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耕:赵紫阳录音谈话揭开中国最大政治猜想

“龙会转型吗?”这是30年前某期《时代周刊》的封面猜测,也是所有中国谜题中最大的一个政治猜想。“中共最终会像承诺的那样逐步推进政治民主吗?”这个问号也挂在每个中国人心里,但30年来一直未有确切答案。随着赵紫阳录音谈话的公开,这个最大政治猜想首次真相大白于天下。

设置这个悬念的人就是中共自己。如果不是65年来坚持“口头民主”,如果直接废除宪法,或者废除宪法中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或者不说“尊重宪法”、“保护人权”、“建设政治文明”等漂亮言词,也就不会有这个悬念了。虽中共至今仍念念有词,漂亮口号、华丽言词不绝于耳,但说一套做一套,口是而心非,口惠而实不至,但到目前为止,这个弥天大谎仍然可以迷惑民众中的多数。甚至知识界的多数人,也倾向于相信中共最终会兑现承诺,进行自我改革:“事情不是想的那么简单,一步一步来吧”。但赵紫阳晚年谈话中披露的事实,已经揭开这个最大政治猜想的谜底,也终结了知识界长期以来的善意期待。

我自己虽在1997年邓氏辞世时断言,从此中共不会有人主动进行政治改革了。但在1989之前,我确信邓氏改革的最终目标是在中国实现民主化。据我的观察,邓氏具有雄才大略,而且行事稳健,计划周密,环环相扣。比如先从真理标准讨论的务虚开始,进而平反冤假错案,进而重新评价毛氏,进而彻底否定文革,进而发动改革。试想,如果把这个程序作任何一处小的更改,30年前中国改革进程是否还能发动?回答是否定的。我敬佩并折服于邓氏,就是从20多岁时观察邓氏改革的精密程序开始的。再比如改革开始后,也是先经济后政治,在经济领域也是先农村后城市,在农村又先从家庭承包,解决吃饭问题开始。这一观察曾使我对小矮人邓氏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邓氏绝对是旷世奇才,他心中像明镜一样知道最终目标是什么,但他就是不说,而用手段玩转巨大的官僚机器,朝最终目标不知不觉移动,为极权体制实施“安乐死”。在1989年大屠杀之后,我曾经有过怀疑,但重读邓氏1980年《关于党和国家政治制度的改革》的讲话,回顾邓1986年宣布反自由化为期10年,1989年宣布延长到20年,以及告诉李嘉诚“香港50年不变,50年后更没有变的理由喽”的话,我再次确信,邓氏改革的目标未变,1989年只是“迫不得已”,他只是要按照自己预定的程序完成中国的改革目标。1997邓氏辞世,我曾十分悲伤,感叹“时不邓予”,如果邓氏是在50多岁而不是70多岁才有机会执掌中国权柄,中国一定可以通过和平演变,以渐进的方式完成从极权体制向民主体制的转型。

中共是否会推进政治改革?这个猜想对我来说,在1997年邓氏辞世后,就已经不是问题了。我断言邓氏后继无人,以中共的现有体制,内部缺乏竞争,人才难以浮出,最终登上高位的,注定是平庸之辈。江胡温习,每况愈下,以后诸辈,更是庸才,心智不及中人。像邓氏那样“不世出”的奇才再也不会有了,要登上党内高位,只能出自偶然。因此中共今后决不会有主动改革了。但赵紫阳晚年的录音谈话,连我对1989年之前的猜断,也归于破产。这对我来说多少有些残酷,那么相对于那些时至今日仍对中共自我改革抱有热切期待的人们,赵紫阳的录音谈话所披露的事实,不是显得更加残酷吗?

通过赵的录音谈话得知,在邓氏改革的蓝图中,从来没有民主化的位置,在赵主持起草体制改革文件和中共十三大政治报告的过程中,邓氏让家人或身边人多次给赵打招呼,不要提三权分立,连一点痕迹也不要有;在赵计划按照邓的讲话精神,让民主党派在人大中发挥更大作用时,邓通过家人告诉赵,那些话只是说说而已,千万不能当真。原来这才是真实的邓氏,才是那个我曾经以为会进行民主改革的邓氏。从赵紫阳的谈话中进一步得知,即便邓氏这样一个“保留一党专制,提高执政效率”的改革方案,也遭到来自党内的极大阻力,邓氏为了给执行改革计划的胡、赵护航,不得不与党内的保守势力进行长期周旋、反复斗争,否则连1980年代进行的那些改革,竟然也不可能。待明白了这段历史真相,再回顾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个慷慨高歌激情洋溢的1980年代的日日夜夜,那个充满梦想的改革的最初10年,只觉得人生可悲,心冷似水,除过嗟叹,夫复何言!

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乡愿人士以为,不是1986年的自由化运动,胡耀邦不会下台,不是1989的民主运动,赵紫阳不会下台。有此二人在位,中国就会以渐进的方式,完成民主转型。20年来,以这种幼稚观点来“反思”1989民主运动、居高临下指责1989年民主运动激进的不乏其人,甚至越来越多了。但赵紫阳晚年录音谈话明确告诉其人,以为胡、赵有机会实施渐进民主,是毫无根据的臆测和妄想。如此“反思”,可以休矣!

中国30年改革由邓氏一手主导,前18年有邓氏本人亲自监护,后12年虽无邓氏监护,但已形成惯性。在这30年改革的最初10年,胡、赵仅仅是邓氏改革的执行人,他们不可能超越邓氏改革蓝图擅自作为。如果民间不发起民主化运动,胡、赵侥幸熬到邓氏辞世,是否就有新的改革机会呢?是否可以重绘改革蓝图?回答是否定的。赵紫阳晚年录音谈话证实,如果离开邓氏,连已经实施的经济改革也要倒退,更遑论实施政治改革了。1989民主运动“反思派”的这点可怜幻想也该收场了。

赵的录音谈话显示,如果不是邓氏本人的亲自护航,他将举步维艰,寸步难行。胡、赵在10年改革中,遭遇了来自中共内部强大的极端保守势力的层层阻拦,往往反复交手,才能前进一小步。在中共元老中,有陈云、李先念、王震、薄一波等一批老人的激烈反对,在中共实力派中有胡乔木、邓力群、姚依林、李鹏、甚至王任重等一大批思想僵化者的制肘,在中央以外,有庞大的各级中共干部队伍,对改革持观望、怀疑和阻碍态度。如果胡、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借助邓氏的护航,亲自和邓力群、姚依林、李鹏等同僚进行一定的斗争,并由邓氏对任何一次争斗作终局裁定,那么对于来自更为强大的元老队伍的破坏、干扰和阻挠,就只能由邓氏本人亲自出面排除了。1987邓氏也并非真心退位,而是要以他的退位,带退陈云、李先念、王震、彭真等一批老人,为接下来的改革清除路障。试想,面对如此情势,在邓氏辞世之后,即便胡、赵依然在位,幻想中的民主改革有无可能?

民间曾对胡、赵心存幻想,认为他们具有民主思想。赵紫阳录音谈话中透露,胡氏生前从未和他交换过此类想法,但从胡的言行中可以看出,胡的全部民主思想,也不过停留在民主作风层次上,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胡宽容、大度,听得进去批评意见,同情知识分子等等。赵更是坦承,他本人在1986年之前,专注于经济领域的改革,几乎没有思考过政治问题,直到1987年被迫代理总书记之职后,才开始思考。而他在下台前也只思考到“尽量开明一些”的层次。直到他经过长期幽禁,在去世前几年,才意识到中国实行的是世界上“最坏”的体制,才认同了普世价值。读他的录音谈话到这里,固然值得为他个人高兴,但更
为曾把中国民主改革寄望于他的那些人感到悲哀。

赵紫阳录音谈话最重要的价值,就是明确告诉世人,中共决不会进行主动改革了,从而揭开中国最大政治猜想的谜底,让至今仍在等待中共自我改革的人断绝此念,不再猜想。至于今后中国向何处去,赵辞世前的说法是“没治了”,看来中共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天黑之时,就是危机总爆发之日,极权体制将以突然覆灭的方式走到自己的终点。平庸者在位,其害处是不能主动改革,预先化解危机,实现和平转型;其好处是一旦危机到来,也无胆开枪,镇压民众。因为他知道,命令虽出,无人听从,自己将落得指挥失灵,局面失控,重上煤山,再做崇祯的下场。这一刻也许遥遥无期,我辈侥幸得以身避刀丛,也无缘见证天黑的一刻,但我们的后人一定躲不过那个玉石俱焚的灾难时刻。
吟罢低眉,无语凝咽。除过悲哀,还是悲哀。

2009-06-20

艾  鸽:起来吧太阳(诗歌)

 

    起来吧太阳
    你的周围早已无光亮
    你本来就是银河系的啼莺白昼
    何必又屈居黑暗
   
    起来吧太阳
    太多的地方正等待着你的降临
    心被窒息久了终于说了声不
    湿木头烤干了发出了撕裂
   
    起来吧太阳
    前方就是中国龙清影徘徊自照
    好想把你抱在怀中
    体味一下自由的温暖
   
    起来吧太阳
    清尊余馥望断南云缥缈
    长夜已经走到最暗处
    天亮还会遥远吗
   
    起来吧太阳
    现在你就是发光的机会
    如果错过了拂晓又蹉跎了黄昏
    你就永远呆在梦魇中吧

余世存:关于脑残者语法

一.缘起

2008年的中国俨然成了世界的主角。最后一天的时候,朋友短信说应该合作一联。我出联:大漠生胡杨,千年荒凉。朋友对的是:华屋起风雷,万邦惊恐;并说他的几个朋友多不知道我的联语是什么意思。其实那时我的朋友因《零八宪章》一事被官方”和谐”,我最希望的对子是:古井起晓波,死水微澜。

不过,对我个人来说,08年还有跟胡佳兄、杨佳兄、晓波兄同样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宣示。那就是中国网友们发明发现的”脑残者语法”,使脑残的概念得到更广泛的传播,虽然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网友,但我在乡下时断时续地上网意外发现了这些语法文本时,仍为我置身其中的这个中国群体骄傲。网友们总结的脑残者逻辑,跟两千年前的墨子总结的变异思维相似,这让我意识到,墨子的实践性可能比西人的形式逻辑更切合于他兼爱的人类,今天的大众社会。

不讲逻辑的脑残者在生活中大量地存在着,这需要我们像墨子一样身体力行地将其找出来,绳之以我们人类的语法。我甚至以为这可能是近年来中国人对世界文化最好的服务性产品之一,是我们对文明的贡献。是的,只要想一想那些专制国家会要组织官方集会、国庆游行,就知道脑残者跟文明理性的距离。爱因斯坦说过: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轻视。他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单单一根骨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了。爱因斯坦不知道的是,这些人就是我们中国网友命名的”脑残者”。

因此,我在08年考虑得最持久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以我的方式阐释这些观念。在跟朋友的交流中,一些人建议不如直截了当地审判,比如说胡温算是一类脑残,那种自得于”两头真”欲赢后世名的老青年是一类老残,学院派的博导教授们是一类脑残,沉默的大多数是一类脑残,爱国网民们是一类脑残,那些讪君卖直邀誉的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是一类脑残,中国的成功商人是一类脑残。等等。但这种判决其实由众多的网友来实施更好,他们也已经在努力了。

至于把各类脑残者的心理特征、言行表现总结出来,当然是功德无量的事。但似乎也超出了我的能力。元旦后几天,先后有几个朋友告诉我,跟你算得上是朋友的老熟人做了党校的副校长。朋友说,可笑啊,以前打打杀杀,”想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现在,舔舔屁沟子也能升官!我操,什么盛世?还有朋友说,他们要构建名垂万世的和谐社会了吧。我只能敷衍着说,庙堂和江湖并存不悖的好。当然,在是非如此分明之际,由花瓶帮闲帮忙者,进取到帮凶和合伙人,书大概是白念了;可能他心中的感觉既崇高又悲壮,他之不出如众生何。果然,后来网上就传出他敬服曾国藩的话来。而我心中仍珍藏着朋友的书生可爱,以及他论世的锐气。据我所知,在对戊戌变法的解读中,没有比他的”说什么激进”一文更好的汉语文献了。这就是一个经典案例。但如要把这个案例中人物的心理、人生轨迹、言行等等展现出来,已经够费读者的精神了。这对今天的大众阅读来说,显然是不够经济的。

因此,谈论脑残者需要一种更简洁的办法,如同网友们总结出的”语法”。识别脑残者应该是如动物庄园的七诫一类的参照。比如所有的人一律平等,但有的人比别人更平等;有的人代表着人民,但有的人只能被代表着。比如镇压即稳定、折腾即和谐、奴役即自由,等等。

当然,最严重的问题在于,对脑残这一观念思想的阐释将是对我们周围朋友的挑战,是对我们自己的挑战。比如说我们的做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老熟人是一类脑残,但我们更多的朋友却流着口水在谈论他,如果判决说这些朋友也是一类脑残,那我们将得罪一大片。有时我们心中也未必不闪现一丝如果机会在己的念头,那我们将得罪自己。

事实上,如果我们坚持人类思维的正当,这种得罪不可避免。我回家乡的时候,老实巴交的二哥喝了酒才说出他多年的抱怨,你做了一个鲁迅有什么用,我们一点光都没沾上,还到处要为你打掩护。我的羞愤难以言喻,我只能安慰他,我的安慰如同脑残者所想。其实,老家人几年前就有把我比做鲁迅的。受益于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当年上过学、今天人到中年的内地民众还知道鲁迅。幸亏我二哥不知道胡适,否则他一定劝我,好好学习胡适,或者读鲁迅的书、走胡适的路。显然,如果这一讨论在公众领域,我们就不能因老实巴交或有学问等借口而摆脱脑残的审判。

