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宁坤:董乐山和《一九八四》

自从一九九零年夏天来美,身不由己一直有国难归。去年十月,有友人约我从华盛顿回北京去讲学,我一口就答应了。

八年中,多少至亲好友一个接一个谢世了。远一些的不说,前年六月,董乐山从北京寄来《汪曾祺悄然归去》的剪报。曾祺和我相知六十多年,九零年夏我离京前曾到他家去告别,本以为不过是又一次小别,相约重见时一醉方休,谁料到竟成永诀。

我自忖,不知何年何月还乡,“访旧半为鬼”,禁不住黯然神伤。而当时乐山本人正为肝硬化所苦,更让我揪心。后来得知他的肝硬化已恶化为肝癌,相隔万里,除了不时打个电话慰问一声,我痛感到一筹莫展的悲哀。

去年早些时候,他在纽约的哥哥鼎山告诉我,乐山的主治医师向他的家属透露,他已余日无多了。我多么想再见到他,重温我俩一见如故的友情,尽管于事无补,也许可让久别的知己暂一忘却病痛。去年九月,我返京的行程确定后,就打电话告诉他,虽远隔重洋,我也能听出他的兴奋是溢于言表的。

十月六日抵京,安顿下来,安排好有关讲学的事宜后,十日就由老友、《英语世界》主编陈羽纶驱车陪我和怡楷一道去探望乐山。他还住在老地方,中国社科院在团结湖北里的宿舍。

八年不见,房子和主人都老了不少,但乐山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老样子。虽然面容清瞿,却并无病入膏肓的迹象,说话仍是那么平和喜人,谈到自己的病情也毫无怨艾。我们没有久坐,因为事前听说他已尊医嘱谢客了。临别前,他送我事前已签好名的两本译着、《一九八四》和《奥威尔文集》,两本散文集、《文化的休闲》和《边缘人语》。

我们久别重逢,又是他恶疾缠身的时刻,自然都感到依依不舍。我说过几天再来看他,他立即喜形于色。十五日上午,没有安排讲学。我又搭了出租车去他家,他和夫人都十分高兴,谈了一阵之后,他们冒着小雨请我到附近一家上海馆子去吃饭。说是附近,走过去也花了十多分钟,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在泥泞、凹凸不平的便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后来吃饭时看他胃口很好,我私心倒感到有点宽慰,也许那位主治医师过分悲观了吧。

月底离京返美前,我打电话和他告别,说明年打算再回来看他,他听了很高兴。返美后,十一月中去电话,听他说患了感冒,有烧不退。十二月初,又去电话,听他说话很吃力,嗓音嘶哑,他说周身疼痛,有腹水现象,我才感到事态严重。圣诞节和新年,我往常总打电话给他拜节。这一次我踌躇再三,几次拿起话筒又放下了。

一月十六日,星期六,鼎山兄从电话中传来了噩耗:乐山已于当晚北京时间八时十分去世。一代翻译大师终于从肉体病痛的煎熬解脱了,但是纵观他一生的追求、挫折和幻灭,乐山是虽死也难以瞑目的。

董乐山,一九二四年生,在上海上中学时就向往“社会主义革命”,参加“民先”,后入圣约翰大学英文系,一九四六年毕业。在此期间,受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的影响,对“社会主义革命”更充满了憧憬。我不知道他是何年何月入党的,只知道“解放”后他进入新华社国际部从事翻译工作,颇受重用,不料五七年上了“阳谋”的圈套,被戴上“右派”的棘冠,从此打入了“贱民”的深渊。

好不容易摘掉帽子,“夹着尾巴做人”,又赶上“十年浩劫”,理所当然当上了“牛鬼蛇神”,批臭斗臭之余,再次押送农村劳改。后来在劳动中摔断了胳膊,奉命回京给一些干部补习英语。塞翁失马,他竟然能在家里的劫灰中找到一本六十年代和别人合译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的英文原著。

在久经劫难之后,重睹这部纳粹极权主义灭绝人性的罪恶史,震聋发聩,更加深了他对现实痛定思痛的反思。于是,他发挥当年参加地下工作的本领。秘密地夜以继日重新修订这部名符其实的近代史巨著。“文革”过后,他的译稿终于付印,但仅限内部发行,供高干参考。八十年代初,这部翻译巨著终于公开发行,立即在全国不胫而走,给浩劫余生的人们上了似曾相识的一课。

接着,他出了《西行漫记》的一个新译本,销了一百六十万册。这本当年名噪一时的书曾使他对社会主义心向往之,现在却为人们三、四十年来的亲身经历提供了触目惊心的强烈对照,也为他的译事提供了新的动力。他接二连三译了匈牙利作家阿瑟?库斯特勒揭露斯大林恐怖统治的《正午的黑暗》和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政治恐怖预言小说《一九八四》,近年又出版了《奥威尔文集》。

从斯诺到奥威尔,从《西行漫记》到《一九八四》,这不是一个翻译家无所谓的选择,也不是甚么思想的飞跃或突变,而是勾画了一个始终关注中华民族和人类终极命运的智者曲折的心路历程。

“一九九一年酷暑”,乐山抱病写了《奥威尔和他的〈一九八四〉》一文,对奥威尔的一生和这部二十世纪政治预言经典作了精辟的论述:

奥威尔不是一般概念中的所谓反共作家,《一九八四》也不是简单的所谓反苏作品。……奥威尔首先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而他的反极权主义斗争是他的社会主义信念的必然结果。他相信,只有击败极权主义,社会主义才有可能胜利。《一九八四》与其说是一部影射苏联的反共小说,毋宁更透彻地说,是反极权主义的预言。但是无论信奉社会主义或者反对极权主义,奥威尔都是在他生涯较晚的时候才走到这一步的。

译者本人何尝不是如此!奥威尔的觉醒是从一九三六年参加保卫西班牙共和国的斗争开始的。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大敌当前,打着社会主义幌子的极权主义霸主却忙于千方百计地消灭有独立思想的、不跟着指挥棒转的异己。他伤透了心,但却“坚定了他对社会主义的信念,而且明确了是哪一种社会主义,那就是主张政治民主和社会公正的社会主义,反对一切变种形式的社会主义。”

董乐山的觉醒较诸奥威尔是更加艰辛和来之不易的。历经“反右”、“文革”、“六四”等等无止无休的血腥洗礼,他终于参透了极权主义的恐怖政治,在灵魂受难的“酷暑”写下了他的政治遗嘱:

二十世纪是个政治恐怖的世纪。二十世纪快要结束了。但政治恐怖仍然阴魂不散,因此《一九八四》在今天仍有价值。是否可以说,对我们来说,只有彻底否定了诸如“文化大革命”这类恐怖的极权主义,才给我们这些多年为社会主义奋斗的人,带来了真正值得向往的社会主义。

董乐山没能看到毕生为之奋斗的理想成为现实,齑志而殁,抱恨终天,难怪他临终嘱咐要将他的骨灰安葬在异国他乡一处干净的土地上。

秦  耕:中国出了个诚实人

河南官员逯军质问记者:“你是替党说话还是替人民说话?”一言既出,全国轰动,甚至有好事者蹲在逯军上班的地方守候,想看逯军是否已被撤职,也有记者致电河南党的组织部门,探听逯军是否将被撤职,更有细心人发现逯军的标准照片,五官是自己的,其余部分竟是一位姓胡的人的,而胡是一位特殊人物……在这些人看来,逯军因为说出这句真话,理应被撤职。逯军该不该继续当官,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为什么公众舆论觉得逯军应该被撤职?

传统道德教育人们做人要诚实人,共产党的纪律也要求自己的党员说老实话,政府对自己的官员的要求也是实事求是。无论从传统道德、党的标准、还是官员要求上看,逯军都完全符合,是一个标准的诚实人。既然如此,公众舆论为什么觉得逯军因诚实而应被撤职?

问题出在公众身上。公众听惯了官员们的假话,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以为当官就要说假话,只有说假话才能当官。猛然见到一个说真话的官员,十分意外,心理很不适应,觉得他说话不像官员,这才觉得应该撤职。公众长年累月从报纸、电视、互联网、广播电台和主席台上听假话,心理和思维已经完全适应了假话环境,并在“假话”和“当官”之间划上了等号。河南官员逯军偶尔说句真话,一下子打破了这个等号,把公众折磨得够呛。

其实最近以来,说老实话、做老实事的官员已经不少,已在尝试改变长期说假话、做假事的习惯。比如前不久出版的《城管执法手册》一书,就采取了实事求是的态度,按照城管执法的真实过程,编写了工作指南,把动手打人时“脸上不见伤、衣上不见血、周围不见人”等,客观真实地写在书上。这就很好,很值得肯定。要是放在过去,编写者可能满篇写的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群众”等等一大堆假话,书上写的和实际做的根本对不上号。

我相信说真话的官员还有很多,只是很少像逯军这样公开说而已。比如我本人前不久就碰见过一位说真话的警察。这位警察悄悄对我说:“我们是保护共产党的”。听了这句话,我脱口而出说:“你错了,你没看见你们公安局大楼外墙上的11个金色大字吗?‘你安他安千家安方为公安’,你们是保护我的,保护像我一样的普普通通的纳税人的,是我们在给你们发工资,是我们在雇用你们。”我一口气说完,发现警察微笑不语,这才恍然醒悟,明白我今天遇到的是一位诚实警察。

最后再说逯军的那张照片。逯军显然很仰慕胡先生,就通过电脑手段,把胡先生照片上的五官换成自己的,然后放在自己单位的官网上,为自己的简介配照。我不知道逯军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认为这构成“忤逆罪”。至少一点,我觉得逯军是打心眼仰慕胡先生的。其实在我看来,在说真话这一点上,胡先生应该仰慕逯军才对,应该向逯军学习。因为胡先生说过很多假话,比如“执政为民”、“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和谐”、“科学发展”等等,在这一点上,他不如逯军诚实。

我不关心是否应撤逯军的职,但如果逯军因说真话而遭撤职,的确很幽默。

2009-06-19

一九五九年冬天的赵树理

一九五九年,赵树理五十四岁。在这之前,他一路顺利,被誉为文坛的“旗帜”。那一年,他从北京到省、县里,为农业问题上上下下折腾数次,写了几封分量很重、与众不同的信件及文章给地委书记、省委书记,直至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和当时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兼《红旗》总编辑陈伯达。就是这几封信和文章酝成“祸根”,在当年冬天开展的反右倾运动中,使赵树理成了中国作协整风中内部重点帮助对象之一。这个寒冷冬天的印象,郁结成赵树理一块难于治愈的心病。

据知情人介绍,赵树理平时并不爱写信、写汇报,他是一个谨慎、交际拘束的人,之所以在一九五九年频繁地向上面写信,是来自于他对山西家乡农村实地观察后发自内心的焦虑、不安情绪。这里有一个外因,就是陈伯达刚刚创办理论刊物《红旗》,在一九五九年四月全国二届人大会议期间,别出心裁地约请赵树理为《红旗》写小说。赵树理把它视之为“光荣的任务”,不时在心里惦记着此事。

“可惜自去年冬季以来,发现公社对农业生产的领导有些抓不着要处,而且这些事又都是自上而下形成一套体系的工作安排,也不能由公社或县来加以改变。在这种情况下,我到了基层生产单位的管理区,对有些事情就进退失据。”事隔四个月,赵树理八月二十日写信给陈伯达,把自己在农村的苦恼和创作上的困境和盘托出。他在信中写道:“我就在这种情况下游来游去,起不到什么积极作用……我不但写不成小说,也找不到点对国计民生有补的事。因此我才把写小说的主意打消,来把我在农业方面(现阶段的)的一些体会写成了意见书式的文章寄给你。”

这篇长达万言的文章起了一个带有学问意味和个性色彩的题目:《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应该如何领导”这种句式颇让后来的批判者不快。赵树理或许事先有些预感,为了避免批评领导的口气,写作时曾换过四五种写法,竭力想把那种口气去掉。他坦率地告诉陈伯达:“这文章仍与现行的领导之法是抵触的,我估计不便发表,请你看看,给我提出些指正——说不定是我思想上有了毛病,不过即使是那样,我也应该说出来请你指正。”

不知道陈伯达看了信和文章后的感想,只是他(或者是《红旗》编辑部)

在晚些时候将它们转给了作协党组。后来印成作协党员会议绝密文件,供大家内部批判时使用。我注意到,在《红旗》杂志该文的“来稿处理单”上,有一位编辑大笔一挥,写下几句意见:“我觉得这篇文章中的一些观点很怪,有的甚至很荒谬。”

所谓“荒谬观点”之一就是赵树理在信中提到的公社领导身份的问题,他写道:“公社最好是不要以政权那个身份在人家作计划时候提出种植作物种类、亩数、亩产、总产等类似规定性的建议,也不要以政权那个身份代替人家的全体社员大会对人家的计划草案作最后的审查批准。要是那样做了,会使各管理区感到掣肘因而放弃其主动性,减弱其积极性。”中国作协党组由此于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向中宣部汇报时,把赵的观点归纳为:“让公社处于顾问性的协助地位,实际上是改变了公社的性能,否定了公社的必要性和优越性。”

庐山会议后,这种观点无疑是与中央政策大唱反调的反面言论,其大胆程度在当时寥寥可数。批判赵树理的战火悄然点起后,老实的赵树理又交出另一封给陈伯达未发出的信,其观点比第一封信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公布的五九年元宵节致邵荃麟的信,更给批判火上添油。在信中,他再次表露了“进退失据”的感受:“在这***年中,前三年感到工作还顺利,以后便逐渐难于插手,到去年公社化以后,更感到彻底无能为力。”在国家与集体矛盾的时候,不知道该站在哪一方面说话?赵树理痛苦地表示:“每遇这种矛盾出现,我便感到难于开口。”他在信中随手举了四个在生产上瞎指挥、官僚主义、虚报等例子,指出“这种例证多到无法计算。”

赵树理凭着作家的敏感,说出了对那一时期描述最妥贴的警句:“计划得不恰当了,它是不服从规定的。什么也规定,好像是都纳入国家规范了,就是产量偏不就范。”这种略带幽默、嘲讽的语气让上面的一些人看了很不舒服,愈发觉得赵树理身上滋长着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异样感觉,他的姿态在当时大背景中显得很不和谐。赵树理自己也意识到这种境地,他左看右看,终于停笔了,自己解释其中原因:“这封信所以没有继续写下去,是感到会使领导上看了前半截觉得我也是故意找难题的人。”

这封未完成的信稿,字迹认真工整,几乎没有任何修改痕迹,可以想象作者深思熟虑、下笔千斤重的情景。但是九页稿纸中,用了几种墨水,表明作者断断续续在不同地点写信,拖了很长时间。

尽管赵树理后来有意设防,但事情的结果比他所预料的要严重,这几封信导致一个多月的大会批判、小会帮助。前几年曾有文章指责陈伯达转信是别有用心,是政治陷害。后来我看到一九五九年一月九日陈伯达致毛泽东的信(作为中央宣传工作座谈会文件之一散发),才发觉陈伯达在信中也有与赵树理相近似的感受,他在福建家乡走了一圈后,对密植、深耕、干部作风、虚报数字等问题对毛泽东直抒己见,他甚至明确地说:“当群众不同意干的时候,即使有黄金万两,也不要去捞。”他强调,这是大跃进难以避免的副产品,是十个指头中的一个指头,既然群众有意见,引起我们相应的注意,并且力求在今后的行动中避免重复同样的缺点,也是必要的。

可以想象,陈伯达在读赵树理的信时会有一些同感,起码不会有恶感。当后来批赵达到高潮时,作协党组曾约请陈伯达、周扬同赵谈一次话。陈伯达同意了,但是后来不知何故没有谈成,或许陈伯达也有难言的苦衷,他不知如何面对赵树理来解释这一切?

