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丹:晓波在写历史

上次来台湾,一位热心的友人託我转给已经被拘押的刘晓波5000美元,钱还没有送到,北京方面就传来消息,晓波被正式逮捕,显然,当局要对他进行审判并再度将他投入监狱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什麽惊讶,根据我自己的切身体验,我已经猜到了晓波会面临这样的事情──1995年我也是被所谓「监视居住」17个月之后,在外界都以为会被释放的情况下被正式逮捕、判刑11年的。

律师见了晓波,据说晓波非常平静,这也是我可以想像的。我跟晓波太熟了,我非常了解他此时的心境。中国有句话叫做「求仁得仁」,这就是晓波能够平静的主要心理支撑。另外,在今天的世界中,晓波是少有的骨子里充满浪漫情怀的人,一个知道个人的悲剧在历史中的意义的人。如果说,20年前,当晓波不顾危险,毅然从美国返回中国参加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学生运动的时候,他凭的还是一腔热血的话,今天的晓波,明知自己早晚会再度坐牢,也坚持留在国内,坚持反对派立场,坚持发出批判的声音,他所凭藉的就远远不是热血,而是清晰的思考了。晓波知道,历史的进步总要有人冲在前面做出牺牲,他知道他在做什麽。

我也知道:晓波在写历史。

当然,我也有为晓波抱不平的地方。其实,刘晓波的个案,早已经引起国际社会和人权组织的关注。如果说,在六四事件20周年之前,当局扣押刘晓波,还可以被理解为担心纪念六四形成风潮的话;那麽,在六四纪念日已经过去之后,当局不仅不释放刘晓波,反而变本加厉地予以逮捕,接下来我们可以合理预期会对刘晓波判处重刑,这就明显是对国际社会的人权准则的公然挑衅了。是什麽让当局可以不计后果、一意孤行的呢?国际社会最近几年来对中国的人权状况的姑息就是原因之一。当美国这样的自由世界的领袖国家都提出不要用人权问题来干扰贸易往来的时候,中共还需要顾忌什麽呢?刘晓波的被捕,就是自由世界对中共人权问题抱持绥靖立场的后果。事实证明,自由世界对中共的一切善意只能起到一个作用,那就是鼓励中共继续作恶。

晓波被关押很久了,对于他,这也许是一个休息的机会。以我对晓波的了解,他会很澹然地面对这一段新的黑狱生活,不过我还是很为他担忧:毕竟,他不再年轻了,已经53岁的他要面对的是:营养不良的饮食,无法充分运动的环境,失去自由的拘束,对监狱管理当局的抗争,医疗条件的局限,等等,等等。这些不能不让人为他担心。记得1991年他从秦城监狱被释放以后,给我写过一首诗託我家人带进监狱给我,那种来自战友、亲人的关怀与鼓励,对我有莫大的精神慰藉作用。我在想,也许,我也应当写一首诗吧,託刘霞带给他,算是黑暗中来自远方的一点点温暖吧。

焉然:“六四”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丰碑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本期被访谈人:艾鸽,诗人,画家,原《中国青年报》驻云南记者,”六四”后被捕入狱,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2006年途径香港来到法国巴黎,从事诗歌、小说、绘画等艺术创作和其他事业。艾鸽创作的长篇小说”人祭三部曲”《死亡地带》、《后宫》、《自由的诱惑》以其独特的表现方式引人注目,即将在海外出版。

焉然:艾鸽先生你好!我听朋友介绍,八九年时你在云南昆明,曾参与当地的爱国民主运动,此后被判刑入狱两年半。出狱后因继续受到当局骚扰,在朋友帮助下到达香港,后申请政治庇护流亡法国。可否请你谈一谈你当年参与八九民主运动的过程、动因和个人为此承担的后果?20年后的今天,你又是如何看待”六四”事件的?

艾鸽:1989年的全民爱国民主运动和”六四”事件,不但对于我个人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我认为对于整个中华民族和全世界人民反抗极权专制的斗争,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1989年的”六四”事件,是人类历史上一场最悲壮的追求自由民主的惨剧。中共高层的腐败势力以坦克加机枪收场,扼杀中国人民对自由民主的追求,导致成百上千和平民众的伤亡。”六四”大屠杀,使共产主义价值观在一夜间彻底崩溃。坦克前面站立着的英勇的中国人民,用生命和鲜血宣告了共产主义道德体系的破产。”六四”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丰碑。随后东欧和前苏联共产主义政权纷纷垮台,原因之一是专制统治下的人民受到了中国人民追求民主自由精神的鼓舞,也因为苏东的共产党统治者面对”六四”的鲜血能有所警醒,  不敢象中共统治者那样彻底与人民为敌,公然动用正规军镇压本国人民。

如果说五四运动是以”科学与民主”为旗帜的爱国运动,那么,”六四”就是不妥协地反抗专制的运动。自”六四”以来,以国内民主势力及海外流亡人士为主体的民主救国运动,始终没有屈服和下跪。”六四”开启的民主事业远没有结束。”六四”在继续,”六四”精神在继续。中国人民不是愚不可及的,1949年以来非正常死亡的数千万人和文革、”六四”无辜者的冤魂,拷问着每一个中国人的良心!我正在博讯连载描写”六四”的自传体诡谲派长篇小说《自由的诱惑》,就是试图写一部”六四”的野史。民间的野史是为了挑战官方的”正史”。

焉然:嗯。让我们从头聊起吧,回到20年前,1989年时你在云南昆明生活?当时从事新闻记者工作?

艾鸽:1989年学潮时,我在《中国青年报》当记者,长驻云南。我出生在美丽的春城昆明。我所在的省份的原省委书记很左,我曾经在报道及内参中多次批评省里的问题,有些内幕太精彩了!如《中国青年报》连载过我写的报告文学《热带森林悲歌》,”六四”前我写的反映当地军人欺压百姓的《内参》,送到了中央政治局,中共中央办公厅和中央军委办公厅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高层改革派和保守派都有过批示。”六四”之后我被捕入狱,省委书记就借机打击报复拼命整我,亲自过问我的案子。在80年代大学里的气氛相对活跃,我工作之余还时不时地到当地大学里演讲和学生交流,记得有一回一个团干部说:”《中国青年报》记者也是党的喉舌。”我当时就说:”那不一定,我就想做人民的喉舌。”当时成为笑谈,没想到一个月后,中国就发生了追求民主自由的运动,并改变了我的一生。

焉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学潮的?自己参与了哪些行动?请介绍一下你所了解的云南当年民主运动的情况。

艾鸽:1989年4月胡耀邦去世,学潮一开始,我就非常关注。为什么?天天写内参看内参,太了解中国,太了解共产党了!也太理解学生了。记得5月初有一天,报社有人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参加首都新闻界千人联名的公开信声援学潮,我不加思索地就答应了。公开信抗议上海封杀《世界经济导报》和撤销钦本立职务,抗议当局对学运的新闻封锁,要求新闻自由。可以说这是1949年以来中国新闻界第一次的集体觉醒,新闻界由此开始介入八九运动,学潮也逐渐演变为全民参与的民主运动。当时《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张新闻界示威的照片,上面写着:”学生不是动乱,我们反对动乱,有人希望动乱。”

学潮初期,我主要是给学生领袖们提供一些北京知识界的动态和情况分析。我有一个渠道,是北京新闻界和知识界的一些朋友,他们又和中共高层改革派阵营有些联系。我参与八九运动多数时间是在云南当地。云南当地的学潮和民主运动主要受北京的影响,对北京进行声援。自戒严令颁布和赵紫阳被废黜后,激起我的愤慨,我便比以前更加投入地介入民主运动。我把自己写的报告文学集《混血世界》送给广场上的学生,并频繁地到广场上和昆明的几所大学里发表演讲,回答学生的问题,我将当时与学生交流的一些内容写进了自传体小说《自由的诱惑》,这里列举其中一部分–

学生问:中国现在是公有制还是私有制?

我答:既不是公有制也不是私有制,是共产党所有制。

学生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答:是好事。可以尽快落实”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圣旨。

学生大笑。

学生问:中国老百姓具备民主选举的素质吗?

我答:老百姓具备,但官员不具备。

学生问:中国现在搞的是社会主义吗?

我答:马克思说,只有美国、英国和法国等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才具备搞社会主义的物质条件,而列宁篡改了马克思主义,在贫穷落后的国家也可以搞社会主义。由于生产力水平达不到,就开始搞无产阶级专政,对富农进行掠夺。列宁下令枪毙所有不把粮食交给苏维埃的富农。而毛泽东第二次篡改了马克思主义,搞以阶级斗争为纲,才导致骇人听闻的反右及文化大革命。中国现在搞的是封建社会主义:即口头上的社会主义,实际上的封建主义。

学生问:中国的改革会成功吗?

我答:如果不搞政治体制改革不可能成功。如果说成功的话,就是成功地把财富转移到权力世袭家族中来,老百姓依然贫穷如洗。权势者的成功,往往意味着弱势者的失败。

学生问:中国究竟是枪指挥党还是党指挥枪?

我答:从来就是枪指挥党。遵义会议后,总书记还是张闻天,但毛泽东有了军事指挥权,从此开始了枪指挥党。邓小平从未担任过国家主席或总书记,可从他担任中央军委主席的那天起,这个党就跪下来俯首听命了。

学生问:那邓小平会用枪指挥总书记赵紫阳吗?

我答:当然会。不然,他已经不是中央委员了,还保留军委主席的职务干吗?

学生问:李鹏的戒严令合法吗?

我答:把总书记给软禁了,所颁布的任何法令都是非法的。老子道: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学生问:现今的中国究竟是个什么国家?

我答:马克思主义的牌子,社会主义的面子,资本主义的票子,封建主义的路子,奴隶社会的脑子,原始社会的肚子。前面四句不用解释你们也明白。奴隶社会的脑子,是说如今的不少国人还是甘为奴隶。原始社会的肚子,是说从原始社会开始,人们最大的欲望就是填饱肚子,而如今按联合国的标准,中国还有几亿人未真正脱贫。

学生问:西方的民主制度是最好的制度吗?没有缺陷吗?

我答:有缺陷。不是最好的制度。可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制度替代它。最主要的就是西方的民主制度,给予了人民选择权。老百姓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领导人和制度。老百姓根据候选人的选举主张,等于和候选人签定了有期合同,若发现对方违背条款,老百姓就可以终止合同。当然,如果干的好,可以续签合同。中国历来都是老百姓听命于皇帝,而民主制就是要领袖听命于老百姓。

学生问:如何才能实现民主制度?

我答: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经济私有化,科技现代化。

记得5月学生绝食时,我依照陆游那首流传甚广的《钗头凤》词的原韵填了一首词送给同学们–

枝易折,花易落。
满城鲜色谁敢恶?
鱼离水,知焦渴。
一杯雪酒,青春万朵。
错。错。错!

行路难,无插脚。
前面黎庶更虚脱。
人非草,不思活?
老天嗟叹,非同小可。
莫。莫。莫!