脑残者有无穷的杀伤力,他们污染了生命、人心、环境和秩序,他们甚至蛮横地、合法地、可怜地、有学问地伤害了我们人类、我们的民胞物与。提出脑残者这一观念的初衷就是希望有所应对,并使我们人类社会具有解劫度厄、化灾消戾、自我清洁的能力。脑残者概念应该是如我的类人孩概念一样,二者也确实大同小异;  其用心在于诊断、审判并救治人群中的病人。我们谈论脑残者,并努力描述他们的面目,是希望人们在人生社会中自我参照,并能识别出他们。因为,据我理解,这一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社会病人,他们确实不仅有干天和,败坏了他们和外界的共识,而且招怨怒和灾难于当时后世。

现代社会的成长有过很多灾难,比如资本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的、社会主义的一些观念和方式,但归根结底,它们都源于脑残。这种根源的危害在今天是越来越明显了。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的灾难多是集体性的,脑残带来的灾难则既由乌合之众发动,又在小众中间产生,比如它可以不为外人所知地伤害了朋友、家庭、男女。换句话说,脑残污染毒害了我们的国家、自然、人生和爱情,它收编了我们深爱的男人和女人。脑残者生产的奶粉可以让孩子得结石,他们写出的文章更可以让孩子得脑残。

惨绝的事实是,脑残者并不自以为脑残,即使他们知道自己脑残也不会平静下来,学习自度并度人,他们仍会横着走路,毒害周围乃至世界。他们把自己和脑残时的思想当作人类社会独特的东东,故在一个脑残社会,虽然能冠名思想、能发表重要讲话的只有个别人,但有学问有思想的农民、工人、学生、知识分子、医生、律师、老板、官员、军人和警察随处可见。在公共领域多有缺席的他们总是能在私下滔滔不绝,他们在各种小圈子内随时可以发表对时局、经济危机、两岸关系、世界大势等的看法。当然,他们中间的佼佼者也会在安全地带明确表达他们的用心和委曲。这就是脑残社会”土著思想家”何以高产的原因之一,也是脑残网友何以有那么多思想闪光、一时风行的名句的原因之一。如果我们深入了解那些威权国家下的人民,那些传统国家的子民臣民,我们就知道他们的土著思想家不仅在教育其民众,也在横着跟文明社会的公民对话;那种教育,实在是灌鸭、捣浆糊、拆烂污、搅浑水;那种挟其人民、国家、文化以自重的对话或宣示,当然更惨不忍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脑残下一个精准的定义并提出救治的办法。查网友们的意见,除了少数人玩笑或苦口婆心地给脑残者开出一粒或几粒”脑残片”外,大部分人都绝望地是说脑残者不可救药,无药可医。这让我想到罗尔斯讲正义论的场景,有学生说他的正义意见很好,但遇到希特勒那样的脑残者怎么办,想了若干分钟的罗尔斯肯定地说,我们只有杀死他,才谈到上正义并保有我们的正义。这也让我想到晓波兄遭遇的,《零八宪章》确实很好,但我们遇到了脑残者。

今天的脑残者社会,显然比只有一个暴君式的脑残者社会要复杂一些。我们不能说因为一个地域、一个阶层、一种职业、一个种族的脑残,我们就实行清洗策略。综合网友、罗尔斯等人的意见,我们可以说,对罪大恶极的脑残者必须清除,对公共领域还在捣浆糊、拆烂污的脑残者必须抵制、隔离,对那些在公共权力部门服务的脑残者必须请其离开,对我们自己的脑残思想和用心必须时时警惕。

那么,在一个大众社会里,究竟什么人什么现象才算脑残呢?

 二.脑残者行径

按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孙文的说法,政治乃众人之事。反之亦然,众人之事即为政治。这也暗合西方思想家的精髓,现代人通过政治而实现自己。由此可以说,凡以为自己跟政治无关,或自己一人即可代表并操办众人之事,即为脑残者。

由此又可以说,凡津津乐道于自己的专业、兴趣,而忽视并敌视政治者,即为脑残者。

由此又可以说,凡以为众人之事可以行政化、法制化、学术化、经济化、权威化、时间化,即政治问题可以用法制、行政、社科学术、经济、上级、拖延等手段来解决,甚至可以用奥运、超女、网络、文化启蒙、王顾左右而言他、就业、行贿等手段可以解决者,即为脑残者。政治的问题只能用政治的手段解决,在现代大众社会,就是《零八宪章》所恳请实现的那些内容;就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运用其公民权,参与、表决。如同现代法院,即使一个文盲陪审员,在满腹经纶的法官和律师面前,也有其决定被告罪错生死的权利。

脑残者的表现多种多样,脑残者会对一群嗷嗷待哺的下跪子民说,你们要相信我们,我们的心是相通的。脑残者说过,他的心跟毛泽东、孙文、袁世凯的心是相通的。脑残者还说过,他们的心跟鲁迅、胡适的心是相通的。

脑残者会对子民的灾难流下热泪,随后仍会一如既往地出席他的各种政务活动。其领袖或领导的机器灵巧性如巧言令色、口含天宪有如此者。

脑残者的全部用心在于如何低成本零付出地获取名利,他们对撞来赌来的好运并无日乾夕惕之行思,相反,他们以为自己命好运好,他们轻侮于民胞物与:谁叫我比你们聪明比你们好运呢,谁叫你们算个屁呢。其不劳而获之威福享受有如此者。

脑残者以为众人之事、政治、公共舆论或乌合之众是可以哄骗的,他们以为后者是个孩子,说他们在挠着痒痒,哄着推着孩子长大。其自谋自得有如此者。

脑残者跪着谈论政治,他们感动于自己的艰难,陶醉于自己的机会,其自怜自壮有如此者。

脑残者在被权力的强奸中善于调整姿态而为顺奸,他们梦想的是在永远被强奸中获利,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其人生追求有如此者。

脑残者在专制暴力中驯服并主动做了帮忙帮闲帮凶三帮分子,  他们在自由安全状态里又是文明秩序的挑战者、不合作者。其斯德哥尔摩病症有如此者。

脑残者得见光明、文明或自由,会极度不适;他们见到仁者、智者、达者、勇者,总是反应过度。他们会把自己遭遇的这一类文明人格喜剧化、矮化、雷倒,其阿Q病症有如此者。

脑残者有如傻大姐见人说她会缝扣子一样,他们在被权力、团契、小区、财富、研究所豢养、包养或圈养中的全部表现是要说明自己会缝扣子,会唱主旋律,会写论文,会出计谋,会信仰。其依附而不自立自知有如此者。

脑残者有自己的人生高峰体验,如登山、冲浪、对特异功能的幻觉、对他人死亡的审美、对一本书一个人一首歌一种生活方式或一种观念的崇拜、对自己含泪祈求或大声疾呼一类的感动,他们否定普世价值、人类最低限度的伦理共识、交往沟通理性或普遍可传达性,却把自己的高峰体验当做普适性的东东大肆宣扬。其变异而失正有如此者。

脑残者闻思而不精进,相反,他们总是贩卖、炫示、清议。其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有如此者。

脑残者多小康先富了再说,但他们小康暴富后并不推己及人,而是谈禅、养生、对古董人物美食名车等等简单地拥有,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有如此者。

脑残者熟悉多套话语系统,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场合均能侃侃而谈,阔步高视,永远占据话语制高点引领话语新时尚,转换如行云,弃置若流水,其进退有序恢恢乎游刃有余有如此者。

脑残者有极强的表演才能,他们面人痛心疾首,背人咸与腐败;他们高调自由民主,行迹专横霸道;他们当众和谐理解,腹中自有算计;他们人前说话是血性斗士,日常作派是风雅文士,领导面前是成功谋士。他们一身多角,变脸自如,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其立身处世如演戏迷醉了自己有如此者。

脑残者会在安全地带消费、审判或谈论历史、现实中的人物事件,会在校园书斋里谈论革命改革改良而在公共领域要求分享艰难,其沽名钓誉有如此者。

脑残者对我们人性的卑劣一面有极好的嗅觉,他们善于推销人类的衍生工具、垃圾产品,并把那些脑残了的作家、学者、网友、科学家当作牟利手段推向社会,从而搅动并败坏我们平安的生态、世态和心态。其虚拟生存而忽悠大众有如此者。

脑残者自卑,又以为自己的认知和生存是人类演进的终极,  其他古往今来者都只是为其目的服务。其卑劣有如此者。

我们中国的人文初祖伏羲氏是伟大而平常的,据说他在给大众谋福利时,”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自伏羲以降的中国圣贤,都强调这种俯仰之道,都强调对于社稷或说公共领域的服务性贡献,那就是对生生之大德的明认,对民胞物与的同情,对自身及物的追求。他们的人生强调致实致用,而非虚拟衍生仿生。但现代化进程中的脑残者们却都把这种及物及人的标准舍弃了,用孟子的话说,他们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故人类社会或自然世界的诸多因缘在他们那里断绝,他们既不能跟他人建立一种亲切平易的生存联系,又不能跟天地自然建立一种美好同情的信仰联系。脑残者们的动手能力、荒野生存能力、文明建设能力几乎为零,不仅如此,他们自身成为病菌,毒化了他的周围世界。故凡脑残者走过或活动过,传统被破坏,山头被推光,空气水质土地被污染,人心卑劣化、丛林化;而不仅凡尔登、柏林、南京、中途岛、塞班岛等地域,就是土改、大跃进、文革、改革、奥运、网络等事件都会成为”绞肉机”。

脑残者有如此大的破坏力、杀伤力,还可以从逻辑上推演出来。虽然,墨辩逻辑、因明逻辑和今天作为文明主流的数理逻辑,都已经深入人心。但事实上,逻辑大多时候淡出了人们交流对话的场景。合众社会中的个人多因违背逻辑而脑残,并由此产生出他们特有的脑残者的逻辑和语法。这一点,为鲁迅胡适同赞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中国人物墨子曾注意过思维的变异,他眼里的脑残者是一种狂举者。比如一个人举例说牛有角、马无角,来说明二者是不同的类别,这就是”狂举”。狂举导致”无难”,在问难上消解了。狂举是对同异、”正知”的混淆。悲悯的墨子说,”狂举”不可能了解到相异性。就是说,脑残者不能理解异端,难以同情并尊重生命。脑残者对人类或人性的最大伤害就是”举国若狂”。

三.脑残者语法

多识的朋友一定会说,你的脑残者语法完全抄袭了孔子的《儒行》,确实如此。只是两千年前,孔子能够为他的同仁们宣扬,今天的我只能用其句法描述脑残者的行径。

网友们总结的脑残者语法很多,抄录一篇如下――

A:这鸡蛋真难吃。
B:隔壁家那鸭蛋更难吃,你咋不说呢?
A  :这鸡蛋真难吃。
B:请拿出建设性的意见来,有本事你下个好吃的蛋来。
A:这鸡蛋真难吃。
B:下蛋的是一只勤劳勇敢善良正直的鸡。
A:这鸡蛋真难吃。
B:比前年的蛋已经进步很多了。
A:这鸡蛋真难吃。
B:你就是吃这鸡蛋长大的,你有什么权力说这蛋不好吃?
A:这鸡蛋真难吃。
B:自己家鸡下的蛋都说不好吃,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A:这鸡蛋真难吃。
B:台湾网特,民运分子,这里不欢迎你。
A:这鸡蛋真难吃。
B:心理阴暗,连鸡蛋不好吃也要发牢骚。
A:这鸡蛋真难吃。
B:该鸡蛋被一小撮不会下蛋的母鸡煽动导致变臭。
A:这鸡蛋真难吃。
B:中国的鸡蛋就难吃,美国的鸡蛋就好吃?卖国贼!
A:这鸡蛋真难吃。
B:台湾的鸡蛋好吃,你去呀,看不核弹平了你!
A:这鸡蛋真难吃。
B:中国的鸡蛋已经可以打败美国的鸭蛋,自豪!
A:这鸡蛋真难吃。
B:祖国的鸡生的蛋,再难吃我也不嫌弃!
A:这鸡蛋真难吃。
B:外国主子给你多少钱,你在这儿胡说?
A:这鸡蛋真难吃。
B:你竟敢说我们养鸡场的鸡蛋难吃?你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
A:这鸡蛋真难吃。
 B:端起碗吃蛋,放下筷子骂娘,不知好歹,忘恩负义,无耻!
A:这鸡蛋真难吃。
B:难吃的鸡蛋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鸡蛋是好的,是优秀的,是经得起考验的!
A:这鸡蛋真难吃。
B:这是少数不法分子在蒙蔽不明真相的群众!
A:这鸡蛋真难吃。
B:这是谣言,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的鸡蛋都是合格的!
A:这鸡蛋真难吃。
B:这是没有根据的,希望媒体能客观报道。
A:这鸡蛋真难吃。
B:正确的导向是我们养鸡场之福,错误的导向是我们养鸡场之祸!
A:这鸡蛋真难吃。
B:我们养鸡场处于初级阶段,必须坚持基本养鸡方法20年不动摇!
A:这鸡蛋真难吃。
 B:我们要建设有自己特色的养鸡场,让母鸡下出有自己特色的蛋!
A:这只鸡蛋真难吃。
B:虽然口感差了点,但对我们的身体是有益的,如果擅自引进一只美国蛋,我们的吸收系统和胃的承受力乃至整个内分泌,恐怕都会崩溃的。
A:这只鸡蛋真难吃。
B:这只鸡蛋难吃和地震无关。
A:这只鸡蛋真难吃。
B:有国外敌对势力胆敢对我国鸡蛋说三道四。
A:这只鸡蛋真难吃。
B:中国鸡,加油!
A:这只鸡蛋真难吃。
B:鉴于北京食客无理取闹地说鸡蛋难吃,我们两次赴京说服劝解,无效。

四.儒行

最后抄录孔子的儒行,虽然孔子称道的儒者也有一些脑残表现,但这篇文章仍值得今天的我们读一读――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哀公曰:敢问儒行。孔子对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