不仅身居高层的陈伯达对农村形势有不乐观的看法,在当时的干部队伍中普遍存在怀疑、不解的情绪。一九五九年九月九日和九月十五日,作协党组开整风生活会,与会者就披露了一些零星感受:

“我们对形势的估计有时也不是很正确的,如有人说大炼钢铁赔本,我会同意这个意见的。”(邵荃麟)

“有段时间,我忧虑重重,是不够相信党中央的看法……”(郭小川)

“对总路线、大跃进,我的态度是坚决拥护,问题是我对人民公社没有思想准备……对副产品,我有过意见,觉得是大跃进搞得过了头。”(刘白羽)

“热时过了头,冷下来也就冷了,就否定了自己过去所歌颂的东西,怀疑大跃进搞得太快。”(李季)

“买不到菜,不满意,接着灯泡也没有,纸烟也买不到了,对抽烟的人说是有情绪。肥皂问题又来了,不能换洗衣服,自己心里不满意,有牢骚,有些对老婆说过。”(严文井)

“如有人怀疑大跃进,我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让我写文章否定大跃进,我不写,别人写了,我也不反对……”(张天翼)

与这些人人过关时的简单表态相比,赵树理的几封信就显得更系统,更具危险性,更有爆炸性效果。

当时中宣部已揪出九条“大鲨鱼”,并且开了中直系统现场会推广经验。

作协反右倾初期过于冷清,被上级领导部门批评为“温情主义”。于是,作协的整风运动层层加码,十月底贴出一千五百多张大字报。从十一月四日开始批判王谷林、王鸿漠、高炳伍、冯振山等四位中低级干部。斗完后,下一步目标自然而然对准作协中层以上干部。当时明文要求整肃领导层中的动摇分子,提出“抓得紧,搞得透,搞得细”的口号,十三级以上干部人人自危。先是楼适夷被抛出,赵树理和郭小川紧挨着就撞上“枪口”。看到有人被正式立案批判,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又躲过一劫。然后,心情轻松地参加批斗别人的会议,发言比上级定下的调子更为严厉,更为尖锐,力争显出自己的战斗倾向。这是政治运动的惯例,谁也无法摆脱这种“游戏规则”和“游戏心情”。

赵树理走入“批判怪圈”也有自己的独特方式。听了庐山会议传达后,别人不轻易表态,他却向党组书记邵荃麟说,他不敢看彭德怀给主席的信,怕引起共鸣。邵荃麟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有过“农业生产领导方法的错误是上面来的”和“浮夸作风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想法。后来党组责成他去看,并和他开了一次谈心会,对他进行了初步的批评。这样,赵以他自己不顾风险的率直,不由自主地踏上被批判之路,这是他事先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在挨批之前,曾找山西省委领导陶鲁笳、副总理谭震林谈过有关公社的问题,依然无所适从。整风会一开始,赵表现了令人惊诧的顽强性,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坚持原有的观点。十一月二十四日,作协给中宣部的报告中记载了这一场面:

“此次整风会上,许多同志对他作了严正而诚恳的批评。但到十一月十八日的会上,他仍然认为他的意见是‘基本上正确的’,并且公然说,‘关于粮食总产量问题,我们打外仗时可以说粮食问题解决了,但外仗打完了,对内就应该摸清,我们的粮食究竟有多少?’又说,‘六中全会决议,我认为中央对成绩估计乐观了一些。这不怨中央,是大家哄了中央。’又说,办公共食堂‘只是为了表现一下共产主义风格,在食堂吃不如回各家各户吃的省’等荒谬的话。邵荃麟同志严厉批评了他这种无原则态度,责成他检讨。到会同志都很气愤。……”

邵荃麟是一个温和、书生气十足的领导人,在这次会上却少见地发怒。他自己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大会上说:“我不太容易激动,那天激动了,是要求老赵要有一个态度。”他说话的措词已相当严厉:“老赵今天不像个作家,会开了很多次,许多同志满腔热情帮助老赵,为了发言,看了书。许多发言都心平气和,讲道理。直到前天,老赵还说他‘基本上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大家基本上是错的。我想,我们的发言能否说服他呢?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党员,应该帮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应该发言,不管他听进听不进去。”

翻开当时的会议记录,可以闻见浓烈的火药味,已难以见到邵荃麟所说的“心平气和”:

“赵树理采取与党对立的态度,有些发言是污蔑党的,说中央受了哄骗,这难道不是说中央无能,与右倾机会主义的话有什么区别……”

“我们要问树理同志,你究竟悲观什么?难道广大群众沿着社会主义前进,还不应该乐观,倒应该悲观吗?树理同志,我们要向你大喝一声,你是个党员,可是你的思想已经和那些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沿着一个方向前进。”

“你还执迷不悟,进行辩解,这难道不是一种抗拒党的挽救的态度吗?难道你把毒放在肚子里,就不怕把自己毒坏吗?我觉得赵树理同志也太低估了同志们的辨别能力,太不相信同志们有帮助他消毒的力量了……”

“……赵树理的态度很不好,到了使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了。他对党和党中央公然采取讥讽、嘲笑和污蔑的态度,实在太恶毒了。仿佛应批判的不是他,而是党和党中央……”

“真理只有一个,是党对了还是你对了?中央错了还是你错了,这是赵树理必须表示和回答的一个尖锐性的问题,必须服从真理……”

……

每个与会者的发言方式不尽相同,譬如,萧三每批一段赵的言论,就引申一句:“那么,请看马克思是怎么说的——”他形容赵的思想深处像一座“堡垒”,是“很难攻下的马奇洛防线”。他质问:“看,这样一所建筑,还有什么好砖吗?”他好心建议老赵要有新鲜事物感,去工业中心和工人生活一个时期,多快好省地改变世界观,不要有抵触情绪。

上纲上线,轮番冲击,使会议的斗争气氛直线上升。作协给中宣部的报告中称:“党组采取展开辩论的方式,由同志们作有系统的发言,批驳其各个论点,然后由赵树理同志答辩,答辩后再由同志们发言辩驳。”实际上,赵树理已经难于从容答辩,他只是顺着大会的气氛做一些解释,甚至对耐火砖、造纸厂建造是否纳入国家生产计划、缝纫工厂对解决家务劳动所起作用等小枝节问题都谈得很细,让大家听了不胜其烦,不知老赵此时用意何在?

十一月十八日下午,赵树理在会议开始时首先表达歉意:“大家为了帮助我,准备时间比我长,看了不少书,很对不起大家。”在经过几个小时的猛烈炮轰后,他最后嗫嚅地说了几句:“这篇文章(指给陈伯达的信)我写了两个月,像农民一样固执了两个月。住上房子,现在马上把它拆掉,不容易。”他固执、为难的情绪又通过这几句话,委婉地表露出来,让精疲力尽的与会者添了几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邵荃麟代表组织者再次责问:“老赵和同志们的认识相反,遥遥相对,究竟谁是谁非……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否则,不会开这样大会批评你。你狭隘的农民世界观会影响千百读者,所以不能不帮助你。”邵承认,老赵举出的一些例子,如强迫命令等,我们并不否定这些现象。他引用毛泽东一个内部讲话说:“六亿人民的大运动不产生一些缺点,那才是怪事。”赵树理无言以答,在会议构织的言语矛盾网中左冲右突,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会议记录本已经很少有他发言的记录,他只能迷惘地、似懂非懂地听完一个个大会发言。在这种压力和威胁面前,心里的防线逐渐地崩溃,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只有无奈地低头或认同,他在想:自己真的错了吗?

会议上汇总了若干个问题,请赵树理回答,近乎最后通牒:(1)中央文件当中有哪些对情况的估计与事实不符,希望具体谈谈;(2)赵树理同志认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言论中,哪些是对的?可以具体谈谈;(3)在当前这样好的形势下,赵树理同志为什么看不见大量存在的先进事物,老把个别地区的产量问题孤立起来谈……

经历过几次政治运动的险风恶雨,赵树理此时对自己的处境深有感悟。他顾不上回答这些带有陷阱意味的提问,十一月二十三日递交一份报告,不得不对自己进行“政治宣判”:

荃麟同志并转党组:

我于十八日在党组整风会议会场上的发言中,对中央决议、粮产、食堂三事说了无原则的话,经你和好多同志们提出批评,使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全党服从中央是每个党员起码的常识,把中央明了的事随便加以猜测,且引为辩解的理由,是党所不能允许的。别人是那样说了我也会起来反对,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右倾立场(固执己见的农民立场)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实在不像多年党龄的党员。为了严肃党纪,我愿接受党的严厉处分。

赵树理十一月二十三日

当时他的情绪波动很大,他对友人伤感地说:“我是农民中的圣人,知识分子中的傻瓜。”

他奉命开始写长达数千言的书面检查,从根子上追究犯错误的原因,一遍遍地否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最有戏剧性的是,当他苦思冥想寻找出路的时候,反右倾运动戛然而止,巨大的运动机器慢慢地减速,批判大会无形中被通知取消,赵树理和与会者又一次被置于不知所措、头脑空白的境地。

严文井作为当时党组负责人之一,后来透露了其中一些内情:“庐山会议后整彭、黄军事集团,林彪生怕在军队里要斗倒一大批人,就授意总政发指示,要刹住反右倾运动。后来农村形势越来越恶劣,中央也批转总政的通知,决定反右倾一律不戴帽子,一风吹……”(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九日采访)

赵树理有惊无险,在来得突然的转折时期,他诚惶诚恐了一段时日。到了一九六○年三月,他交出一份书面检查,本性难改,又自动恢复了对公社等问题的解释权,他说:“我向各级所反映的问题及自己建议的解决办法,姑无论其合适与否,其精神都是想把问题解决了而把公社办好的。”“我自信我还是个敢想的人,虽然学得的马列主义不多,遇事难免有想错的地方,但是想对了的地方也还不少,不要妄自菲薄,应该随着敲紧的锣鼓活跃起来。”

运动进入收尾,没有人肯为这些问题再去大会上批判他,整个机关失去政治性反应,一两个月前火爆的批判场面冷却了,只是变成痛苦的记忆碎片留在当事人的心里。作协总支于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做了整风总结,对赵树理留下了几句化大为小的评价:“由于他还未彻底克服的经验主义的思想方法,由于在他身上保留着狭隘保守的农民观点,对人民公社存在的问题及其发展前途的看法是有原则性错误的。”实际上后来也没有形成正式文字,内部批判的最终结果是:没给他任何处分,也没做结论。

严文井回忆说,中央当时可能有一个指示,对赵要低调处理。

对赵树理来说,心灵的风暴虽然也已平息,但打击却是毁灭性的,让他几年间都难于平静。好友孙犁说:“他的创作迟缓了,拘束了,严密了,慎重了。”不仅仅创作上出现衰竭,身心上也变得疲惫烦躁,不堪重负。

曾经参加当年批判大会的(原作协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杨子敏回忆说:“会场设在文联大楼四○一室,赵树理坐在圆桌中间。看上去他很沉着,很认真。我就注意到,每逢开斗争会,赵树理有一个动作就是嘴里叼着烟,手上不断划火柴,有时一盒火柴都划完了,烟还没点着。他是在不自然的状态下有这些动作的,看得出心里不平静……”(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采访笔记)当时《人民文学》编辑部负责人、评论家侯金镜的夫人胡海珠表示:“那时空气非常紧张,老赵有压力。但他对事实部分很坦然。老赵说话有时让人听不清,一方面是口音问题,另一方面是他说话的特点。以前大家就说,老赵小说写得那么出色,可讲话就怎么听不懂?看他在会上吃力发言,在心里对他是同情的。开会时他拿着一支笔,随手在纸上划几个字,不像其他挨批者那么认真记录。会开得很晚,冬天又冷,散会后大家都急于赶回家,而老赵往往坐在那儿发愣,想半天,动作很迟缓。有时金镜就陪他坐一会儿,说话无非是‘注意身体’之类……”(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采访笔记)

挨批期间,赵树理无法排遣苦闷,有时就去老友康濯那里坐坐。当时康濯在和平宾馆写长篇《东方红》。作协党组曾有意让康濯做做赵的工作,康濯十二月中旬给邵荃麟、严文井的信中,反映了赵对批判发言中一些不实之词的意见,认为他的看法并非如此。

有一次他们两人在家中吃饺子,赵树理忽然有感,说公社搞了食堂,像饺子这类费劳力的事怕不好办,社员吃饺子也就困难。康濯不同意,认为发明了大机械工具,吃吃饺子完全不成问题。康濯还没讲完话,赵就改变看法,连忙说一些公社食堂的优越性。康濯在信中谈到,赵的改变相当明显,大会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康濯夫人王勉思回忆道,当时中东政局动乱,老赵时常唠叨说,我还不如出去打游击,去支援世界革命。

赵树理心情黯淡地返回家乡,几年间很少露面。直至六二年八月大连会议,赵树理才在整个形势鼓动下,作了农村形势问题的长篇发言,比五九年的观点更推进一大步,更具锋芒,是整个中国文坛在“文革”前夜最凄美的“天鹅绝唱”。到会的李准在事隔二十多年后仍忍不住地为赵喝采:“赵树理了不起,大胆反思,敢于说心里话,精彩极了。没人能赶上他,他走在知识分子的前头。”(一九***年八月二十九日采访笔记)

经历三年困难之后,痛定思痛,邵荃麟在大连会议上首先对五九年的批判表示歉意:“这次要给以翻案,为什么称赞老赵?因为他写出了长期性、艰苦性,这个同志是不会刮五风的。在别人头脑发热时,他很苦闷,我们还批评了他。现在看来他是看得更深刻一些,这是现实主义的胜利。”“我们的社会常常忽略独立思考,而老赵,认识力,理解力,独立思考,我们是赶不上的,五九年他就看得深刻。”(摘自会议记录原稿)

周扬在会上几句话定评:“他对农村有自己见解,敢于坚持,你贴大字报也不动摇。”

对赵树理又是一面倒,以至一九***年八月三日作协党员大会上批判者为此愤愤不平:“在现代文学史上,当面受到这么多作家的恭维、吹嘘,恐怕没有先例吧。”

一九六二年,作协根据上级精神,由邵荃麟牵头,做出五九年反右倾运动甄别报告,其中谈及赵的一段是这样写的:“根据三年来农村的情况和人民公社六十条及去年中央扩大会议的精神来看,赵树理同志所写的文章和信,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而且有些意见应该说是正确的。因此,当时根据以上文章和信对赵树理同志在十二级以上的党员干部范围内进行批判,是错误的。”

邵荃麟很用心在报告原稿上做了多处修改,最后一句原来用语是“不妥当”,是邵改为“错误”。可惜,赵树理没有及时看见甄别报告。因为六二年夏秋,阶级斗争理论又占上风,作协已经不便拿出这个报告给当事人阅看。

等待赵树理、邵荃麟、周扬他们的是更残酷的政治风暴,有关农业方面的言论成了他们被置于死地的“罪证”之一,五九年大批判的双方大多数人都以同样罪名被凌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一九七○年,赵树理和邵荃麟先后被迫害致死。事隔一年,陈伯达在庐山会议倒台,其中罪状之一就是大跃进时期偏激的意见书。

据说,赵树理在临死前极度失望地说了一句:“唉,我总算是想通了,明白过来了。”对五九年大批判他一定会有新解,一定会记住当年连夜赶写检讨稿时冒出的一句话:“我五十四岁了,怎么还写这种文章?”

捷克天鹅绒革命纪录影片纽约上映(视频)

曾任捷克总统的剧作家哈维尔,1978年在共产极权年代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无权势者的力量」(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 以这个名字命名的讲述捷克天鹅绒革命的纪录影片,近日(6月15号)在纽约首映。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记者紫荆发自纽约的报道。




视频: 捷克天鹅绒革命纪录影片纽约上映(本新闻资料影片由本片制片人提供,谨此致谢)

影片采访了捷克前总统和剧作家哈维尔,以及其他异议人士和当年的学生领袖,以访谈结合实景,采用大量资料画面,戏剧化的重现了捷克斯洛伐克人在共产极权统治下,寻求反抗的过程:从小范围的印资料,与西方媒体接触,到学生集会,市民参与,形成50万人在广场与军警对峙的局面,四十年的历史压缩在一个半小时中。
 

影片导演考利•泰勒(Cory Taylor)说:“ 天鹅绒革命是非暴力方式获得的实实在在的胜利。向全世界介绍这里面的故事非常重要。”他尤其希望向年轻人介绍这段历史和其中体现的价值观。

导演考利•泰勒:“在共产极权下被迫害入狱的人,在参与执政的过程中并没有寻求报复,而是建立一个广泛参与的模式。”
 
当年的学生运动领袖之一、现任捷克的非政府机构People in Need 执行主任的西蒙•帕尼克(Simon Panek)说,戈尔巴乔夫在苏联的改革,使捷克共产党政权没有了靠山,历史的机缘和人民的努力促成了和平过渡的成功。

西蒙•帕尼克:“普通人也是有力量的,如果他们很多人聚集在一起,什么都能够改变。当然需要历史条件成熟。”

制片人之一达林•奈里斯(Darin Nellis)说,在共产极权统治下人们做出的选择,不仅决定自己的命运,也影响到下一代。因为羞愧或伤害过他人而选择沉默的人,也不和自己的孩子讲述这段历史。致使很多年轻人不知道天鹅绒革命。而那些异议人士的子女更加理解和珍惜自由,更愿意站出来维护自由。

达林•奈里斯:“人民要想完全参与民主社会, 应该对自己诚实,面对自己的选择,也要对别人诚实。需要如果能够自我反省,负起责任,诚实面对,就能够参与到民主社会中,人人都可以参与。”

影片2005年开始拍摄制作,耗时四年,拍摄了55小时高画质素材。现已参加五个电影节,正在翻译成多种语言。达林•奈里斯希望给极权统治下的人民带来启示。

以上是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记者紫荆发自纽约的报道。

郑  义:孙小弟揭露核污染遭打压

孙小弟是甘肃迭部县七九二矿的职工。因为揭露骇人听闻的核污染,在国际上获得了最高奖—“无核未来奖”。但却遭到中共当局的长期迫害,甚至还遭到核污染受害者的孤立。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孙小弟所在的七九二矿是中国最大的铀矿。该矿的干部欺上瞒下。一面以资源枯竭为由,骗取国家批准,政策性关闭矿厂。一面却偷偷雇人,继续开采矿石和提炼铀产品。为了牟取暴利,这些干部置生态环境和民众健康于不顾,将近千万吨具有高强度放射性的设备,卖向全国各地。并把大量未经处理的核废料,直接倾入长江主干流,所形成的隐性连锁核污染,将长久地危及全国的生态环境,遗祸子孙。

当地的牛羊, 喝了矿产倾泻的污水后,成群地死去。矿区及附近居民,死亡人数大幅上升。其中癌症致死的,约占一半。如此恐怖恶劣的核污染,每时每刻都在直接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然而,政府拨发的搬迁安置费,却被厂方克扣,职工们有理无处讲。