有一天在广场上,学生们酝酿着写一幅要求李鹏滚下台的最大标语,  我是支持的,还提议落款就写”青年记者”,有朋友提醒道:”那你会暴露身份的。”我说国难当头,顾不了那么多了。

6月3日至4日,我通过所能采取的一切方式了解了”六四”大屠杀的具体详情。北京新闻界的很多朋友都亲眼目睹了这场古今中外罕见的大屠杀。还有一些朋友向我提供了他们所调查到的死难人数和所闻所见。我把各方面的情况汇总后,写了一篇《就北京64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告全中国全世界人民书》,开头这样写道:

公元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以邓小平、李鹏为代表的腐败势力,终于向人民举起了屠刀。这一天凌晨,在夜幕中他们向北京人民和大学生下达了开枪令,有3500到4000多的国民倒在了血泊中。坦克一路推进,途中有7名学生以身阻挡被坦克辗成肉泥……

之后,我一方面把稿件散发北京及发向海外,另一方面把打印好的稿件送给云南当地学生领袖。据学生们后来说:他们又复印了40万份散发,导致了昆明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抗议示威。学生们还抬着棺材示威,高呼”血债血还!””严惩刽子手!”等口号。我还到团省委办公室去抗议,我说:”我以个人的名义宣布不承认李鹏伪政权!”并提出要求更换总理。我当然也知道”人微言轻”,可我想如果13亿人个个都站出来宣布不承认李鹏伪政权,那么,再专制的政权也得垮台。回首”六四”,比起倒在北京街头的那些烈士及众多的学生、市民和知识精英来,我做的事不多,只是一个普通人做了件良心上过得去的事情。

焉然:”六四”以后,你有没有逃到哪儿暂时躲一躲?你是什么时间、在哪里被捕的?

艾鸽:当时还没有想过逃亡,因为我觉得抵抗运动也需要人,还觉得学生领袖比我更危险,应该先帮助他们逃亡。我是6月13号在昆明被捕的。后来正式宣布逮捕我时,他们问我有什么要说的,我满腔悲愤地回答:”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活着的新闻。此时此刻,我和共和国的检察官们都站在这里。而法律却缺席了。为什么法律要缺席?因为法律无法保护共和国的公民。共和国的公民在流血,在受罪。而法律无法保护他们。法律到哪里去了?法律在忙着保护有罪的人。不错,检察官们本来应该批捕有罪的人,警察们应该去逮捕有罪的人,可遗憾的是你们填错了名字。什么人有罪?打开刑法,你们会发现杀人有罪。可你们从来就不是按成文的法律办事的,你们是按不成文的法律办事的。我再次提醒你们:你们填错了名字。因为你们不敢把有罪的人的名字填进去。”

执行逮捕的人问:”你什么意思?”

我坦然道:”有罪的大有人在,但不是我!”

对方说:”你有本事就把这句话写在逮捕证上!”

当时全屋子的人。我接过笔就在逮捕证上写了一行:”有罪的大有人在,但不是我!”

焉然:你被捕后关在哪儿?他们允许你请律师吗?

艾鸽:逮捕以后,关在昆明看守所。父母为我请了当地的著名律师,律师会见时我
问他:”能作无罪辩护吗?”

律师眉头一皱,说:”我只能作罪轻辩护。因为他们有证据。”

我问:”什么证据?”

律师已经看过卷宗,他提醒到:你忘记了你散发给学生的《就64  北京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告全中国全世界人民书》是怎么写的吗?

我闭着眼睛回忆着:”我报道的难道不是事实?”

律师说:”可法官会认为:这是’反革命宣传煽动罪’的证据。”

“还有什么?”我问。

“你在团省委办公室说:你以个人名义宣布不承认李鹏伪政权,还说要求更换总理。”
“这不是公民的权利吗?”我质疑道。

律师叹了口气,拿出一份当地的媒体报道,告诉我:你看看吧,又上头版头条了!你写的《混血世界》一书,已经被省委报给国家新闻出版署,列为禁书。已经派人去销毁印刷厂的版本。鉴于已经流传到社会上一万多本,已下令收缴。国家新闻出版署为此下令撤销了出版你《混血世界》一书的中国新闻出版社。

焉然:这”秋后算账”追的旧账可真够远的,手段也够狠!

艾鸽:是呀。我气愤地对律师说:”可这书是在学潮以前就出版发行的呀!”

律师解释道:”可书中第69页批判了列宁,说他在1917年,把富农划为敌人–资产阶级。为惩罚那些买卖食品赚钱的富农,列宁签署了一项命令:要把他们当场消灭。政府没收了农民的财产,并对反对这一法令的人实行了普遍镇压。书中第73页写道:把权力异化为专政工具,这个可爱的’紧箍咒’,使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从此患了’软骨病’,不敢再有’思想’,不敢再去’思想’,不愿再去’思想’,不会创造’思想’。说昧心话,违心话,官场话。文化动物变成了政治动物。唯上是尊,唯权是尊,唯命是尊。独立的人格受到损害,独立的见解自我窒息……”

我定睛望着他:”我说的难道不对?”

律师说:”他们会认为你的书在学潮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无奈,会见结束前我问律师:”我自己可以作无罪辩护吗?”

律师说:”可以。也可以当庭认罪,请求从轻处理。”

焉然:后来呢?你有没有考虑采纳律师的建议,争取他们从轻处理?

艾鸽:绝不可能!在法庭上我与他们针锋相对,逐条驳斥了公诉人对我的不实指控。我在自传体小说《自由的诱惑》里做了大致的描述–

公诉人说:”我们依照《刑法》第一百零二条第二项,第五十二条,第五十四条,第三十二条,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起诉被告人。”公诉人列举了很多证据,还说:”被告在广场上等多处地方,散布批判’垂帘听政’的言论,明显针对党和国家的某位最高领导人。”

我淡淡一笑:”是吗?批判垂帘听政有罪吗?那我就当庭再发布一首词:

    唐多令–为慈禧太后垂帘听政而题

    宫中遮阳柳。国粹古今羞。
    垂帘听,圣旨发诸侯。
    都言皇帝如何好,岂知道,无限愁。

    天权尚可偷。光绪成锈球。
太上在,幕后万事休。
老道将死还梦生,万万岁、不厌朽。

法官问我:”被告人承认犯罪事实吗?”

我抬起目光陈述:”首先,所谓的’反革命宣传煽动罪’纯属莫须有。公诉人连革命的基本概念是什么都不清楚,什么是革命?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请问公诉人:我从当记者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有哪一篇文章,有哪一句话,有哪一个词是反对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的?如果公诉人无法列举出本人反对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的证据,那么,就证明公诉人在滥用法律条款。”

公诉人:”历来的反革命分子都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分子。”

我道:”历来把别人打成反革命分子的人,都说别人是反革命分子。请问:从文化大革命到现在,有多少无辜的公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再往前,49年以来,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甚至可以追根溯源到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到如今,有多少无辜的追随者被打成反革命分子?”

公诉人:”‘反革命分子’的提法,是法律的提法。”

我眉颦起来:”这样的提法,是思想僵化,逻辑不清,大脑不健全,小脑不发达,全脑混乱的人才说得出口,’反革命分子’的提法,应该从我国的法律中永远地删除掉!”(后来果然从法律文本中删掉了’反革命分子’的提法,但代之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至今仍作为中共当局打压言论自由的专制利器。)

公诉人指控我:”被告在《就  64北京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告全中国全世界人民书》中,造谣生事,诬蔑我党平息北京的反革命暴乱中杀人无数。”

我脑海中浮现北京血腥的六四之夜的场景,不觉泪眼模糊:”鉴于公诉人指责我造谣生事,我要求传北京的受伤者和死难者家属出庭作证!并请求法庭就64的死伤人数展开独立的法庭调查。”

公诉人好不容易摆脱尴尬:”我这里已经有两份证明:一是《人民日报》刊登的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整版长文:’和平清场,无人伤亡。’一份是国务院办公室发言人袁木举行记者招待会的报道,其中提到’6月4日凌晨发生的反革命暴乱,经再三核实的不完全统计,解放军官兵受伤5000多人;地方上(包括为非作歹的暴徒、围观的不明真相的群众)共伤2000多人;死亡情况,军队和地方上加在一起的初步统计数字是近300人,其中包括部队的战士,包括罪有应得的歹徒,也包括误伤的群众。'”

我正色道:”戒严部队说:’和平清场,无人伤亡。’而袁木说解放军官兵受伤5000多人,而死亡情况,军队和地方上加在一起的初步统计数字是近300人。请问:手持现代化武器加坦克的正规作战部队,尚有5000多人受伤,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该有多少人伤亡?为什么是初步统计呢?我的进一步统计结果都出来了,《人民日报》为什么不刊登一下呢?”

公诉人强词夺理:”袁木是代表党和国家发言的。而你不过是区区个人。”

 我眼睛一亮:”不错,我是区区个人。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表达我一个人对黑幕的挑战。袁木以为姓袁(圆),就能自圆其说吗?袁木连我这个区区个人都欺骗不了,又怎么完成欺骗全国人民的重任呢?不过,还是麻烦你把我的一首词转给他。

我当庭又填词一阙–

   调笑令–幽默赋

   圆木。圆木。既可横亦可竖。
   白马非马公孙龙,辩到今日理无穷。
   人话。人话。急湿官家汗帕。

公诉人威胁道:”你一个人想挑战这个制度、国家和社会?”

我直言不讳:”专制、虚假的共和加上堕落的社会,想挑战的不止我一个人。你以为长安街上天安门前流淌着的是胭脂水吗?是的,此时此地,被告席上就坐着我一个人,可即便一个人在挑战,我也深感荣幸。”

公诉人搽了搽额头上的汗渍:”我抗议!被告在法庭上诬蔑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

法官点点头:”抗议有效!被告不要谈论与本案无关的事。”

法庭其实只记录对他们有用的东西,很多情况下只记录”是”和”  不是”。

律师发言辩护道:”在我看来,被告的案情不算严重。”

公诉人说:”被告散发的《告人民书》,直接导致了本省发生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游行示威,而且一些学生还把《告人民书》传到全国和海外,这还不算严重吗?”

我心想:人民群众有那么好煽动的吗?你去煽动一百人上街游行给我看看?做过多年记者的我心里自然也明白,开庭不过是走走过场,政法委那里早就定好了基调:非判不可!

法官装模作样:”根据法律,被告可以作最后的陈述。”

我做了题为《历史属于真相》的最后陈述,大致内容是:

法官先生:

请你打开窗户,如果你此时此刻倾听不到全城的老百姓都在说我无罪的话,那么法律不承认良知,良知也不承认法律,你就看着判吧!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世界不是权势者可以独裁永远的。历史在哪里?历史就在每个人的手中。你我都在谱写历史。但历史是属于真相的!我个人被判有罪无所谓,遗憾的是共和国有罪的历史上又增添了新的不光彩的一页。如果法官把无罪的人判成有罪,那么,总有一天,法官会惊奇地发现:有罪的是自己。因为你亵渎了法律。不要以为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上的血水已经被冲洗掉。如果历史的耻辱是可以被水冲洗掉的,那就不是历史。

    当共和国的法律不能保护无辜者的时候,法律已经成为废纸。玩弄法律的法官,已经不是法官,而是罪人。你们可以把无罪的人判为有罪,也可以不经过审判就枪杀学生和市民。你们甚至可以把国家变成绞杀机器。可不要忘记,那些魂魄会来找你们的。

对于无罪的我,态度很明确:生命不息,申诉不止。

 焉然:太精彩了!你在法庭上大义凛然,针锋相对,当时就不担心会惹恼他们加重判你?

艾鸽:法庭于1989年12月12日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判我两年半。上诉后二审维持原判。据律师说:政法委原定判我两年,因我始终不认罪,特别是在法庭最后陈述时声称:”生命不息,申诉不止。”惹恼了他们,又给我加刑半年。终审裁决判下来时,法官问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可以写在这里。”他指指签名页。我便写道:”这不是终审裁决,历史会做出最公正的终审裁决。”2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认为而且更加坚定地认为:对于”六四”,历史会做出最公正的终审裁决。

焉然:是,好在历史不是当权者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姑娘。判刑以后你被移送到哪儿?在狱中遇到过与你类似因为”六四”被判刑的人吗?