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让如慢,小让如伪,大则如威,小则如愧。其难进而易退也。粥粥若无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儒有居处齐难。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道涂不争险易之利,冬夏不争阴阳之和;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其备豫有如此者。

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非义不合,不亦难畜乎?先劳而后禄,不亦易禄乎?其近人有如此者。

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引重鼎不程其力;往者不悔,来者不豫;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其特立有如此者。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不敢以谄,其仕有如此者。

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儒有内称不辟亲,外举不辟怨。程功积事,推贤而进达之,不望其报。君得其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

儒皆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难相死也;久相待也,远相致也。其任举有如此者。

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厉廉隅;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其规为有如此者。

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温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宽裕者,仁之作也;孙接者,仁之能也;礼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者兼而有之,犹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让有如此者。

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故曰儒,今众人之命儒也妄,常以儒相诟病。

孔子至舍,哀公馆之,闻此言也,言加信,行加义:”终没吾世,不敢以儒为戏。”

2009年1月记于风城

荒  原:21世纪的"四六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现象

一、21世纪的新”四六分子”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四六分子”(参见注释)或称为 “现行反革命分子”,多数是因为意见与那个支配着国家和人民的精神领袖和异族教义相左而因言获罪,成为反党、反政府、反国家、反民族、反和谐、反社会主义的叛徒、罪人、失足者、煽动颠覆者等等,当然这个罪名是在党和个人对权力的绝对掌控之下的一种滥用。这种人现实中被列入”敏感人群,敌对势力”序列,称为”异议人士”。

中国21世纪的”四六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们,虽然与时俱进地被称为是 “异议、煽动、颠覆、敌对”之异类,似乎在与国际接轨了,但本质上与毛氏人治暴政时代如出一辙,与昨天的那个动乱中国并无二致,与明天那个令人向往的民主中国相去甚远,这是中国学人所面临的无情现实。

新时代的”四六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与他们的先辈一样,也可能在享受着被”监视居住”,被党无处不在的”温暖”时时”关怀与和谐”的命运,面临着”朝出为人暮归成鬼”的悲惨境遇,经常被情侦人员强迫承认莫须有的”思想错误”,写《悔过书》以为佐证,美其名曰”抢救”,实是对基本人权的莫大侵犯,想想虽然是在现实中国,却有一种重回文革的荒蛮之感,文革思潮确实从未远离国人的生活。–或许在法西斯主义和纳粹统治下,也不过如此吧?

在党文化下生存的人,是不会有”人”的尊严的,活得好的也大不了做一个党的奴才,早期的如郭沬若者,现行的如”翰林院”中圈养着的诸多犬儒文人和众多麻木的国人。至于不听党的话,欲与党求真辨难者,早期的如梁漱溟(他生活下来只是一种侥幸,而不是必然),现行的如流亡海外的诸位民主之子和落难国内被监、拘、劳、打的赴义之士和维权上访之人,多数时候”党”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中国最少有七类”国家公敌”,因此这就需要建立一支庞大的公安、国安队伍,专门监控管制这群”分子”。唯一不足效法的是没有学习毛泽东给戴上一顶”××分子”的帽子,造成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公安干警开口闭口都有点讷讷,难以掌握尺度,给管制监控带来困难,不但如此,”国家公敌”还可以列入”黑名单”的名册予以监控”–李昌玉《天安门下,草木皆兵》 。

政府在与这些”不安定分子”进行对话时,为了体现自己的”现代与文明”程度,竟应时而需发明了一项堪称”伟大”的世纪性”政治行为艺术”–喝茶”,从此,无数贤达才人被卷入到这场另类的”茶文化”对话之中。中国传统文化中充满了人文气息的”茶文化”在被专制和暴政强奸之后,也就变异成了国家恐怖主义统治下异议人员必须”享有”的一种政治生活方式和受难一般的”负权利”。

我没有如有些有心的朋友们那种耐心和雅兴,将自己每一次的”被喝茶”经历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或以备考据。因为这样的生活是身处专制统治下的一种耻辱,丝毫不值得去记忆和玩味,所以也早就厌烦了这种”四六分子”式的生活。经常想到的,是电影《窃听风暴》中那些似曾相识的镜头,和那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大结局。

二、”四六分子”现象的政治内涵

中国人没有”人”本当应该拥有的最基本的言论自由权利,甚至连为保持一己之见而选择沉默的权利也没有。从红朝伊始至今,只要涉及到与党和国家相关的政治原则立场问题,只要”政治级别”够格,全部都要对党”表态过关”,只能支持不能反对,也不能沉默。因为在党看来,沉默则可能意味着消极的抵触情绪,则可能会对执行党的政策产生民意和心理上不利的影响,所以总要通过”政治思想工作”的形式,对各类”高危人群”进行思想转化和情绪引导,实际上就是威逼加利诱,对人强行洗脑,让人不得不服从。

不论任何人,一旦在政府的黑名单上榜上有名,则必然终生沦为被歧视和打压的对象,不但自己的公民权力和政治权力从此不再,连家人亲友也极可能会受此诛连。这个早被世人遗弃的”诛连制”,却在21世纪的中国仍能成为一党专政下的治人利器,看得出这个机器不是靠感召,不是靠磁力,归根结底靠的是恐怖和威逼,这正是它的本质。

在党内同样如此。党的革命队伍像是一个单向阀门,只有参加的”自由”,没有任何可以退出不干的权力,只要入了党,就像是上了贼船,交了”投名状”一样,从此就是江湖一家,必须生死与共,不想干也不行–用党的正规语言表达,就是”所有欲脱离革命队伍者,不是判徒,就是罪人”!!!

“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大政方针之下,却结出了’敌对势力’的雪球越滚越大的苦果,这是始料未及的。不过这也难怪,因为现在台上的诸公,都是毛精心培养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当过红卫兵,批斗过反革命,要是卧榻之侧,没有酣睡的大小赫鲁晓夫,那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必定滋生和平麻痹思想,松懈革命斗志。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奇观?” 问题在于,当”稳定压倒一切”时,其结果反而是”一切都不能稳定”了。

在国际主流社会和国内公民社会的共同压力下,中国政府出台了《国家人权行动计划》,让那些置身事外的人们在表面上看到无数的光鲜和靓丽,进而想到中国的伟大和民主,可有几人曾弯下腰来看看这阳光下一幕幕龌龊的政治流氓行径?在阳光的背后,在人权的大旗下,正在进行着与人权相悖而行的种种侵犯人权的罪恶,这边《人权行动计划》出台,那边自由人士照样被传唤拘禁,这边高喊民主人权的空虚口号,那边专制打压之实照行不误,这边与人权的光环同行,那边与魔鬼共舞,何其荒谬和无耻!?

真正的民主,不是听你如何说,而是要看你如何做。出台无数个《人权行动计划》,不如实实在在少抓几个异议人士来得实际,也显得更有些诚意。

三、”四六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命运

“当中国实现新闻自由的时候,我将创办一个私人公共媒体,作者群体将从网站层出不穷的作家中挑选。因为我们心中有着对中华民族无私的大爱,这个爱,有足够的力量让我们超脱自我,走出个人痛苦,为我们的民族点亮一盏永不熄灭的灯。无论中国的政治表达的形式如何,这盏灯都将是民族永远不灭的希望灯塔。”–博爱:《自由圣火》应当成为爱和理性的平台

说话,是”人”的权利,说真话,更是知识人赖以存在的底限,也其人格和魅力的体现;在未来的哪一天能办一份独立的报纸,只就这一句话,也总能在心中浮现出一股清新的春意,因为它何尝不是每一个中国知识人的梦想所在?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梦想,竟成了中国知识人的一个难以释怀的梦中情愫了。

1915年袁氏复辟,时梁启超病卧津门,著政论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斥之。袁世凯派人以20万大洋来收买,梁启超婉谢。后袁氏再度派人,危词以威胁,不料梁启超笑曰:”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邵建:《梁启超为何反”革命” 》

这就是中国人的良心。虽然在一党天下,”四六分子”或”现行反革命分子”们是需要被”拯救”的,但是在民主的追求中,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言,则是需要坚守自己的那份信念和道统的。

“《庄子外物》载,苌弘是周朝的贤臣,无辜获罪而被流放蜀地。他在蜀地自杀后,当地人用玉匣把他的血藏起来,三年后血变成了碧玉。”–中国无数的有良知识人,以自己的书生弱躯,不顾身首异处之险,奋而与暴政对抗的过程,不正是无数的”苌弘”之血,最终凝血为”碧”而成为中国的国家良心的过程吗?

中国的”四六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毫无疑问生在一个最坏的时代,但或许也可以说是身处一个最好的时代,因为从表面上看虽然是受苦受难的一代,其实在精神的涅槃和造化上却必定是幸运的一代–他们的灵魂在经受苦难的磨练之后,也必然能在不久的将来迎来自己所期盼的那个梦想中的黎明……

请让我用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那首著名的箴言诗来为中国的良心和希望作结吧: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2009-5-7

注释:
关于”四六分子”说,起始于毛暴政初期(或是反右之后),是针对主要曾生活于民国时期的地主、知识分子和旧朝遗民的又一次政治定性,与最为人知的”反革命、右派”等含义类同。–亲听老人说过,此类人在毛时代因为”成分不好”,经常被无故打击和纠斗的故事。

另也有”四类分子”和”五类分子”说,四类是地、富、反、坏,五类分子是地、富、反、坏、右。

关于”四六”二字的出处,因为信息封锁和查阅条件所限,尚未寻到确切的官方定论时间和具体出处。据我理解,当是以某时间节点或是人群多少来划分的一个”四六”比例概数。

“四类分子”说有现成证据故容易理解,但民间既广传”四六分子”说,想必在”四类分子”之外确有”四六分子”其事,二者或可不应视为同一事件。

本文中的”四六分子”说,在现形势下应理解为广义的受到莫须有的不公正罪名待遇的政治异议者们。

王友琴:杨朔所为

杨朔,1913-1968,作家,任中国作家协会外国文学委员会主任。在文革中杨朔被“批斗”,1968年8 月3 日自杀。

杨朔可能是最为中国人知道名字和作品的作家之一,因为在文革前和文革后,他的散文《荔枝蜜》、《雪浪花》、《茶花赋》等印在中学的语文教科书里,因而得到相当普遍而彻底的阅读:有老师详细讲解“词语”“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每个中学生都要反复朗读甚至必须背诵这些文章。 文革开始后,杨朔的散文不再在语文教科书中。杨朔本人也在文革中被“斗争”。他在1968年8 月3 日服大剂量安眠药自杀死亡。 在文革结束后不久,杨朔得到平反。

1980年前后的一段时间,是对文革受害者的大规模平反时期。受害者中的一些高级干部和社会名人的名字和故事,出现在当时的报纸上。从那些文章的篇幅和印刷位置可以看出,如何报道这些被平反的人的事情,“内部”存在一些“规则”:比如关于刘少奇(1966年8 月前最高权力圈子的第二号人物)和陶铸(1966年8 月后的第四号人物,1966年底被“打倒”)的悼念文章,有整版长。关于级别比他们低的人的文章则比较短,也不占明显的位置。级别再低的人,一般仅仅提到名字,没有故事。级别更低的受难者,名字和故事都不会见报。这种“规则”施行的结果之一,是可能给人造成一种错误印象,即文革主要就是迫害了一些高级干部和社会名人。

另外,在当时的报纸上,虽然登载了一些在文革中死去的人们的名字和介绍了他们的生平和美德,但是对他们死亡过程本身则回避直接描述或者含糊其辞。报纸上有一则为杨朔平反的简短的消息。报道简单地说杨朔“被迫害致死”。“被迫害致死”是当时普遍运用的一个“说法”,指那些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而自杀身亡的人的情况。 文革中发生的大量自杀,无法找到历史上可比的情况,所以很难用现成的词语来描述。“被迫害致死”这种说法,比简单地说“自杀” 要好,因为文革中的自杀远远不同于平常条件下的自杀。文革中自杀的人,在“斗争会”上被“斗争”,被咒骂,被打,被戴“高帽子”,被“游街”,被“挂黑牌”,被体罚,被侮辱,被恐吓,被关押,他们是在遭受了种种残酷的心理的和肉体的折磨之后自杀的。描述他们的死,必须强调指出他们死前身受的残酷的迫害,因为他们不是仅仅因为善感多愁过于敏感而自杀的,不是仅仅因为长期的忧郁或者一时的气愤而死的,也不是象屈原那样因为不愿意随波逐流不愿意与世人同醉而选择了自杀以表明个人意志。

但是,另一方面,“被迫害致死”这一表述回避说出“自杀”,会使以后的人无法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但是这种表述使得文革时代的恐怖比较模糊,减低了对文革事实的显影的清晰度。这显然也是这一表述那时被大量使用的原因之一,因为文革后的中国领导人虽然否定文革,但是不愿意暴露太多的文革阴暗面。

文革后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有词条“杨朔”。

词条用一千多字介绍了他的生平和作品,但是,没有提到他的文革中的遭遇,也没有提他是怎么死的。这部书里其他的人物词条,在文革中自杀的人,比如考古学家陈梦家,也都不说明这一点。 新一代的年轻的学生继续在教科书里读杨朔的文章。但是对他的死,可能完全不知道。

很多年过去了。1997年出版的张光年的《向阳日记》(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写到了杨朔的死。张光年即诗人“光未然”,《黄河大合唱》的作词者,长期担任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该书第259 页载1975年11月12日日记:

“晚杨朔的弟弟杨玉玮、杨朔女儿杨渡来访,严文井在座。玉玮细谈了杨朔因病逝世情况及他为此进行调查研究经过,谈了两小时。”