在严密的新闻封锁下,七九二矿这一令人触目惊心的核污染鲜为外界所知。在七九二矿担任多过各种操作工,劳支援和仓库主任的孙小弟,为了保护生态环境,维护矿工权益,不屈不挠地多次进京反应情况。但孙小弟的呼吁,不仅没有得到当局的重视,他和家人反而受到迫害。

二OO五年春,孙小弟毅然向国际新闻媒体揭露了中国核污染扩散的内幕。当晚,他便被公安机关以秘密绑架的方式抓捕,非法监禁一百三十多天,完全失去音信。然后,被当地国保机关严密地监控,不允许与外界联络,更不允许接受海外媒体的采访。

二OO六年,孙小弟荣获全球最高的反核奖—“无核未来奖”,被誉为反核污染斗士。孙小弟获奖后,处境日宜艰难。当局对他的监控,搔扰和袭击,进一步加剧。除了我们所通常知道的,直接由专政机关出面,更多的迫害来于不明身份者。孙小弟家曾经在半夜遭到多次的突然袭击,全家窗户都被砸烂。

二OO七年春天,孙小弟到北京治病,至少两次被围殴。孙小弟大声质问:“你们凭什么打我?”那些人答道:“你自己知道,以后少管闲事,少说废话。”

因为揭露核污染问题,孙小弟从一九八九年开始就被单位停发了工资,一家三口靠他妻子六百多块钱的退休金生活,日子过得十分的艰苦。他全家被外界孤立欺负,就连以前的工友,都对他加以期凌。孙小弟说:“我们现在是成了政治上的贱民,人见人怕,人见人躲,连鬼都不上门了。谁都来践踏我们,就是我所代表的工友,他们同样也践踏,觉得我背叛了他们的利益。”

此话怎讲?工友们只要钱,要赔偿,不要提核污染,不要维护自己的公民权益。污染多严重,死了多少人,这跟他们没关系。孙小弟坚持揭露和维权,就和他们的眼前的现实的利益发生了冲突。因此,他们也不能接受他。这真是悲剧中的悲剧。

社会的一般思想就是统治阶级的思想,社会的一般道德也就是统治阶级的道德。统治者希望我们都成为一个一个孤立的个人。因此那些为大家,甚至为民族抗争请命的人物,就会遭到官方和民 间的双面围剿。

孙小弟的女儿,孙海燕,也无辜受害。她说:“他们只要一有迫害我们的机会,就不会放过的。就是我爸爸代表他们利益上访的那些人,只要有机会,也要欺负欺负我们。”

贺卫方:巴东邓玉娇案警示录

在举国关注之下,巴东县的这起案件终于一审落槌。难以计数的网络言论马上作出各种不同的评论。无论如何,这起发生在巴东县的案件及其审判已经成为显示这个时代特色的一个标本,也留下了许多对今后制度建设的启示。

在进入网络时代的这些年间,通过网民的热议影响决策者,最终导致相对正面结果的案件有三起,第一起是2003年的孙志刚案,对于那位遭遇“史上最牛提款机”的许霆的审判是第二起,第三起就是巴东县的这一案件。“三大战役”中的网络民意都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即对于孙志刚、许霆和邓玉娇这些弱者的深切同情,对于公权力的满腹忧虑和普遍的不信任。网络言论仿佛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各种论坛上的“高楼”耸立、博客播客们的激情涌动,虚拟世界里的场景却令人感到真实而且巨大的压力。这种情况当然也引起不少人的担忧:在事实真相扑朔迷离的时候,带有明显倾向的网络民意是否会导致不公正的结果?

但是,公众的激烈议论源于对政府的行为的缺乏信心,因此,怎样取得公众信赖也许是更值得反思的问题。假如在野三关这个偏远小镇的这起案件发生在前网络时代,事情就会化繁为简,本地公安局的结论就会成为当地媒体上的一小篇报道,当然,镇上以及县城里的人们会对于案件情节有些议论,街谈巷议,窃窃私语,过一段时间,一切都恢复“正常”,波澜不惊。然而,网络改变了这一切,困难在于,我们的政府还难以适应这样的改变。

以往,为了不受外界干扰,侦查机关对于案件的处理往往采取一种不透明的方式。在巴东案件中也是如此。公安局向外界披露的信息既迟缓,又贫乏,而且还自相矛盾。其间还发生过驱赶记者的事件。邓玉娇最初的代理人夏霖、夏楠律师中间被解除代理关系,但是蹊跷的是,本该由邓玉娇或其母亲宣告的事情却是由政府来宣布。这种越俎代庖当然让人会让人怀疑是巴东县政府操纵的结果。假如公安局以及巴东县政府以更加公开透明的方式处理案件,欢迎媒体采访,每天都向记者通报案情进展,包括黄德智、邓贵大的身份以及家庭背景,某些事情让邓玉娇、黄德智这样的当事人直接面对记者,自由地回答提问,使得公众能够以一种更加信赖的心态获取信息,也许双方对于事实的描述仍然是各执一词,不过那毕竟是当事人本人在说,客观上也减轻了政府所承受的压力。

一起刑事案件的处理包括侦查、起诉和审判三个密切关联又相对独立的环节。法律规定三者之间既有配合、又要制约。在本案中,我们却只看到配合,看不到制约。例如,检察院对于侦查结论是否进行过严格审查,他们是否对于黄德智仅仅只是受到治安处罚而非刑事控诉提出异议,两位夏律师指称的某些关键证据受到毁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根本没有听到负有对侦查机关监督使命的检察院的任何独立声音。不仅如此,最后的审判环节也给人一种“按既定方针办”的印象。这样一起事实情况扑朔迷离的案件,审理、合议庭合议以及宣判加起来不过三个小时。几家经过严格筛选的官方媒体获准进入法庭旁听,在语焉不详的报道里,我们不知道律师除了作出无罪辩护之外,是否对于检方证据以及立场进行过有力的质疑,案件中的关键人物黄德智以及在案发现场的其他人是否到庭作证,是否受到律师和检察官的仔细盘问?那份称邓玉娇有“心境障碍”的鉴定结论在法律上究竟意味着什么?鉴定者是否出庭加以说明?尽管最终邓玉娇免于刑事处罚,但是判决结果却是与事先公安局的侦查结论若合符契,不免给人一种判决结果在审前已经确定之感。本来应该成为释疑解惑的最重要平台的庭审却没有发挥这样的功能,反而增加了疑问,这是令人遗憾的。

执法与司法机关之外,我们还看得到其他机构走到前台。例如这样的一则报道:

6月3日,巴东县政协主席林廷芳主持召开第三十二次主席会议,通报“5·10”案件的处理情况,会上通报了县委常委会关于“邓玉娇案”的会议纪要,会议认为省州公安机关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对“5·10”案件的处置得当,定性准确,顺民心,合民意,与会人员对案件的处置表示赞成和拥护(6月6日恩施新闻网)。

看来,在法院判决之前,关于该案如何处理,县委常委会已经专门开会,并作出会议纪要。政协主席会议也要进行讨论,并且认为公安部门“处置得当,定性准确,顺民心,合民意”,与会人员“表示赞成和拥护”。县委常委会居然研究具体个案,也许会议纪要不只是传达的政协,法院和检察院也不会例外。假如各机关都表示赞成和拥护,那么最后的审判还有什么悬念呢?在一起受到国内外广泛关注的案件处理中,采取这种与现代法治准则格格不入的方式且堂而皇之发表出来,又怎样树立国人以及国际社会对我国司法的基本信任?

2009年6月17日

傅国涌:1992到1996:《东方》纪事

1948年,创刊于1904年,经历晚清以来一系列风云变幻,存在了四十余年之久的《东方杂志》在上海黯然停刊,成为一个时代终结的象征之一。商务印书馆高层作出这个决定是艰难的。此前,多次面临狂风恶浪,他们都顶过来了,即使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商务印书馆遭到日寇毁灭性的轰炸,《东方杂志》被迫暂时停刊,但也很快复刊。总经理王云五亲自执笔的复刊词如此说:

我所以不顾艰苦,不避嫌怨,力排万难把商务印书馆恢复,并没有什么高远的目的,只是为我们中国人争一点点的气。

……

《东方杂志》的复刊,其意义也正是如此。

1993年秋天在北京创刊、1996年停刊整顿的《东方》双月刊,与《东方杂志》并无渊源,但在创刊之前,办刊人和最初参与设计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老《东方杂志》。总编辑钟沛璋回忆,自己上小学时就看到过《东方杂志》,筹备《东方》期间,他曾专门到北京图书馆翻了两天的《东方杂志》,“深受启发,感到应该继承过去好的传统,又应该比前人做得更好”。学者刘东在《〈东方〉杂志栏目(草案)》中一开始就提出“栏目和过去的《东方杂志》应有相应的连续性”,特别设计了一个“天下纵论”栏目,“此乃老《东方杂志》之特色,不可忽略……中国尚无真正有眼光之私家时评,故于此栏需下大力,开风气之先”。

在1993年的《东方》创刊号上,夏衍的《很需要这样一份杂志》也提到了“很有声誉”的老《东方杂志》,希望继承其好传统。《东方》副总编辑朱正琳在回忆文章中说得更直接,《东方》正是“以承接20世纪初商务印书馆创办的《东方杂志》为己任”。

放在整个中国期刊史上,一共只出了19期的《东方》与老牌的《东方杂志》诚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放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东方》的意义却不可小看。正是《东方》在1990年代重新开启了人文思想期刊的新路,强调民间性,由思想文化入手,兼容并蓄,着力办成一个知识分子参与中国变革进程的媒介,这是一条《东方》重新开启的道路。与1949年后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期刊不同,与1980年代的那些期刊不同,它接续了20世纪前半叶《东方杂志》的传统。虽然没有《东方杂志》博大、厚重,更没有《东方杂志》那么长寿(严格地说《东方》只存在了三年),但它在短短的三年间动员了全国数百名学者、学者型作家书写和发表了七百多篇学理严谨、关注现实生活的文章,突破了当时思想文化界沉闷的空气,创造了奇迹。

在它之后,改版的《方法》于1996年后迅速崛起,替代了《东方》在读者心目中的位置,又领了二三年的风骚,许多重要作者就是《东方》的作者。到1999年3月,《方法》停刊整顿之后,周实、王平已在岳麓山下举起了《书屋》的火把,至少燃到2001年的夏天。薪火相传,《东方》重新开启的这条道路没有中断,一直延伸到了21世纪,在许多网站、期刊身上,我们都能隐约看到《东方》的影子。毫无疑问,《东方》已进入历史。周实主编《书屋》时曾约钟沛璋回忆《东方》三年,可惜文章还没来得及发表,他自己就被迫离开了《书屋》。我经常想,《东方》、《方法》、《书屋》,构成了199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的一个链条,尽管其生命都不长,但都已悄然融入历史。

《东方》的创刊

1992年5月,“全国性民间高级学术团体”、文化部下属的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决定办《东方》杂志,委托68岁的钟沛璋来筹办,就当时情况来看,他确是一个适当的人选。他15岁在上海参加中共地下党,在长三角参与和领导学生运动,年纪轻轻就自办过中联广播电台、《青年知识》半月刊、《学生报》,1949年后历任《青年报》总编辑、《中国青年报》副总编辑,1957年后当了二十年的“右派”和“摘帽右派”,1980年代胡耀邦任总书记时曾做过中宣部新闻局局长,对推动新闻改革有贡献。

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的成员包括张岱年、汤一介、任继愈、侯仁之、启功、戴逸等人,原北大党委书记韩天石是发起人和会长,季羡林也是会长。1992年夏天,正是韩天石、王慎之夫妇约钟沛璋、陈敏夫妇去家里做客,当面邀请他来办这本杂志,并表示由他独立负责编辑工作,自己不具体过问。同时,办刊经费也要靠他们独立筹措。多年后,钟沛璋回忆:“对这个突然而来的邀请,使我不得不好好思量。”他在没有正式受命之前,就开始奔走于北京、上海、苏州等地做调查研究。他和李大同拜访过季羡林,与北大东方学系的老师座谈,又向夏衍、赵朴初、王元化、王蒙、庞朴、汪道涵、李学勤等人请教(请他们做顾问),还在上海开过几次座谈会,就如何办刊征求多方意见。他埋头到图书馆翻阅老《东方杂志》,并设法要来了以后在台湾复刊的《东方杂志》。事实上开始了筹办。

当年8月7日,他给韩天石写信,指出需要认真解决的4个难点:1、既要有较高的学术性,又要做到雅俗共赏;2、如何打开发行局面;3、经费如何解决;4、如何组织一个得力的工作班子。同时他分别给韩天石和季羡林递交了一个打印的初步意见,包括《办好〈东方〉杂志的两个问题》、《〈东方〉杂志栏目》、《〈东方〉杂志工作人员方案》、《机构与体制》、《〈东方〉联谊会简章(草稿)》等5份材料。

《东方》的栏目最初是学者刘东在1992年6月18日帮助设计的,分“东方之谜”、“东方传统”、“东方人物”、“发掘中的东方”、“东方雅趣”、“东方采风”、“东方文化圈”、“东方与西方”、“镜中的东方”、“未来的东方”、“天下纵论”、“主笔专栏”等12个栏目。

当时,钟沛璋还想找《中国青年报》记者麦天枢参与编辑。当年9月22日,他们详谈一次之后,麦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阐述自己对当时中国社会以及办刊的一些思考:一、一代有历史责任心的中国知识分子要做的,“应该是以崭新的、负责任的、有历史耐心的姿态,深深地埋入土地和跃动着的生活的一种持久工作,应该摆脱前些年‘论断’、‘结论’漫天飞的状况,以建设者的心态成体系地寻根究底”。二、“中国新一代的知识者、思想者以及当政者,应该也有条件在当今社会进程中实现中国历史上开新局的时代妥协——知识者必须尊重权力的合法性,永远不再提倡和追求以‘革命’的或任何激烈的方式促使权力更替,而当政者也应该学会承认和尊重思想者的独立地位,不再简单地把他们当做施政工具。在这一点上,知识者应该比当政者更成熟,更有妥协的勇气。当然,起点是成熟的理性建设和成熟的、有秩序的思想传播。《东方》月刊应该成为保障社会安全进步的伟大妥协的一面旗帜。”三、“知识者内部,需要一种‘目标’和‘责任心’的结合。……一本有影响的大型刊物,有可能在这里作出贡献,引起中国知识界以一种负责任的态度面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文化形态这样一些大问题。”四、“今天社会的节奏太快了,月刊应该与这一时代特征相适应……应该以一种较直接的方式面向大众——至少是面向一般社会文化、传播、教育工作者。因此,我主张刊物纯论文只占很小的比例,思想以可读的、活的生活的形式出现;我主张办成月刊,以较快的节奏不断地出现。”麦天枢的思考无疑是有价值的,对《东方》的定位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其中第一点和第三点说的差不多是一个意思,第二点提出并强调妥协也非常可贵,但《东方》的最终命运证明那只是书斋里一厢情愿的幻想,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否定社会妥协精神。在这封长信里,麦还提出了办刊的具体想法和“栏目设计”。

1992 年12月23日,《中国青年报》编辑、当时赋闲在家后来成为《冰点》周刊主编的李大同写信给钟沛璋说,刘、麦方案各有所长,都有可取的栏目,“不失为一个较好的讨论基础”,但他认为一本有分量的杂志,文章是第一位的,栏目是第二位的。在实际操作中,栏目实际上要从属于文章,而不能削足适履,让文章去适应栏目。他倾向于栏目的“规定性”要弱一些,“兼容性”强一些,这样才有更大的回旋余地。

1993年10月,李大同编辑的《东方》创刊号问世。

《东方》的作者

《东方》的出现有当时的时代氛围。《中国工商时报》1994年12月31日曾刊出一篇《学刊,浮出水面》的报道,学刊纷纷以“民间刊物”相标榜,以刊物、系列丛书等形式出现,包括《中国文化》、《国学研究》、《原学》、《原道》、《学人》、《现代与传统》、《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今日先锋》、《战略与管理》等。它们有一些共同点,比如基本上都带有民刊性质,是学人办刊,基本上都是文化、学术类刊物,这一现象被称为“94学刊现象”。但《东方》与这些学刊又有所不同。《东方》虽然也从文化角度切入,却更加关注现实。《东方》1994年第5期就发表过首都师大副教授王德胜的《民间的学术景观——90年代大陆“学刊现象”》一文,指出:

事实上,90年代大陆知识分子在经历了短暂的‘无语’之后,已变得相当冷静和沉稳。他们以学问研讨式的学院批评置换激进的社会/政治批判,不动声色地在学理层面上展开对于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审视,从而掌握真正合法且符合知识分子身份的话语权。在此过程中,知识分子及其学术活动终于结构为一种‘边缘性’的力量。

以此观之90年代大陆诸家学刊的纷呈现象,便隐藏了与80年代大为不同的特殊性质。种种迹象表明,它既是90年代大陆学术发展的一个新标识,同时更是中国文化精神/价值大转型的象征。

用陈平原发表于《东方》1996年第6期贺词上的话说:“我辈书生,将其作为沟通并介入社会的重要途径,借以走出书斋。”《东方》汇集了当时在中国有影响力的大批作者,刘东、王小波、李慎之、陈平原、杨东平、孙立平、王力雄、陈小雅、徐友渔、何怀宏、梁治平、秦晖、雷颐、何光沪、郑也夫等学者、作家都是《东方》的重要作者。吴思、崔卫平、肖雪慧、何清涟、丁东、谢泳、邵建等学者也曾在这里发表文章。