艾鸽:1989年底,判刑后我被移送到云南省第二监狱。涉及”六四”的政治犯们分为一个组,有十多个人,监狱里指名我负责协助管理。我管事其实不多,大家人品都非常好,在一起,可以谈任何话题。时间久了,也就了解了彼此的案情。有些人的案例,简直是黑色幽默!比如有一位叫张忠良的市民声援团的成员,文化不高,看上去很憨厚。逮捕他的唯一证据,就是他在游行队伍中高呼:”打到法西斯!”就为了这一句口号,上面定了必须得判。在法庭上老张辩解道:”我没喊过反动口号。”公诉人质问难道他没喊过”打到法西斯”的”反动口号”吗?老张告诉法官,他只上过小学,上小学时语文老师给全班同学讲了德国法西斯残害人民的故事,最后,还要大家高呼”打到法西斯”!语文老师曾经告诉他,”打到法西斯”是革命口号,他以为法西斯那一边一定是不正义的,所以他才敢喊”打到法西斯”。公诉人说:”你恰好判断错了。”老张最后还是被判了一年,算是我们那批六四犯里判得最轻的一个。他苦笑道:”幸好我只喊了一句’打到法西斯’。”

还有一个部队上的广播员,叫齐金贵,看上去才20出头,被军事法庭判了两年。他的罪过是从外电广播里、报纸上得知  64大屠杀的消息后,以”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士兵”的名义,写了几十封抗议信,从邮局投递到各政府机关。法庭上公诉人指控他:”被告从反动报刊及电台里得知我平暴的消息后,身为军人,不但不支持政府的行动,反而投出几十封抗议信,完全丧失了革命军人的立场。”

小齐辩解道:”当时几乎所有的国外电台,都在报道说北京天安门发生了大屠杀。我不知道全世界的电台都是反动电台!”小齐在部队播音室工作,可以收听到各种外国电台,还可以看到香港《大公报》、《文汇报》等。小齐补充道:当时不止香港《大公报》、《文汇报》的报道支持学生运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也报道过,说学生是爱国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报道过民主党派致中央的信,也说要肯定学生的爱国热情。

法官说:那个时候不仅香港的《大公报》、《文汇报》是”反动”的,连《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被少数反动分子破坏了。至于民主党派,他们就是从反动中改造过来的,他们的话不足为凭。

小齐说:”我没有那么高的鉴别能力。”结果他被判了两年。

焉然:你在监狱里还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

艾鸽:印象深刻的事情太多了!有一位入狱的市民声援团成员叫孟阳,在看守所里被虐打得受不了了,就一头朝墙上撞去,还大叫一声:”中国根本就没有法律!弟兄们,我先走了!”鲜血染红了墙壁。结果没死成,还被加了半年刑。监狱里有”十不准”,其中之一就是不准自杀。有一次,在看守所里由于抽烟引发了火灾,二十平方左右的房子里关着十五、六个人,瞬间木板炕就全部烧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那天狱警失职,晚关了半小时的天井,里面的人十有八九都要被烧死。我是侥幸活下来的。其他一些细节,我会写进正在创作中的长篇小说,大家有兴趣可以去博讯看我的小说连载。

焉然:谈谈你获释以后的生活状况。

艾鸽:92年获释以后我到了深圳等地,但仍不时受到骚扰。另外,我还背着大量的书稿,大都是狱中书稿。  92年、93年分别在国内漓江出版社和香港新世纪出版社出版了两部诗画集。我还准备出版其他的书稿,但他们查出来了,又准备迫害我。我在国内无法正常生活和创作,不得已,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到了香港,在等待一段时间后获准政治庇护来到法国。我当然也思念故国,但欧盟的政治庇护身份暂时不能回国,除非加入法国籍,我目前还没有考虑入籍。

焉然:你对中国未来的走向怎么看?

艾鸽:中国未来走向在我看来,有这几种可能:第一是突发事件导致国内政治发生崩塌,政府无法控制局面,民主势力壮大改变政治格局;第二是政府一系列重大决策失误,导致民怨沸腾,体制内有实力的人站出来与海内外的民主势力结合,改变政治格局;第三是出现民众集体抗暴斗争,类似罗马利亚的结局;第四是统治者依靠暴力高压手段把专制统治维持下去,国内的”精英阶层”奴婢化,有可能再出现类似”文革”、”反右”那样的大悲剧。总之,中国现在是到处布满干柴。中国最需要的是临门一脚,无数的0000前面需要站着一个1!而且是有实力(但不一定有地位)的人。苏联共产主义瓦解是因为被宣布解除职务的叶利钦站在了坦克上;齐奥塞斯库垮台是因为民众陷入愤怒后,军队倒戈,反对派乘势而起,齐氏夫妇在逃亡途中被群众举报,旋即被捕。海外民运不缺少英雄,但缺少战略家或谋略家。西安事变不过是共产党的谋略,却改变了中国。我们更需要靠战略改变历史进程。我希望海外民运不问派别在”民主、自由、平等、人权、法制、博爱”12个字的基本共识下联合起来。人民采取什么形式抗争专制,某种程度上是由专制者自己决定的;采取什么时机结束专制,是由人民决定的。另外,我觉得暴力与抗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64屠城,对专制者而言,是一页暴力血腥的历史;但对人民而言,则是一部抗暴的正义的历史。

焉然:在结束采访时,你还有什么想跟大家交流的?

艾鸽:就用我的一首诗来结束吧–

                          人 问

    我不问天,广袤何辜?我不问地,波柔无限?
    我不问神,冥冥何处?我只问你,人可是人?
    君从何来?圣母卵巢?谁降龙种?非凡精子?
    权从何来?天朝归家?国玺私宝?岂可窃用?
    华夏龙族?唯你独续?草民可鄙?弃之荒芜?
    何人有票?投你青睐?一裆独尊?天下归楚?
    花瓶何用?秀之媚眼?指示最高?谁敢异议?
    轻则蹲监?重则消灭?媒体一律?封口屏蔽?
    腐化神奇?工夫了得?法律自立?三权总揽?
    谁若谔谔?红朝之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国库通家?替谁消费?全面代表?民可休矣?

    天往何来?疑之有爱?地朝何去?似有情怀?
    神之飘渺?不一而足?敢比盘古?另造乾坤?
    皇帝始祖?不比尔强?尧舜禹久?羞做暴君?
    夏桀之昏?有得一比?商纣之政?肉酱史创?
    春秋国乱?伤及争鸣?老孔异议?国君禁言?
    秦皇坑儒?何足挂齿?解放地狱?奴役更广?
    二世胡亥?可堪一击?唐非盛世?诗输天下?
    则天凶煞?不容骆宾?杀人立威?效法隋朝?
    剥人皮始?明朝下风?禁锢思想?清帝跪拜?
    人之精灵?今为何朝?民主无缘?自由可贬?
    人乏天权?法无博爱?平等奢侈?愚不可及?

    任天游去?物质自流?随地起伏?膏心难测?
    神是谁也?可曾露面?我凄噍类?欲行寰宇?
    同是人乎?天壤之别?有耳摆设?有嘴关闭?
    有泪暗吞?有苦难言?有脑洗尽?有怨活该?
    旧坟如山?新案添高?何时日出?照我暗幽?
    山之巍峨?空有壮观?江之奔腾?泻尽蜷曲?
    冰之涩雪?强忍寒潮?火之易燃?遍地干柴?
    雨之滂沱?皆是跳珠?电之飞闪?雷尾烧空?
    风之狂飙?扶摇直上?霜之玉露?点石成金?
    虹之霓彩?帝弓締约?雾之烟幕?缭绕千秋?
    潮之旬汛?落日能控?霞之丹赤?可以遮天?

    偶不祈天?何惧恐龙?吾不屈地?任它颠簸?
    我该祷告?与神结缘?区区草民?莫谈国事?
    谁之天下?皆为陪奴?谁之社会?圣明天子?
    谁之时代?春宫爵爷?谁之使命?星像先生?
    谁之国家?王孙太子?谁之公器?机关占尽?

    谁之土地?收而归己?谁之房屋?巧取豪夺?
    谁之福利?只有特供?谁之食品?正常掺毒?
    谁之文艺?歌功颂德?谁之城乡?两极分化?
    谁之公职?关系有户?谁之言论?可放阙词?
    谁之财产?特权保护?谁之宗教?独尊马术?
    再不变革?苍穹不容?流芳留朽?何去何从?

蔡淑芳:广场活碑献辞及序(连载一)

 

广场活碑
献辞
 游顺钊

风雨之夜
你该庆幸活着回来,
可有人奇怪你还常流着泪!
不是早有诗人说过
是因爱这土地爱得太深沉?
每到廿年前那凌晨时刻,
你总禁不住泪流满脸。
心态异常吧! 他们可知道,
你的泪从哪儿流出来?
泪有不同的颜色,
从笔管流出来的是黑色。
可有多少人知道,
微红泪泉的深处在哪?
这也难怪有人不理解,
当代的医术可曾
给你提供过透视,
扫描你心灵的痕伤?

淑芳贤女弟一九八九年赴京採访。在那惊心动魄的风雨之
夜,心灵受了重创,二十年后仍难以开解,足见人祸之遗患,
较之天灾为甚。现淑芳当年的採访实录行将发表,谨题几句暗
含慰勉的话作为献辞。
游顺钊 二零零九年春书於巴黎.惊弓坡

 

广场活碑

苏晓康:她从来没有撤离广场

二十世纪的历史,比先前的时代更需要目击和见证,因为太血腥。
我们被笼罩其下的这个时代,有一个血腥的起点,发生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快要被涂抹、消音得乾乾净净了,於是它更是需要目击者站出来向后人后世提供见证。这种使命,是将我们所有人都要肩担的剧痛和责任,卸落、强加在罕见的承担者身上,而使他们忍受劫后余生。
然而,这也是一种资格,只有稀少的人,有幸具备这种资格。二十年前在纪念碑底下的那个悲壮夜晚,纤瘦的蔡淑芳,溶化在茫茫静坐者的泪光和歌声里,一夜之间死而复生,成了另一个人。她跟广场上的学生们一道,靠电筒光写下自己的遗言:「也许我也要写遗书吧!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从个人挣扎到国家兴亡的潮流中淹没自己,我相信我这样做是对的。」由此,她获得了这种资格。
「凌晨一时,在广场东南侧不断有信号弹向天安门方向发射,信号弹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空闪光,散落??广场上歌声悲壮动人??信号弹发放诡异彩光,制造恐怖的战场气氛。」蔡淑芳就是这样,被定格在一幅她自己亲手书写的史诗里。
她在枪声流弹中奔突、跌倒。她在流血如注的枪伤者前面惊呆。她目睹了清晨四点的「熄灯」,「整个广场漆黑一片」。她在纪念碑的东北面,曾经面对一个持枪的士兵朝她走过来。五点三十分,她在撤离人群中,回头看了天安门最后一
眼。许多人死在天安门广场,却也有人永远活在那里。
「六四」一百天后我逃出中国,却在香港遇到逃不出中国的以泪洗面的蔡淑芳。她茫然若失在四点钟的广场上,以后便一次次地惊叫、哭醒在香港的深夜里。我们流亡者「失去大地、得到天空」,她却失去了自己往昔的一切:美好与天伦之乐。她囚禁自己,不比狱中的「六四囚犯」有更多自由。她化为每年「六四」维园烛海里的一点烛泪。她陪整个民族受难。
她不是软弱。她只有恐惧,恐惧广场上的血白流了,恐惧坦克碾压人群的影像不再震撼。假如「六四」被遗忘,等於再一次枪杀她!她也是一个「天安门母亲」,煎熬岁月二十年,她那被谋杀的孩子,就是中国人的记忆。她的敌人是遗忘。
中共绑架中国,精英整体投降,西方输诚利益。香港女子蔡淑芳的努力,或许只是杯水车薪。但「六四」把她淬砺成一个「革命者」-她已经忘我,她不再是一个私人的蔡淑芳。俗话说,时间改变一切;不屈不挠地跟岁月搏斗,乃是她的回应。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六四」的活碑。

