一点的城郊,但看见车伕那么热心,又刻意等我,不好意思推却,向同事交代一声,买了些饮品,就随他的三轮车去了。
三轮车缓慢地在街上走,北京城在戒严时期交通瘫痪,粮食物资供应不足,听说抢购现象十分严重,尤其是盐、油、蜡烛、火柴等必需品。我叫车伕顺道看看市场有否抢购现象,经过一些大街小巷,发觉萧条两日的北京城,好像回复正常,商店开门营业,照旧有买卖,没有出现抢购。
在天桥底的墙壁上,市民贴上标语:“疲累战术,突然袭击”、“你们在写历史”等字句。
到双井,看不到有学生和军车,都撤走了,不知到哪儿去?路口有些拦路的公共汽车,学生们把车厢内,当成纠察队总部及宣传队的联络站。
问路人知否哪儿尚有军车?有路人说:“东高地还有,而且是坦克。”问他有多远,他说:“不远,一个小时可以到吧!”
车伕的年纪应该有五十岁了,我问他是否想去,怕他辛苦。他说:“小姐,你想去,我一定会送你去。你看过坦克没有,没看过,我就载你去看。”
北京市日间天气非常炎热,烈日当空,我坐在有篷的座位内,而车伕则无遮挡地任由太阳照晒,还耗力地踏车,看到他汗流浃背,渗透了衬衣。见他口渴了,给他汽水,他说不解渴的。他停在路旁,去附近商店,请店主人给他开水。
从双井到东高地,路程非常远,由城市去到绿油油的市郊,车伕带我到一间小店吃饺子。下车时,他叮嘱我不要说自己是从香港来,更不要说是记者,他说:“你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你说深圳来,去旅游逛逛,人家会相信的。”
小店的主人和客人都在谈论北京城出现军队的罕见现象,又说天安门广场还有很多学生,都捱坏身体了。小店主人没去看过学生,但很关心这件事。吃罢,车伕去问路,店主人说:“不远,很快就到。”走了半个小时,车伕又停下来问路,路人说:“前面就是,没多远.”又半个小时,我坐在车上也疲倦和辛苦得睡着了。太阳好猛烈,车伕费力地踏车,说:“怎么会不远,却还是未到?”
大概两个多小时过去,又经过绿油油的田野,才到达一个小镇,问了很多路人才找到这个有坦克的地方。
我拿起相机就想拍照,那么辛苦才到,一定要多拍几张。有同学来阻止我,我给他们看记者证,他们带我去见队长,说可以拍,我就随心所欲到处拍,拍的时候尽量避免对着同学的正面,怕给充公后,被极权政府拿着图片认人对证,抓捕这些学生。
是的,我没有这种採访经验,脑海浮现的是电影《布拉格之恋》(改编自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的某几个镜头片段。苏军压境,坦克走进街巷,女主角和途人所拍的照片被官员用作认人,多怕人啊!虽然戒严之后,我算是小心谨慎多了,但谁知道官员会否真的来抓人,说我违反戒严令,把照片拿走?虽然中外记者都不会错过这次难得的北京採访机会,不会放过任何场面和镜头.在极权政府一日没正式採取严厉措施之前,我们都敢於放胆报导,无畏惧地追踪寻访,要把事实真相弄个清楚明白。
学生拉起布条挂在路边一辆辆的军车与军车之间,当作临时的帐篷,日夜守住,间或看过一队同学来到,另一队同学就撤走,原来他们採取了轮班制。同学们见我拿起相机想拍照,都举起胜利手势来,他们不怕被我摄进镜头,我便放心按下快门,他们说:“在这里守了三日三夜了,军队没什么动静.”