李慎之从1994年第3期起,发表了《辨异同 合东西——中国文化前景展望》、《全球化时代中国人的使命》、《亚洲价值与全球价值》等文章,提出了一些重要观点。这位后来被誉为“自由主义领军人物”的知识分子,他绚烂的晚年文章可以说是从《东方》开始的。

秦晖就是借助《东方》这个平台在学界异军突起的学者。对此,我曾当面问过秦晖,他说在《东方》之前,已在香港《二十一世纪》发表过类似的具有社会关怀的文字,但真正在内地破土而出还是在《东方》。

1993年创刊号上就有他的文章《“叶启明现象”辨析——国有资产产权改革中的“自购自”问题》。从1994年第6期开始,他以“卞悟”的笔名连续发表《公正至上论》、《再论公正至上——起点平等如何可能》、《公正、价值理性与反腐败——三论公正至上》、《公正为道德之基——四论公正至上》的系列文章。此外,他在《东方》发表的文章还有《“离土不离乡”:中国现代化的独特模式?——也谈“乡土重建”问题》、《好望降临“好望角”——南非种族和解进程述评》、《圣雄人格与和解进程——南非种族和解进程述评之二》、《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契合点在哪里——回应盛洪先生的挑战》等文。以“苏文”为笔名发表的许多文章也是他和妻子金雁合作的,主要是关于东欧、俄国改革进程的论述。他在中国思想界迅速崛起,赢得了广泛的声誉。

秦晖在《东方》发表文章之初还在陕西师大,后来才调到清华大学。钟沛璋先生2004年3月26日给我的信中说,秦晖是梁晓燕发现和引进,成为《东方》的作者。朱正琳回忆说:“秦晖先生撰写的四篇论公正至上的文章当然体现了《东方》的关怀,而且这是始终贯穿整个杂志的一种关怀。在社会转型的进程中,社会公正问题无疑是最重大的问题之一。记得秦晖先生动手撰写其中第一篇文章《论社会公正》(引者注:应为《公正至上论》)之前,我们曾召开过一个组稿会(其实主要是务虚)。与会者除了秦晖、金雁夫妇以外,我能准确记得的还有徐友渔先生和陈小雅女士。当时秦晖提出了公正的主题,大家都表示赞同。……秦晖、金雁、徐友渔是我和梁晓燕的朋友,也是《东方》最坚定的支持者。”

那个时候,秦晖已敏锐地察觉到知识界对于本土值得关注的问题关注不够,认为要突破1980年代的文化讨论模式,不要一开口就是东西文化这样大而化之的口吻,“现实生活远远比我们既有的理论假设丰富得多”,因此提出“问题”要本土化。

当时辞职在家的自由撰稿人王小波从《东方》1994年第3期起开始露面,包括《沉默的大多数》等许多重要杂文都是在这里首发。自这一期起,他在“社会伦理漫谈”系列陆续发表了《中国知识分子该不该放弃中古遗风?》、《论战与道德》、《道德保守主义及其他》、《跳出手掌心》、《东西方快乐观区别之我见》、《知识分子的不幸》等文,以后收入《沉默的大多数》一书。他的杂文别开新路,强调有趣,以开放的思维,特有魅力的智性语言,抓住了许多读者的心,成为见证一个时代的文字。

创刊以后,《东方》经常有重要文章发表,引起争议或共鸣。1994年第5、6两期,1980年代思想界的领军人物李泽厚在和王德胜《关于文化现状道德重建的对话》中提出了一些有争议的观点,其中特别是“辛亥革命是搞糟了,是激进主义思潮的结果:清朝的确是已经腐朽的王朝,但是这个形式存在仍有很大意义,宁可慢慢来,通过立宪派所主张的改良来逼着它迈上现代化和‘救亡’的道路”。这就是他的“告别革命论”雏形。随后,《东方》1995年第3期发表陈小雅的商榷文章《谁应当对辛亥革命负责》,认为这个责任首先要由拒绝改革的清王朝来承担,革命党的责任只是“建设不足”,他们的错误不在于“搞掉”了清政府,而“在急于一口吞下一个难于消化的‘果实’。” 同期,《东方》在“回应《东方》”栏还发表了一篇与李泽厚观点不同的北京读者闻冰来文《对革命要作具体分析》。

1996年第2期的“顾准与《顾准文集》”专题发表了朱学勤、徐友渔、刘军宁、李锐的文章。李锐的《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一文说:“马克思主义哪些是对的,哪些是空想的,行不通的,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搞对了哪些;到底是什么问题,理论问题,还是实践问题,不搞清楚,还会犯错误。”文章一经刊出,就引起了左派老人的反感。《东方》第4期在“回应东方”栏发表了署名“庐知”的《〈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质疑》,就李锐的论点提出5点质疑。钟沛璋先生告诉我,李锐的文章发表后,“受到老‘左派’的攻击,其中一位是原教育部副部长的见到韩天石,就气势汹汹地质问:”为什么登这样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韩回答:“你也可写文章说不同意见嘛!’他就叫人写了这篇署名‘庐知’的文章,是韩转给我们的。当时我们受到很大压力,经研究后还是把它发了。”

“庐知”指责李锐的文章是“反马克思主义的”。 李锐在10月1日写了一篇反驳《关于〈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一文的答辩》,对“庐知”的质疑逐条作出回应。接着,又有北大的读者来信,对“庐知”的质疑提出质疑。不过,《东方》都没能公开发表,成了历史档案。

《东方》的编者和“学术咨询委员会”

《东方》创刊前夕,钟沛璋拟聘请上海《萌芽》主编审曹阳一起来编《东方》。1993年8月26日晚上,曹在读完创刊号的主要稿件后写信给钟说,“总的感到政治倾向过于‘激进’,似乎办成了一本‘精英文化’(指一段时期内知识分子中‘超现实’的激烈批判态度——作者注)的杂志。特别是李大同同志明确表示他的组稿指导思想就是要‘文化批评意识’,明确否定学术性强的稿件(如束景太教授的《太极图》)和民俗文化的介绍(如对于‘傩戏?傩文化’的介绍)。这就使我非常不安。也许因为我长期谨慎小心,并且生活在政治空气不浓的上海市,和北京人的思维方式和思考内容有许多不同之处。”他所顾虑和担忧的是——“当读者还没有拥戴这本杂志,视它为自己一份精美的精神食粮时,就会被‘极左’者轻而易举地抓住把柄,‘扼杀在摇篮里’!”“我衷心希望《东方》的文化色彩浓重些,政治色彩淡薄些,或者说政治倾向含蓄些、更容易被大多数人接受些。”

这封信最后说:“创刊号元化先生的稿件请一定发表,苏州束教授的文章也一定发表,元化的文章发表,本身就是‘倾向’,有号召力。束先生的文章发表,既是刊物的文化色彩的重要方面,又可团结、吸引大量中间的知识分子。请酌定。”

创刊号发表了王元化的《清园夜读后记》,也发表了《傩?傩戏?傩文化》一文,但对于束景太教授的《太极图》,唯一的编辑李大同与总编辑钟沛璋之间发生了严重分歧。

李大同不仅直接参与了《东方》的创刊,而且独自编辑了创刊号,从设计栏目、组稿、编辑、封面、版式到校对都是他一个人。1993年9月25日,他在编完创刊号以后,就写信向钟沛璋正式辞去副总编辑一职,表示自己已为《东方》创刊尽了最大努力,校对就做了6校,3个月来冒着酷暑来回骑车,光一个封面就跑了5趟,身体折腾得筋疲力尽。创刊号上没有“李大同”署名,直到1995年第1期的“编后语”才首次提及李大同对《东方》创刊号的贡献,“当时编辑部尚未建成,他独力担负了几乎全部编辑工作。”李大同在《冰点故事》中披露了自己辞职的真正原因,就是上面说的《太极图》一文。

《太极图》最终没有发表。但李大同去意已定。

李大同辞职,梁晓燕、朱正琳,以及编辑齐大任进入《东方》。在公开的回忆文章里,钟沛璋对他们都有介绍。朱是著名哲学教授张世英的弟子,哲学硕士,本来在湖北一家大学编哲学刊物,文笔好,《东方》许多期的卷首语都出自他的手笔。梁原是1980年代影响很大的《走向未来》丛书编辑,“她知识广泛,思想敏锐,与专家学者有广泛的联系,是一位难得的出色的编辑”。在写给我的信中,钟先生说:“梁晓燕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编辑。”“她在创刊号后自始至终地参与《东方》策划、组稿和编辑工作。”齐大任是北师大的硕士,“她自始至终参与了《东方》的编辑工作,对编发稿件和每期稿件的计划过程,她都清楚”。 另外还有一位兼职的特约编辑张,她长期主持文学艺术这个栏目,组织了诗歌、戏剧等专辑。美术顾问尹吉男自1994年第3期起介入,对《东方》刊载的美术作品、形式设计都有非常具体的指导。

在李大同之后,《东方》几个副总编同样有个性,有主见,编者之间也存在着一些分歧和矛盾。朱正琳到1996年第2期后就已离开。

钟沛璋对《东方》1994年第3期的版式设计、彩页中突出刊登的实验戏剧等都有保留意见,为了尊重他们的探索,身为总编辑的他作了让步。他说自己做了几十年编辑,养成了重视来稿的习惯。对于有些来稿,他看后都批注了意见,几位具体负责编辑的有时候没有理睬,甚至不作说明地退稿。他在1994年5月31日难得地用软笔、竖式写信给两位副总编和编辑,“请考虑为建立编辑部的正常秩序,作几条规定”。他表示自己“不是一个好自以为是、专断的人,而乐于随时听取和接受一切好的意见。但也希望我的合作者能认真理解和对待我的意见”。

同时送去他《关于〈东方〉杂志的几点思考》,请他们安排时间议一下。在这份打印材料最后,他强调了《东方》“编辑部”的建设,认为《东方》的编辑要具备献身精神、学习精神和团结精神。编辑部的团结一致,全社职工的团结一致,是我们事业兴旺的保证。编辑部应该提倡不同意见的互相探讨和争论,同时要学会互相尊重,善于合作共事。在这里强调团结,用意显而易见。

《东方》筹备时,他也曾想过请原《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蓝翎和刘东来做副主编。蓝翎没有来,刘东也推辞了。钟沛璋在创刊前几次到过刘东家。刘东曾写过一篇《愿〈东方〉更上一层楼》,“我虽作为一介书生,自度才力不逮,未敢贸然承接那种非我所长的组织工作,但终因钟先生盛情难却,遂不得不拉来陈来、梁治平、葛兆光、陈平原、雷颐诸君襄助,为《东方》杂志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学术咨询委员会’”。

他们同时也是《东方》的重要作者。创刊号上,他们6个人都亲自上阵,每人写了一篇文章,以后《东方》也常有他们的文章。钟沛璋给我的信中说,这个学术咨询委员会是刘东推荐设立的,“对联系学术界起了较大的作用,前后开过五六次会,都在刘东家里,会后一起吃顿饭,是义务性质,刊物上未列名”。本来《东方》要将他们列名,因为他们“坚持不愿将自己的名字与《东方》杂志的那些资深顾问列在一起,所以外间多不知晓——其实从《东方》杂志尚未面世的时日起,它的主要学术咨询工作就是由几位年纪轻轻的学子承担的。”

直到《东方》1995年第1期的“编后记”,才首次公开这个“学术咨询委员会”和他们6人的名字:“正是这几位中青年学者,不仅倾其全力为创刊号助产催生,而且至今不曾间断地与编辑部多方合作。他们之于《东方》的贡献,远远超出了‘学术咨询’的范围。”

刘东他们在《东方》幕后确实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支持。每次开例会,他们都会对每篇文章毫不留情地说长论短。最初刘东曾担心编者会受不了,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建立了非常融洽的合作关系。第一年,每次例会上,他们在具体细节上对刊物的意见几乎都是否定性的。但一年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从总体上看,这本刊物值得肯定和赞许了。陈来的一句话代表了他们共同的看法:“不管怎么说,《东方》杂志总算成气候了!”

1996年10月,《东方》接到停刊整顿令之后,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东方》的事业不能继续下去了。当时还在编第6期,“学术咨询委员会”开了最后一次会。这几位中青年学者提出的意见是:一、杂志还是要有锋芒,即要有独到的,能醒人耳目的论述,要能领先提出思想文化的话题,否则杂志就没有生命力。二、但要善于避开当局忌讳的锋芒,路子还是很宽的,要善于去发现去打开。三、要善于从思想文化深层上提出问题,而又不露锋芒。

《东方》的读者

《东方》一直重视读者来信。从1994年第1期起就有“编读往来”栏,发表部分读者来信。既有许纪霖、李慎之等许多学者的来信,更多的还是普通读者的。自1995年第3期起,这个栏目改名“回应《东方》”。陶世龙的信就发在第4期上,甚至有些争议性的来文也安排在这里,比如不同意顾准关于“史官文化”的观点,比如质疑李锐的那篇文章。

在《东方》保存下来的来信中,读者来自各个层面,遍及全国各地。有大学老师,有报纸编辑,有电视台工作人员,也有大学生、中学生,还有农民。天南海北,内蒙古、成都、深圳、湖南农村……深圳大学的张文华一年中带7个人走进了《东方》。1996年6月15日,在他主持的小型聊天沙龙中,主题就是聊聊《读书》和《东方》,参加的10人有留英的文学博士,有书店经理,有外语教授,有记者。还有大学生愿意为推广《东方》而尽力,其中有武汉水利电力大学宜昌校区电气系的学生、厦门大学的学生。河北邯郸市大名一中201班的王磊为了买《东方》合订本而去银行贷款,他在1996年12月9日的信中说:

非常遗憾的是:没能买到《东方》九四年合订本,其实,当时我得到有九四、九五的合订本的消息时,若及时汇款,也不会失之交臂。但当时我手边没有钱,为了能得到合订本,我到银行去贷款几次,终无结果。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写信给您先给留下九四、九五年合订本。等您的信就像等待一件神圣的礼物一样。很快,您回了信,但九四年合订本已售完……当时,我的心像碎了一样,其中的滋味,又有谁能知道?在这里,我非常感谢您答应为我留九五年的合订本,使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现在,九五、九六的《东方》我都有了!

今年家遇洪水,秋季颗粒不收,但我仍然订了《东方》、《随笔》、《旅行家》等。我真的离不开它们!

成都一位读者来信说,《东方》敢于直面社会、正视人生,订阅一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东方》三周年,还有深圳读者发来贺电。在所有读者来信中,我发现了一封北京大学研究生杨子立的来信,邮戳上收到的日期是1997年1月14日。他读了1996年第4期那篇批李锐的《〈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质疑》,“觉得如梗在喉,不吐不快”。要求编辑将信转给“庐知”,并且随信附了邮票。他的信就庐知的5点质疑逐条提出反驳。最后他对“庐知”说,“如果您的共产主义信念十分坚定,我相信您也信仰‘实事求是’,希望您来信探讨中国的出路,共同为国出力,寄来地址,定登门造访,如果您用大棒子打人是别有目的,则道不同,不相与谋。”

年轻的杨子立留下了他在北大的地址,真实姓名,可是就连《东方》的编者也不知“庐知”是何许人,信当然没能转达,也不可能在“回应《东方》”栏发表。

“文化大革命三十周年追思”的专题胎死腹中后,1996年6月28日成都读者谢顺田来信提出疑问,看了封面和编者的话,知道专题是追思“文革”三十周年,翻开来却变成了“环境”,“翻遍全书也枉费心机”。他甚至痛心疾首地责备编辑是不是欺蒙读者?7月8日,湖南衡阳泉溪村的一个66岁的读者伍学富,在读了《东方》第3期的“重要启事”后,写了一篇文章《封面标题和〈M站〉》寄给编辑部,讲述了自己少年时的遭遇,买了一本叫《M站》的书,但买到了书,他最想看的那篇文章《M站》标题下却有一个括号,注曰:“奉命免刊”,因此大失所望。“重要启事”说的“因故变动内文”和“奉命免刊”有何不同?“封面标题不及更改”和斩除了《M站》内文的《M站》书名有何不同?他最后说:“真理的闪光总会冲破重重浓雾,源源显现出来。当今之世,冀望控制思想自由,已经无可奈何了。”

12月15日,厦门大学学生宋承志来信说,在1996年第3期封面上明明看到本期的专题是“文化大革命三十周年追思”,而里面却变成了“环境:生存与发展”,他感到困惑不解。“我觉得我们对”文革“应该进行一下反思,而至今这方面我们做得似乎很少,即使有也被压制或不敢见世,所以我辈对”文革“有许多的疑惑。在《东方》上只看到文题不见文章很遗憾。”

一位来自内蒙古的读者殷三仁写了一首《读〈东方〉第3期〈重要启事〉》的诗:

叫你记住的,你要记牢,“忘记就意味着背叛”;

催你遗忘的,你要忘掉,“过去的就让他过去”。

不许记忆的,谁也不准再提,一如从来没有那档子事。

再过三十年,亲历者死净,等于世上原本没有那段日历。

让时光把历史冲洗成空白,好随心作莺歌燕舞的图画;

让血腥的案卷在大内尘封中朽烂,成为永远无人问津的古谜。

但是,谁见过历史“因故变动”?“不及更改”的岂止是标题?