作者简介:

苏晓康,1949年生於浙江杭州,北京广播学院讲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记者,报告文学作家,是电视政论片《河殇》的总撰稿人,「六四」后
遭内部通缉,被迫流亡法国、美国,为普林斯顿大学访问学者。曾任民
主中国阵线理事、《民主中国》杂志社社长、「中国学社」执行主席。
现居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

 

广场活碑

史明:「六四」记忆的意义

我不怕听你诉苦。我想在欧洲,很多人只知道「六四」这个概念,并不清楚这场悲剧对全人类四分之一的巨大人群意味着什么。因此,仅仅为了让这些在温饱和谐中「娇生惯养」的人们对现代中国的悲剧有所瞭解,把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也非常值得。
人的记忆永远都不可靠,这没有办法。但史书就很可靠吗?所谓科学调查就很可靠吗?既然人可以为环境所左右,为什么历史学家或者别的什么科学家就可以例外?我们记者不能傲慢到声称我们的回忆绝对真实;但我们也绝对不可妄自菲薄到了仅只承认所谓「科学」,所谓「学者」的分析才可靠。这个世界中为权力和金钱所倾倒的,有多少科学家和学者呢?
回忆「六四」除作为史实的重大意义之外,在我看来也有另外一层现代中国任何其他历史实践不能比较的意义:你知道北京向来都是中国政治的「圣城」。天子脚下,就算杀人,也要推到城外菜市口,在城外集市上枭首示众;遍翻中国皇朝史书,唯一在皇家内城折磨杀人的,就是明朝的廷杖;其他朝代对於孟子所云「君子远庖厨」都有几乎相同的解释:天子和他的精英不屑和不能见到血淋淋。共产党进北京城也未曾例外,按照这个党的话说,北京是和平解放。日本人进北京城的时候,除在郊外的芦沟桥打了一仗之外,也没有放枪。近代可以视为例外的,仅只段祺瑞政府曾开枪杀人,死伤远不及一九八九年。结果段祺瑞立即下台以谢天下。即便毛泽东治下的文革中国,一九七六年四五事件,也只动用了工人民兵,动用了铁棍和垒球棒。可以说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国统治者打破了自己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圣城的最后禁忌:那就是哪里都可以大开杀戒,唯独北京不行。
以你的史笔记录这一事件的细节,回顾当时人们的心态,难道不可以帮助我们反省这样一个人类学问题:为什么在改革开放的中国,这个国家行之有效了数千年的政治禁忌,可以打破?而打破之后的二十年,据许多中国人和据说特别热爱中国的欧洲人、美国人、日本人,说是中国历史上发展最快,人民生活最好的二十年呢?难道现代的意义,也存在於彻底打破即便是据称非常不人道的封建时期,也颠扑不破的神圣禁忌之中吗?欧洲历史有德国法西斯以对犹太人大屠杀打破如是禁忌的先例;中国现代化史上,「六四」难道是这样打破禁忌的又一先例吗?
我的这些想法未必妥当。但我们是记者,我们的任务永远不是回答问题,而是提出问题,提出真正的问题。一生为记者,倘或可以提出一个属於全人类的真正问题,实在足以告慰了。你说是吗?

二零零九年一月六日

作者简介:

史明,1957年生於北京,毕业后曾在国际广播电台德语组工作,后转职
为中国技术进口总公司专案经理,1987年被派到德国科隆任公司代表,
1991年以后,一直在德国作自由记者,从事广播电视与平面媒体的亚洲
报导工作。

 

广场活碑
自 序

蔡淑芳:我的失魂落魄与劫后余生

我的失魂落魄得从六月四日凌晨四时在广场上写遗书说起。

也许我也要写遗书吧!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从个人挣扎到成为国家兴亡的潮流中淹没自己,我相信我这样做是对的。

事实上,周围都有伤亡了,难道我们坐在天安门广场中的人能躲闪吗?

这国家是没救的了,这次流血事件叫人们一定要醒过来,彻底地把这政权栽下来。

这个没救的国家,不能让他这样下去的。

我没甚么希望,我只想假如我有机会在这情况下死去,我觉得是很光荣的,因为苟且的生,何如壮烈的死?

黑夜,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国际歌声中,我知道这夜将是最悲恸苍凉的,谁会想到这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发生?

我没哭,也不怕,我知道这是光荣的,这是不能逃避的。

生死存亡又有何足惧?

枪声哒哒,不绝於耳。没有人知道为何会有如此的暴力,但既然暴力发生了,谁能抗暴而不受伤,又谁能不勇敢地向前走,向前冲?

我不知道死亡是甚么滋味,但我知道要生就必须生存得有意义。

现在,我不想回到过去的,庸庸的生活中去,我在这里经历了一场革命的洗礼,我已获得新生了,因此,我再也不用怕死,而且也想迎接死。

请原谅我对未来的恐惧和没有信心,这是因为一切都叫人不能够清醒和好好工作的。

死,又岂不是一次最好的完结吗?

中国一定要有希望,中国一定要富强起来,中国人要勇敢地站起来,我们再不是奴隶,也不是卑屈者,我们不能苟且贪生,我们不能庸奴般生活,我们要醒觉过来去建造新中国。

把这场血化为新中国希望之源。

战斗开始了,死亡和新生也开始了。

我希望我在选择生死的同时,是能够认真地明白我的一切。

这是一场历史的悲剧,请原谅我这种冒险。

1989.6.4 4:22am 写於天安门广场上

失魂落魄,劫后余生,死去活来。这是我廿载回眸的心路历程。《广场活碑─一个香港女记者眼中的六四血光》,是我最后瞥见的光印记忆,是永久残留视网膜上真实的血斑痕伤。

没想到这光的印记投射在活碑上终於能够面世。我以为那只是个人的伤痛,未完的心愿;是埋没在历史长河的一滴血,也是隐藏在心灵深处的一滴泪。直到无数活碑逐一现身,我才发现广场是公众的,是向往民主自由的中国魂灵汇聚起来散射荣光和闪耀烛泪的偌大场所。

早在一年前,我已经开始为「六四」二十周年的纪念,放下自己的工作。二零零八年六月四日早上,我用一个黑色的残旧行李大箱,满载「八九六四」的沉重包袱,托朋友帮我运送到支联会,以便影印资料、扫描相片,彙编文物,为筹备今年二十周年纪念活动之用。

我打算全身投入,计划参与「我要回家运动」的採访工作,筹备六四舞台剧,协助《人民不会忘记》的再版,建立网上纪念馆等等。结果,我只是联署《零八宪章》,完成了简单的争取释放昂山素姬的一天「自我囚禁」活动,密集发出
民运讯息的广传电邮群组,为《纪念「六四」二十周年:我们呼籲》徵签,最后把我的心事放进个人博客:
http://sfchoi.wordpress.com,和贴在「一个香港记者的八九.六四」网志:http://sfchoi8964.wordpress.com

我最大遗憾是失去了最珍贵的文物,包括:写满北京学生签名的T恤、「六四」广场现场的录音带、溅有几滴血的白布口罩、完成了一半的「八九」学运回忆手稿,还有一些当年留下来的杂志。对一九八九年六月的记忆非常模糊,只定格在六月四日,没法再倒回前几天,我身不由己的迷离境界。依稀记得,我没法返回天安门广场守夜,於六月二日凌晨,城内已发现大批军队入城,只见在北京饭店附近神色慌张的娃娃兵,比围堵他们的群众更加恐惧。深夜三时,我陪朱耀明牧师到访北京大学,介绍他认识北高联的王有才,将香港基督徒专程带来的部份捐款交给他们延续运动。

六月三日凌晨,风声鹤唳,军队已经进城,并有零星冲突。我独个儿在北京街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像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危城戒严下充满鬼魅肃杀的气氛,我感到晕眩昏厥,步履不稳,难辨方位,没有力气走进天安门广场,只好停在北京的大街路旁阴森恐怖的暗处静坐伫候,那时候隐约觉知我应该是迷了路,魂魄灵体受到惊吓,一股不祥之兆笼罩下的沉重和窒息感,至今仍如影随形的附身,挥之不去。

六月四日凌晨,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走进枪声四起,大开杀戒的北京街巷,坚持留守在灯火通明的,受到保护的天安门广场,我并不勇敢,而是恐惧,没有准备慷慨就义作出牺牲。

我在广场灯灭的时刻,追随那漆黑暗夜袭来的死神阴影,才匆忙写下遗书,因为大军冲锋杀入广场,已经没有退路,唯有立誓与广场共存亡,若苟活性命才站出来做历史见证。

我无法面对黑暗和失去希望的那个时刻,请原谅我,因为家人在六月三日晚上打来多个长途电话,要我留在北京饭店,不可冒险。对不起,我没能做到,爱上了广场的自由气息,不去不行。

我开始明白自己没哭和不怕的这个时刻,请原谅我,因为我必须冒险亲历六月四日凌晨在天安门广场的实地採访,冷静报导真相。对不起,我没有死去,恋上了广场的青春热血,不离不弃。

劫后回来,忧郁恐惧,畏光怕人,圈套在广场大牢的禁绝枷锁,围绕在纪念碑上的沉重脚镣,我成为受惊幽闭的精神囚徒,没能现身见证这道历史伤口的血痕。
为了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对得住人民书写的历史,对得住「六四」底层仍然受苦受难的人质和囚徒,我能做该做的就是拿当年採访时所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公诸於世,把血光映照出来点点滴滴的血与泪,附带着个人软弱无力的梦呓呻吟,结集成活下来作见证的碑文。

但愿苏晓康给我创造的「活碑」,能承载这一代中国人的集体回忆、对抗遗忘。今天,我归来,呼唤魂灵,为了还这个愿,揭露真相,拒绝暴力。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九日

陈子明:秦城纪事(一)

1994年4月26日,我从探监的妻子王之虹处得知官方准备让我保外就医,但要以同意赴美治病为条件。我向妻子和北京市第二监狱狱政科王科长郑重表示,绝不接受此种安排:我是中国人,没有必要去美国治病;将来我非常愿意自由地赴美访问,但如果以这种方式逼迫我去美国,我宁愿留在中国监狱中继续服刑。

5月11日,我在给王之虹的信中写道:“在你来信谈到的问题上,我无意改变主张。在涉及重大原则问题时,你不要自作主张,切记。要沉得住气,要有勇于牺牲的精神。”

5月13日临近午夜的时候,司法部、北京市公安局和监狱负责人来到我所在的八中队,向我宣布保外就医的决定。我说:“我没有要求过保外就医,也没有什么病(狱方后来补办的保外就医文件上病因一栏写的是“皮肤瘙痒症”),你们为什么要让我保外就医?”司法部一位局长说:“你家属写了要求保外就医的申请,政府是根据你家属的要求作出的决定;而且政府同意你留在国内保外就医。”

就在这时,新华社已经对外发布了“陈子明保外就医”的英文消息,他们又知道我在监狱中态度一贯强硬,怕惹怒了我就无法完成让我按时离开监狱的任务,破坏最高层已作出的外交承诺,因此他们没有敢于扣留我在监狱中写的一张纸片。我离开监狱的时候随身带出了上百万字的书稿、翻译稿、读书笔记、日记、与公检法司交涉信件的底稿等等。所以,我现在得以根据书面材料来回顾我的秦城岁月。