该书263 页载同年12月6 日日记: “上午九时,与严文井、韦君宜、王志远同车到八宝山,参加杨朔同志移灵式……”从这样的记载可以看出,在1975年,杨朔去世七年之后,他的工作单位为他举行了一次骨灰重新安放的仪式。当时这种由工作单位举行的仪式的一个主要意义,是对他的“问题”的作了新的“结论”。这是因为在林彪死去、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之后,对文革中被“处理”的一部分人有了新的比较宽松的“政策”。不仅是杨朔一个人,有一批类似情况的共产党干部,在文革开始后受到“斗争”或者关押后自杀,他们自杀的时候,自杀本身就成为他们的一大严重罪状。在1975年,如果没有发现他们有别的“问题”,就给他们重新作了一次新的“没有问题”的“结论”。另外,他们早先死亡的时候,很多人的骨灰都被扔掉了,不准家属保留,当然更谈不上有葬礼,新的结论作出后,为他们举行了追思仪式。

在这个“移灵式”(这似乎不是当时所用的名称,可能是张光年沿用了他习惯的说法)之前,杨朔的弟弟和女儿与张光年以及另一负责人严文井谈话,大概就是为了这第二次结论的事情。可以看出,他们的意图很明显,说杨朔是服用安眠药过量而死的,是要说明杨朔并非自杀。他们作了调查,颇费了一番时间,要说服张光年和严文井。

从张光年的记叙的口气来说,他未说是否信服这一说法,也没有对此发表评论。他只是记载了这一段谈话。

这样的谈话可能很难被未经历过文革的读者理解。为什么在杨朔死了7 年之后,他的家属要为他作这样的抗争。出现这样的谈话,是由文革的特定背景决定的。

在笔者所作的关于文革的调查之中,以下四个实例都相当有代表性,可以说明为什么会有杨朔的家属和张光年的那一场谈话,那个谈话的里面的意义是什么。

1966年8 月4 日,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吴兴华在“劳改队”中劳动时,被逼迫喝了校园中水沟里的污水,其中从附近化工厂排出废水,然后中毒昏倒,当天晚上死亡,时年44岁。但是北大那时的权力者硬说他是自杀的,是“对抗运动”,“畏罪自杀”。他们命令医院解剖尸体。在这种情况下,主导对话的题目是他是否自杀,而不是追究是什么人强迫他喝了污水而害死了他。

1966年8 月,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研究员谢家荣,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斗争”(包括下跪和被打),晚上在家中服大剂量安眠药自杀。他写下了遗书。家属发现他死亡时,也看到了遗书。但是他们当即烧毁了遗书,报告说他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尽管如此,谢家荣还是被送上解剖台进行尸体解剖。解剖后医生作证说没有证据说他是自杀的。他被打开的胸腔还未缝合,就被拖走火葬。这样作,尸体被解剖,但是免除了作为自杀者会遭到的死后斗争。

李季谷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1968年,在“清理阶级队伍” 运动中,李因其“历史问题”被“审查”。7 月25日,他的专案组逼迫他“交代问题”,强迫他跪了一整天,并用燃烧的香烟多次烫他的后背和脖颈。审问延续到深夜。当天夜里,李季谷教授投入华东师范大学校园中的丽娃河自杀身死。学校当局说他“畏罪自杀”,召开了对他的“批斗会”。因为李季谷已经身死,就画了一张他的漫画像,由历史系的另外两个也在被“审查”的“牛鬼蛇神”举着这张像站在台前,替他接受“批斗”。李季谷和杨朔的死日相隔不到10日。

吴伟能是北京大学历史系干部。1968年年底,他被办了“学习班” ——当时整人的一种形式。他在1959年的“反动言论”被揭发出来。吴伟能的父亲,1958年冬天在江苏北部的一个名叫“幸福”的“人民公社”里,因为没饭吃而饿死。为此,据说吴伟能对别人说过“幸福公社不幸福”。这被当作“攻击三面红旗”的“反动言论”。

1968年11月4日晚上,吴伟能在圆明园东北角投水自杀。他死后的第二天,北大历史系开了他的“批判会”,他被扣上“反革命” “叛党”(指自杀)等六项罪名。虽然他已经身死,不能前来与会。

人出自本能就热爱生命,愿意活而不愿意死。如果不是因为遭到难以忍受的残酷的殴打和侮辱,很多人是绝不会自杀的。但是,文革当局却把在遭受侮辱摧残后的自杀,视为对文革的反抗,视为对他们的权威的挑战,把自杀也当作一项“反革命罪行”。在当时,无数人被“斗争”,他们下跪,他们低头弯腰作“喷气式飞机”状挨斗,他们诅咒自己是“牛鬼蛇神”,他们承认他们应该被“砸烂砸碎”,他们写下“检查”“交代”和“认罪书”,他们胸前挂着大牌子,牌子上面他们的名字打上了红色的大叉子。当时的社会制度,使他们无处可逃。最后,他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文革当局甚至不准人通过死亡来逃避迫害。文革当局要强迫人变成甘愿被斗、甘愿下跪、甘愿诅咒自己、甘愿不象人样子地苟活着的人。

文革中,一大批人遭到“斗争”后自杀,死后,还被称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毛泽东语),要“遗臭万年”。自杀可以成为进一步迫害的借口。

他们死后仍然要被戴上各种罪名,一旦“定案”,家属子女继续蒙受迫害,上学就业都受到大的影响。文革的残酷不但在于逼人自杀,还在于继续残害已经自杀的人。这种对人的逼迫的极端程度,后人很难想象。

在文革的这种话语系统中,在害人者方面,他们对自杀者大张挞伐,另外,还竭力要把不是自杀的人说成是自杀的,以此制造对死者以及死者家属的进一步的迫害。在被害者家属方面,不能指责和追究造成死亡的害人者,却只好声明死者不是“自杀”以保护死者及其家庭避免更多的迫害。了解了这种背景,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在1975年,杨朔死去7 年之后,家属前往说明的是他并未自杀是病死,而不是追究谁把杨朔关押起来“斗争”而害死了他。在文革的话语系统中,他们只能争辩这个问题。

细察文革时代的逻辑,当时的话语系统,论证方式,象当时的无数的死亡一样,令人气愤,也令人难过。

杨朔的遭遇令人感叹。

杨朔以优美的散文著名。杨朔最优美的散文,如收在语文教课书中的《荔枝蜜》、《雪浪花》、《茶花赋》,都写在1961年。从题目就可以看出,这些散文写的都是一些被普遍认为美的好的东西。同时,借物抒情,他通过描写这些东西来表现他的感情。

他写荔枝蜜:

“吃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他写茶花:

“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砂,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他写浪花:“老泰山(文中的一个人物)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浪潮,激扬飞溅,早已经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然而,如果看到当年发表这些优美的文章的杂志,1961年的文学杂志,会叫人吃惊:印刷那些文章的纸张糟糕极了,不但粗糙,而且根本不是漂白的。直白地说,就跟那时候人们上厕所用的草纸差不多。

1961年,正值大饥饿的年代。几千万人被饿死。没饿死的人,普遍得了浮肿病:病人看似白胖,在用手指在手臂上腿上按一下,会出现一个小凹窝,在失去弹性的身体上,这个小凹窝要好一阵才能平复消失。食物匮乏给人们留下的印象自然是最深的,因为饥饿的感觉是最令人难受的感觉之一。但是实际上,当时不仅严重缺乏食物,也严重缺乏别的东西,比如,纸张,布匹,做饭用的锅子,吃饭用的碗,小学生用的作业本子,全都买不到。杂志用草纸一样的纸张印书,就是由于没有平常用的白纸。

政权推行的荒唐的经济政策以及对人民的生死漠不关心的态度,造成了全面的经济灾难。这种灾难不仅造成了生命的死亡,而且带来了心灵上的创伤。在家庭中,人们为食品而起纠纷,在社会上,人们为了得到一些生活必须品而不惜道德上的亏损。

从杨朔那一时期的文章看,他常常在外国;在中国的时候,也总在旅行,住在风景区的旅馆里,比如,在广东的从化温泉、四季如春的昆明,北戴河。他显然是一个有些特权的人,也许没有饿肚子。但是他不是聋子瞎子,杨朔一定不会不知道普通人民在经受的苦难。他应该知道高级宾馆里的生活,并不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浮肿的人并不是营养过剩引起的肥胖。1961年的生活里没有蜂蜜,饥饿中的祖国不象含露乍开的茶花,人民不但没有民主权利而且还在饿死的地方也不能叫作“人民的江山”。

但是1961年的苦难现实好象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的笔。他写出的文句,和现实中的饥饿和贫困好象没有一点联系,如果不是印用传统的批评文学作品的话语说,他的文章是在“粉饰太平”。

这种批评也许过于简单。也许他的文章背后有他的复杂而审慎的考虑。但是除了这些散文,他好象没有留下关于他的感受的另一类记录。

而且,更为讽刺性的是,如果要把他的这种写法指为“谎言”的话,还只有在那一由于经济困难而在出版方针上较为“宽松”的时期,才允许写这种优美型的谎言,才对这种文章予以高的评价并选入语文教科书中。在大饥饿年代之前和之后,他都不能有这种机会。1961年,他的文章回避了饥饿、匮乏和死亡,但是至少还在歌唱优美,这些文章没有在吹亩产粮食几十万斤的牛皮,歌颂毛泽东也不到后来那种肉麻和荒诞的程度,也不在提倡“斗争”、“专政”和杀戮。

1966年文革开始。1966年6 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党组《关于1966-1967学年读中学政治、语文、历史教材处理意见的请示报告》。教育部的报告说:原有的政治语文历史教材,未印的均停止印刷,已印的也停止发行。中学历史课暂停开设;政治和语文合开,以毛主席著作为基本教材。

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对这一报告的批示写道:目前中学所用教材,没有以毛泽东思想挂帅,没有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违背了毛主席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违背了党的教育方针,不能再用。 在这种背景下,杨朔的文章被清除出教科书。文革连虚假的优美也不再需要。从文革的发动者方面说,他们已经彻底巩固了权力,接着要“继续革命”,所以不在乎美化现实;而且,粉饰太平毕竟还意味着对太平的价值肯定,美化现实也仍包含有对美的向往。新起的文革文体,一方面充斥着夸张、暴力、和粗野的词句,正和现实中对人的残酷的迫害相称;另一方面充斥着“最最最最”“蓝天为纸,大海为墨,也写不下我们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拜无限敬仰”这样的迷狂语言,和毛泽东绝对权威的树立配合。杨朔风格不能为文革所容。

早在1966年4 月,中共中央发出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就明确写了文艺界“被一条与毛主席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在这样的理论下,原来的文艺单位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文革领导人派军代表管理控制了所有的文艺机构,并且领导那里的文革运动。在那些地方,虽然没有象在学校那样红卫兵学生打骂甚至活活打死被斗者,但是也相当野蛮。作家队伍在1957年就遭到一次大规模清洗,在文革中,从1966年开始,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几乎是全部被打击。

1968年,杨朔在单位里被列为重点批斗对象。他在“斗争会”上被“斗争”。他自杀的时候,55岁。

文革后,杨朔的文章重新被印入中学语文教科书,但是,他的死却没有真实地记载在百科全书里他的小传中。当局也始终不准许对1959到1962年的大饥饿以及文革的恐怖和杀戮发表真实的记录和报告。说出真实,现在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瑜:历史螺旋式终结

6月15日,伊朗百万人涌现街头,温和的人高举抗议牌:“我的选票上哪去了?”愤怒的人则高喊:“专制者去死吧!”其实,追求更多自由、更真实民主的暗流一直在伊朗“螺旋型”前进

在当代政治学家的著作中,有一本可能最幸运,同时也最倒霉。其幸运之处在于它非常出名,被引用率很高,基本相当于流行歌曲中的“泰坦尼克号”,人人都会哼几句。其倒霉之处则在于,它总是以靶子的形式被引用,谁提起它都“拳打脚踢”。这本书就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

《历史的终结》出版于1992年,据说它体现了冷战刚结束时蔓延全球的乐观主义情绪:福山试图论证自由民主制度体现了人类政治文明的最高也是终结状态,其他政治制度,就算一息尚存,也最终向这个方向演进。

当然后来历史证明它不愿就那么随随便便被终结了。苏东剧变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带来繁荣富强,亚非拉很多国家的民主化徒有其表,宗教原教旨主义和民族主义的高涨显示了文化相对主义的韧性,而当美国兵把热气腾腾的自由民主给伊拉克送上门去时,伊拉克人死活不肯收下,还坚决要回赠美军自杀炸弹。福山因此也成了学术靶子:历史远没有终结,它还在漩涡中心。

我倒觉得,对福山,确切地说对历史,我们需要保持更大的耐心。毕竟,历史的走向往往需要一个较大的时间单位才会显现,今天离《历史的终结》一书出版还不到20年,很难说我们站在判断其对错的一个最佳位置上。

比如伊朗。如果我们站在1979年,看到伊朗人民在推翻巴列维政权之后,不但没有走向民主自由,反而建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当然没有理由相信历史正在终结。1997年,改革派哈塔米当选总统,曾带来短暂的“德黑兰之春”,但改革很快被保守势力吞噬。2005年,内贾德当选之后,新闻、集会自由出现倒退。甚至两个月前,美国女记者还因采访活动被伊朗当局判刑8年。伊朗历史岂止没有终结,简直可以说按福山预言的方向背道而驰。

但如果站在2009年6月15日的伊朗,我们看到的则截然不同:约一百万人自发涌上街头,抗议选举的不公正、不透明。温和的人高举抗议牌:“我的选票上哪去了?”而愤怒的人则直接高喊:“专制者去死吧!”