年年讲天天讲千万不忘的,难免如蛛丝随风而逝,

从版面上被撕掉的,却早已铭刻在人们心里。

爱惜芳心呵,《东方》!爱惜芳心呵,《东方》杂志!

1996年12月30日,武汉水利电力大学宜昌校区的读者肖建修来信并汇款邮购1997年全年的《东方》。他在信中说自己对《东方》情有独钟,建议《东方》加强宣传。“像我所在的学校原是一所普通院校,知道《东方》的人不是很多,我订阅后,经我的推荐陆续有人订阅了,但图书馆我还没有能说服他们,若摆上大学的阅览室贵杂志的影响就更大了。同时在宜昌的邮局也没有见到过贵杂志的身影和宣传单,九五年末我记得贵社给我寄来了一张海报,我贴到了一合适位置。效果如何,我无从统计。”在《东方》消失在历史的地平线上之后,这些带着读者体温和生命呼吸的来信尤其显得珍贵。

《东方》停刊前后

对办刊人钟沛璋来说,他有“引导文化风气之先,形成一种新的文化群落”的自觉。早在1994年5月31日,他在《关于〈东方〉杂志的几点思考》中,就对刊物的性质、定位、思想性、多样性、知识性等提出了全面的看法,其中说:“作为知识分子参与中国变革的媒介,思想性是刊物的灵魂。要善于抓住中国变革中知识分子普遍关心的问题,发掘真知灼见,从思想上、学术上开展讨论,兼容并蓄,形成良好学风。要发表能够一新耳目、发人深思,对现实有所触动的文章,引起社会的关注。又要注意稳妥,善于保护自己。”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下,在保护自己和办好刊物之间是有矛盾的。“顾准和《顾准文集》”的专题、“文革三十周年追思”的专题,以及一些文章屡屡犯禁,最后《东方》终于遭遇了停刊整顿的结局。

自1996年春天起,《东方》就受到了压力。但有关方面只是想“扭转其自由化倾向”,还没有到“坚决关闭”的地步。在4月18日出版的《期刊审读情况反映》1996年第18期,新闻出版署期刊管理司审读小组摘选了《东方》近期几篇文章的观点,有第1期陆建华的《多样化进程中艰难的规范化努力——1995年中国社会近观》、苏文的《山重水复应有路——前苏东国家转轨进程再述评》,有第2期李锐的《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刘军宁的《理想之敌 理想之友》。李锐文章被摘出来的只有一句话:“中国今天的经济改革已经超过了马克思,这很了不起。但政治上只搞了点行政改革。在民主化进程方面,离顾准的思考还差得很远。腐败与权力并生,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审读小组将这些观点摘出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当时《东方》要继续生存下去,如何通过1996年的年检已成为当务之急。在压力之下,东方文化研究会的一些人一反过去肯定《东方》的态度,开始批评《东方》。韩天石的秘书胡文彬在5月22日手写了一份《关于对〈东方〉的反映》,其中说,“一些同志,其中包括一些老同志”对《东方》的倾向性提出许多质疑、批评,比如“有几期都有一两篇倾向性有问题的文章,在谈论‘自由’、‘民主’、‘公正’、‘人权’等问题时,有些语言很错误。使人惊讶,‘真敢说!’” 还有对于1996年第2期的专题“连篇肯定——全面肯定顾准”很不满,等等。

为了《东方》的生存,钟沛璋作了大量努力。这年6月27日,他给安全部部长贾春旺写信,并送上1995年的《东方》合订本。当时《东方》副总编辑梁晓燕正受到安全部门调查。他在信中说自己对梁有多年的了解,“她是一位爱国的、有责任心的同志”。7月4日,他写信给中央党校副校长、《求是》杂志总编辑邢贲思,同时也送上1995年的《东方》合订本,希望得到理解。这些信都未得到只字回音。(当时海外舆论称邢为“左倾保守集团”的重量级人物,台湾《中国时报》6月20日有则报道《中共决加强控制意识形态领域》说,在北京近期召开的一次意识形态会议上,身为中共中央意识形态领导小组副组长之一的邢贲思发言说,“目前思想理论界及新闻出版界内部,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泛滥程度极为惊人,其中以《读书》、《东方》、《现代与传统》和《战略与管理》几种刊物最为严重,频频地对一些重大原则问题发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言论,并且在知识界开始形成某种凝聚力。……过去我们讲‘宽松’,为《读书》这样的刊物留下了一个窗口,却造成了今天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扩散,这是一个教训。而对于像《战略与管理》和《东方》这一类问题严重的刊物,如果短期内不能扭转其自由化倾向,就必须坚决地关闭,不容其继续占领社会主义的舆论阵地”。)

到9月10日,风声日紧,《东方》已是风雨飘摇。钟沛璋给最高领导人、老同学江泽民写了一封信,其中说道:“今年是曾对我们民族造成巨大创伤的‘文革’三十周年。为改变‘文革在中国,研究在国外’的现象,《东方》约请几位学者写了一组‘文革’研究的文章。后接到文化部报刊宣传处通知不能发表,就临时抽掉了这组稿件,重新换稿,重新制版,延迟了一个月才出版。”面对“停刊整顿”的威胁,他说:“为此不但要向订户退赔,造成很大经济损失,使几年来积累的订户全部丧失,更重要的这将会在国内国外造成很不利的政治影响:偌大的一个社会主义中国,竟容纳不下一本知识分子的刊物?”信中还引用了许多古老的名言,比如:“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拨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此后,他在1997年4月7日又写过一信,均无回音。)

其间,他曾以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会长韩天石的名义起草过给中宣部部长丁关根、文化部部长刘忠德的信,还起草了一份《〈东方〉是一本怎样的刊物?》,阐明办刊宗旨、编辑方针和具体内容,随信附上。他前后发出的信有三十多封,欢迎各方面对《东方》批评指教,说明《东方》的事业是堂堂正正的。这些信几乎都没有回音。当时,他听杜导正说,上海的陈沂和江泽民熟悉,可以请陈去说说不要停刊,于是写信求助。结果陈回复杜,把信转给了郑必坚。这些信中,几乎都提到了两篇文章、一个专题引起的争议,1994年第5期李泽厚等《关于文化现状?道德重建的对话》(有一段贬低辛亥革命的话,随后组织了2篇专文批评)、1996年第2期李锐《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随后刊出了质疑该文的文章),还有就是1996年第3期并没有面世的“文革三十周年追思”专题。

在停刊整顿之前,《东方》有的文章发表前也曾送文化部报刊宣传处审阅,比如1996年6月25日送给著名党史专家、国防大学教授王年一论述“文化大革命”的一篇稿件,以后未见刊出。8月14日,文化部办公厅报刊宣传处给《东方》“关于《东方》杂志不宜发表《毛泽东的宗教和陷阱》一文的复函”,根据是新闻出版署期刊管理司的(1996)第068号复文。这和“文革三十年”那个专题被叫停,临时撤下一样。

1996年10月4日,新闻出版署向文化部办公厅下达了“关于同意《东方》杂志停刊整顿的复函”[期管字(1996)085号],全文很简单。

文化部办公厅:

办刊函(1996)173号收悉。

经研究,我们原则上同意你部的意见。《东方》杂志自1996年第6期起停刊整顿。何时复刊,视整顿结果再定。

新闻出版署期刊管理司

抄报:中宣部出版局,

抄送:北京市新闻出版局。

10月16日,文化部报刊宣传处召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张学书、副会长兼《东方》总编辑钟沛璋前去。该处长黄河浪正式告知《东方》停刊整顿。为什么要停刊,无论新闻出版署还是文化部,自始至终都没有说明。但黄表示《东方》1997年第1期停刊,春节后复刊,给他们留下了一点希望。

11月4日,东方文化研究会给文化部报刊宣传处的请示报告说,自8月16日决定整顿,到1997年1月,用5个半月的时间做好整顿工作,希望能在1997年2月复刊。

11月11日、12日路透社、法新社来电采访,《东方》没有透露实情。对于法新社提问:“你们是不是因为登载评论顾准的文章受到官方的批评?”他们回答:“我们没有接到过任何官方的批评。对我们登载评论顾准的文章,是有人有不同的意见。后来《东方》也登载了不同意见的文章。”10月16日,报刊宣传处曾专门交代过,“关于《东方》停刊整顿的事,不必对外声张”。所以,在接受外电采访时,他们十分注意,“尽可能回避谈及,不给人以口实”。目的当然是希望能在1997年尽早复刊,不要节外生枝。从1996年11月到12月,他们先后给文化部送过两份关于《东方》杂志的整顿报告。

导致《东方》停刊的主要理由之一:“文革”三十周年专题,在1996年11月1日给文化部的《关于东方杂志的整顿报告》中做了如下检查:“中央有关部门,过去曾多次发文通知报刊上不要刊登有关‘文革’的文章。中央宣传部出版局和新闻出版署期刊司还把这些发文编入《期刊出版法规政策须知》一书,发给各家杂志。《东方》杂志编辑部没有进行学习,却自认为今年是‘文革’三十周年,应该发表一些进行学术研究的反思文章。幸亏报刊宣传处在审稿时指出,临时决定停印,抽换了这组‘文革’稿件。而在仓促中又未及对已印好的目录作更改,引起一些读者疑问,造成了不良影响。”在12月提交的关于《东方》停刊整顿工作报告中,就1996年第6期的缺点和不足作了检讨:“因部里同志曾经打过招呼,要我们不要张扬停刊整顿一事,所以未能在刊发的文章中体现编辑部对以往错误的认识;发表的读者来信中,有些学术界人士对《东方》有揄扬过当的溢美之词,发稿前应商请作者删节而未及做。”

早在1996年6月24日,鉴于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领导对《东方》的支持发生动摇,钟沛璋就给韩天石写信,最初表示了辞职的意向。7月1日,他正式向韩、季两会长辞职,请东方文化研究会半年内物色继任人选,他可以干到年底。1997年1月24日他再次提出辞职,得到批准。

1997年3月18日,香港《东方日报》刊载的新闻《著名文化刊物疑遭整肃 东方双月刊编辑部总辞》,称《东方》总辞的原因是1996年最后一期以创办三周年为名刊登一些文化界知名人士的来信,表示对《东方》的爱护与支持,被指控在整顿期间以这种方式表达读者对杂志的爱护,有“拥兵自重”之嫌。翻开这一期,最显眼的就是季羡林、任继愈、王元化、张岱年、庞朴、陈平原、葛兆光等学者,以及前文化部副部长王济夫、前国家体委副主任徐才等人的来信、祝辞,占了两页。其实,这一期在内容上已作了很多妥协,比如陈晋的《作为读书人的政治家——毛泽东》作为重点文章。有很多文章明显也是要给上面做个姿态而发的。

为了能在1997年复刊,《东方》积极筹划,在1997年编辑工作设想和改版方案中,改变了一些栏目,提出了许多新的设想,比如找自然科学家来写科学与人文的文章等(以后《方法》杂志在这方面有很大收获)。为征求意见,《东方》曾召开近十次小型座谈会。1997年第1期也编好了,目录中有“人文理想与大学教育”专题,包括谢泳的《西南联大的学术传统》、陈来的《东京大学人文教育改革一瞥》等,特稿有肖雪慧等关于“义务教育与社会公正”的对话,还有朱学勤、何清涟、陈彦等人的文章。

然而,一切努力终归无效。文化部传下话,对《东方》第6期内容特别是刊登一组纪念《东方》创刊3周年的专家学者来信表示不满,复刊被搁置了。1997年1月24日,钟沛璋再次给丁关根写信,寄上改版方案,希望高抬贵手。同月,为了争取早日复刊,他在和季羡林面谈后写信给季,希望季能以学者的个人身份给江泽民写信,并代拟了一份草稿。季担心因此“火上加油”,没有同意。这年12月16日,他再次写信建议季羡林给江写信,又一次代拟了信稿,季还是拒绝了,理由是即使写了最高领导人也看不到,而且越过丁关根不好,认为可以给丁写信。

1997年7月30日,有人给前《中国青年报》总编辑、东方文化研究会的副会长张黎群写信,称《东方》是“目前中国最值得看的杂志”,抗议停刊整顿的处理。

两年后,经过无数的努力,《东方》终于复刊,此时钟沛璋和他的那套班子早已离开,无论内容、风格,《东方》都不再是那个曾经的《东方》。可以说,《东方》 1996年第6期就成了它的绝响。《东方》悲壮地陨落,在当时的舆论空间之下,它有三年的生命已经不算短了。

7年后,朱正琳回忆说,《东方》只是一种过渡性的刊物,碰巧拥有一批读者(而且越来越多),是一种历史的机缘。我觉得并不是碰巧,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东方》之所以在短期内迅速崛起,聚集了大批优秀的作者,抓住了那么多读者的心,不是偶然,不是碰巧,而是必然。在特定的历史段落,这本有着民间刊物的自觉,追求独立性,力图介入现实,将知识分子的声音传达给社会的杂志,事实上扮演着十分重要的公共论坛角色。人们在这本杂志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梦想,太多的希望。而那个时候表达的渠道也是非常稀有,这就难怪一本有品质、有理想的刊物一面世,就会在林林总总的读物中凸现出来。这一点,在接下来的《方法》、《书屋》身上我们也可看到。

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在追求自由发表见解,以贡献自己的才智,为本民族的进步出力,为人类的文明增光。但是道路都如此艰难。一次次成功,又一次次挫败。

钟沛璋晚年举起的《东方》,只是历史接力棒中的短短一程。神圣的追求不止,接力棒闪耀的光芒不熄。1997年,他已过了古稀之年。3月27日,《东方》在短期内已无望复刊,全体编辑人员黯然离开。梁晓燕、齐大任联名写信与他道别:

钟老: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您的带领下,为《东方》而工作的一千个日日夜夜,感谢您给了我们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增长阅历,丰富人生。

您永远是我们心目中值得尊敬的长者和领导。

……

望您保重!

梁晓燕

齐大任

97年3月27日

陈子明:中国宪政民主的实现途径(下)

二、执政党的转型之路

邓小平在1992年南巡时说,问题“还是出在共产党内部”。所谓“出问题”,就是“在我们以后的几代人身上”发生“和平演变”。对于“和平演变”的忧虑,源于毛泽东。他曾对身边的人说:“帝国主义要想‘和平演变’我们这一代人也难;可下一代、再下一代就不好讲了。中国人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英国人说‘爵位不传三代’;到我们的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情形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啊?”邓和毛都知道,“和平演变”是个有规律性的东西,是防不胜防的。

天下没有不变的政党

中共有两个老师,国民党和苏共。国民党在台湾已经从专政党变成了宪政党,在选举中先下台又上台。苏共也从唯一执政党变成了最大在野党,党的纲领则发生了大幅度的转弯;自然也有不愿意改变党的路线的前苏共党员,其组建的新党在选战中却一败涂地。

事实上,中共自成立以来一直都在变。就其社会构成来说:从以知识分子为主体;到以农民(包括拿枪的农民)为主体;再到以官僚为主体。从其政治纲领来说:从鼓吹苏维埃主义;到鼓吹新民主主义(在华美国人在对比国共两党时,将中共称为“土地改革者”);到推翻各党派《共同纲领》,实行“三大改造”;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到“两个先锋队,三个代表”。在1937年,中共如果不实行“四个放弃”——放弃“推翻国民政府之武装暴动政策”,放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放弃“中国工农红军”,放弃“没收地主土地之政策”和作出“一个承诺”——“在特区政府区域内,实行普选的彻底民主制度”,就可能无缘度过“成年礼”。在1978年,中共如果不反对“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和实行“一个转移”(“把工作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就不可能出现后来“改革开放”的新局面。

毛泽东当年的噩梦——“在中国的大地上再出现人剥削人的现象,再出现资本家、企业主、雇工、妓女和吸食鸦片烟”——已经是这片土地上的现实。如果用毛的尺子来衡量,左翼“无产阶级政党”早已“和平演变”为右翼“资产阶级政党”。“毛派”抨击毛的政治继承人抛弃了毛的理想,显然是有事实根据的。

现在所谓“一百年不变”论者,既不是毛泽东理想的信徒,也不是邓小平路线的卫士,只不过是现行体制下既得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他们并不反对或者说无力阻止向坏的方向(权贵资本主义、资本—官家主义)演变,只是一味反对或者说竭力抗拒向好的方向(宪政民主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演变。

代际政治分析

代际政治是指一个国家在一定历史时期内的一种特殊政治形态。主要的政治分界不是在同一代人的中间,而是在两代人之间。同一代人的政治分歧,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同一代人的政治争论,不过是茶杯中的波澜。只有在人事的代际交替时,才会出现具有实质性的政治转变。尽管每一代新人登上历史舞台都会在政治上卷起一阵旋风,但只有在急剧的社会转型时期,才会出现典型的代际政治。在西方发达国家,主要的政治阵营诸如左翼与右翼、激进与保守均是跨代的,不少美国人之所以成为民主党或共和党人,是基于家庭原因,尊重和继承父母乃至祖父母的党派倾向。美国宪法200多年来保持基本不变,是造成上述现象的制度原因。在20世纪的中国,更多出现的却是子辈对于父辈的背叛和决裂。“五四”青年一代对于参加过戊戌变法、同盟会的父辈,感情上已经格格不入。“四五”运动的参与者,以“一、首都,二、天安门,三、烧、打”的激烈方式,宣告了“红卫兵”与其“红司令”的决裂,也就是共和国后出生的一代与创建共和国的一代的分道扬镳。尽管在意气风发的1980年代,几代人曾一度在改革道路上同行,但是在经历“六四”创伤以后,代际间的共识已经无法达成。