一、被捕
1989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刊登消息,广东省公安机关逮捕了“企图策划通缉要犯偷渡外逃的案犯罗海星、黎沛成”等人;称他们是因为“密谋安排将煽动、策划、指挥北京反革命暴乱的重要案犯陈子明、王军涛等人偷渡到香港”而被捕的;并暗示我是在“偷渡”时落网的。这是一种故意的误导和诬陷。

第二天,我就在秦城监狱给公安部负责人写了一封《抗议信》,“对于以我的名义诱捕香港有关人士的做法极为愤慨并表示强烈抗议”。到1991年底,我正式委托王之虹向法院递交了《民事起诉状》:

民事起诉状

原告:陈子明
诉讼代理人:王之虹
被告:《人民日报》社
被告:公安部
案由:侵害公民名誉权

事实与理由:

1989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报道:“本报北京12月25日讯:记者从公安部获悉……黎沛成于今年10月 12日受指派专程到湛江,……企图将藏匿在湛江市的通缉要犯陈子明等人带离湛江实施偷渡外逃……”。 以上报道与事实不符。

事实是:

(1)陈子明根本就没有离开内地出境的意图,更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此类意图;陈子明与上述报道中所说岑建勋、罗海星、黎沛成、李龙庆等人素不相识,从未有过联系;因此,根本不存在所谓“接应……外逃”、“接运”的情节。

(2)陈子明系在1989年10月10日深夜至11日凌晨被湛江市公安局收审,因此根本无法在10月13日“将陈子明等人带离湛江”,更不可能在“实施偷渡外逃”时被捕。

《人民日报》、公安部的以上报道歪曲了事实真相,特别是由于《人民日报》和公安部的性质和地位使以上与事实真相不符的消息和报道广为传播,给陈子明的合法权益造成了严重损害。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101条规定:公民、法人享有名誉权,公民的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禁止用侮辱、诽谤等方式损害公民、法人的名誉。荣誉权受到侵害的,有权要求停止侵害,恢复名誉,消除影响,赔礼道歉,并可以要求赔偿损失。

特请求人民法院根据事实和法律维护陈子明的正当合法权益。具体要求如下:

① 《人民日报》、公安部须向原告赔礼道歉。

② 《人民日报》、公安部须为原告恢复名誉,消除影响。

③  向原告赔偿损失。

于上述起诉书和随后的上诉书,北京市中级和高级人民法院先后作出了不予受理的民事裁定书([1992] 中民受字第1918号,[1992]高民受字第13号)。下面,我来讲述一下我被捕的真实情况。

我和王之虹是在1989年6月中旬住到广东湛江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因为我知道我母亲的干部履历表上没有填写这位表舅的情况。到9月下旬,已经退休多年的表舅回原单位时看到了对我和之虹的通缉令。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不能继续住下去了,便让之虹与北京的亲戚朋友联系,看看有没有办法在北京安排一个避难所,因为有的时候会出现“灯下黑”。10月10日上午,一位北京的朋友来到我的住所,告诉我他已经与香港有关人士接上了头,可以安排我和之虹去香港。我对他说:“根据从广播中听到的消息,许多人已经流亡国外了,看来现在出去并非难事,但你要想想出去后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搞不好二十年都无法回国,所以我不打算出国,我只想请你们在北京帮我寻觅一个藏身之处。”这位朋友在晚上离开我的住所时说,明天再来和我商量。深夜,几十个警察破门而入,将我和之虹塞进了警车。

在我第一次保外就医初期,我曾问陪同我去河北省平山县“打游击”(为了躲避外国记者,半个月内搬迁了四个招待所)的张越(当时化名张世超,是北京市公安局一处下面的二级处副处长,现任河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那位北京朋友来湛江找我之前,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控制了?张越说,这是公安部和国安部的战略性的绝密部署,现在还不能将详情告诉你。此后的情况当事人已经向一本英文著作的作者和盘托出:在公安部常务副部长的亲自审问和安排下,他同意帮助当局诱捕王军涛。我和王军涛的相继被捕,多少给公安机关挽回一点面子,据说仅湛江市公安局,就获得了十万元的专项奖金。

湛江市公安局和广东省公安厅先后对我进行了突击审讯,想要从我的嘴里掏出一些油水。我告诉他们,我的案子你们管不了,所以我懒得搭理你们,你们也不必多费唇舌了。11月1日,北京市公安局来广州接人。3日晚,我和之虹被押回北京。几辆警车一路压着马路中线行驶,风驰电掣般地开往北京的北郊。我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著名的秦城监狱。十年前我担任民刊《北京之春》编委的时候,我们曾在第7期转载魏京生的《20世纪的巴士底狱——秦城一号监狱》一文(当时魏已被捕),对这所监狱有一些了解。

在北京市公安局一处与秦城狱方(公安部十三局)办理交接手续的时候,我对身旁的一位押解人员说:“过去毛泽东词《清平乐?六盘山》中有言‘不到长城非好汉’,现在看来是‘不到秦城非好汉’。”这位和我一起坐火车从广州到北京的公安,一路上对我的态度很不错,甚至表现出明显的同情。他说:“进秦城是好汉容易,出秦城是好汉难啊。我们希望你出秦城时还是一条好汉。”我感到这个话是一种鼓励,而不是一种嘲讽,便挺了挺胸,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做出一个好样子来,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未完待续)

陈丹青的优越感

近年来,陈丹青的随笔文字成为读书界的一个热点。从《退步集》、《退步集续编》到《荒废集》,作为画家的陈丹青,其文章功力让读书界刮目相看。陈丹青的放言更多的是源于其“海归”背景。人家在美国那么多年,见多识广,回国后似乎就当然拥有了挑剔、指责乃至批判的权力。陈丹青的吊诡之处在于,他不是以西化的观点来批判国人的保守,而是作为一个既土生土长又漂洋过海的明白人,尖刻地批评正在现代化道路上艰难迈进的中国人的东施效颦、不伦不类、照搬照抄。他这样发问:“为什么中国的少男少女喜欢吃巧克力奶油冰淇淋,一边吃一边在街上走,有的还将头发染成红色或金黄色?”陈氏话语带有明显的反讽意味。中国的消费文化和大众文化尚处于不成熟阶段,一脚迈向现代,另一只脚还陷在传统的泥沼之中。无论是称之为“过渡”,还是美其名曰转型,在欲望叙事背景下,人们都无法掩饰内心的躁动和迫不及待。陈丹青之所以保持了一种从容和洒脱,是因为他以“流放者归来”的姿态出现,从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中返回,便有了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沧桑感。于是,以“过来人”的傲慢来显示自己的“超越性”。所谓“退步”和“荒废”都是一种虚拟的叛逆表情,骨子里是一种不可救药的自恋。这种貌似自贬的修辞术并不高明,和古代隐士的手法类似,实质上与某些大众学者自诩“大师”并无二致。陈丹青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荒废集·自序》中写道:“这回的书名题曰‘荒废’,其实言重了,比起‘退步’的意思,更显做作。”这种自审,并没有阻止陈丹青的表演与雕饰。

陈丹青有一种通才优越感。陈丹青的三本随笔集话题广泛得令人吃惊,历史、文艺、美术、影像、媒体、网络、教育、社会、城市建设、鲁迅等,可谓无所不谈。随笔杂谈的本质就是没有边界,没有束缚,想谈什么就谈什么,想怎样谈就怎样谈。除随笔杂文之外,陈丹青的集子里不乏对话访谈、发言稿、演讲稿、书评、序言、博客文章、辞职报告等。如此编纂,也是一种行为艺术,仿佛在提醒人们,陈丹青并非一个从画家转行写作的人。他只是一个局外人、评判者。虽然矛头无所不指,却又攻守自如。这就是通才的智慧与策略。陈丹青喜欢说:“我只是个喜欢画画的人。”这样的谦虚在古今中外、旁征博引的话语态势中出现让人很不舒服。这种表达方式本身就具有反讽意味。知青背景的陈丹青有着超越那代人的人文积淀,这不是体制内教育的功劳,而是得益于“广阔天地”里的摸爬滚打。生活世界最根本的知识不是玄虚的理论而是常识。常识的匮乏会导致对话的不可能。同缺乏常识的人进行鸡同鸭讲的游戏,似乎只能这样说话。陈丹青的觉醒并非源于自觉,他说:“出国后,时时事事提醒我常识与记忆。”陈丹青认为是出国使他获得了清醒与理性。这一判断并不准确,其实,在“文革”后期,就有民间思想者在坚持独立思考和潜在写作了。思想的禁锢只是表象,背离常识的荒谬言论并未彻头彻尾地深入人心。

陈丹青有一种精英优越感。陈丹青虽然有过底层生活经历,但身体里却流淌着高贵的血。支撑其高贵感的无非是这些要素:出生于上海,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因《西藏组画》一举成名,1982年赴纽约定居。2000年回国的陈丹青自称“自由职业画家”,但是,这种体制外生存与在边缘奋斗的“北漂”截然不同。陈丹青的心态是超然洒脱的,而“北漂”们则紧张疲惫。在陈丹青的文字中,“精英”一词出现的频率很高。出生于上海的陈丹青无限怀念民国时期文艺精英荟萃的上海,他为今天的上海文艺沦为地方文艺,今天的上海学术沦为商业附庸,不再辐射影响、汇集精英而耿耿于怀。精英不是劈空出世的,而是需要合适的时空来容纳。“今天乡下年轻人到上海,哪里去找康有为这样的大人物?”陈丹青喜欢谈论大人物,政界的、教育界的、文坛的,无所不谈。陈丹青的谈论方式既不同于王小波的调侃,也有别于王朔的痞腔痞调。他评说人物没有过度的崇拜敬仰,也没有愤青般的叛逆与激动,更没有专业研究者那么多的忌讳和框框。他的评说,更像是一种没有政治任务和道德负重的民间议论。他这样评点鲁迅:“我心目中的鲁迅就是个长胡子的浙江人,穿件长袍,经常愤怒,随时好玩,笑笑世界,笑笑自己,很认真,很随便。”他这样描述被押赴法庭的周作人:“他穿件干净的长衫,瘦得一点点小,可是那样的置之度外、斯文通脱。”这样的评述打破了若干年的老生常谈,让人耳目一新。但是,仔细品味一下,其观点虽然大胆超越,却并不触及价值层面的根本问题,类似粗线条勾勒的人物素描,不过是体现了画家的独特眼光而已。

陈丹青不是启蒙者,而是一个充满揶揄坏笑的恶作剧者。他说:“论知识,我不配做知识分子,论身份,我没想做知识分子。”陈丹青的文字并不拘泥于一个画家的创作随想,而是拐弯抹角或直截了当地批判社会、拷问体制、抨击文化顽症,这分明是在从事知识分子的工作,却唯恐被戴上一顶知识分子的帽子。何故?陈丹青很清楚,在媒体时代,知识分子的话语权是有限的,而嘲弄或反叛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往往会引起大众的注意。陈丹青的精英优越感,不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优越感,而是超越体制、超越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无论是在纽约,还是在北京,陈丹青都自称自己在主流之外,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发出声音。这种游走状态说到底还是由于内心有一种优越感,即使置身边缘,却并不担心被边缘化。这也许是另一种潇洒吧。