不公正、不透明不但体现在总统候选人名单需要宗教机构“监护委员会”的批准,而且体现在“体制内”的竞争也疑云重重。人们难以置信,几百万张手写选票可以在投票之后几乎立刻就被统计出来,而内贾德在所有省份都大获全胜,这不但史无前例,而且与之前的地方选举结果不相符,与后来大规模街头抗议也形成鲜明对比。问题在于,由于没有独立的选举委员会,也没有中立的第三方观察,选举结果无从检验——即使内贾德真的得了63%的选票,由于缺乏透明性,这一结果也缺乏公信力。

百万人涌现街头,其实并不突然。追求更多自由、更真实民主的暗流一直在伊朗“螺旋型”前进。且不说体制内的改革派崛起,也不说伊朗社会势不可挡的去原教旨化过程,保守派势力本身也出现权力松动迹象:两个月前被抓的美国女记者最后被减刑乃至释放,就是这种松动的一个小小注释。最令保守派担心的恐怕是,青年是改革派的主要依靠,而伊朗60%的人口在30岁以下。“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让这么多伊朗人“回心转意”的,显然不是美国兵,而是伊朗的保守势力本身——正是他们政治上的倒行逆施和经济上的一团浆糊将很多伊朗人扭转成“最后的人”。比如,1971到1979年伊朗只有100个政治犯,而伊斯兰革命之后的1981-1985年,伊朗则逮捕了7900个政治犯,直接把巴列维专制比成了“小巫”。内贾德近年民粹主义的经济政策收效不佳,伊朗通胀率和失业率双高。说到底,“最后的人”,其实这也是“最初的人”:漂亮女孩渴望摘下面纱展示自己的美,人们想住好房子开好车,手碰到鼠标就有点击的冲动……只要俗人继续俗下去,开放社会的万有引力就不可克服。

伊战之后,很多人痛骂福山“之流”,认为其盲目乐观是美国“武力输出民主自由”外交的思想基石。对此福山写了一篇文章驳斥,大意是:我虽然认为自由民主是历史的最终形态,但从不认为它可以被武力施加,我本质上是个“结构主义”者,相信制度只能从社会经济结构中逐渐生长出来。看来,他的意思是,历史虽然会终结,但终结的方式肯定不是“喀嚓”一声。

不是喀嚓一声,所以伊朗绕了一个30年的大弯。“我的选票上哪去了”和“专制者去死吧”这种口号终于大规模出现在伊朗,虽然貌似晚了30年。从这个意义上说,福山的预言也许不是说错了,只是说早了而已。当然很有可能当下伊朗人的斗争只是昙花一现,明天保守派统治还会继续——还会继续,只是又薄了一层而已。

(作者为剑桥大学讲师)

邵建:隐名于胡适文章之后的人

1954年3月5日,胡适在《自由中国》杂志社作过一个有关哈耶克《到奴役之路》的讲演。

胡适在讲演中说:“我今天带来了一点材料,就是两年前,我在外国时,有一位朋友写给我一封讨论这些问题的长信(这位朋友是公务员;为了不愿意替他闯祸,所以把他信上的名字挖掉了)。”

读过这篇文字的人,不免会好奇,隐藏在胡适这篇文字之后的人是谁。

谜的解开是今年五四那天中午。在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内的一间小屋午饭时,现任馆长潘光哲博士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周德伟。那时我正在向座中的林毓生先生请教周德伟的有关情况,因为林先生虽然与周德伟隔辈,但都是哈耶克的中国弟子。林在成为哈耶克弟子前,是殷海光的学生,殷海光在年龄上是周德伟的后辈。是周向殷推荐了哈氏的《到奴役之路》,接着才有了殷海光的翻译,又有了胡适这次的讲演。这样,胡适在他的讲演中隐形地提到周德伟就不奇怪了。当然,另一更重要的原因则是1950年代初,周德伟在自己家中举办过包括殷海光等人参与的自由主义沙龙,曾受到国民党情治系统的监视。此刻,刚从国外回来的胡适,主观上不想给周德伟添麻烦。

其实,胡适在那个时代,从经济制度的角度,也是内倾俄苏的。至少他曾经就苏俄对私有制的摧毁发表过不反对的意见,甚至是某种程度的辩护。这一点,胡适在这次讲演中,自己也作了“忏悔”。他的忏悔,正在大段征引周德伟的文字之后。这些文字是周德伟对当时国民政府内倾向计划经济的知识分子高官的批评。从欧洲回国之后,周德伟发现,政府“高层执政人员大谈其统制经济、计划经济”,深以为忧。他的方式是孤军奋斗,在湖南大学期间,他和同仁办了一本半月刊《中国之路》,但在同事中甚少获得同情。相反,“在同一院内法律系政治系的教授,抱持与我相反的见解,嘲笑我,讥我落伍。”这庶几就是狂澜一般知识界集体左转的30年代,古典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命运。

然而,以胡适声称和代表的“新自由主义”,恰恰是古典自由主义的歧路。那个“新”,正在于使自由主义从古典的“个人本位”走向“社会本位”。这一趋势未始没有它的历史合理性,但它一旦过“度”,一旦把这个“新”落实到产权制度上;那么,所谓“社会本位”,实际上就是由权力一手掌控的“国家本位”或“政府本位”了。因此,直到1950年代,周德伟在给胡适的信中,依然对当年国民政府和相关知识人的作为耿耿于怀:“从前持这种主张最力的,莫过于翁文灏和钱昌照;他们所办的资源委员会,在过去20年之中,把持了中国的工业、矿业,对于私有企业(大都是民国初年所创办的私有企业)蚕食鲸吞,或被其窒息而死。他们两位(翁文灏、钱昌照)终于靠拢,反美而羡慕苏俄,也许与他们的思想是有关系的。”

胡适在《自由中国》的这次讲演中,照章宣读了包括上面这段引文在内的周信的主要内容,他其实是有针对性的。国民党败退台湾之后,国民政府的经济政策依然袭有大陆的习惯,所以,胡适在讲演中指出:“现在的台湾经济,大部分都是国营的经济,从理论与事实上来说,像哈耶克这种理论,可以说是很不中听的。”哈耶克的经济理论,并不适合国民党初到台湾的威权体制。权力按其本性,对社会的控制,总是范围越大越好、程度越深越好,无论政治、经济抑或文化。然而,这样的控制直接遏制的就是自由。所以哈耶克用一句话指出了这种控制的必然结果:到奴役之路。周德伟1947年便获得此书,非常喜欢,很想把它译为中文,但最后的译事却是若干年后由殷海光完成的,这就让胡适通过殷译了解了哈耶克。当胡适完成了对哈耶克的认同之后,是否可以这样说,这位中国自由主义的标志人物,才终于完成了他自1940年代开始的转型,即从年轻时开始的“新自由主义”转型为“古典自由主义”。这是胡适在自由主义内部自左而右的一次蜕变,周德伟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推手作用。

有意思的是,胡适的讲演在《自由中国》杂志发表后,有学者写信给胡适,为计划经济辩护。事后,周德伟拜访胡适,胡适曾拿出这封信,欲请周代为回答。周未应承,同时亦建议胡适以不答了之,毕竟经济学不是胡适的专业,胡适接受了这个建议。在交谈中,周德伟就来信中的问题,面陈胡适,再次强调:“私有财产,乃人民保障自由的最大武器,如果没有财产,生产工具被政府集中所有,肚皮给政府控制了,将无任何自由可言。”对于计划经济,周德伟的解释是:“乃指全国的资源包括人力、物力、财力均置于一个中枢机关控制之下,一切生产分配及消费均由中枢机关控制。个人无任何自由可言,市场机能从根被摧毁……,人民一举一动必须受中枢机关的安排,人民只是被鞭笞、被饲养。”这样的表达在今天已为常识,可是推前到1950年代,即使台湾,亦为金石之声。

上个世纪的中国,在自由主义的谱系上,新自由主义多,但甚少古典自由主义。周德伟虽然是胡适的学生,但即使是在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中,亦为珍稀。这样一个从未被苏俄迷惑过的知识人,20世纪少到只能掰开指头数,可是数来数去,又能数出几个呢。作为后人,我们固可以抱历史之同情,说是时代局限。但也毕竟有人能超越他人未曾超越的局限。超越那个局限就是超越那个时代。可惜,这样的人往往不被时代理解,反而一生孤寂。周德伟庶几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未必不是郁郁而终的。就他对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知识人的普遍超越而言,他生前和身后的萧条,正如林毓生先生五四那天中午认真告诉我的那样:是时代不配合他。

野夫:地主之殇——土改与毁家纪事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耻辱、羞愧、畏惧或者种种不堪,我都难以理解,父亲何以如此持久地回避提及他的父母兄姊。即使在他暮年的平淡岁月里,也始终保持着拒绝回忆的习惯而不像大多数老人那样爱唠叨过去的痕迹。他像一个纯粹凭直觉而熟稔行路的盲人,总能巧妙地避开坑洼一样躲闪着那段凹陷的岁月。以致于让人误会他几乎像陨石一样来到这个星球,他的身后是一片巨大的虚空;他来时的路飘渺无迹,只是仅供凝思而永远难以洞彻的沉沉星云。

这似乎意味着我的血液之河只上溯到父辈就枯涸了,我像一条没有源头的细流般在大地上慢慢洇干。但这是不合逻辑的,不管祖父母的存在怎样如同传说一样难以亲近,我相信父亲和我都永远根据在那个庞大家族的废墟上。它在若干年的隐秘梦影里,在浩淼难问的冥冥之中,默默地提供了我们两代人在苦难泥土上存活的力量。

我真正得以窥见父亲的家史是在他不治而逝之后。那是1994年的冬天,我在警察的陪同下赶回恩施奔丧。父亲在一面血红的党旗下似乎安详了,带着他隐忍一生的巨大秘密等待着最后的火焰——他几乎已决意要将一切胸中块垒都化为灰烬——他唯一的遗嘱是把骨灰撒向清江,让流水带他回到老家。

老家?老家?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我们还有老家么?但从老家赶来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亲戚,他们叫我叔叔舅舅爷爷舅公,与我同辈的则都是老人了——这突然冒出的大批远亲几乎让我瞠目结舌。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没有亲戚也没有故乡的,他官居正七品却从未还乡也从不提起,这使我们姐弟皆讳莫如深。这些从深山远来的陌生族戚与我同哭,他们在真切的哀痛泣诉中开始向我揭露出我们家族那惨绝尘世的往事……

巴东这一地名也许是鄂西最古老的标注。《水经注》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由此看来,那就是中国最悠久的伤心之地。我的故乡就在那里,在三峡的背后,在大巴山的腹地——那是一个至今还偏远穷荒的地方。

顾名思义,那是巴人的土地,是一个在遥远年代就已失去国名的僻野。在清代,它归属容美土司管辖,在所谓共和国,它准确的地名叫湖北省巴东县杨柳池区驷井公社石板小队,现在则划归金果坪乡——也就是中共第一烈士段德昌被另外一个书记杀害的地方。

我祖父的家就在石板村相去八里左右的半山上,即使今天,两里之内仍无人烟。翻过老屋背后的山崖,就可以看见清江在500米下的绝壁间涣涣流淌如永不干涸的泪腺。那个村子没有水田,遍山遍野都只能种植玉米和土豆,那是山胞们唯一的主粮。可以想象,50年前,那里该怎样的蛮荒。那时,村民去县城和州府都要走三天路。他们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唯一的活法就是望天收——老天不为难就多打三五斗,缴皇粮,然后自给自足,安身养命。他们不知道主义,不相信党派,甚至也不关心改土归流。他们已经遗忘了来自何处,不了解巴楚之别,只知道他们所处的国家永远是乱世,他们只想勤扒苦做,做一个太平世界的良民。

中国自秦统一以来,即可谓泱泱大国;虽然早已实行郡县制来管理,但实际上中央政府编长莫及,多数领域仍属化外之地。即使朝廷能够委派一个县令的地方,规矩也是一个人独自去上岗,秘书[师爷]还得自己出钱雇请。至于少数民族地区[蛮夷之地],则从当地的世家望族中择封一个土司,由其世袭自治。

今天一个县的公务员大抵上万,军警宪特齐备,尚且往往滋事告急;在100年前,一个县官加几个胥吏,又是如何来实施政务而确报平安的呢?——朝廷对于民间社会的控制,实际依赖的是士绅阶层和家族长老的自觉维持。传统的礼法家训和乡规民约在代代乡绅的传承下,形成中国人的底线伦理和生活秩序。无论政统和血统在遥远的帝都如何改变,深山老林中的人民依旧坚守着自己的道统。他们默默耕耘,派丁纳粮,安贫乐道,息讼少争。不到民不聊生之时,一般是不会揭竿而起的。

士绅阶层是如何诞生的呢?它既非朝廷分封指派,又非家族世袭嫡传,也算不上基层民主直选,它是完全自然生成而又为当地社会所默认的一个人群。一般而言,它由正直诚信、发家致富、知书识礼的人所组成。这一群体没有国家俸禄和职称,只是凭借个人素质而形成的潜在势力,掌握着乡村的“话份”[话语权].他们不妨一领青衫躬耕草野,但往往却一言九鼎,安抚平息着乡村的裂纹和创伤。不管政治是如何周期性动荡,皇朝是如何兴衰更替,是他们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和谐稳定的社会。在很多意义上说,都是他们在代行政府职责,在充当太平盛世的守护神。

但士绅阶层又并不专属于某姓某族,它是在不断更新变替的。在欧洲,贵族社会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他们代代积累的财富集中管理,因此较能保持身份。而中国民间的传统则是“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种分家析产制很容易导致一脉各支兴衰不一。于是富不过三代,没有永远的士族簪缨之家。社会始终鼓励那些个人奋斗的人,你可以出生寒门,起于垄亩,只要不匪不盗,白手兴家或者读书应试,你就可以跻身士绅阶层,成为闾里乡亲尊敬的人。参看林耀华先生的社会学名著《金翼》,即可明白此理。

历朝历代的入登大宝者,多很在意对士绅阶层的培育和保护;即使满人入关,也不敢完全消除江南的缙绅门第。因为统治者知道,这个广袤的国家和众多的草民,不能仅凭枪杆子去管理;在他们鞭长莫及的艽野,需要无数德高望重的人去维护礼法。对他们的迫害,就是对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道统的丢弃。而一个丧失道统的民族,就会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甚或堕落而为众多的杀人机器。