何家栋先生曾把20世纪中国思想家分为以下几代人:世纪之交的一代(1870年代和1880年代出生)、“五四”一代(1890年代和1900年代出生)、“一二?九”一代(1910和1920年代出生),“四五”一代(1940年代后期和1950年代出生)、世纪末的一代(出生于1960年以后)。他说:在“一二?九”一代思想家与“四五”一代思想家之间本来还应当有一代人(1930年代和1940年代后期出生);但是“反右派”“大跃进”和“文革”毁了这一代人的思想创造力。21世纪初在政坛上掌权的正是这一代人中经过屡次逆向淘汰后留下来的幸运儿。

几年前,笔者在《政法系:与公民社会一起成长》中指出:中共第一代领导人的主体是军人,第二代领导人大多是党务工作者出身,第三代领导人大多是工程师出身,第四代领导人还是工程师出身。看一下中共十六大产生的9名政治局常委的履历:没有一个人是学文科出身的,也没有一个人上过党校进修文科课程,所有的人都拥有工程师或高级工程师职称,绝大多数人在1978年担任副处级以下的职务(只有贾庆林已担任正处以上职务),在几年时间里(最早1981最迟1985)就跃升至副部级职务。他们既没有当工农兵的经历,也没有研习政治理论的时间和条件,多数人甚至没有担任过处局级(县市级)的正职干部。如果与苏共的几代领导人相比,他们最像勃列日涅夫一代人,但是后者至少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战争中担任军队中高级政工干部,所以勃列日涅夫还能给自己封个元帅的头衔。然而,“再下一代就出现了变化:现任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中,拥有文科最高学历者已经超过了理工科出身者;排在接班序位前列的李克强和李源潮,一个是法学学士和经济学博士,一个是法学博士,都可以算作政法系的成员。”而且,这些人都插过队,了解民间疾苦;多数人是从县(处)、市(厅局)、省(部)正职干部一级级升迁的,有基层和地方工作的经验。

中共十七大召开后,笔者在《博士对博士:中国政坛新景观》中指出:中共十七大确定的接班序位发生了变化,由李克强和李源潮变成了习近平和李克强,但是上述预测的基本观点并没有动摇。李克强是北京大学的经济学博士,李源潮是中央党校的法学博士,习近平是清华大学的法学博士。最后进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仍然是两名政法系的博士,不过是用一名清华大学法学博士取代了一名中央党校法学博士。在十七大的新任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中,除了“二李一习”,刘延东是吉林大学法学博士;王岐山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具有高级经济师职称;张高丽厦门大学经济系毕业,清华大学和厦门大学兼职教授;薄熙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国际新闻专业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汪洋在中国科技大学管理科学系获硕士学位;令计划在湖南大学工商管理专业获硕士学位;王沪宁曾是复旦大学的专职教授、博士生导师、法学院院长。“执政集团中的博士与反对派阵营中的博士对垒,这是中国政治生活中一个崭新的现象。二者既然都是博士,自然会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有大致相同的师承和知识背景,……‘政法系’作为知识上的一个共同体,在政治上分化为执政者和反对派两个对立面,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这对于多党民主制的建立是大有好处的。事实上,博士与博士之间除了有学术上的共同语言,还有一些人脉上的联系,从台湾民主转型的经验来看,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利于朝野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对话。”

从专政党到宪政党

执政党的转型,最根本的是要改告别列宁主义意义上的“专政”——不论是人民民主专政、无产阶级专政还是党专政。

俄国的特卡乔夫认为:“少数人在夺取政权之后,必须‘迫使’多数人实行社会主义,”这就是所谓的“人民专制”国家。俄国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反驳说:任何一个共产主义者都不会说为了实现“平均”和“人民统治”“无论任何手段都是一样的”,争取自由民主是我们“完全确定的政治纲领”。早年的列宁曾和恩格斯、普列汉诺夫站在一起反对特卡乔夫理论,晚年的列宁却把马克思的“专政”偷换成了民粹派的“专制”。他说:“我们所了解的无产阶级专政,其实只是无产阶级中有组织和有觉悟的少数人的专政”:“是的,是一党专政!我们所依靠的就是一党专政!”“个人独裁成为革命专政的表现者、代表者和执行者,是屡见不鲜的事。”由此看来,革命专政的对象不限于资产阶级,而是“无产阶级中有组织和有觉悟的少数人”之外的一切社会阶层,是“一党”之外的一切政党和团体,是独裁者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一党”内部的反对派)。关于列宁主义“专政”理论的“专制”实质,列宁在1920年的一次内部讲话中说得很清楚:“我们从来都不讲自由,……因为俄国本来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即产业工人阶级只是(俄国人中的)少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为了这些少数人的利益。只要其他的社会成分还没有服从共产主义所要求的经济条件,这一专政就将延续下去。”“过渡时期,即专政时期,不瞒你们说,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时期,可能要有四五十年的时间。”后来,毛泽东又将这一时期延长到几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在1980年代,邓小平多次提出党政分开的议题,其实质是想缓和党专政所带来的种种弊端。根据邓小平的思路,中共十三大报告提出了党政分开的五点具体设想:⑴理顺党政关系。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即把握政治方向、提出决策建议和向国家政权机关推荐重要干部。⑵调整党的组织机构。今后,各级党委不再设立不在政府任职但又分管政府工作的专职书记、常委。党的机构要少而精,与政府机构重叠对口的部分应当撤销,它们现在管理的行政事务应转由政府有关部门管理。政府各部门现有的党组要逐步撤销。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不处理法纪和政纪案件,应当集中力量管好党纪。⑶改变“一元化”领导模式。企业和事业单位中党组织的作用是保证监督。⑷尊重群众自治。群众的事情由群众自己去办。⑸改革干部人事制度。重点是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国家公务员分为政务与业务两类,凡进入业务类公务员队伍,应当通过法定考试,公开竞争。还要按照党政分开、政企分开原则,对各类人员实行分类管理:党组织的领导人员和机关工作人员,由各级党委管理;国家权力机关、审判机关和检察机关的领导人员和工作人员,建立类似国家公务员的制度进行管理;群众团体的领导人员和工作人员、企事业单位的管理人员,原则上由所在组织或单位依照各自的章程或条例进行管理。

虽然邓小平讲过:“十三大政治报告是经过党的代表大会通过的,一个字都不能动。”但中共十三大所提出的政治改革方案完全被束之高阁。党政不分的状况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更加强化了。要真正实现党政分开,“回归十三大”是必须迈出的一步,此外,还要制定《政党法》,解决党费、党工、党产三个关键性问题。

国库不能成为党库,执政党需要多少钱就从国库拿多少钱。在宪政国家,政党经费主要有三个来源:党员上缴的党费,社会各界的捐款,财政根据法律给予的资助;此外还有资产收入和组织活动、印刷文件以及出版物发行的收入等。紧密型政党较多依靠党员上缴党费,松散型政党较多依靠社会各界捐款。这二者可以统称为政党自身“经营”所得。“经营”所得必须公开账目,出具审计报告,接受社会监督。捐款必须限定数额、限定对象,如果允许政党接受外国机构、企业实体以及“带有具体经济或者政治利益期望”的大额捐款,政党就很容易沦为特定利益集团的工具。通过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各国政党法对于接受政党接受捐款,都有非常具体和严格的规定。有些国家对于符合一定条件的合法政党,也给予财政资助。《德国政党法》规定:“国家资助的分配应以政党在欧洲、联邦议会和州选举中成功赢得选民为基础,以党费总数和其从捐款获得金钱数量为基础。”政党获得的选票越多,获得的赠款(党费或合法得到的捐款)越多,国家拨给的资助就越多。但是,“国家资助的数额不应超过政党自身通过出色管理获得的年度收入(相对上限)。提供给所有政党的经费总额不应超过(法律规定的)绝对上限。”1999年的绝对上限是23,000,000马克,即德国人均负担不到半个马克。按照相同的比率,中共获得国家资助的绝对上限应当是是人民币20亿元。党的经费来源以自身“经营”为主,以国家资助为辅,这是一个基本的原则。

党工即党的机关专职工作人员。薄一波在十三大前夕曾说:“毛主席讲过党的机关要用党费来开销,人员不能太多。”“统计一下,共产党员吃国家饭的有多少人?民主党派吃国家饭的有多少人?原来考虑,党的机关,如中组部、中宣部,都用党费开支,后来搞供给制,就都吃国家饭。书记都和‘长’相当。”最近有人算了一笔账:“2005年,全国有党的基层组织352万个,其中基层党委17万个、总支部21万个、支部314万个。据笔者了解,担任基层组织的党支部书记、支部委员,即使在农村,也是有一定收入的,而党委委员和书记则都属于国家公务员,为他们支付的费用更高。乡镇改革后,农村基层党委班子一般在7—9人,即以8个计算,7万个党委就有36万人,而基层党委委员都是副科级以上干部,其月薪平均以1000元计,每个月国家就要支付13.6亿元,一年就是163.2亿元。党委机关其他工作人员通常至少是领导班子人数的3倍左右,即使我国大多数地方财政只是‘吃饭财政’,仅人员工资也至少在500亿元以上。再加上机构运转的费用,即以每人1000元来计算,至少仍然需要500亿元,两项支出至少1000亿元。”现在党工的实际开支只会比这个数目多不会比这个数目少,而这个数目已经是参照《德国政党法》计算的绝对上限的50倍。实行党政分开后,党工人数可以减少到几十分之一。书记也没有必要“都和‘长’相当”,或者由“长”兼任书记,或者由普通的党工担任书记。书记只是党委会的召集人和文件档案的保管人,党的政治领袖则是那些出任公职的党员。

中国国民党至今仍然被党产问题所困扰,中共应当从中吸取教训,未雨绸缪,尽早解决好党产问题。所谓“党产”,主要是两大块,一块是党的机关所占据的房地产及办公设备,一块是直属于党的系统的企事业单位的资产。党的机关所占据的房地产,属于国有资产,在党政分开后,不能划为党产。党的机关如果继续使用这些房地产及附属设备,必须每年向国有资产管理局上缴租金,列入党费的开支项目。根据党的性质和职能,法律不允许政党利用这些房地产从事经营性的活动。党直属的企事业单位,包括《人民日报》、《求是》杂志、中央党校等,其资产也都是国有资产,应当全额划拨给国务院系统。《政党法》、《新闻出版法》、《教育法》制定和修改后,党可以依据法律的规定,作为出资人和出版人,重组党报党刊党校。《人民日报》等的无形资产和知识产权,可以保留给中共。

解决党政分开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要落实现行宪法关于“任何组织或者个人都不得有超越宪法和法律的特权”的规定,把“党在国上”改为“党在国下”,所有党派都必须在宪政框架内活动。

从官僚党到选民党

民国初期有一句话,叫作“革命军起,革命党消”。中共与国民党一样,在掌权之后,原本的革命党性质就转变了,变成了以官僚为主体的党。但是二者也有所不同。国民党取得政权的时候只有20多万党员,不得不吸纳大批旧官僚;而且没有实行党的“一元化”领导,形成了党政军特分别对蒋介石个人负责的格局。中共建政的时候已经有448万党员,而且又进行了大规模的干部培训,仅用几年时间就实现了对官僚队伍的全覆盖;此外,通过党支部进村、进厂、进居(委会),建成了比“第一行政网”更稠密的“第二行政网”,有力地推动了计划经济与总体性社会的形成。

在毛泽东时代,中共的非官僚党员尚有一个参与政治运动的功能,同时也有一个干部后备军的功能。在邓小平时代,一方面不再搞政治运动,一方面又建立了公务员考任机制,非官僚党员的作用日见萎缩。尤其是在市场化以后,许多基层单位的工人、农民党员事实上已经不再参加组织生活,只是继续保留在“花名册”上充数而已。在“全民党”(“三个代表”)、“中性政府”、“和谐社会”的理论框架内,没有意识形态挂帅的“革命党”的容身之地。

过去讲“党政不分”,多强调“以党代政”的一面,而忽视了“以政代党”的一面。在“文革”期间,党团组织曾经一度完全停止活动,政权性质的革委会取代了党委会,但对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并没有什么执政党,依靠官僚和由科举产生的候补官僚队伍,同样能够保障专制政府的运转。如果没有宪政民主的理念,“革命党”就会成为夺取政权的敲门砖,一旦取得政权后,自然是“革命党消”,取而代之的是垄断政权的“官僚党”。

在理论研究与思想论争的功能萎缩之后,在动员群众和组织群众的功能萎缩之后,一旦时局转变,不得不参与竞争性选举的所谓“选战”,擅长于自上而下地灌输和执行的“官僚党”势必一败涂地。苏联东欧国家的共产党和一度下野的在台湾的中国国民党,都证明了这一点。中共如果要避免同样的命运,就必须未雨绸缪,再造党的功能和组织,把“官僚党”改造成面向选举、面向选民的“选民党”。

《德国政党法》规定:“政党必须在公共生活所有方面参与形成人民政治意愿,特别是对形成公共意见施加影响;激发并加强政治教育;促进积极的对政治生活的公开参加;培养有能力的人承担公共责任;通过提名候选人参加联邦、州和当地政府选举;在议会和政府对政治发展施加影响;将它们确定的政治目标与国家决策过程相结合;并且保证人民与国家机器之间持续、重要的联系。”也就是说,宪政体制中的政党要以选民为本,通过公开、透明的政治活动,参与形成人民政治意愿;要具有理论研究、政策制定、政治教育的功能;要有培养和选拔政治明星,参加各级各类选举的功能;还要通过民意代表的立法和监督活动,保证选民与国家机器之间持续联系的功能。

“选民党”必须打破自我封闭的圈子,成为一种开放型的政党。按照“先锋队”的模式,所谓“先进分子”只会根据既定的理论模板复制自身,而不会反映“人民群众”不断变化中的真实心愿。《法国社会党章程》则规定:入党是自由的。党员接纳办公室登记接到的入党申请并立即转交给支部书记。所有提出入党申请者都由支部书记邀请他亲自来到支部参加接受其入党申请后的下一次会议。一个必须通过选举获得执政合法性的政党,如果不对选民敞开大门,表现出“先锋队”的傲慢,就会丢失宝贵的选票。

所谓“不争论”扼杀了中共的理论创新能力,使之无法与社会上的各种思潮相抗衡,只能依靠垄断媒体的方式,来维持“主旋律”声音的存在。让理论探讨和党报党刊都服从于党的领袖的意志和当下政治的需要,必然会窒息理论工作的活力,败坏党的宣传机构的说服力和在公众中的威信。这种“官僚党”的惰性,与老祖宗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恩格斯曾提出:“在党内当然必须拥有一个不直接从属于执行委员会甚至党代表大会的刊物,也就是说这种刊物在纲领和既定策略的范围内可以自由地反对党所采取的某些步聚,并在不违反党的道德的范围内自由批评纲领和策略。……首先需要的是一个形式上独立的党的刊物。”(《马恩全集》,第38卷,517—518页。)在1903年召开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二大”上,列宁支持通过的党章确定了“双重中央领导机关”体制。中央委员会和中央机关报编辑部均由党的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并对党的代表大会负责,二者之间不存在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中央委员会负责党的组织工作、财务工作,指导党的全部实践活动;中央机关报编委会则负责在思想上领导党。没有上述的组织安排,就不可能涌现出一流的理论人才。

实践证明,由组织部门自上而下地指定党的干部和民意代表候选人的做法,只能“从矬子中拔将军”,培养出经不起“选战”风浪的“温室中的花朵”。要选拔一大批为选民所熟悉、所喜爱的“政治明星”,必须通过以下两个途径。

首先,是实行党内民主制。马克思说:“用等级授职制去代替普选制是根本违背公社精神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376—377页。)而现行的中共党章却保存着“等级授职制”的条款。第二十七条:“党的地方各级委员会全体会议,选举常务委员会和书记、副书记,并报上级党的委员会批准。”第三十条:“党的……基层委员会、总支部委员会、支部委员会选出的书记、副书记,应报上级党组织批准。”第十三条:“在党的地方各级代表大会和基层代表大会闭会期间,上级党的组织认为有必要时,可以调动或者指派下级党组织的负责人。”批准制和指派制,实质上就是“等级授职制”。在实行民主制的各国社会党的章程中,就没有批准制和任命制的丝毫痕迹。而且,它们还在一些领域中实行了党员直接选举,取代了过去长期实行的党内间接选举制度。《法国社会党章程》第七章第十四条规定:“在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之后召开各支部全体大会,由全体党员秘密投票选举党的第一书记。”第九章第一条规定:“共和国总统候选人由各支部大会的全体党员秘密投票确定。”

其次,是通过为选民维权和进行各种公益活动的方式,成为选民利益的真正代言人。譬如说,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就是把工作重心放在按选区划分的基层办事处,即行动党国会议员的办事处。根据行动党的要求,每个国会议员必须每周有一个晚上接待选民,包括政府内阁成员也不例外。一般情况下每次接待选民大约有40—50个选民求助(有的接待选民多的议员一年要接待5万个选民)。不管来多少求助者,议员当晚都要把所有投诉者接待完。行动党的社区领袖(基层骨干)为议员接待选民提供志愿服务。行动党还在基层组建了社区基金和人民协会,为选区公民提供一些政府基层组织所不及的服务,主要有社区教育、公共福利、居民康乐等。蔡定剑指出:“这些社区服务组织都掌握在人民行动党的基层领导手里。这个领导就是选区国会议员。国会议员既是选区党组织的支部主席,又是社区基金会的主席,也是人民协会的顾问。就是说,所有‘为民服务’的好事都由党的国会议员包揽。在这里,没有党的领导,只有党的服务。”

在宪政体制下,执政党在行政机构中的作用是通过担任政务官(政府首脑、部长和政务次长)的党员来实施的,而不是在政府部门中设立党组,由党组发号施令来体现的。由于公务员在政治上是中立的,所以执政党的积极表现主要不是在行政执行环节,而是在议会的立法、监督环节。议会党团,是宪政党的中枢部分;议会中的各专业委员会和小组委员会,是立法、监督活动的主要阵地;即使是议会的后排议员,也是培养新政治家必不可少的历练。现在,中共还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们所谓的工作经验,只是行政官僚的经验,而不是政治家的经验。政治家最重要的一个特征,是要与选民保持密切的联系。在实行议会内阁制(包括人民代表大会制)的国家,选民不能直接左右行政部门的构成与决策,他们直接接触和影响的是议员(人民代表),必须通过议会才能左右行政部门的行为。因此,议员(人民代表)是连接选民与政府的桥梁,这种工作才是政治家的职能。在美国,所有的国会立法议案,都被冠以议员的名字。如果没有为选民维权,为政府立法的历练,怎么可能产生“政治明星”,怎么保持执政党与选民的血肉联系呢?