在东高地这里,军队的斗篷车约有十多部,装甲运兵车(我一直以为是坦克车)有四十部左右,我没有仔细地四处巡察,但见人们在街上如常的来来往往,在军车旁边穿穿插插的通报消息,有些蹲在地上跟学生们讨论民主运动抗争的进展,有些询问解放军部队最新的动向,他们对入城三天的戒严部队停驻於此地已见怪不怪了。
我走到装甲车前面探问这群学生,很佩服他们不眠不休围困军车,不屈不挠献身勇挡坦克,想起吾尔开希说要撤离广场,而这些同学在通讯设备极差,后援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只知坚持而不思后退,他们的精神确是可嘉可敬。
同学知道我是记者,完全没有戒心地与我坦诚交谈,我坐在他们中间,才知道他们正与一名年青的解放军聊天,这解放军有点害羞,对我微笑并表示不介意我加入。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天安门广场的情况?他们说,消息传得很慢,他们不太清楚。我告诉他们,天安门广场里面的同学每晚都很焦虑紧张,怕大军会来镇压,昨晚有同学作出了撤退的决定,后来北高联表决过后,清晨前全体学生宣誓绝不撤退,坚守广场,誓与人民共存亡。同学听罢,说:“广场同学不能撤,广场是斗争的象徵,是最后的防线,必须坚持到底才有希望。”他还拜託我,传话
给广场同学们知道,他们在这里堵军车的人,一定不会让军车和坦克进城,一定会在这里守住,坦克先要压过他们,才可以前进,他们绝不会让军队佔据广场。
我真的很佩服他们,也爱上这群孩子,他们才是真正勇者。哪怕要他们牺牲,他们也在所不计,比起广场上说要撤退的人伟大,为保卫广场挺身而出,面对危难自愿无条件地为国捐躯.
坐在旁边的解放军没有说话,很沈默。我问学生,解放军了解你们吗?学生说:“解放军跟我们的关系非常好,现在他们都不怕跟我们交谈,有说有笑,他们本来对学运真相不了解,慢慢解释清楚后,得到他们信任,还告诉我们,在五月十六日接到上级命令要调派进京,没有说明将要执行什么任务。换句话说,政府早已部署要派军队来对付我们,但五月十八日,李鹏还虚伪地与学生对话,
多卑鄙啊!政府根本没有诚意跟学生解决问题.“
我问旁边的解放军,假如上级发佈命令,要来对付学生,会执行任务杀害这些学生吗?那解放军说:“我们上级没有说过要对付学生,我们也不会用枪口对着学生和人民的。”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有良心的也不会不讲道理对付这些善良的,没有搞动乱的学生吧!事实上,《人民日报》也刊登了一篇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挥部所发的《告北京市民书》,解释部队来北京是执行戒严任务,为维护首都治安,恢复正常秩序,决不是对付爱国学生的。此外还提到,执行戒严任务的部队会严守纪律,并已开展了“热爱首都,热爱首都人民,热爱青年学生”的教育。
在京期间,风声鹤唳,令人迷惑,军队若不是来对付学生,是来做什么?为什么要派二十万大军进城?还出动军用坦克呢!对付学生根本毋须派遣那么多解放军和坦克部队的。真的,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如其来的首都戒严,迟迟还未动手的坦克压城,内里乾坤怎样才能搞清楚?
我离开东高地之前,还继续去拍坦克,见军人从车顶,从车的后门进出。我又偷偷拍了几个镜头,市民从门外窥望车内,对照起来很有趣。不过,车顶一名解放军见到我,喝令不许拍照,我马上收起照相机离开,那军人还在骂我,我快步走开,怕惹麻烦,幸好他没爬下车来抓我。车伕送我回饭店的路程似乎比去的时候短,可能因为我昏睡过来,没有知觉.直到入城,经过天安门的时候,才晓得已经接近傍晚。
这晚,在丰台发生过警民冲突的事件,我和阿冼在广场守夜的时候听到这则消息,那是大喊狼来了的第三夜,我觉得广场不会发生镇压和冲突事件,所以请阿冼陪我一起去丰台,了解一下前线学生怎样保卫广场?