中国古代的流民迁徙是历史永久的悬案——在今天看来都很蛮荒的地方,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又是如何发现并开拓的,这实在不可思议。石板村位于巴东、鹤峰和建始三县交界的高山峡谷之上,海拔1000米左右,从地名也可想见其土壤之贫瘠。在那里的山顶可以俯视清江,但百丈绝壁使得他们长期缺水——我在今年秋天的首次还乡时,发现我堂兄依旧靠屋后石坑中积攒的雨水在生活。

我一直相信我们是巴人始祖五姓之一郑国公的苗裔,史称“板盾蛮”的那部分爱唱竹枝词杨柳枝的人,有可能是我们的先祖。白云苍狗数百年,我已无法穿越那些尘封的岁月了。所以曾高祖一辈究竟是如何要避居于此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地,我已无从想象。

祖父郑公讳振略,大约诞于光绪初年,派称幺房。至少在民国之初,祖父这一支还很贫寒,而他的堂侄——其长兄之子郑永阶,则已崛起而为野三关杨柳池一带十三乡的联保之长了。永阶堂伯大约在当时当地是曾经风光得意的——有自己的土围子和民团武装,至今在石板村的山上还有其碉堡的残迹,而关于贺龙攻打郑家寨的故事,仍依旧在民间流传。事实上,永阶伯一支正是在被贺部打破砍杀之后从此式微的。

祖父卜居于村外8里的山上,单家独户像一个隐士。他育有四子两女,家父乃其幼子。他似乎比其他农民多一点主意,知道刀耕火种的难以养家活口,便选择了贩盐来贴补家用。山村相去巴东县城大约三百多里,一路的高崖深谷没有半丈坦途。一般而言往返六天,完全要靠背驮。传说中如果不碰见红军和剪绋的,他可以三天走过来回。可想而知,对一个山民来说,要想增加点家业,需要付出多少艰难和血汗——即使今天,大抵仍然如此。

没有勤劳和节俭,祖父肯定是难以致富的。他终于在中年之后薄有田宅——用岁岁年年的奔波慢慢买下了60余亩山地,修了一栋木屋,占地也就200平米左右。像他这样半农半商的人,在乡下就算是跑码头见过点世面的,自然比别人多一些谋生之道。地里只产玉米,吃不完的就拿来烤酒——他在家里开起了作坊——祖父的包谷醇酿开始装点着山民的偷生之乐。

1940年代大约是祖父从贫民到富农再到小地主的身份转移完成之时。他像大多数家道中兴的布衣绅士一样,省吃俭用,事必躬亲,小心翼翼地珍惜着他那乱世荒年中的一点可怜的幸福。在这一时段,大伯二伯大姑小姑相继成家,三伯未婚早夭——那在乡下即是寻常小灾,不足为悲。为了解决少爷[家父]的读书问题,他第一次在村里创办了义学,延聘了新式教育的老师;并在1946年将我18岁的父亲送到县城就读简师,他希望他的幼子能够完成学业以彻底改变世代农耕的命运。

一个乡绅的诞生并非仅凭财富的积累,他需要对乡村建设有所捐奉,比如修桥补路,悯老恤幼;他还要参与乡村社会的公共生活。只有这样,他才开始体面而尊荣,才会让周边人群信服。祖父的一切善行和成就,将他推上了族长的位置——这一纯粹民间的虚衔,在宗法时代是稳定社会的磐石,因而也拥有一种形而上的象征性权力。他不仅可以在族内排忧解纷,连外姓人家兴讼起争,也往往来找他做中平息。人有善恶,事有是非,理有正偏,何况闾里之争无非家务,许多清官难断的锱铢相较,由他划断奖罚,必也有恩有怨。由此埋下他日的祸根,这几乎也是天下仗义直言者都要付出的代价。

自古以来,政府都鼓励乡村自治;只要完丁纳粮,其他服务性事务则多让渡给基层社会去自立自理。在政府财力权力皆难企及的领域,基本由乡村贤长在掌控和维持。实在解决不了疑难重症,才交由政府裁决。这样官民之间减少了摩擦,社会各阶层也多了张力,正是古人无为而治的理想状态。

由于祖父的声望,大伯被民国县府推上了保长之席——约等于今天的村委会主任——这几乎是几年之后这个国家最普遍的断头台。保甲制度是典型的中国特色,其推行初衷在于家家联保,互为人质,用以平寇和防止通贼。在维护乡村治安和代行国家职责方面,他们确曾发挥作用。在石板村那样人烟稀少的偏远山寨,一个保长究竟有何功过,我在今天已实在难以评说了。估计太过无趣无益,大伯才会想要把这鸟位传给他毕业回来的小弟。万幸的是我父亲可能读书长了见识,他坚决不干并要求祖父继续供他到州府恩施去深造。祖父也许在隐隐的传闻中开始预感到乱世浩劫的临近,他再次资助他最钟爱的幺儿踏上了异乡求学之路——正是这一步,让我父亲逃向生天——这,难道就是命运。

在那个现在还不通客车的山寨,郑氏祖宅如辉煌的落日,停留在1948年前的温暖里。在那一年,20岁的父亲在祖母的叮咛中,步步回头地永别了他的故乡——对山外世界充满幻想的他,其时肯定没有想到这就是不归之路,他已再无机会尽人子之孝。

那个早上,阳光渗透着初春的芳香。整个家族除开祖父之外,都簇拥着这个唯一能去州府的学生离开家门。在寨口的古老皂角树下,露水滴嗒自叶间滑落。父亲一步跨过了乡界,他的灵感也使他就此跨越了宿命。

祖父有意回避了为儿子送别的伤感场面,他独自登上后山;那里的一片松竹掩映中,默踞着郑氏祖茔。这些从土地上隆起的坟墓,错落有致如一个私家花园。一些石竹、玉簪和旅人蕉静默地开放,三叶藤和打碗花的枝蔓像无数羸弱的手牵连着这些飘散的灵魂,似乎在山风中具有了一种环抱而立的力量。大小各异的碑石神情庄严如同一张面孔,发灰泛白,苔痕班驳,书法的刻迹漫漶一如沁水的经卷。一个家族的历史,全部的苦难和荣耀,都尽在这些泥土下埋没着,阅览着岁岁芳草的无情惨绿。

祖父似乎在丈量他祖祖辈辈一寸一分积攒下的这点土地,迷朦朝雾中,他像一个失算的弈者面对一盘亘古未解的残局。烟岚弥漫在他六十多岁的老眼里,他看见了大群死亡的浮雕像一部露天的族谱,记载着他日渐淡忘的艰险岁月。一些墓阶上还存放着积年的清供——粗糙的包谷、敞气的酒以及风干的苹果。他此刻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竟会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儿女已无能为他烛酒拜祭。

在那之前,大伯和二伯都已各有四个子女,大姑和小姑都相继嫁到了邻县的官店。每个家庭都仍然是农耕为生,过着基本自足的日子。祖父只雇了一个长工,是族房的一个孤儿,带有收养性质,那孩子也只十几岁。土地则分给了三个儿子,我父亲的那份,就由祖父母代耕着——一个地主的全部家当就是这些了,但这,在当年的石板村,就算是唯一的首富。

祖母在她的幺儿外出的当年,终于油尽灯枯。她的早逝使她备享尊荣,那场丧礼办得风光体面,成为那些山中后人至今还能铭心的最后一抹残红之忆。古人说:寿则多辱。祖母幸好没有熬到1951年,否则她将如何面对那在劫难逃的灭门之祸。

父亲考上了恩施五峰山上的清江中学。次年,据说因为打群架而被开除。就在他晃荡在江边卵石滩上无所适从时,林彪的四野开进了州城。那时的共产党所到之处,马上成立革命干部大学,用延安和东北那套成熟的洗脑方法,赶紧为地方培养管理干部。走投无路的父亲需要一份口粮,马上成为了首批学员。很快就学会了斗地主分浮财和杀人玩枪的技术,于是便分往利川开始伟大的“清匪反霸”运动。那时的老家肯定不通邮路,他对革命也肯定还抱有许多幼稚的想法,他也许还侥幸地认为他的家庭刚刚脱贫,应该不在镇压之列。于是他充满激情的投身到伟大的洪流中去,在剿匪的战斗中双枪横行,杀人越货屡建功劳。很快入党,很快成为最年轻的区委书记。关于父亲,我将另文专述。

49年和50年,父亲与祖父是否有过联系,是否彼此知道对方的消息,这是父亲一生的秘密,我现在已经永远无从得知了。父亲用沉默维护着他的尊严,也一定用隐忍埋藏着他的耻辱。我相信我这一代人的父辈,多是少言寡语之人。他们用一生的压抑来努力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暮年往往精神崩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中国人最早对土地所有权的认识。在没有王的时代,土地是公共的,你所在的氏族或部落开拓到哪里,你就拥有那一方大地。而王的产生,从来就非民选,谁将暴力发挥到极致,谁就是王,谁就拥有天下的土地。

在封建社会,君主虽然认为天下即朕,但在实际的非疆域概念的耕地制度上,是承认私田的。也就是说,除开朝廷征占的公田,部队开发的屯田,分封赏赐的职分田,其它自耕田、永业田和庄园均属私有。你只要向政府按亩纳税即可,民间的私相买卖和授受皆不干预,政府只作登记收税。明朝鼓励人民开荒造田,给地15亩,免征三年,有余力者不限顷亩。洪武二十七年诏曰:额外恳荒,永不起科。这意味着你自己筚路蓝缕开拓出来的田地,政府连税赋都放弃。所以在明朝,官田仅占百分之十一,清朝则只有百分之四点五。

民国时代的1930年,政府搞了大规模的土地和人口普查,推出了中国第一部《土地法》。本法规定——国家依法征收之地属全体国民所有;政府占用私地须收买;矿藏道路江河湖泊风景古迹不得私有;人民依法取得所有权的土地仍属私有。

个体的人依托于一个国家而生存,需要政府提供安全、秩序、法律等基本保障,因而必须向国家纳税,这种缴皇粮的观念对中国人来说早已无须多说。无论是一条鞭法还是摊丁入亩法,都有优劣长短。而人的天分寿夭能力强弱自然也各有不同。土地在各家之手,投放同样的种子却并不能保证获得同样的收成。天灾人祸皆能逐渐拉大人与人之间的贫富距离,于是,有的要典地,有的要卖田,自然便有人收购。一切皆由市场经济在操纵,往宿命上说,人生的祸福还自有许多看不见的因缘。就这样,同一片大地上便有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和雇农。

土地问题是一个农耕民族致命的焦点。历代的皇权更替也多与此相关——均贫富,耕者有其田,这是多少人造反的口号,但从来没看见哪个起义的领袖真正与民同苦。皇朝换了血统,法统却依然袭旧,受苦的还是底层百姓。

这个党闹红军时代,本质上还是流寇——打到哪吃到哪,只有地主家有吃的,所以抢地主无可厚非。到了陕北,有了自己的占领区,才有了相关的政策——既要搞统一战线抗日,就不能完全抗拒政府而私下斗地主;又要吸引穷人支持,就不能不给老百姓甜头。于是,当时出台的方法是强迫地主减租减息,再由农民向党纳粮。军队自己也去开荒经商包含种大烟来换取费用。那时,毛是承认所谓开明绅士的,也和大地主交朋友。

抗战一胜利,共军迅速坐大,两党要抢天下,在野的一方缺粮饷,光靠减租减息是不敷日用的,于是紧急推出土地改革政策及一整套实施办法。具体来说就是每到一处,先划分阶级成分,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地主。把地富的土地房产牲畜农具和粮食全部瓜分了,还给农民新的土地证。这样一来的巨大好处是,党有了粮饷,兵源。老百姓怕政府军来又夺走所谓的胜利果实,便只好和党绑在一起跟当时的政府作对。这一招实在是高,所谓的中央军要维护社会秩序,自然不能也如此乱来,于是所到之处只有挨打了。

按说地主的田产分就分呗,大变革时代,个人承担一定的损失也无话可说。大家都是国民,总应给条活路,不应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羞辱并夺人性命。当时老苏区很多干部也都这么想,在抗战时,许多地主都和八路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许多共党高干都是地主子女。但不这么做,贫雇农就有顾虑,毕竟拿人钱财内心不安。毛发现这个问题后,作了严重批评,并允许基层过火,说以后再纠偏都行。于是大规模的土改开始了,家庭出身地主的干部靠边,无业游民发动起来,人性中的恶全部调动出来,各种人间惨剧纷纷登场。[后文在举例]以上内容读者可参看毛选第四卷及近年党史研究,可知笔者不诬。

改朝换代是中国士民皆爱关注的话题,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它意味着战争和屠杀,是看客的谈资和民间话本的底料。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杀人就像是一串逗乐的插科打诨;用迅翁的话说,屠伯的残忍很容易化为大家轻松的一笑。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歼敌八百万或手起钢刀下的喀嚓一声,有谁肯去分享那些具体枭首者的疼痛。

远古的禅让是中国书生的政治神话,后世基本不敢去想。宋太祖那样先穿黄袍再客气地劝退前朝老板的故事,史书上也难得多讲。枪杆子里出政权——这真是爱读《资治通鉴》的人悟透了的硬道理。但历代的鼎革,天下底定后仍要诛杀前朝的普通吏员者,实不多见。满人入主北京后,还知道征召起用晚明的遗老,对那些拒不奉诏的不合作主义者,也基本容其自生自灭而不赶尽杀绝。一个国家的血腥气太重,终非好事——这当是所谓人主皆知的事。

辛亥革命的成功,起先靠的还是驱除鞑虏的民族主义口号;但民国真正取代清室时,采用的却是善待优抚之法,而非如苏俄十月革命后对沙皇一家妇孺俱屠。这才叫共和精神,没有这种宽容,就不可能走向真正的共和。美国的南北战争,北方打的也是解放黑奴统一国家的大旗。两军相对,血流漂杵,一旦南军言败,不仅不诛降将,不罪附逆,连资助叛军的奴隶主也不予追究责罚。这种民族精神和气度,才能奠定真正的民主制度。