陈丹青有一种媒体优越感。陈丹青现象本身就是媒体时代的产物。把一个画家塑造成公共知识分子、文化批评家、非主流教育家,这显然是媒体的功劳。但是,陈丹青并不领情。他没有像余秋雨那样与大众媒体保持着低三下四的亲密关系,而是对媒体极尽嘲讽之能事。“我一直在画画。可是媒体会重新塑造人:李银河一天到晚谈性,王朔一天到晚骂知识分子,然后我一天到晚骂教育。只要我愤怒一回,我就得为公众二十四小时板着个脸。”陈丹青一语戳破媒体话语霸权的本质。他深知让媒体牵着鼻子走的后果,所以,与媒体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陈丹青是聪明的,他既不与媒体较真,又不与之狼狈为奸。对于媒体炒作的热点现象,既不趋之若鹜,又不视若寇仇,而是抱以“理解之同情”的态度。对于于丹,他没有像“十博士”那样去炮轰,而是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于丹特像从前共青团系统能说会道的辅导员。”如此切中肯綮的判断既有对合理性的确认,又有对大众偶像的消解,寓批判于平淡之中,足见其话语功力。陈丹青深知媒体的需求和口味。媒体感兴趣的不是一个再也无法超越成名作的画家,媒体需要一个敢于挑战传统教育体制、敢于评说社会文化是非的知名人士。陈丹青在《退步集》和《退步集续编》之后,多次表示要暂停写作,专心绘画,《荒废集》的出版宣布,这种表白与明星“告别演出”的作秀并无二致。陈丹青是媒体时代的游戏高手,对于媒体和大众,他采取的是一种策略性对抗。他清楚过度炒作的后果,所以,每次被媒体关注的时候,他总是见好就收。

陈丹青对自身优越感的表达是委婉的,有时甚至有几分自嘲。如:“这本书谈不上是学术,更不是文学,我甚至说不出它算是何种类型的书。”(《荒废集·失败与言论》)这种自嘲或许是模仿鲁迅的结果吧。陈丹青的话语魅力远不及鲁迅,因为他优越感太强烈,过于自我得意。陈丹青的幽默是优越者的幽默,虽言之有理,却透着傲气。真诚的批评家多是有着切肤之痛的体察者,而非见多识广、全知全能且俯视的旁观者。就此而言,优越感正是陈丹青的“败笔”。

面对永恒矛盾的俄罗斯诗人

   别睡去,别睡去,工作吧,

茅海建:纯情的归宿

我是上海人,长期与上海出版界朋友交往较多。这些朋友也常问我有什么书可以在他们那里出版,但我是一个手慢的人,很长时间写不出作品来,只是漫应之。到了一九九四年,当我将《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书稿,交给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一位朋友时,他一口答应尽快出版,尽管当时市场上学术著作已经是很不景气。

没过了多久,这位朋友很为难地告诉我,在选题会,社领导看了书名后说:“太平天国的书也就不要再出了吧!”于是力争该书与太平天国无关,而是讲鸦片战争,但社领导没有说话。那么这个选题也就很难再出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位朋友也提出一个建议,是否改一个书名,叫做《千年一战:鸦片战争再研究》,或《千年一×》之类,以便能再次向社领导进言,争取列入出版计划,我听了之后,立即要求将稿件收回。

于是,我就去找了老同学潘振平,看看能不能在三联书店出版。此时三联书店虽然已从人民出版社分出来,作为一个老牌子的新社底,还谈不上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感到书店领导心气足,热心于学术的心思也重,一心想从知识与学问的老路上,走出新的通道来。记得潘振平对我说,与人民分家的时间,他看了一下出版书目,五六十年出版的好书,怎么都是用三联的牌子!恰好在此时,有哈佛燕京学社支持学术书出版的计划,我的这本书也决定放在“三联·哈佛学术丛书”中出版。

“三联·哈佛学术丛书”的编辑是许医农先生,一位从贵州来的老编辑,对学术书的出版极为热心。她对我说,由于哈佛燕京学社的补贴不多,按规定这一丛书每一册的规模是二十五万字左右,但《天朝的崩溃》一书太厚了,大约近五十万字了,能否压到三十万字之内。我听了之后,也差一点“崩溃”,将一本减少五分之二,那是要重写另一本书了。对此,我表示不同意,心里也准备不出了。许先生由此找了潘振平,将这个难题交给了他,由他来给我压字数。这不是为了内容精要主题突出而压字数,纯粹是为了压字数而压字数。也算是难为潘振平,他压了几万字,留了四十多万,也就是今天出版的规模。

从当时的图书市场来说,《天朝的崩溃》应当说是卖得很好了,很可能创造了新高。这或许与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有关,鸦片战争的书自然会好卖一些。记得香港一家大出版机构的老总此时也来找我,让我写一本关于鸦片战争的学术著作,二十多万字。我说我已写了《天朝的崩溃》,他告诉我说,学术著作是用第三人称写的,要更加的客观。由此我又知道,在一些人眼中,《天朝的崩溃》还算不上是学术著作。

《天朝的崩溃》的出版,也给我的人生带来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十年过去了,二○○五年该书要再次印刷,按理说也到了修订之年,然我考虑,由于过去有不同意见,修订之后,很可能引起多种不同的猜测;更兼手头上事务特多,也就没有动,用了旧版心而换了新封面。一本书能受到读者长达十多年的欢迎,正是让我感到欣慰的。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一个想做学问的人,是很难生存的,但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将学问进行到底”;在今天的图书市场上,一个学术出版社,也是很难生存的,但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将学术进行到底”。大约只有如此,才有彼岸;若有旁骛,易失本原。到了三联书店的花甲之年,如果追查复办后二十二年成功之处,可能也就是在知识和学问的道路,有着“进行到底”的饱满精神和坚定意志。而到了这般时刻,“敏锐”成了“短视”的近义词,“固执”反成了“远谋”的同义词。一些老牌子的好出版机构此期走了弯路,而三联书店却一日日近于炉火纯青。这是一种“纯情”的归宿:不管世道如何变化,这个国家和里面的人们,毕竟还是需要知识和学问的。

刘  柠:日本自民党一党独大将终结

提要:政治不是一成不变的,一个政权有一个政权的使命,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课题。政治从来是残酷的游戏,选民也是无情的。到目前为止,民主党之被接受,并非是自己干得好,而是由于自民党干得太烂所致,是自民党“失政”的收益者。

7月21日,日本麻生内阁宣布解散本届众议院,大选的战幕正式拉开。虽然从说法上,本届众院最终还是未能逃过被解散的命运,但原本9月10日到达法定期限的本届众院,事实上并未被“折寿”几何,基本上算是一届“寿终正寝”的议会,而如此“善终”的众院,在战后历史上屈指可数。

上次解散,是在2005年9月。随后,小泉纯一郎领导下的自民党胜算在握,一举夺取了“邮政选举”的全胜,为自民党赢得了一次短暂的辉煌。可4年后,此番解散原本是预料之中,甚至是预先张扬的,但却被麻生误判时机,拖到无法再拖的时候。今昔对比,令人唏嘘。回过头来看,打个未必恰当的比喻:小泉政权时代自民党的精气神,就像是回光返照。

面向8月30日的大选,执政自民党和最大的在野党民主党两党对峙,已呈白热化。尽管距投票日还有一个多月,但“朝小野大”的局面便已形成。从各种民调结果及其背后人心向背的肌理来看,下届政权姓“民”不姓“自”的判断几成定数。

纵观历史,每每令人感叹日本政坛“山不转水转”的宿命轮回:如果说,吉田茂的自由党和鸠山一郎的日本民主党(此民主党不同于1998年成立、此番志在夺权的彼民主党)于1955年实现的保守合并(两党合并为自由民主党,简称自民党),奠定了其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自民党一党统治,即所谓“1955年体制”的基础的话,那么,55年后的今天,分别由吉田茂的外孙麻生太郎和鸠山一郎的孙子鸠山由纪夫率领的自民党和民主党的一场决定性对决,无疑将彻底埋葬这个体制。不仅如此,以麻生其人所剩无几的凝聚力(最新的民调表明,支持率只有15%),非但无望扭转大局,而且在众院解散前就已然表面化了的、由党内少壮派策动的一系列“倒麻”动作,已为党的分裂埋下了伏笔。弄不好,江山易手之后,自民党还将面临“党将不党”的更大危局。

由于战后“1955年体制”等特殊的政治风土,自民党一党独大久矣。其自身的肌体纵然已老迈病垂,百病丛生,但仗着独大体制,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好歹维持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法统”。多少英雄好汉,打着“反党”的旗号,博取政治资本,坐大成政治枭雄,小泉纯一郎如此,民主党后台大佬小泽一郎亦如此。刚刚迈进2001年的门槛,叫喊“打碎自民党”的小泉,不仅没有“打碎”,反而为它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又使其多活了近十年。讽刺的是,反而是信誓旦旦绝不效仿前任,“中途撂挑子”的麻生,兑现了小泉的毒誓。麻生太郎,这个自民党创始人吉田茂的直系后裔,自民党血统纯正的“种马”政治家,无论其主观上有多么爱党、疼党,但客观上却扮演了党的“终结者”的角色。

看来,自民党确实是有些老了,老得无法求变,甚至无心求变。正如“自民党不变,则日本不变”——这个曾几何时自民党的著名政治口号,被娱乐领袖北野武恶搞为“日本在变,而自民党不变”一样,自民党不仅已经失去了顺变求通、与时俱进的机能,而且已到了难以察觉周围的变化,对周遭变化无法反应——“处变不惊”的地步。这点也集中反映在贵为一党领袖的麻生身上:7月13日,甫从意大利回国的麻生被问到对东京都议会选举自民党大败一事的看法时,居然做出都议会毕竟是地方选举,“与国政无直接关系”的表态。身为党总裁,对历来被看成是党的“牙城”的、保守政治大本营东京都的风土逆转都如此麻木不仁,何以统领全党意志?麻生的表态,经过电视直播的放大,顿时招致舆论的质疑、批判,也加速、升级了党内的“倒麻”进程。

一部自民党政权的统治史,几乎构成了战后日本政治史。而在自民党的党史中,顺应变局、与时共进,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拯救全党的秘诀。19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的症状充分显现,经济陷入长期萧条(所谓“失去的十年”),传统日式经济体系也走到了尽头。

在这种情况下,自民党实力派政治家小泉开始走上前台,不惜以“打碎自民党”的决绝姿态,赋予自民党以“改革政党”的维新使命,并推动了改革的进程。一时间,小泉的“无改革,便无增长”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政治标识。而被看成是改革高潮的,便是2005年的“邮政选举”。

当然,政治不是一成不变的,一个政权有一个政权的使命,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课题。麻生作为接替连续两任“撂挑子”首相的政治掌舵者,显然没能号准“后小泉”时代的命脉,一味被动地受制于内阁支持率所代表的民意,也未能精准把握解散众院、启动大选的时机,这是其不幸。但客观地说,对“后小泉”时代政治议题悄然变化的不察及缺乏应对,连续两任首相以过于轻率的方式“撂挑子”所引发的国民对自民党执政能力的不信任,包括金融海啸的爆发及其蔓延等等,所有这些账单统统算到麻生一人的账上,既欠公平,也是不负责任的。

但政治从来是残酷的游戏,选民也是无情的。到麻生政权后期,国民对自民党政治长期积压的不满开始寻找总爆发的出口,并构成了政坛地壳变动的源动力。其结果,便是政治钟摆效应再次发生作用——摆到了民主党一边。

所以,到目前为止,民主党之被接受,并非是自己干得好,而是由于自民党干得太烂所致,是自民党“失政”的收益者。但作为从未有过执政经验的政党,其执政能力之有无及大小,既未被证实,也未被证伪,一切还都是未知数。

从这个意义上说,民主党的确面临严峻的试炼。通过这一关,民主党会大大成熟,从而也为日本今后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两党政治夯实基础;但如果玩了一把,最终被证明“不过关”的话,自民党卷土重来的可能性则充分存在。对后者来说,其战后长期的统治,在官、产、学各个层面的资源储备,其对外政策、农业政策,毕竟有太多值得评价之处,远未成为“过去时”。

无论如何,此番大选,未尝不是“1955年体制”终结,又经过15年的过渡阶段后,日本走上稳健的两党政治的转机。但就目前情况来看,两党虽然政治成色有所不同,但均为保守政党。这点也许今后会发生变化,以期在社会政策上拉开距离。总之,全看民主党如何玩,毕竟练不同于说。

许纪霖:启蒙如何虽死犹生?