如果不进行党的功能和组织的重建,就不可能赢得未来的“选战”;而对“选战”的恐惧心理,又成为拖延政治体制改革的理由;于是便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三、体制内外的良性互动

朝野之间的良性互动,有没有可能性?需要什么前提?应当如何展开?让我们首先回顾一下历史,看一看曾经有过的先例。

改革源头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曾经出现过朝野相互呼应,共同推动民主的短暂一幕。叶剑英在全会前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说:“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体现了我们党内的民主,西单民主墙体现了社会上的民主,这些民主精神都要发扬,我们要在全党、全国造成真正民主的空气,使广大干部群众精神振奋、心情舒畅。”很多参加会议的人都记得叶剑英讲过这段话,但后来发表的讲话文本中却没有这段话。最近叶的女儿叶向真回忆:叶剑英的讲话有多个稿本,现存的1978年12月“12日稿”确有这段话,叶13日讲话时也念了这段话,但在后来作为党内文件下发时被删掉了;同时被删掉的还有“人权”的提法。(《叶剑英中央工作会议讲话起草记》,载《耀邦研究》第15期)这说明,当时的中共领导人承认,正是体制内的中央全会和体制外的民主墙运动一唱一和,宣告了“凡是派”的政治破产,启动了改革进程。

邓小平、胡耀邦等中共领导人也都说过民主墙的好话。1978年11月27日,邓小平接见美国《环球邮报》记者诺瓦克时说:民主墙是好东西,人民有这种权利。胡耀邦则说:民主墙的大字报,同“文革”中和以前的大字报不同。以前大都是某些领导者利用大字报来整人害人的;这次的大字报,同“四五”天安门大字报一样,是人民出自内心的呼声,是人民新的觉醒。

民主墙的言论鼓舞了中共党内的理论工作者,在叶剑英建议召开的理论务虚会第一阶段,理论反思与创新的程度大大超过了此前的中央工作会议,为后来的改革开放在理论上破了题。但是到了1979年春节后的第二阶段会议,就发生了逆转。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一是上海、北京等地发生了群体性的维权活动(主要是边疆地区的兵团知青要求回城的运动),二是民主墙上出现了批评邓小平的言论。邓小平决定查办民办刊物《探索》和《中国人权》的主编;随后又在理论务虚会的讲话中提出了“四个坚持”,给方兴未艾的思想解放运动来了一个急刹车。

一年后,又出现了一次良性互动的尝试。1980年10月12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发出组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草稿)》讨论的通知。中央办公厅组织的这次讨论开始时预定参加人数是4000人,实际参加的人数比原定的要多,加上当时在中央党校学习的1500多名学员,大约有5600多人,但一般还是称“四千人讨论”。这次讨论,从10月中旬先后开始,持续了一个多月,到11月下旬结束。在“四千人讨论”中,许多党内改革派人士提出了“非毛化”和政治改革的主张。其中的集大成者是由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廖盖隆提出来的。他建议的政治改革内容包括:最高权力机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缩为一千人,分设两院;实行党政分开;司法独立;新闻独立;实行工厂管理委员会、公司董事会、经济联合体的经济委员会领导和监督下的厂长负责制、经理负责制;党中央设三个委员会:中央执行委员会(原中央委员会)、中央监察委员会和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三委员会互相监督和制约。与此同时,发生了北京高校人民代表竞选运动。笔者作为这次运动的主要发起者,提出了运动的四项目标:“1.推动整个民主化的进程,显示人民的民主觉悟,表达群众对党中央改革派的支持和期望,给政局注入新的活力,振奋一部分群众和青年的精神。2.使广大高校学生,未来的干部受到一次民主训练和教育,使他们看到在中国实行民主的可能性和前景,从中受到鼓舞。3.我们自己在组织竞选中受到锻炼,增长才干,为今后做好准备。4.把十几名乃至几十名立志改革的同志选入区县人代会,为扩大青年一代直接参政和表达意见的权利开辟新的更为宽广的渠道。”参加高校竞选运动的多位人民代表候选人,纷纷在竞选纲领中提出了与廖盖隆类似或略微激进的政治改革建议。这充分表现出体制外人士良性互动的意愿。

然而,邓小平、陈云、胡乔木等人压制了体制内“四千人讨论”的“非毛化”主张,在《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坚持以毛泽东思想作为党的旗帜;并差一点就把体制外的高校竞选运动打成“青年学生在历史上第三次向党夺权”(第一次指1957年的“大鸣大放”;第二次指“文革”中的红卫兵运动)。此后,中共党内再也没有出现过1978年中央全会、1979年理论务虚会、1980年“四千人讨论”这样畅所欲言的民主。在1981年,又制定了“九号文件”即《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处理非法刊物非法组织和有关问题的指示》,禁止“在单位之间、部门之间、地区之间串联,在组织上、行动上实现任何形式的联合”;废除了宪法中“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和“罢工”的公民权利,修改了《选举法》中有利于候选人自主竞选的条款。这样一来,党内民主和社会民主都出现了倒退,更谈不上群众运动式样的体制内外良性互动了。

不过,在整个1980年代,仍然存在体制内外的某种互动。一些体制内的改革派官员,十分重视从体制外吸收创造性的思想和人才。譬如说,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后改为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兼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润生,就大力支持当时还是体制外的农村问题研究组进行农村调研,并用它们的政策建议来试探保守派的反应。这种在经济政策领域的内外呼应,曾经收到过很好的效果。笔者和王军涛、李盛平、姜洪等人,作为体制外“四五”运动、民主墙运动、竞选运动的过来人,在创办“政治—经济—文化”三位一体的民间实体时,也曾得到过一部分中高层官员如马洪、张黎群、李景先、苏六也等人的支持。体制内出版社与体制外编委会的合作出书(包括以书代刊),更是当时一种广为采用的互动模式。正是这种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互动,使1980年代的改革仍然保持着一定的活力。

互动前提

历史经验证明,朝野良性互动是需要前提条件的。一方面,民众要显示出自己在政治上的意愿与能量;另一方面,掌权者要放弃敌我意识,对民间力量与公民维权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和态度。

1978年的朝野互动之所以能够形成,首先是由于民众在“四五”运动中以最强烈的方式显示了自己的力量。1978年12月21日《人民日报》发表的“本报特约评论员”文章《人民万岁——论天安门广场革命群众运动》援引恩格斯的话说:“把革命的发生归咎于少数煽动者的恶意的那种迷信时代,是早已过去了。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任何地方发生革命震动,总是有一种社会要求为其背景”,这种运动“不是少数几个人活动的结果,而是人民的要求和需要的自发的不可遏止的表现”;如果企图用暴力来压制人民群众的革命要求,“那只能使它愈来愈强烈,直到最后把它的枷锁打碎”。文章指出:在“四五”运动中,“一切关心国家前途和命运、注视着政治斗争的风云变幻的人们,都以积极斗士的姿态,大步跨上了斗争舞台的前沿:人民的权利,必须由人民用斗争来保卫,人民的愿望,必须由人民用斗争来实现。”“人民懂得: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但是被共同的利益、愿望和斗争目标联结起来的集体力量,却不可战胜。真理是属于他们的,生活是属于他们的,数量的多数是属于他们的,因而胜利也一定是属于他们的。”“这次伟大的革命群众运动,动员之广泛,规模之巨大,声势之磅礴,威力之猛烈,在中外历史上都是罕见的。”“首都人民,全体中国人民,从天安门广场的震天动地的革命呐喊和《国际歌》声中,表明了自己的要求、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力量,显示出历史主人的威武不屈的面貌。”体制内要求变革的力量,从天安门广场革命群众运动中获得了鼓舞和信心,在毛泽东去世后一举粉碎“四人帮”,又进而推动了思想解放运动,取得了政治上的主导权。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形成的“邓—胡—赵”领导体制多数成员,不久前自己还属于“敌人”的范畴,是毛泽东、江青批判和斗争的对象,因此在他们上台之初,头脑中的敌我意识大大地放松了。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的功绩最为人称颂。数以千万计的“走资派”、“反革命”、“反党分子”被平反;数以百万计的“右派”被“改正”;数以千万计的“地主、富农”被“摘帽”,其子女也在政治上获得解放。如果要说社会“和谐”,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是一个少有的时期。现在的党政领导人胡锦涛、温家宝,家庭出身均非“红五类”,如果没有当时的“和谐”气氛,他们绝没有可能被选入“第三梯队”。然而,从昔日“反右”前线总指挥邓小平坚持不给“右派”平反而只予“改正”这件事中可以看出,他的头脑中还是有“敌人”这根弦。一旦社会上出现维权运动,他这根弦就绷紧了,从而导致了朝野互动的破裂。

以言论、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罢工等形式所进行的维权活动,是宪法所赋予的公民权利,既是合法的、正当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当年令各级政府寝食难安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维权运动,在中央政府拍板同意他们回城以后,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了。最近重庆市出租司机的罢工风潮,在市委书记薄熙来与工人代表对话之后,处理得也不错。而用敌我意识来思考和处理上述问题,必然会脱离宪法和法律的轨道,变成“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暴力对抗。

无数事实证明,凡是出现群体性事件,不是“官逼民反”,事出有因;就是政府在解决问题时麻木不仁、举措失当。如果掌权者不能改变“视民如敌”、“畏民如虎”的心态,体制内外的良性互动,或者根本就不可能启动,或者会在试探过程中戛然而止、半途而废。

协商对话

体制内外的良性互动,必须从承认对方,彼此接触,进行坦诚的协商与对话入手。

“建立社会协商对话制度”,是中共十三大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思路。赵紫阳在此次大会的政治报告中说:“建立社会协商对话制度的基本原则,是发扬‘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优良传统,提高领导机关活动的开放程度,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当前首先要制定关于社会协商对话制度的若干规定,明确哪些问题必须由哪些单位、哪些团体通过协商对话解决。对全国性的、地方性的、基层单位内部的重大问题的协商对话,应分别在国家、地方和基层三个不同的层次上展开。各级领导机关必须把它作为领导工作中的一件大事去做。要进一步发挥现有协商对话渠道的作用,注意开辟新的渠道。要通过各种现代化的新闻和宣传工具,增加对政务和党务活动的报道,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支持群众批评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反对官僚主义,同各种不正之风做斗争。”

当时中共中央统战部新任部长的阎明复及新成立的知识分子局负责人陶斯亮,按照赵紫阳“开辟新的渠道”的思路,把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列为新的工作对象。陶斯亮曾对周舵(“六四”事件中的“广场四君子”之一)说,统战就是与持不同意见的人协商对话,如果只联系“比共产党还共产党的人”(指所谓的“民主党派”),那是组织部的工作,不是统战部的职能。1989年2、3月份,陶斯亮频频召开座谈会,与各方面的知识分子见面。笔者及一些朋友作为体制外民主运动的所谓“三朝元老”(陈希同之流在该年5、6月份的用语),自1979年民主墙运动以后,首次获邀与中共领导机构的正式代表会面。这首先表明了执政者对现实存在的体制外力量的承认,其次是不同意见的当面沟通与碰撞。然而,不久之后,赵紫阳、阎明复、陶斯亮都下台了,在此后的二十年中,中共始终没有回归十三大的政治改革思路。

历史上充满了出人意外的偶然事件,而没有什么“必然规律”。如果毛泽东活到邓小平的岁数,也可能就没有什么邓小平时代了;如果1989年没有几个性急的学生打乱了民主推选的学生对话团和“高自联”的安排,也可能就不会有赵紫阳下台和戒严状态。赵紫阳晚年与宗风鸣的谈话中强调,他的情况与胡耀邦不同,胡下台前已经与邓小平磕磕碰碰了几年,而直到1989年5月中旬,邓小平还是信任他的。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重新再来一遍,但是,后人应当十分珍惜历史上血的教训,尽可能地避免重蹈覆辙。

转型正义历史上除了失败的教训,也有成功的经验。南非正是在“真相与和解”这一理念的指引下,实现了从种族隔离制度到宪政民主的转型。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图图大主教在为其著作《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所写的中文版序言中写道:“我们在自己国土上的经历令人宽慰。人们表现出真正高尚的宽宏大度。他们宽恕罪恶、放弃复仇的意愿实在令人敬佩。他们把自己从受害者的状态下解放出来,不再心怀怨恨、死抱住创伤不放,从而开创出崭新的人际关系。他们给予罪行的制造者以机会,从内心的愧疚、愤怒和耻辱中解脱出来。这样便形成了双赢的局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做法,像中东所发生的冲突正是这样极具破坏性。这样做,和平和安全不可能真正到来。复仇和暴力只能生发出更多的复仇和暴力。”作为“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两主席之一,他同时也指出:没有真相就没有宽恕,没有宽恕就没有和解。过去的一切不会自动消失、沉寂,而是会令人尴尬地顽固存在着,它将不断回过头来纠缠我们,除非我们承认过去并加以妥善处置,否则过去就可能毁掉我们的未来。而且,“不能铭记过去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

世界上不论哪一种文明,哪一种宗教,都有一些最基本的道德准则:不杀人、不盗窃、不奸淫、不撒谎。在政治上系统地、有计划地用撒谎掩盖真相,戈培尔所谓“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可以“征服人心”,是专制制度的一个主要特征。在毛泽东“大跃进”时期,就是因为真相的彻底遮蔽,导致了几千万人的无辜死亡。宽恕只能发自受害者的慈悲心怀;施害者一方面竭力掩盖历史的真相,一方面对受害者宣教“宽恕”、“和谐”,不过是痴人说梦。

崔卫平在《三十年前的政治和解》中指出:“回溯三十年前社会转型的起点,有一个维度被抑止了下去,但是它并非不存在,这就是政治的维度。可以说,转型之初的第一步,是从政治上的松动开始的,是以政治面向来带动其他面向的。政治实际上发挥着一个引擎的作用。这个最早的起点可以称之为‘政治和解’。‘和解’意味着‘对立的结束’,而这个对立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制造的,是强加于他人的侮蔑不实之词。”改革进程的起点,是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给邓小平平反,给“四五”运动平反,给千百万政治受迫害者平反。

周舵援引A.Rigby的理论,指出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有三种主要类型:遗忘(“忘记过去,既往不咎”),典型个案是20世纪70年代民主化进程中的西班牙。大多数西班牙人之所以赞同这一选择,共同制定“遗忘公约”,主要原因是时间久远,内战和弗朗哥的残酷清洗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事人大多都已故去。其缺陷是虽然实现了和平转型,却只有现实主义的政治考量而没有转型正义。同样是由于时间久远,在中国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恐怕只有选择遗忘模式,“相逢一笑泯恩仇”了。惩处(“追究责任,惩罚罪人,以伸张正义”),典型个案是纽伦堡审判和苏联解体后的某些东欧国家。这一模式的适用条件是:胜方和败方截然分明,绝大多数人强烈要求惩处,新政权有足够的能力伸张正义而不致引发政治和社会动荡。其最困难之处,是如何区分和明确责任,K.Jaspers曾经区分过四种罪责:刑事责任、政治责任、道义责任、抽象责任,按照这一标准,就只有极少数冒险犯难、挺身抗议的持不同政见者可以免除责任,对于其他绝大多数人,“惩处”的界限划在何处,势必是个有争议的问题。真相与和解(“必须宽恕但不能忘记”),典型个案是南非。这是一条避免了纽伦堡审判或全民遗忘两个极端的“第三条道路”:赦免个人罪责以换取相关罪行的真相,成立一个“补偿与平反专门委员会”,以确保补偿、平反和恢复受害者的名誉和社会地位。南非模式在世界范围内日益受到广泛赞誉,越来越多的人们认为,这一模式应当被其他分裂社会所仿效。