十一

恩施的易帜大抵是1949年底的事。那时国军溃退留下的多是空城,共军一路向南沿途丢几个干部就可以轻松解决乡村的“解放”问题。1950年的鄂西百姓,基本生活在一种无政府主义状态。虽然敏感的人察觉到山雨欲来,但普通平民依旧盼望着乱世的结束。多数人总不免认为,反正从前的政府并非善物,也许新政会带来好运罢。

祖父在此新旧交替的一年里,或者有过一丝忐忑;当保长的大伯则肯定惴惴不安,他已不知向谁可以辞职,只好自己息影在家躬耕田亩。他们本身并无罪恶感,因为向未为恶。甚至还幻想自家还有子弟正在服务新政,应该不会贾祸吧。

1951年恩施各县终于开始全面土改,临时组织的许多工作组分派四方。像石板村这样的穷乡僻野只派去了一个人,这位姓宋的干部来自北方的老苏区,熟稔一整套斗地主的诀窍。那时全村不过几十户,贫富强弱几乎可以一眼观尽。首先找出最穷的几个光棍汉,成立农民代表会。晓之以理,许之以利,这样方可使这些人不怕得罪乡亲。然后组织村民开会,评选各家成分。这地儿实在太穷了,几乎都是自耕农,连雇农都没有,只好把我祖父收养的那个族房孤儿划为雇农——这样我祖父就自然是地主了。大伯这会儿就是伪保长了——算国民党残渣余孽。

祖父也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人,他已经活过了一个花甲又几。虽然身历数朝,看惯朝花夕逝和人世的荣辱寿夭,但他多少还是相信无论怎样虎去狼来,一般不会伤及他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农。至于身外之物嘛,拿去就拿去——楚人失斧,楚人得之——反正同村的也多是本家同族的子孙。他哪里知道最高指令是消灭地主——这就不仅是财产和阶级了,当然还包含生命。因为这么大一批被夺走财产的士绅的存在,就可能是新政的隐患。

十二

从历史来看,土家的先民原是渔猎为主的民族;长期被平原来的楚军攻击,才留下“过赶年”的奇怪民俗。因为生活在蛮荒之地,与兽同处,家家户户都备有几件火器。这种习俗被许多人误解为这儿的人尚武斗狠,其实不过是在危险世界中的自卫。

土改工作组对民间的火铳还是心存畏惧的,这种古老的散弹枪虽难致命,但毁容是足够的。对少数民族的脾气尚不摸底,因此先缴枪是必须的措施。祖父家肯定是首选对象,仅有的火枪和弓弩都一律抄去,但宋干部依旧没有安全感。他已经听说过贺龙攻打郑永阶的故事,他坚信永阶伯的枪支还私藏了许多在我祖父家。他先抓走祖父收养的那个孤儿逼供,一个十几岁的乡下孩子,很快屈招说见过家里有几十支快枪。于是,祖父被绑到了农会所在的一家吊打。对于这完全虚构的武器,祖父实在无从交代,那只有承受私刑的不断升级。

这是1951年的4月,初春的高山还笼罩在阴冷里,用诗人的话说——严寒封锁着中国。几十户人家的石板村,连续几天倾听着一个六十多岁老人的惨叫,打破了与世隔绝的古老山村的宁静。但凡了解一点中国酷刑历史的人都可以去想象,其中蕴涵着怎样的生不如死。

刑堂就设在郑姓的一个族裔家里,这一天夜里,打累了的干部民兵歇去了,将祖父捆绑在床上。他已经几天没有吃喝了,他在深夜无力地哀求那个族裔给他一点稀食。那位族裔悄悄的起来给他炒了一碗包谷面,端来一瓢冷水,然后松绑让他进食,并说等天快亮时再来帮他重新捆上。祖父知道他已经等不到天亮了——那样的白天就是他的漫漫长夜。他只需要一点粮食来给他自杀的力量,他最后的饱餐在黑暗中退席。然后用捆绑他的麻绳抛上屋梁,挽一个结像打条领带,将自己苍老的头颅套了进去。等到他的踢蹬声惊来房东时,他已经从他的故乡含冤远去了。

自杀这一古老的维护尊严的死法,在“新中国”向来被视为一种更大的罪过,唤作畏罪和抵抗。他的尸体被拖到他捐建的义学的场坝里示众,而且还脱走了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这种羞辱死亡和尸体的作法,是在恐吓每一个族亲和乡人。祖父的暴尸仪式维持了几天,宋干部自己也觉得无聊时,决定命令永阶伯的儿媳,将我祖父扔到村边的天坑中去。

十三

天坑,是南方石灰岩形成的一种特殊地貌。它是大地上突然陷落的一个深坑,仿佛被陨石砸出的一口莫测高深的井。在祖父被弃置于此时,对我大伯和二伯的迫害又接着开始。灾难就像那高原上的漏斗一样,似乎永难填满。

大伯的罪名很容易构成——伪保长。二伯则基本就是个普通平民,他的罪恶仅仅是从他的父亲手上,分得有二十亩山地。而这些地,还有不少是他们自己开荒开出来的生地。新政权的基本国策是要消灭有产阶级,谕旨是允许过火行为,而当时的权力已经下放到执行者之手,也就是说,一个工作组长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那时,还没有国法,当然也不存在法庭。于是,两个伯父同时被抓。他们还年轻,他们没听说过这种世道,因此还想讲理,对理的最有效回答当然只能是暴力。他们被押解到巴东县城,然后,大伯神秘的死亡,被扔进了长江,尸骨无存。二伯被判刑送往著名的沙洋农场,29年后终于释放回家时,他已经老得记不清他究竟是什么罪名了。

故事还没有结束。大伯母和二伯母在突然遭受这一连茬打击后,她们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在没有了男人的农家里,她们深知接踵而来的将是怎样的侮辱和加害。那时她们各有四个儿女,最大的也才15岁,绝望已经使得她们无力面对这一群弱雏。妯娌俩就在两个伯父押走的那个深夜,选择了最悲怆的死,她们用同一根绳索,在同一个房梁上,投缳自尽——也许她们还想用这样的惨烈,来让那些迫害者发现天良,以求放过她们的孩子。

二伯的大女儿那时15 岁,带着七个弟妹。一夜之间,家里失去了所有的长辈,我已无法想象她们是如何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当我今年回去找到她问询时,她只是哭泣,无边无际的哭啊,老泪纵横、、、、、、对我家所谓武器的追查仍然没有结束。他们又把我这稍微年长的堂姐抓去,让她带着民兵去建始县官店我们的小姑妈家继续查抄。

今年80多岁的小姑妈是如今唯一活着的我们的长辈了。我这次也回家找到了她,她告诉我,幸好那时她嫁的是一个农民。当她见到衣衫褴褛的侄女被几个持枪的男人带到她家时,她才从孩子的哭述中知道娘家的惨祸。她愤怒地斥责那些人,并找来她们村的工作组证明她家没有藏枪,她说谁揭发我家有枪,那就是他把那些枪私藏了。她没有能力救这些侄儿侄女,她也家徒四壁了,只好让孩子背了一袋包谷回去。

在以后的苦难岁月中,我的这八位堂兄堂姐,饿死了两个,存活了六个。其中四个堂姐只好早早嫁人,像童养媳一样赖以活命。两个堂兄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在历次的运动中继续承担无尽的惩罚和歧视。没有人敢嫁给他们,小姑妈只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大堂兄,由于老表开亲,他们没有生育。二堂兄在他中年以后,娶了一个节育后的寡妇,无后。

十四

伟大的土改运动终于在腥风血雨中结束了,据史学家考证,大约有三百多万所谓的地主为此丧命。他们中多数人只是像我祖父一样勤扒苦做的世代农民,当新政需要动员全社会来夺取权利时,必须要借他们的头颅来祭旗。毛何尝不知他那地主父亲的甘苦,他岂会真的相信那些可怜的民间财富来自剥削。一切只是缘于政争之谋,所以他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贫雇农尤其是无业游民在拿到土地证和别人家的浮财时,他们几乎相信他们从此真的翻身做了主人。人世的赌局被一双新神的手重新洗牌,不劳而获的快乐对谁都似乎是意外之喜,他们一起载歌载舞地走进了新社会。但是,乾坤甫定,不再担心农民的骑墙摇摆时,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一整套锦囊妙计打包上市了。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飙进军中,三千多万农民被活活饿死在路上。迄今为止,我们还在为三农问题疾呼,还在为争取农民的基本国民待遇而哀求乞告。

土改的后遗症还远远不止这些。从这时开始的划分阶级成分并由此提升的阶级斗争学说,是20世纪下半页最可笑也最悲哀的虚构。在一个号召平等自由的社会里,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最高当局故意蛊惑的仇恨和阵线,迫使所有的人与邻为壑,互相撕咬。传统的仁义礼信等美德荡然无存,底线伦理从此不再。大家一起崇尚假恶丑,以穷为美,整个社会充满了打家劫舍的气氛。

维护了几千年礼法秩序的士绅阶层被彻底妖魔化,各种生编硬造的脏水笼罩在他们头上。即使侥幸逃脱一死的,也和他们的子女一起,要在几十年的光阴中承受各种歧视。这种对民间社会的彻底摧毁,最终使我们今天要承担恶果。许多人失去了敬畏,各种恶行正在瘟疫般蔓延,一个古老民族真正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内伤。

十五

在横祸突降之时,我年轻气盛的父亲在哪里呢?他有无可能挽救他的家族?或者能否采取一些努力?这是我在若干年里的疑问。毕竟中国文化传统是讲究孝悌和恩仇的,亲情是能够决定人的选择趋向的——他怎么可以面对灭门惨祸而若无其事呢?

同一时间,利川县文斗沙溪长顺三乡的土改终于激起民变——史称“文沙长暴动”。主要发起人名叫费文学,他是沙溪的一个小地主之子。当时他在武汉上大学,他听说他的父亲也被无辜镇压后,从省城赶回了同样偏僻的老家。这个高智商的青年竟然选择了复仇之路。他联络另外两乡的地主家族及许多农民,突然举事,将文斗区土改工作组的十几个人一起处死,只有一个躲进红苕窖侥幸逃脱。

以暴易暴当然只会换来更大的暴力。我的父亲就是这时被任命为文斗区委书记的,他带领的正规军奉命前来执行剿匪,实际则是一场更大的屠杀。按我父亲一位至今健在的战友的说法——只有缺丁的,没有缺户的——也就是说几乎每家的青壮年都受到刑讯,三木之下,何供不有;于是无端牵连出无数所谓的通匪者被一一处死。

费文学则带着亲信逃进了原始森林,我父亲的小分队与之进行了漫长的周旋。两个地主的儿子在深山中展开了生死相博,彼此都曾数次险遭敌手。(这是另一篇故事)最后我父亲经县委批准采取招降,一番曲折后,费文学带着他的部伍终于缴械。按协议规定——既往不咎,以开明乡绅对待。我父亲似乎坚信党的政策,与之时相过从,化敌为友宛若兄弟。几个月后,县里一道密令——秘密押解费氏进城。父亲无颜面对,他知道他只能失信于人,因为组织是不需要这些的。费文学很快就被秘密处决了,他那些忠义相随的兄弟也接着在以后的肃反等运动中在劫难逃。一个人的反抗就这样平息了,血流进土地,化为污泥,连故事也将在岁月的罡风中荒芜。

身经这些残酷,就算父亲当时知道了五百里外的家乡正在发生的悲剧,他又敢如何作为呢?什么叫组织,在组织中是没有个体生命的呻吟的。从人性的立场出发,我们不能要求个体生命对强权的勇敢。但真正理解父亲的怯懦和明哲保身的选择,是在我今年看到了朋友推荐的另一篇文章之后。下文再述。

十六

网上有篇文章是谈牛荫冠这个人的,大家可以搜索查看。牛是山西兴县人,清华大学的中共地下党员,姚依林的学长。他在12.9后被党派回山西担任牺盟会常委,并任中共晋西北行政公署副主任。他的父亲叫牛友兰,是当地著名工商地主,开明绅士。毛选中把他和李鼎铭、刘少白并列。他不仅支持他的许多后人参加中共,自己还捐助给八路军一个团的装备。他创办了兴县农业银行和军工厂为中共提供后援,他的家就是八路军司令部的曾经所在。

他们父子在当地还做过太多善事,那里一直是所谓的解放区。但到了1947年,毛蒋争天下,毛意识到必须发动农民才能陷蒋于不利,于是在中共所占之处开始土改。那里由李井泉[文革时四川省委书记]分管,李多次找牛荫冠谈话,要他与其父划清界限。然后斗牛大会开始,父亲跪在台下,儿子在台上。以乡村二流子为主所组建的农会,当场用铁丝穿进其父的鼻子,并命令他来牵牛游街。他没有办法,只好去牵。其父愤怒地摇摆,鼻骨被拉断。农民不忍,群起围攻工作组,并为其父解开脚镣。一个为中共和当地贡献多多的乡绅,中共边区的参议会议员,回家后开始绝食,三天后气绝身亡。

牛荫冠即使如此隐忍,依旧被免职送进党校学习。整个解放区的百姓都在传说这个悲惨的故事,不明真相的人都认为此人太忤逆不道。他以后虽然官至副省长和正部级,虽然领导沈阳飞机厂为中共生产了第一代战机,仍然为许多同事所不齿和提防。因为人们很难相信一个可以参与迫害父亲的人,他不得不终身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

他像我的父亲一样,永远不谈他的父亲。没有人能理解他内心的惨痛,更无法想象他别无选择的选择。直到姚依林在身后出版的《百夕谈》里,我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山西历史记事本末》中,我们还知道了其年在兴县八区的土改中,一共打死1050人,自杀863人,被驱逐冻饿而死的63人。这些今天佚名的死者,有许多并不是地主,而是同情地主的农民。