我们截停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赶去,在六里桥仍然有军车,市民组织起来行动,一夫当关,振臂高呼,说丰台冲突还未结束,大夥儿便马上骑自行车赶去声援。抵达丰台西仓库,群众围住门口,学生坐在前面维持秩序,又有一批从卡车下来的学生纠察队前来协助声援,群众有些好奇观望,有些情绪十分激动,学生要声嘶力竭地叫大家后退,不要给学生帮倒忙,不要给政府有把柄,请大家合作,冷静下来。
很多学生在无扬音器的情况下喊唤着群众守秩序,嗓子喊得沙哑了,群众很听话,学生喊:“一、二,坐下”的时候,他们都乖乖的蹲着,避免制造事端。
市民说,看见有军车及部队驶进西仓库;另一市民说,受伤学生都在内面,学生代表现正与里面的军队谈判。又一市民说:“我们要来堵住军车,我们知道在西仓库里面地底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一直走到人民大会堂的,若不堵住他们,就会给他们突破市民拦阻的防线,从地道攻入天安门广场的了。”
由於场面混乱,很难确定冲突如何发生,事情经过是怎样的,所以我找一个学生来详细问清楚。那学生说:“冲突是在九时三十分左右发生的,那时有一大批群众跟军队对峙,学生夹在军队和群众之间,跪在地上不让群众前进,忽然间有一军官大喊:『打!』,士兵就往前冲.於是学生马上围起来,手拉手挡成路障,群众在后面往军队里扔石块,双方大打出手,军队除下了皮带,因为我们学生夹在冲突双方的中间,所以群众的石块打在我们身上,军队的皮带也打在我们身上。”
他又说,士兵大概有三百多人,群众也挺多的,有好几百人,学生也有一百多人。因为学生的宗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所以石块及皮带都落在他们身上时,很多同学都受伤了,有一位女同学的头被打破,一位男同学的眼被打伤,都给送去医院救治,然后有同学把士兵的头盔抢过来,好留证据。此时,学生实在支持不住了,群众都涌过来,官民双方又再互相冲击起来。
5.23
风起云涌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在北京期间,天气乾燥,日夜温差大,我是病倒,但没有卧床不起,最难受的是几天以来都咳得很厉害,胸口心肺都感觉很痛。阿冼来京援助我,带来的咳药水,药力很强,又有镇静安眠作用,可马上止咳了,但却手脚痠软,全身乏力。服用第一口时,没多久就头晕眼花,以为自己病重,差点休克昏迷;第二天再服,发现有同样反应,昏昏沉沉的,吓得我不敢再吃药,怕自己反应迟钝,出外会不支倒下,被迫卧床休养.
我坚持每晚都要到天安门广场探望学生。这夜,我在广场碰到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学生,那时候气氛仍然紧张,狼来了的戒备还不能解除。我坐在纪念碑东北侧的矮栏上休息,这位青年穿白袍,自我介绍时说是医科大学的学生,他见我不停的咳嗽,很关切的上前问候,说要带我去救护站看医生。
这学生很开朗,笑容满面,我感激他的关怀,跟他去了救护站,医生说我应该要多些休息,睡多一点,吃中药才可以调理好身体.我对他说:“现在没时间休息,也不能够病倒呀!”他笑了,给我喉片及药片,我跟那学生就走了。
我们回到纪念碑静坐,谈天说地,他说喜欢香港一些歌星,很天真活泼的一个孩子,没跟我严肃地谈论学运.后来,我想他给我留个名字,他说不喜欢这一套,没有必要,又说自己常在这里,我可以找到他的。
他的另一位同学听我们交谈,对我说:“他是怪人。”我问:“他有甚么怪癖呀?”他阻止那同学说话,我笑他,他靦腆地容许那同学给我告状,原来是告诉我,他是绝食的同学,不过中途回家,吃了一顿饭之后,又跑回来决定做救护人员,但期间却一顿饭也没吃,他是又做救护工作,又绝食的学生。
我问他为甚么要这样做?他说:“我来绝食时觉得很有意思,后来觉得广场乱得一塌糊涂,像你们记者不准入进广场採访,我觉得不应该嘛!所以我退出,回家了,吃了一顿饭后,觉得很对不起绝食的同学,心里内疚,要惩罚自己,所以回来工作赎罪,也觉得可以继续绝食。”
我很怀念这穿白袍的医科学生,可惜他不肯给我留下联络办法,也许他是对的,广场上到处都有这纯真的希望和情谊,留下美好印象,何须记下名字?
天开始亮的时候,我才回饭店休息。快抵达北京饭店时,有一少妇在街边叫踏上归途的市民不要回家,说危机没过,学生还需要保护.政府在学生最衰弱的时候才会进侵,这是常理,市民比学生还焦急,怕回家休息了,政府才出动军队。
经街妇这般劝喻,有些踏自行车的会掉头回去。那时候忽然间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的灯被关掉了,遇上突如其来不寻常的漆黑暗夜,我心里忽然生了一阵莫名恐惧,於是也赶紧返回广场,后来才知道天亮前街灯熄灭是正常例行的。
毛像被泼污后刮起风沙骤雨
睡了一个早上,下午才去天安门广场。各地来京声援的同学越来越多,市民自发组织的游行队伍仍集结在长安街上逡巡。
在天安门城楼下,人声鼎沸,像发生了甚么骚乱事件,大家都凑过去看热闹.我挤进人群中,只见有群学生手拉手开路一直向前行,中间有几个同学合力捉住一个人,押他向前行。
我随即拍了一张照片,想攀过栏杆看清楚一点,怎料一辆木板车驶过,把我夹在栏杆和木板车之门,我爬越栏杆时,板车夹住我的脚踭,痛得我大叫,也吓得那木板车伕连忙扶我坐在板车上休息,频说对不起。
知道他不是有意,只怪自己倒霉,休息了一会才一拐一拐地走,实在很痛,但也不能怪车伕的,围观的市民都好奇想知道到底这里发生了甚么事,秩序无法控制,我不想在人堆中再添混乱,迳直往广场去採访和追查刚才被抓走的人的情况.