在不少人看来,80年代启蒙所追求的现代性普世价值与普世目标,在今天已经变得非常荒谬:理论上没有新东西,现实上也很迂腐,更重要的是,用他们的话说:丧失了中国的主体性。

假如中国的启蒙捍卫者们只是被动地守住自由、权利、市场等教条概念,不去主动地回应时代所出现的新潮流、新问题,五四以来的启蒙传统到我们这代人真的会中断,甚至死亡。如果要让启蒙起死回生的话,我们要重新盘点启蒙的家底,看看有哪些正面的资源可以用来重新激活启蒙,回应挑战。

梁启超、严复等这些晚期早期的启蒙先驱,不以中西为沟壑,而是古今兼学、中西汇通,气象很大。他们对西学虽然有误读,但很多正是创造性的误读,远非今天教条主义式的西化论者所能比肩。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也异常丰富。

启蒙是一项未完成的历史事业。启蒙创造了现代性、现代社会和现代生活,也从此播下了冲突的种子。要解决这些问题,仅仅从启蒙的外部比如古典的立场、后学的立场来“超克”启蒙,虽然犀利,但只是一种法道有限的外在理路。启蒙要获得新的生命,重要的是从复杂的历史传统之中,从启蒙的内在理路之中重新发掘启蒙的丰富资源,从而让现代性获得继续提升的空间。

今年是五四九十周年,也是法国大革命220周年。这两个运动都与启蒙有关。五四被称之为中国的启蒙运动,而法国大革命也被认为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启蒙代表着光明,启蒙时代是一个光明时代的来临,因为启蒙背后有理性,理性是人自身的光明,它可以克服宗教与传统带来的愚昧。启蒙曾经是美好的,但在今天却处于四面楚歌,八方受敌的困境。当今世界与中国的许多问题,都被认为与启蒙的负面有关。启蒙不再代表光明,而似乎是人类自大、贪婪的象征。启蒙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于是,在五四九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们要问的是,启蒙是否已经死亡?启蒙是否还有自我拯救的活力?

启蒙面临的三大挑战

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思想界,可以分为80年代、90年代与2000年以来三个阶段。80年代是“启蒙时代”,90年代是一个“启蒙后时代”,所谓later enlightenment,而2000年以来则是一个“后启蒙时代”,这个“后”是“post enlightenment”的意思。80年代之所以是启蒙时代,乃是有两场运动: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与中后期的“文化热”,现在被理解为继五四以后的“新启蒙运动”。新启蒙运动与五四一样,讴歌人的理性,高扬人的解放,激烈地批判传统,拥抱西方的现代性。它具备启蒙时代一切的特征,充满着激情、理想与理性,当然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紧张性。到90年代进入了“启蒙后时代”,或者叫“启蒙后期”。80年代启蒙阵营所形成的“态度的同一性”,在市场社会出现之后,逐渐发生了分化,分裂为各种各样的“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新古典自由主义、新左派等等。启蒙是一个文化现象,最初是非政治的,启蒙运动的内部混沌一片,包含着各种主义的元素。欧洲的启蒙运动发生在18世纪,也是到19世纪经济高速增长、阶级分化的时候,出现了政治上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与保守主义的分化。不过,90年代的许多基本命题依然是启蒙的延续,依然是一个“启蒙后时代”。但是2000年以来,情况发生很大变化,之所以称之为“后启蒙时代”,乃是这个post的意思是说,在很多人看来启蒙已经过时了,一个新时代已经来临。

在当今中国,有三股思潮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在解构启蒙。第一股思潮是国家主义。自十年前中国驻南使馆被炸到去年的火炬传递事件,中国民间出现了一股强烈的民族主义狂飙。民族主义狂飙是一个内部非常复杂的思潮和运动,有文化认同的需求,也有中国崛起的诉求。而国家主义是民族主义思潮之中比较右翼的极端形式。民族主义追求民族国家的崛起,这无可非议。但国家主义主张以国家为中心,以国家的强盛作为现代性的核心目标。虽然民族国家的建立也是启蒙的主题之一,但启蒙的核心不是国家,而是人,是人的自由与解放。如今这股国家主义思潮则把国家作为自身的目的。随着“中国崛起”呼声的日益强烈,国家的确成为这几年的中国思想界的核心。王晓明去年在《天涯》第6期上反思汶川地震的文章,有一个敏锐的观察,他发现,80年代启蒙运动的时候,大家都在谈“人”,关键词是“个人”;90年代随着阶级的产生和分化,核心词变为“阶层”;这几年则转移到了“国家”。那么,国家与启蒙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从各种宗教、家庭和地缘共同体中解放出来的个人,与现民族国家的关系如何?在传统自由主义理论之中,国家理论比较薄弱。特别是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由于过于迷信国家只是实现个人权利的工具,缺乏对国家的整体论述。于是,在自由主义缺席的领域,国家主义乘虚而入,这几年的卡尔·施米特热、马基雅维里热、霍布斯热,都与中国思想界的“国家饥渴症”有关,构成了对启蒙的挑战。

对启蒙的第二个挑战是古典主义。古典主义有中外两种类型,西方的古典主义在中国是列奥·斯特劳斯热。斯特劳斯从古希腊的古典立场批判以启蒙为核心的现代性,他要从现代的多元社会回到柏拉图,回到古希腊的自然正义。从斯特劳斯开始,如今在中国思想界掀起了一股重读古希腊的西方经典热。另一种古典主义的类型是中国传统的,论语热、庄子热、先秦诸子百家热,各种各样的读经热。中外的古典主义同样也是面对现代性的两个软肋,一是世俗时代中意义世界的崩溃,二是多元社会中核心价值的匮乏。而古典哲学对意义和价值有着非常丰富的资源。中外古典热如今在中国有汇合之势。一批学者正在致力于打通中西古典,他们的假想敌都是以启蒙为核心的现代性。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近年来兴起的古典主义与90年代初的文化保守主义与新儒家不同。新儒家和文化保守主义虽然不同意80年代的启蒙者将中国传统看做为一个负数,但他们并没有将传统与现代对立起来,而是寻找二者的接榫点。他们与激进的启蒙者一样,认同现代性的普世目标,只是要寻求普世现代性中的中国特色,而这一特色在他们看来正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可以提供的。这有点类似日本现代著名思想者丸山真男,承认普世性的现代目标,发掘日本特殊的历史文化传统。然而,今天所出现的古典主义,完全不同。他们不再承认现代社会的正当性基础,古典传统对于现代性而言也不再是实现特殊现代性的本土资源,而是倒过来,试图用回到古典的方式重新奠定现代社会的正当性,创造反现代的另类现代性。

挑战启蒙的第三个思潮是多元现代性。以往的现代性思潮,都把西方作为当做普世性的典范,非西方的现代性只是个案和特殊性,但这十年来从日本引入的东亚现代性,则完全推翻了西方为普遍的现代性经典模式。在他们看来,太阳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多个,现代性也是多元的。东亚现代性的历史和文化起源与欧洲完全不同,因此其模式也是纯粹东方的。东亚现代性思潮有点类似德国19世纪的浪漫主义。德国的浪漫主义就是从批判英法启蒙的普世性开始。启蒙所持的是普遍性立场,它不是从个别的民族,而是从普遍的人性和理性出发阐释科学、社会和文化。但浪漫主义一反普遍的理性,从民族国家特殊的语言、历史和文化奠基现代性的独特道路。与此相似的是,如今的多元现代性特别是东亚现代性同样否定现代性所共同约定的普世性价值、东亚与西方,不是特殊对普遍,而是特殊对特殊,东方具有与西方完全不同的多元现代性图景。

这三种挑战启蒙的思潮,是2000年以来的显学,影响非常大,相互之间既平行又有交叉,出现了一个聚焦,两大结盟与三种转向的新格局。所谓“一个聚焦”,乃是无论是国家主义,还是古典主义或东亚现代性,都聚焦于以“中国崛起”为核心诉求的另类现代性,即中国特色、中国本位、中国立场的现代性。“两大结盟”首先表现在激进的新左派思潮与保守的国家主义思潮其部分代表人物有结盟的趋势,本来激进与保守就是一个角币的两面,有着非常吊诡的纠缠关系。另外一个结盟是古典主义与国家主义的结盟,也就是斯特劳斯与卡尔·施米特的联姻,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自由主义。而“三种转向”,第一乃是民族主义的诉求从被动抵抗型转向了积极崛起型,从过去屈辱的“反抗政治”转变为如今要求平等对待的“承认的政治”。这从最近的畅销书《中国不高兴》中可以看出。恰恰这批作者,当年策划了那本《中国可以说不》,其中的变化很有意思。《中国可以说不》体现的心态是一个心理刚刚发育的小孩,想挣脱家长的控制,开始对大人说“不”。十二年之后,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与西方列强平起平坐,甚至可以与西方叫板了,所以要让洋人看看中国大人“不高兴”的脸色。这种心态的微妙变化表明他们没有把中国与西方理解为一个平等关系,从过去屈辱性的不平等转为今天“东风压倒西风”式不平等。第二个转向是从文化民族主义转向政治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正当性基础不再是90年代初文化保守主义的那种中国历史、文化和人文精神,而是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中华民族的象征不再是古老的中华文明,而是一个有实力、有资格“不高兴”的国家。第三个转向是从关注现代性的内部关系转向了关注民族国家的外部关系,特别是中国与西方的关系。这个转向遮蔽了中国现代性内部尚未完成的制度与文化的改革。

总之,启蒙所面临的挑战是严峻的,也是强有力的。在不少人看来,80年代启蒙所追求的现代性普世价值与普世目标,在今天已经变得非常荒谬:理论上没有新东西,现实上也很迂腐,更重要的是,用他们的话说:丧失了中国的主体性。于是各种另类现代性的方案,包括后学与新左派提出的批判解构式的现代性、政治保守主义提出的国家主义现代性、中外古典主义提出的反启蒙的现代性、以及各种各样的多元现代性方案等等,都强烈冲击着以启蒙为核心的自由主义现代性方案。在五四九十周年的今天,继续以启蒙为天职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不得不反思:我们能够回应这些挑战吗?启蒙能够在回应强大的论敌基础上,发展出新的理论、提升到新的境界吗?自由主义所必须回答的问题至少有三个:第一,面对国家主义掀起的“中国崛起”的狂飙,自由主义有自己的国家理论吗?第二,面对中外古典主义提出的价值失落和生活意义问题,自由主义有自己的伦理学说吗?第三,面对多元现代性否定普世价值、主张文化相对主义,自由主义有自己的文化哲学吗?

假如中国的启蒙捍卫者们只是被动地守住自由、权利、市场等教条概念,不去主动地回应时代所出现的新潮流、新问题,五四以来的启蒙传统到我们这代人真的会中断,甚至死亡。如果要让启蒙起死回生的话,我们要重新盘点启蒙的家底,看看有哪些正面的资源可以用来重新激活启蒙,回应挑战。

启蒙的内在复杂性

从学理意义上说,2000年以来出现的国家主义、古典主义与多元现代性有非常积极的价值。它们从启蒙的外部强有力质疑了启蒙本身的幽暗面。问题在于,当他们在启蒙的外部批判启蒙的时候,按照这个思路走,他们所建立的现代性,很有可能成为反现代的另类现代性,乃至于完全与启蒙背道而驰的伪现代性。而这些另类现代性方案在历史上曾经有过悲剧。比如德国,从浪漫主义开始,追求另类现代性,从费希特、黑格尔走向施米特,最后走到希特勒。这意味着,反现代的现代性蕴含着自我颠覆的危险。那么,有没有可能从启蒙内部发掘资源来挽救启蒙?