在读过这些文字后,我真正原谅了我的父亲。一个民族的人伦天良,是如何在高压下破坏殆尽的,我们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日后的历次运动中,有那么多的家人内部的揭发和互相残害。要恢复这些基本的人性底线,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啊。

十七

从社会学的角度说,人生之初,即无公平可言。只有在初民时代,大家有可能都是零点起步的。其后则每个人都因家世之不同,而分别站在不同之起点。所以社会达尔文主义默许一个准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但这是残酷的,因这种起点各异所造成的不公,必然引起两极分化,穷者恒穷,富者永远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如果没有一个好政府来宏观调控的话,这种社会发展到极致,就比然诞生革命。革命就是以最血腥的方式重新洗牌,将多数人推回同一个起点,再开始新的竞赛。

中国是农民起义的滋生地,纵观几千年历史,我们似乎永远处在这样一条地震带上。所有的起义者最初都几乎打着均贫富分田地的旗子以号召战士,一旦夺取江山,享受胜宴的则永远只是少数。革命领袖实质上夺取的只是皇冠龙袍,并没有推出新的先进制度来真正取代前朝的弊病。革命是暴动,这是伟大领袖最高明的定义。暴动必然是非理性的,必将对整个社会带来剧烈的破坏,而中华文明也必将在这种怪圈中周而复始停滞不前。

但没有革命,整个社会就意味着在永远默许甚至纵容不公和暴政。虽然早在孟子时代就提出了民重君轻的口号,但三千年之后,我们却依然没有抵达真正的“民国”。于是,孙悟空宣称的“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就永远包含的只是“打江山”的概念,而非和平议选。洪秀全打了半壁江山,且推出了《天朝田亩制度》,仿佛要给人民平等的机会;但你真正了解天国的真相之后,你就知道对一个国家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孙中山以民族革命为号召,以武昌起义为筹码,终于实现南北议和,清帝退位。这场革命的本质不是农民暴动土地革命,因此进入民国后,民间社会沿袭的仍是清朝的土地制度。孙先生并非不知道在满人洗牌三百年后,民间又已形成怎样的贫富悬殊。他虽然也提出了“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但在西方文明浸淫过的他,毕竟知道即使以政府的名义出面抢夺也不是公正的措施。在蒋的时代,政府曾经试图用赎买的方式来均衡土地,终因财力不济而无法实施。

很显然,到了四十年代,土地确实是一个问题。当底层多数人因缺地少地而陷入贫困时,它就是一个十分危险的问题。是革命家野心家皆可利用的大问题。

十八

共产主义原本不过是一种经济学说,充其量也只能算某种乌托邦政治的愚妄蓝图;经由列宁而演化成为一种国家革命的极权政体,再由所谓的“第三国际”向其他穷国传播,衍生出20世纪严重影响人类历史的一场悲剧运动,以致亿万生命要为之填沟转壑,这真是马恩二老所始料未及的。其实,恩格斯在论述到土地问题时,他所主张的仍是由政府赎买再来分配给穷人。这正是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魅惑所在,也是它起初曾经吸引许多悲悯的知识分子的原因。

如果廓清历史的妖雾和神话,我们今天来看中共的一大代表,他们多数皆是正派的读书人,是一群有正义感和追求的愤青。这也是当后来这种学术结社异化为暴力帮会时,他们多数人选择了退出的原因。当时的国民党也是在野党,为了北伐,孙先生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于是两党合作,共党则乘机在基层迅速繁衍。当国民党定尊武汉时,南方几省的农村在共党的带领下,开始了大规模的农民运动,地主士绅阶层惨遭洗劫;那时,毛正是政府农工部的负责人。重温《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即可从其中暗含的暴烈主张里,找到后来土改的起点和母本。

这场暴风骤雨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在当时就引起了全社会的震荡和非议。毕竟打家劫舍和私刑杀人,并不符合三民主义的理想。社会要改良,贫富要均衡,这是政府必须通过组织手段来逐步实施的;任由暴民肆意劫掠并不能真正抵达正义和公平,而且这种赤潮还会带来大面积的社会动乱,即使今天的所谓人民民主专政,也不会允许这种行为。于是,当蒋介石打到上海,决定剿共平乱。无数盲目而又充满理想主义的青年,又被送上祭坛。一夜之间,两党翻脸,史称“马日事变”。随之毛周发动武装起义,从占山为王到偏安割据,从党争到政争再到天下之争,国家进入漫长的黑暗血腥期。我们现在称呼这一段历史,唤作第一次土地革命战争。土地啊土地,必将埋葬生命似乎才能长出花朵和粮食。

沙皇时代的俄罗斯,实行的是村社制度,土地定期重分,只有富农没有地主,个体农民仅占百分之五。所谓的布尔什维克是城市党,向来对农民是有些歧视甚至敌意的。十月革命后,为了征粮,苏维埃政府必须花大量力气和农民打仗。斯大林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从1921年开始强制推行农村集体化,结果不得不派出正规军下乡和武装农民开战。在无端杀戮了太多生命后,到1937年才勉强完成。其后果是农民吃掉了大半牲畜,整个农业退步到食不果腹的境地。所以当共党在1946年提出土改时,一向肆意妄为的斯大林也不得不提醒毛千万要谨慎。

但毛必须要借助土改才能争到天下,他当初在湖南的经验已经足以让他决定,只有全面颠覆社会秩序才可能战胜政府军。蒋军败到台湾之后,终于明白此理——不解决农村问题,就永远坐在火山口上。于是,国民党在50年代,同样在台湾也开始土改——但他们采取的却是恩格斯的赎买政策——由政府出资给地主,让地主到城市去发展工商业,把土地留给农民。至于两方的结果,我已无须多说。

十九

地主富农的劫运,并未因为土改的完成而结束。甚至可以说,那只是漫长迫害的开始。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地富分子及其子女,都永远要被绑上耻辱柱,忍受无尽的摧残。而到了文革时,这种歧视和迫害则达到匪夷所思的顶峰。

我常常觉得,我的童年在四岁就已结束。那个夏日午后,我突然看见小镇街上,涌来大批背刀抗枪的男女,我的父亲则戴着一顶纸糊高帽,满面风尘地走在队伍前头。我觉得父亲的扮相实在太过滑稽有趣,飞奔回家报告喜讯,却发现外婆和母亲正在拭泪,我立马意识到家里似乎出了大事。1968年,大姐牵我去乡小入学报名,一路叮嘱我如何回答老师的提问,其中关键的一句是“家庭成分——地主”。那时,我已经约略知道,这不是一个光荣的称号。在以后的八年里,每学期的报名,我和其他地富成分的孩子,都会选择没有同学的时候去——因为我们害怕被人知晓而耻笑。

我们这代还是孩子时,大都见惯了生活中的许多恐怖。我一同学的母亲,因是地主婆而被反剪双手吊打;冬天的河水寒彻骨肉,几个街坊老人被驱赶下河捞枪,因为他们曾经是地主。我今天知道,这个国家那时还有许多比此更甚的邪恶。在湖南道县北京大兴,曾经短暂流行把地富全家老幼皆处死的悲剧。这种人间的仇恨,是如何被培养到丧尽天良程度的呢?

四十年代,为了发动农民,御用文人虚构了黄世仁;五十年代又虚构了南霸天周扒皮。文革时,为了在现实中找到接近真实的恶霸,四川又推出了刘文彩——水牢,收租院的故事确实感染了许多人。各地也发掘出无数类似的“罪大恶极”的地主,于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现在,我的朋友终于经过调查,写出了《刘文彩真相》——原来一切皆是虚构和夸张。这本书的出版大约捅到了痛处,很快就被禁止发行。

我生长的边城利川,也有个著名的地主叫李盖武。他在两省交界的深山里,留下了一座几近辉煌的庄园——大水井,现在有趣的成了国保文物单位。而他却在土改时,被架在火上活活烤死。李氏宗祠曾经是怎样的山中望族啊,现在当地却几无遗孑。我曾在农民的家中,片段地读到过李氏家训——多么道德善良的训条啊——这些世代传承维持了乡村秩序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终于彻底地弄丢了,再也难得找回。

二十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的父亲从来不给我们讲述他的一切历史。他作为一个老党员,一个基层干部,因为出身的缘故,始终如履薄冰地拼命工作,仿佛还要为他的父亲向这个社会偿还债务。他不敢与老家联系,至死也不还乡,小心翼翼地回护着他心中的伤口。

1978年,二伯释放来到我家,我第一次看见一个酷似我父亲的老人竟有些惊异。三十年后,他们兄弟相见,一点也无劫后重逢的惊喜——他们的心已装得太多太深太沉,大悲和大喜竟然是一般的无言。两个老人的谈话依然回避着我们,我至今也无法知晓那卧室里的密谈曾经有过怎样的酸辛,我父亲的老泪是否第一次浸湿他的衣襟。

二伯独自回到了他的故乡,他幸存的儿女还在那深山的贫困线下挣扎。他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蜗居,他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着他的风烛残年。然后早于家父一年悄然萎化。

父亲临去之前,曾说要等我出去后带我回老家。父亲走后,为他送终的我的一个堂外侄告诉我——我父亲希望我日后有出息时,一定要回老家,要去把祖父抛尸的那个天坑给填上,要我去为祖父修坟立碑。我终于从父亲的遗嘱里,窥见了他一生的悲苦内心。他对他父亲的歉疚,他所在的组织是不会允许他去表达的,他只能遗恨终身。

2005年9月,我第一次回到了老家,并找到了那个黑暗的深坑。我们姐弟终于完成父亲的遗愿,将那天坑盖上,并于其上勒石志墓。铭曰:

施南郑氏乃巴人五姓始祖苗裔。吾高祖何朝避隐是乡殊不可考。显祖振略公勤苦起家。薄有田宅。兴义学而衡民讼。亦乡绅贤长也。己丑鼎革阖家蒙祸。振公义不负辱。于辛卯四月投缳。伯仲父一瘐一流。妯娌皆自悬。吾父游学得免。族邻即藏尸于天穴。斯后合族乱离。经年苦寒。所幸天道不泯。祖德犹荫。宗祧复茂。族戚更兴。遂于兹移山勒石。以纪祖恩并偿父愿。祷云:巴山拱卫。夷水环滋。贵气代继。永葆孝思。

冉云飞:政府在互联网上的倒行逆施

中国政府罔顾民意,逆之而行,在一个不受监督的政权的统治之下,本来是一种常态。但由于互联网的崛起,政府的公共政策及对民意的忽视、践踏,受到了 越来越多的批评。这些批评未必都有道理,但任何对政府的批评不论有否道理,都有免受惩处的言论自由。政府不是选民选出来的,做了许多一见而非的错事,还不 准民众批评,限制批评的诸多自由,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对互联网的崛起,民意的汹涌表达,不受制约的政府显得完全缺乏准备,所以最近两天流行一则网友的创作:现在中国的矛盾是网民日益增长的智商和官员急 剧堕落的道德之间的矛盾。其实像这样的矛盾还可以总结出许多,其核心就是权力对权利的扼杀,公权力对私权利的侵犯。公共权力对私权利的侵犯,到了无所不在 的地步,如捆绑销售绿坝,破坏所有人自由浏览信息的自由,对谷歌中国的整治,完全是“扫黄其表、打非其里”的旧戏重演。更加可恶的是,政府严控的传媒如央 视等为了配合政府扼杀言论自由的行为,不惜造假,到处找托儿,成为可耻的帮凶。像央视这样浪费纳税人钱财,而又时常做出许多残害纳税人行为的宣传机构和政 府帮凶,其愚民之功可谓巨大,政府许多恶事都是经过宣传的包装后,来迅速地推行下去的。像绿坝的强推和谷歌中国的被打压,就是此中的典型。

由于官员的升迁不因民意而来,所以在他们看来,不需要对民意有什么重视,最重要的是如何通过一系列手段实现自身当官的利益最大化。老百姓的死活、生 活质量的改善、做人的尊严,他们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官员就天生不关心民意,而是因为民意是个屁,不涉及他的升迁,主宰官员利益的是更 高一级的领导,是权力大得无边的组织部,因之卖官蠰爵与对民意的忽略,互相催生,此种病态而成为一种常态。郑州规划局副局长逯军在记者采访违规事件时,一 不小心说出了官场的大实话,你是为党还是为民说话?也就是说这种对立,已到众所周知、公然对立的地步,只不过是许多官员只做不说。官(党)民对立之严重, 已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这对立是一种潜规则,而不能被公开拿出来说而已。官员这几年的雷人语录甚多,只要我拿出来晾晒,就不难看出他们视民众为“屁民”的 傲慢冷漠。

官方以为强推绿坝、整治谷歌,就可以让民意从此消停,民众因此不再为自己的权利而努力,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小算盘。不要低估每个人 为自己的权利为自己的尊严而努力的决心,中国人也不比其他国家人民更缺少热爱自由的勇气,自由、民主是无论你用何种方法也不能阻挡的世界大趋势,不会因为 种族、文化乃至任何其它方面而有所改变。古语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之时者也,我希望政府中的有识之士看清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倒行逆施 的后果。目前我们这个互害社会、互咬兼自噬的制度,哪怕你位高权重,也并不安全,同受捆绑。六十年来,我们这个糟糕的制度已经淋漓尽致展现了这一切,从毛 泽东受辱(他死后是反属)、刘少奇的惨死,到今天随时可能被违法双规的处境,你能说你是安全的吗?所以这个制度、这样的政府,使我们所有人同受捆绑,我们应该努力改革这个制度,使我们所有人的安全、尊严、自由都得到切实的保障,否则任何强横的举措,必然只是为了延迟葬身贡献更为锐利的掘墓武器而已。

2009年6月20日8:13分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