在绝食车附近碰到一些同学,说刚才抓到三个便衣,装扮跟学生模样,头带红布条,衣服都有签名的,现在已送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去查问。
我赶去纪念碑时,见学生把这三个便衣围住,向记者展示他们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其中一人是湖南《浏阳日报》记者喻东岳,他们被学生审问时,说他们是十九日到达北京,认为应号召全国总动员来参与运动,又说是自己决定来此,对自己所干的负责,喜欢带他们往哪儿就哪儿。其后,知情的同学说,这三人用鸡蛋、墨水投掷和泼向城楼上的毛像,被体育学院的纠察队员在现场发现,把他们捉住,押来纪念碑总指挥部调查,现在还未明他们的具体动机何在。这三人后来被转送往公安局。
同学猜疑这三人是便衣公安,别有用心地去进行破坏及挑衅,制造动乱因素,为了表明这事并非学生和市民指示的,在城楼下面5月23日喻东岳向毛像泼墨后,被学生误作破坏者逮住。后无辜被重判,狱中遭受虐待同学马上挂起“这不是学生、人民干的”白布横额.
其实便衣公安混进学生堆中,真是轻而易举.这时,很多外省同学到京,广场的纪律已经越来越松懈,同学的作战状态亦渐渐消失。
在纪念碑的第三层上,有位新华社记者对我透露,已有便衣警察混进新华社,打算在报社实行军管。我不认识这位记者,但是他很想告诉我实情,他们连向外间通电话也不方便,因为全都有偷听。
我再去城楼看过究竟,长安街上游行队伍络绎不绝,我抄了几句市民高举的横额标语,例如:“公审李鹏”、“四海翻腾唤民主,五洲震荡除李鹏.”、“消灭法西斯,自由属於人民”、“现在到底谁怕谁?”、“抗议戒严,要求民主”、“李鹏──人民将审判你”、“要求人大罢免李鹏”、“反对暴政”等下午三时许,为了再睹毛像如何给涂污,我走到城楼下,拿起傻瓜机照了两张,立刻给在场维持秩序的同学阻止,他说:“这个不好照,人民不喜欢.”
刚想离开,就发现有官方人员利用云梯,与城楼上的工作人员配合,把一块绿色的帆布挂在毛像上,我偷拍了一两张,明知会拍得不好,但总感到这很不寻常,尤其是官方人员的迅速反应,和人民的反常情结,对毛像好像很有感情。
一位外国人士不理会群众的喝止,站在高处连拍了好几张照片,马上给群众揪住及企图殴打,还有人说要拆菲林,幸好有学生在场,协助调解后才得以脱身。群众的一般反应是感到干这等事是有辱国家和党的象徵,毛泽东是神圣不可侵犯和玷污的,他无上权威的幽灵还影响着中国。一个学生对我叹息地说:“无论是人民、学生和群众,都绝不希望有此等乱事发生,尤其是怕有藉口给政府抓把柄。”
激进的行为艺术不受欢迎
我记起早前访问赵少若,他很遗憾五四那天没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他认为应该像打倒孔家店般把毛像栽下来,他曾说,崇拜过毛泽东,但现代中国不需要权威,而是需要民主,这些封建残余物必须打倒,才能唤醒人民。
我不知道泼墨一事,赵少若是否有份参与,但我却感到这三人不一定是便衣公安,他们可能真的只想用自己的行动来表现出一种对抗权威的姿态,企图唤醒人民。很明显,现在的群众不理解、不接受这一套,群众在清醒和盲目之间徘徊游移。更令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当毛像被帆布全部覆盖之后,北京城随即由晴转阴,并忽然间刮起大风沙,广场笼罩着阴森恐怖的气氛,像天谴般出现一片万马齐瘖的现象。好像有人暗中作法,呼风唤雨的把京城变得乌天黑地,并由沙尘暴转为降下滂沱大雨,人们纷纷找地方躲避风沙和暴雨,这是毛泽东显灵还是恶魔在作弄人?