所谓“转型正义”,是一个社会在民主转型之后,对过去极权、威权体制的政治压迫、以及因压迫而导致的社会(政治的、族群的或种族的)分裂,所做的善后工作。这些工作包括:(1)对遭受政治迫害的人给予正义,遭受肉体、自由和生命损失的人或其家属,必须加以赔偿。(2)对从事政治迫害的人,在法律上或者道德上予以追究。(3)对过去政治迫害的真相和历史,必须完整地加以呈现。转型正义的追求是高度政治敏感的工作,如果追求转型正义是为了创造民主文化以巩固新民主、同时让分裂的社会可以和解,那么在处理上述任务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和谨慎;尤其是在落实第二项的时候,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地掌握尺度。

要实现“真相与和解”,朝野领袖人物的榜样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在南非和平转型进程中,曾坐牢27年的非国大领导人曼德拉和前总统德克勒克分享了诺贝尔和平奖。图图大主教这样评价:“如果遇到的是一个因身陷囹圄而满腔仇恨、誓死复仇的人,德克勒克先生很可能不会宣布他的改革计划。幸而他遇到的这个人,是被造就成有良知和卓越品质的囚犯……他看到的是一个有着高风亮节、宽宏大量的人,是一个渴望献身于让种族隔离、不公正和种族主义离间了的人们实现和解的人。他(指曼德拉)成了和解与宽容的英雄化身,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异不已。”“德克勒克当时的言行为他带来的巨大功绩,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杀的。……我相信,如果他没有做出他已做的一切,我们就会经历许多人预测的、使南非在劫难逃的血腥屠杀。要说服白人社会,让他们接受通过谈判交出其独揽的大权,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很少有选民会拥戴要把政权交给世仇、并以此为政纲的候选人。”中国的文明比南非的文明更加源远流长,史上从来不乏富有大智慧的政治家,出现曼德拉和德克勒克一类的领袖,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五岳散人:被强迫的幸福生活

“以人为本”的未必只有科技,还有各地的所谓“惠民工程”。《南方农村报》的“半月谈”有载,很多地方都把各种“惠民工程”落到了实处,比如说这个农村的房改就是很大一部分惠民工程的结果。这个结果中,有的是农民得到了实惠,有些是农民被强制拆迁以后分到了不是负担不起,就是什么都不方便的房子里。有人把这“惠民工程”改了一字,称为“害民工程”,倒也颇有几分形象。

按说农村房改实好事,政府也有补贴,如何弄到这般田地?其实道理很简单,这叫做强迫农民过幸福生活。幸福生活是好事,谁都是想过的,但无论是实际情况还是具体需求如果不能到房改的程度,而当地官吏非要是强迫着你去过这种幸福的生活,这种幸福大致就相当于上刑了。有成语叫做“拔苗助长”庶几近之,只是拔苗最多是庄稼绝收,而把人这么拔上一拔的话,大致就相当于逼人上吊了。

在这里有个疑问:为什么很多农民兄弟们实际需要的东西并没有得到,倒是这个未必多么着急的农村房改倒是做的急如星火呢?我可以提供一个思路。前两年曾经有一条新闻曾经说过,某地为了遮住一条干线公路旁边有碍观瞻的茅舍,竟然修筑了一条长长地围墙,上面雕龙画凤的,以便于路过当地的上级领导看不见后面那些破旧不堪的房子。这个例子如果换成房子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各地对于这种“惠民工程”会如此热心了。盖因那位领导下来视察的话,都会首先注意到房子的好坏。这是一眼即知的事情,不做好是不行的。

而且从经济利益上说,搞基建工程的油水总是很多的,尤其是这种打着惠民工程幌子的建筑,只要不碰上大的自然灾害,后面又有国家政策撑腰,大可以多报多收,顺便还可以迁走农民以后操作其他项目,各类好处明暗具来,一个惠民工程可能生发出无数的金饭碗,好日子真个是过不完了。

如果老百姓的“幸福”是官员们作秀以及敛财的工具,那就真的是想不幸福而不可得了。您可以想像这么一个场景:地方官员的眼睛看着上面,然后把手中的老百姓一会儿摆成坚挺昂扬、一会儿摆成满脸阳光,具体造型如何,那要看最近上面的指示是什么了。

老百姓当然不是橡皮泥,但只要是这种能够不管你是否同意也要强迫你按照他们的标准表演幸福的的权力在,想不成为橡皮泥而不可得。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只有一个,也就是曾经提到过无数次的改革建议:农民应该自己觉得自己的命运,要能有自己的代言人,或者至少在县一级政府实行直选。

乡镇一级直选其实是不足的,因为在这一级即使有直选的主政者,也无法抗拒当地县级官员关于执行上级政策的压力。如果此事暂时不可行,那就要增加人大、政协中普通农民代表的数量,以及相应增加县级人大、政协的权力,甚至可以像著名农村问题研究者于建嵘先生提议的那样,从农村开始设置人大代表专职化的机制,使得他们有自己利益的代言人,在地区性的事物方面有建言与否决的权力。

说到底,这就是农民权益与需求被漠视的问题。这些年来,不是用城乡剪刀差剥夺农民的劳动,就是在农民工的保障上不重视。“惠民工程”即使再好、再必须,也是要经过受惠人同意才行的,这种强迫的幸福还是算了吧。

陈志武:中国政府有多大?

2007年,国家财政税收增加了31%,达到5.1万亿元,占GDP的21%,相当于3.7亿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12.3亿农民的纯收入。也就是说,政府一年花的钱等于3.7亿个城镇居民、12.3亿农民一年可以花的钱。政府要这么多的老百姓才能供养,当然很庞大。这里,我们不妨从几个不同角度来把握其“大小”。

跟历史比、跟美国比

相对朝廷时期的政府规模如何?既然今天又是盛世中国,我们不妨先以康乾盛世时期作为一个参照。乾隆中期的1766年,朝廷财政税收为4937万两银子。在1760年前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对当时的北京、广州老百姓的收入和消费做过细致调查,据其历史档案,那时一个普通北京工人的年收入大约为24两银子(每月2两左右)。这样,4937万两银相当于205万普通北京人的收入。只要205万个北京人的收入就够供养盛世时期的乾隆政府,那当然是小政府!或许,我们或说当时中国其他地方的收入比北京低,所以,以北京工人收入作为标准,降低了为供养乾隆政府所需要的人数。但,那时的全国人均收入不一定比北京低多少,比如,在1950年时,北京的人均收入属全国平均水平,最多是中等偏上,只有到1950年代实行国有制计划经济之后,北京的相对人均收入才开始飙升,把全国其他地方甩在身后。退一步讲,即使乾隆时期全国城镇平均收入只有北京人的一半,那么,朝廷岁入也只是410万人的年收入,跟今天需要3.7亿个城镇居民、12.3亿农民的可支配收入才能支持政府的开支,无法相提并论。历史上的中国政府没有像今天这么大过。

也许我们会说,今天任何国家的政府规模不能跟过去的做直接比较,因为传统农业经济对政府的依赖度低,而现代经济的交易复杂性特别高,所以,离不开政府在安全和产权与契约保障方面的支持。没有政府保护产权、维护契约权益,就难以有现代经济。这当然有道理。按照这个思路推下去,美国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参照系,因为美国的金融证券市场、知识产权市场以及其它现代产业全球最发达,它也是世界警察,所以,它的政府职责应该不低于任何其他国家的。在社会福利支持上,美国也不亚于西欧。因此,美国政府的规模应该可以作为判断中国政府规模太大还是太小的参照系。

2007年,美国联邦政府的财政税收为2.4万亿美元,占GDP的18%,相当于8500万普通美国人一年的可支配收入。也就是,为了支持美国政府的开支,需要8500万美国人的可支配收入,当然远比中国政府的开支需要3.7亿城市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低!

中国5.4亿城镇居民、8亿农民,加在一起,去年民间的可支配收入和农民纯收入总共为10.7万亿元。也就是说,5.1万亿元的政府财政税收约等于民间可支配收入总额的一半。相比之下,美国民间的可支配收入总量为8.4万亿美元,2.4万亿美元的政府财政税收相当于民间可支配收入总量的四分之一。

由此可见,我们的政府相对远大于美国政府。

政府规模是如何变迁的

过去30年里,中国的政府规模并非历来就这么大。如果说“小政府、大社会”一直是改革的理想,那么,1978至1995年间的确是照此方向走。改革之初的1978年,国家财政税收相当于3.3亿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8.5亿农民的纯收入。那时的政府也不小,这就是为什么要改革政府的原因之一,但,那时的政府毕竟要负责城市人从摇篮到坟墓的方方面面生活开支,所以,政府当然大。

随着改革的进行,到1985年,财政税收相当于2.7亿城镇居民、5亿农民的纯收入(见图一和图二)。到1995年,财政税收相当于1.46亿城镇居民、3.9亿农民的纯收入。1.46亿城镇人口的可支配收入才能支持政府的开支,政府还是很大,可那是近30年“最小”的政府了。

1993-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从根本上逆转头17年的方向。那次改革把税权下放,从中央到省、到地方、到县和乡,每级只要求下一级在每项税种中往上交多少比例的税收,剩下的权限就留给下级政府。从表面看,税权下放而不是由中央统一掌权,是件好事,给地方更多发展经济的激励。只不过,当时好心的改革设计者没想到或不愿意想到,在没有实质性权力制约的体系下,特别是在新加税种的权力不在立法机构而是在行政部门的国情下,把税权下放等于是为各级政府随意加税大开绿灯,国民没有正式途径对随意增加的税负表达意见。

经常有人说,在别国行得通的制度安排,一到中国就水土不服。之所以如此,不是中国人与别国不一样,而是人家在权力受民主制约下的分税制体系,搬到中国后,当然会走样,因为在中国的各级都没有对征税权的根本性约束。所以,水土不服的根源在于有没有对权力的民主制约上。

1995年后财政税收逐年回升。到2004年,财政税收相当于2.8亿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9亿农民的纯收入。随后的三年更是加速征税,到2007年,政府的财政税收等于3.7亿个城镇居民、12.3亿农民一年可以花的钱,远超改革开放初1978年时的政府规模,我们的政府达到历史“最大”规模。

我们也可以把政府、城镇居民、农民看成中国的三大群体。那么,从改革开放的成果中,哪个群体受益最多呢?自1995年到2007年的12年里,政府财政税收年均增长16%(去掉通货膨胀率后),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年均增长8%,农民的纯收入年均增长6.2%.这期间,GDP的年均增长速度为10.2%.图三给出三群体的累计收入增长情况。

因此,只有政府的收入以远高于GDP的速度在增长,城镇居民的收入增长速度次之,农民的收入增长最慢,速度远低于GDP的增速。从1995到2007年,去掉通胀成分后,政府财政收入增加5.7倍,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加1.6倍,农民人均纯收入才增1.2倍! 改革开放的成果由政府享受的最多,城市居民次之,农民分享的最少。

政府作为最大的资产和土地所有者

不过,上面的计算只是反映了政府总收入的一部分,另外,还有预算外的政府收入、资产增值和资产性收入不在其内。也就是说,财政税收只是政府“最看得见”的收入部分。实际上,随着中国经济这些年的高速发展,政府作为中国最大的资产所有者,其拥有的国有企业资产、公有土地以及矿产资源的增值比财政税收更大、增长速度更快。

到2006年,国有土地的总价值大约为50万亿元。据国资委主任李荣融在2007年8月《求是》杂志上谈到,到2006年底,全国有11.9万家国有企业,平均每家资产为2.4亿元,所有国企资产加在一起值29万亿元。也就是说,2006年底,国有土地加国有企业的总价值为79万亿元。去年,中国GDP增长11.4%,假设土地和国有资产以GDP同样的速度升值(资产升值速度一般高于GDP),这意味国有资产去年增值9万亿,比财政税收的5.1万亿多80%!

2007年,国有企业的总利润为1.6万亿元。因此,去年国家作为“资本家”和土地所有者的“可支配收入”共有10.6万亿元。

把国家的资产性可支配收入和财政税收的5.1万亿加在一起,去年政府可以支配的总收入是15.7万亿元,这等于是11.4亿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37.9亿农民的纯收入。这种政府规模的确是乾隆政府、今天的美国政府所远不可比的。

中美民间财富结构对比

当然中国家庭也有财富,包括房地产、企业股权、金融证券、银行储蓄等等,只不过主要是城镇居民有这些,农民没有土地、也没有太多储蓄,他们的财富很少。据发改委估算,到2005年底,全国城镇居民的总资产价值为20.6万亿。如果过去两年均按略高于2005年的速度增值,亦即按每年15%增值,那么,到去年底,全国居民资产为27.6万亿元,不到价值为88万亿的国有资产与国有土地的三分之一。

中国民间资产加国有资产共115.6万亿元,相当于GDP的4.7倍。

相比之下,美国政府基本没有生产性资产,也只有少量的土地。至2007年底,美国私人家庭资产的总值为73万亿美元,相当于GDP的5.4倍,比中国的总资产与GDP比值略高一些。其原因是美国资产的金融化程度全球最高,资产流动性越大,其资本价值就越高。但,两国的总资产与GDP之比,大致相当。

可是,在两国,财富在民间和政府之间的分享结构截然不同。在中国,多于76%的资产由政府拥有,民间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资产。而在美国,其资产基本都在民间个人和家庭手中。这两种不同的财富持有结构会带来什么差别呢?

其差别表现在很多方面,包括经济增长模式上、产业结构上、法治发展上,等等。这里,让我们集中看看,这种结构对国家和民间在财富赛跑上有什么影响,谁会赢大头?

美国家庭资产73万亿美元中,有近35万亿来自过去十年的资产增值,而从劳动等可支配收入中累计储蓄的才1.5万亿美元。所以,美国人的财富增长基本靠资产升值,而由劳动等所得的非资产性可支配收入(去年为8.4万亿美元)基本全部花掉,这即是为什么美国的储蓄率现在为-1%,也是为什么美国的内需这么强盛。好在美国的资产基本都是私人所有,政府不会与民争利,所以,美国人能够只靠资产升值来使自己的财富水平上升。

中国的115.6万亿元资产财富中,只有27.6万亿是民间私人的,剩下的88万亿属国家的。如果2008年中国GDP和资产价值都上升10%,那么,老百姓从资产升值中得到2.76万亿元,而政府能得到8.8万亿元。政府从经济增长所带来的资产财富升值中得到的份额,是民间的三倍!

这就是为什么在中国资产升值难以带来消费的财富效应,资产升值带动不了太多的内需增长。国有制割断了从资产升值到内需增长的传导链。这也是为什么在私有制国家,经济增长给民间社会的家庭带来财富,而在国有制国家里,经济增长产生的资产财富升值主要由国家独享,给民间家庭带来的只有高一点的劳动收入,没有太多财富。所以,今天在中国,最大的贫富差距是在国家与社会之间,而不是在多数国民之间。

国家的钱花到哪里了?

按照上面谈到的,去年政府财政税收5.1万亿,国有资产与土地升值至少9万亿,国有企业的总利润为1.6万亿元。政府有15.7万亿的收入可以花,这些钱花在哪里呢?如果政府把钱花在民生上,那不是从相当程度上代替了老百姓花吗?在效果上,由老百姓自己花这些钱和由政府代替老百姓花,这两种安排会有大的区别吗?按照许多主张政府要推出各种名目税收的人的说法,通过税收和国有资产,政府能够实现“第二次再分配”,以降低收入差距。但是,实际真的如此吗?

据财政部长谢旭人先生介绍,2007年政府在直接涉及老百姓的医疗卫生、社会保障和就业福利上的开支,总共约6000亿元,相当于财政总开支的15%,为全年GDP的2.4%,分到13亿人身上,人均461元(相当于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3%)。而在没有国有经济的美国,去年在同样三项上的开支约为15000亿美元,相当于联邦政府总开支的61%,为美国GDP的11.5%,分到3亿美国人身上,人均5000美元(相当于美国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8%)。

不管按绝对数字,还是按相对水平,美国政府回馈给老百姓的医疗与社会保障都远高于中国,尽管美国是十足的私有经济。按照国有化运动的初衷,国有制本应该带来更多的社会福利,我们本应该看到完全相反的情况。

许多人说,中国还处于初级发展阶段,所以没法跟美国以及其它市场经济国家比。——这说法站不住脚。美国去年的财政税收占GDP才18%,而中国5.1万亿元财政收入占GDP的20%.所以,即使不算国企收入和国有资产增值,仅财政税收,中国政府的相对收入就高于美国,没有理由在民生上的开支比例低于美国。中国政府不是没有钱花,而是没有对财政预算过程的实质监督问题,以至于政府钱多后更倾向于在形象工程、政府办公大楼上浪费,在高资源消耗、高环境污染又不创造就业的工业项目上投资,也当然为腐败提供了温床。

正因为中国太多的收入和资产财富掌握在国家手中,而不是将更多收入、更多资产由私人去消费、去投资,使跟民生贴近的服务业难以发展。老百姓享受到的收入和资产财富份额极低的情况下,第三产业发展所需要的投资和消费需求从哪里来?

既然美国政府为了刺激经济从次级按揭贷款危机中走出来,而给每家老百姓寄支票直接退税,把钱退给纳税人自己去花,那么,在中国政府控制社会这么多收入、这么多资产财富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能把一些税收、国企利润、国有资产增值退回给中国家庭呢?比如,也给他们寄去汇票?国民们也该直接分享一点国企的红利了。当然,最好是把许多国有企业资产民营化、把土地还给农民,因为这些本来就是我们国民自己的。