哈贝马斯有一句名言,启蒙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在他看来,启蒙所提出的普世性价值,对自由、民主、平等的追求,今天远远没有实现。哈贝马斯试图从启蒙内部拯救启蒙。启蒙并非一些简单的教条,其内部具有非常丰富的资源,启蒙本身也并不自洽,它内部具有极大的紧张性。

从西方启蒙运动来看其紧张性,虽然启蒙以理性为号召,但欧洲的近代理性传统有两种不同的资源,一种是法国笛卡尔式唯理主义,一种是英国培根、洛克式经验主义。虽然它们都追求理性与科学的确定性,但形成了一个内部相互批判的趋势,经验主义在历史上曾经对化解教条化的唯理主义有过积极意义。其次,启蒙内部不仅有理性,也有怀疑论。理性包含着自负与怀疑双层意义,一方面相信理性的全知全能,另一方面又怀疑理性之外的一切权威。这个怀疑精神追究到底的话,最后也要质疑其自身。启蒙是乐观的,相信理性的确证和改造能力,理性又是怀疑的,怀疑一切现存的权威。而恰恰在早期启蒙思想中,有强烈的怀疑论思潮,对唯理主义构成了平衡。比如法国的蒙田,意大利的维科,他们留下的深刻的怀疑论传统,对消解理性本身的独断是一味解毒剂。

从广义来说,浪漫主义本身也是启蒙的一部分。按照以赛亚·柏林的研究,浪漫主义的源头从意大利的维科开始,到德国的哈曼,其一开始就是启蒙的产物:追求人的精神自由。浪漫主义是一种反启蒙的启蒙思潮,它反对的是法国启蒙运动中的普世理性,但继承了启蒙价值中的人的自由和个性创造,在情感和意志的基础上将之发扬光大,并进一步发展出民族历史文化的独特性和多元性。而从歌德到洪堡,以及早期的德国浪漫主义者们,非常强调人的个性与独创性。浪漫主义只是到了后期逐渐保守,与国家主义结合,产生了神秘的国家神学。

此外,启蒙内部既有唯物论也有唯心论。既有建立在机械唯物主义之上,把人看做机器,人性就是追求幸福最大化的功利主义哲学,也有从康德开始强调人的精神尊严的道德形而上学。到19世纪中叶,先是经过约翰·密尔,后来是格林为代表的牛津唯心学派的引入,泰晤士河开始流淌莱茵河水,发展出与古典自由主义不同的、影响至今的新自由主义传统。不仅是自由主义,法国大革命之后的19世纪所出现的各种意识形态包括保守主义与社会主义,都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启蒙是它们的共同的思想源头。

如果说启蒙代表了现代世界的普世价值的话,这一普世价值并不是单数,而是复数。普世价值也在不断发展。随着更多的非西方民族与国家加入到全球现代性行列,他们也贡献了更多的普世价值。比如儒家思想中的“和谐”、“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逐渐为世界所接受,成为全球伦理的基础之一。

启蒙是一个伟大的现代性之母,混沌博大,充满着包容,又内在紧张。欧洲的启蒙如此,中国的五四启蒙运动何尝不是这样?张灏先生专门研究过五四中的思想两歧性问题。在他看来,五四启蒙之中有四重两歧性: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怀疑主义与新宗教,个人意识与集体意识,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这些都是五四启蒙思想的一部分,构成了相互冲突又彼此弥补的两面性。五四启蒙之中理性主义当然是主流,但同样有另外一些非理性主义的思潮制约着它。胡适是最信科学的人,但他同样也崇拜尼采,强调人的个性。他提倡的易卜生主义式的个人不是纯理性的,其中明显受到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

不要以为只有《新青年》、《新潮》才代表启蒙,陈独秀那种激烈反传统才是五四精神。五四是多元的,启蒙更是复杂的。与《新青年》并存的,还有“另一种启蒙”。比如《东方杂志》的主编杜亚泉,比如1918年以后的梁启超。他们不是与启蒙过不去的保守派,而是代表了温和路线的“另一种启蒙”。他们不是激烈地反传统,而是对古今中西文化采取“接续主义”:不是在传统的废墟上重新开始,而是在会通中西、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创造新文化。当年扎扎实实埋头做文化启蒙基础工作的,不一定是慷慨激昂的《新青年》,倒是这些人到中年的敦厚之辈。作为商务编译所负责人的杜亚泉翻译了多少动物学、植物学大辞典,将科学的火种引进神州,梁启超主办的共学社邀请了杜威、罗素,在全国巡回演讲,掀起启蒙的狂飚。

启蒙内部是非常复杂的,完全有可能提供自我反思、自我解毒和自我提升的多元资源。对五四最好的纪念,乃是以宽广的视野和丰富的心灵重新理解启蒙,从启蒙内部提炼资源,继续启蒙的未竟事业。

轴心文明与早期现代性

以色列著名的社会学大师艾森斯塔特在《反思现代性》中提出一个看法,他把现代性看做是人类历史上第二次轴心文明。轴心文明最早由雅思贝尔斯提出,他认为在公元前500到600年同时出现的犹太教-基督教文明、古希腊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印度教文明和中国文明,都是影响至今的轴心文明。第一次轴心文明是在文明的相对封闭的状态下独立诞生,但第二次轴心文明现代性具有扩张性和弥漫性。问题在于,当现代文明出现之后,那些古老的轴心文明是否逐渐解体?启蒙与轴心文明呈现出什么样的关系?

在当今世界,我们发现,现代性越是深入,轴心文明不仅没有消解,反而以一种更激烈的反弹力量出现。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八年前的9·11.9·11虽然不是一次简单的文明冲突,但显然有着文明冲突的背景。按照哈贝马斯的经典论断,9·11触动了世俗社会的宗教神经。也就是说,以世俗化为标志的现代性所到之处,都与原来轴心文明留下来的民族文化传统发生激烈碰撞。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普世的现代性可以给人们带来繁荣的物质、文明的制度,却无法解决人们心灵深处的文化认同。认同这个问题随着全球化的到处凯旋,反而变得愈来愈尖锐。于是,伴随着世俗化的深入,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宗教也在复兴。

精神信仰这个问题,轴心文明能够解决,但启蒙解决不了,现代性也解决不了。启蒙赋予了人选择的自由和理性能力,但安身立命的问题不是仅仅凭理性能够解决,它还要有信仰。于是便成为现代性木桶中的短板。再完美的木桶短了这一块,现代性方案就有大问题。

对于现代性而言,这块短板真的无法弥补吗?我这里想提出一个“早期现代性”的观念予以回应。过去我们总是以为早期的东西都是幼稚的、有缺陷的,所谓的“不成熟”,似乎越成熟的就越好。不过假如我们观察现代性的历史实践的话,事实恰恰倒过来,现代性越是到了晚期,毛病越多。现代性发展到今天,蜕变非常厉害,人性中的骄傲与贪婪空前膨胀、技术与理性的畸形发展、物质主义、享乐主义压倒一切、精神世界的衰落等等。成熟的现代性打败了过去的传统之后,反而呈现出畸形的一面。但是回过头来看早期现代性,比如欧洲启蒙运动之前的15-17世纪,我们会发现那个时候有很多轴心文明的遗产:古希腊、罗马传统、犹太教-基督教传统、儒家文明传统等等。再来读读早期启蒙思想家的作品,会发现他们的论述反而更周全、更成熟。比如,16、17世纪的蒙田、帕斯卡尔,就是法国的早期启蒙者。他们尊重人的价值,尊重人的理性能力,但浓厚的怀疑主义气质和宗教感使得他们并不像后来的理性主义者那样相信人可以像上帝那样全知全能。人有理性,但也要有信仰。人虽然获得了解放,成为世界的主人,但并不在上帝那个位置上。人只是会思想的芦苇。人非常伟大,具有“可完善性”,但同时又非常脆弱,人性中有另一面“可堕落性”,经不起欲望的诱惑。人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魔鬼,人性中的狂妄和贪婪都会使人堕落。成熟现代性所产生的问题,从人性角度来说,都与人的狂妄与贪婪有关系。启蒙运动以后,人坐上了主体的位置,“可堕落性”被忽略了,相信理性的全知全能,最后导致了一系列歧路和悲剧。然而,在早期启蒙思想中,因为还有中世纪的宗教和古典的人文平衡,理性是中庸的,正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再举英国的例子亚当·斯密。今天的人们只记住他的《国富论》,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而忘记了亚当·斯密除了是个经济学家外,首先是一个伦理学家,还是《道德情操论》的作者。在他看来,人性之中不仅有利己的一面,还有利他的一面,人性中蕴含着同情心。亚当·密所设想的理想社会,是以人性中这丰富的两面为依据的,同情心与利己性保存着微妙的平衡。

在早期启蒙思想之中,有太多的这些可以解决当代问题的丰富的思想资源。由于与轴心文明之间有着非常紧密的血脉关联,早期现代性反而更丰富,更有思想的张力,一方面开始追求现代性的核心价值:自由、理性和人的解放,另一方面受到宗教和人文的内在限制,没有把人放到上帝的位置,以为解放了的奴隶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所不能,不再对神圣之物有敬畏之心。这几年由于古典主义的推动,学界开始出现一个好风气,即重视研读经典。在我看来,不仅古希腊、希伯来和先秦的古典要研读,近代以来,特别是早期启蒙中的经典更值得研读,今天我们这个社会现代与传统已经撕裂,如果想重新弥合的话,早期启蒙思想显然更有启示性,因为近代的经典连接着古代与现代,继承了第一次轴心文明的传统,又开始拥抱第二次轴心文明现代性。欧洲大陆的维科、蒙田、帕斯卡尔,英国斯密、洛克、休谟,哪怕是19世纪的托克维尔、约翰·密尔、格林,他们思想中的复杂性,值得我们反复玩味。

其实中国早期启蒙思想的丰富,何尝不是如此?梁启超、严复等这些晚期早期的启蒙先驱,不以中西为沟壑,而是古今兼学、中西汇通,气象很大。他们对西学虽然有误读,但很多正是创造性的误读,远非今天教条主义式的西化论者所能比肩。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也异常丰富。鲁迅不用说了,哪怕是李大钊,他身上有理性的冷峻,也有浪漫的激情。他拥抱启蒙,又不割绝传统,欧洲的三种启蒙传统:法国的理性主义、英国的自由宪政和德国的浪漫主义,在李大钊那里可以相得益彰,并行不悖。无论是晚期还是五四思想家内心世界的复杂,容纳古今、吞吐中西的博大,都是启蒙运动中最宝贵的历史遗产。

在五四九十周年、法国大革命220周年的今天,启蒙不是死了,而是虽死犹生。启蒙是一项未完成的历史事业。启蒙创造了现代性、现代社会和现代生活,也从此播下了冲突的种子。要解决这些问题,仅仅从启蒙的外部比如古典的立场、后学的立场来“超克”启蒙,虽然犀利,但只是一种法道有限的外在理路。启蒙要获得新的生命,重要的是从复杂的历史传统之中,从启蒙的内在理路之中重新发掘启蒙的丰富资源,从而让现代性获得继续提升的空间。启蒙死了,启蒙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