难道毛像真的是挑衅不得?老天爷真的认为中国人注定要在毛泽东幽灵的威严下甘作顺民?奇怪的巧合,竟把人引导到可笑的因果关系的迷信观念中,我只希望这三人不会有事,赵少若别牵连在内。
几日后,我碰到赵少若,他告诉我认识这三名泼鸡蛋墨汁在毛像上的人,也曾劝他们不要这样做,他们不听。但是赵少若却又想出另外有一件可以大干一番的事可以做。他说,要把邓少平、李鹏、杨尚昆的人头像用油漆画在长安街上。我问他有何用意?他说:“让经过的车辆辗过他们,让游行的队伍践踏他们,挺有意思啊!”我听他这主意,感到大乐。这时候,民主女神像刚完成,快要运来广场,若加添这别出心裁的邓李杨人头倒地的画像,实在叫人兴奋.
赵少若的宏愿没有实现,原因是没有经费,也极有可能是因为怕触怒三名高层领导人,根本没人会支持他。也幸好他没干这事,否则的话,下场跟那涂污毛像的三人一样,肯定会被判成反革命宣传煽动罪。那三人(余志坚、喻东岳、鲁德成)在八九年的八月中被法院判决罪名成立,分别为终身监禁,十多二十年的监禁徒刑,多重的判罪啊!他们果真是触怒了天庭么?一幅无生命的毛像,竟
因为泼墨宣泄情绪,胆敢向神权挑战,便落得有这惨澹的牢狱之灾,丧失了起码的自由和人权。这真是一个没有天理的国家,叫活在这国家里的人民怎么能活?刚刚苏醒的公民意识,刚刚萌芽的民主种子,总是很快就被扼杀和摧毁!
香港传来李鹏下台的消息
二十三日傍晚,经历广场刚刮过的一阵急风骤雨之后,回饭店听说从香港报馆得来的消息,说官方高层召开重大会议,又传中共中央政治局已接纳李鹏辞职。听到这传闻,我们在北京通宵捱更工作的同事无不感到错愕。本来李鹏辞职是喜讯,但这不是常理推测可以接受的,更何况这几天盛传赵紫阳辞职和遭到软禁,从种种迹象显示,赵失势是更为可信的。
其实,只要简单分析,再看表面迹象来判断,这场高层权力斗争应该是李鹏稳坐其位,赵紫阳地位不保。据我观察,赵紫阳在十九日清晨看望绝食学生时流泪,而李鹏晚间发表强硬的党政军讲话,两人的态度明显有别.赵紫阳缺席高层会议,而且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北京此间已盛传赵被迫下台。
晚上,我们报馆同事汇报北京的见闻,又向内地记者打探消息,归纳所得比较准确的讯息绝非李鹏下台的大喜讯,而是确定赵紫阳失势,他被指反党及搞分裂,我们要核实的消息是赵紫阳遭到罢免的正式官方通告,却没想到会来自香港传来李鹏下台的谣传。
另一方面,我们同事去城郊视察军车佈防时,发现军队只是后撤,而并非撤退,而且在南苑机场还发现有很多新增的部队乘坐民航飞机抵达北京,这是不可思议的。北京城完全未脱离危机,如果李鹏下台,固然是大家所盼望的,但是却显然内有古怪,至低限度我不相信这是事实,尽管我们都希望能成事实。
那晚最先向外发佈这消息的是香港商业电台,查问商台在京记者有关李鹏下台的消息可信性有多大,因为报馆想发号外,要我们速报新闻,又说其他报社也赶紧印发号外,想大做文章。商台记者说,这则新闻是香港收到消息后,由在北京採访的记者报播出街的,据知从香港获得的消息来源十分可靠。
我知道箇中的内里乾坤后,更觉得消息不可靠。之前已跟报馆总编理论,希望他们不要陷害在北京仍执行採访工作的记者,若乱发消息,会失信於读者,也失信於北京学生和市民。我强调,若要发这则消息,必须说明消息来源的出处,引自商台或其他报社都可,千万别说这是来自北京的某某记者採访报导。
我想,我不能不据理力争,在无法求证李鹏下台消息是否真确的情况下,我再三向报馆说明我们採访工作的难处,高层消息很难获得,而且谣言、传闻太多,必须要小心处理。
外省学生成为广场新血
连日来,外省赴京的学生为数相当多,广场上绝食的同学及北京高校同学都已逐渐返回校园,广场扬起来自外省高校的旗帜,同时他们像注入新血活化了广场这学运心脏.外地赴京学生组成了自治联合会,简称“外高联”。据一位外高联的代表说,至五月二十三日,外高联已有一百九十多所外地高校赴京学生参加这次学运,有二十所高校今日赶到,将会陆续还有更多学生会到北京来。
这位外高联代表又说,外省新闻封锁厉害,戒严期间,外省学生们完全没有北京消息,而北京亦不知道外省发生甚么事,即如武汉曾经发放过催泪瓦斯镇压学生,很多人都不知道。
关於撤离广场,他说,同学们都曾经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有认为应该撤,因为已经戒严三天了,拖下去不是办法,市民都疲累了。现在北京市交通瘫痪,是政府不准开工及出车,牛奶、报纸、粮食等被切断,老百姓和人民开始有怨言。除非现在政府採取行动镇压,市民肯定是会支持学生,但若单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要声援广场的学生已不容易了,更何况现在已经涉及政治斗争。他又说,主张及坚持不撤的认为应该把运动向全国推进及发展,可是现在停止了绝食,各地新闻被严格封锁,运动的蔓延有阻滞,要向其他省市推动民运,只能坚守北京天安门广场这中心命脉.
其实,学生在戒严第二天已打算撤退,凯旋地离开广场并返回北京校园,好让各省市赴京同学各自回家,把运动的火种撒向全国,这样做才有意义.当时大部份同学表示应该作出撤退的准备,撤离后的广场只剩下院校大旗及营幕,学生可以保留实力轮班制紧守广场这个重要阵地。
他慨叹吾尔开希急於宣布撤退的时候太过冲动,不够冷静,没法让群众理智思考和讨论,一下子把广场秩序弄乱了,他已经第九次入院了。
6.2 – 6.3解放军进城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至三日
按:六月二日下午,侯德建、刘晓波、周舵、高新四君子在纪念碑前开始七十二小时绝食行动,发表《6.2绝食宣言》,批评政府处理这次学运犯了连串错误,李鹏应引咎辞职。同时,亦批评学生财务混乱、物资浪费、有夺权意识.六月二日晚至六月三日,我的记忆空白,从笔记簿抄来一些有关军队进城的资料:“前门口有二百名持枪军人,人民大会堂有二万人,南池子有一千人,新华门有几百,永定门及机场附近有一百辆军车,四周都有军人,从地下通道进来,历史博物馆和北京地铁站都有发现部队和军警。”回港后,我向香港律师所作的证词,隐约补白这段记忆。
六月二日晚,从广播台听到有军车撞死三个人。我没有去到现场,我去了珠市口,我在三个不同的地点,三个不同的时间,见到好几队便衣,十七、八岁的军人,他们在徒步跑,他们流着汗,神色颇为慌张。市民一发现他们便围着他们,他们的目的是往天安门,但士兵们不能前进,便坐在商店门口。
六月三日早上,我向东行,然后围着北京城游一周,在建国门看见有堵军车,及在市郊见到空的军车。我再到北京大学,看大字报及与北高联的同学倾谈。获悉新华门及六部口有冲突,我在傍晚四时左右到六部口,见到几部被毁烂的汽车,有人走上汽车找残余物,地下有玻璃碎及砖头,汽车包括小型巴士。之后我到新华门,沿途也见到破坏了的车辆,曾在新华门的学生已经离去,现场很多
人,很乱.一群同学围在军队前面维持秩序,有些人在游说新华门外的军队。
坐车回天安门,到人民大会堂西面,车行不动,我下车徒步前进.下午五时许,到人民大会堂西面,发现好几千解放军,坐满路,人民大会堂的台阶及路边坐了很多市民及学生,围着坐在路上的军人。我站在人民大会堂西面的一条巷观察军人。军人没什么表情也没恶意。我见到一个学生用棍拿着血衣,出示给解放军看,说解放军打学生,解放军没反应,市民唱国际歌,部份军队也唱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群众也喊“李鹏下台”,当时见到外围在骚乱,我跟着市民去人民大会堂大闸门口,听说是军人向外掷石,企图挑起事端。下午六时左右,我到达人民大会堂大闸西门口,沿途我看见有些市民向人民大会堂内掷石头,过了一段时间,我离开人民大会堂回北京饭店写稿。
──摘自《六四见証──四十八名目击証人的报告》页486
“六四见証”编辑委员会,一九九零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